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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490章 一人万人,孰轻孰重

    “你……怎能瞒我!”若只是事关容貌,林阡还可以力劝西海龙接受她什么年纪就保持什么模样,但事关她性命,岂容大义去绑架?

    “或许未必发生?我可以为你冒次险。”西海龙先跃上火麒麟,冲着他回眸一笑,前几日还是年轻少女的妩媚,现在举手投足成熟妇人的妖冶。

    等了许久林阡也没上马,她一怔,发现他始终愣在原地失神,猜出他是不想连累她:“我是真心的,跟抗金无关,白脸夫君,你是我最疼爱的男宠……”

    “闭嘴!”林阡忍不住大骂一句,可是倏然又满心惭愧,“对不起,龙前辈,我实在不该!现在既知道了,就绝不会再用您的战马!”

    “哎,用啊!我很想与你同骑……”西海龙连声唤,哪拉得回他。

    虽然目标是要救陇南千万无辜,可是他凭什么拿另一个无辜的性命交换!别说她跟他林阡没任何关系,就算有,他也不可能牺牲任何自己以外的人!一人和千万人,究竟孰轻孰重?二十五年前,同样在陇南,父亲就面临过一样的两难。

    他选择和他父亲一样,提刀跨上自己的战马,尽可能地去两者兼得,虽然快出发了才知道火麒麟不能用、他也心急如焚,但他还是拼尽全力要求自己赶紧冷静下来:林阡,你相信宋恒,相信听弦,相信闻因和莫如,他们全在阶州守着,手里还有个叫吴仕的人质,盟军完全不怕吴曦乱来……虽然金军可能有封寒、孤夫人、薛焕、轩辕九烨、解涛增补,但宋军只要熬到大散关的捷报传过去、撑到他林阡到场了救局就能渡过此劫!

    

    却说大散关之战期间,京兆府一位姓张的金朝官员前往吴曦大营接洽投降事宜。

    张大人请吴曦交出宋廷的任命状,以作为信物回报金廷,吴曦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并亲口对他承诺阶成和凤四州的献出。

    “且先从阶州开始。”张大人带来完颜纲的密令。

    “需要我怎么帮忙?”吴曦毕恭毕敬。

    “大散关你虽撤去守军,我军却遭遇正面阻滞,如此看来,阶州要另辟蹊径。”张大人对吴曦所讲,乃是术虎高琪提出的策略,“你的阶州守军可否回头,趁义军不备,混入城中里应外合,再与我方南北夹攻?”

    “自然可以。”吴曦面色阴冷,“犬子就在阶州城中,前日,地魔已经为我潜入寻救。”就算没有封寒打基础,他吴曦手下包括阶州守军在内的川军,要想混入蜀民还不容易?

    “切不可掉以轻心,小看了林匪防御。”张大人提醒。

    吴曦收起轻敌:“张大人说的是。”

    临走前,张大人又说起轩辕九烨拟定的攻心方略:“混入城中之后,立刻散播言论:匪首林阡走火入魔杀害病妇,所谓义军绝非正义之师。”

    楚风流是金军四路西军的总指挥、林阡杀她这件事本身没任何错,错在楚风流当时病重而林阡在不知情的状态下不遗余力劈得她几乎粉身碎骨。轩辕九烨散播此谣言的意图仅仅是对林阡本人攻心,事先他就对薛焕说,“林阡毕竟有情,良心不会过得去。”

    但吴曦听罢却笑逐颜开,悟出了对他有利的方面:“张大人,妙计啊。消息闭塞者,谁知道病妇是谁,以讹传讹,林阡又岂会人心所向?再加上林阡这些年来确实杀戮无数……用不着多久,与我们里应外合的就不仅是潜入阶州的自己人,更还有城内听信此言的民众……”

    “蜀王。”张大人略带深意地回看吴曦一眼,“日后治理川蜀,也可将这妙计延续。”阶州是这样诓,整个川蜀都可这样骗。

    “日后,若想民心所向,全部栽赃林阡……”吴曦醍醐灌顶,自觉心花怒放,“好仕儿,这几日,委屈你了……”

    

    吴仕可不止委屈几日了。

    本身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旦遇到了心仪的姑娘,就脑热地她去西线就跟去西线、她去中线就跟去中线、她失踪了就一边寻她一边等她,好不容易等她终于重现在襄阳,他不顾危险冲出人群一把抱住她,一腔热情激烈得近乎满溢,未想,却得到伊人的怒目而视和拔剑相向!其后被五花大绑着押回西线,这才知道原来父亲和盟军早就对立……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只是一颗棋子而已,一颗提供吴晛和金军暗通款曲之沃土的棋子,一颗情之所至诬陷情敌却害得义军情报网崩溃的棋子。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自顾自地迷失在最爱女子愤怒、憎恨、厌恶的双眼里。他的欣喜、爱恋、激动一扫而空,一瞬就跌进惊疑、恐惧、阴寒的谷底,那种感觉就跟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无异。受惊之后,害了十几天的相思病。是的,大部分相思病都不是思念的时候得,而恰恰是思念很久终于重逢却发现还不如不重逢才得!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他病得快死了,哭着喊莫女侠,我想你,我是真的爱你,太爱你了才会去诬陷你的丈夫,我错了求你原谅我放过我吧。

    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听得柳闻因险些动了恻隐,来的路上噙泪好几次:“他病成这样,要不要松绑?”

    莫如却因为想到莫非,想到自己,想到莫忘,一家三口都因他永远生离……因小见大,汉江的颠沛流离,两淮的生死无常,陇蜀的波云诡谲,有多少和他的父亲吴曦没关系?心一硬,不原谅:“治病和绑缚不冲突。”

    吴仕病才好一点,就被她俩强行押到了陇南收监,接管他的辜听弦更加冷漠,从来都对他爱搭不理。

    “我,我想见……宋堡主……可以吗……”身陷囹圄,痛苦不堪,吴仕泣不成声。

    虽然辜听弦见到吴仕这副样子也会想起从前的自己,但嫉恶如仇的他绝不可能有半点犹疑或心软:“你最该见的,不是你父亲吗?”辜听弦了解林阡的想法,之所以把吴仕关到阶州来,是因为料到此地很可能是曹王和吴曦共谋的重点,若起干戈,这人质或许能临阵退兵,不费一兵一卒。

    “我要见宋堡主!我快死了!难受得紧!”吴仕掩腹,满地打滚。

    “你父亲若不停止卖国,吴仕你休想重见天日!”可怜之处必有可恨之处,辜听弦不再听不再看,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宋堡主?他再如何与你有私交,还不是因你们失了寒将军?!”

    这几日辜听弦没少在周边布防,尽力提防着可疑人物潜入城中、救走这个陇南军民都至关重要的吴仕:“尤其吴曦的麾下,他们太容易混进来了,宋堡主,务必加强戒备。”

    “是。”宋恒的声音明明就在狱外响起,可吴仕却偏偏见不到这个和官军向来亲密的、素来不被林阡喜欢和重用的男人。即使见到了又如何,也救不了他吴仕!因为宋恒该死的居然是辜听弦的副将!

    “我,我该怎么办啊……”万念俱灰,吴仕恨不得一死了之。

    可实在不甘心啊,很想问个究竟!我吴仕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怎么又到了狱卒来送饭的时候?吴仕饱得一点都吃不下。

    “不吃!拿走……”吴仕咆哮,有意无意地一瞥,差点没被吓掉魂,“啊!!”

    “乱嚷嚷什么!”“找死吗!”蓦地聚来一大帮精明强悍的狱卒,提刀携枪,恐吓的也有,真打过他的也有,“不吃还有别人吃!带走!”

    “不,我吃,我吃……”吴仕胡乱抹干了眼泪,等他们走了,偷偷再朝那几名送饭狱卒之一看——

    那人长相并不可怕,却长着一双阴冷的鹰隼般的眼,对视的半刻就令吴仕寒毛直竖、心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黑暗中,栏杆里,骤然伸进来那人的一只手,陡然,一股超强气力不由分说向他袭来,令他感觉三魂七魄都从躯壳里被吸走。

    却没有引起一丝动静,从头到尾,四面八方的人,该干什么还是在干什么……

    

    阶州城头,旌旗随风招展,高悬如云霞,轻盈似凤舞。

    讽刺的是,守城的是义勇,对抗的是都统——

    几日里,阶州、西和、成州义军所占之地不乏混乱,好在基本都是隔靴搔痒,然而腊月十七这一场,从敌军架势上来看,俨然是酝酿了太久的硬仗、决战、甚至决一死战,

    但敌军,竟出乎意料打着“吴”的旗号,而且还理直气壮、师出有名!辜听弦等人这才知道,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跟大散关之战的正面对抗金军不一样,阶州此刻要面对的金军全都掺杂在吴曦的兵马中,不是豪夺,而是巧取……

    “逆贼林阡走火入魔,驱赶官军,霸占阶州……百姓们莫慌,吴家军来救你们了!”吴曦亲自领军出现城下,竟将阶州官军近期的撤防形容成被迫,意图借助从吴璘吴挺到他吴曦累积了三代的抗金美名来压林阡威望。

    尽管从庆元嘉泰到开禧年间林阡歼灭的金军数不胜数,但先前为了稳住吴曦、义军让给官军不少功劳,加上林阡近年来屠戮过多确实满身的血腥污浊,竟然教一部分不明真相的群众当真混淆了善恶,以为他们被叛军劫持、恨不得立即开城门迎吴都统。那之中的带头煽动者,其实是吴曦前日想潜入却碰壁之后、干脆以重金收买的城内游手好闲的原住民。

    所幸另一部分群众有从天水、西和、成县等地来的,也有经历或听闻过兴州、陈仓战乱的,更有十年来听过不少江湖传说的,对林阡的为人再了解不过:“莫颠倒黑白了,盟王他这几天都在大散关抗金啊!”“是啊,据说已经胜了!”“反而是吴都统他,已经和金军勾结了!”他们对抗金联盟坚决拥护,大胆质疑起赫赫有名的吴氏军阀。

    “怎可能!”“都统为什么要降金?”被宵小们鼓动的那些群众不明就里。毕竟吴璘吴玠兄弟在南宋抗金史上是直追岳飞的存在,谁降金也不可能轮到他们的子孙吴曦降金。

    “想来是朝廷压制得很了,被逼无奈?”“到了川蜀,哪个野心家不想做王!”“吴巴子为了功名,脸也不要了!”针对吴曦的各种臆测,甚嚣尘上。

    靠近城楼的一些人,观点重叠声音大得足以传到城外,吴曦在阵前听到只言片语,冷哼一声,扯嗓喊道:“我吴曦叛变可能大,还是他曹王快婿叛变可能大!?”

    轩辕九烨在旁轻咳,吴曦这家伙为了表忠不择手段,想把引金军入关的罪名都推给林阡也就罢了,可别把曹王也拉进暗通款曲的浑水,日后在圣上面前说不清楚……因此不得不低声提醒:“曹王没有女儿。”

    吴曦脸色一变赶紧改口:“林阡他,是金军细作玉紫烟的儿子、林陌的兄长!众位忘了我开春的时候在川蜀肃清?从那时起林阡夫妇就对我怀恨在心,凤箫吟更是公然杀我军师李先生!”

    宋民继续众说纷纭:“对啊,林阡才更可能勾结金军!”“不,盟王早已大义灭亲了!”

    “大伙儿不记得金军二十五年前对陇南的屠杀了吗,怎可以助长敌人!”“现在的问题是,林匪和吴都统,到底谁的幕后是金军?到底谁是我们的敌人!”

    “不准叫盟王‘林匪’!”“吴曦他不配做都统!”

    柳闻因、莫如急忙去维持秩序,许久才不至于针锋相对。百姓们虽分为支持和反对两派,却还是教阶州民心一片动荡,直接影响了守城义军的心志。

    吴曦嘴角一丝冷笑,要的就是这样,就算攻入城中之后百姓们看到吴曦身侧的全是金军高手,也晚了。

    哪怕不用几天他就抛弃“都统”变成“蜀王”,也和这阶成和凤的四州百姓或名流没关系了,因为他们再怎么知道他的真面目,以后都将归金军统治。他早就想卖了他们,现在更不可能要他们。他要费点心的,只是在他出卖这些百姓之后,怎么对南面他管辖内的川蜀民众讲,那些人,全都是林阡害的……

    

    正自盘算,辜听弦猛地把一个少年推向垛口,吴曦一惊回神:“仕儿!”

    “父亲,快来救我!”吴仕双手被铐,只有脚没束缚,然而因为许久没走的关系,行动僵硬,一吃痛就泪流满面。

    “民众们还看不见吗!这就是所谓的侠义之士?!”吴曦厉声呵斥。

    “侠义二字,正是除暴安民、惩恶扬善。”辜听弦双眉一轩,恶狠狠地回答。

    “我儿年少有为一表人才,哪里是恶!哪里是暴!”吴曦义正言辞。

    辜听弦轻笑一声,既如林阡独当一面,又似吟儿伶牙俐齿:“吴都统难道以为,每个恶人都像你这般把暴戾写脸上?!”

    “我若执意解救民众,你们这群歹徒,待将我儿如何?”吴曦挥起马鞭,怒喝,他最介意别人提到他脸上丑陋的疤痕。

    “你若执意坑害民众,战车就先从令郎身上碾过去吧!”辜听弦一手捉起吴仕衣领,做出要将他扔下垛口的动作。

    “这群歹徒,竟逼着我为了阶州百姓,大义灭亲啊……”吴曦满脸痛苦地演着戏。

    “无耻!吴曦,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他?”辜听弦的手愈发下沉,谅那吴曦也不可能狠心,果然吴曦大惊失色:“辜听弦你别乱来!”

    宋恒站在城头不远,看着辜听弦横眉冷对吴曦,当仁不让的主将风范,自惭之余不禁感叹:主公是对的,换我,可能没这么心狠……

    虽然在擂台上年少轻狂,虽然在女孩面前极爱逞强,虽然糊涂时也曾失控地屠杀过一回,但平心而论宋恒是个柔软善良容易动情的人,哪怕吴仕无关紧要他可能也做不到这么狠辣,更何况他从前作为官军义军的纽带时……罢了,是他从前在兴州郁郁不得志时,曾和吴仕等人有过交往。

    不是太熟,却大抵知道,当时的吴仕是有报国之心的,为何短短一两年功夫,人会蜕变成这样?他心里也有疑问。

    缓过神来,宋恒知道辜听弦不可能真的杀害吴仕,所以吴仕现在咳得再厉害哭得再凶残他都只是动容却没阻拦。不管吴仕是好是歹是真是假,现在对于义军来说,保护人质、保护阶州,重中之重。

    不曾想,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城下几百步外陡然一道寒光直冲半身悬空的吴仕——来自吴曦兵阵里的一支利刃,毫不留情地对准了吴仕头颅,只差毫厘便会要了他的命!辜听弦本能救人要紧,右手猛然发力将他抬起,孰料只隔半个瞬间而已,辜听弦自己的左胸便面临一道更强杀气!

    亏得辜听弦擅长双手并用,左刀迅捷出手、及时挡开那箭,方才捡回一命。射箭者无论是角度之把握、时间之拿捏,都是精准无匹,力量之凶悍、速度之凌厉,全然首屈一指。辜听弦这才意识到那人就是吴曦身边的孤夫人。

    尚来不及感叹“高手堂名不虚传”以及“吴曦好狠的心,就不怕我辜听弦不救吗”,右手猛地一颤,吴仕挣得他注意力不在身右的绝佳时机赫然跃起,袖中竟似藏了一只匕首对准了他,手上镣铐也不知何时竟已解除……

    陡然惊醒,辜听弦连环刀猛厉出手,左手“以一御万”横斩过孤夫人再放的两箭,右手则前刺“排云上”、刀风将吴仕排宕两步,只因不想杀了他自然不曾击中他,眼见吴仕踉跄要逃,辜听弦立即大喊:“有诈,抓住他!”

    辜听弦深知身边一定出了奸细、早帮着吴仕换了副可以脱开的手铐……那么,吴仕和城下的吴曦一定是约好的,先前的哭戏、适才的箭袭,全部都是将辜听弦等人的思绪调虎离山的铺垫,最后吴仕如愿以偿地挣脱了辜听弦的掌握……但吴仕此刻还存在于城头、离安全之地还有漫长一条去路,必还有人给他安排了接应、掩护他完全地撤退,所以辜听弦必然要下令,抓住他,莫让他和同党集合——

    话音刚落,奸细尽现,离最近的那一个,挡在得令后最先追上去的宋恒面前,应声替吴仕做了剑下鬼——好像是曾到狱中送饭的一个普通兵士?宋恒好快的速度,争如离弦之箭冲在最前,接连击飞了台阶上窜出的又两个挡路者,给了慢他几步的辜听弦一颗定心丸,然而在那之后的第三个不再是等闲,不然那人身边不会瞬然空出一大片空白,辜听弦远远见到他的长相和武器,就记起林阡描述过的地魔封寒,心一凛:“不惜一切拿下吴仕!”怪不得了,短刀谷的手铐那般坚硬,高风雷都没法打开,可这封寒,竟打得开!他早潜伏进来了,哪怕只来了他一个都够了。

    不惜一切拿下吴仕,也就是说,宁可伤了吴仕,剑锋也别再为了他的安全有所保留。而那时,宋恒和封寒之间七步距离,吴仕大约离宋恒三步、离封寒四步,宋恒完全来得及!

    即便封寒的心法诡异、湮灭之气害宋恒内力陡降,但数步之间两个来回的气流较量、玉龙剑虽被逆鳞枪压制不少,宋恒还是因为居高临下的关系,转眼就先于他奋不顾身地抓到了吴仕的肩。

    “仕儿,一听箭响,挣脱束缚,往城下跑,时刻记得命最要紧!”吴曦通过封寒对儿子交代了这样一句,其实,吴曦就算不交代,吴仕也是怕死的,还没活够。

    吴仕眼泪乱飞,脑子一片空白,为了保命,一边逃一边喊:“宋堡主,前年我去长坪道,还去看过您舞剑!您当时虽不得志,可剑境却好看极了,我那时就说……您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啊!”

    虽是情急之语,却也早有准备。

    为什么空降此地的辜听弦能当主将,战功无数的宋恒却是副将?为什么威望相差无几、辜听弦还年轻几岁,却比宋恒说话更具分量?吴仕在狱中想了几天明白得很了,这是林阡刻意安排的,林阡看出,以宋恒的侠义心肠,很可能会对曾有交情的吴仕心软,所以林阡不可能在这一战让宋恒和吴仕建立交集——

    天命,却教这一刻只有宋恒能从封寒枪下硬生生抢走吴仕。

    也是天命,让封寒从宋恒剑下轻飘飘截取了人质。

    他其实并没太在意吴仕说了什么,只是那一瞬功夫他看到那少年充满求生欲的发红的眼……属于待救弱者的饱含眼泪的眼……那眼睛在对他说,我是无辜的,我不该死,我想活!

    宋恒那一剑如果打出去,确实可以留下吴仕的身,却角度不对,很可能只是一半的身,非死即残……

    他可以杀控弦庄人,可以杀司马隆,可以杀完颜力拔山,却无法做到杀他觉得可能是无辜的那个,

    是的如果换成他是林阡他一定对楚风流下不了手……

    主公你后悔过吗,主公你和我一样吧,一人和千万人,两者真的不能兼得吗……

    杀人岂能眨眼?唯一战机,稍纵即逝,

    一时心软,竟由着吴仕从他手中溜走,再一刻,吴仕和封寒便已消失在茫茫人海。

    却没想过,下一刻,会有无数人变成上一刻的吴仕——

    不容喘息,人质一失,阶州城南烽烟再起,

    与此同时,城北完颜承裕、术虎高琪大军压境!

    

    “算了别在意……莫女侠,烦请支援郝大侠。”彼处有郝逍遥领着部分寒家军和辜家军在守。辜听弦努力平静,发号施令,莫如令行禁止,领命而去。

    包括这一句在内的所有话,为何在宋恒耳中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低却越来越响……

    谁还没失误过?胜败乃兵家常事,我辜听弦犯过的错引起的乱子比你宋恒大得多了……听弦你是想这样安慰我吗?

    吴仕在他宋恒手上丢了,居然没人怪他,或许这不是该怪的时候,或许这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或许是没人敢怪他、因为他近半年来就是个说不得,可是,他自责啊,现在的他本来不该是半年前的那一个,也不敢是,他现在是代替寒泽叶在活着,如果方才泽叶在这里,就不可能出现这样的过错!

    如果现在泽叶在这里,一定会一鞭抽在他的后背:“战场没有风花雪月,滚回你江西老家去!”

    泽叶……

    是啊,谁的本心不善良,为什么旁人都能做到狠手你宋恒却不能!

    自责的他,根本不知道后来众人安慰了他什么,安慰?为什么危难时刻还需要有人来抽空安慰你这个宋无用!?含泪怒吼,冲到阵前去阻挡率先冲驰而来的轩辕九烨和解涛,悲愤之下玉龙剑二话不说包揽了轩辕、狂诗双剑带来的杀伤。爆发力强的他,在最一开始以一敌二确实毫不逊色,可是接下来轩辕九烨的剑势不断走高、解涛仍保持平稳、而他开始不停地降……

    两个太棘手的敌人,一个剑法透澈得返璞归真,一个剑法癫狂与诗意并存。宋恒纵然很快就杀得一身是血,还是满心要弥补适才的失误,不接受任何一个旁人的掠阵!

    而辜听弦和柳闻因先后接过封寒和孤夫人的打击,连环刀、寒星枪左架右打,如何及得过蹑云剑和逆鳞枪两个高手堂的战力相加,他们比宋恒更需要有精锐掠阵,可是……

    城头谁守?民心分裂谁救?

    天昏地暗,风卷残沙,雪漫孤城。

    决战,想不到这么快就爆发,这么轻易就爆发,撑不到大散关捷报的确定,熬不到主公林阡的归来……

    雪上加霜的是,金军最后一个最强高手,此刻已然提携其楚狂刀,趁宋军危急领兵冲向那残破城门。这高手今非昔比,既是过去的金北第一人薛焕,更是高手堂第一人岳离的内力继承者。

    却就在一息之间,城前似飘掠过一道雪光抑或一缕轻烟,却如在万千金军面前强硬划开一条结界、生生开垦了一条血河。

    霎时城门前万马齐呜咽,不是被那暴雪冻脱了蹄,而是因那刀锋砍断了腿。轰然巨响,骑兵东倒西歪,步兵前推后挤,金军唯有主帅面不改色,手中刀奇招迭起,浩荡如“黄河走东溟”,飘逸似“逝川与流光”,就着对手这凌空一击滚雪而去。

    薛焕和南宋第一人独孤清绝一样,认定了数十年后只有眼前这一人能与他争刀王一席:“林阡!你来了。”

    可惜的是,独孤和林阡是战友,打完可以对饮且高歌;

    薛焕与林阡却是死敌,巅峰之战只能或死或残。

第1491章 长笑当哭,血染白发

    原还是烟尘犯岭、鼓角动城、千军万马冲陇上,忽只见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声势尽归霜色刀。

    战场焦点,唯二人耳,“楚狂”豪壮犹如黄河落天直走东海,“饮恨”磅礴恰似千古风烟刹那流转。

    刀光频闪,天空为之色变,内气连击,大地为之震撼,随着薛焕与林阡交锋的迅速白热,远近的刺耳兵戈、炫目光色,接二连三被席卷或掠夺去他们的锋芒下,或死或新生。

    交睫就到八十回合,腾挪辗转数丈开外,护城河上飞雪加速覆了几层,将半刻之前的血水全都掩不复存。

    孤城前寒意汹涌,黄沙中余晖惨淡,恍惚间两军好像已经在这二人的刀境中适应了很久、甚至生活了一辈子,可以忽略自我、忘却人世、津津乐道:昨日薛焕这一刀“毂转秦地雷”劈得我魂悸,今天林阡这一刀“千里暮云平”砍得我魄动,然后薛焕和林阡手里的刀听到评判就不对攻了、一起转向荡涤到说话者的鼻尖上来、招式都是“你再说一遍谁魂悸谁魄动?!”好像都不满对他俩的描述在对方之下……

    “呃好吧,薛焕令我魄动林阡令我魂悸……”嘟囔着,这描述不是一样的吗?好了好了,你俩都是刀王……薛、林二人这才回过头继续对决……围观的兵卒许久才发现好像给自己加了戏,可是,适才这一幕真没有发生过吗,混茫处,澎湃不息的刀光,覆山移海的豪情,隔着老远仅仅一瞥而已,就直接传入了胸怀间,经久不散。

    然而,怎可能都是刀王,

    天下间的第一,永远都只能一个——

    薛焕自从接受了天尊的所有内力之后,专心将其沉淀与自身心法融合,暌违数月虽未达到极致,战力俨然飞跃到了高手堂顶层,云淡风轻就能打出他所需要的浩荡无涯意象。在其楚狂刀飘忽震荡的连番攻杀之下,林阡本来就仅凭双手并用占微弱优势,短刀又要时不时地分心排开冒死上前攻城的其余金军,自然在一百回合后便落在了下风、陷入了苦战。

    “闻因,随我一起去助师父……”辜听弦看不出林阡在不在最高状态,却从气喘吁吁的无法无天身上望见端倪,只怕是师父和西海龙临阵散伙、火麒麟没能派上用场害得他疲于奔命……辜听弦当然心疼自己师父,暗骂西海龙一句不靠谱之后,赶紧下令十三翼集结合阵,希冀他们可以用阵法先行将封寒和孤夫人困住,好让他和闻因能暂时脱身去帮林阡以寡敌众,谁料虽然孤夫人被兵流卷入一时难出,可封寒却紧随着他俩杀出血路,这当儿封寒没把握回头救夫人,唯能硬起心肠持枪先向柳闻因猛扎。

    辜听弦听风瞬然转身,连环双刀朝他回击,傲气冲天,英姿不凡:想看饮恨刀?那幅江山图画,我也舒卷得了,虽说不及师父,够你封寒看了!

    刀枪交鸣,气浪层叠,一瞬过后,孤夫人虽未突围但压力减轻少许,柳闻因却如愿离阵前往林阡处救护,然而封寒和辜听弦注定在阵法边缘胶着,两个人都因为感觉对方棘手而进退两难。

    封寒内功强悍、特点鲜明,辜听弦原本不可能是他对手,然而多亏了他马术优秀、身形灵活,加之这一层阶的饮恨心法特点就是“立足于不败”,打不过比自己强的敌人却完全能拖得住他。封寒没想到辜听弦扬长避短,知道他封寒擅长“湮灭内气”,打出来的全是妙招而非内气,封寒忍不住为这少年叫了一声“好”,不止他一个人羡慕,林阡收了个好徒弟。

    柳闻因才刚策马而上,就发现战局瞬息万变,原来林阡和薛焕还没分胜负、核心处就早已不是单打独斗,他俩在战到约莫两百回合时解涛竟鲜有的睚眦尽裂,一剑猛然甩开宋恒径直朝经行而过的林阡身上扑,明显是抛下轩辕九烨直接与薛焕并肩杀敌去了,宋恒岂容解涛突然从斜路去刺伤主公?也是奋不顾身就追前数步,一剑“花龙盘盘上紫云”,极力将解涛的去路拖曳——

    奋不顾身,是的,宋恒完全不顾自己的要害全暴露在轩辕九烨剑下,就算性命之忧也要保主公毫发不伤……然而轩辕九烨却果断放过了这个可以斩杀宋恒的机会,只因他手中酝酿极久的正气之剑,从来就不是为了杀别人而备……

    这一剑,只为消灭那个名叫林阡的恶魔而存在!

    宋恒的“玉龙”出神入化行云流水,可惜拖得住“狂诗”就刹不住“轩辕”,一步之遥轰然震响,除了数柄刀剑交织之外,更有一道锋刃狠狠和一个人的身体相撞,剑主正是宋恒没拦下的轩辕九烨,而那个人——

    一刹,战场微漾的火雾中,林阡血肉模糊的左半身显得有些失真,宋恒望着主公苍白的侧脸还来不及惨叫或痛苦,忽而发现解涛趁势闪过了自己、飞身而上又一剑叠在轩辕九烨的攻势上直刺林阡要害。而宋恒,因为失神迟了一忽,这时候再要上前却来不及了——

    皆因薛焕奋力护着解涛,一刀挥斥费了七成气力,如怒浪冲霄般将追上前的宋恒阻隔在外,而薛焕气力的另外三成,还在为轩辕九烨和解涛掠阵,当之无愧的金北第一人风范。

    那太短的时间谁也来不及作出正常的反应,当林阡身受重伤、宋恒无能为力,柳闻因苦于离得太远,慌张之下索性一枪飞掷、寒星飒沓直奔解涛后心而去。换往常解涛至少会躲个毫厘,但今次解涛寸步不让,全部剑势都拼命往林阡胸口灌……林阡那时虽已浴血,平素以一敌三并不困难,奈何他经过大散关之战早已疲惫不堪,此刻对付的更加是金北前三联合——

    除了楚狂刀突飞猛进不容小觑,双剑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其中一剑情之所至发挥超常,而另一剑早在楚州之战就直追他林阡,此刻剑招比那时还精进了不少、毒化着他饮恨刀的几乎所有意境、使他即使在最高状态都不可能施展完美……

    “你这恶鬼,给风流陪葬!”解涛在轩辕和薛焕的内力封锁之下,一剑“江海凝光”夺命之势打在林阡胸口,比这招式更毒辣的,委实是他这句话,令林阡在那一息忽然想起若干年前自己在三关口对楚风流豪气干云:“愿与天下人绝对互信!”残忍的是半月前楚风流在最后一刻又对他提起这句话时他却回答得冷血无情:“我不屑,你不配!”与其说现在是金北前三在合力打他,其实第四的魂魄才是时刻环绕和追索。

    南征北战快十年,谁还在意恶言抹黑?他林阡从背负使命的最初就已经把名誉向后抛却!奈何林阡对很多人很多事终究有情……一切,都被这世上最了解他的轩辕九烨料中。疲惫不堪何用?身心俱疲更好。

    轩辕九烨的剑术虽只是起烘托作用,但已经在铺垫着下一刻的收割,直觉,解涛这一剑杀不死林阡,所以轩辕九烨来补最后一剑,以完成攻心之计的收尾……打定主意,毫不拖泥带水,顷刻绕到林阡背后破绽,那个普天之下数他轩辕九烨最清楚的破绽——是要制约林阡入魔还是推动林阡入魔?确实轩辕九烨两种招法都可以用,也曾经想过迂回着杀他,但现在没必要了因为曹王说过:别怕他入魔,哪种可以让他死就打哪种!

    正是因为他们先前心存顾忌、为了天下苍生选择迂回,迂回了太多次都没杀得掉林阡,才导致了越来越多的人受害不是吗!他是南宋武林领袖,可比渊声危险多了!随着解涛的狂诗剑已经刺入林阡左胸,随着战局内又喷溅出不知几人的鲜血,轩辕心冷如铁,剑中攒风聚云,帮忙送林阡上路。

    千钧一发,饮恨刀当然还没放弃,林阡岂会就此认败,满心想要冲破困顿,却被数股巨大力量死死压制着,那是属于薛焕的浑厚、岳离的幻变、轩辕九烨的毒辣,或许,还有上一战里完颜永琏的神妙、和尚的洒然……他们一起,给金军报仇,要将他诛灭于此,谁都不可能将他放过。

    薛焕,那是林阡最强的对手,刀法相差无几,内力深不见底,未来潜力无穷;轩辕九烨,那是林阡的最大克星,竟使他在这生死关头,从“神游”到“狂浪”一概无法爆发。当是时,狂诗剑还在突破他的内力防线、狠狠往他脏腑深处插入,轩辕九烨已然威胁到他后背,薛焕的楚狂刀亦紧接着解涛迫在眉睫……怎么打?怎么参悟?或是……犯规?!

    当初在楚州林阡悟出“万刀斗法”,考虑过自己继续提升的方法依旧是“物我两忘”,若然稳扎稳打,终会明心见性,一定可以将佛经和饮恨刀法彻底相融,从而把金北这些人全部都远远地甩开、像独孤一样通过正道攀上武界巅峰。奈何人心太险世事太急逼得他完全没可能平心静气……眼看着这躯壳已然沦陷在自身的血海,下一刻难道要让金军对陇蜀甚至南宋摧枯拉朽?心一抖,既然他们要他赎罪迫他死,那好啊,一起!

    “那就同去!”陪葬?难道泽叶不用陪葬,新屿不用陪葬,柳大哥不用陪葬?死的只是你们曹王府?!太可笑了!

    仆散揆发动南征以来,战友接二连三牺牲,林阡其实一直都在克制情绪避免冲动,反复对自己说要为了活着的兄弟们不入魔,结果现在心里却只记得死去的那些,全部被他们带给他的悲恸、后悔、遗憾填满——

    “完颜永琏和吴曦我要同时打。”呵,因为你要,你就可以左右一个人的寿命?你林阡何时起变成这样!?

    十年来,多少人,全都因为你或为了你死了,为你这样一个战鬼、恶魔,当真值得!?

    曹玄、还从没与你一醉方休过。

    丰枭、你的忠魂是否已回故土?

    新屿、出卖你的人我还没调查。

    柳大哥、到底是什么人杀了你?

    还有泽叶……

    多幸运曾拥有这样的左膀右臂,当初你寒枫鞭指我所向,所圈所点必纳入血液思想,活着一日就做我林阡的保护刺一日,凡对我不利的全都刺个遍、以千百倍力度报复之,难怪死了以后你就成了我的心头刺,刺得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以万倍力度去报复那些害死你的人,再多,再难,一个一个来——

    “就从他们开始!!”背后死穴生风,林阡厉声咆哮,泽叶你等着、他们来陪你——

    金军个个要杀他,根本没人能封住他。全纵容着他走火入魔,可入魔之后他们当真能对付?一刹而已,饮恨刀境界全变,什么江山万里,什么千古风流,全都埋葬去了熊熊大火,上善若酒?根本暴戾也如酒。宋恒被飓风击飞摔开老远,望见林阡有入魔先兆,大惊望向那赤焰烧云、炎氛蒸空,难以回旋:“主公……”“不要——”柳闻因几乎从马上滚落,才冒死捡起寒星枪就也被击倒在地,嘶哑着喊,却没力气。十丈外,辜听弦也差点没拦得住封寒:“师父!”

    烈风嘶吼,淹没了他们的声音,别说林阡现在听不见,就算听见也不可能回头,因为这是他的自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一人万人他一个都不想害,救完一人该救万人,救不了就拼上这条命。

    饮恨癫狂逆斩,远近俯首称臣,天地望风披靡。

    金北众人高估了自身,抑或他们刻舟求剑了,林阡现在入魔的杀伤,哪是他过去入魔可及?

    刀光照空天自碧,劫灰飞尽古今平!

    他大笑,金军嫌人多,刀过几阵活?

    他狂啸,不知出过几刀,盔脱白发飘落。战衣血染,何处有酒洗干净它?生灵涂炭,再消一刀抹干净它!

    他长歌当哭,每一刀都本质如霜,却造就白草侵烟死,每一刀都刃侧飘红,真正是火燎深林枯,

    强悍无匹,直接砍断了才被柳闻因伤及的解涛之手臂,更震得背后的轩辕九烨当场昏死,邻近的薛焕、宋恒、柳闻因都脏腑损伤。

    但阴郁冷僻、凄恻惨戚、逆气污染了青天、血腥肮脏了雪地。四面兵声皆惨、八方战车都散,尸横遍野的既有金军也有吴家军……

    彼时吴曦早就躲得没影,辜听弦和封寒都不知还要不要打、还是说现在应该合力一起去制止林阡?林阡很明显已经失去了神智,双目通红地对着已经跪地求饶的吴家军接连追歼、赶尽杀绝……

    封寒作为此地的唯一一个可能还能压制林阡魔性的人,忽然精神一振:不制止!这明明坐实了吴曦对阶州的说辞,利于金军夺城啊,为何要制止?!不过,也来不及考虑了,因为林阡的刀已经癫狂杀到了他跟前,还没反应过来,他和辜听弦就一起头破血流,继而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封寒,让你不制止,感觉要死了……

    宋恒跪倒在地连连吐血泪流满面,和薛焕、柳闻因一样站不起来,痛苦望着血洗魔门和血洗陈仓重演:就算主公,也不是每次都两者兼得,难以兼得的时候,就只能像现在这样,生生燃尽他自己……

    那时林阡早已人事不知,行尸走肉,刀锋嗜血,

    头颅宛如被什么劈成两半,眼前的世界在反向分裂,一半血红,一半惨白,

    灰色的时空中,好像有个人从始至终陪伴,一路都在死死地劝阻着他:“别入魔,还有我!”那声音,很熟悉,好像在耳畔,突然又荡远,

    别入魔,好像你自己也曾说过:你每次想入魔的时候都扪心自问,不记得玉皇山的火楼里为了阻止你入魔吟儿在你手上流了多少血?!

    倏然心却一停,

    不记得了,吟儿是谁……

    我是谁……

    

    “主公……”宋恒眼睁睁望着这一幕发生,怎可能不明白,正是自己的妇人之仁,不仅害阶州之战提前爆发,更加会害死林阡、害惨了陇蜀百姓,甚而至于他宋恒是祸及整个南宋的千古罪人!

    原就自责不已,此刻恨不得自刎阵前!就在那悔恨冲脑差点横剑的第一时间,忽然好像有个模糊的影子浮现眼前,“宋恒,这担子,现在轮到你来挑了,你,来保护他的声名。”天门山,晚风里,寒泽叶微笑回首。

    宋恒蓦地清醒:我不能死,我身上还有泽叶的担子要挑!

    可是,一下子就更悔恨了,不死又如何,主公的声名,还是没有了……

    奇怪,下一句话,泽叶生前并没有说过:“保护他,非但不能死,而且还不能心慈手软,你做得到吗。”

    我,做得到吗?他不知道寒泽叶现在存在于哪里,这对话分明跨越了阴阳。

    宋恒怔在原地,泪水不断,老实回答:“泽叶,我对你承诺过,不但要自己活着还要替你活着,继承你的志向、做主公的杀器,可是我,始终不知该如何克服心理障碍……”

    来不及再对话了,就在林阡杀得兴起一往无前之时,阶州城门已经被第一支不怕死的金军攻入,尽管他们在林阡的摧毁下已经是强弩之末、注定短期内即使得到阶州都是攻易守难,但是,金军还有个状态正好的孤夫人,突出兵阵后立即就要趁林阡不注意,举箭射杀包括宋恒、柳闻因、辜听弦在内的所有宋军“有可能反攻的高手”,一劳永逸……

    第一个对象,正是伤得最重站不起来、连提剑都呼吸困难的宋恒。

    “我不能死!得好好保护自己!”他在心里喊,千遍万遍又何用,不能死就不会死?

    毫无力气,只能等死,恶劣的大雪,看来要冲刷得陇陕的天永远都亮不起来,他宋恒,一直就是这样的,伤感,脆弱,自卑,容易放弃……说什么跟主公很像?主公永远相信绝处逢生,而他却只能坐以待毙,虽然泽叶对他的培养只差一步,可他觉得他一生一世都会差那一步……

    陡然一阵阴风驰过,卷起战场狂沙滚滚,竟是在孤夫人即将杀害宋恒的一刹,如龙挂般卷集回旋直冲孤夫人打去,不仅阻断了孤夫人的追击,更还将孤夫人连人带武器完全掩埋在地……那一阵风出人意料地大、那一轮黄沙莫名其妙地漫天遍地,神乎其神地突兀过境之后,金军手忙脚乱去挖孤夫人,化险为夷的宋恒也睁开眼,发现自己好像恢复了一点力气。

    还没欣喜,正待迎敌,却见孤夫人才露出头,就又被新一轮雪沙把她和救兵们一起“围城打援”式地再度淹没了……

    宋恒提了一口气上来才想笑着说谢天谢地,忽听金军连声对着这好像还在追埋他们的黄沙喊:“这沙有毒——!”

    宋恒一口气猛地就卡在喉咙里,不由自控地泪湿前襟:“你在,你还在这里。”

    那不是有毒的沙,那是烈烈肝胆!

    阵前黄沙,陪伴征程,泽叶,你是最后一次给我示范吗,就是这样克服障碍,所谓的心狠手辣,就是谁对主公不利你不计后果地打击谁,“以毒攻毒”,就是这么简单。

    他提剑站起时,那风沙渐渐小了。

    宋恒,西线,今后这唯一仅有是你。

    只能是你,

    你做得到。

    

    林阡走火入魔,金宋死伤惨重,吴曦竟成了没付出任何代价的获益者,

    死去的阶州吴家军?无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总要有人牺牲的,我的核心集团没损伤就好。

    林阡事先想不到吴曦为了名利能厚颜无耻到这地步。义军抓握吴仕为人质,非但不能瓦解吴曦和曹王的同盟,反而令吴曦自己看清楚了“蜀王”二字比儿子的命还要重,铁了心地把三军将士全跟曹王的高手堂背后相托……

    林阡更不知阶州早已按吴曦授意谣言四起,否则他万万不会自愿入魔,使得“恶魔林阡摧毁阶成和凤四州”成为现实,正中吴曦下怀。自此吴曦有了足够的理由对将要由他统治的蜀民们颠倒黑白说:我是为了保护大家才权宜降金的,否则金军封林阡做蜀王他一定会倒行逆施、一旦精神失常就屠戮百姓,不如由我吴曦忍辱负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这才是吴氏子孙该做的。而林阡屠杀得阶州血流漂杵,既是真真实实发生的,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就会教他日后在蜀民面前百口莫辩!

    阶成和凤四州这些即将归金军管辖的民众,此刻就算发现了吴曦和金军的勾结又如何?比得上林阡带给他们的震撼大?双刀挥斩,寸草不生,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那些血腥足以窒息,提醒他们末日来了!早已失去了主心骨的他们,思绪全然一片空白:都统不管我们,金人要奴役我们,恶魔要杀了我们,我们,是不是还不如跟金人……

    吴曦费了心的一切构想,包括称王后如何和短刀谷辩论,都是为了在义军、金军、吴家军三足鼎立的基础上,对治下的百姓和名流们粉饰太平。换句话说,那是他吴曦所能想到的最坏后果,如果老天能助他一臂之力,譬如义军经此一役败光美名、甚至全军覆没死无对证,那他吴曦书写胜利史书将更加不费吹灰之力。

    “林阡下落不明。”好消息接二连三,吴曦的运气就是这么逆天。

    

    那夜,林阡没有归来,筋疲力尽的他、全身都被血湿透的他,被一匹肆虐时随便抢掠的战马不知驮去了何处。

    当时整个战局人人都自顾不暇,待到柳闻因终于支撑站起、不顾自己而先提枪策马追前时,林阡他早已杳无踪迹。

    柳闻因咬紧牙关,努力分辨那条血色最浓的轨迹:“必会将林阡哥哥带回来!”

    “子若……”薛焕既关注林阡死活,也因为柳闻因而心念一动,当即也囫囵吃了治内伤的丹药,持刀跨马疾驰上去,“我去将林阡捉回来!”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林阡现在精神错乱,外强中空,既有杀的必要,也有杀的契机。

    “都……随薛大人……一起……”轩辕九烨只说了一句,才醒又吐了口血、昏死过去。

    封寒好不容易才醒,全身骨头都像散架,看孤夫人终于得救松了口气,抱着看起来武功尽失的解涛,既忧又喜,忧王爷又失一员猛将,喜阶州此刻不攻自乱、术虎高琪必能从北面击败寒家军,不过,还在死撑的宋恒、辜听弦等宋军仍有斗志,若要将他们彻底赶出城南,指望不上吴曦那种破战力……

    “好在完颜纲为了万无一失,事先往这里调遣了一个完颜乞哥,应该还在来的路上,他到场后估计就能奠定胜局并且阻碍宋恒和辜听弦卷土重来了吧……”封寒想。

    

    腊月十八,完颜乞哥、术虎高琪联手打击之下,阶州失陷。群龙无首的义军败仗后陆续退出阶州、被完颜乞哥和术虎高琪以攻代守、打得沦落郊野且战且退。虽然明知阶州的金军高手因为林阡屠杀的关系很容易打,可宋军自己的高手也全都被他打伤不在平日水准……

    闻听阶州战报,凌大杰、和尚对大散关又加紧发动攻势,虽最终被独孤清绝和厉风行扑灭,却使得纷飞到中线西线的战报不敢把大散关的收复确定在哪一天,甚至模糊到了和阶州之战是前后脚发生的。

    不同于西和、成州等地还有李好义、薛九龄和百里飘云等人占据了立足之地,阶州义军一度到了生死存亡关头。

    屏障拆除了、参天大树倒下了,首当其冲,不得不靠自己突破绝境——

    这一幕似曾相识,只不过从天水撤到了阶州,把泽叶和曹玄换作了主公林阡,

    撤?还能再撤?再撤就是短刀谷了!

    主公?主公也不是万能的,尽管主公擅长创造奇迹,可你宋恒凭什么把压力全给主公,他本来还在淮南打仆散揆啊,那么多高手全盯着他一个人打,你宋恒是九分天下是云雾山第三你干什么吃的!

    自责的宋恒,出奇地没有再自怨自艾,阶州失陷的第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合眼睡过觉,给辜听弦裹伤,把军队转移到制高,下令“屯踞险固,列好栅栏”,聚集和收编周边武装,囤积粮草、安抚伤员“候主公归来”,还有读书练剑一项不少,最多只是闭目养神了片刻。他就像铁打的一样,精力旺盛得连辜听弦也比不上,感觉就算赫品章也比不上……

    “宋堡主……你……”辜听弦不知道说什么好,望着这进步却也有些忐忑。

    “辜将军,闻因有音讯了,她在照顾主公。”宋恒的视线从地图上抬起,对辜听弦微笑着说。

    辜听弦一愣,其实这家伙不太擅长说谎,说完脸上还心虚地一红,可是,至少他懂得编出这句话来骗人了,可喜可贺:“啊那太好了。”

    看他眉目间隐约有几分寒泽叶的神韵,辜听弦稍微定了定神,走上前去与他同看地图,许久都没有对策:“可惜我军能战的已然不多,竟被敌人欺负到了家门口。”

    “家门口。”宋恒蹙眉,微吟这三字。

    “宋堡主想用短刀谷中人?”听弦当即领悟,却觉得不妥,短刀谷中人虽然离得近,可毕竟担负着策应兴州的重责,诸如风鸣涧、塑影门、戴宗、景胤等人,一个都不能动,否则后院起火谁顾。

    “用短刀谷中闲人。”宋恒自若,携策于心,“以阶州之胜候主公回。”

第1492章 万物有灵,承续天责

    曾经,短刀谷的闲人,可不止宋恒一个。

    还有苏慕浛、许锁昌、谢云逸等等等等……他们有同样的代名词是某某的女儿、儿子。单纯地报上名来谁都会想,有点耳熟,这是谁啊?

    曾娇生惯养、游手好闲、挂名家主名存实亡,战争来时谁指望他们能独当一面?不过是希望他们能够在生死关头自保或逃脱而已……辜听弦不禁要问宋恒,哪来的魄力用他们来各显神通?

    宋恒笃定地回答他,原因有三。

    其一,东线真州,杀了恶魔东方文修的人,哪个不曾是一方的纨绔子弟、刁蛮小姐?

    其二……

    实则从四月北伐开始之后,许锁昌便已在西线军中,作为一个喜欢修桥补路的歪才,六月天靖山之战他就曾立功。当日,柏轻舟说,需要有人临时勾连天梯石栈、为她绕道去烧金军的秘密粮仓。曹玄回答:“修桥补路虽不擅长,本也只需个临时的而已。”

    为了激励宋军将士们一往无前,曹玄所求是一条有进无退的桥路,恨不得它越脆弱越好,灵光一现,立即就想到了曾在短刀谷里因为无聊而吊了一座利民的“快溜桥”结果一场雪崩就害人不浅的半吊子许锁昌……

    那战功对于旁人来说可能小得微不足道,对于“短刀谷里最典型的不成器”许锁昌而言,宛若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支撑着许锁昌后几个月一门心思地上进。虽然那进步在旁人眼里也是微乎其微的,但他为了得到正在大散关驻守的父亲许从容一句认错,当真可以焚膏继晷地继续完善他修桥补路的能力——

    许锁昌一直觉得父亲至今没向他道歉是因为六月他吊的只是一座脆弱的桥而已,不如一座结实的救命之桥可以让他理直气壮地证明给父亲看,他的兴趣爱好确实是可以为军民做贡献的,他的志向也是足以和父亲的理想比肩的!所以寒泽叶与楚风流僵持在天水的这段时日,陇右的天梯石栈常常有他许锁昌流连忘返。

    后来,寒泽叶倒下了,曹玄倒下了,他随李好义逃到西和,但随着战火一路燃烧向南,他又先一步带着老弱病残撤到康县,谁想半个月不到,宋恒就从阶州兵败流落到了这里,毫无战力的许锁昌只能被迫兵败如山倒。腊月十八,当完颜乞哥、术虎高琪追兵渐近,宋恒一边给昏迷中的辜听弦裹伤一边自己身上也血迹斑斑,却还在尽可能地平复心境、沉稳指挥着众人从某座吊桥上有序撤退。那桥是新建,金军地图上没有,因此才给了他们充裕的逃生时间。

    看大家撤得差不多了,宋恒故作镇定下令:“断去桥路。”

    那晚寒风中众人听得到宋恒声音微微颤抖,那晚火光里宋恒也看得清许锁昌嘴角轻轻翕动。

    作为短刀谷闲人一员的宋恒自然记得,许从容曾恨铁不成钢地骂儿子:“造桥?你有什么资格?你有高强的武功么?你有缜密的打算么?你有造桥的能力么?!”也记得许锁昌曾经大哭小叫喊:“别人不了解我就算,你是我爹!却从来不关心我的生活!我游手好闲,不学无术,还不全都因为你?因为你强迫我走一条不属于我自己的路,因为你鄙视其它就只崇尚武功,因为你要把你没完成的理想强加在我身上!可是,我从小就喜欢造桥!从小就喜欢!”

    从回忆中强行回神,宋恒不再感慨,正待以上级身份勒令许锁昌放弃抵抗,就见许锁昌放下火把转过身闭上眼提刀当先砍桥,一边砍这倾注了许多心血之物,一边说:“宋堡主,这座桥,我造的,本想给爹看见多稳固,逼迫他向我低头,不过算了……气节这东西,不应只对爹有!”宋恒听了这话,眼眶有点湿润,忽然发现,这场举国的征战里,成长起来的又只是自己?

    其三……

    腊月十九黎明,完颜乞哥对他们穷追猛打,宋恒因为已近家门太熟悉地形,决定利用完颜乞哥在这一战的轻敌,以残兵败将引诱他追进峡谷,却预先在两侧设下埋伏,等金军中计立即从背后放火烧他们。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时宋军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残兵败将引诱”办得到,“背后放火烧他”办得到,却找不到几个战力能把这支一时慌乱的金军精锐剿灭在大火里。

    是的金军的慌乱只会是“一时”的,随着时间推移一旦他们站稳脚跟,便能一边灭火突围一边强行追歼,那宋恒的这次火攻不过是给完颜乞哥涨了一个“万不可轻敌冒进”的经验罢了。

    早先莫如和郝逍遥一个领兵去制高点屯踞险固,一个受命去康县各地收编武装囤积粮草,当时当地的殿后人马中,宋恒重伤,辜听弦昏迷,许锁昌的剑术甚至还不如苏慕浛……

    关键时刻那女孩却站了出来,说,试试看,不同于许锁昌没那能力,她只是心智不全才没通过师门考核。

    “撑一炷香就行。”宋恒努力调匀气息对苏慕浛说,想着完颜乞哥应该不需要耗自己几成力。

    “是。”苏慕浛的个头,不经意间早已追上她背后长剑,是该出鞘,为昔日南宋官军正名!

    一声清啸,闭月羞光,杀气激荡。

    “宋军真是藏龙卧虎……”完颜乞哥虽然武功肯定在苏慕浛之上,苦于被她占据地形优势打压、而且还是拼了命在打压,竟然困在火里始终不得出,一不留神就被烧到了战靴。虽未受伤,却热得紧。

    “上月末天水失陷,金军里就有你吧!”她恶狠狠地说,眼里充斥着不共戴天,哪怕火已经快要烧出火药范围而伤及她,她都不肯听宋恒号令、倾力要将完颜乞哥歼灭。

    “你是……”完颜乞哥万万没想到会被她这无名之辈封锁去路,火越烧越猛,烟越来越浓,他想冲出火坑的求生欲便越来越强,可打她的心思自然越分越少,被她不管不顾疯了一样地一剑接一剑堵截回去,“何人……”

    宋恒本来想告诉他说,这是苏降雪的女儿,没想到她说:“曹门苏氏——苏慕浛!”

    “……”宋恒一怔,笑叹,曹大人当可含笑九泉。

    其实宋恒也曾代入过曹玄的心境,想曹玄过去的三十多年抗金生涯,想着对曹玄最珍贵的三个场景:

    雪地里的青年怀有报国之心一腔热血,却因为看到一心效忠的苏大人并非同道,正纠结、难过、一时失神,忽然见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无忧无虑地冲他笑:“义父!”

    数年后他重新见到她:“你好,你是义父吗。”从她脸上他看到了他想象中的苏降雪,善良单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简单明了。也曾想过做到完美、忠义两全,最后却坚守了残缺的忠义不能两全。

    “义父,不要嘛,不要去岷山,我要留在短刀谷,每天早上唤你醒!”去岷山的路,他微笑看她走远……

    三个场景,残忍地作出选择,冷静地决定救赎,愉快地做回自己。

    为什么曹玄会喜欢苏慕浛?慕浛是他朝夕相处的情,也是他至死不渝的志。

    临死前他说“慕浛,别怕,义父在”,不就是另一种意义的“苏大人,别怕,曹玄在”!

    而那一晚,宋恒看着苏慕浛毫不犹豫地说“曹门苏氏。”

    为什么慕浛要活着?因为,义父要我活着。

    那就表示,曹玄他救赎成功了!

    宋恒岂能不高兴得热泪盈眶。

    后来宋恒恢复精力提携玉龙,与苏慕浛合力将完颜乞哥击倒,亏得这金将有五个忠心耿耿的部下,合力将他送出了死地却一个个代他赴死,然而驽马上奔回去的完颜乞哥也半昏不醒,战衣都烧毁了一大块,带来的五百精锐只有七八个随他溃逃。

    “原来我昏迷的时候发生过这么多事。”辜听弦懂了,“看来闲人真的有用。”短刀谷本来就有不少分舵在略阳星散。自幼就在短刀谷长大的宋堡主和自己,去召唤那帮闲人们他们自然会响应出列。被人欺到家门口,是耻辱,亦是优势。

    不过,他们就算响应了也需要时间驰赴——

    “垂死挣扎的宋军可来得及等外援?”

    腊月十九傍晚,术虎高琪和完颜纲紧接着完颜乞哥杀到,那时宋恒、辜听弦等人的战力虽恢复了三成,却只能制衡术虎高琪而奈何不得完颜纲及其麾下两千骁骑的围攻。

    紧要关头,却看宋军的援军分明来了,来势汹汹,络绎不绝,这怎可能呢,正午刚发出信,晚上便到了场?想来,也是他们和宋恒想到一起去了,不约而同朝向这地动山摇里闯——

    不同于风鸣涧、塑影门陈氏、戴宗、景胤要坚守兴州不能随便来,

    谢云逸,范泳儿,杨煦,路成,杨若熙,诸如此类……短刀谷二十家族,许、辜、郭、寒、萧、谢、杨、田、百里、宋、陈、路、曹、范、苏、顾、魏、洛、景、程……该来的闲杂人等全都来了,还在增补,不分彼此,一同给宋堡主凑数!

    陇南之役,父辈之辱,他们不打谁打?!

    不仅他们一早就来了,甚至黔西的人,也正巧赶到了康县,乱世中谁都有自己的天责。

    黔西来的人却不是诸葛军师不是青龙也不是何慧如,宋恒甚至觉得眼花怎么可能在寒潭以外的别处看见她:“宁……宁孝容?”

    “寒门宁氏,宁孝容。”苗族女子自报家门。

    一线走了,二线自然上,丈夫走了,妻子自然上,毒圣宁家不是高高挂起,而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唉,泽叶,你与她之间既有救命之恩又有父辈血仇,她对你一向也是爱恨交织……直到如今,她终于大声地承认只有爱、不再有恨了。”宋恒释然一笑,远观着金军在明、毒灵在暗,不可开交。

    唉,宋门陈氏,陈采奕,你却在哪里?这么久了都没音讯……

    不容喘息,战场上脆弱仅能半刻,宋恒必须狠心地压制思念,做这里所有兵将的唯一主帅!

    牌凑齐了,他的策略就比以往好打得多——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在这数十个高手和数百毒灵到来之前,宋恒想过,宋军既已逼迫到绝地绝处,那就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是……光有勇气没有才能,兵必哀却不必胜。

    现在,却有了,“辎重塞在要道,断去一切退路,活便活在谷北,死也死在此处!”宋恒一剑及地,厉声画地为界,霎时火光四溢。

    宋军军心陡然凝聚,跟随主将勇往直前、杀敌反击。术虎高琪等人提升士气远不如宋恒,金军先因玉龙剑盛气凌人人仰马翻,后因宋军争先恐后阵脚大乱。

    “反攻阶州,我军必胜!”宋恒又再挥剑,锋芒倾泻,指引战路,义军全数一呼百应,众志成城。风沙间旗帜里,此起彼伏的马蹄声刀剑光影和战士们的怒吼,辜听弦惊愕地跟在后面看他背影,忍不住想这位龙骧将军是谁?剑之瑰丽华艳,金军触之即折,当然凝聚力强!这才是三成的他啊,十成的话,未必差于正常状态的师父!

    “这才是‘卧龙’,如今爬起来了……”辜听弦又惊又喜,在心里笑着说。

    跟随宋恒从康县郊野杀回阶州夺城的过程中,辜听弦才知阶州如今由黄鹤去和完颜纲共同接管,宋恒之所以敢立刻杀个回马枪,一则外援如宁孝容等人来得及时、极好,二则李好义与他取得联络说会为他吸引走一部分兵力去西和,三则除了黄鹤去和完颜纲之外这里的金军全部都是林阡和宋恒的手下败将“攻易守难”,四则,黄鹤去还是个自己人。

    短短两日功夫,勇谋兼备的宋堡主,一成状态下成功火攻完颜乞哥将其烧伤,三成状态下正面以剑击败了术虎高琪,现如今不过就剩完颜纲一个对手,怕什么?辜听弦更担心的,委实是到现在也没有半点音讯的师父——

    林阡给他的最后印象,就好比是个火箭炮,不知是带着火还是带着血,反正是一片鲜红和燥热地,一头栽在那山地里,远避人群爆炸了。

第1493章 知我罪我,其惟饮恨

    辜听弦没看错,林阡并非被战马驮走,而是主动远离了人群,那是他入魔前告诫自己的,杀了面前几个就好,最后一定要避开无辜。

    视线黯淡,神智支离,任何血肉靠近都是找死,他精神错乱怀刃浴血,势要将挡路的全都剁碎一干二净,

    却不知那时最靠近他的挂在他身体外的血肉原是自己的脏腑……

    浑噩中,他感觉自己被一股强烈的气流急冲向天,腾云驾雾高高在上却爆炸成了碎片,紧接着纷纷洒洒轰轰烈烈落了一地,后来,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一块一块被一双温柔的手仔仔细细小心翼翼地捡回来抹干净拼凑完整……

    太熟悉,太奇妙,太神乎其神,记忆里好像发生过很多次。他却来不及醒,更没力气厮杀,只因血已经快喷干了。也好,像他这样的魔鬼,早该结束在这荒无人烟的地狱。

    可就在那时,干涸的筋脉里居然又有新鲜的血液滋润、融合、流淌,他冰冷僵硬的身体也慢慢变得温暖、火热、沸腾,跟上次,在何处,一模一样?然而上次唤醒的是正常的他,今次激活的是这个魔态的他,上次他是人,抵触,今次他是兽,愤怒,一旦有了力气,便丧心病狂反压那最靠近的身体要将其当场撕裂。

    “子若……”他听不懂人话,只知道余光里忽然又映现第二具躯壳,奋力冲到第一具的身边平白挨了他挥斩出去的一刀;但这第二个人武功不低、智力正常,虽然受伤却还是奋力一刀向他巧取;第一个人却为了他提枪向救命恩人挑去、浑然不顾她自己被割过的手腕还鲜血四溅;而他,本来就是将死之人、身上最不缺的就是伤口——霎时,这荒郊野地里仅仅三个人就构成了血流成河。

    战局一度混乱不堪,总而言之就是他大吼大叫想杀了这个叫“子若”的人;“子若”却在割腕放血给他喝、一门心思要救他;第二具躯壳想救“子若”、欲以刀杀他、却被“子若”横眉冷对长枪相向:“薛大人自重!再说一次,我是柳闻因,不是子若!”

    柳闻因?柳闻因……有点耳熟,这是谁啊。他努力追寻记忆,却始终想不起来,缓得一缓,血好像又流空,眼睛又渐渐张不开了……趁薛柳二人正在僵持,这回可真是战马带着昏迷的他退出了战局……

    “子若,你怎能用枪指着我……”薛焕一脸痴狂和痛苦,早在山东之战他就为了长相酷似子若的柳闻因失态过,这一刻他情之所至只比林阡理智那么一点点。

    柳闻因怎可能与薛焕一起?看他虽单枪匹马、麾下肯定就在不远,见他虽身受重伤、可自己也很难打赢,为保林阡哥哥无恙,闻因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拿出了在河东冥狱冲上去吻燕落秋的勇气,柔声对薛焕这匹夫用了一次美人计:“薛大人……子若不走了,你且退后几步。”

    “啊,好……”薛焕本就鬼迷心窍,又正好内伤发作,居然着了这柳闻因的道,听话地当即退后了几步。

    “林阡哥哥……”柳闻因一直没包扎手腕伤口,就是为了立刻给林阡喝的,回眼一瞥,惊见那家伙竟不见了,惊慌之下还没来得及叫薛焕转过身去,就先于他转身旋走,一边给手腕止血一边策马去追林阡。

    所幸林阡的马没跑多远,没半刻她就再度追及,然而那时林阡早已面无人色,当着她面栽落在地,被她扶起含糊呓语:“若我成魔,便教我死……”

    她怎舍得让他死?毫不犹豫地再割开刚凝合的伤口,不顾一切地往外挤血送入他口中,含泪给他求生欲:“林阡哥哥,若然成魔,便用闻因的血,洗干净您的……”

    柳闻因吸取适才教训,怕林阡稍有体力就又掀乱,便先将他用短刀谷的镣铐锁住,虽然那东西应该制伏不了他几时,却终究会争取些时间,令她接下来更多的血能喂进他体内,直到突破那个平衡、令干净能洗清污浊为止。她一心想:只要林阡哥哥好好活着,闻因做什么都愿意……她却哪有那么多的血可以送,一旦失血过多,自己便冷汗直冒、呼吸急促。眼看今次他比上次在幽凌山庄还要严重、许久都未清醒,她的血便越失越多,神志开始不清,手脚逐渐无力,最终软倒在他身上,昏迷之后,血还在继续不停地往他口中去。

    “子若你疯了,命都不要了!?”薛焕匆忙赶到、情急抱起她时,柳闻因委实只剩一口气,寒冬腊月脸色苍白我见犹怜,可那时她身边除了一只毁弃的镣铐和一大摊血外再无其余。

    疯子们一个比一个疯,薛焕也是一边对增援的麾下们发号施令,一边想都不想就先割腕给她喂血……

    其实她哪是当真不要命?她肩负父亲的血仇“要手刃真凶”,谨记林阡的嘱咐“莫再为了主公而忽略自己”,但在林阡的生死一线她实在没考虑那么多,完全想不到,她自己的生死一线居然是靠金人救的……

    “薛大人,我……”柳闻因苏醒后,看薛焕腕上也有伤,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想起片刻前自己还骗过他,汗颜,难堪极了。

    “叫我焕之就行。”薛焕眼中竟带一丝渴求。

    “……”她浑身无力,口干舌燥,接受他递来的水壶时,想着还是先谢过这救命恩人为好,“焕之……”

    “哎!”就那一瞬间,平素威严的敌人薛焕,居然笑得脸上褶子都出来了。

    柳闻因觉得完全不能理解,有那么好乐呵的么……

    稍有体力,她和十几个金军高手一同苦寻了林阡两日,当他杳无音讯,他们心急如焚,她觉肝肠寸断,薛焕却喜忧参半。

    她一旦伤势大好,便想着要离开金人们,薛焕却肃然否决:“不可。”那斩钉截铁的语气,竟好像……把她当成了他的人?!

    万万不可!闻因一个激灵,想到过去的解涛因为长得像“子若”被薛焕霸占、强行改造,惊恐难道我要成为下一个解涛?!不行不行,纵然有救命之恩,我也必须赶紧离开他!

    回忆起山东之战在薛焕手里的逃生方式,闻因急中生智,立即扯开发带,三千青丝散落,不再扮作少年,彰显女儿身份:“焕之,我是马贼柳五津的女儿,柳闻因。”

    “男装英姿飒爽,女装妩媚多姿,雌雄莫辨,天下第一……”说实话没什么用,除了让薛焕惊艳看呆外。

    “……”闻因正瞠目结舌,前方村落传来音讯,原是那里发生了滔天血案,闻因和薛焕听到“血案”就心里一紧,仓促循声追赶过去,眼前景象不忍卒睹——

    尸横遍野,鸡犬不留,血流漂杵,全是无辜!

    积怨漫于山川,天穹染作暗红,血腥色味刺眼呛人,传说中的陇南之役大概便是这般惨烈。

    “天啊……”一见这惨不忍睹,闻因就眼前一黑。

    寥寥的幸存者如惊弓之鸟抱头惨呼奔过他们身边,却一瞥见薛焕手中的林阡画像就脸色大变,猝然有人停在原地指着它面容惨淡“啊”了一声、继而眼睛上翻全身抽搐口吐白沫倒在眼前……

    “是他干的!?”薛焕既惊又痛,作为曾经的知己、现在的对手,他何尝希望林阡犯下这弥天大祸!神魔原只一线之间,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不,绝不是他!”柳闻因急忙反驳,怎么可能是他,怎么可以是他!

    “我也希望不是他……”薛焕痛心疾首。

    又向西追寻了两个村落,每一个都是人间炼狱,每一个他们都迟了一步,薛焕看着所有幸存者经过林阡画像之后的惊惶之色,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手中的楚狂刀亦越攥越紧:“事实证明,就是他杀的!他已入魔,罪无可赦!再不狠心杀他,天下苍生都要被他……”

    “天下苍生?你们逼他入魔的时候,怎就想不到这天下苍生!”闻因瞬然噙泪,再度提枪,怒喝时与他泾渭分明,“冠冕堂皇,惺惺作态!”

    “子若!”“住口谁是子若!”闻因大怒,举枪就扎,薛焕内伤在身,加之她马术绝顶,使他竟不能游刃有余、非得提刀尽力去挡,然而五招之后用大了力气,将她直接掀翻落马坠在地上,薛焕一惊急忙下马去扶,冷不防她跃起又是一枪回杀,薛焕赶紧凭刀架开她枪,同时刹不住力地以身将她撞倒在地:“子若……”

    千钧一发之际,热气腾腾的废墟里突然跳出一个身影,大吼“放开她”插入他二人之间,这身影实在是令他们任何人化成灰都认得……薛焕原本失心差点对柳闻因用强,谁料那个名叫林阡的恶魔陡然窜出,不但惊醒了他的理智,更加激发了他的血性:“果然在此!林阡你这罄竹难书的杀人犯!”

    双重激愤使薛焕也临阵爆发,堪堪和林阡这一刀打了个平手,两人战力飙高未想被对方一招就消磨了大半气力,而便在那个瞬间,柳闻因艰难上前冒死从背后将林阡点穴制伏……

    薛焕万万想不到柳闻因居然能这么轻易地靠近魔态林阡的后背,这是连凤箫吟都不可能办到的事……正待赞她乘虚而入把林阡铐住,她甫一拾起枪就狠扫向自己,护在林阡身前阻止他楚狂刀劈砍:“谁说人就是他杀的!”

    “……难不成,你就是宋阵的第二阵眼……”一阵寒风吹过,扬起的血雨把薛焕浇醒,他知道眼前少女绝非子若更非等闲之辈,掀天匿地阵里她的寒星枪只怕在最为靠近林阡的阵眼——她正巧是林阡的背后之托使得这恶魔对她的站位产生习惯、对她适才从他身后的悄然出现没有半点设防……

    看到宋军的阵眼朝气蓬勃,想到金军的阵眼,楚风流、解涛……死死伤伤全都因林阡,薛焕悲从中来,刀锋不曾放下:“证据确凿,抵赖何用!”

    “我相信林阡哥哥!前晚,他即使入魔也知远避人烟,更说过一句‘我若成魔,便教我死’,何况他后来接受了我的血,身体里的污浊之气殆尽,如今的他怎可能比那时还差、竟不能自控地滥杀无辜?”闻因一手坚决提枪对薛焕,一手果断支撑住林阡,有理有据地辩驳,回头却见林阡仍然不省人事,非但不辩解反而还想冲破穴道震开镣铐……随着镣铐的越来越脆,此情此境对薛焕没有半点说服力,眼下林阡这情景,和昔日的渊声有什么两样?难道他这次入魔非同小可,竟然是完完全全地回不来了?!

    等等,渊声……

    闻因话锋一转:“薛大人,这情景是否似曾相识?您就是岳天尊,他就是渊声啊。”

    薛焕不由得一愣,他确实体内有岳天尊的真气留存。但柳闻因所说的,是三十多年前冤案的一幕——药铺前,村落中,前去追捕渊声的岳离,也是亲眼目睹了民众被血洗,可是三十年后在河东的冥狱里,曹王亲口承认了渊声不是凶手,当初是岳离是被蒙蔽而误判,误判的结果却是进一步的生灵涂炭……

    “你是说,林阡他,是被有心人栽赃嫁祸……”不同于岳离对渊声的预设立场就是不相信,薛焕对林阡的预设立场却是相信,“确有可能……”

    然而,有几成可能?这些命案眼看着是才发生不久的,林阡只怕也就先了他们半步到此,还有人能到林阡的半步之前?且不说战力,就凭金军或吴曦那种近乎破碎的情报网,办得到?!

    况且这两日的阶州烽烟四起,金宋双方想增加人手来找寻或杀了林阡都是奢望,谁会有那般精密策划来嫁祸林阡?!

    可能性不到一成。

    众人正自胶着,闻因忽然看见薛焕的背后好像发着两道绿光。

    暗叫不好,才刚发声,木丛后猛然跃出一头野兽,横爪一扫众人闻声齐退数步,那庞然大物现身伊始便冲着离他最近的一条死尸撕咬,想必是被这里的血腥之味吸引了过来。

    “会是这头……群豹子干的?”薛焕的麾下颤声问时,只因看到那豹子后面又来数十只,来势汹汹,横行无忌,此地无论生者死者俨然都将葬身于他们的腹中。

    “不会,你看它们饥肠辘辘,想必此处聚集的民众平日都有对抗野兽的方法……”薛焕冷静分析,“何况民众们身上全是刀伤……粗看,大多是饮恨刀的伤口……”

    尚未说完,就见这群豹子都来啃咬或拖移尸体,便连尸体旁哭叫的孩子亦不放过,薛焕带人虽少,却皆心存侠义,怎可能任由这群野兽作乱,但不得不说他们第一刻都是被眼前的末日景象慑得震惊原地,更没想到,便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杵在死尸当中有个没退半步的行尸走肉,赫然操着他手中两柄利刃往兽群冲杀过去……

    众人来不及移步上前,全被喷了一脸的兽血,就看着那战鬼不正常地仰天长啸横扫千军,饮恨刀斩掠之处横七竖八倒满了雪豹们的断肢残骸,间隙,他还倚着那瑟瑟发抖哭不出来的孩童、自己给自己好像缺掉的半边身体裹伤,那时候别说孩童吓傻了不敢动,数丈内所有生灵都跟定住一样任他宰割!

    这,可以说他是在重演着他刚才杀人的画面?

    也可以说,他根本没杀人,他还是一如既往在救人?

    到底他们该信哪一种!

    最后,哭嚎的晚风中,只剩他们这群人和核心的孩童站着,禽兽属性的全部都同归于尽倒在了血泊里……

    柳闻因如梦初醒,惨叫一声挣脱开薛焕,冲上前去一把将林阡抱起。远远看着林阡与死无异,薛焕陡然身体一颤,这还是那个在黔西笑说“承蒙薛大人厚爱,饮恨刀随时应战”的晚辈?这还是那个在山东狂言“我觉得,我是薛大人的克星,一年三刀需作废了”的后生?这还是那个在南石窟寺不分敌我“邪后,去助薛大人一臂之力”的同道中人?

    这样的“你是凶手,证据确凿”,薛焕几个月前切身体会过,河东之战,谢清发的身体上插着楚狂刀,伤口是他薛焕造就,人证物证都有,但凶手根本不是他薛焕。虽然当时的林阡选择的是置身事外,但薛焕不介意在这里以德报怨,或者说还林阡适才对他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因为林阡出手他们也许会因为一时失神葬身豹腹……薛焕抱起那孩童擦拭他脸上的血污,低声说了一句公道话:“眼下他没杀这个孩童,可见比先前在战场上‘见人就杀’好得多了……”

    不错,薛焕说服了自己,托柳闻因之血的福,林阡此刻是半魔状态,应该正在往正常方向发展。

    杀的必要没有了,杀的契机也没有了,薛焕听从了自己的心,亲手放过这杀林阡的机会。

    

    最终薛柳二人勉强达成共识:柳闻因带林阡回阶州去,在林阡清醒、镇静后便与薛焕作别;薛焕却怎可能完全放心?一路掩人耳目地与他俩保持适当距离。

    从文县回去阶州的那一路,“三村血案”已然传开,并且是林阡的画像先行;叠加在吴曦先前制造的“霸占四城”谣言上,使得这白发恶魔走到何处都备受指点。

    “他不是恶魔……他是盟王林阡,要保护大宋的人……”闻因百口莫辩,怕林阡听了难受,还好他半睁着眼懒得过问。

    即使被菜叶鸡蛋砖石砸到头,他也是无所谓地拨开,微笑着尝一口或是再自己砸一下自己试试……

    每当那时,闻因都来不及顾自己,差点眼泪因之震落:林阡哥哥,当真疯了?!

    临别时薛焕曾告诉她,不同于和尚、燕落秋、凤箫吟等人能制约林阡入魔,她柳闻因是唯一一个在他入魔后还能制伏他的,可制伏了何用?之后还是要净化啊,从这样的半魔状态,一步步将他过渡到正常、彻底地拉回头。

    死命地想,林阡哥哥第一次入魔,是谁将他唤醒的?第二次,是谁唤醒?第三次,第四次……

    几乎都是靠他自己醒的!

    可怕的是,除了第一次是在九年前,最近十几次全都集中在这两年,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凶残。

    但他为什么能靠自己醒,因为他有信念,忘不掉的根本。

    蓦地记起她最有印象的山东之战,林阡为了胡水灵疯魔数日、消失战场久久不归,最后是如何回到盟军帮大家反败为胜?无非是看到吴越派去的小兵流眼泪喊主公……昨日他之所以奋起屠杀豹群,不也是一个哭嚎的孩童受害?心念一动,那不就对应着林阡哥哥说过的他的理想——“我觉得世间最凄惨最寒心的情景,就是看见亡国小孩的一滴眼泪,也许他们什么都不懂,也许他们不是因为悲痛国家灭亡。我不要看见这情景,不要看见越来越多的小孩变成亡国奴,或者国家半壁还一无所知,有什么可以阻止这情景发生,我就会为之奋斗一生。”

    所以,只要有孩子在他面前哭?

    无需闻因刻意演绎,很快就有孩童靠近,却是意想不到的哭叫凄厉、泪流满面:是这恶魔,杀我爹娘,不共戴天!

    他果然脸色煞白,动容而勒马,眼神里的血色一点点褪,目光却也一丝丝地黯。

    惊回首,一路满目疮痍,千村万落生荆杞,

    可他,完全不记得他做过什么,杀过人?有这回事?林阡,无论是否你直接引起,他们的父母都是因你而死……“无论是否”?哼,真会找借口推脱,不是你杀还会是谁?!都是因为你走火入魔,口口声声要守护家国,却亲手让越来越多的小孩变成了亡国奴!

    他恨敌人逼他入魔,更恨自己忘乎所以,为了救世反而灭世,终究步了渊声、瀚抒的后尘——

    强到难以收拾,居然还在落难?是,入魔,可笑的入魔,想杀的谁都杀不死,战力虽强却分散,没个准确度,徒害人害己!

    泫然止步,他有什么脸面回前线?阻止金军攻陷阶成和凤四州的方法就是先金军一步由他林阡屠城?作为西线倾覆的罪魁祸首,他林阡该何处容身!

    “听我说……林阡哥哥,此事大有蹊跷,你若继续疯癫或就此沉寂,都是正中那幕后黑手的下怀。”便算这般千夫所指,竟还有人不离不弃,

    可是,他这样十恶不赦的恶魔,配与谁人同生死共患难?!

    他痛抚这双名叫饮恨的刀锋,满手鲜血地将她推开老远,狂笑不休:“哪有幕后黑手!全都是我干的!!”

    拿民众下手,吴曦没有这样的能力,完颜永琏没有这般的无良,只能是他林阡在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所为!

    激动抽搐,发狂发癫,好像又有了那种浑身血流乱冲撞即将爆炸的感觉,也好,就这般自裁以谢天下……

    “万一不是你,真要这般一时冲动抛下大宋吗!抛下短刀谷和抗金联盟吗!抛下盟主和孩子们吗!”柳闻因不管不顾地冲去他背后将他抱住制止他抽风,“抛下死去战友们撂下的担子、以及活着兄弟们的期望吗!查明真相,再死不迟!”

    她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紧紧抱住他,他刚巧伤势发作被勒得吐出一口鲜血,虚弱地径直瘫倒在地,半昏半醒时,又感觉被她收拢了碎片拼凑在了一起,过程中他的手始终被她攥在手心里,虽然云里雾里但那句从她口中说出的话还是直冲他心头:“别一时冲动,抛下闻因啊……”

    他背负那么多责任,却造下那么多罪孽……当罪、责对立,竟不知何去何从。

    国难当头,内忧外患,他偏偏却入魔失智,无法原谅。破碎的身心勉强维持完整,当真只为了她口中所说那一个“万一”。

    腊月二十,适逢宋恒反攻阶州,他的行踪和血案一起传到战地,他作为主公,怕影响胜负,竟只能过阶州而不入。

    这遭遇前所未有,毕竟过去再怎样孤立无援,他还是清者自清的,可现在,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了,越清醒,越罪孽,还不如借酒忘却。

    这晚,他所处的偏僻村落,再度经历腥风血雨,彼时他正沉溺酒中尚未清醒,面前却来了一大群新仇旧恨。

    “传言说你滥杀无辜,我原本还不相信。”竟然,居然,遍地死尸中间,幸存的几个民众簇拥在轩辕九烨的身后,胆战心惊地纷纷伸手指着他林阡。

    轩辕九烨,解涛……这些暂时没法参与战斗的金人全来了江湖,是想要在阶州之侧锤死林阡逼他自裁?

    闻因在他身边银枪白马,清隽的脸上写满了无惧:“林阡哥哥,幕后黑手,只怕终于现身了……”

    林阡只觉心里压抑至极,强行散着酒气的同时,一瞬心底流转了三千念头,金军曹王府全是正人君子,有且仅有轩辕九烨可以不择手段丧尽天良,轩辕九烨确实具备着栽赃嫁祸的可能,

    可是,眼前一干人等,哪个不是他手下败将?全都不在最高状态,如何冒充得了他,在他和柳闻因的眼皮底下一瞬就杀了这许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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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4章 刀锋在手,千军如何

    林阡清楚,自己走火入魔,就数轩辕九烨受伤最重,此刻他能站稳都谢天谢地,怎可能做到一瞬屠杀一村。

    但柳闻因告诉林阡,民众们更不是他林阡杀的,她脸上虽有对死者的痛心,却也因他流露些欣慰:“林阡哥哥,适才闻因就在您身边,您没动过手,三村血案与您无关。”她一直觉得他不可能滥杀无辜,先前是无条件支持,现在却有理由信任,微笑转头看他,坚定他的心念。

    “四村血案。”轩辕九烨冷肃纠正着她,“柳姑娘,只为包庇主公,就撒这弥天大谎,对得起眼前枉死的百姓?”

    林阡才刚高兴柳闻因作证他没杀人,忽然就意识到闻因可能只是善意的谎言。毕竟她是他的麾下,为了他能振作,不惜歪曲事实——她,比得过那些素不相识的百姓、那些天真无邪的孩童证词可靠?

    可叹他的刀常年杀人,无时无刻不在滴血,根本无法自证清白。

    “你先走。”他本来苦撑着等她说的那个“万一”,却发现但凡自己经行之处都会被血洗,很明显民众们当真都是他饮恨刀所灭,越想躲越会殃及无辜……天下之大,竟无他林阡立锥之地,事已至此,柳闻因又何苦留在这粉碎边缘?!

    一瞬之间,林阡已明白轩辕九烨眼中的痛惜没半点虚假,反倒是自己罪大恶极,自裁前还想将这位一身正气的天骄大人带走!见柳闻因被他驱赶还寸步不离,林阡低声却严厉、如昨般军令如山:“离我越远越好,否则连你也杀!”只待她一离开,清浊同归于尽。

    “林阡哥哥,相信我!”柳闻因冒死冲前,奋力挽住他想提刀的臂膀,制止他再度以行动坐实罪名,“相信自己!相信大家!”

    自己?

    大家……

    酒醉前,他听说了宋恒振作却因为他而受挫,也听说了李好义崛起却因为他而受阻,酒醒后,他知道他现在就连以死赎罪都是不被允许的,无论民众怎样唾骂他惧怕他,陇陕义军全都以他马首是瞻、必然会因为他的死而一蹶不振,若然那样,谁来守护西线、捍卫中线东线?!

    看他动容,情知转圜,柳闻因立即提起寒星枪,厉声向一众金人挑战:“您别打,我来战,定会将您护送回营!”

    这场景,很眼熟,好像有人也曾干过,他心里一疼,仿佛不该触的地方被碰。

    然而柳闻因也有伤在身,以寡敌众非拼命不可,他不可能允许她代死,另一个人更不答应——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刀枪剑戟全数围上林柳二人的一刹,一柄长刀及时入局伴随着一句中气十足的“住手”,金北众人惊见他们的第一薛焕到场,包括轩辕九烨在内所有人都习惯使然地对他令行禁止。

    “焕之?!”轩辕九烨见薛焕林阡一左一右在柳闻因身前相护联手对着自己,难以置信,瞠目结舌。

    “这……”解涛仔细打量柳闻因几眼,倒是从这熟悉的眉眼猜出了一二。

    “他不是凶手。”薛焕说话向来一言九鼎,金军鸦雀无声连连点头,更有甚者,在见到他威严的第一刻就不敢抬头。

    “人证物证俱在,柳闻因的话不算。”轩辕九烨急忙给薛焕使眼色,薛焕之,你糊涂了?这是锤死林阡的最好机会,就算真不是他,却也必须是他!

    “我也为他作证。”薛焕这话一出,轩辕九烨如遭雷击,完全不得动弹,诧异听他续道,“这几日,我一路尾随他二人,没见发生任何屠杀,他适才醉倒在柳闻因身侧,我不放心,一直盯着,这才忽略了别处。可惜血案发生后我追逐开去,不曾见到真凶,回来便见到了汝等。”

    “可是……”解涛也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一出,留意到轩辕九烨面色铁青,赶紧回过神来挡到薛焕和轩辕之间调和,“这般多目击证人,全都看见是林阡所杀……”

    “易容假冒,栽赃嫁祸,江湖,沙场,我看过不止一例两例,只是未想会到民间亲眼目睹。”薛焕语带痛心,误解轩辕九烨适才使的眼色就是承认罪行。

    轩辕九烨初还不懂他为何语带敌意,质问薛焕时也是同样的痛心至极:“薛焕之,阶州之战我军死伤惨重,你是带兵前去追杀他的,明明追及,为何不杀?!纵容这魔鬼活着,由着他滥杀无辜?!他是罪魁祸首,你是纵恶帮凶!”

    “我只是觉得这一幕太像渊声的遭遇,历史重演,只想看谁是害王爷的幕后黑手,故技重施。”薛焕冷笑一声,“却没想到,不过是有人在三十年后模仿犯案。”

    轩辕九烨一愣,听出音来,原来薛焕和柳闻因一样认为是他栽赃林阡?不错他确实想过哪怕林阡冤死也可以、他在黔西也有在魔人水中下毒的前科,但试问现在他风一吹摇摇欲倒能怎么嫁祸?他麾下高手再多,也不可能冒充林阡!“林阡这种非人战力,我给你薛焕之变一个出来?!”

    轩辕九烨和薛焕几乎同时挪开挡在中间的解涛,不肯背黑锅的轩辕九烨语气中罕见的愤懑:“薛焕之,背后相托十几年的战友,你竟宁可信他,也不信我?”

    “九烨……”薛焕看着轩辕平素温和的脸上全是愤怒,微微一怔,退让一步,“不是信任问题,而是每个人的底线不同……难道你不知他?”他林阡是个怎样的人,你轩辕九烨不比我更懂?

    “不分敌我,你是被鬼迷了心窍!”轩辕九烨眸中俱是冷傲,“就算不是他杀,难道不能送他死,大好机会永绝后患……”他听闻林阡在此买酒,本以为薛焕失职,所以帮忙来向林阡补刀,怎想薛焕就在这里还给林阡作证,气不打一处来更丈二摸不着头脑,这件事解涛倒是个明白人,赶紧对他耳语几句,一个“子若”就教他恍然大悟,原来是柳闻因给薛林二人牵线搭桥。

    “九烨,我知你是为了天下苍生,宁可将林阡冤死在此……然而,既有幕后黑手存在,必是想推动着我们将他指作凶手,而他林阡原本是个仁者仁心,那就一定会像渊声一般不堪负重,最终越陷越深以至生灵涂炭。以史为鉴,绝对不能再逼迫……”薛焕见他停顿赶紧抢话,“逼迫太紧,正中奸人下怀!”

    “你是要对王爷抗命吗?!”轩辕九烨只忠于完颜永琏号令,轻声却严厉。

    “王爷提出逼他入魔是为了让他战死,我等受命之后,该做的全都做了。最终结果是他虽入魔、我等并无能力让他死。”薛焕冷静回答,他并未违抗军令。

    “谁说没有能力,机会曾像雨点般向你打去,你挥起楚狂刀为了‘子若’全打开了!”解涛听不得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气愤打断,不再调和,“荒唐!”

    薛焕确实因为闻因酷似子若鬼迷心窍过、在十七那晚放过了最好的杀林阡“契机”,后来的两天薛焕仍然不顾一切要对林阡趁病索命……但雪豹的出现却是个分水岭,林阡的所作所为使他勾销了杀林阡的“必要”,是的,能让薛焕彻底不杀林阡的只能是林阡自己——

    “机会只有一次,错失是我之罪,眼下林阡已不虚弱,确实我们再无杀他的能力。表面上,让他死的唯一方法,只能像九烨想的一样,趁他自暴自弃逼他自裁,然而,薛某实在不愿再造冤案,重蹈天尊和渊声的覆辙。”

    “逼他也不成,冤死也不成,那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解涛咳得厉害,险些气到吐血,“渊声和林阡能比?渊声只能做风流的棋子,林阡却……”说不完这句,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眼圈通红。

    “私仇公义,望天骄大人考虑清楚。闲杂人等,还是退一边去。”薛焕言下之意,这里没你解涛说话的份,随即,又带着一切后果由我承担的语气,面朝轩辕九烨:“今次回去,我必向王爷请罪并建议,既然尝试过、失败了、后果惨重而且黑手现身……那么对林阡,维持原定的迂回策略,切莫急于一时欲速则不达。”

    “薛焕之你……”解涛在薛焕面前总是矮了一头。

    平心静气地想了想,轩辕九烨也认为,曹王将他们集中起来打林阡一个的策略虽不冒险却也情急,很可能是因为楚风流之死而一时冲动,与曹王过去的作风有所偏离……

    不错轩辕九烨本来还可以支开薛焕、对林阡再来一次曹王要的“逼他入魔”趁病索命,然而,“后果惨重”倒也罢了,“黑手现身”才令轩辕心里一紧:不顾一切逼林阡入魔,极有可能便宜王爷暗处的政敌!

    而薛焕说原定迂回策略,那就是支持他轩辕九烨的“阡陌之伤”,用这第三种方法一步步引林阡走下坡路,他当然乐意做那个下棋的人……

    轩辕九烨却不可能让别人看透自己内心,一定要让薛焕失去这霸气和主动权、让薛焕心里比解涛还不好受,于是露出个旁人难以窥探的微笑,远远瞥了柳闻因一眼,轻声道:“焕之,昔年掀天匿地阵,我着重构建金阵,你负责破坏宋阵,如今阵法难说有无第二次,你对宋阵的人可千万别软手——私情公义,你也考虑清楚。”

    这话一出,薛焕额上顿时冷汗直冒,宛然被这条毒蛇戳中心头,柳闻因作为宋阵第二阵眼,很可能将是负责破坏宋阵的自己必杀之人!然而,现在却不是时候,最大的缘由就是,他必须用她来制伏随时可能入魔的林阡——既然要维持原定战法,那么必须保证事态不再恶化。

    柳闻因听出薛焕和轩辕九烨的对峙中断,双方应该是为了彼此各退了一步,虽然还没决定对林阡到底是追杀是放行,但他们都相信林阡没有滥杀群众了,喜不自禁,稍一松懈,忽觉眼前一黑,兀自失去知觉。

    “子若!”薛焕虽在与轩辕九烨争辩,隔三差五视线就来顾柳闻因,看她突然昏倒,不禁大惊失色,急忙冲前来看,却无论如何都比站在她身边的林阡慢了一步,眼睁睁望着林阡将她揽在怀里给她运气和把脉。

    刚答应完轩辕九烨考虑清楚,哪能话音刚落就破誓?薛焕只得担忧地远看伊人呼吸浅弱、面色惨白,前所未有地关心则乱:“适才应该没受伤?”

    “失血过多,脉络受损,才会昏迷不醒……”林阡初还诧异,这时发现柳闻因手腕有伤,蓦地想起自己垂危时候的梦,这才意识到那些都不是梦,这傻丫头,又蠢到把她的血给他喝!

    “这,失了有三成的血,这口气一断就没命了!”解涛随行的军医紧张说,柳闻因竟然性命堪忧。

    原来她身体已经这般亏空,竟还逞能要给他作战?若非薛焕及时赶到,后果根本不堪设想!林阡倏忽满头大汗,心跳加剧,两耳失聪。

    “我及时将我的血给她补了,怎么没有用吗。”薛焕满脸疑惑,还存侥幸。

    “回禀薛大人,不是所有人的血都能互融……”军医解释之时,林阡怎能看不出他面露难色是因为他没办法救,又岂敢松开这丝提供给闻因支撑的气,脑海里全都是他昏迷时她哭着说,别抛下闻因……这下他更加不能自裁了,再怎样也得把她安全送回宋军的军营去、亲眼见着她脱离生命危险为止!

    “闻因你撑住!我带你回去,千万别断气!”不再停留,想到就做,抱起闻因立即就要冲撞开眼前重围,虽然薛焕的人愿意放行,但轩辕九烨和解涛委实还没答应放弃追杀,尤其轩辕九烨,不冤杀他已是极限,此刻毫不犹豫拦在他前面:“不准走!”

    放行还是追杀?我林阡怎么处置还容不得你们这群金人审判!一声“挡我者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清醒是疯魔的状态下,饮恨刀便情急出鞘包括薛焕在内一起宣战,“恩人也不例外!”

    轩辕九烨才提剑就心口发麻,哪里挡得住林阡这无敌战力,本能下令为他冲出去的几大高手,话音刚落就做了饮恨刀下鬼吭都没吭一声,惊得其余金人或主动让路或兵败如山倒,林阡他这丧心病狂的样子哪有半点像无辜!

    气吞万里,风残霜裂,金北前三及其麾下全是摆设,能幸存的全都因为他一路狂吼“避我者生”好像单凭声波就把他们斥开,来了一百多人注定只能回去一半。

    “赶紧追……焕之,我不再逼他冤他,但不能就此放过,因为他从这里回阶州的每一步,都有可能因为这样那样的意外继续成魔。”轩辕九烨立即勒令薛焕,你无论护送或监视,都得看着林阡回到宋军。

    “好,九烨,你放心……”薛焕苦不堪言:柳闻因,那么一个重要的能制伏魔态林阡的人,千万不能随便葬送,更不可反其道而行之、竟扮演起推动他入魔的角色!

    轩辕九烨苦于身受重伤,只移一步就天旋地转,不得不嘱托和注视着薛焕等人陆续追前,焕之,我们的抉择究竟是对是错?此刻不造冤案,确实不会重蹈覆辙,但根本承担着更大的风险!?后面的事情轩辕九烨不敢想,却基本预料得到,林阡若要带着柳闻因回宋军阵营,却事先要穿越一大片金宋疆场,一旦被不知情者阻挠他求医,他必将霸悍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凭借着以一敌万之势搅起新一番的天翻地覆。

    然后呢?若还能再清醒,那就非逼他就地自裁不可;若不能清醒了,陇南阶州就是山东的摩天岭,林阡会像渊声一样从此举世皆敌。

    轩辕九烨几乎料准了一切,却不知林阡失心之下走错方向,最先冲进的不是阶州宋恒和完颜纲的战局,反而是七方关李好义和罗洌的对垒……

    大同小异,林阡大呼小叫着“军医何在”,杀得正自缠斗的宋军金军齐齐大溃。那时除了薛焕接近过却被他杀退之外,没几个血肉敢靠近这见阵杀阵的恶魔之身,包括他要的军医在内。

    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手持续不断给那少女运气,一手时而挥刀劈斩所向披靡,时而趁着杀出了一片私人空间的间隙给她喂他的血续命,那时他觉得他还是有理智的,不见得相信自己,却太想救活闻因,无论如何她不该死,整整一条血路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像害死吟儿那样,连累又一个离我最近的人!”

    每次想到那个名叫凤箫吟的女人,不但模糊,而且会疼。好像有股巨力逼着他忘记她、忘记她的死、忘记她为了阻止他入魔耗尽了气血,但是他宁可疼得锥心刺骨,还是强制自己记住她,别入魔,别辜负她。

    由于失血过多,他精神逐渐恢复,目中赤色亦终于开始褪,柳闻因也总算清醒回来,睁开双眼她惊恐地发现,眼前荒诞地不分金宋了,近前的金军宋军早已停战,各自绑了一大群军医送来作为俘虏,远远跟这魔鬼喊了半天“您要的军医在此”……

    其中有个人看到林阡总算不疯了,摇头没好气地说:“军医被你砍死了,看看谁还救她呢。”

    “樊大夫……”林阡喜出望外,环视八方惨烈,误以为这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全是自己引起,顿时又觉得无比郁积,“我……又杀了这么多人……”

    樊井先看过柳闻因再来治林阡,没空安慰,破口大骂:“血是乱给的吗,给来给去很有趣!?”

    薛焕看闻因得救,远远松了口气,听得林阡又自弃,当即摇头:“莫进死胡同,有罪的不止你一个。”

    “……薛大人。”林阡心里一暖,还未定神,尚在领悟,蓦然百步外惊风乍起,竟又有人一声令下向他所在之处万箭齐发,咆哮着要“剿灭恶魔林阡”,万句中只掺杂了一声“薛大人且避!”

    “罗洌……”李好义才看清这是七方关战场的金军主将,此刻他离得较远且始料未及,再要发号施令救林阡也来不及了,无奈望着万千箭矢向着林阡远射,纷纷扬扬,遮天蔽日,当是时,林阡为了保护樊井和闻因必须应急出刀,然而,箭雨中他外强中干只有两个下场,死,或入魔——

    无论哪种,薛焕都不可能愿见!

    薛焕怒不可遏:“好个罗洌,不将我看在眼里!”披风一掀,反手挥斩,罗洌比解涛和轩辕九烨还仇欲熏心,是真的为了杀林阡连薛焕的命都不顾,那薛焕还客气什么,楚狂锋芒毕露,先于林阡冲向那万箭横扫,寒光经行处一轮又一轮的断箭残矢。

    “薛大人,您这算……通敌?!”“退下!”“不退!”薛焕怒吼无效,罗洌只听楚风流一人号令,此刻不依不挠地统率大军靠近,金兵冲驰而来犹如奔涌的洪流,“林阡今已成魔,人人得而诛之!”

    薛焕正待解释,罗洌剑已祭出,同时一声激响,又一轮箭当头而落,薛焕早就到了强弩之末,却不想自己的想法和努力付诸东流,千钧一发还在考虑如何两全,便听得斜路阴风卷集——比李好义更快,那是一道密集漩涡,还是一蓬松散霜雪?该形容那武器密如蝗集,还是说那武器本身就是蝗?蟾蜍?蜘蛛?蜈蚣?蚯蚓?蚰蜒?蜂蚁?

    “我王统治魔门八年之久,‘今已’从何说起,‘成魔’?那又如何。”话音未落,万箭全然粉碎,罗洌如触结界,应声而来一个苗家女子,飘然落在林阡身前护卫,她的出现,令林阡看着樊井恍然大悟:“慧如……”

    慧如、轻舟和樊井,都已到陇陕了。

    隔着数个兵阵,林阡还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名叫柏轻舟的神女,霎时对阶州和七方关的担忧便一扫而空。若不是他的缘故,宋恒和李好义早就赢了,而现在,虽然还在胶着,有军师运筹何愁不胜。

    却是他自己,虽有薛焕闻因作保,但只要没有真凶认罪,他都无颜再见宋军,难以从这半醒半癫的状态抽身,又该如何统帅三军决胜陇蜀?

    

    注:1492、1494章节名化自古风歌曲《云垂风烟令》,本章林阡说吟儿死了那是他精神错乱,你们不要怀疑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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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5章 绝对互信,不离左右

    所幸就在林阡走火入魔的这几日,宋军中两个新星异军突起,保护陇南军民逃过一劫——阶州宋恒,西和李好义,作为主帅掎角之势,战功卓绝前途无量。

    金军却非不堪一击,自从楚风流去后,完颜纲、术虎高琪、罗洌等人尽皆奋发,尤其曾被寒泽叶评价为“作战骁勇、可惜智谋时有时无”的完颜纲,最近刚巧窜到了他智谋的上限……尽管宋恒有黄鹤去相助、从康县打回阶州后迅速占据了一席之地,却发现暌违短短两日,阶州就已不像想象中的“攻易守难”。宋恒与完颜纲相争,十战往往只能六胜,欲将其完全逐出此地还需耗费一番气力。

    “最棘手莫过于:阶州百姓相信了主公是魔,并且接受了被金军统治的现实。”作为完颜纲的副将,黄鹤去一眼就看穿了宋军难以速攻阶州的根本原因。但他作为线人,和宋恒联络的次数被迫越来越少,根源于金军中一个瘸腿新人的存在令他芒刺在背。

    “短期内还是不同他联系了。”宋恒与重心正在大散关的“灭魂”通气后,才知“青鸾”从东线逃回了西线,虽然因为瘸腿的关系不能再潜入宋军为谍,却由于信念坚定、能力充裕而被任命为新一任控弦庄庄主。换句话说,陇陕原本一潭死水的金军情报网,或许要因此人的到来而逐渐复活。难怪黄鹤去说“最近总是如坐针毡”,先前曹王一再强调勿论出身、金军才一直没质疑他黄鹤去,可青鸾刚从东线回来,不知情,敢盯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宋恒无法容忍宋金情报网的此消彼长,虽说灭魂已不再蛰伏,但宋恒怎能放纵鸑鷟和青鸾以二敌一?!

    好在宋军战力毕竟高出金军一截,数场激战,胜多败少,终于在宋恒带领下站稳脚跟、与金军形成南北对峙局面。意料之中的却是:治下民众对恶魔林阡始终心存恐慌……辜听弦好说歹说都不管用,差点在道旁一言不合拔刀,宋恒恰好经过彼处,拉住这莽夫时灵光一现,非但不当场发火帮林阡辩论,反倒在回营后不动声色吩咐下属,散播“腊月十七风沙助阵”言论,并帮林阡加了个“得道者多助”的注脚。

    造势果然管用,辜听弦囫囵吃了点干粮再出帐去,就听到了诸多神化的舆论盖过了魔化,宋恒和凤箫吟还有吴曦果然同一类人,比徐辕和李君前更擅长怎么给人脸上贴金:“既然名高于实,那就宣扬美名,主公还怕拿不出手?”“宋堡主,有才啊。”几日相处,辜听弦对宋恒心服口服,发自肺腑地赞不绝口。

    可惜的是,宋恒的振作刚好撞到了林阡的陨落。阶州民众们才刚相信林阡如有神助、天命所系,“文县三村血案”便如疾驰而过的战车,巨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碾碎了寨门,帮着完颜纲硬生生挫败了宋恒。

    是夜,完颜纲抓紧战机发动总攻,径直将宋恒等数千人逼到城南一隅,彼时金宋两军单论战力还算半斤八两,奈何宋军士气完全提不起来,谁会想到关键时刻主公帮了敌人一把?

    “谣言而已,何须介怀!”宋恒一边坚壁据守,一边激动怒喝,“都忘了主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不记得我们对主公承诺过的话吗!愿随主公,征战天下,绝对互信,不离左右!”

    短短一句,便唤醒了心理脆弱之人的忠诚,霎时他们都好像重返当年迎接林阡入主短刀谷,或是误入歧途时得到林阡不计前嫌的伸手拉回……“说的是,互信,不离!”辜听弦虽气喘吁吁,却不妨碍心潮澎湃。

    “‘鸑鷟’,看来是有眉目了……”拜莫非所赐,莫如也算熟知细作心理,在一侧旁观之时,心中已隐约有数:适才我军可谓千疮百孔,正是内奸们最掉以轻心的时候,他们定会肆无忌惮地散播谣言以进一步作乱军心;而宋将军放话之后,我军人人都壮怀激烈,唯有内奸们松懈时始料未及。他们从“猖狂”到“惊异”的突变,必会呈现在脸色和眼神之中——

    先前就听说过鸑鷟资质较浅,表现优异过数日却又能撑住几时?此情此景,即使下线藏得住他也藏不住,在一瞬之后他才会跟着旁人一起众志成城——莫如当场就锁定了几个目标,欲在这段时间将心腹大患剔出。无法容忍控弦庄的,又岂止宋将军一个。

    内事就交给我来做,宋将军还得带着大军胜战——年初莫如在西线时,曾经自觉地给莫非、寒泽叶等人分忧,现如今远远看着那按剑的坚毅背影,那个人、那群人的影子竟有所重叠。

    也罢,就像将军们的传承一样,沙场的热血和剑光,或许哥哥今生都只能遥望,不过接替他以敌血染断絮的,还有如儿。

    宋恒置身三军激昂之中,自己却务必平复心情、保持清醒。半刻前郝逍遥告诉他,此地不是个久守之处,“地势不利我军,栅栏最忌火攻。”

    金军追兵渐近,声势空前浩大,宋恒伸手触及临时列好的一处栅栏,重重叹了口气:最近几日战败过多、木材之类损毁无数,为补漏洞、就地取材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然而赶鸭子上架的竹木却比惯用木材易燃,一时情急难以再找隔绝火源之物,一旦被完颜纲发现这唯一缺口,宋军就将自己把自己陷于绝境。

    尽管莫如说她已经把奸细控制住、完颜纲理应不会那么快就发现这处缺漏,但宋恒知道宋军冒不起这个被完颜纲眼尖发现的险,反观金军,虽然胜少败多却资源丰富、有能力占据这里的看来只有他们。

    心念一动:那就送他们占!

    “锁昌,将地图给我。”“慕浛,孝容,你俩带几个可信之人,将竹子表皮悄悄再刮细些。”“听弦,率领精锐,听我号令,灵活机动。“”路成,若熙,准备箭矢、火石。”“郝前辈,莫女侠,佯败后你们控着军心、安顿将士,反攻时我只需百骑正面对敌即可。”

    “是!”虽不知宋堡主葫芦里卖什么药,但看他是寒泽叶带身边一手培养起来的人,陇陕宋军全都对他言听计从。

    卖什么药?六月静宁会战那会儿,完颜纲曾故意败给宋恒一战、留给宋军一堆会烂脚的鞋当战利品,阴了宋恒之后立刻杀了个回马枪趁病索命,在接踵而至的第二战风风光光地赢了回去。宋恒愚钝,很晚才想明白,原来第一战只是完颜纲的鱼饵而已。

    腊月,该报仇了。

    宋恒命令辜听弦“苦战不敌”,将存有致命漏洞的宋军营寨妥善交到了完颜纲的手上,又教辜听弦在战败之后“拖刀回望、有所保留”,令完颜纲误以为前方有埋伏而不予追歼。正中下怀!待金军占领城南、清点战利之际,宋恒当机立断:“攻之以火,敌军必乱。”

    兵贵神速。趁夜,宋恒遣辜听弦从人迹罕至的小路绕道,一直突破到存有破绽的营寨不远,冲着那列被苏慕浛宁孝容加强了易燃性的栅栏发射火箭,“烧!”辜听弦垂范,栅栏率先引火,瞬即蔓延朝四面八方,不刻金军察觉“救火”,然而大风之下已一片火海!

    救火?宋堡主已到寨南叫阵,西北又有辜听弦夹击,锣鼓喧天,旗帜遍地,千军万马气凌霄汉!

    “果然佯败,我就知道!”完颜纲如梦初醒,马后炮打了何用,屁股还没坐热,就被烧得夹着尾巴仓皇北顾。

    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之后,宋军先胜而后求战卷土重来,复克阶州城南,其后又挟“火烧完颜纲三千人”之胜,向驻守城北的完颜乞哥、术虎高琪开战,整整一晚,金宋两军每个人的心和眼,都被仿佛从来不累的宋堡主剑风填满……

    七成状态而已,三员金军猛将谁都不是他对手,林阡在虚空中带来的负面影响全被他以实力轻易勾销,金军主将们因小失大,阶州大半都回到了他宋恒手里——

    虽说比起过去的寒泽叶来还是略显青涩,连日来并没一下子就达到百战不殆算无遗策,但这宋恒的表现不得不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康县、阶州接连两把,燎原之势不可阻挡!

    

    “阶州危殆,鸑鷟暴露……”腊月廿一,紧急军情纷至沓来,罗洌岂能不气急败坏,他对王妃立誓要杀的灭魂,至今八字还没一撇。

    作为离阶州最近的一支兵马,罗洌苦于被西和的宋将李好义拖缠,非但不能驰援,还被牵制在七方关对垒。

    对此,罗洌不是没想过正面冲突以外的办法:“李好义和宋恒不同,他是南宋官军,理应服从吴曦。”

    正巧这几天完颜纲派特使代表圣上正式册立吴曦为“蜀王”,吴曦恰好有亲信在西和、可以去给李好义下撤退令。那是准备代吴曦去金廷面圣的郭澄等人,把全蜀地图、吴氏谱碟等重要信息都给了金军,于罗洌而言自然可靠。

    郭澄欣然愿往。然而作为吴曦的直系下属,李好义却拒不南撤。

    “李好义,都统早已下令‘放弃关外四州,退保全蜀百姓’,你却赖在此地,是要抗命不成?”郭澄舔着脸还想蒙骗李好义。

    “都统一言九鼎,李某岂敢抗命?所以在天水时毫不犹豫听令了,在西和时也想着要不继续听令吧,可是,就是因为听军令害死了曹大人,听军令害死了寒将军,再听军令,还要害死几人!”李好义大义凛然,却也追悔莫及。

    “早该看清你,据说昔年渭水之战,你就为林阡背叛过都统!”郭澄嘴脸毕露。

    “渭水之战,盟王与都统齐心协力,击败金军跨境北上,那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怎就糊涂至此,反认盟王为敌,做起心照不宣却上不了台面的蠢事?!”

    李好义冷笑一声将郭澄轰走,不杀他只是因为要借他向罗洌传话,明志——

    “都统逃遁半月有余,然而七方关此地数千将士不动不移,不是因为腿脚走不动,而是因为立场不能移。”

    听到这般答话,罗洌气愤不已,“岂有此理!”越抑郁,越疯狂,恶性循环,他早已不是当初的罗洌。

    廿一正午,两军正于七方关前厮拼得不可开交,忽然万千兵刃就被一道寒光一拆为二、各回各鞘。

    “盟王?”“主公!”南宋官军也有称林阡为主公的,看是他来,喜出望外。

    “杀了这魔鬼,为王妃报仇……”乍见大敌,罗洌近乎丧心病狂。

    情绪再激动,叫得再大声,也被那魔鬼轻轻松松掀起的腥风血雨淹得一干二净。

    然后看到了,薛焕竟站在林阡一边,何慧如也那么及时地前来救场,循着林阡目光他陡然发现了宋军阵中的神女柏轻舟……歹念骤起,想着拆除林阡羽翼要紧,毫不犹豫趁她身边无人,弯弓搭箭转向猛射——

    万想不到,又漏算了那个人,那个人之所以敢孤军守西和绝对不止有胆,更有魄力实力,一声激响,光芒四射,李好义连人带刀挡在柏轻舟身前,将这偷袭一箭击落在地。

    柏轻舟面不改色,微笑低声感谢:“李将军,轻舟即七方关,多谢你了。”李好义一愣,会意,柏轻舟说,接下来,由你连人带刀挡在七方关前。

    “盟王入魔情有可原。他不能打,自然我上。”李好义点头。

    宋军将士望见林阡疯魔自然痛苦,却又因为军师回归而欣慰不已,两者抵消,腊月廿一的这一战虽与金军不了了之,却暗中铆起一股“将整个陇南都反败为胜”的劲。

    

    早在山东之战入魔之时,林阡就曾远避人群半月才返,入魔一次比一次狠的他,原本不应该才四天就回战场、变数无穷。

    若非为了救柳闻因性命,半癫半醒的林阡压根不会回来,一旦见到柳闻因得救,他便撑着一缕神智要走,然而,真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四村村民们当真不是自己所杀?还是说薛焕也是善意的谎言?因为如果像他说的那样有幕后黑手存在,世间还有谁人能达到自己这样的战力?倒是昨晚,自己“连恩人也杀”这样的话都吼出口了……

    正自犹疑,柳闻因已将昨夜之事对众人长话短说。甫一结合先前所听闻的“三村血案”,柏轻舟立刻就洞穿了林阡此时心中所想,当即开口,唤停了他的脚步:“慧如,你瞧,他与你前日认错之人,背影实在很相似。”

    “……什么?”林阡一愣。

    “主公,青鸾已归西线,金军情报日渐通畅,他们做得出缜密的策划来嫁祸你;而且,我们朝七方关来的途中,见到有人背影和主公很像,我还以为是慧如看错。”柏轻舟轻咳一声,“轩辕九烨既不承认,那便就是幕后渔翁。”

    “不管他是何人……”何慧如面色一冷,“毁我王之声名,便是我魔门公敌。杀无赦。”

    “三村血案已足够催主公自裁,然而他从江湖回到战场,竟还敢造出第四村血案,立功心切,因此露出行迹。”柏轻舟凝视着林阡动容,微笑胜券在握,“‘过犹不及’,除了我们之外,必然还有民众可以作证,见过一个没有带着柳闻因的假林阡。”

    “然而……”林阡勉强相信了自己,却怕现在这半魔状态不稳定,遇到这样那样的意外后再度入魔。

    “孔圣人编写《春秋》时说,我做的这些事、写的这本书,后人一定会毁誉不一,但我只要认为这是对的、有价值的,不论别人如何评说,我都会坚定地做下去。”柳闻因的声音从后响起,虽然虚弱,却如暮鼓晨钟,“林阡哥哥这十年,无论是神是魔,半刻都没放下过饮恨刀,正因这‘坚定不移’才聚集了一大群同道,这群人同样也半刻都没有放弃地跟随着林阡哥哥。所以,林阡哥哥只需与这群人绝对互信就好——只要您让我们在左右陪伴,是神我们继续拥护,是魔我们拉您回头,全都交给我们所有人,只要您在身边就好……”

    他诧异转过身来,先后接触那三个女子的眼神,无论动情如柳闻因、淡定如柏轻舟、清冷如何慧如,都是一样坚定地劝他留下……一时失神,不想走了。

    “那就留下吧。不过得听我话,先躺十天再说。”樊井不太乐意地上来给他裹伤。

    “那好……不过,闻因别再逞能动武、慧如只能守着轻舟。接下来无论轻舟怎样出谋,作战时我最多也只是掠阵。”林阡远远看向李好义。

    “喂!躺十天……”樊井看林阡又抛下他,气得胡子直翘。

    “躺十天?过年了!”李好义笑拍樊井肩,跟着林阡柏轻舟入帐,真好,有盟王当副将。

    两日内,在柏轻舟和轩辕九烨的协助下,李好义与罗洌又驱兵接战数次,渐渐胜多败少。

    这天残阳如血时候,李好义刚击败罗洌还在清点战局、林阡正被樊井按在榻上换绷带之际,忽然收到黄鹤去的飞鸽传书:“金军藏高手‘战狼’,很可能突袭七方关”,林阡一跃而起,血溅樊井一脸,两人一个疼得一个糊得齐声惨叫。

    是否为真?战狼?!腊八那晚,东线盟军被他逃出天网,如今才是腊月廿三,竟已到了西线搅局?!

    

    很可能是真的。

    不刻,灭魂一脉的消息也传来:“金军高手‘战狼’,今日出现于大散关。”

    他,曾是曹王府的首席军师。他比岳离、凌大杰、封寒等人更早就在曹王的身边辅佐。

    亦是曹王府在岳离进入前的第一高手。不止一人这样推测:三十年前他虽因渊声入魔而死,却没有真的死去,而是颠沛流离九死一生、最终靠吃草啃树皮活了下来,过程中还不忘潜心研究破解渊声之道。他,也正是若干年后轩辕九烨掉落山崖捡到的秘籍的主人,是轩辕九烨绝妙剑法的“师父”。

    还是完颜永琏最缺细作之时立刻构建控弦庄,几年后携妻为他潜入南宋、大隐隐于朝的控弦庄庄主!昔年南宋的王牌间谍楚天阔正是因他剔出,被他铲除之后还制造出“楚天阔是海上升明月所杀”的假象;五年前吴曦刚入川蜀时被金军俘虏,正是他对完颜永琏献策和规划;去年山东之战落幕后,也是他帮仆散揆引诱宋廷心急北伐……就不用列举他在开禧北伐和泰和南征里立过的功绩了,要知道他可是韩侂胄最信任的文臣之一。

    该叫他段炼还是战狼?总之不可能再戴着尉迟和的面具。然而陇右群雄闻听之初不禁骇然,五年前郭子建拐带尉迟雪私奔时不慎遇到金军,尉迟和还携家带眷出现在了同一个画面里,却“手无缚鸡之力”只能躲在郭子建身后,“心惊胆战”地望着郭子建以一敌多,最后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俩的婚事……现在再想,毛骨悚然。

    “父亲他怎会是……”尉迟雪更加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自己的父母、前夫、前公婆全是金国间谍?她一直不知道,身为才女的她“精通各国文字”原来只是对尉迟府情报极多的一个掩饰……

    “难怪建康府那么多蹊跷的地道……难怪沈延想带我和吟儿夜探秦府,却阴差阳错跑进了尉迟府的后院,很明显它们是相连的……五年前吴曦入川,尉迟和秦向朝这么巧也在,表面为了儿女婚事,实则是帮完颜永琏拦截……”林阡恍然大悟,“我早该想到,他就是战狼。”

    世人众说纷纭:“怪不得尉迟和当年那么火急火燎,非逼着尉迟雪嫁给林陌,可想正是通过女儿的关系,和秦向朝一同操纵林陌……”“所幸林陌没有留在短刀谷,否则战时盟军的绝顶机密全要泄露给那曹王!”“怪不得海上升明月原先的八大王牌之一白鹭飞,要心甘情愿地在尉迟府当一个护卫,回想起来,可能就是发现不妥、潜入其中调查、奈何遇到意外戛然而止了?”“尉迟雪,会不会也是金国细作,被安插在郭子建的身边?否则去年苏慕梓后院起火,为何就从郭子建开始?”

    传言杜绝不得,传入郭子建耳中,郭子建岂能不介意:“小雪若是细作,我早死了千次,陇右都被金人夺回去了。”有相信的,却也有半信半疑的:“或许,金人就想着现在夺回去呢……”

    多事之秋,郭子建最大任务是固守定西,一旦压不住谣言或是火气大了点,便会使林阡失去西面的支撑、使陇蜀防线一溃千里。林阡知道郭子建素来大局为重,所以这枝节务必消除,先前他连轴转没顾得上,休养生息的两天他即刻去信一封:“郭师兄,请将夫人交到我手上,务必相信我能处理。”怕自己入魔后忘了,便对轻舟说了他想用尉迟雪做什么。

    

    战狼这样的狠角色,可以说人还没来,身份就已经在林阡心腹打了一仗。

    而他这个人,显然也到场了,真的来了。

    大散关之战后,完颜永琏因箭伤昏迷过两日,虽已脱离生命危险神志清醒,伤势却始终不见起色卧床不起。一旦听说段炼求见,脸色都红润了不少,立即就要下榻出帐相迎,凌大杰和忧吾思左右都架不住,帐边却及时来了一只熟悉的手,代替他俩把王爷一把扶稳,凝息片刻,相视一笑。

    “回来了?”完颜永琏终于露出这些天来遗失的笑。

    “回来夺那天下第一。”依然是尉迟和的容貌,眼神如刀锋锐,语声铿锵有力,腰杆挺直之后,显得高大魁梧。

    “哪壶不开提哪壶。”完颜永琏半开玩笑,脸色苍白。

    “王爷又岂会在意那些。”战狼理解地说,“王爷您只需顾着天下,第一该由麾下们抢回。”

    “真的是你,段大哥!”凌大杰早已热泪盈眶,上前与他见礼。和尚与他较为陌生,只是双手合十:“段施主。”

    薛焕原还跪在帐中领罪,见到此人不禁愣了一愣,在老辈们面前哪有半点威严:“段前辈……”

    “这位是……”战狼也是微微一惊。

    “金北第一,薛焕,中天临终前将全部修为都传给了他。”完颜永琏对战狼说。

    “原是焕之……为何跪着?”战狼当然知道他,但他此刻负荆请罪,和印象中威风八面的薛焕相去甚远。

    “末将在处理林阡的这件事上,与王爷的想法相悖,恳请王爷收回成命。”薛焕斗胆说,“逼迫林阡入魔可能会便宜幕后黑手,催促林阡自裁或许会重蹈渊声覆辙,所以末将希望王爷采取原定的迂回策略,用‘阡陌之伤’慢慢削弱林阡,在林阡的正常状态下让他败死。”

    “焕之所说也有道理,我逼林阡入魔,确实有欠考虑。”完颜永琏苦笑,面向战狼求助,“我与林阡两败俱伤,政敌们便有空可钻,刚巧这几日环庆不安稳,王冢虎和祝孟尝趁解涛不在击败了万演,平凉、河东、山东等地,宋匪亦有见势滋长。以上种种,哪条都可将我弹劾。我想,此计不宜再继续,免得事态一再恶化。既然林阡形同虚设、甚至威信不再,不妨策划‘阡陌之伤’,或许那是唯一的万全之策。”

    “王爷。年少时我曾在一大段泥泞中经行,一路诸多困难,屡次险些陷入,却凭着信念一一克服。然而天色昏暗,我跋涉几百步后,看到前方遥遥无边,忽然开始怀疑,终于打了退堂鼓折返,不料才走上回头之路,便不慎陷入泥中难以自拔。”战狼开口述说,完颜永琏认真聆听,薛焕越听越知其意,神色一凛,无法辩驳,果然战狼不同意自己,“环庆、平凉既已有变,不如将逼迫林阡入魔的决断进行到底,或许能在川蜀补救后回援,否则很可能两面皆失,与年少时的我一样失误。王爷,信念、意志,最为要紧。”

    “然而……会否便宜哪个居心叵测的王爷……”凌大杰面露难色。

    “如若王爷击溃了林阡一统天下,还有哪个王爷敢出面找死。”战狼微笑,压低声音,“大杰,我家王爷是天命所系。焕之,你也可告诉那轩辕九烨,不信的话让他自己算一次,他有那个能力。”

    “段大哥,这话不能乱说啊……”凌大杰一惊,这话搁三十年前还好说,现在,完颜璟的耳目无处不在,哪怕王爷没这心思,都能被他逮着机会就秋后算账。

    “王爷,越拖下去反而越会两败俱伤,唯有速战速决才能置他于死地,如此王爷也无惧被圣上过河拆桥。”战狼点头,正色,“段炼愿助王爷一臂之力,正面逼他入魔、侧面催他自裁,两种办法都可尝试。”

    “段施主不怕幕后黑手,也不惧渊声再现?”和尚略带佩服地问,看出他的魄力在岳离之上,完全能够帮王爷决断,而且很容易就被王爷采纳。

    “死过一次,何惧之有。”战狼眼神中全然坚毅。

    “却又为何不同意阡陌之伤?”薛焕觉得那风险最小。

    “我从东线来,林陌孤家寡人,根本无法成事,如何能与林阡一较高下?”战狼说那难度最大。

    薛焕一愣,叹:“确实,差太远了。”

    “那便继续。”完颜永琏看战狼已经来到身边,而林阡等人再无可用之棋,便不再犹豫,“再迫他入魔一次。”

    “我的行踪,刻意流露吧。”战狼看出凌大杰想要他隐藏行踪出其不意,但战狼却说没必要——

    “既让林阡做好硬仗的心理准备、铺垫他再次被逼入魔,顺带着也可以为王爷抓您身边的南宋奸细啊。”

    

    腊月廿三傍晚,黄鹤去说战狼突袭七方关,灭魂说战狼出现于大散关……

    林阡闻讯,直接从樊井手里挣脱,提刀跨马,前往李好义处救护——

    陇南?散关?林阡也得两天,不可能同时出现一处。

    就算战狼本人在散关先战独孤清绝,都一定会有高手被置换来七方关!

    而战狼如果亲自来了,更加不是李好义能对付。

    所以林阡必须冒险上阵,先将西和稳住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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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6章 以我诛戮,共君逐鹿

    事实上,林阡根本没必要浪费精力去判断战狼到底会出现哪一处,因为战狼只可能出现在他所在的这一处——

    虽然很想抢走独孤清绝的“天下第一”,但战狼更急着夺去林阡的“天命所系”,那是他段炼几十年前为曹王算出的命格,无论如何也不能旁落。天下第一,谁之天下?

    早在暴君完颜亮统治时期就已到完颜永琏身边辅佐的段炼,与当时单枪匹马的王爷一见如故正是因为理想一拍即合——两个少年都携“一匡天下”之宏愿,舞象之年共平契丹起义、弱冠之龄同征南宋清流关,其后才逢大金风流人物陆续对王爷归心……曹王府群雄无人不知他是王爷的不可或缺、左膀右臂,作为军师“走一步算十步”,作为高手,他武功仅次于岳离和薛晏。

    可想而知三十年前他“死”在渊声的屠刀下,对王爷以及整个曹王府是怎样的损失和打击!不久,王爷得到个同样武功高强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控弦庄庄主“战狼”,与其说曹王府猜段炼“假死当间谍去了”,不如说曹王府迫切希望他“若然活着多好!”苍天开眼,去年轩辕九烨突然剑法进阶、所描述的“于泰山下捡到秘籍”,总算给金军带来了这份梦想实现的曙光。而今年在这场泰和南征期间,仆散揆与战狼数度交流,愈发确定原来那间谍勇谋双绝真的就是段炼!

    而作为段炼的最佳搭档,近五十年无论明暗都与之并肩作战的完颜永琏,当然是这世上少数几个对他夫妇身份和行踪的知情者之一。不得不叹:“得此知己,夫复何求?”昔年完颜永琏缺细作,段炼二话不说潜伏,如今完颜永琏缺战将,战狼毫不犹豫归来。

    “王爷,我与焕之立刻动身回七方关。请您下令封寒、罗洌、轩辕九烨,尽全力为我先耗林阡两日。”战狼计算得滴水不漏:认为硬仗要来的林阡,不可能任由着李好义孤身战斗,只要林阡出手过早、陷于兵阵不得脱身,反倒会被远道而来的战狼以逸待劳;林阡一味看重他战狼,反倒忘了,无论战狼也好还是被置换出来的旁人也好,今日还在大散关,再快也得花两天才能回到七方关。如此简单的事实,林阡为什么会忘,当然是因为线人或间谍飞鸽传书太匆促,使他一急之下光顾着判断地点、而糊涂地忘记速度——

    “青鸾,可以肃清了。”至于暗战,战狼的行踪,当然是掐好了时间和范围流露。

    那么,七方关大战期间,谁来拖住阶州宋恒、成县百里飘云、散关厉风行,诸如此类可能给林阡增援的其他宋军?

    “教吴曦父子去拖后腿、调完颜瞻前往拦截、王爷原地不动即可。”战狼离开帅帐之前,在王爷面前的棋盘上干脆地连落三子,杀得原还占据上风的和尚毫无还手之力。

    “阿弥陀佛。”和尚很少吃惊,今次却难免惊了,居然有人……气场比王爷还足?

    凌大杰目送战狼出征、回看和尚没法故作高深的尴尬样子,笑想,世间除了段大哥还会有谁,能完全了解王爷的性情、用王爷能接受的方式劝说王爷做正确的选择?而且他纯粹对王爷一个人忠心、作出“只对王爷利益最大”的谋划。

    “他说得对,既做决定,应一鼓作气。忌瞻前顾后、反反复复。”王爷淡静落子,转头关注棋局走向,“谋事在他,不过,具体的仗,还得小辈们自己打。”

    轩辕九烨、罗洌、封寒,接连对李好义败了三场,想必不会令我失望吧。

    

    是的,惜败有理,连败有诈。

    会“佯败反击”的岂止宋军?

    腊月廿一到廿三期间,金军屡战屡败,且挫且退,不停减灶,丢盔弃甲。一切在常人眼中是那样的自然而然。

    “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创造假象诱敌,火候拿捏精准,罗洌不愧楚风流一手栽培将才,先诱引李好义轻敌追歼落入埋伏,后把前来掠阵的林阡也陷进了重围之中。

    “林阡固然不在正常状态,可是,李好义身边有柏轻舟指点,会中我计吗……”战前,罗洌曾怕骗不过宋军。

    “弱质女流,长途奔波水土不服,再加你临阵那一箭惊扰,撑了一两日而已,眼下怕是要一直病到明年了。”轩辕九烨一脸郑重地说,罗洌愕然,不敢相信,这是你打探到的还是你害的……

    这真是个有毒的战友,明明罗洌在心里犯嘀咕,没想到他就像听到一样,转过脸来轻声回答:“是青鸾打探到的。”

    “哦……”罗洌觉得轩辕九烨活像一条盘在自己心间的蛇!

    “照你想的打,障碍我来除。”轩辕九烨侧身回眸,错觉这位用兵如神却需要协助的搭档还是楚风流。

    

    烽火熏黑了陇南天,血腥染红了西汉水。

    腊月廿五,罗洌驻足制高点,无情地望着苦战多日都不得突围的林阡,是的,没有人是真的百战不殆,纵使林阡也会掉进我为他量身定做的死局。

    此情此景,靠近西和的独孤清绝和厉风行哪个都来不了,因为和尚、凌大杰、卿旭瑭将他们全都拖缠在大散关;而百里飘云、宋恒辜听弦等人,也分别和完颜瞻、完颜纲术虎高琪鏖战。金宋之间的战斗,多年来从来都像这般负势竞上,造成的结果只能是天昏地暗、血流成河、人间炼狱。想要打破僵局,唯有靠战神快刀斩乱麻——如此必会加快结果,结果却不见得谁赢,非得靠留下来的活口决定胜负,但由于精锐殆尽,对民间的伤害一定小得多——可是那战神一旦屠杀,自身就不可避免遁入魔道……

    那战神偏怀有救世理想,从一而终不愿入魔,所以宁可胶着了两日两夜。

    那战神还爱钻牛角尖,入魔之后若不迅速杀死,则整个天下都可能遭殃,快刀斩乱麻适得其反。

    冲着以上种种,罗洌和轩辕九烨等人,全都是抱着以身祭刀的必死之心来打这一战的,这里人人都愿做他林阡的刀下鬼,好让所有的恶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继而在他被逼彻底入魔之际由战狼来坐收成果、将他林阡“迅速剿杀”“为民除害”,最终,帮助师出有名的曹王覆灭南宋、一统天下!

    就在这一刻,林阡体力急剧下降,饮恨刀终于难以自控,脚底下,视线中,荡涤的血色开始一圈圈扩大……“师父还没到,我先去压制。”轩辕九烨的最大任务便是为战狼控准时间,若战狼没到,轩辕九烨便毒化林阡刀境、极力压制他入魔,若战狼到了……

    电光火石之间,斜路剑风冲涌,轩辕九烨了然于心,当即携剑从战局抽身,果断与来者交换站位,直接将林阡让给他收割。

    恍惚间,好像天地间的卷轴被什么一掀一换?林阡面前的剑招分明没变,然而速度、力量却都提升数倍,剑境竟能在压制入魔和推动入魔间游刃有余地转变……

    “对了,就是我师父。”与林阡激战过十回合,轩辕九烨气喘吁吁,本来伤就没好,强忍着才不曾倒下。

    巨型雪光,迅猛出击、连环轰砸、放肆追索,而林阡,那时完全看不见剑光彼端之人的身形容貌,只知道重压之下自己难以负荷连连后退,握刀的手血肉横飞、脸上的皮像被硬生生揭开一层,别说施展不了万刀斗法就算施展了都未必是其对手,当真有种一生刀法都白参悟了的无力感!

    于是就在那人的推动之下,一步步朝着万劫不复去,眼前何处,阶州西和?别无他法:唯有不惜一切代价地跨级跃升,才能把这位空前厉害的克星拆除!

    却就在这浑噩窒息的灰色时空中,陡然划过一道斑斓色彩,不像他这样强悍却死寂,却是独树一帜的鲜明而活泼。近年来有太多人,武器一出就教他觉得心一惊、魂一动,却很少是这样,锋芒一露便令他眼一亮、呼吸顺畅。

    太熟悉的招式,“飞香走红满天春”,“天江碎碎银沙路”……那是谁的剑术?年纪轻轻九分天下,云雾山比武排名第三,雪藏十年又是为何,总是扶不上墙的宋无用……

    “我来了,主公。”这句话,太重要的宣告。不仅表示他宋恒击败完颜纲及时来了西和,更意味着掉队已久的他总算对南宋武将们迎头赶上了!

    林阡神智被及时拉回,回眸凝神分辨,当真是宋恒来与他刀剑合璧。好一把“玉龙”,从里到外都明净似水,精美如画,截金断玉,所向披靡。

    “王,我也在。”宁孝容作为宋恒带来的二十骑之一,难得一次在夜晚之外的场合出现。

    当他二人强势杀入,迅疾为林阡掠阵,纵使战狼也不得猖狂,丧失了原已算准的最佳战机。

    “完颜纲和吴仕,真没用!”罗洌惊见变故,当然意识到,阶州此时本该故技重施的里应外合竟然失败。

    “宋军不过二十骑增援……我等有一万人,何愁不能将这些增援斥开,助我军的第一高手斩杀林阡!?”轩辕九烨厉声开口聚拢军心,他这一生最大的使命就是要打死林阡这个阻碍天下大势的魔!

    林阡才刚回神,尚在半魔状态,乍见万余大军一并冲杀过来,竟是横刀出于本能要将宋恒和宁孝容护在身后,眼看就要顺着战狼的初衷演出曹王最需要的情节,那就是……一瞬之间饮恨刀上光影如血如火,刀面上即将挣脱不知多少过去曾束缚其上的荒魂……

    阶州城南之惨烈,顷刻又要重演,还要描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恶魔林阡将会以杀戮将西和夷为平地,把眼前金军宋军都熔为一炉,无主战马哀朝天鸣,狂喜乌鸢啄尸脏腑!宋恒思绪凌乱,后果不堪设想:再然后,陇陕民众自愿跟着金军走,南宋江湖群龙无首分崩离析,吴曦与完颜永琏瓜分陇蜀共取襄阳……金军铁骑践踏之下,两淮、两广、京湖、江西、福建……大宋风烟皆不复存。

    等等……不对。

    接下来会发生屠杀不假,再然后的事却不一定成立!因为,谁说将这里夷为平地的恶魔就是林阡??

    不可以是……另一个人吗?

    “主公他,做任何事都不计较世人怎么说。但我计较。他的罪名可以我给他担,他一定要是完美无瑕的那一个。所以我心狠手辣、不择手段,千夫所指也无所谓。宋恒,这担子,现在轮到你来挑了,你代我,保护他的声名。”寒泽叶临死前语重心长嘱托宋恒,却何尝不知道他和林阡一样有精神洁癖。

    可是主公不在的这些天宋恒才知道,主公还有一个他曾经不理解、现在正在学的“担当”,那就是为何陈仓道上德高望重的华一方非要拦在宋恒面前一力担下罪名“林陌的死都是我一个人的错”,那就是为何理想“傲视万里江山、海晏河清”的徐辕要替主公一次次地和南宋官军虚与委蛇“我早已经豁出去。你这条路再难走,我都一定奉陪到底。”这就是为何明明该在淮东的主公奔波劳碌体力难继还每场战事都在阵前、每个战友都要保护、哪怕要付出入魔的代价“我不入地狱,谁入”……

    如果可以选,谁不想回到云雾山那个单纯可爱的江湖?

    现在的陇南,没有天骄、没有主母,内忧外患主公必须是完美的精神象征,那样才能保住家国民众、守住所有同道中人的理想,所以主公万万不能入魔,那么魔鬼只能另一个人做!我,宋恒!

    时间太短,来不及再踟蹰,宋恒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提起剑来再想腊月十七那晚的滚滚黄沙。

    那晚是宋恒有生以来最后悔的夜晚,如果泽叶他还活着,一定会对吴仕下狠手,那就不会害主公走火入魔,就一定能给主公分忧……

    昔年得知自己与邪毒的寒泽叶齐名,宋恒曾有过发自内心的排斥,不喜欢寒泽叶的狠辣,不喜欢寒泽叶表现优异,不喜欢寒泽叶强大到主公和天骄都那么欣赏。可是做他副将之后,宋恒才渐渐地佩服他,接受他,喜欢他,那晚隔着风沙那么接近他,宋恒突然发现,泽叶就是藏在自己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那个想做却达不到的自己,坚决,冷酷,做事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什么“如果泽叶他还活着”?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真真正正还活着!

    一笑,力蕴千钧,四围万籁俱寂——泽叶,你曾放弃过又拾起的人,他曾放弃过又拾起的剑,今次一定要比主公的饮恨刀后发先至!

    后发制人,来得及。主公存善念所以攻势迂回,比不过他宋恒作恶直截了当。作恶?宋恒?这两个词能挂钩?

    “你做得到。”做得到!想让你们的主公兵不血刃,就该是你提携玉龙为君屠城!

    霎时万念皆抛,出手剑起命落,剑境的缥缈银河、雾气蒸腾,全都赶在饮恨刀前疯狂铺陈。

    林阡厮杀停顿,还未回过神来,身旁熟悉的一袭白衣便被血溅、擦身而过没作半步停留:“主公看着就好……”

    第一剑为天下苍生

    第二剑为我之同袍

    第三剑为斩灭穷寇

    第四剑为荡尽污浊!

    这一段坚定不移的志,是泽叶,是曹玄传,

    这一腔炽热激越的血,与主公,与天骄共,

    这一把狠毒无情的剑,从父亲,到我,从未变过!

    沐浴血海,流泪?痛苦?

    征人没有悲喜,只有荣辱,

    沙场,锋锐作骨,收拾山河,

    江湖,浮一大白,莫负青春!

    闪烁群星,缓缓漂浮,

    美景之下,血流漂杵……

    “都看清楚了吗,吴家军一万,曹王府一万,全都是我,玉龙剑宋恒所屠!!”宋恒杀红了眼不由分说宣告,所谓恶魔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阶州、七方关、甚至文县,全是他宋恒一个人!康县火攻、阶州火攻、七方关血杀,新官上任三把火!

    “不,不是你……”林阡远远落在他身后,到这时方才醒转,眼中的血却全到了喉咙,话声未落吐血不止,无能为力痛心疾首。

    腥风血雨之间,岂止林阡惊呆,战狼也杵在原地,这是什么意思……杀了林阡,也没用吗?

    没错,战狼听说过,宋恒曾经失去理智屠杀战俘……

    一往无前,万命皆悬。

    女真铁骑,命若草芥。

    残阳如血,天地相溶。

    杀生无边,剑胆无悔!

    断肢残骸漫天遍地,林阡眼前一黑,再也站立不稳:“宋恒,怎能……”

    剑是君子佩,刀是强盗使,可如今君子怎就做起了强盗的事!是,他看得清清楚楚,正是那个理想纯良、心思脆弱、动辄放弃的少年,今日竟然为了他林阡,主动揽责做了阶成和凤四州令两国军民都闻风丧胆的刽子手!可是,“怎能是你……”

    

    宋恒,是谁,都不该是你!

    林阡清醒已是一日之后,七方关宋军早已大获全胜,罗洌轩辕九烨封寒全都撤出西和,樊井一边诊治他一边对他述说,宋堡主知他没有生命危险,便先一步回了阶州,此刻应在城南迎他车马。

    “军师和闻因都好多了,慧如和孝容也随行。”颠簸的马车里,樊井说着他并不是最想知道的事。

    久矣,见他还在沉默、眼圈一直通红,樊井三缄其口:“七方关金军恐怕都杀光了,他身上也百余处伤,所幸都不致命,神智比你清醒。”

    “我盼他情况可控,勿像我一样疯魔。”林阡眼中瞬然噙泪,“我……负了那样好的一个人。”

    “只要不走你的老路,也不全然是件坏事?”樊井摇头,叹了一声。

    廿七,林阡一行回到阶州,辜听弦正在城北驻守,是以宋恒、莫如在南迎候。

    一别数日,他终于清醒回归,阶州民众也总算不再畏惧他,那当然,他们听过他的神化和另一个人的魔化,此刻正躲在宋恒背后窃窃私语不敢直视宋恒。

    “秦州寒泽叶、曹玄、宋恒、莫如,恭迎主公归来!”宋恒高声说时,全场鸦雀无声了一忽,随即齐声洪亮。

    “可有好酒?我想去对他俩还愿,告诉他们,天水军没有白白牺牲。”林阡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宋恒,这个人的成长,令他如释重负又痛彻心扉。

    “主公,还是先治了宋恒的罪再去……这玉龙剑杀人嗜血不止一次,主公若还纵容,谁来压制宋恒?”宋恒当即举剑请罪,恶当然是麾下来担,主公该得到惩恶扬善的美名!

    “宋恒。”他看宋恒跪地请罪,知宋恒是事后收拾摊子,若想消除负面影响,自要给民众吃一颗定心丸,还非得让他林阡来喂,建立新的精神象征。然而,他怎能让宋恒代罪……

    宋恒见他发愣、迟迟不肯动手,于是移前几步又飞远几丈,假装被他一脚踹飞,惟妙惟肖,这技能应是无师自通。

    林阡原还因为这是以前的宋无用而想笑,突然就因为宋恒面露苦色真的在吐血而徒有悲添,急忙上前将他扶起。

    “主公息怒,末将不敢再犯。若然违誓,不得好死。”宋恒微笑,擦了嘴角的血,转头对林阡承诺。

    “你不该犯。”林阡假装严厉,内心苦不堪言。

    “该。世人消息闭塞,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一战,犯罪的只能是我。”宋恒压低声音,语气淡然,眼神坚定,分明是西线的唯一仅有。

    这世上,有人成长是流泪,有人成长要流汗,有人成长会流血,有人仅需一个点头,有人却遭信仰颠覆,还有人……一将功成万骨枯。

    

    因宋恒以行动认罪并且人为扩大舆论,林阡反而成了被谣言构陷的受害者。

    陇南四线金军,一战荡然无存,不得不从七方关等地撤出,只留完颜乞哥等散兵游勇苟延残喘。

    抗金联盟对阶成和凤四州地域和民心都失而复得——但民众们是因为吴曦走了、金军死光、恶魔宋恒只听林阡的话、才不得已向林阡所领导的盟军靠拢,盟军未来显然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这个残酷的世界,到处都充满了刻意,就像金军导演着他林阡入魔,可宋恒的剧本写满了他行善。

    那他当然要行善,否则怎么对得起宋恒?接下来,他应该休养生息尤其是恢复神智,当务之急就是做回原先那个杀伐决断时镇定自若的林阡。

    而宋恒最要紧之事,自然是慢慢地“戴罪立功”,以行动证明他是可控的,如此才能抹消这段突兀高峰,平稳做回独当一面的宋军统帅。

    于是柳闻因惊讶地看见,林阡哥哥破天荒地听了樊井的话,躺了好几天乖乖地定时定量由她喂药,这段本该煎熬的恢复期他脸上没带一丝苦色,反而充溢着斗志和希望。

    “真好,当初治愈林阡哥哥的是红袄寨的兄弟情,如今,应该是宋堡主给他的战友情。”闻因想,自己不能帮忙净化他,那就默默地陪伴总没错。

    刚从帅帐里出来,忽见一团火红掠过视野,紧接着一个女人人未到声先至:“可算找到你们了!”

    “您是……”闻因一愣,望着这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子,再转头看到战马倒是认得的,火麒麟……

    “白脸夫君呢!?我听说他在文县便去找他,可到了那又说他去了西和,我才去西和他却又回阶州了……”那女子自顾自地往林阡营帐走,从火麒麟上下来时身上银铃作响,柳闻因心念一动:“西海龙?!”

    “我真后悔!若是夫君遭遇不测,我纵使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西海龙夺眶而出的眼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意料之中的是,她闯进帐去没半刻又被林阡轰了出来。

    “那是谁?”何慧如刚巧和宁孝容路过,问柳闻因。

    “林阡哥哥杀了她的巨蟒,她便要林阡哥哥娶她。”闻因解释。

    “我五毒教蟒蛇极多,给她几条,打发走吧。”何慧如不带感情色彩地说。

    “不需何教主打发,毒圣宁家多的是。”宁孝容微笑,柳闻因却看得出,这笑意真心实意,不像过去那般和何慧如有一较高下之敌意。

    “宁姑娘,那日为何也主动去七方关救林阡哥哥?”柳闻因好奇了好几天,终于有机会问。

    “于公,他是魔门的王,于私,他是泽叶的必救。”宁孝容叹了口气,含泪而笑,“泽叶没做完的事,我会给他继续。”

    “毒圣宁家,从来不差。”何慧如难得给了她一个肯定。

    

    交谈片刻,柳闻因看着何、宁二人远走,一时感慨,没有移步。

    眺望战火洗礼后的陇南,虽然敌人还有残留,但大体上还是安宁的,许久没有这么静谧的时光,这么轻松的心情了,竟然令她舍不得移步……

    可惜,乱世中静谧轻松不过片刻,只要有敌人残留,那就表示暗流汹涌,帅帐里的林阡之所以怒不可遏地把西海龙赶出,既是因为那女人实在太主动,更是因为他案上的加急情报。

    金军在七方关被宋恒覆灭不过几日,宋军的“灭魂”一脉在大散关几乎被青鸾铲除!灭魂本人因为下线们的弃车保帅才逃过一劫,若不是昔日就在陇陕的“掩日”旧部也归他管,恐怕立刻就被青鸾削成了一个光头司令,饶是如此,他们也过了风头才敢发声。

    林阡恍然大悟:原来战狼是故意把行踪流露出来观察和肃清的?

    灭魂一脉全盘震荡,那么线人黄鹤去呢?算来也有几日不曾与他联系,难道也……

第1497章 右衽衣裳,俊傲回眸

    “今次,必能抓住‘灭魂’。”西线金军已然发现,近来宋军情报网是灭魂和掩日两大分支一起运作。由于灭魂属于横空出世并且和掩日无缝对接,在不确定先前的黄明哲是否掩日的情况下,唯能将现存的灭魂视作“一人总领两脉”——

    既是灭魂也是掩日,能力超群,不得不抓。

    而就是灭魂在心腹逍遥活跃的这大半年,金军在西线接连被宋剔出两个间谍:鹓雏、鸑鷟。好在他俩虽然出师未捷身先死,到底还是给青鸾留下了不少搜查灭魂的线索。青鸾甫一回到陇蜀,便凝合起他俩的所有旧部,并在他俩未完之事的基础上,结合自己连日来调查出的可疑迹象,神速锁定了灭魂身份的大致范围。

    “青鸾,可以肃清了。”待到战狼一声令下、盯梢的人一安排好,有关“战狼要打大散关”“战狼要打七方关”的情报便刻意泄露进了那范围内。他青鸾倒要看看,当渲染为“大金第一高手”的战狼从天而降,谁会在那个时间点沉不住气、仓促作动。

    当初在东线,青鸾就是和那位战狼合作,帮仆散揆挖出了宋谍“转魄”,助金军成功从八叠滩渡淮的。合作无间,相见恨晚,相信今次也是无懈可击,教“灭魂”也无所遁形。不过……青鸾本能触碰到残疾的腿——拜李君前所赐,上次自己还在宋军里窥探情报,如今到底也失去了一项最直接报效国家的能力。

    素来行事谨慎、不喜抛头露面的青鸾,便连前上级仆散安德也不知道他真实长相。现今不幸瘸腿,特征太过明显,无论安全起见还是性格使然,青鸾都更加深居简出。虽然坐着轮椅痛苦不堪,他倒也不恨李君前,毕竟前些日子乔装潜伏在小秦淮里他没少坏事,李帮主打伤他很正常,生逢乱世、各为其主而已。

    托战狼大人的福,今次肃清果然一击即中。当林阡还沉浸在保住陇南的喜悦中时,青鸾便趁其不备为曹王在虚空战场扳平了一场——海上升明月的灭魂一脉从下到上都断送在大散关,掩日一脉虽有残留却很可能群龙无首。“纵然如此,没把两脉全消,还是未能斩草除根。”

    很明显灭魂和掩日采取的是一脉蛰伏另一脉活动,这种交替进行的做法可以使宋军情报线在紧急关头保留其一。冲这一点,青鸾觉得“灭魂”本人并没有死,现在还以“掩日”的身份躲在另一脉避风头。所以此番肃清存在遗憾,可以说有心栽花花不开。

    但令他觉得无心插柳柳成荫是,原本只是派人试探性在西和监视的黄鹤去,居然在那个时间段也有过擅离职守的举动!

    “难道说,掩日和灭魂本来就是两个人?灭魂已经死了,他黄鹤去是掩日?有这个可能吗?!”难道说我已经大获全胜?!青鸾不禁心中一喜。

    然而,青鸾安插在七方关宋营的下线们只能探出柏轻舟身体不适,却无法获悉有无信鸽、来源何处、记号如何。所以不同于灭魂下线的人赃并获,黄鹤去只不过是擅离职守而已……

    “仔仔细细搜!”还能怎样?宁枉勿纵!既已有了苗头,青鸾绝不放过,当即动身前往西和,不顾那时正仓惶北撤的完颜纲和术虎高琪,命人全面搜查黄鹤去的居处和这几天到过的地方——搜不到黄鹤去那就搜他亲信之人,但凡搜到一只信鸽,青鸾都足以将他提审!

    “不能搜啊!曹王亲自下令,切忌过问出身!”黄鹤去身边拥趸出乎意料地多,强调这么做不仅伤害黄大人尊严而且违抗曹王军令,甚而至于是对已故的楚风流的不敬。提及王妃,罗洌部将便也出头。青鸾遭遇阻力,隔空对罗洌说:“这便是罗将军想为王妃抓灭魂却抓不到的根由。”力排众议:“尽管搜查,我来担责。”

    “也是个狠角色。”轩辕九烨闻言微微一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青鸾,处事作风会教他莫名想起细作时期的林阡。

    “如果黄鹤去真是宋军细作,拥趸又这般多,那六月的静宁会战,他是否真有可能在我眼皮底下掉包莫非?”罗洌心里本来就有莫非之死的结,再加上自己对王妃的承诺,便把心一横,教部将们不再阻止青鸾。

    “黄鹤去?会吗……”轩辕九烨一愣。金南前十只剩这棵独苗,居然还是林阡的人?可是,不应该啊,黄鹤去曾经疯狂执迷于剿杀林阡……然而,林阡好几个麾下确实是黄鹤去的亲生儿子没错,人,一旦上了年纪就难免容易念旧。

    与黄鹤去交往这将近十年,堪称阅人无数的轩辕九烨,竟然难说自己真的就了解他:“那是个很少见的……性情极端复杂之人。”那个人,昔年从南宋义军叛离、毅然决然地投奔大金,如今,会因为洪瀚抒、莫非、吴越石磊的死而落叶归根?

    “还是希望他不会。”轩辕九烨摇了摇头,他不想看到第二个陈铸,更不希望会出现这种背叛——

    可是,希望归希望。如果黄鹤去真的会立场反复,如果黄鹤去放弃了对林阡的剿杀改作效忠,如果黄鹤去从金国战将变作南宋间谍,那么王爷和林阡又将此消彼长……如果真的已经发生,那当然要除之后快!

    黄鹤去,那是个天生的战将,武功过人,深谋远虑,林阡的战史上惨输给的对象之一,不止一次。

    近年来却状态下滑,鲜有胜绩,或许归因于年老体衰,或许就真的是对他自己的选择产生犹疑……难道他就像战狼对王爷比喻的跋涉泥泞者,快走完时居然产生了折返回去的心理?已故的小王爷昔年还总说,“黄鹤去生有反骨。”仿佛那是个天生的叛将,到哪里都不安稳。

    那,还是个天生的间谍——

    

    心思缜密、深藏不露、做什么事都妥帖、到任何位置都胜任的黄鹤去,早年由于吃了南宋江湖太多亏,自从投降到金朝的第一刻起,每逢官职升迁、结识身边新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必是对这些人进行观察、甄别,暗暗分辨这些人公义与私情之轻重。重公而轻私者,与他不同,敬而远之;重私而轻公者,给以利益、诱以感情,潜移默化地培植成他的死忠,轻者跑腿,重者卖命。

    所以六月静宁会战,他轻易就能调动亲信在罗洌眼皮底下把莫非偷换,并交代众人收买环庆当地群众说那个名叫黄明哲的黑皮肤少年自幼生长彼处,以备不时之需。至今都没麾下出卖他也不可能出卖,毕竟他与这些亲信推心置腹,所作所为也不算叛国,只是救儿子的命而已。

    十月邓唐之战,汉江边混乱的灾民里,他悄然救下莫如、柳闻因,也是一样靠他们。畅通无阻,毫不留痕。

    而这一战,他当然没能料到战狼和青鸾联手的闪电打击。在发完飞鸽传书后、得知罗洌把林阡困在绝境而战狼根本还没到场时方才意识到中计,他深知难以洗清自己冒险擅离职守的嫌疑……虽然意外,却不动声色,立刻在心里计算未来,这几日早已有了对肃清的心理准备——明知青鸾要来,黄鹤去岂会坐以待毙?

    得知危机迫在眉睫之时,代他训养信鸽的副将曾慌忙询问,大人,索性我这就回去销毁信鸽?他摇头,天罗地网里干这事,愚蠢之举。对那焦急的副将说,我可以脱罪,不过得借样东西。

    战狼青鸾这回是出其不意先发制人不假,可是有几步棋他俩下得绝对没有他黄鹤去早,比如说,幽凌山庄他救了一船人,这帮人还都不是他的麾下,而是先前大王爷派去监视他的“敌人”,其中不乏官职较高者,他们的证词比自己的亲信更可靠。从东线到西线的这一路,他和他们日夜相处,自然知道哪些人既有说话权又服服帖帖有求必应,因此在青鸾调查之前,他就找到了“和黄将军有过命交情”的有名无实之人,给他担保说“一场误会,不是擅离职守,那晚黄大人是来找我饮酒的。”

    不过,光有幽凌山庄的新友作保,并不能完全洗脱他的嫌疑,他需要死忠主动为他代罪,然而那些亲信虽然重私轻公,却不可能真的把国家抛却。除了这个训养信鸽的副将,他,也是黄鹤去在决定归顺盟军的一开始就着重策反的……

    是的,黄鹤去先前就用私情蒙蔽了这个金人,并且一早就确定了这金人可以策反,因为此人在军中一直受到不公正待遇,根因于其生母为汉人身份低贱。在中线的某天,黄鹤去碰巧路过看见他和旁人斗殴,找他谈话,听出他语气中有对邓唐宋军的同情。到东线的路上,黄鹤去反复试探,发现他受其母亲影响颇深,对南宋河山尤其母亲的家乡无比向往。

    每个细作都会事先就给自己找好挡箭牌,黄鹤去也不例外,只不过他和莫非、完颜丰枭、徒禅月清直接找替死鬼完全不同,他以德服人,谁说只有金策反宋,就不能宋策反金?

    他做到了。他,当真用掀天匿地阵的战果、林阡的无敌、凤箫吟的立场、三线九路的金军裂痕和宋军坚固……一步步策动了这个金人的心理,再暗借他被旁人的排挤加了把力道,使他心甘情愿地脱离金军、报复仇人、向往母国、憧憬宋盟、效忠“主公主母”、改变自身命运。自打全权负责信鸽的第一刻起,这金人就是海上升明月的一员、随时可以为黄鹤去牺牲让黄鹤去金蝉脱壳的下线。

    “唉,得借你的性命才行,你……可愿意?”他作为这个人表面上的知遇之恩、良师益友,实际却是一如既往的宁我负人人毋负我。以一副不得不这样做的语气,问出了一句很早以前就准备好的话。

    于是,在青鸾派人搜出信鸽、并寻到这副将的蛛丝马迹时,这人“图穷匕见”“穷凶极恶”劫持了黄鹤去……心甘情愿地弃车保帅,为了让“大人能代我实现心愿”……

    黄鹤去望着这下线在自己面前倒下,到死都有着一副倔强的眼神,心念一动,怎地这么像年少时候的自己,真的感觉在照镜子一样……他表情里不敢闪过一丝半点怜悯,可是不动容也万万不可能,兀自于心中嗟叹:唉,总要有人牺牲的……

    那人临死前的撇清关系、自己脖子里的血痕,叠加在新友的证词之上,直接把黄鹤去洗干净了八成。

    还剩两成……黄鹤去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策马到大散关、完颜永琏的面前申诉:“王爷,自鹤去归顺您后,几十年来备受冤屈,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竟连大义灭亲都不能自证!可是王爷,且不说黄某在掀天匿地阵中是金阵中人……王爷理应记得,对吴曦的策反就是黄某向王爷提出的啊!”

    没错,这几日适逢金廷册立吴曦为蜀王,黄鹤去作为策反吴曦之计的提出者,本该是最大的功臣,当然要抱紧这只煮熟的鸭子,一则证明忠诚,二则强调重要性,三则……这个时间点太巧,就算黄鹤去真是间谍都不能随便调查,完颜永琏不能给归顺者们以卸磨杀驴之感。

    “不该猜测他是‘掩日’,他才从东线回到西线几日?”王爷预设立场就是信任。黄鹤去归顺他后战功卓绝,屡次害得林阡性命之危。

    战狼同意了王爷的见解,他知道,“策反吴曦”是对西线宋军的致命打击,理论上黄鹤去作为提出者,九成五以上都不是林阡的人。

    然而,不是十成,就不能让青鸾收手,所以在黄鹤去走后,战狼又对王爷谏言:“王爷与麾下绝对不疑固然好,却容易受到战友之情蒙骗。掀天匿地阵和策反吴曦都发生在今年四月,后半年来黄鹤去辗转各地、会否因为其余变故叛离?”

    完颜永琏神色一凛:“该怎么做?”

    “黄明哲究竟是否莫非;吴越死的前后黄鹤去说过做过什么;还有,他在东线失踪的两日,到底发生过何事见过何人……都是青鸾可以调查。”战狼果断列出所有的可能,“有些人的命途,就是这般迂回。”

    “即便他背着我们救了亲生子、对君附杀死吴越的行为不满……”完颜永琏眼神一黯,“都是人之常情,不能说明叛离。你与青鸾且调查清楚了,不可冤死忠臣。”虽说战狼的回归冲淡了楚风流龙镜湖战死、解涛武功尽失带给他的悲恸,然而仆散揆病情才刚有起色,他经不起再失去更多麾下了。

    “是,王爷。”战狼当然明白,自己谋断虽快,毕竟冷冷冰冰不带感情,王爷一要为大金考虑周全,二是确实与身边人互信不疑,所以就算真的确定黄鹤去叛金,王爷也不会将其以奸细罪名处死。

    “黄鹤去处事圆滑,若为奸细,是个对手。”青鸾从屏风后出来,他的真实容貌,只给王爷、战狼知晓,至于他的身份——父母兄弟都死于宋人,所以无比坚定地反宋。

    青鸾已然见识到黄鹤去的厉害,这场无硝烟的交手,明明自己把障碍一个一个地拔,却被黄鹤去一个一个地把新的竖起。这下可好,左搬王爷,右立吴曦……好在战狼大人站在自己这边,说服了王爷调查“暂缓”但不停止。

    “段炼,如今西线有青鸾,你便不必再为细作,索性接手中天的旧部,那当中也有不少是当初他为你代管。”完颜永琏对战狼说,你是时候彻底转明了,有青鸾在幕后我很放心。

    “陇蜀乱世,青鸾一人可够?”战狼略有担忧。青鸾虽对他的认可有期待,情绪却没有显出半点起伏。

    “足矣。陇南这场仗虽然受挫,好在川蜀终将由我们操控。”完颜永琏这才露出一丝笑意。

    “是啊……廿三那日,吴曦便已正式受封了。”战狼正色回忆。

    

    廿二夜晚,曾天赤如血,光烛地如昼。①

    廿三,金宋双方尚在七方关苦战之际,吴曦召集全体幕僚表明心意,称“东南方已失守,圣上逃到了四明,我军应该见机行事”,又说,“林阡入魔,义军无望,不如我忍辱负重,就此降金称王,以关外四州换金军撤兵,也好保住全川蜀的百姓。”

    幕僚们哪像民众那么好骗,一听降金二字,没有思想准备的全是大惊失色,不乏挺身而出公开指责者,譬如王翼、杨骙之,皆声色俱厉:“如此,则相公八十年忠孝门户,一朝扫地矣!”

    吴曦不为所动,冷冷道:“吾意已决。”随即到武器库召集军官开会,把适才对幕僚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包括禄、褚、王喜等武将都向他祝贺,纷纷表示听命。

    于是,吴曦面向北方接受王印,自称蜀王,榜谕四川。

    吴曦上任之后,第一把火是处理程松。

    此前金军进犯大散关,虽有独孤清绝、林阡、厉风行襄助,毕竟将多而兵少,向来胆小的程松在地动山摇里始终不自信,多次写信告急,请求吴曦发兵驰援,吴曦却连哄带骗不增兵、更写信暗示程松离开四川。

    便是廿三这天,程松收到吴曦的信后,惊惶失措,不知所为。廿四,义士刘甲、范仲壬二人邀约程松,想就此起兵诛杀吴曦,但程松害怕事情败露惹火烧身,当即告辞二人而去。

    廿六,金军配合吴曦行动,从七方关撤兵的同时,加紧了对大散关的攻击。当听闻数万敌寇齐朝边关奔涌而来,宣抚使大人先于百姓吓得星夜兼程逃跑……

    廿九,程松翻越米仓山,经阆中沿嘉陵江而下,抵达重庆。当时他身无分文,只好写信给吴曦,请求吴曦给他一笔路费,以便买舟而归。在信中,程松奴颜媚骨地称吴曦为蜀王。吴曦很高兴,立即派人给程松送去一个密封的匣子。程松一见,惊恐万分,以为匣中装的是一口逼自己自尽的剑,吓得拔腿就跑。使者追上他强迫他打开,定睛一瞧,竟是满匣金宝,程松大松一口气,带上箱子又狂奔,舟过三峡之后,他向西掩泪叹道:“吾今获保头颅矣!”

    吴曦上任之后,第二把火是追杀李贵。②

    身为曹玄副将一度上错贼船的李贵,眼看七方关李好义小胜几场、吴曦竟然瞒报宋廷,大怒之下直肠子的他和吴曦大吵一架,气急率着百余豪杰直接朝西和的方向去投靠李好义。

    李好义闻知吴曦公然降金称王,与其兄抱头痛哭,发誓要杀掉吴曦,为前线的抗金联盟分忧。虽然他和李贵都已脱离南宋官军,所幸还有王钺在吴曦麾下为内应,帮他们秘密串连志同道合者组成“诛杀吴曦”的秘密组织,包括吴曦亲卫在内也一并发展,不怕抵不过由孤夫人组织的千余吴曦护卫队。

    “我太过鲁莽,否则倒也可成内应了……”李贵悔不当初。

    “算了算了,你这性子,当内应也会失手的。”熟悉的声音响在脑后。

    李贵愕然,不用转身就脸红到脖子根:“宋堡主……”

    一别多日,早该冰释前嫌,宋恒上前拉起他:“随我见主公,一并喝酒去。”

    “中!”李贵爽快地笑。

    吴曦上任之后,第三把火便是把关外四州先前逃向川蜀的难民驱逐出境。③

    正是林阡走火入魔那段时间,一部分宋民被迫接受金军统治,另一部分却不肯相信宋廷遗弃了他们,于是舍弃田地房屋,带领老人孩子,顺着嘉陵江迁徙。吴曦却丧心病狂派出军队阻拦,想把这些百姓赶回去。义士郭靖对此悲愤异常,到白崖关时,他对弟弟说:“我们家世代都是大宋的子民,自从金人入侵我边界,我兄弟二人不能以死报国,反而避难入关,现在又被吴曦驱赶回去,我不想舍弃汉人的衣冠,宁愿死在这里,做赵氏王朝的鬼!”言罢投江而死。

    后来抗金联盟对吴曦这三把火尽皆闻讯,只恨那程松不能有李贵半点良知、郭靖半点气节!

    

    程松溃逃,影响恶劣之大可想而知。

    敌军未到,主将先跑,兴元府百姓一城如沸,大散关等地守军心念动摇,独孤清绝和厉风行的优势本就因为战狼的助阵而一去不复返,而今程松的逃离使他们更加艰苦。

    当是时陇南形势虽缓解,阶成和凤四州却并未安定,虽然地域恢复到了金少宋多,但民心却极度不稳、宋恒尚在协助林阡就地巩固——七方关之胜本来就是杀人一万自损八千,盟军俨然不可能立即就将整个陇蜀都反败为胜。

    程松拖后腿、陇南宋军皆不得动,金军眼看随时涌入大散关内、协助吴曦进一步作乱川蜀,自然出现了完颜永琏所说的“好在川蜀终将由我们操控

    ”,早前他就去信完颜匡、仆散揆,务必加紧对徐辕、凤箫吟等人封锁,“尤其中线,万不可抽调出精锐来救林阡。”

    “完颜匡正加紧攻势;临喜病情也略稳定。现在整个棋盘,能活动的还是只有林阡一个人。”完颜永琏如是说时,看向战狼,欲言又止。

    “宋恒虽也可怕,到底情况可控。”战狼一句话就给王爷定了心,“那日我误以为宋恒是林阡第二,错觉南宋有无数个这样的恶魔,所以误判‘杀林阡不是最佳方法’,结果被宋恒骗了,错失了战机。吃一堑长一智,王爷不必再存顾忌,林阡只有一个,接下来还是集中攻势对他。”

    “那就继续引他疲于奔命,事不过三,不能再失。”王爷注视着地图上的大散关、兴元府,现在金军已经从吴曦手里获得全蜀地图,只需趁乱突破独孤清绝和厉风行,或者说轻巧地绕过他俩,兴州短刀谷就将会与林阡两不相顾。形势危殆,林阡不可能不被牵着来。

    

    林阡何尝不知完颜永琏心中所想,同一时间,望着与王爷同样的地图,甚至同一片地域,蹙紧了眉:“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真是差透了!”

    “主公莫忧,且稳扎稳打,就此平定阶成和凤四州、向北将大潭天水等地全面收复。”柏轻舟撑着病体到他身边,脸色还有些苍白,眼中却噙着笑意。

    “轻舟的意思是,我只需顾着陇南?”林阡转头诧异,怎能把最艰难的仗给独孤、风行、风师兄他们打?

    “吴曦称蜀王,不利于您,也不利于曹王。”轻舟一笑,语带深意,“会有人提醒完颜璟的。”厉风行、风鸣涧等人将要遇到的仗确实会是硬仗,但决战不一定来得很快,因为有太多东西掣肘了。

    林阡点头,立即领会:“盟军可以将重心压在陇南,不过有宋恒在此足矣,我还是得兼顾着大散关……尤其是战狼带来的‘长’,我应尽早地‘消’。”

    “主公想用昔年对付黄鹤去的方法来对付这战狼,却不知,这细作首领的心中可有亲情?”轻舟咳了几声,帐外已听得几声鼓乐之音。乱世中,听到几声不是战鼓都是奢侈都觉惊奇,然而能庆祝新年就代表民众们认为安妥,或者说民众们在坚守着自己的节日,无论如何这些都是他林阡乐于听见。

    “无论如何都应一试。”林阡回身给轻舟倒了水,慑服一笑,“黄鹤去、灭魂都已安妥,我军倒是也可过个安稳年。”

    轻舟失神看着这俘获的一笑,险些忘了接过水,回过魂来不禁脸红:“过了今晚,就是开禧三年了。”

    正说着,柳闻因掀帘入帐,说樊大夫亲自下厨做了顿简单的年夜饭,现在一众将士正围着篝火在雪花下品尝。

    “那这顿年夜饭还真是简单,可有鱼吗?”林阡忍着心疼,微笑说。

    “自然有,年年有余。”闻因微笑回答,黑夜里眼眸清亮。

    林阡看到宋恒、李贵只喝酒,慧如、孝容在一旁训练西海龙的蟒蛇,就知道果然这顿饭不够好吃,不过望着樊井端到柏轻舟的面前一副很期待的样子,林阡也不忍毒舌了。

    这当儿,小牛犊哭着跑到他面前来:“爹,不好吃,我要吃兔子!”

    他本来还感伤,忽然又有点欣慰,开禧三年,虽然吟儿看不见了,可是他还在,孩子们还在,一转眼,小牛犊已经两岁,小虎子和小虎妞一岁,这几天陇南战局稍一安稳,全都被顾小玭带到了他身边,一口一个“爹”,一个比一个叫得甜。

    “是了,明天大年初一,就是小牛犊他们的生辰呢。”顾小玭柔声提醒。

    “熙秦他们还太小,沂儿,明日爹带你找干爹打猎去,打兔子吃,可好?”林阡两手抱三娃,阔步朝宋恒他们去。

    “好啊好啊。”“不嘛不嘛。”“爹爹坏~~”一个孩子拍手叫好,两个孩子连哭带嚎。

    “主公,主母该回来了?何时抱第四个啊?”李贵笑起来,大家都会心一笑,东线军情据说缓解,吟儿应该可以抽身回来了。

    总是有人说吟儿,好像吟儿还活着,可是他们说起有关她的事,他耳朵就会模糊那一段,他就知道,所有有关她的都是假的,他不该相信这幻觉的,吟儿早就死了,虽然在寒棺里躺了很久,可是他并没能将她救活。

    曾几何时,他每次想起吟儿,都觉得无比遥远,还痛彻肺腑。

    林阡放下孩子们,怅然看着眼前雪静谧地落,答非所问:“希望东线、中线、天下的到处都是如此吧……”

    

    注:章节名出自古风歌曲《功成谢人间》。①③史书确有其事②在史实基础上做了艺术加工,感兴趣的孩子们可以去搜“武兴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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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8章 沙场万里,与君同赴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大雪纷飞中的襄阳城,至今已死守一月有余,铁桶包围,无军来援。被战火照亮的夜色下,徐辕在城头看完有关林阡回归、宋恒崛起的信件,一如既往表面平静,前所未有内心激动。林宋二人,是两个对他最重要的人。

    就好像心有灵犀一般,徐辕猜到主公此刻听见民众鼓乐会先忧后乐、并说起希望天下到处都如此安定的新年愿望,他一笑,望着雪,遥相呼应:“我亦同此愿。”

    追溯到半个月前,也是在同一个地点看信,他的心情却截然不同。那时西线散关危殆、林阡正遭遇完颜永琏;东线和州凶险、凤箫吟需力战仆散揆;中线襄阳一如既往艰难,他对完颜匡必须采取“主力只守不攻、奇兵四出游击”之策略,虽然立足不败,却也解围不得,只够自救而难以助阵西线东线任何一方。

    以一万敌二十万,还能如何?

    腊月十五,因“惊鲵”探知“金军到城南紫阳观再造攻具”,徐辕与赵淳大人商议过后,派麾下三十六人前往突击,旗开得胜,烧毁云梯二百余连,其后,赵淳又派官军五十人抢夺了金军的造梯大竹。百余金将追赶而前,均被宋军奋勇杀退。

    翌日,再收到惊鲵情报“金军在紫岩寺、虎头山等地安扎集结”,义军七十三人和官军弩手三十二人趁夜过河劫寨,目标明确,途径可靠,乘其不备一击即中,轻松获得披毡、衣甲、刀铡等战利,并成功解救金军从其他城乡掳来的宋民数十,其中不乏美貌女子,可见完颜匡还在搜刮、对金帝完颜璟投其所好。

    如此,其余宋军均以数十人为一支,分散到定专寺、万山各地,斫敌首级,抢敌马匹,烧毁天桥鹿角,掠夺军器衣甲……这些孤悬鄂北的襄阳军精锐,轻骑简从,神出鬼没,短打猛攻,屡试不爽,使金军自腊月初三以后再未能进攻一次!

    苦中作乐,宋军当然会觉得这些小胜都值得自豪,不过平心而论,这些战斗令金军困扰不堪是不假,可对金军本身的伤害却少之又少,争如给石盘的边缘磨损掉一些粉末——说什么水滴石穿,自不如劈它一斧,治标又治本。

    只可惜人数太悬殊,撼动大局的主动权从来就没在宋军手上,腊月十七,援军还是连影都没有,天不遂人愿反而是金军又添了增补——是夜,义军往城东云峰寺劫寨之际,虽杀金军甚多,撤退却遭阻滞,原是有个叫李八儿的金国高手,生生和殿后的彭义斌打成平手,大战四十回合不分胜败。

    那人所用为斧,劈砍力道巨大,彭义斌仗着剑法的刚劲不屈反复刺击勉强占得上风,但那时已深陷在陆续赶来的金军包围里,眼看着一时半刻是走不掉了。

    寡不敌众,危急关头,所幸不远处冲出一枪如银龙出海,杀进百人大阵中及时架开了李八儿的夺命一斧,并二话不说就伸手将彭义斌救到他马上,一气呵成。李八儿只觉被一股强力冲开两步,到手的彭义斌竟被人轻而易举就夺走,忘乎所以急忙策马追赶,一边追一边意识到了什么可是也来不及了——那人回马猛厉一枪,“扎一线”,去如箭,霸道,准确,魄力非凡,李八儿堪堪举斧,重心渐渐不稳。

    就在这你追我赶的十几步里,那人以一杆平正之枪点穿挑扫,既变幻迅疾,又力蕴千钧,李八儿斧头越打越像纸糊;待到那人变扎为圈“翻湖海”,李八儿眼睛一花眼前全是枪色,惊得直接从马背上掉落下来;紧接着那人身后的宋军一拥而上,李八儿束手就擒时还满脑子都是:他就是穆子滕?错不了,当今世上枪术谁及!

    陷入枪境不可自拔,醒悟之际,方知自己已成宋军阶下囚,大惊之下,李八儿连连叫喊:“快放了我!我是李挞览之子!”

    那时宋军脸上都是一个表情:李挞览?谁啊?

    腊月十八,李挞览出现了,为救儿子,领着千余金军摆列城西,与城上官兵以矢石激烈交战,群雄在城楼看他在阵中跃马突出、执旗指呼、身先士卒、意气骄雄,战术上自然重视这敌人。不过,战略上要藐视,彭义斌随口笑了一句“官还不小”,赵淳一听,立即低声:“擒贼先擒王,拿弩来。”

    “大人,弩斗力渐减,恐不能及远。”赵万年面露难色,目测敌人百步开外,而赵淳还有伤在身。

    “大人,我来。”徐辕扣御风箭于弩上,代为远射。一声激响,百步穿杨,正中李挞览左目。

    主帅坠马而死,金军阵脚大乱,不刻便气夺而退。李挞览到死也没让宋军明白他是谁。

    

    宋军数十次小战皆胜,使金军无法开启大战。是的他们拥有撼动大局的主动权,可撼不动大局也无可奈何,明知道有毒汁在水滴石穿,堵不上源头那可怎么办?

    “无妨。据说近日林阡入魔,宋军很可能军心动摇,包括海上升明月在内。”完颜匡也是深谙韬略之人,懂得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于是立刻借机散播攻心言论、丑化林阡以打击和分裂襄阳的官军义军,另一方面,也开始重视和着手处理扎根于自身心腹的宋谍“惊鲵”,这段时间惊鲵已经犯了不少大案,而金军间谍、新一任的“朱雀”,在襄阳城毫无用武之地,至今都被徐辕以各种理由排挤在重要事务以外,双方对于朱雀身份和是否暴露都已经心照不宣……

    却说陈旭听说那些天花乱坠的谣言,怎会看不透完颜匡想做什么,手执羽扇、神态从容地走到帐外,远远看见迫切前来的沈延兄弟,他不问也知道他俩是想问他如何消除城中有关林阡的枝节:“多加宣扬天骄和主母这两天的胜战,他俩相加,理应能压得住主公。实在不行,多雇些人。”沈千寻点头:“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问题。”

    盟军众将络绎赶来,俨然都是为了林阡,陈旭望见越风不在,心念一动,看向穆子滕:“子滕,越副帮主劫寨去了?”

    “是啊。”穆子滕一愣,说,“一刻前,风弟率约莫九十人,根据惊鲵送来的情报,直接前往云峰寺,烧金军云梯去了……有何不妥吗?”

    “你与义斌领一支精锐,前去援救,可能有诈。”陈旭指挥穆子滕和彭义斌策应越风,“完颜匡的攻心很可能是对明暗双管齐下,我军不得不防——对手绝非等闲,必然穷则思变。”

    “嗯。”穆、彭二人先后领悟,敌人不可能甘于三番四次栽在同一个陷阱,尤其这个完颜匡精于韬略,一定会借着多事之秋,利用“惊鲵”的存在反算宋军一把——即使云峰寺地点是真,云梯攻具却可能只是诱饵,其后埋伏着难测的人马!同时,完颜匡必然也希望惊鲵在发送情报时不幸露陷……

    可惜,不同于仆散揆抓转魄、青鸾抓灭魂,完颜匡对惊鲵缺少一个明确的盯梢范围,最终结果是惊鲵并没有如他所愿当场落网;

    而且,他既不像仆散揆抓转魄时在小秦淮有内应,又不如青鸾抓灭魂时有战狼作武功威慑,所以不具备用两个地点混淆视听的条件——如果用两个地点惊鲵可能连这个当都不会上——最终结果是云峰寺的云梯攻具只能真的被烧;

    唯一对完颜匡正中下怀的,就是前往云峰寺、不幸落入陷阱的越风了。大火之下才刚得手,四面八方就起寒光。

    “宋将受死!”伏军骤出,刀兵激响。

    枪扎棍扫,剑刺刀削,斧抡锤劈,一时尽到眼前,势要将越风围攻作肉酱……

    电光火石却全都遭遇狠扫,金光掠处,似有春风拂柳,夏风吹云,伏兵们连连后退,不禁叹:这防御,当真泼水不入……

    防御?一众新来的金军高手还在感叹,倏忽秋风乍起,草木摇落,冬风动地,繁雪霏霏,云披雾裂,唯风是从,金军难行,瞠目结舌,削铁如泥,断刃无数。见此鞭者,无不觉大风起兮,皎月千里,满目神威,不战而自惭矣……

    何须防御!这攻击,根本睥睨天下,无人可挡,四步之内,一劈,一扫,一捅,一撞,打碎了近前所有金军高手的护心镜!

    但宋军来不及叫好便也有纷纷倒地之象,只因从对面方向也来了一位武功高手,手中刀所携杀伤,同样也是隔着铠甲都能将人活活砸死。

    “好暴力的刀法……”越风余光扫及,那个名叫完颜江山的高手但凡经行之处都像蒙了一层血光,毫不犹豫将他视作唯一对手向他冲驰而上。

    那刀法果然有个适合的名字叫“貔虎”,披荆斩棘也是为了早一刻能与越风手里的抚今鞭一决高下,核心处一个错身,完颜江山刀尖内力齐灌越风心口,凶险狠辣,越风运力护住心脉,持鞭堵截利落之至,即刻回身疾刺一式,反击畅顺行云流水,完颜江山似乎意料之外,却也立即从容不乱地转攻为守奋力,格挡开这一鞭后又在第三招再度抢回主导,不消半刻,再度向越风胸口的要害砍,越风攻守兼备,凌厉一架,豪放一摔,第二次反压敌手占据优势。

    两个人就这般你来我往势均力敌了一炷香功夫,好在越风陷入重围之后第一时间就解决了一半金兵,其后虽遇到这旗鼓相当的完颜江山却也指挥若定命麾下发信弹示警,终于在这时撑到了穆子滕和彭义斌颇为及时的救护。当援兵到达之际,宋军总算不用负隅顽抗,清点人数,伤亡比金军乐观得多,此消彼长,此刻两军的数量应是差不多了。

    “放箭!”金军弯弓搭箭。“来战!”宋军弩手应接。

    箭阵对攻之下,不乏勇士冒死上前、欺身肉搏,彭义斌提剑与穆子滕并肩作战之际,忽然看见他枪尖上像在喷火,较平素威力更大,一愣,细细观之,蹊跷不已:“这是什么?”

    “我听徒弟说起过,她在梨花枪上加过火器,我见了赵大人的火炮,便试着也加以改造,在这枪端系上铁罐,藏些硫磺、铁滓、瓷末之类,看看威力能否大些。”穆子滕与他并肩作战,说话间穆子滕带着他又杀十余人,向前推进,步步为赢,金军的那帮高手,哪配得上称高手!

    彭义斌满心崇拜:“子滕啊……”

    “啊?”穆子滕还不知道自己自此收获了一个小弟。

    “我发现你真和‘纸上谈兵’反着来……”彭义斌惊羡,“这些跟实用有关的东西,你全都记在心里,并且学以致用。”

    “是啊,所以从前越帮主会因材施教,他知道我记不住书里讲的,就给我画出来或者讲故事。”穆子滕微笑回忆,“后来盟王一有闲暇便送我小人书连环画……”

    “这仗打完了我回山东,再找找爷爷画的兵书,看看能否再送一本《军形篇》给你。”彭义斌承诺说。

    “好!先谢过!”穆子滕喜不自禁,早忘了彭义斌先前发誓再不送东西给他,“那我该回赠什么?”

    当是时,漫天火箭,在夜空里交织成一大片壮阔火网。

    不经意间,彭义斌发现,自己和穆副帮主曾同闯江水滔天、今夜又穿过这火势凶猛,俨然生死之交……真没想到,山东陕西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居然会因为这场襄阳保卫战而相识,当真是缘分使然吧。

    一腔热血,胸中激荡:“你记性差,就当场赠人头给我好了!”

    宋军虽然越来越轻松,越风的表情却愈发凝重,其一,面前的完颜江山竟有高手堂水准,盟军的又一大敌!

    其二,完颜江山这追魂夺命的刀招、还有他每次收刀时的一拉一转的手法,都像极了传说中那个……

    杀害柳五津的凶手!

    “若真是他,我必会为柳大哥手刃。”徐辕闻讯后说,他知道,完颜江山符合真凶的一切条件,然而,虽然此人的刀法就是这般狠辣没错,可是他杀柳五津有什么动机?单纯的厌恶宋人?要知道,那时候泰和南征还未白热!

    “亏得军师心如明镜,完颜匡的双管齐下打成了以矛攻盾,他对襄阳城内的一计‘攻心’,暴露了他在云峰寺的另一计‘伏击’。”孟璞玉帮穆子滕和彭义斌裹伤时难免后怕,回头检查越风时居然毫发不伤,“越将军,真神人也!”群雄也为这才十岁年纪的孟璞玉面露惊疑:这小子,居然看这么透,他日必成将才。

    “此战虽教完颜匡扑空,为防不测,还是教‘惊鲵’蛰伏一日。”徐辕对落远空说,保护功臣要紧。

    

    完颜匡计谋彻底告败,却当然不会甘心,很快就另辟蹊径来瓦解襄阳——

    腊月廿一,宋军先前被金军俘虏的武将王虎越狱而归,九死一生,遍体鳞伤,赵淳喜其回归,感其忠义,亲自迎他入帐。

    正欲问询他金军情况,却看他言辞闪烁,赵淳一愣,立即朝沈延投以眼色,沈延不声不响经行过王虎,从他肘后摸出紫袱系银十五笏:“这是何物?!”

    剑拔弩张,王虎大惊失色,当即跪倒:“这是完颜匡给我的!他叫我……入城纵火为内应……”

    “襄阳城险些毁在你这宵小手上!”赵淳怒不可遏,岂不知任何保卫战都是里应外合最可怕,当即命人将王虎斩首示众。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赵淳得知王虎原是受完颜匡之命来行刺他的,恨恨地说:“吾心无愧天地,王虎能奈我何!”

    完颜匡不依不饶,命人到城下来喊叫,称林阡入魔之后竟又在文县犯下十村血案,所杀俱是无辜民众,禽兽不如。赵淳忠赤贯日,不可能与传说中的这位林阡为伍,但见徐辕、越风、穆子滕等人品性,岂肯相信,原想置之不理,却怕民众受骗,是以亲自到城头将完颜匡反驳:“撒速小儿,汝在鄂北犯下血案岂止十村!禽兽不如到底是谁,有何脸面随意栽赃!”撒速,正是完颜匡的名字了。

    完颜匡见他总算露面,大呼:“赵大喽啰,西川大将吴曦已降,我朝已封其为蜀王,此举使陇蜀百姓尽皆得保。而你,固然得个精忠报国的美名,奈何却使襄阳一成生灵尽陷汤火,也同林阡一样禽兽不如!”

    “胡说八道,吴氏三代抗金,迄今八十多年,要他降金?春秋大梦!若死守不降也称禽兽,那赵淳也当定这恶人!”赵淳怒不可遏,表明态度,甩袖便走。

    他不相信吴曦会降金,而且也不能相信,更不能让民众相信,因为……他和吴曦的地位一样。

    下得城楼,他看到徐辕撕碎飞鸽传书、不无惋惜地对他说:“主公失踪,吴曦已叛,完颜匡为了这位新蜀王,很可能会加紧进攻襄阳。”

    “此事,襄阳你知我知。”他感谢徐辕的坦诚,也清楚徐辕的顾虑。吴曦给林阡拖后腿,他却必须撑住徐辕身。

    “放心,天骄。”赵淳一笑,按住徐辕肩:“戮力同心,何惧之有。”

    “好……赵公当心!”正自感动,疾风入耳,徐辕迅即将赵淳扑开,定睛一瞧,原是金军以箭射书入城。

    “烧了。”赵淳看都不看,该表达的立场阵前已经都说清楚了。

    “再有信来,全都碎了。”“射杀射箭者。”“直到他们不敢再射。”接下来的立场,都用行动说!

    

    一如徐辕所料,川蜀形势对襄阳造成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

    “廿四,完颜匡将对襄阳发起第二次总攻。”惊鲵脱离蛰伏状态,立即前来城东与落远空近距接触,述说详细情报。

    “该来的总是要来,你且万事小心……”落远空听得城东南擂鼓发喊,深知惊鲵不宜久留,遂极速与她交换讯息。

    目送惊鲵离开,他也准备回城。才行一段,便觉有异,风渐渐紧,越走越慢。

    这才知道,完颜匡果然不是等闲之辈,竟是在城东南擂鼓对宋军声东击西,将赵淳等人的注意力吸引在明处,又趁陈旭正致力于保护惊鲵,暗处开始从他落远空入手——“抓不到目标,换她的上线!”

    然而,落远空不在金军潜伏,要抓他,靠的自然是襄阳城内的“朱雀”,这群宵小因为徐辕的阻挠而做不到探听军情,竟索性由暗转明换了个身份专门从宋军里剔出他落远空?!胆大包天,意料之外!

    一切都是猜测,落远空不可能主动问,却一边往归路走一边按剑随时出鞘:好在,我与惊鲵虽是近距接触,却是我在地面,她在我脚下沟渠,这些人没能看见,否则,险些被敌人歪打正着……

    路的尽头,那十余宵小总算不再藏掩,刀枪剑戟齐齐朝他冲击,记忆超群的他,不到十招就从招数看出了他们的本来身份,其中有两个武功能与他单打独斗的,之一便是……果不其然,华冰虹——

    湖南华家拳的二弟子,云雾山排名第十六,华一方的得意门生。

    众人围攻下,华冰虹与其战友间或插入、对落远空形成包夹之势,落远空虽武功高强,苦于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流露实招,想一招就将这帮人灭尽也无胜算,所以一时落在下风。

    战友……那人明显是个金人,却是华冰虹的战友。好一个华家二弟子,身为云雾山排名前二十却降金,不奇怪,金人几乎在比武大会结束时就开始策反,总要有一个两个中招。

    却遗憾,这样的战力,拳法干脆,内外紧致,怎么也是彭义斌以上的水准,竟不能为襄阳守城,反倒为敌人所用……

    久之,落远空难以以寡敌众,险象环生,忽听金军有人嘲讽:“何必顽抗,吴越也是这般落单死!”

    他一愣,心知这是乱心之举,却不可能有怒,不可能有怕,不可能有色变、更不可能有话,静默对敌、极力冲破阻障。

    “面不改色,武功高强,十有八九落远空了。”华冰虹一拳接一拳,势要将他斗笠掀开。

    他连战连退,虽信弹早已发出,然增兵迟迟不至,眼看再不使出青城剑法破敌就将行迹败露甚至有性命之忧,因而决意施展“立春木旺水绝”将这些人能杀几个是几个,不过就是华冰虹那两个没把握……却在这必须拼命的紧要关头,树后杀出一刀打破了此地的原先格局。

    金宋双方顿然泾渭分明,他因那人的奔赴而暂时脱险,与那人背后相托时已然气喘吁吁:“你怎来了……”

    “八大王牌救落远空,是分内事。”那人,惊鲵,回答时冷若冰霜,毫不拖泥带水向金军反击,飒然风起,刀光若电,凌厉之至。

    “怎会是刀……”落远空并不吃惊惊鲵会武功、而且武功如此高强,只吃惊她的武器怎是一把快刀?十步一人,气势磅礴。

    然而她的兵器,不应该是……剑吗!

    危急关头,岂能遐思,电光火石间华家拳已近在咫尺,他醒悟时本能以青城剑法相抗,而惊鲵刚斩了华冰虹的战友回身救得仓促,情急之下也是一刀流露出看家本领,意料之中,岷山剑法!他看她出手伊始就猜到她果然是岷山剑,洛轻衣,却怕别人看出她来,心一横,不再压制自身武功,瞬然祭出连串龙虎、松风、劈空剑法,只为在一瞬间将这些杂碎全部清除,哪怕顷刻血染衣袍也无妨!好在武功最高最棘手的那个,适才已经被她杀了——

    刷刷数剑夺目刺耳,径直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大半人的命都消除,谁都没看见她刚刚不慎暴露的岷山剑,不刻,徐辕的百步穿杨军也很快来援……却可惜华冰虹命不该绝,最早受伤的他,第一个连滚带爬逃出了战场,待到落远空和惊鲵要去追时早已杳无踪影。

    “这一剑,以后别再用。”他凝神望着惊鲵,适才她情急打出的那一剑,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正是邓唐之战前览秀亭旁的参悟。

    她也与他心照不宣,看出了彼此的本来身份:“上线,您也一样,华冰虹漏网之鱼。”

    “所幸他看不出你。不早了,尽快回去。”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他也不可能对她说,轻衣师妹,你竟然还活着……

    是的洛轻衣没死,邓唐之战她因旧惊鲵的失误而战败失踪,青城大师兄以为她死了,才放下一切,央求师父,来当落选空。

    后来传言说她只是受伤、一直在后方养伤,他欣慰之余没再多想,没有想过,新惊鲵的崛起就是她对旧惊鲵的复仇!

    “如今我因为要护着轻衣师妹,所以当落远空了吗。”他笑叹一声,目送伊人渐行渐远,在众人到达之前留下暗号并撤离。

    很早以前,近距接触时他就发现了,这个天赋异禀的细作惊鲵,勤勤恳恳,诸事不问,独独对林阡的事上心。

    自然天赋异禀啊,师父说,当细作,第一要务便是会乐器。而她洛轻衣,和她的七哥一样精通音律,尤其善于扶箫。

    可是她人生的前二十年,心里一直都只有剑,从来都只专注于对剑道的追寻。一个美貌气质可以说冠绝天下的女子,怎就甘当如今平平无奇、其貌不扬的惊鲵?!

    

    她转身离开襄阳,一边改回普通军医的装束,一边,有关邓州之战的一幕幕重新浮现眼前,那晚,吴越夫妇遇害,大师兄也被人假传阵亡,她出城和完颜江山激烈厮拼,刀剑之争激起沙飞石走日月无光……

    缠斗千招不分胜负,最后关头,是在一条湍急的河流边,那河流会令她想起短刀谷里的越溟河,想起若干年前林阡和吟儿在河边看着她舞剑,可惜那日暮月出的安逸景象,后来却越来越少看到,若他眼见这邓州的战鼓震天,应该也会很伤感吧。

    力尽的她,早已不是越打精力越旺盛的完颜江山的对手,化雪入云的“破镜重圆”在那人貔虎刀的压迫下近乎枯竭,无奈地带着还未能参悟“镜花水月”的遗憾,被一刀砍中身体而不幸掉进了急湍……

    “练剑的时间愈发少。”她确实很恨这群金人,总是妨碍她练剑,占用她宝贵的时间,毕竟她只有在练剑的时候,才能想他。

    也好,这个时候,还能想想你……想想那年渭水上的楼船夜雪……

    她以为那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忽而露出一丝由衷的笑。

    谁料,那只是她另一个生命的开始。

    后来程凌霄找到她,告诉她邓唐发生的一切,他不是很有把握将她说服,虽然他很早以前就留意到:“轻衣,你很适合当细作。”

    他也没想到他这漫不经心的一句打乱了她的心,因为若干年前正是在饶凤关抗金,林阡对她说笑了一句:“想不到,轻衣还有做细作的潜质。”盟王当然一言九鼎,在她心里,他是一往无前、无所不能的英雄。

    “我军是不是很缺细作?”她见程凌霄点头,于是答应为他分忧,笑,“程掌门,我来做。”

    “轻衣,很少笑。”程凌霄一愕。

    “没有轻衣了。”细作成为细作的第一刻,就要抛弃身份和名字。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剑,你可舍得。”程凌霄给她一把佩刀。

    “以剑为名,也好。”她说,落远空的八大王牌,名称恰好对应越王八剑。

    当了惊鲵这么久,说完全为了林阡也不合适,毕竟,她也属于襄阳保卫战的一员——

    父亲,姐姐,轻衣曾愿以剑独善其身,而今敢以刀兼济天下!

    

    百步穿杨军赶到激战处时,只见荒郊野外遍地尸体,一片狼藉中见到落远空留字:“华冰虹叛,金军欲将总攻定于廿四。”

第1499章 八方侠至,共守城关

    那晚,金军于城东南擂鼓,杀声响彻云霄,城内屋瓦皆震,赵淳令城上“益加严备,毋得喧哗”。后来才知,这期间城东发生激战,“朱雀”等十名金国奸细,触不到襄阳军机竟索性改变任务围攻起落远空,所以今夜不过是完颜匡的“声东击西”之计!

    终于虚惊一场、落远空因“惊鲵”救护而化险为夷,但闻知朱雀就是华一方的二弟子华冰虹之后,徐辕等人难免扼腕叹息,算来那人和林阡、吟儿、独孤、宋恒等人一样,庆元年间参加云雾山比武获得第十六名,实打实的“天骄门生”,竟然也投降了金朝,影响恶劣。

    经此一役华冰虹正式背叛为金将,引领起外虏的最新一路增兵——事实上,由于天骄早就怀疑他、没有证据才不曾对他深入调查,此战无论抓不抓得住落远空,华冰虹都一样是准备撤离了。

    与此同时,完颜匡不遗余力散发言论——有关林阡的谣言宋军不信,那就散有关吴曦的真相,“吴曦已降金封蜀王,所以我军会加紧打襄阳”,“吴曦已约定与我们一起打襄阳。”有理有据,底气十足,听上去自然说服力强;加上气候恶劣、援尽粮少,赵淳、徐辕控得再好,城内也必然有人心浮动。眼看“廿四总攻”迫近,众将难免心中忐忑。

    火烧眉毛,陈旭仍然一副淡定闲适之仪态,笑对赵淳说道:“我夜观天象……赵公可如此如此……”

    廿二破晓,赵淳率襄阳军民,于城隍诸庙祝祷:“虏犯襄汉,残害生灵,愿求天助,赶逐退却!”大张旗鼓,虔诚,投入,深情,激昂,跟在他后面的襄阳民众全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廿三夜晚,金军鼓噪之声越临越近,眼看总攻近在咫尺,夜半忽然雷电大震,金军行进中途竟遭雨雹之灾,始料不及,喊声遂减,廿四当日,不得不放弃攻城。襄阳城中一时传言纷纷:“突然下了场雹子,打死不少金军。”“太好了我军又可以休养生息!”“这雨雹,是赵大人带我们祝祷求来的。”“神灵保佑,岂非精诚所祷,感格而然?!”“襄阳必胜!大宋必胜!”

    陈旭在城头听见,摇扇时笑而不语。也不知到底是否神灵保佑?完颜匡那么巧把总攻日期定在廿四,廿四偏偏就被自己观出有一场大风暴……

    

    自廿四受挫之后,金军仍每夜于东南擂鼓发喊,初始还令当地民众心惊,后来,结合惊鲵情报,众将一致认定:“金军专喊东南乱心,欲激我等往西边溃逃,而在城西设伏趁乱击杀。”

    “不管它了。”赵淳说,忽略金军,按宋军自身的战略来。

    襄阳军继续以“主力坚守、精锐劫寨”形式,纵兵四出,到虎头山、大悲寺、万山等地,烧云梯,救俘虏,抢夺鞍马弓枪刀甲之类。

    “赵军师,大悲寺当地,大寨之外有小寨,如何是好。”“先以弩手把截大寨,叉镰手直入小寨。”赵万年如是规募。

    小胜不断。同时,闻知林阡李好义鏖战西和州、凤箫吟周虎守妥东和州,西线东线的战事一路往好的方向发展,徐辕等人一边放下心来,一边明白中线大势将更加紧张,因为无论仆散揆也好完颜永琏也罢,都不可能希望中线抽调出哪怕一个精锐去打破平衡。

    “廿四的决战并未终止,只是被天气拖延而已。金军具备总攻能力,如今他们顾忌惊鲵,反而会对日期守口如瓶。所以决战重新开启,是‘随时’……”被围一月有余,襄阳城依然无援。徐辕在城楼说完“我亦同此愿”后,苦叹一声:是要那种长久的安宁,不是短暂的暗流汹涌。

    “今天是除夕夜,便像腊八那天给子滕过生辰一样,给越风也准备点像样的寿礼吧。”赵淳苦中作乐,要将士们出动家眷去帮阑珊张罗年夜饭。

    “若吴曦及得上赵公万一,主公也不会……”徐辕远远望着赵淳。襄阳被围这么久,民众从未有过缺食者,是因官府有条不紊开仓放粮、并动员商贩们按籴价振粜、或呼吁财主们慷慨解囊;护城河从未缺过水,就算前些日子久晴浅涸,宋军也在靠近江岸的雁翅城两处,各建水车数座,以车取江水入濠。这些,全都得源于赵淳考虑周到,凡事以军民为先……

    大雪纷飞中,徐辕静静烧了有关林阡回归、宋恒崛起的这几封信,回到热闹的众人当中,笑着对他们说:“盟军一切安好。”

    “那就先祝咱们的寿星生辰快乐。”众人都放下心来,沈延先举酒笑说。

    “子滕呢,该不会又忘了?”陈旭一看,怎么人总到不齐。

    “军师你这就错怪子滕啦。他刚好今日没任务在身,便和璞玉一起出南门、迎璞玉父亲去了。”彭义斌说。

    “终于有官军来援了!”众人觉好事接二连三。

    “璞玉父亲?”陈旭因为吃过完颜匡一次亏,总担心落远空事件重演,会不会又有哪里被算漏?

    “我近日确实收到文书,新任京湖宣抚使派遣了骁将孟宗政驰援,他……正是璞玉的父亲。”赵淳确认消息是真。

    “从他与赵大人的最后一封信算起,的确是今日就能到襄阳吗?”陈旭又问。

    “是啊大人,若真到了,怎会璞玉知情而您不知?”赵万年也问。

    “疏忽了。朱雀虽走,尚有余党,他的离开反倒降低了我们的防备。”徐辕承认失误。

    “这完颜匡,奸计百出,总提醒着我勿要忽略细节!”陈旭叹。

    “他们一次次想着暗杀我军重要将领,实在是下三滥的招数!”李思温忿忿说。

    

    无论是汉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抑或襄江西洲的中流击水,还是云峰寺生擒李八儿、援救越风的两场战斗,穆子滕都是这一整场襄阳保卫战里,完颜匡心头的最浓一抹亮色,非除不可。

    像徐辕、越风那种神人,便连受伤都很难,而彭义斌、沈延之类的战力,消除了也无太大打击,穆子滕是承上启下的中流砥柱,若铲除了他,必给宋军致命一击。

    华冰虹说,我在宋军还有耳目,最近风头不甚紧,他们窥探出孟宗政将至襄阳;这几日穆子滕由于负伤而赋闲,正照应着孟璞玉……接下来的,且交给我。

    “江山。”完颜匡点头,认可了这计谋,更添了赌注,让完颜江山助其一臂之力。

    “据说孟璞玉聪明过人,会否看出信件有诈?”完颜江山有所疑问,他也绝非有勇无谋。

    “毕竟十岁,思父心切。”完颜匡熟知人性。

    是夜,接近子时的城南郊野,木材快被金宋两军砍光了。

    这也使得本就身经百战的穆子滕,很快就能感觉到为数不多的障碍物之后,藏有伏兵……

    “璞玉……”“哎。”孟璞玉轻轻应了一声,竟也好像听见了那一丝窸窣、从对父亲的期待中惊醒了。

    见他几人要撤,暗处立即行动,一声啸响,刀势凶猛,率先从天而降的正是完颜江山:“穆子滕,认输便是,你与我有差距。”

    虽知差距,岂能认怂:“笑死人,谁爱和比自己差的打。”本来就是找强的打了才提升啊!

    穆子滕挺枪迎面就刺,完颜江山冷笑一声,貔虎刀迅猛一架,当一声穆子滕只觉虎口发麻,完颜江山乘胜追击,一刀直灌他左胸:“继续笑!”穆子滕横枪急挡,虽迅速、准确、有力,内功还是不及,加之有伤在身,抵御愈发困难。五回合后,退而采取“虚实并济”策略,以枪术填充内力之缺,时而直入直出,时而蜿蜒如龙。

    “可好听?!”好一个穆子滕,枪法忽直忽曲游刃有余,原以为用扎“扎一线”是他枪术强于旁人之处,仔细深入地窥探起那“翻湖海”,才知他用圈更是甩了当世之人一大截,一气呵成的搬、扣、刺三动之后,枪尖便抖成个又快又圆的弧,猝不及防,难判方位,抽打之时声音清冷,威力无穷又玄机莫测。

    完颜江山再如何实力雄厚,也不免为了他正色改口:“哼,少年人,提升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几步外,宵小们也纷纷现身,孟璞玉率众与闲杂人等交手,可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华冰虹。那个此战唯一的自由人,选择杀谁可谓一句话的事。

    华冰虹眼中自然只有穆子滕一个,但才刚降金、再怎么立功心切也不敢与完颜江山争,故而不得不选择了孟璞玉等人。或许是孟璞玉命大,又或许他年纪太小,还或许孟宗政官职不高……华冰虹眼中根本没璞玉,因此以名门正派的“华家拳”,先行把跟随他俩的其余宋将杀得七零八落……

    那群宋将当然不是摆设,几番对决把华冰虹所率的金军刺客也消磨得死死伤伤。襄阳的武将们,争如襄阳城一样,牢不可破,久攻不下。

    最终,却仍是以一敌二十的惨烈胶着……

    穆子滕好不容易凭枪术与敌制衡,却听得孟璞玉一声惨叫,余光扫及原来华冰虹已打到他,穆子滕苦于一直无法抽身回救,此刻听见反而分心,被完颜江山一刀砍在肩头抛飞开去,刚巧和摔开几步的孟璞玉倒在一起,两个人一样鼻青脸肿血流不止。华冰虹虽是赤手空拳,孟璞玉也已皮开肉绽。

    两个战局汇合,皆是金军恃强凌弱,此刻华冰虹离得更近,穆子滕毫不犹豫将孟璞玉负在背上,以一敌二,各个击破:“一起上吧!”率先朝华冰虹突出一枪。饶是这手忙脚乱之际,穆家枪上下左右的磕格崩滑都是教学般的打法,华冰虹才扛几招便觉棘手,当年穆子滕要是去了云雾山,不知道会是第几名呢。

    人说枪是最难掌握的武器,不下苦功很难练成大家,确是如此,至少穆子滕从小就被父亲逼着练,一天恨不得掰成二十四个时辰,问父亲为什么要练枪,父亲说,我也想问你爷爷。父亲说了十几万句话,就这句子滕印象最深刻,因为父亲说时脸上充满了对爷爷的怨恨。

    除此之外还有一句,因为父亲经常挂在嘴边,所以忘不掉:成材固然好,不成也便罢,勿因弱而不为,勿因强而为恶。

    那时子滕想,哪可以不成材啊,我吃过的苦不能就这么算……也是到归顺主公后才明白,父亲的重点在后半句。

    而此刻,他从孟璞玉的话里听出那孩子做到了勿因弱而不为:“我们殿后,大家先撤……搬救兵来!”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抓住机会,护大家逃。可是,璞玉到底年纪太小,话说不全,气息不稳。

    “璞玉,别说话,看我打!看我的枪!”穆子滕抽空给枪端所系的铁罐点火,经行处火花四溢、电光频射,“此枪临阵烧之,焰出枪前丈余,药尽而筒不损。”舞动这些火花和电光,抑或挑起等闲之辈的身体,屡屡将正要冲上来的完颜江山排宕在外,一次又一次地争取时间自救及救人。

    “……好看极啦……”璞玉脸色苍白,这几个月来,习惯了一行行一列列尸体在自己身边倒下,难不成,自己就是下一个倒在别人身边的尸体吗。

    “你说过,纵使末世,亦尽介胄之士,璞玉你要看到那一天的。”穆子滕发现璞玉好像真的快不行了,这一惊之下非同小可,后悔自己为什么负着璞玉,可此时再唤回别人带走他反而教更多人送死,不切实际……

    来不及察看璞玉到底伤在哪里,穆子滕知道自己务必尽快取胜……却谈何容易!筋疲力尽的自己,是凭着哀兵必胜的劲才拖缠住华冰虹等十余高手的,这口气什么时候尽了,什么时候也就平衡打破、急转而下。

    祸不单行,完颜江山虽然苦于一直无法接近战局,却就在此时看清楚穆家枪的破绽,电光火石之间厚积薄发、全力以赴,一刀上来切中肯綮,竟径直削了穆子滕枪尖!

    穆子滕完全想不到此人眼睛和手都这般毒,居然从斜路一刀就砍断了自己的枪尖!他日或能修复,此刻没了利刃,怎能再行刺扎?怎还能有他日?!

    一众金军一拥而上,人人脸上带着嘲讽,他们所想,即完颜江山所说:“武器都没了,还不束手就擒?

    “去尖成棍,谁说没有!”他仓促换了一口气,却因为灵光一现而从容不迫地笑答,谁说我没武器了,明明还在手上,只不过,从需要经年累月修炼的枪,改成了入门就易掌握的棍!

    一样,包罗万象!

    父亲,这就是您说的,成材固然好,不成也便罢?枪不够,棍来凑,我怎么不早悟出呢!

    变纵为横,转刺为扫,戳挑撩滑,枪棍相揉,五花八门,威力倍增:“付过代价,该提升了!”棍法枪法,本就混用,触类旁通,潜力无穷!

    飓风起,扫千军,不再受枪术的桎梏,反而破釜沉舟地对棍法信手拈来。岂止等闲受害,岂止华冰虹咋舌,纵连完颜江山,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绝境爆发,令自己的一记绝杀倏然就弄巧成拙!

    “他枪法霸道封神,一扎一死,棍技狂猛如魔,一扫一片……”

    穆子滕撤离十步有余,完颜江山才醒悟要追,说时迟那时快,北面冲来轻骑十余,为首之人锐不可当,武器外泛着炫目金光。

    “大哥……”穆子滕失血过多,惊觉见到昔年那个……一旦他临危就必来救护的越野……一恍惚,才知道,风弟早已长大成人。

    “照顾好子滕!”越风与完颜江山,才是真正的旗鼓相当。

    “我若不上,谁去打华冰虹?”穆子滕才好一些,想给越风掠阵却被阑珊拉住,不由得急问。

    那位云雾山十六,出拳如风驰电掣,拳点似繁星闪烁,虽然已不在最高状态,也并非寻常高手可阻。可惜穆子滕和孟璞玉的信弹早被有心之人销毁,义军寻救之人本就不多,来得凑巧的也只越风这一路。

    “啊!爹来了!”恰在此时,璞玉神智清醒回来,指着南面大喜过望。

    众人皆是一愣,先还以为璞玉眼花,后来发现,那个名叫孟宗政的骁将,原来已经迫不及待地先于他大军而来。真的是在这大年初一的凌晨被金人的乌鸦嘴说来了,此刻他当仁不让地第一个冲到阵前迎战华冰虹……

    “可打得过?”阑珊外行人,自然看不出。

    华冰虹却第一个看出来了:“是你……”

    “手下败将,九年没见你了。”孟宗政笑而挥剑,气势不凡。

    “爹爹,快打死他!是他伤了我和救命恩人!”璞玉也成了穆子滕的小弟。

    “敢伤我珙儿!”孟宗政发现儿子身上有伤,大怒。

    “早知是你,我就……”华冰虹郁闷至极,早知孟宗政是这个人,他刚才肯定不会忽视璞玉,怎么说也要抓为人质。

    “是你……”待到金军狼狈败退、众将士凯旋而归,赵淳刚感谢完孟宗政前来相助,徐辕、沈千寻等人全都露出惊疑之色。

    “怎么?你们原是旧识?”赵淳倍感意外。

    “云雾山比武,他是第十五……”身为第十八的沈千寻,当然一眼就认出他来,不同于自己后来潜心经商,这位孟宗政肯定没丢掉他的武艺,而且还加入了荆襄官军。

    “前日才失了个第十六,今日回来个第十五。”赵淳笑起来,倍感宽慰。

    “可是,你当年,好像叫‘莫振之’,其实是个化名?”徐辕努力寻思,“难怪后来没了音讯。”

    “当年,云雾山排名只限年轻人参加,我虽长得年轻,却怕天骄调查,对那比武又心痒,便虚报了名字和年纪,天骄切莫怪罪呀。”孟宗政笑谈陈年旧事。

    襄阳军本就是义军官军融为一体的,原还担心新来的官军会存在一定的磨合期、希冀孟璞玉能从中调和,不料这孟宗政本来就是天骄门生,欣喜之余,这晚的阴云都一扫而光。

    徐辕回到城头收信,无声无息间,落远空便已将朱雀一脉的残留连根拔起:“天骄放心,类似事件不会再发生。”

    “这样便好,一致对外。”再无后顾之忧!

    

    正月初三,完颜匡为了配合吴曦行动,重新发起先前被雨雹拖延的“总攻襄阳”,清晨,自城南渔梁平一带,推拥炮座等攻具直抵城东南。炮架皆九梢七梢,共十余座,专攻东南城楼,炮石均重四五十斤,杀伤巨大。好在赵淳有备无患,用牛马皮造作皮帘,抵住了炮石,保全了楼橹,守势妥当,无懈可击。

    金军战备自然也不差,炮座都用生牛皮蒙护,射炮人藏在里面,宋军矢石皆不能攻入;炮座与鹅车、洞子等攻具相接,如同坚屋,直至护城河边,长约一里多,金军在内搬运、传递用来填濠的土布袋、草牛、竹木等物;前列步兵,执盾遮身,在射杀襄阳宋军时极大地保全了他们自己,四向摆列,不计其数。

    见状,宋军据险固守之余,改进弓弩炮石尽力还击。自卯时开始,襄阳城上下矢石交攻,不可开交,难分胜负。

    宋军虽然容易自豪,却绝对不容易满足——平局何用?克敌制胜,还需奇谋。

    夤夜,金军攻城愈急,军马不退。赵淳派遣义军千余人,“半夜各持短兵、负草一束、潜出小北门,在羊马墙兵分两路,一路从东门吊桥出,一路从南门吊桥出,汇合后直达金军炮兵处,袭击之际举火发喊,同时城上亦擂鼓,以霹雳炮打出城外。”

    此计万无一失,金军始料不及,惊惶失措,人马奔溃,每炮下二百余人皆为宋军所杀,宋军生擒金军军官八人,打死打伤金兵共计二千余人,夺到器甲鞍马无数。

    初四清早,金军又推新炮座、洞子到城下,故技重施再来强攻,自卯时战到酉时,箭石如雨,烟焰不绝,却难攻克一寸宋土。夤夜,完颜匡吸取了昨日教训,命兵将们将炮座和洞子拽回本营,“以防宋军夜出烧之”。

    “才一次,就怕啦。”彭义斌笑道。

    “真不经打。”穆子滕点头。

    “恩公说的是,金军已是惊弓之鸟。”谈笑自若的队伍里多了个孟宗政,性情豪爽的他这几天都称穆子滕恩公。

    “完全跟着咱们的节奏来。”几日而已,孟璞玉又能蹦跳。

    “还得让他们跟不上。”陈旭摇扇,对赵淳说,“赵公,今夜我等不去追赶,明早他们还会再来,不如此刻早做准备。”

    “若不遣兵出其不意,金军不可能退却;但完颜匡麾下骑军甚众,若我军明出城中之兵,他必来掩袭……”赵淳蹙眉,面带愁容。

    “‘出其不意’要实施,至于‘他来掩袭’,赵公可在城上暗伏弩手射之。”陈旭帮他决断。

    “大战要开始了?”穆子滕和他的小弟们都摩拳擦掌。

    深夜,赵淳在城墙上预先埋伏下三层弓弩手——垛口原先只设弩手一层,官府向寺观与民众借桌、增接四脚使其高,如此,在垛口后摆列了两层。

    又派义军一千八百余人,由徐辕、越风、穆子滕等人带领,各持器械,负草一束,潜伏在城下羊马墙内。初五早晨巳时,金兵攻到护城河边时,潜伏在羊马墙内的义军将预先削薄的羊马墙推倒杀出,突如其来,出其不意,打得金军阵脚大乱,先是护城河边的金兵被杀退,后是攻城器械——夜里没被烧——白天开始燃……

    完颜匡闻知后大急:“骑兵出击、掩袭宋军!”

    赵淳眼看金军应变,早有准备,当机立断:“城上弓弩手一齐放箭!城中霹雳炮预备!”

    埋伏已久,令行禁止,三层弩手并力施放。宋军箭打炮轰之下,完颜江山所领骑兵完全抵挡不住,纷纷后退。

    从早晨到日暮,金宋两军进退分合数十次,最终趁敌疲弱之际,赵淳派孟宗政等人出城,杀得金兵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炮座洞子虽有被金军拽回本营的,所剩无几,而土布袋草木牌等等,一时尽毁。时值北风大作,烟尘蔽空,全扑金军之面,宋军乘势鼓噪追杀,金军弃甲曳兵而溃。继腊月初三惨败之后,大年初三开始连续三天的攻城作战,金军又损兵折将总共数千人,“铁打的襄阳”成为他们叫苦不迭的噩梦。

    这场襄阳保卫战里的所有宋军,都合乎一句“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

    

    大好形势下,中线宋军终于腾得出手去营救西线。

    正是正月初三那天,吴曦任命其亲信徐景望为四川都转运使、褚某为左右军统制,领兵夺取了四川总领所的仓库。四川总领刘某胆小怕事,徐景望一到,他就赶紧纳牌封印,拱手交权。

    正月初五,吴曦又派遣摧锋军统禄某,率兵一千五百人进驻万州。安抚使蒋某听从吴曦号令,给湖北秭归的官员下了命令,说:“蜀王已与大金议和,如大金有兵前来,本地不得迎敌。”

    西线中线,实际本来就是连成一片。吴曦既已对万州、秭归等地下手,意味着他和完颜匡当真筹谋联合。

    林阡不可能允许目前还在阶成和凤与大散关等地的宋军寒心,徐辕也绝不愿见到襄阳保卫战的胜利硕果不翼而飞,相隔千里,不谋而合,一个要求、一个建议、将襄阳城中高手择优向万州调配——“出入四川的长江咽喉要道,不能落在吴曦和完颜匡的手中。”

    抚今鞭越风首屈一指。却还有个始料不及的高手希望随行,正是那个被李思温控诉而雪藏多时的段亦心。

    “天骄,我不令你为难,只是刚好想去西线。随军到万州后我会自行离开,此生绝不参与金宋之战。”那女子容色倩丽、淡然而立,尽管只是寻常百姓的衣衫,都遮不住的丰神绰约。或许在豫王府一言九鼎惯了,哪怕请求的话语都带着些许威势。

    “是为了避开那位小豫王吧。”徐辕洞察地说,她完全可以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找人掩蔽只能是躲。

    段亦心在这场襄阳保卫战里并非毫无建树,在她的牵制下,本来就“既非将才,也非高手”的小豫王,心乱如麻几乎没能立功。

    可是无论如何,小豫王毕竟是她的旧主,徐辕想,段亦心固执地坚持她自己的想法、却没有考虑到旧主的感受,为了报答吴越石磊的救命恩情,阻挡了旧主的逆袭之路、崛起之梦,她心里,理应是很亏欠的吧。

    “不错。”段亦心随徐辕走了一段,脸上却没有后悔,原来并不是逃避,而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终不是从前的小豫王了。见到我想见的人之后,我便回故乡退隐,再不问江湖中事。”

    “这女子,难怪主公都说,她身上有着连他都难以企及的刚硬。”徐辕望着段亦心清秀而不失大气的蓝色背影,想起林阡描述过她的性子和面容一样是刀裁出来,忽而一愣,“她想见的人,该不会是……”

    不知为何,徐辕从见到段亦心的第一眼起就觉得似曾相识……其实有个问题他最近才意识到——这些年主公动过心的女人,多半都是从“穿蓝衣好看”动起的。

第1500章 远天杳鹤,春江月明

    除夕,饭菜再怎么难吃,酒也绝不能多喝。夜半林阡照看孩子们睡下后,独自踏着陇陕的羌笛声往城楼去,意外看见有个人正孤身向北远眺。

    “宋恒?”林阡关切询问,宋恒双肩忽然一颤,再要掩饰已来不及,转过身时慌张狼狈。

    “……”林阡这才发现宋恒眼圈通红,蓦地意识到不该打扰他,却还是强制自己把话问完,“在做什么?”

    “在等一个人……如果她找到据点,第一个就能看见我。”谁说宋恒成长了,分明没什么变化,只不过这副动了真情的脆弱老样子藏在了人后,换了一张冷酷坚强的新面目显露在人前。

    “必然的。接下来你率众向北收复失地,前些日子在养伤行动不便的她,一定会慕名寻回你身边。”林阡如是宽慰,秦州之战宋军虽败得惨烈,但陈采奕找不到尸体就说明有活着的希望。

    “是,她答应我,会一直在。这些年来她答应我的每一句都不曾食言。”宋恒眼眸中泛着希望的光,叹了一声对他解释说,“我只是不习惯没有她在身边,是因为不习惯方才哭了,不是因为绝望……主公无需担心。”

    “怎可能担心,有你在,我放一百二十个心。”林阡一笑,看出宋恒还是有了本质的改变,那就是不会再动辄放弃希望。

    林阡轻描淡写一句话,宋恒听得心暖血热,眼角还挂着泪却都忍不住咧嘴笑,无法掩藏这种惊喜到尴尬的表情:“啊……主公!?”

    “秦州之战你斩杀司马隆、完颜力拔山,康县阶州你以勇谋挫败完颜乞哥、术虎高琪和完颜纲。你一个人就把西线的四路金军打得落花流水,如此战绩,我也不及。若不是七方关帮我担罪,前几日你就可以独当一面了。”林阡郑重对他交托,“宋恒,你已然接替泽叶,成为西线的守护神了,接下来的陇南,全看你的。”

    “主公,是真的要走?”宋恒虽然巴不得林阡多夸几句,但听到泽叶之后还是肃然点头,话的末尾更是领悟到了弦外之音,这才知道林阡对小牛犊说、明日爹带你去大散关找干爹,是早已有之的计划。

    “外事不决,问柏军师。内事不决,扪心自问。”林阡想了想,没什么需要特别交代的。宋恒克服了过去的所有心魔,现在就是个完美的将才,未来只有遇到智谋超强的敌人、或是遭受切肤的惨痛,才会使他的征程受阻或状态倒退。只要宋恒记得求助柏轻舟以及坚守自己此刻的内心,那他就是无敌的。

    “是,主公。”宋恒在心底盘点过阶成和凤四州近期的敌人,高手只有不在最高状态的薛焕和轩辕九烨,而那位号称金国第一高手的战狼,却回到了程松逃离后宋军人心惶惶的大散关。不同于宋恒领军坐镇陇南短期内游刃有余甚至能反败为胜,先前被凌大杰、卿旭瑭、忧吾思折耗过的独孤清绝、厉风行、金陵,确实迫切需要林阡的襄助。

    何况,由于郭子建驻地前些天发生过尉迟雪身世风波、好不容易因为林阡的插手才军心初定,故而金军在定西一带小胜过几场、压力稍事减轻,像高风雷那样的高手,很可能会被完颜永琏从彼处抽调而出。宋恒理解,主公不可能任由别人打最难打的仗而自己却袖手旁观,这大散关,主公是去定了。

    不过,吃完年夜饭后的林阡,可不像饭前看地图时那样,蹙眉说什么“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可真是差透了。”

    只因他听了柏轻舟的分析,现在他去大散关,就不是被完颜永琏牵着鼻子走:其一,一如军师所说,我虽有吴曦在后院起火,完颜永琏一样会有政敌在朝堂掣肘,那么我何惧之有?其二,只准战狼用父女关系对我军挑拨,就不准我教尉迟雪用父女关系对金军扰心?形势跟着谁还说不定。

    是的,尉迟雪现在就在林阡的手上,他以“郭夫人”礼遇之,也对尉迟雪明言,会在保证她安全的基础上,利用她对战狼劝降,劝降不成也可对金军离间。

    “细作首领的心中可有亲情?”柏轻舟曾有所疑虑。

    “未必没有。”林阡比她有把握得多。细作也是人。

    说来还要感谢惊鲵,她在中线成功地混入控弦庄,截获过一份尤其重要的情报:“战狼曾任控弦庄庄主,正欲潜入南宋时其妻初孕、遇险中了一根毒箭,故而战狼仓促向曹王求药。”

    这一点是东线盟军揪出战狼的重要依据。战狼,潜伏在宋廷高层的金国最强间谍,数十年从未流露过半点破绽,却居然在最开始就有过这般致命错漏,还不是因为情之所至?

    可想而知,战狼夫妻顺利潜伏到宋后,怕重蹈覆辙不再敢有身孕,所以尉迟雪是战狼来之不易的唯一骨血。

    另据“惊鲵”探来的不可靠消息,战狼那位生了尉迟雪的妻子终究因为残毒而早逝,后来再娶的尉迟夫人只是个长相酷似亡妻的细作搭档、假夫妻而已。若是这样看,尉迟雪的价值显然更大。林阡在甄别过尉迟雪一心向宋之后,对战狼在心理战上已是先胜而后求战。

    “主公。”年初一的凌晨,十三翼来迎林阡。

    “该动身了,东西可都带全了?”林阡环顾左右,有护送尉迟雪而来的沈钊瞿蓉,还有主动要求随行的柳闻因、西海龙等人。

    “可以出发。”众人早已准备妥当。

    “我有样东西,不能不带。”林阡去营帐里裹了个小东西出来,一手提鞍上马一手将之紧紧搂在怀。

    “主公,怎么把小牛犊也带去……”宋恒还以为自己看错,小牛犊?这家伙还在睡觉啊!

    “答应了孩子,怎能不做到?话不多说,宋将军,告辞!”林阡笑而与宋恒作别。

    “主公,后会有期。”宋恒不由得也被感染得爽朗起来,主公哪是去决一死战、分明带少主往东面打猎去了!

    

    那一路从陇南到散关,风沙遍地,亘古不变。敌我战死的森森白骨,静静散乱犹如蓬蒿。

    风如刀,寒彻骨,若是只看景象必定倍感沉寂,所幸活着的人给了这荒凉的天地勃勃生机——

    独孤清绝、厉风行金陵、杨致诚、许从容,虽然他们被金军纠缠得连年夜饭都没得吃遑论鸣乐奏鼓辞旧迎新,但林阡在大年初二给他们拜年时,看到他们虽然累、都活着、没受太多伤,这一路的凄凉感觉自然就减淡了不少。

    战事时张时弛,不曾偃旗息鼓,许从容、杨致诚与林阡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见缝插针会面,二个麾下的脸上却带着如出一辙“儿女成材”的欣慰。杨致诚高兴若熙不再像昔日那般内向、只知低头在华子榆和贺兰山的后面做跟屁虫,半年前,两个好姐妹一个遭逢大耻一个死于非命,若熙的性格也发生剧变,“万幸是向好的一面发展,她选择了自己保护自己。”许从容喜悦之余还有点匪夷所思:“主公,好像真是行行出状元?我们家锁昌,吊桥都能吊成材啊……看来先前真是我目光短浅了哈哈。”

    而与金军接仗最频繁的前哨阵地,一直都是厉风行夫妇和独孤清绝镇守。

    “只可惜,好好一个春节,都没能看到烟花爆竹。”阔别多日,金陵还是一副大小姐脾气,假生气时娇俏一笑,厉风行瞬间就装得很紧张:“夫人下令,莫敢不赢!”声音大了些,正打盹的独孤清绝顷刻醒了,林阡这才注意到他也在,他居然在关楼上直接搭了张网睡:“吵什么呢!呀,林阡,你来了!”甫一见到林阡,独孤清绝的困倦一扫而光。

    “独孤大侠,醒和睡的一线之间,是否也是可以提升剑术的残念?”金陵眸子里闪动狡黠,总是噎得人没话说。

    “牙尖嘴利的小两口,信不信我立即把胡丞相从河东调来?”林阡赶紧站独孤清绝,你俩别欺负胡弄玉不在啊。

    “好一个盟王欺软怕硬!”厉风行佯怒亮拳头,林阡即刻绕到独孤身后躲,动作麻溜。

    原还像云雾山擂台上一样谈笑风生,忽然那山水就被换了布景,变作风雪倾灌、黄尘扑面,紧锣密鼓里夹杂着小兵仓促的报信:“金军,又来了!”

    大军压境,仍是凌大杰、卿旭瑭、和尚为先锋,除此果不其然还多了高风雷、战狼……金宋举国大战,这些来自曹王府、豫王府、郢王府的绝顶高手们,能聚在一起的就都没有小义的隔阂。

    来自五湖四海的宋军,同样也竞逐倜傥、全无私心地听命林阡,服从于他的一声令下:“沈钊夫妇,协助陵儿战高风雷;卿旭瑭、凌大杰,我与风行分担;独孤,战狼拜托你了;龙前辈,务必生擒我师父。”

    调兵遣将,说一个便出列一人,道一声“在”或“是”或“好”,纵使风卷红旗冻不翻,无碍玉帐分弓射虏营。

    话毕,四场比武,同时一触即发。

第1501章 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散关北见烟尘飞,将军金甲夜不脱。

    面对高风雷雷霆战锤的率先起衅,沈钊雁翎刀第一个出阵相迎。适才林阡命他“协助厉夫人”,并没强调谁一定主攻谁必须主守,实战中讲求随机应变,金陵虽武功最高却也认可由沈钊来打头阵:当敌人战力至强、意欲先声夺人,我方当然是血气方刚的上、抢回来!

    高风雷膂力如狮,沈钊气势若豹,对冲之际兵器外全是火电,战斗才拉开序幕就无比激烈。刀锤之中穿插而过的寒星点点,无非来自瞿蓉手中长剑,若说那是点缀,真就大错特错,夫妻俩为了守妥陇右早就创造出了心有灵犀的刀剑合璧之术,故而他们在招式、意境上都能相互补缺。

    再加金陵这位号称“十八般武艺样样都通”的云雾山第十,时不时地给予谋略、内力、毒药支持,三个人虽是初次见面倒也合作无间、一攻二守令人惊喜地轮换得当。

    自打高风雷站到金宋疆场的第一刻起,被宋军多人围攻就是家常便饭,既感慨对面年轻一代的人才济济,又意识到自己这中流砥柱的当仁不让。尤其在豫王府四大高手已去其三的情况下,过去他对金军的归属感完全上升成了责任感。如今他的锤法境界“动静裕如”,能坚定轰砸,会轻巧击打,亦对付得了各种以坚以巧著称的对手,就连“难以辨虚”的弱点都逐渐消失,说来真要感谢对手凤箫吟的磨练。

    巅峰状态的高风雷,以一敌三完全不在话下。“当今世上,除了凤姐姐那种虚实并济到极致的剑术,恐怕很难有人正面将这高风雷击破。”金陵苦于一时无法破局,只能拼力将高风雷拖缠——“出道”才一年多,对手的速度、力量、内涵、应变,全已达到当世超一流水准。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这四人僵持到五十回合时,金宋军兵忽然交替喝采,原是不远处的阵前、厉风行与凌大杰的战局风云突变。今次一战,凌厉二人拳头上都还负着对方前日给的伤,因而一个持剑一个执长钺戟间接较量。剑风驰电掣,戟大开大阖,交锋过四十来回仍不相上下,却在这时凌大杰一戟“开天辟地”提速冲铲,险些直接打穿了厉风行的防线,金军方才欢呼,电光火石间厉风行身形一变,腾挪到侧路一剑“天崩地裂”猛厉削砍,差点强势击溃凌大杰的破绽,亏得凌大杰回防及时,否则宋军雀跃之后恐怕立即就擂鼓反击了。

    大散关周边的南宋官军,早年就因为在神岔口、渭河的几场胜战对林阡心服口服,此番虽然会受到吴曦和程松的支配和影响、也自乱阵脚过、也人心惶惶过,却不至于分崩离析。特别是素来与义军交好的几支边军,近年一直都以厉风行马首是瞻、对金陵言听计从,所以一看到厉风行占上风就喊声如雷,万一真被厉风行得胜只怕要军心大振,所以凌大杰绝对不允许那一幕发生!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林阡原想把凌大杰和厉风行的战局管控在侧,继而通过力压卿旭瑭的方法间或去帮厉风行,不料凌厉二人很快就被两军先锋从他身边隔离走了,所谓的四场比武顿然被拆成了五场……更没想到,他又一次犯了刻舟求剑的轻敌错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卿旭瑭那把朔风刀,单打独斗虽然远不及群攻能力,但对付起还未伤愈的林阡真不至于被“力压”——

    刀如其名,杀气劲烈,朔风怒号,倏然铺陈出的天寒地冻塞外景象,把远近将士看得眼寒心冷倍感悲戚,一时恍惚恨不得自刎一死了之;亏得林阡刀法大气磅礴,令众人的眼球情不自禁被吸引,继而濡染到他刀象里的耳热酣歌,方才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连声叹“感谢饮恨刀救命!”

    而林阡不再怠慢,只因他发现了,若非自己的内力在卿旭瑭之上,此人完全可以通过风格里的悲冷消极、带偏自己的心境从而干扰自己的刀人合一,堪称昔年柳峻的翻版,不,进阶!所幸卿旭瑭内力稍欠,一刀“朔风吹雪”攻袭,眼看要吹散林阡的“雪光之灾”,却生生被林阡以雄浑内气排宕开去。饶是如此,林阡业已感觉到了此人威胁。

    大雪飘扑征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

    倒也有不那么严肃的战局,那便是红衣和袈裟所在。

    遇到奇人异士西海龙,和尚也不得不叹“阿弥陀佛,大开眼界”,手里这双飘逸狷介的判官笔,第一次,对手居然不是人,而是需要几人环抱的巨型蟒蛇!

    一瞬,仿佛被拖到了幽凌山庄的洞窟里,遭到西海龙十几条巨蟒集结合阵缠绕当中,那些蟒蛇有新有旧,有杂乱无章有训练有素,一样的是,每条都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驱动它们的,不过是那个在蛇王身上坐姿挑逗的妖女、腕间足上挂着的银铃!

    “生擒你师父就好?呵……白脸夫君,原是这个意思,你师父当真长得跟你一样白嫩。”女妖看上和尚的戏码又上演了。

    林阡发誓,他先前说“龙前辈,生擒师父就好”,是要西海龙勿置和尚师父于死地,毕竟西海龙的蛇阵经过宁孝容和何慧如的填补今非昔比,他掂量过她打谁都胜算极大……腊月十一的那场大散关之战,西海龙对付的是卿旭瑭,思及对方可能有斩蛇经验,所以林阡这次才把她换给和尚,谁料居然给她与和尚牵线搭桥了?!不由得汗如雨下。

    好在西海龙越是想把和尚擒到手上养成男宠、就越是发动巨蟒们帮她卖力打,长久都困得和尚只能连番躲避、连施展判官笔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冲出生天,用的还是“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这么长的招式名已然对应着和尚的最强招式了——非得以笔法阵列宇宙、以内气诠释佛理,方能在妖林邪雨中站稳那一席之地,和尚咬紧牙关,极力地将这一战拖回到严肃的氛围里去……这感觉,真是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今才知,陈仓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

    那时独孤清绝与战狼也缠斗百招。

    像,像极了平凉的那场决战,六合阵里所有的高手都胶着,只能靠一个人打破平衡来决定胜负。

    只不过把那日独孤清绝眼前的天尊岳离,换作了比岳离还高一层次的战狼段炼……

    换旁人,林阡说“战狼就拜托你了”,振奋之余或还心里打鼓。他独孤清绝却不一样,从表面到骨子里全是兴致高涨,好得很,又一个等着我去打败的王者!

    可惜他才睡醒不久实在状况不佳,又或许残情剑大放异彩的次数太多,故而这一战给金给宋的惊撼都全在战狼手中。剑光贯天,日月争辉,星斗避彩,剑术超世,山河比肩,神魔退散。

    “四月我同渊声战过,你,比不上他。”独孤清绝平了百招后,大汗淋漓也酣畅淋漓。

    “昔年渊声同我战过,天下第一?过渡而已。”战狼虽非游刃有余,却是一直占据主导,独孤清绝内力比他略低,很难看透他的招式,因此百余招有大半都是防守。听得这话,独孤心忖,此人倒也狂妄得很,说我这天下第一的名号只得了几天而已就要被他抢回去了……岂有此理!遇强则强,独孤清绝沉淀心境,十成回阳心法全力以赴,串联起“明月出天山”“残情清绝”妙招迭出。

    天下英雄谁敌手?独孤战狼二人矣。

    林阡余光扫及此战,惊觉独孤他……没睡得好,然而更意识到战狼的实力果真比完颜永琏更高,当世的第一高手、剑圣,看来就在独孤和战狼之间角逐了……疑窦丛生,战狼四月应该参加过掀天匿地阵,那时他对手是谁,竟能将他制衡?还是说,他更加重视金宋战场、由于是细作故而没放得开?

    否则以他这般非人的战力……等等……这般非人的战力,非人……心念一动,稍纵即逝……唉我刚刚想到什么念头来着却忘了……

    林阡之所以能分心用余光去扫,自是因为对卿旭瑭的这场战斗渐入佳境——虽然饮恨刀法在状态不稳时容易被朔风刀克制,但魔门“万云斗法”的威力并不那么依赖于心态,加之那刀法在河东之战曾被谢清发用来震撼过卿旭瑭,因此从林阡手中打出来后,委实给卿旭瑭平添了不少心理障碍。

    五场同时陷入僵局的厮拼,蓦然就从林卿之战突破,那时,不同于别处还会遭兵流席卷,独孤和战狼的身侧却清清楚楚扫出一大片空地来,适合林阡第一时间引着卿旭瑭往那边靠近、襄助。

    当是时,林阡不由分说抽身去给独孤内力增补,像南石窟寺中独孤支援他,像掀天匿地阵后他加持独孤,不知不觉,他们已并肩作战过这么多次。

    可惜林阡还是考虑欠妥,前面独孤刚有反压战狼之势,身旁卿旭瑭岂是省油的灯,眼看林阡撤走了些许内力,卿旭瑭即刻想起王爷关照过的“避实击虚”,全力以赴朝着林阡外强中干的左半身打,逼迫林阡不得不打出饮恨刀法来自救却正中下怀地被他克。

    缓得一缓,林阡无法再给独孤掠阵,独孤只觉立竿见影残情受制,迎面有一股说不清的巨力,就像……佛寺的巨钟,数万之多,铺天盖地朝自己罩下来那种感觉……汹涌,麻木,不仅他被那无上剑风斥得退后两步,周围拼死来救的宋军精锐,竟如草芥般遇风而轰然四散。

    如果说卿旭瑭更重群攻、常牵念更重单挑,所以才在郢王府里难排第一第二……那么这位战狼,无论群攻或单挑,都是世间数一数二,而且他百分百克渊声和林阡、五成以上能压制独孤清绝……难道他不被谁克?竟然是一个无敌?

    “我这残情剑法,好像还得继续参悟……”独孤清绝上回悟出的剑境还未巩固、一时半刻再要跃升真是个巨大挑战,当然了,他愿意,只有那样才能摆脱对手的压制,“还有什么残念可以追寻?”

    “独孤大侠,醒和睡的一线之间,是否也是可以提升剑术的残念?”城楼上,他还惺忪的时候,听到厉夫人这么开玩笑。

    “试试看?睡和醒,日和夜,梦和现实,无和有,大抵也是藕断丝连的吧。”一缕神髓,贯彻剑骨,辞旧迎新之际,是该推陈出新。

    正当他猛然跃前与战狼交战、还未来得及验看成效时,忽而两军喧哗,好像哪处被谁撕开一道缺口长驱直入,不及定神,惊见身旁的宋军战士俱已露出欣喜之色朝前冲驰而去……恍然,惊喜——此战,早已与平凉之战不同,不再是他一个人超出金军普遍水平了。

    宋军这么大的反应,显然是大散关主将厉风行引起,近来一直在和凌大杰相互消磨的他,毕竟是个少年人恢复力强于对方。适才在鏖战的第二百回合,他以软剑代鞭缠紧长钺戟,继而趁凌大杰反应不力、迅速凭唐门暗器打中凌大杰。

    城头驻扎的官军主将常年跟在金陵身边耳濡目染,学最多的就是她抓紧战机的能力,所以一看厉风行得胜,立即擂鼓下令冲锋。

    争先恐后,刀兵齐举,旌旗拥百万貔貅,金军五将并进,顷刻溃退一路。

    此间所有金将,无论号召力、武功、智谋,都是战狼第一,他代病重的完颜永琏坐镇西线,具备着当场爆发、反败为胜的能力,林阡当然不可能给他机会,趁独孤与他持平而立即开口:“尉迟和,看见城头擂鼓之人吗?我的三师嫂,也是你的女儿。”此举,既为给尉迟雪正名,又意图对战狼攻心。

    林阡厉声喝罢,战狼一愣后退半步,近处金军遽然沉寂。终究,对于太多金人而言,他是个新人,陌生人。

    “莫听林匪胡言,尉迟雪既决意委身于贼,段炼便当没生过这女儿,今日在此指天发誓,段炼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鬼,凡挡王爷路者悉数灭之。”简单一句,断绝父女关系,既是冷血无情的细作,又是忠心可鉴的臣子。

    尉迟雪听得这话,擂鼓的手略有迟疑,显然是心下伤感。凌大杰与和尚那时皆来不及说话,高风雷立即代他们凝聚军心,打伤沈钊战退金陵瞿蓉为金军扳回一城:“高风雷幸能与段将军、凌大人、忧和尚同道!”

    尉迟雪才刚派上用场就迅速失效,宋军的胜战随之而变作苦战,好在激战了一日一夜后,先锋们还是凭着微弱优势,在林阡、厉风行等人的带领下把近万金军杀得仓皇北顾。

    “有微弱优势就行。大散关、二里驿、神岔口等地大多陡峭,山地战利于我军。所以只要有微弱优势就能滚雪,越胜越大。”金陵指挥宋军弯弓搭箭时,望见三山鼎峙外,天地间残阳如血……正自欣慰,忽而一怔,“忘记提醒一句,勿被胜利冲昏头脑了。”

    

    完颜永琏和战狼,事先当然没料到金军这样的阵容竟会败退,一没料到厉风行以武功破局抓住了最佳进攻时机,二没料到林阡攻心了片刻害战狼失去了最佳挽回时机……纵然如此,布局缜密如他们,事先还是留了后手,在神岔口和益水镇之间设伏,制止了乘胜掩杀而来的林阡大军。

    林阡也没想到传说中在后方养病的曹王居然在神岔口,一边当场给了战狼“绝对忠诚”的评价,一边指挥精锐渐次替换残兵,一声令下战狼就转守为攻。那时林阡才一拍脑袋醒悟:过了神岔口,陈仓道北段坦途增多,利于金军铁骑,我竟忘乎所已……

    说到底,不是忘了这事情,而是忘了去关注自己到底在何时何地吧。林阡知道,这是战狼示形诱敌做得好,俨然给自己的攻心之计以现世报。

    好在厉风行很快听金陵号令来援,使林阡等宋军的损失降到了最低。反观金军,三十里地,风里火里均是丢盔弃甲。

    “陵儿。”厉风行回到制高点、宋军的女诸葛身边,大年初三的深更半夜,血色的云铺满了整片天空,箭头的残火还在地面燃着蓝绿,当天上星越压越低,而地上烟越升越高,金陵看着那半卷红旗临易水,忽然忍不住悲叹一声:“天上星是战魂,地上烟是血气,渐渐融为一体了。”

    “别胡思乱想,不是。”厉风行微笑,按住妻子柔弱的肩,“分明是春节的烟花爆竹,我送你的,怎样,美吗。”

    “美。”金陵破涕为笑,胜战更该高兴才是,换了副心境,眺望远近连绵的残火,在视线里汇聚成燎原的星火,照彻了这万顷壮丽的山河,“就像我十四岁那年,七夕的时候,和你,和胜南,还有凤姐姐,大家一起在泉州看的烟火。”

    

    厉战很小的时候就向往爱情了,因为他的父亲厉风行,每年都会在他母亲金陵生日或过节的时候,放一场烟火,或是安逸时候动用家财,或就是动荡时候和敌人拼杀放火。他俩之间虽然从不说爱,却比谁都令人感到浪漫。

    “媳妇儿,走,哥带你去看兔子。”大人们在前线,厉战就去和小牛犊培养感情。两岁大的小牛犊粉雕玉琢,不刻意打扮就像个女孩儿。

    “好呀,我要烤着吃!”小牛犊奶声奶气,眸子一闪一闪发亮。

    “啊……是我养的呀。”厉战发现他们三观不合,“兔子那么可爱,为什么要吃?”

    “因为好吃啊。”小牛犊垂涎三尺。

    厉战经过反复的心理斗争之后,决定随父亲一样,坚决服从自己的媳妇儿:“那明日午后再吃,我先带你看看它,怎么样。”

    自家军营,两位少主,谈不上重点保护,到底也守卫森严。谁料这晚林阡等人在前线将胜未胜之际,厉战带着小牛犊才进营房看兔子,便听见角落里一声窸窣,继而背后一丝寒气生起。

    才刚转头,便有人猛冲出来将他俩按倒在地,利索地将他俩先后绑手缚脚并以布条塞口准备套进麻袋。虽小牛犊吓傻了第一时间就嚎啕大哭,可惜帐边上两个守卫一直到他被塞口都如木雕石刻。

第1502章 转战三千里,曾当百万师

    厉战虽才八岁,却比小牛犊要淡定得多,从被扑倒在地到束手就擒一声没吭,暗暗在心中理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歹人和帐边两个无动于衷的守卫是一伙的;他潜伏帐中极久,想来是要趁着战乱抓住我俩来威胁大人们,因此对我俩只是绑手缚脚不曾置于死地;混入我军委实不易,若然我喊叫大声或挣扎过分,反而会令他狗急跳墙,轻则皮肉之苦,重则失手灭口……

    厉战自幼体弱没什么武功,却是遗传了母亲的缜密心思,一旦确定心中所想,自然不是毫无作为:还好爹娘有备无患……被套进麻袋之前假装绊倒,使劲朝地面滚了一转。

    早年短刀谷内战就因为奸细潜入后方盗走厉战险些引起后患,厉风行夫妇吃一堑长一智,驻守边关这些年但凡厉战的营房都会布置机关,水寒门、唐门、金氏、胡氏四家关于此类门道无穷,厉战只要在营房里踩到某些你知我知的暗线便能与夫妇二人的帅帐相通。加之金陵说过,“鉴于青鸾归金、吴曦叛宋,这段时间大散关细作猖獗,极有可能无孔不入,我军前线战事频繁,后方很难防守得面面俱到。”故而比平素还多设了不少示警手段。

    这晚林阡、厉风行等人皆在二里驿、神岔口等地血战,大散关此地不知是哪些人物留守……不过厉战放心:一定有人来救。一旦帅帐中悬铃骤响,大人们便会意识到我俩有难、也知道怎么救援最能保证人质安全。

    世间事,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那歹人囫囵把两个孩子一起塞进麻袋,不懂事的小牛犊力气虽小、挣扎幅度却大,居然从他手心里滑了出去,那人做贼心虚怒不可遏:“混小子找死!”说罢便要将他一掌打死,厉战心里一悬,唯恐小牛犊受害,然而再想救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人挥掌劈向小牛犊天灵盖,忽然好像意识到不妥,收了力道只是给了他一记耳光,紧接着,啪的一声打过去,嗷的一声叫出来……

    与此同时帐边两声激响干脆利落,原是有人审时度势多时,趁此机会挑倒守卫冲进帐内,一枪横扫歹人的同时将俩孩子一起救在身后。

    白袍雪缨,一身戎装,丰神飘洒,器宇轩昂,除了寒星枪柳闻因还有谁人?只见她一杆银枪连环扣扎,没费几招就把那歹人擒下,那歹人武功本来不差、奈何手上红肿如在冒烟,哪里握得动半件武器?厉战还在目瞪口呆,就见前来为他俩取下口中布条的宋军之一忽然也开始连连跳脚:“烫煞我也……”

    这才想起,小牛犊只要一哭就会身体火热把人烫伤,原来传言都是真的?!

    小牛犊和他娘一样不识好歹,看见敌我都在冒烟,笑着拍手连连叫道:“烤兔子吃,烤兔子吃!”

    凌晨林阡厉风行等人归来,闻知这惊天变故,都觉百密一疏又大叹侥幸,金陵爱子心切,抱着厉战和小牛犊反复察看,确定都毫发无损才放下心来。期间听厉战一口一个“媳妇儿”,金陵笑说“什么媳妇儿,小牛犊是男孩子!”厉战知自己痴心错付,适才没掉的泪簌簌落下:“那我媳妇儿呢?”“都怪你岳父大人,没把小虎妞带来。”金陵微愠,看向林阡,他正往这里阔步而来,还好还好,跑得了媳妇跑不了岳父。

    “是吴曦的人。”林阡站定,告诉厉风行夫妇。其实林阡在审问之前就猜到了,如果那歹人是金军细作,早已经像两个守卫一样咬舌自尽,不会活着等他审问。

    “苏降雪、吴曦这些官军,手段倒真是一脉相承。”金陵面带冰冷,这么快吴曦和青鸾就协同暗战了。

    “吴曦想多了,他不会得逞。”厉风行领着林阡等人看大营内外的数重防御,重点却是为了宽慰妻子,“即使抓住了孩子,这奸细也不可能撤得走,今夜的事,只是给了两个孩子生死之交的体验罢了。”

    “确然。”这些往大散关等地运进送出的粮车在视线里井然有序,它们无一例外地要被好几个关卡细细勘察,林阡代入那奸细心理,也知把孩子掳走比登天还难。正自微笑,看那些趁夜送粮草来给厉风行的不少都是寻常百姓,其中除了南面川蜀的民众之外,多数是北面来的凤翔民众,他们在金军眼皮底下偷运粮草送给宋军,分明都冒着生命危险,规模不敢大,次数却不少。

    “川蜀来得慢,所以粮草更多靠凤翔提供。”厉风行对林阡说,本来期望程凌霄和沈絮如在凤翔的越野山寨范围供应物资给义军,谁料凤翔当地的汉民更加热情。

    “官军撤了还有义军,义军若撤了,还有我们自己。”道旁,有热血青年如是说。

    林阡驻足,一言九鼎:“义军不会撤。”

    “是。义军与大散关共存亡!”厉风行点头,一呼百应,“绝不准敌人正面涌入川蜀去,还要据此重新铺满凤翔来。”

    “风行。”上次来得仓促,这次林阡才更深刻地体会到,厉风行比从前更胜任一军之首、一家之主,“他们彻底地涌不进去了,感谢你,战胜凌大杰。”

    “应该的。”厉风行笑,如昨轻狂,“必然的。”

    身为云雾山比武排名第四的厉风行,本来就该克着高手堂下游的凌大杰。

    当然了,饶是如此,也是花了一年多时间,才磨平了那把刚硬的老骨头。

    

    深更半夜的神岔,伤兵营灯火通明,凌大杰正忍疼等着军医给旁人看完伤再顾自己,冷不防有人到他身侧无声无息给他裹起伤来。

    “哎……”他原还全身无力任由那人包扎,漫不经心一转头却脸色惨白,“王爷!?”这当儿浑身力气都像回光返照,赶紧自己来左手裹右手,手忙脚乱。

    “逞什么能。”王爷一笑,竟无怪罪,强行按住他亲自为他止血。

    “我这弱兵,总丢王爷脸。”凌大杰叹了一声,这两年他似乎总是王爷的破绽。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挂怀。”完颜永琏淡笑给他裹伤,“这大散关,我不也折戟过?”

    “王爷不算……”凌大杰回忆起上个月中旬的独孤曹王之剑战,若非流矢中断,结局有未可知。

    “唉,早知这样的阵容都会受挫,今次我怎么也不该称病在后方。”王爷他,竟还揽责在身?!

    凌大杰一怔,即刻摇头,强调:“王爷这次不上阵再正确不过。”王爷一愣,听他续道:“其一,爱将接连捐躯,王爷确实病重,其二,王爷原该垂拱,麾下代为分忧,若是天尊在此,他也不希望您亲自下场来打……其三,吴曦之功已成,王爷若再不韬晦,怎好消除圣上猜忌。”

    “嗯。”王爷淡淡嗯了一声,终究还是受到了朝堂的掣肘啊,此时正值吴曦被成功策反,陇蜀已成为金廷的志在必得,本就对完颜永琏诸多疑虑的完颜璟,怎能不对策反吴曦居功至伟的曹王府诸多顾忌?眼红曹王已久的政敌必然也会投其所好,弹劾的奏折只怕早已事先写好摞在完颜璟面前一堆了。这个时候,曹王府最该在大散关打出一场胜仗、继而教此地的金军首领完颜充来居首功,最自然而然的方法当然是王爷称病而且病重……

    战前,王爷说他要在后方养病,可能还是从第二点出发,想让初来乍到的战狼树立威信。但凌大杰之所以附议,是因为一、三两点,尤其后者——战狼与王爷一样生性耿直,不像天尊那般可以为王爷制衡朝堂政敌……不过,天尊虽不在了,还有我凌大杰……

    “原以为牵着林阡鼻子走、令他疲于奔命、走火入魔、对战狼送死。谁知林阡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当着战狼的面险些用尉迟雪拆了他的威信,并且狡猾地躲在独孤清绝的背后、绕开了战狼对他的考验。”王爷继续说着这一战的前因后果,“天不遂人愿。今次不能正面攻克大散关,我军便不能全面占据川蜀,只可遣一部分军兵绕道开入,暂先去吴曦管辖的地盘驻军。”

    胜也不是,败也不是,何其尴尬?王爷不用明说,凌大杰也想得到,完颜璟得知败报一定也有话说。

    “王爷,福祸相依。那个躲在暗处的敌人,只怕就要沉不住气冒出头来了。”凌大杰说的是前些日子毒害完颜璟、推动郢王、豫王、曹王内斗而坐山观虎的幕后黑手。

    “大杰说的是。”完颜永琏一笑不再蹙眉,“所幸,林阡也有人后院起火。”

    “王爷,从不关心自身。”凌大杰暗叹一声,曹王对自己话中的圣上、政敌一直淡然,只因他全心全意地关注着敌人。

    正月初五,林阡安顿好了大散关又如何?就在初三、初五这几日,吴曦趁他攘外之际大肆扰内,先领兵夺取了四川总领所的仓库,后公然向万州、秭归等地下手,既与完颜永琏掎角之势,又企图和完颜匡连成一片。

    

    林阡深知“出入四川的长江咽喉要道,万不可落在吴曦和完颜匡手上”,故而一边亲身往万州出发,一边写信给天骄要求高手调配,过程中收到天骄回信,知这几日适逢襄阳大胜、抚今鞭越风会立即前往。

    “有他来,好得很。”林阡把沈钊夫妇和西海龙都留在了大散关守御,身边只剩个伤势初愈的柳闻因,忖度完颜永琏必然早知万州之事也一定会派人助吴曦一臂之力,故而动身之初便教“灭魂”打探金军调遣名单,得到卿旭瑭和高风雷两个名字。

    “他为了制衡胜南一人,便调开了卿旭瑭高风雷两个。”金陵闻讯,曾问林阡需不需要再从大散关调派人手,三峡一带原驻义军只有红袄寨杨玉凤、船王玉门关夫妇等人,并且他们适合做后盾而非先锋,林阡心里本也没底,直到听闻越风来援:“不必,越风足够。”

    何况万州当地官军怎可能全是贪生怕死之辈?

    林阡预计得没错,吴曦派麾下进驻万州的第一刻就去控制和急取当地的彭副都统,然而与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四川总领所仓库不同,那位彭大人不愿与他同流合污,控扼着三峡险要死活不让他染指。城关上彭大人冲着下面吴曦的军马大喊:“吴都统不是说过吗,降金称王是‘忍辱负重’,献出关外四州是为‘换金军撤兵’、‘保全陇南和川蜀的百姓’,我倒要问你一句,你保全到哪里去了!”

    “唉,彭大人,这几日陇南和川蜀确实安宁,不信您去看一看啊!”吴曦的亲信禄某恬不知耻地回答。

    “七方关金军确实撤兵了,不过据我所知根本是被义军打出去的;大散关金军确实猖狂过也已消停,但猖狂是为了逼走程松长驱直入、后来是义军把他们打消停了。试问陇南和川蜀百姓到底因谁保全?!”彭大人明辨是非,怒气冲冲。

    “蜀王他,不是让金军长驱直入的,只是权宜之计,和曹王府联合驻军而已……”“蜀王?!好一个蜀王!金朝的伪蜀王,何来的脸来支配宋土!”彭大人正义凛然,坚壁据守。

    禄某碰了一鼻子灰,怏怏地对吴曦回禀:“若不能对万州一击即中,只能从万州到夔州‘缓慢推进’。”

    虽说是缓慢推进,免不得腥风血雨。

    “咱们只能坚守,等那位盟王来。”彭大人对麾下下令死守。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战鼓惊天,兵声动地,无论从川蜀西来,抑或从襄阳东上,皆有震感,可能……天下处处都是如此吧。

    

    江畔风势吹两岸叶,山中猿声牵一身愁。

    晚霞映在孤身负剑伫立景外一隅的女子身上,光晕将她的美貌渲染得有种极为厚重的韵味。

    “美人夕照相映红。”叶阑珊步步移近,端详着那个名叫段亦心的美人,虽是身着素色襦裙搭配杏黄色褙子,颜色再低调也遮不住她的窈窕丰满,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带着忐忑从侧面走上前去……之所以忐忑,是因段亦心总给人以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本该妩媚的面容偏揉着一股坚硬之气,说她冷艳吧偏偏又散发着些许女人味。

    忐忑,还因为在从襄阳解围出来的路上有女眷心情大好一时失了警戒,竟公然议论起山东之战主公邂逅了他少年时的“蓝衣情缘”,不巧被路过她们的段亦心听见,那女子寄身于盟军自然不能发怒喝止,但即使只说了一句“从未有过”冷冷地从她们身侧出现和离去,都慑得这帮女眷不敢再议。

    阑珊作为主帅之妻,自要代为道歉——越风答应过天骄要将段亦心秘密护送到万州,答应了就要做到。

    没想到远远看到她时,她竟换上了一身黄衫,这是……

    阑珊想起当初为了吸引林阡刻意穿蓝衣去勾引的金国第一美女燕落秋,不禁狐疑,忘了来意,红着脸问:“段女侠,您,您是讨厌盟王吗……”

    “倒不至于讨厌。”一阵江风拂过,那女子长发飞扬裙摆飘逸,眼眸明亮神态傲然,“他是有妇之夫,不可不清不楚。”

    “段女侠说的是。”阑珊肃然起敬,与她攀谈许久,消解了她与那些女眷之间的不快并承诺不再发生,段亦心虽然冷硬,却也通情达理:“任何时候都不该松懈。毕竟,万州离此不远了。”

    正说着,忽有人匆促来报,要阑珊大夫快去。

    “出什么事了?”阑珊还有个职责是军医,要第一时间救死扶伤。

    “陆路不慎遇伏,我军出现伤亡,越将军已然去援!”

    “我护你去。”段亦心原该袖手继续逃避,但看阑珊手无缚鸡之力、沿途必然险象环生,岂能不将她护送去伤兵所在。

第1503章 胜迹溯源长,西陵气混茫

    弦月初上,林寒涧肃,暗流汹涌,猿莫敢啸。

    叶阑珊等人赶到伤员聚集地时,听闻越风率众尚在东边殿后,相距不到一里,刀兵隐约可听。近前柏树的叶子一阵阵地纷扬而落,与晚风引起的纵降不同,大多像是被锋芒横扫。

    “不宜久留,继续后撤。”叶阑珊一边救治重伤,一边指引轻伤先走。真想不到,外表看似文静的她,发起号令来毫不含糊,但是她对越风竟无半点担忧之情?

    段亦心从旁看见,不由得心中疑惑,直到又一阵强风劲扫,瘦弱些的差点被吹跑、强悍些的也不自觉倾斜、那场面半点都没夸张……段亦心勉强拄刀定在原地,猜到那是赫赫有名的抚今鞭引起,因为除了他还能有谁……暗叹,越将军武功绝顶,难怪越夫人笃定。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据说敌人约有十倍,埋伏在此以逸待劳,而越风毕竟是突然闻讯、匆促从另一处赶来相援……段亦心忖度情况险急,一听还有伤兵未能退下前线,便不假思索运起轻功前去,既能助越风一臂之力,也可为叶阑珊多争取些时间。

    西陵峡地处三峡东段,自古江流凶险,两侧峭壁雄峙,夹岸林木葱茏,一路过去,直感慨此地风光醉人偏偏又杀人无数。

    远远就在百余人中最先看到那号称“一鞭可度四季风”的抚今鞭,出手便是神威千重,纵挥之间金光万变。鞭法之快,过片倒片;劲力之强,非死即伤;飓风过境无论敌我,都是目为之停、气为之夺。

    抚今鞭越风,那是天骄为林阡在襄阳军中抽调出来的最强增补,金军本来就是埋伏在这里对他围点打援的,谁想初度交手竟成他个人表演、精锐们全都被打成了草芥?强攻能力如此可怕,敌首更要着重对付——电闪之间,斜路陡然窜出两个身影,一左一右齐朝越风夹击,段亦心自觉来得正是时候,正要去打,忽而一怔,本能跃入战局继续战斗,那人见到她也是一愣,三锤之后,方说:“五妹……”

    “高将军,锤法见长了。”段亦心冷若冰霜语带威严,极速将她手中刀回鞘换作长链。曾共事于豫王府,他们互相熟知对方的路数和破绽,所以她对于怎样打高风雷一直心中有数。饶是如此,一年多没见,她掂量起他已经今非昔比,过去的那些锤法破绽,此刻就像光阴般悄无声息流淌过她的指间,接二连三地向她宣告湮灭。

    高风雷相貌所致,素来是“不管悲喜都好像在皱眉瞪人”,唯有在见到段亦心时才逼着自己想对她温和些,奈何她第一句话就跟他划清界限,噎得他一下就没话说只得继续皱眉……眼见她素衣起舞,表面轻柔迷离,内涵以柔克刚,不停进攻意欲击破他防线,他知道那是“意欲”不是“妄想”,她做得到……故而把心一横,冲着她加大了用锤力道,然而她柔韧肢体笼罩在他的雷霆之击下端的是不遑多让,链势如电,一次次直锁重锤。

    “五妹……”再怎么信念冲突,高风雷还是想将她说服,“当年只是山东有匪,如今已然天下大乱,希望你静下心想……”为了说话,不得不错过某些杀招,说话间隙,反倒被她的长链逼退了两三步,高风雷说得断断续续毫无气势,“这就是大哥与你说的战争来时匹夫有责,这就是二哥用命完成的,置身疆场抛颅洒血……五妹我不怪你,我也是慢慢地才懂,大哥二哥为什么誓死效忠曹王,因为他心系天下……”

    “旧主可抛,何谈天下?与其追逐所谓大义,不如全心守着根本!”段亦心不像他那般心猿意马,长链旋击,炉火纯青,渐入佳境。

    “两者是不冲突的!曹王和豫王,他俩是同一类人……”“住口!曹王那样的穷兵黩武,岂能与我们豫王爷相提并论!可笑你口口声声说天下大乱,自己却在旁人的山川设伏!高将军,要不要去襄阳看看,金军在那里对宋民犯下什么罪行!”当高风雷领悟到豫王也有大义,段亦心看见的只是豫王的仁慈,那是曹王绝对不能比。

    “总有兵不厌诈,总有害群之马,总有……唉,五妹,总之曹王真是被世人误解的,你……”高风雷真是用所有的智商、样貌和口才换得了那副无上膂力,一颗心七上八下,手脚也免不得慌乱,“五妹,你便算不认可曹王,便算被郢王算计,你……也不应站到林阡那边!”

    “与林阡何干!”段亦心心念一动秀眉一蹙,不想跟林阡扯上任何关系,“段亦心一生只忠于豫王爷,眼中无国别之分、只有江湖。奈何家园尽毁,一度性命垂危,为报吴当家救命之恩,才在襄阳城锄强扶弱。今次与你交手,亦是见不得以多欺少这等违背道义之事!”

    “你不助宋伐金那是最好……”高风雷本来还心安,听到后面不得不脸色大变狂倒苦水,不经意间竟对段亦心用了一招锤法绝杀,“以多欺少,你是没见过林阡那厮从来都对我……”

    话音未落,侧路生风,原是越风趁着他俩对话的间隙、拦在了段亦心的面前挡开了高风雷的这一记强轰,同时他打断高风雷的话并对段亦心交托兵马:“女侠,烦将伤兵带回,此人就交给我。”言简意赅。

    段亦心发现越风已经解决了另一个和高风雷一起偷袭的劲敌,那人出自吴曦麾下、俨然不是越风对手,所以不到十回合就被打倒在地。击溃那偷袭者以后,越风趁机又杀伤不少金兵,回头听到高、段二人对话,才知道段亦心出手尴尬,当然不可能由着她两难。

    “女……侠?”高风雷听到这种淡凉清冷的称谓,知道段亦心真的是宁可帮着陌生人也要和自己分道扬镳,愈发气愤,情急更想将她劝服,然而再想开口段亦心已经离开,正待要追,苦于没法挣脱越风鞭缠——

    只是轻微走神而已,手差点被一鞭削成肉泥……高风雷不敢怠慢,只能硬起头皮来专心接招,当春风毒、夏风烈、秋风恶、冬风灭频频呈现,高风雷的锤也被迫平心静气、心无旁骛、不遗余力打出动静裕如,好不容易不用再负隅顽抗了,他与越风平手时勉强用余光看,段亦心的身影早已消失西山……唉,五妹,从来不听我的……

    不得不说林阡麾下真是人才辈出,这越风的内力怎好像在他高风雷之上?压得他平手了没十回合就又落颓势,抑或高风雷刚和金陵等人在大散关打过、马不停蹄就向三峡来战、状态不在最高吧……所幸越风的鞭法不是虚实并济、而单单是以雄壮自由著称,高风雷才不至于很快就败下阵来,那时再想破局已无办法,唯有期待援军赶到……援军却定然来得不及时,谁想到伏击别人的自己会被打残?只能说,越风的战力和段亦心的出现一样超出意外!

    

    段亦心的撤退之路却并不顺畅,只因有个不速之客出现将她拦在半道,万幸那人不是敌人——虽在襄阳时也曾短兵相接,到底不是西陵峡此地的敌人——那人来意只是她一个,所以放过了其余宋军。

    “汝等先走,他不是敌人。”不管武功也好,性格也罢,她总是那么的一言九鼎,哪怕天骄或主公都对她礼让三分。宋军随她撤退到此的多数是残兵败将,有认得那人是谁的,知道那人并不可怕,因此都令行禁止、在她保护下井然撤退。

    那人姓完颜名按带,武功下三滥,人品也一般,可她却走不了,只因他顶着一个“小豫王”的头衔,豫王薨逝两年多来她都不离不弃,生死与他相依为命——“段姑姑,别来无恙。”

    她身上负的长剑、身侧悬的战刀、腰间绕的软剑、袖中藏的长链,此刻无一可以对他用,只因先前无一不是为了守护他而用:“小王爷,你想通了?”

    小豫王一怔,看到她为了自己没走,满心以为她想道歉说愧疚,结果她居然一脸认真地问他,小王爷你想通了要听从我吗?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说一不二。

    “段姑姑!我记得高风雷他们背弃我时,您去山东逼那些叛徒回来,阵前您义正言辞说,有您在一天,豫王府都不会散,他们做不到的事您能做得到……当时他们放弃了,您说您会坚持到底,不可能对旧主倒戈,可现在呢,他们并没有与我明刀明枪,反倒是您,最先对我拔剑相向?!”小豫王强忍气愤,按住身侧两个亲信的刀枪,对她带着质问的语气晓之以理,“曾经的誓言就这样粉碎?您彻底离我而去,比他们放弃得还彻底!?”

    适才高风雷对她拉拢,她拒绝,理由是捍卫豫王府,这么快小豫王就控诉她放弃了豫王府,真像是现时的报应……段亦心冷傲一笑,否认:“我从不曾放弃。山东之战,我在豫王府,河东大乱,我在豫王府,邓唐之战,我也在豫王府。段亦心始终都在小王爷的身边,没做过半件对不住小王爷的事……”她意识到叶阑珊身边的那些女眷松懈出错,不仅暴露了宋军行踪被高风雷知道,更加流出了她的踪迹给小豫王探到,本就在襄阳无功无过的小豫王,收到消息就向这里赶,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这里被他撞上了……

    “段姑姑,您明明也知道,曹王他趁人之危,强行拆散我豫王府;小郢王见我势单力孤,飞扬跋扈,欺压于我!您明明也知道,我肩负着重振豫王府的重任,重整旗鼓,我需要您!”小豫王语气激动,越临越近真情流露,他身边这些完颜匡给他的亲信,哪里比得过段亦心关系更近?

    “可是小王爷,那时你手里并没有无辜的血!”段亦心严词厉色,想要将小豫王喝醒,“待你想通,再来找我,我会辅佐一个如昨般仁慈的你!”倏然耳动,为了阻止他靠近而提起的刀,听风辨位立即朝树后亮起的寒芒打,猛地就将那潜伏在暗处的敌人劈飞开去,应声而现数十黑衣高手,均由一个中年男人带领,正是高风雷所期待援军中的一支。

    “卿大人……”小豫王循声而看,不由得面露喜色,前年河东大乱他和段亦心落难,所幸由卿旭瑭搭救后寄居在郢王府里一段时日,那时起卿旭瑭的独子卿未晚就对段亦心展开了追求①,小豫王和雨祈一直很希望男才女貌的他俩能在一起。见多了那人峨冠博带,却没想到一身戎装也如此英气。

    “格杀勿论。”卿未晚却一脸冷漠,指着小豫王对麾下一声令下。

    “什么……”岂止小豫王以为自己听错,他身后那帮完颜匡给他的亲信,也都在剑拔弩张的同时瞻前顾后,连声喝问,“曹王府,你们看清楚了吗,我们是打襄阳来的,右副元帅的人,是自己人啊!”

    “完颜匡是糊涂了,才会收留毒害圣上、意图谋朝篡位的逆党。识相点的退一边去!”卿未晚阴鸷地说,今天必须要把小豫王终结在此,“众将听令,先斩草除根,后抓捕此女,拷问她在逆党中的所见所闻。”

    身先士卒如卿未晚,顷刻提刀向小豫王斩杀,冷不防面前却一道白虹划过,原是段亦心迅猛一刀挥至,哐一声刀刃相接震彻心肺。两刀交缠之初还火花四射,不消十招就强弱悬殊,清光暴涨而浊气殆尽。

    卿未晚躲无可躲,眼看要命丧刀下,说时迟那时快斜路刚好过来一个金兵,他想都不想直接拉来就挡,哧一声响那士兵当场被刺倒在地而卿未晚连滚带爬不知是多难看:“亦心,别杀我别杀我!看在当初……”

    “小王爷,当初我去山东红袄寨,想看看林阡的人为何那般顽强,若能学到一二团结之法,也省得曹王继续挖墙脚……可惜我只学到了形,却找错了人……我们被卿旭瑭父子和郢王府骗,而你也近墨者黑……”段亦心挡在小豫王身前,制止卿未晚的人再进一步,眼中没有包括卿未晚在内的任何人,时不时地回头对小豫王劝说,“今夜你也看到了这卿未晚的真面目,相信了丁志远先前对你说的‘郢王府救命施恩,不过是串通做戏’,你听我一言,去中都面圣,求平反昭雪。金宋之战,你我都别参与,我回去继续守着你!”

    “你终究……连半步都不肯退!”小豫王的眼中掺杂着惊喜、犹疑、气愤、悲伤各种情愫——惊喜她还给自己留余地,犹疑她会不会食言,气愤她为什么不肯对自己让步,悲伤自己这一生被各种人背叛和遗弃。

    当是时,段亦心确实半步都不能退,否则小豫王就性命不保。面前敢和她近战的曹王府金兵,武器全都被她砍得脱手而飞,始终无人能与她一较高下,渐渐被她把战之界限划得越来越远。眼看主帅早已躲得没影,这群金兵虽慌不乱,不动声色自发组织,转攻为守远程射箭。

    “嗖嗖”数声,箭如蝗集,蜂拥而下,段亦心没料到他们看似溃逃突然就有几百根箭同时朝她打,一瞬之间本能自救仰身闪避,还未站定,想到小豫王又暗叫不好,急忙转身持剑追扫,奋力将这几百根箭都打偏:“躲起来!”话声未落,曹王府另一轮箭矢攻袭又到,小豫王的亲信们回过神来,也立即弯弓搭箭回敬过去……原就险象环生,难免一场苦战,正当段亦心忙于避开迎面数箭之时,身侧罡风骤起,堪称雪上加霜——从天而降一位绝顶高手,需要她左刀右剑一齐出手对战:卿旭瑭!

    曾经在郢王府排行第一,群攻能力冠绝大金,以“横扫千军”扬名,名不虚传,朔风刀所过之处等闲之辈无不弓刀被卷、更有甚者连人带弓被甩抛到半空中去。“卿旭瑭你待怎样!儿子不懂事也便罢了,你也瞧不起咱们右副元帅吗!”中线和西线的金军虽然貌合神离,对襄阳和陇南一直都是各司其职,谁会想到,今夜竟把邓唐的三府内斗延续到了西陵峡来!

    先前郢王府豫王府交好,卿旭瑭曾把段亦心看作儿媳,自然和儿子一样不可能将她置于死地,与她交手只不过是为了突破她、继而为曹王把小豫王擒到手中,因此敷衍着打了几招之后,敌意就全部往完颜匡那帮亲信们发散:“林匪在侧,谁愿内斗?但郢王确实谋逆,小豫王罪责难逃,老夫建议完颜匡,退后一步,莫蹚这浑水!”

    “好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卿旭瑭你竟这般诬蔑旧主……”小豫王本已躲藏好了,听到卿旭瑭这话一出,这些完颜匡的人竟有不管他的迹象,小豫王又惊又怒,不由得探出头来破口大骂,卿旭瑭眼疾手快,立即持刀向他劈扫。

    卿旭瑭的话比他儿子分量重得多,完颜匡的人果然就此一哄而散,危急关头段亦心岂能任由小豫王落单受害,由于卿未晚说过斩草除根格杀勿论,故认准卿旭瑭也是要将小豫王杀死,段亦心不假思索挺剑而上,从斜路刺向卿旭瑭右肩。

    卿旭瑭背后生风,顿感敌意,不得不因她放弃进攻,侧身一闪,挥刀转打段亦心腰间。段亦心纤腰一拧,迅疾避开这一刀,剑虽受制刀又交替而上,再度追向这卿旭瑭砍。卿旭瑭早前听说过她和小豫王决裂,还以为她良心发现摆脱逆党,没想到此刻她会誓死护卫,不禁叹了口气:“亦心这是何苦,竟不弃暗投明?”

    越是在生死关头越见真心,小豫王意识到段姑姑舍不得自己,计上心来,赶紧动之以情,就借着卿旭瑭的东风把她重新收服:“段姑姑,仲父的遗言:人心难测,除了您之外,他叫我莫再对任何人付真心……他还说,我已经十六岁了,该自强自立,不再当棋子、被欺负……”

    “齐大人的遗言,是让你别被欺负,让你自立!他在邓唐战死,岂会预知金军在襄汉对无辜烧杀抢掠?!”纵使两面受迫,段亦心仍然坚守底线,妩媚面容,凌厉神色,自具一番高傲情态。

    卿旭瑭与这位认定的准儿媳交手数招,一直没有倾尽全力,但看她越战越勇、敌意旺盛,他再放水就输定了,因此不吝赐教、运力提速、执刀疾撩,不巧她分心去对小豫王应答,胸腹间露出个极大的破绽,刷一声被他刀锋划过,段亦心闷哼一声,不知伤口多深,只见血水连串,在卿旭瑭刀下汇滴成线。卿旭瑭本意不想伤她,虽愣了一愣,对峙却未松弛。

    “段姑姑,别说了,您……”小豫王失声惨叫,段亦心一笑无畏,固执地继续说完:“小王爷,我与齐大人原则不同,但是有一样底线:纵使要保护家园,亦不应伤及无辜,更不该像这般侵略他人,将功业建立在鲜血之上。”“亦心你错了!保护家园,豫王府是家园,河南河东难道不是家园?伤及无辜?举国大战,到底谁是无辜!所谓侵略,以攻代守有何不该!”卿旭瑭述说着和齐良臣、高风雷、司马隆一样的真心,仍然试图将这位坚持着独善其身的段亦心拉到曹王府。

    “小人闭嘴!谁同你说话?!段姑姑你错了!我若不建功立业,谁人来瞧得起我!”小豫王和卿旭瑭抢着说话,三方两两互敌,却是段亦心夹在中间。他们一个个说她错,其实,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对错,只有不同而已……

    “罢了,小王爷,你认同我,我随你走。你不认同,我也救你,但这是最后一次。也算,尽了这主仆之谊……”段亦心叹了口气,提刀猛力朝卿旭瑭劈斩,连环十八式总算逼出了他的破绽,虽稍纵即逝,亦眼疾手快,在第十九回合虚晃一刀诱使他专打她刀而忽略她剑,她则不声不响聚力于剑,电光火石换手主攻,长驱直入,势如破竹。

    卿旭瑭一惊回神,为时已晚。段亦心武功本就在豫王府排名第五,尽管卿旭瑭防守及时、堪堪挡下了剑,却被她强厚的内力由臂震到胸口,心脏顿时一麻——他并没有放水,说到底,还是低估了她。

    不过这明显是她玉石俱焚的一剑,使出全力后便也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卿旭瑭按住心口,由衷地赞叹和惋惜:“亦心你真糊涂!这么好的武功,却因为一己之私而忽略大义……”

    “呵。”她冷笑一声,调匀气息强行再战,“大义?打着大义的旗号诓骗小豫王感情,打着大义的旗号想烧死郢王的公主和王妃,这样的大义,宁可忽略!”

    “年轻人,这般冥顽不灵!”卿旭瑭被逼无奈继续与她争锋,两个人的体力却一起高开低走。

    “段姑姑,您这般决绝不肯回,难不成……当真是因为那个林阡!?”小豫王还想走近些,才站到战局边缘的白光处,鼻子差点被削了。

    “什么林阡!你竟信那无稽之谈!”段亦心不堪其扰,眉眼里充斥着坚毅。

    “拿下他!”卿旭瑭立即对副将下令,段亦心一惊,仓促转向去拦,反倒对卿旭瑭完成了一次“攻敌必救”,卿旭瑭为救那副将没对段亦心趁人之危,缓得一缓,小豫王脱离了性命之忧。

    “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滚!”她气力少得可怜,却还是拼命帮小豫王殿后。

    “那你发誓,你很厌恶林阡……”迟迟得不到回应。小命要紧,小豫王别无他法,只能借着她和卿旭瑭的持平先走一步。

    “林阡……林阡?”打着打着,卿旭瑭反应过来,不由得心念一动:绝不可以让曹王和林阡此消彼长……

    这不明摆着吗,她和小豫王断绝关系,先前又在襄阳帮宋军守城,现在怎么可能听我的归顺曹王?看来我的未晚也是单相思了,她,分明是林阡的女人!

    既然不是儿媳,而是潜在的劲敌,卿旭瑭只能对她痛下杀手,眼神即刻狠戾,一刀“朔风卷酒旗”倾力朝她笼下,这一刀便算林阡在此,饮恨刀法都要大打折扣。谁料段亦心从容应战,竟在三招下风之后,蓦然以一招“松际露微月”反压,光芒四射,震天撼地。

    “这才对,能动手就别动口,吵得很。”她是个固执的人,只坚守自己,不听从别人。现下耳根清净了,倒是利于刀法剑法的发挥。与他对攻百余回合,刀剑的每招每式都婉转流畅,多次的内力冲撞都平分秋色。风起云涌,雷辊电霍,林边江水逆流,涌起数十丈高。

    “豫王府第五的云泉剑,不做一次敌人,怎知这般绝世!”卿旭瑭平素低调谦逊,只有在战斗时高调自信,此刻他露出了棋逢对手的兴奋,不同于肤浅之徒只会叹段亦心佳人绝色。

    云之坦荡淡泊,泉之闲静雅致,随袖舒卷,凭剑散聚,孤身迎战着像他这样的绝顶高手她也不怯场,只因她分毫不差。

    卿旭瑭的朔风刀,单挑林阡时摸索出了以“凄凉”刀意干扰林阡心境的捷径,但凄凉的天寒地冻显然不是他唯一的意境——

    还有塞外气候的“多变”,也融入了刀法境界,既换了对手,那当然要换思路!卿旭瑭忖度段亦心剑法平淡闲适,必然难以堪破朔风刀的变化多端,遂数剑叠起、遽然向她连发,那时但凡围观的金兵,虽站在林间却错觉重心一斜,竟好像置身于江流之间,在船上抱棹与急湍惊险照面,一刹又好像被拖到天山之巅,直接往云层的上方忐忑摘探。

    果不其然,变化莫测,段亦心失血过多眼前一黑,只能暂以腾挪辗转来以守代攻,然而卿旭瑭却将她看作对手紧追不舍、一刀接一刀毫不留情,段亦心退到绝险躲无可躲,江水声响彻脚下近在咫尺,这情景,真正是背水一战……前一刻她手中刀剑俱被打飞,危难关头果断将腰间软剑抽出,同时深呼吸了一口,手、眼、念、气,尽归于心法,殊死来战对手的致命一刀:“天之道虚,地之道静,虚则不屈,静则不变!”

    虚静,坚贞,以不变应不变!

    朔风大作,她本已无处可逃,云泉滚滚,赫然从高处冲下。

    卿旭瑭超乎意料,志在必得的一刀被她格挡,急忙反手一刀补救。平静了半刻的兵书宝剑峡,霎时水流如沸、泡漩翻滚,早说不清楚究竟是段、卿二人谁引起。接下来十余回合两人由于消耗过多都是强弩之末,故而始终旗鼓相当僵持在峭壁之上。

    “大人,高将军失手,被越风打伤后,宋军殿后人马逃脱……应是往这里来了……”彼时,段、卿之战尚未决出胜负,两人战场数度转移,早已由近及远、从低处打到高处,卿旭瑭的副将一听情势凶急,便知不宜久留,立即做主“杀了她!”率先向她引弓。

    “不可!”卿旭瑭完全没想到会有一箭突然插入战局,虽不曾准确地贯穿她骨节,却狠狠地从她腿侧擦过,立竿见影的是她重心不稳而踉跄倒地,他本能撤刀否则她这一倒必然直接扎进他刀尖。

    “不准放箭!”卿旭瑭忙不迭地喝令冲上前来的金军,心乱如麻,为什么突然又不想杀她了?是因为惜才还是因为这样胜之不武?一时间手足无措,担心她拒捕故而踢开她遗落在地的软剑。

    “既已选择这么做了,还装什么正气凛然!”段亦心坚持起身,恬淡一笑开口。打不倒的她,劲敌环伺仍神色自若。

    “亦心,你对曹王府,对老夫,都有误会。”卿旭瑭不忍动手,副将赶紧相劝:“大人,杀了她……林匪的人就要来了,我们……!”忽然呆住,不敢直视,他适才就见到了这女子肤白胜雪、皓臂如玉、长发委地、身段窈窕,便算战到这一片狼藉之时,这女子的衣衫被血与汗水湿透,却反而更加紧致地裹住她丰满的身体,凸显出一种成熟女子特有的诱惑力与风情。

    明明不该是产生冲动的时候,这副将都情不自禁地产生了、却强制着自己赶紧移开目光:“大人,红颜祸水,赶紧,还是,杀了她吧!”

    她接连战过高风雷、卿旭瑭,到这时早已力竭,要杀她并不是件非常难的事,卿旭瑭原就心念繁复,听见高风雷的败报后更是心中一急手一颤抖,好不容易恢复体力,竟一刀就将才刚站稳的她掀翻。她本就站在崖边,精疲力尽再难抵御,一瞬退无可退,身子晃了一晃,径直从这高处摔落。

    “亦心!”卿未晚适才丑态毕露地逃跑,听说父亲援军抵达方才折返,孰料一回来就看到父亲把心上人打到崖下?这地方与别处比起来还算平缓,可是崖下面急湍寒彻!他忘乎所以扑上前去,却只抓住段亦心的半片衣角,心道这应该会使她的坠落得到缓冲,大惊之下赶紧滑下山崖去找:“父亲先走,我去救她!”

    “未晚!”卿旭瑭缓过神来,来不及喝止儿子,不远处越风果然凯旋……可惜,宋军还是来迟了一步。

    

    段亦心一身是血地从那峭壁跌落,直滚到离江水几寸的乱石之间,稍一移动便会被激流卷去。幽暗昏惑之境,武器都已经离她而去,身上的衣衫也全是破碎不堪。

    “三哥宁可穷兵黩武,小王爷也头也不回,豫王府空中瓦解,亦心已经没有要保护的人和事了……”对于一个有原则、有理想的武者来说,隐居就等于轻生。

    “娘亲,你不会怪我,没找到父亲吧。”就像母亲去世那晚一样的绝望,那年她才懂事,天际似有无数的雨雹降落,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席卷去。

    在襄阳万念俱灰时,她曾想,以后我什么都不管了,只做一件事:去西线,找到母亲这辈子都爱恨交织的父亲,与他相认。听说人间蒸发的他近来有了音讯,她才想去万州然后与宋军作别北上。可惜,她还是距万州几步之遥的秭归倒下了。

    恍惚间,好像听到越风、阑珊等人呼唤她,可是,她没有半点力气回应,哪怕他们曾到过她的头顶不远,可是那些声音渐渐地又越来越虚。

    她以为她这次是死定了,谁知就在那时,好像有人跃到她身边将她一把抱起,正当她以为那是盟军中人大喜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个衣冠楚楚却目露猥琐的卿未晚……

    没错卿未晚是要来救心上人的,先前在郢王府中交往时,他就爱慕段亦心的高挑优雅、端庄大气,却因她素来冷厉而只能以礼相待。

    不巧的是她先被卿旭瑭刀法伤及、落崖前又被卿未晚撕了衣角,此刻衣衫刚好微露半边,胸腹之间雪白得耀眼,除此还有她修长匀称的腿,受伤流血反衬出未受伤处肌肤的莹亮。乍见伊人奄奄一息躺倒在地,柔弱得和平日里大相径庭,卿未晚欲火中烧,就地便要对她上下其手②。

    “贱人,别乱来。”段亦心拼尽力气才掷出这几个字,而他望见她高耸的胸部好看地起伏,忙不迭地立刻给自己先宽衣解带,仅剩的半点理智都是在想怎么防止她咬舌自尽:“亦心,唯有这样,你才能被我收服。”

    “找死吗!”段亦心羞愤交加,冒着经脉逆行的危险强行调运气力,可是无论如何都调运不到……直到衣衫被他撕扯开后才总算挥出一掌,正中他鼻梁将他打得满脸是血。可惜卿未晚兽性大发,一边擦抹一边继续朝前,她拼死抵抗,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自己应是守住了、可惜视线越来越模糊,她气息若有若无,这一掌、可能是最后的也是最重的一掌了……

    回光返照,猛然聚力,意图捏住他手腕、先震死这禽兽再说,不料他竟然好像比卿旭瑭内力还强,不仅没能被她震死,而且还反过来擒住她手狠狠往下压,还想要继续对她上下其手?!

    她柔软的身体凄然一颤,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生死一线,无能为力,唯能像寻常女子一般,对着那只厚实有力的手咬出全部的力气,却没听到期待中属于卿未晚的惨叫声,他,竟然比她还坚定地……宁可强忍着被她咬伤的痛楚……还在上下其手……

    不,不对,他没有对她不敬,只是在给她按压急救!卿未晚也绝不可能有这么高的内力……她忽然感觉得到,原本就快身无寸缕的自己,身上好像被罩了一件暖和的披风。

    “还能咬人,死不掉了。”那人微笑,声音耳熟。

    当知觉渐渐清晰,她听清楚了这个人是谁,转头看他,正要感谢,可轻轻一动胸口的血就染透了那披风。她剧痛难忍险些晕去,若再不处理伤口,她还是死路一条。

    “段女侠,多有得罪。”那人目不斜视,立即要给她裹伤。

    她虽然尴尬于适才错误地咬伤他,却知道他要救她命就非得看到她……一瞬心中充满排斥:“林阡,别碰我,说不清楚!”

    没想到他非但置若罔闻,反而扑上来一把将她压倒在地?!她大惊之下正待怒斥,就看到一把飞刀紧贴着他的背脊,流星般射入江中。

    “亦心,他已碰过你了,我只撕开了外衫……”卿未晚适才听到有人来方才躲起,此刻聚了所有力道来掷出这把飞刀,并非想取林阡性命,而只是想借机逃跑,再晚片刻,林阡肯定会发现他,不如先发制人趁乱离开。

    然而不得不说此人十分龌龊,自以为离开几十步就是安全范围,竟然边跑边对段、林二人所在大喊,意图对他俩挑拨离间:“其余衣物,全是他林阡所脱!”

    “兔崽子!”林阡没想到会有这样的贼喊捉贼,平时这种等闲之辈他不可能出刀,眼下却也气不打一处来一刀直斩而上,纵然隔着近百步也将其瞬间击倒在地。

    没想到气头上的他收刀太猛,没注意控制刀风,把身后的段亦心也一罩,立竿见影地排宕开来了……西陵峡素来滩多流急,他俩本来就在岸边毫厘之远,还没来得及解释和对视,江浪便把段亦心卷了进去,瞬间水面上只漂了件披风。

    “不好,段女侠……”林阡这才发现失误,段亦心本就还没止血,现在还掉进那么冷的江水,岂不是凶多吉少!救人要紧,他急忙也追进那汹涌的浪涛中。

    

    ①之前第1442章写,小豫王希望段亦心和一直追求她的卿旭瑭在一起,后来有人提到他们年纪相差太大了,差辈了,所以在这里统一改成卿旭瑭的儿子追她。

    ②上下其手这个词,字面意思和实际意思不一样,但我觉得它的字面意思形象生动,主要也找不到更猥琐的词替代了,就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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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4章 雨霁巫山上,云轻映碧天

    前有林阡乱打,后有激流席卷,失血过多的段亦心,毫无意外瞬间落水。

    她虽在豫王府排名第五、各种兵器都精通,偏巧不擅游泳,何况本就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一旦沉入江中,便去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浪潮汹涌,电闪雷鸣,昏暗中先是魂悸魄动其后心惊胆战,紧接着,绝望,麻木,寒冷,刺骨,“好冷……”仅剩的披风都已被风浪吹远,她失去意识前,呢喃出这最后一句。

    却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好像又没那么冷,依稀被谁从漫天遍地的水龙里抢回了性命,谁,是父亲吗……本能地依偎去追索温暖,一刻,两刻,很久,终于不再心弦紧扣,闭上眼安然地松开了手。

    “活着!还没完!”那人以命令的口吻对她吼,声音如强烈的阳光冲破阴翳,因为他,耳畔的江水慢慢从喧嚷变得空灵,因为他,她的心越来越安静,身体越来越柔软,因为他,半点不用担心,可以放肆地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好像醒过却不在这个时空,魂游到仿佛千世万代之外,轮回了整整一圈才被那人急切的呼唤拖回原点——“段女侠”?谁在叫我?

    怎可能是父亲!一惊而醒,魂才附体,早不记得她是怎么几乎身无寸缕地获救,转过头却看见果然是那个男人隔着几步全身湿透,而她,竟也囫囵穿着落水前被强行撕脱的襦裙,此时尽管破碎不堪,总算身上有所遮蔽,然而如果遇上无耻之徒,只怕还会觉得犹抱琵琶半遮面。

    她向来严厉、冷傲、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示人,何曾有过这样的羞耻遭遇,就算那人是林阡也不可以……不,她最怕那人是林阡!

    近来宋军关于“主公蓝衣初恋”的流言颇多,大抵都是觉得像她这样的才貌双全,只能配如他那般的枭雄?然而,不管他是否同道,到底是有妇之夫!她不堪其扰,特意换成黄衫,就是想要与他保持距离。谁料天意弄人,越躲越来,卿未晚趁人之危动手动脚便算了,哪想到他林阡打起架也竟然没头没脑!本来她只是怕被他看见胸腹伤口,结果……好像是……看光了。

    “段女侠,你醒了。”林阡瞧见她醒,面露稍许喜色,倏然就转成尴尬,“实在抱歉,在下那一刀……实在太鲁莽了……”

    她环视四周,好像是个偏僻的洞窟,她正睡在火边、外衫还在烤干,而他却在好几步外另生了火,想必是怕人误会损她名节,故而宁可穿在身上烘干……可是那又如何?此地没有第三个人,她这身襦裙还是他给她穿的!所以……这小子追进江浪前还没忘要顺手牵起她的衣物是吗!“你倒是自信,一定会救到我?”她不堪再想,郁闷至极,极力保持威严,向他漠然发问,从他身上湿漉的程度可以看出,其实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

    “啊,因为在下水性极好。”冲入江浪之前他太匆忙忘记带脑子,只记得她很介意地说过“别碰我”,一心想着女子当然是名节最要紧,所以他告诫自己一定要带上她衣裙,将她救上岸后也是一边帮她止血一边立刻给她穿戴,穿衣取暖同样也是为了救命……然而那些衣裙本就破碎还进了水,贴在她身上更显出曲线玲珑。饶是他那样的目不斜视坐怀不乱,也不禁对着她的身体怔过一怔,那一刻他想起了一个美丽的身影,虽然模糊,好像也是这样的自带幽香,那柔软的娇躯曾在他怀中流连缠绵,尽管为了他遍体鳞伤,可在他眼里,每一寸肌肤都如雪似玉……油然而生悲怆之意,若不是段亦心需安置救命,他险些当场哭出声。

    他素来尊敬段亦心,小时候在摩天岭的迷宫里与她初遇,心里就对她留下了一副女英印象,从没想过叱咤风云如她,竟会像今夜这般在他臂弯里荏弱得像个女婴。后来他一路抱着她狂奔不休,总算在这西陵峡的山腰寻到处洞窟生火……此刻看她好些了故而轻松回答她,却不知这样微笑着云淡风轻地回答更加没带脑子。

    “你……”她实在不知是气是急,又不能对他气对他急,毕竟他腕上的伤还是她咬,百味杂陈,才刚起身,便又仰倒,天旋地转,他眼疾手快即刻上前将她扶稳:“这是……经脉倒行?!”她恍然这是她为了打死卿未晚而乱运内力的后果,可那时她猝然临死已经说不出半句话,就在她半昏半醒再度性命垂危的时候,他二话不说抵住她心口就给她运功逆转经脉——救人的第一刻当然是把人当作麾下小兵看待的,不假思索选择心脏只因那是最快的疗伤途径。片刻后发现她又一次脸色大变,他才意识到他又失误,但那时显然已覆水难收,手与她胸口只隔了一层薄纱却不能动:“对不起,段女侠,在下不是有意……”百口莫辩,脸上一红。

    “没关系……”她强装冷漠,言简意赅,摩天岭迷宫里,她也被他救过命,不过当时萍水相逢,她有很多实话没对他讲……心念一动,现在不也还是萍水相逢吗!?心乱如麻,她素来严肃的脸,不敢抬。

    他满心都是愧疚之意,却不得不紧贴她的身体,唯恐差一丝气力都会害她死去。

    清风吹起丝丝秀发,火光晕染雪白容颜,那一刻随着她的先行沉默,干柴折裂之声愈发响亮。

    

    “大人,小心,这半山腰极是陡峭。”“据说诸葛孔明的兵书藏在石缝里?”“咱们寻到,献给元帅?”远处忽而有人说话,一个个都摩拳擦掌,“若是寻到,可要留意着,别被前锋都统的人夺去居功。”“那是自然,不可便宜了他!”“兵书宝剑峡,兵书在此,那宝剑又在哪里呢?”

    “原是游到这里来了……”林阡听当地人说起过,北岸崖壁石缝中有悬棺,相传诸葛亮在此藏书,所以才会给此地命名兵书宝剑峡。

    倏然警醒,“大人”?“元帅”?“前锋都统”?莫不是完颜匡的麾下到了三峡?适才他为了救段亦心匆促跳江,游上岸后又急于救她,一时难辨到了何地,想着暂时与世隔绝片刻再说。好不容易才找到个洞窟暂避,竟还是躲不过人烟……

    “有人?!”洞外突然剑拔弩张,原是有人听见声响。然而,虽然段亦心呼吸粗重,他们相距都有百步开外,对方能够听到,显然武功不低。

    “完颜匡,派人,护送小王爷……到此,寻我。”段亦心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来。

    林阡立刻领会,这些所谓的小豫王亲信,其实都是看在完颜匡的面子上才护卫他,所以不是每个人都能恪尽职守——居然有些人一旦从襄阳的苦战抽身,竟就地游历起南宋的山水来了,当然了,也有令行禁止和小豫王同行的,这就暴露出完颜匡麾下并不团结的弱点。结合他们适才谈话的内容,林阡有理由相信:他们内部派系众多争权夺利,与轻舟说的襄阳十胜论完全契合。

    段亦心脸色苍白,经脉仍不曾顺畅,他注入她心脏的真气还在往她全身蔓延,绝对不能被这些突如其来的敌人中途打断。甫一分清敌我,不允他们进来,才刚有人到洞口,他便迅速抽离双刀一心二用、右手继续救她命,左手长刀迅猛对外挥斩:“饮恨刀林阡在此,进来一个杀一个。”

    “不可……”段亦心来不及劝阻,他那一刀就给外面缓步移近准备探头进入的金军高手们演示出了“洞天石扉,訇然中开”的炸裂景象——一瞬功夫,洞口的山石土崩瓦解,先锋们灰头土脸全被这爆炸品惊得杵在原地……

    中坚们原还迅速平静,以为这只是一惊一乍:“唬谁呢,你是林阡我还是林楚江呢……”只因林阡不可能杀不死人,话未说完,先锋们接连吐血,中坚们顿感不适……

    随着前面的中间的一个个渐次倒下,后面或有临阵畏缩的,或有色厉内荏的,或有战念飙升提起刀枪的:“恶魔林阡?”“怕他作甚!”“他躲在此,不惜自报来历,说明他现在战力极低。”

    “说得是!再强的人也有落单、或者不方便的时候,适合咱们干掉他,拿他首级去攻襄阳!”胆色来源于理智,“弟兄们!我们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那几十个人分作三派,最后却大部分统一在最后一派:战!“冲!”

    “岂敢再次连累襄阳。”深知对手不弱,林阡打定主意认真应战,一边融汇林楚江、程凌霄以至于渊声所教的强悍招法,一边专心用完颜永琏、和尚、燕平生的慈悲之意化解戾气,敌人不管是接二连三冲还是一起上,全部都被他有轻有重恰到好处地打退打伤。

    “游刃有余……”段亦心暗自震撼,适才她之所以说“不可”,是因为受过林阡“收刀太猛”的害,怕他乱打先把这洞窟打塌了害人害己,现在看他打得从容总算放心,放心没半刻就觉得脸被什么一擦而过,心念一动,正上方果然落下了第一粒土。

    “莫走神。”林阡提醒她潜心勿用,凝神接受他的内力,她赶紧缓过神来,服从地不再怀疑,任凭他气流打通她经脉。

    期间他一直一刀一杀,来一轮攻击就打散一轮,观其刀法,气势、膂力、境界、招式、内力、速度、意志,无不是妙到毫巅,出神入化,“如寓天地自然,富含动静变化,幽微似具神玉为骨,大气盘旋如摧霹雳。”她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去欣赏,因为只要看就会忍不住赞叹,好一个少年人,他竟懂得,以放神八极之刀,骋通天尽人之怀……

    然而,即便明知他真是林阡,还是有不怕死的金人不顾一切往里面杀,还好不消半刻就越来越少,留下的当然是自恃武功极高的。

    隔空交击多次,他掂量出实力超群的约莫十个高手,九个在沈延水准,一个在穆子滕上下,不是他能轻轻松松击败。

    便那时,头顶碎石越落越多,纷纷扬扬如雨泼打,陡然从天而降一本兵书状的物件,刚好砸在其中一个金人的肩上,那人一愣,找到借口不用跟林阡打,俯下身来拾起一看,喜不自禁叫喊:“诸葛孔明的兵书!”

    “当真!”众人虽在苦战,却都喜出望外,喜……不过刹那,对面一道弧光袭来,强行从那人手中将兵书勾带走:“我家军师多,归我!”

    “……”谁想到会有这变故?金兵们全都气不打一处来:“果不其然!”“掠夺者啊!”

    尘雾间七个高手一同冲上,他提速运力一刀猛斥,飓风中刀色如霜气吞万里先下一城,地面火星随锋芒一同涌荡喷溅。

    对面默契集结七星,阵势夺魄反向逼扫,霎时与林阡饮恨刀对攻。交缠撞击,巨响声落,那七人全都横向飞出,林阡步子也移了半寸,内气一动,他身侧段亦心便一声惨呼。

    他赶紧回头顾段亦心,然而内气分回她多了些,就拦不到后续三人扑进来。他们武功更高,自然冲到更近,一见此地孤男寡女、段亦心还衣衫不整,他们脸上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武功最厉害的那个瞪圆了眼睛赫然持斧就砍,气愤不已:“一边寻欢一边打架,竟是这般瞧不起人!?”

    林阡右手始终不离段亦心,左手击飞两个后堪堪格挡了这一斧,忽然间两边的气力调运开始出问题,她觉察到他脸色微变,知道他难免被她连累:“盟王,别顾我,你一个人走吧……”

    “必须顾。”他微笑,很快化解了内气郁积的结,“说好要掩护你到万州,现在还差一步。”她一怔,没再开口,原已感觉枯死的五脏六腑,终于又感觉到甘泉的滋润。

    彼时洞窟内乱撕鹅毛,四面动摇真有崩塌之势,林阡思及段亦心情境凶险、受不得半点干扰、而此地地形极度不利,若再滞留只怕要被越来越多的金兵合围,心忖“必须赶紧离开”,遂不再压制自身内力,但既然用饮恨刀法易走火入魔,便选择快斩乱麻地施展二十五刀“万云斗法”,风格骤变,那位持斧的高手被杀得猝不及防,立竿见影就满身是血倒在道旁。

    “段女侠,得罪了。”他不得不裹紧了她揽在怀中,一路从那洞窟里往外杀去,腾挪辗转,左劈右撩,横冲直撞,十步一人。

    突出重围,雪光血影里,见不到林立的刀枪剑戟,而只能感觉他铺陈金戈铁马,蔓延热血万丈。

    看不清,那究竟是怎样的刀?卿旭瑭横扫千军,越将军神威千重,而他,束万里山河为一线!

    “兵书宝剑峡,兵书在此,那宝剑又在哪里呢?”哪里?那一路,落满了剑。

    还在哪里?眉中藏剑鼻悬胆!

    

    重见天月,望长江烟水澹澹,雾雨蒙蒙。

    “和先前的浩浩荡荡相比,竟别有一番风光……”段亦心经脉通畅不少,当追兵们的喧嚷愈发远,她正自回忆江水的汹涌湍急,忽然好像回忆到了什么不该回忆的,这一晚全部都不能再回忆……身体一颤,脸色惨白。

    “原本是我军遇伏,没想到会连累你,段女侠。万分对不住。”三峡名胜极多,林阡通过地标分辨出所处方位,意识到已在可以对盟军求救的范畴,但本来就是自己心急才离开柳闻因、单枪匹马当先来援越风的,此刻再发信弹劳师动众来给他接应没有必要,想着“敌人再多,我也能对付”,便在野渡旁拖了条破烂的孤舟,修补片刻试了可以下水便立即行动,这时转头来发现段亦心眼神空洞、失魂落魄,总觉得她今夜的所有遭遇都是给盟军挡了灾劫。

    “没关系我们扯平……”她急忙说,面对着一个擎起火把扶她上船的林阡,她不得不控制着自己的脸色一点点地变红,控制得比舞刀弄剑累多了,“我能走……自己来。”

    “段女侠,你救了我越风将军大部分兵将的性命,这份以德报怨的恩情,林阡此生都将铭记在心。即便将来你可能隐居世外、林阡未必能还,但只要你有用得着林阡的地方,林阡便一定会不遗余力。”他诚挚地对她承诺。所谓以德报怨,当然是指襄阳城一度风传“吴越夫妇之死是金国细作段亦心和变节的惊鲵所致”,中线的红袄寨兵将不止一个曾与段亦心不共戴天。

    “并不是‘怨’。只是太多巧合引起的误会。”她轻声叹,“即使如此,盟王和天骄还是认可了我的为人,哪怕要冒着失去自己威信的风险……该说感谢的,应该是我。”

    “当今举国大战,金宋之分一目了然,同道反倒隔镜两端。”棹临长江,他忽然想起那个最初憧憬江枫渔火的自己,想起云雾山上那些可爱的暂时却都回不去的战友,想起受战争迫害永远回不来的麾下和敌人,他真想尽快结束这动荡的乱世,“待有一日天下太平,两国之间再无争议,清浊才是泾渭分明。”

    “嗯。”她懂,他说的是江湖,和她想的一样。行到窄处听他叹惋,她于不经意间转头,那时天上有月华倾泻,穿过上空遮蔽的横柯,流淌到他的身上,稍纵即逝,却刚好逢他回眸,那忧郁的眉眼,深沉的面容,寂寞的双肩,竟和这凶险却壮美的山河一起构成了一幅清幽水墨,她觉得这辈子她都忘不掉这样的夜晚这样的人了。

    忘机不过片刻功夫,争端便又寻上门来,谁教他是林阡,必在风口浪尖?风紧,段亦心骤然耳朵一动,还未提醒林阡“小心”,那千钧力道便从高处猛降,断崖式落坠刀光白花花一片直笼林阡。

    “段女侠,靠你了!”林阡反应自然比她更快,早已判断出敌人方向以及强度,故而一边拔刀拒之,一边将船棹交托给她——当然要继续划,此地波涛汹涌,礁石暗潜,本身就不宜久留、更适合敌人突袭,唯有赶紧离开西陵峡去往水势稍平的巫峡方才能对他俩有利。

    段亦心即刻听从。于是在林阡与不速之客的五回合攻杀间,小舟毫不停息地又朝西行进了数丈远,甩开了不少随那人而落的等闲金兵。但随着他们的纷纷落水,段、林二人心情却轻松不得,只因被刀光照彻的战局他们清楚看见来人是卿旭瑭,所以,没人掠阵又何妨?

    林阡,敌人再多,你也能对付,那敌人至强呢?

    卿旭瑭和段亦心的那一战本就才结束没多久,避开越风等人之后,显然还在不远处寻找儿子和段亦心,想必他见过了完颜匡那帮追赶兵书的残兵败将,立即就闻乱而来。“这样说来,越风确实就在不远。”林阡笃定接战,他向来如此,通过山水可确定大致的地点范围,通过敌人可追溯我军之精确所在:卿旭瑭既然在这里,越风必然也在附近——此地离段亦心落水处有一大段距离当然不能刻舟求剑,一旦确定宋军离得不远、而他确实需要援助,林阡便不再吝惜腰间信弹。

    虽有不少寻常高手落水,到底还是有人赶上,小舟从此左摇右晃速度减慢,使得更多原已落水的渐次追上。林阡不可能任凭这些人挤崩了船,但更不可能教段亦心冒险动武,因此不得不再度一心二用,短刀群攻,光洒满江豪气,长刀单挑,刃显一世无双。刹那之间,危殆变安然,横扫兵械如卷雪,掀翻武将似割草,随着江面变得稍许开阔,船上又只剩下他、段亦心、卿旭瑭三个。

    东西走向的船速再快,也比不上上下翻飞的三刀更急。那时,林阡因为救段亦心折耗过,体力大约在素日七成,原以为可能及不上对手,怎料想卿旭瑭原来也被段亦心折耗过?也在素日七成左右!林阡打了七十回合还占上风,方知自己白担心了一场,状态一样,便打得过!自己内力完全比卿旭瑭高啊。

    “给我越将军添麻烦了吗。”林阡一笑,正要放轻松,突然就……岔气了。以为是错觉还想逞强,越打下去发现越糟。突如其来的状态崩盘,要么是因为他刚帮段亦心打通经脉,要么,就很可能来自于卿旭瑭刀法对他与饮恨刀之间交流的干扰,毕竟朔风刀的苦寒、凄凉意象,是那么精准地克着他的心境……

    而当内力优势开始失去,刀法愈发被卿旭瑭克制,林阡初还想掩饰着不被发现,越打就越力不从心,不得不承认在自己状态不佳、内力与卿旭瑭差不多的情况下,饮恨刀法对朔风刀法完全无力,急忙像五天前大散关之战那般对卿旭瑭立刻改换“万云斗法”,那是这些天来他只要饮恨刀不顺就走的路,一招鲜屡试不爽……然而——

    卿旭瑭又一次临阵刷新了林阡的认知,居然对“万云斗法”也有着突破的法门!

    万云斗法速度越快威力越大,但用不着很快就已够摧枯拉朽,然而,只要对手看出速度的诀窍,就会像卿旭瑭这般,只需与林阡一样快、一样连贯地打出二十五招针对性的“万风来号”,即可击破!而这魔门刀法,虽说在河东时林阡和燕平生一起精炼过,但现在铁定打不到最精湛、招式有的是漏洞可钻,所以会被针对性破解他不意外,意外的是……卿旭瑭怎就这么快全部破解了?!

    恍然大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散关之战自己用万云斗法震慑卿旭瑭时,看重的是“那刀法在河东之战曾被谢清发用来震撼过卿旭瑭”,却忘了但凡绝顶高手,既被震撼过,便一定上心、破解,不惜苦思冥想、殚精竭虑,大半年了,卿旭瑭怎可能不会破!所以西陵峡之战他把林阡给他的震慑还给了林阡!不愧过去的郢王府第一!

    林阡完全想不到此人从饮恨刀到魔门刀法一路压着自己,而自己的内气始终不增反降,再打下去,该不会是要……入魔?!怕是连入魔都没资格。越风等人还没来,天要亡他于西陵峡?

    三峡,倒也不失为一个壮烈的葬身之处,当年他就是执着那个女人的手在这里燃了一把燎原的星火……心一惊,越是在这种腥风血雨里,他越能记清楚那个女人的面容和话——

    “他现在心念不如以往好控制,也是可以原谅的。就像做生意的时候,没本钱时你是什么都不要担心、一往无前的,那种一身轻松和不怕失败,是有本钱时你的注定缺失。”

    对,那就当你林阡现在就是当年的你,初涉江湖,一无所有,无知无畏,你对战他时,该怎么打?!

    是了,谁规定的打不过就非得入魔,还有物我两忘的领悟和提升不是吗!

    一瞬忘我,回归本我,那样的我会怎么打?我会……借着环境打出气势!

    卿旭瑭微微一怔,只因林阡手中刀法剧变,前所未见地……分明外强中空……而他却打不穿那外强……

    这是什么刀法,最先只是徒有气势而已,却直接舒卷一幅奇峰连绵、怪石横陈图景,分明是不远处西陵峡的“白狗峡”景象,竟然从刀法中借景呈现!

    卿旭瑭极力平静,当即思索破敌,刀法连环进击,彰显变幻莫测。林阡变得更快,依然占据主导,那时刀法不再怪异,却是美不胜收的岩壁如月、重山如扇,那好像是西陵峡里的“明月峡”……卿旭瑭不得不遇强则强,迅速跟上,刀法时而雷霆万钧时而行云流水。

    不容喘息,林阡又把“牛肝马肺”和“兵书宝剑”接连展现,刀法中联翩无数的壁立千仞、飞瀑高悬意象,使打的人、看的人和接招的人一起酣畅淋漓,不经意间,又巧夺天工地起承转合到“黄牛峡”,刀法中彷如有九龙入水,冲波逆流,雄伟之至——当然巧夺天工,本就是自然所造!卿旭瑭顽抗到又百回合,才终于对着林阡创新的刀招各个击破,但那时林阡怎么可能等他,又给他丢下了旷世难招,“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

    那时林阡完全失去饮恨刀法、失去魔门刀法,只是个游历三峡的迁客骚人,玩转着大峡套小峡和峡中有峡。一旦和四面八方的水域融为一体,那一刹林阡连人带刀都化为乌有、与这天地万象融为一体,教卿旭瑭登时有种“我正与整个世界为敌”的悲郁,林阡的刀霸悍无匹,仿佛在说:刀法的凄凉,留给你自己吧……

    值了,我原是在跟一个刀魂打……卿旭瑭满心都是欣喜,但蛰伏在郢王府那么久,好不容易遇到曹王那样的明主,他绝不允许被别人说他“出道即巅峰”,必须要想方设法不被林阡终结和……把林阡终结!

    竭尽所能地要把战局拉回到内力而非气势的比拼,那只需找准一个切入点便可以,是哪里,哪里!灵光一现,对战这西陵峡的险急,我便打出“以险制险”,倏忽沉淀心境、刀人合一,也是临阵创出足以一招鲜的河山北枕秦关险、不、还有人心之险甚山川,林阡,你我且看谁更险!

    “盟王……”段亦心原还吃惊卿旭瑭这一刀的妙手偶得和切中肯綮,关切的话还未出声,便转为惊艳的叹息,随着孤舟的漂移和气候的转变、林阡的刀法妙然化为“朝云触石上朝空”,不再凶险,而是磅礴无垠、绮丽幽深,只因为……

    “西陵过了,到巫峡了。”话声刚落,林阡终于靠这段气势的发挥寻回内力,轰然震响刀光暴涨,径直把没跟上节奏的卿旭瑭打下了江水,同时对越风等人再次发送不必来援的信弹。

    “巫山巫峡高何已,行雨行云一时起。”再行一里开外,她才从惊撼的状态走出,那一刻巫山的云腾雾绕烟弥雨漫,氤氲在整片视野实在不知道是不是他刀法引起的。

    还没说话,小舟一声裂响……又失误了,打爆了?!他赶紧在樯倾楫摧之前带同她跃入江中。

    

    一路向西,与越风等人前后赶往万州,天快亮时,他意识到她不能这副样子见人,便带同她在山野间找了一户难得的人家,那地方应是不久前刚遭兵燹,主人家早已避难离去,却刚好因为仓促、留了些不要的衣衫。

    “段女侠,将就着吧。”他做主惯了,直接牵出一件就给段亦心。

    “……”阳光洒在段亦心身上,笼着陆离的色彩。

    “好,就穿这件了。”她尴尬了一忽,柔和地回应了一句,没拒绝这件蓝色的衣裙。

    

    至于巫峡胜境,奇峰嵯峨,烟云缭绕,山岩嵌金盔银甲,江流蕴诗情画意。

    “万峰磅礴一江通,锁钥荆襄气势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地方,亦雄亦美,她这辈子都没想过,今生会到这里一游。

    “段女侠竟会吟这么多诗。”他坐在船头自行给手臂裹缠,听她沉默了许久才一愣,这话好像说的有歧义,可别被她误会是藐视,“啊,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在下……”口拙,越解释越掩饰,她本来还真的误解了有点愕然,现在看到他略带窘迫的样子更增惊诧,盟王他私底下竟和小王爷一样喜欢脸红。

    想起小豫王,心里忽添堵,赶紧转头,转移话题:“娘亲教过一些,巫峡诗我最爱东坡《巫山》,‘孤超兀不让,直拔勇无畏’一句。”

    “与段女侠确是相配。”他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和她在巫峡的江上吟诗。

    “盟王最爱哪首?哪句?”她坐船尾,远远看他。

    他想了想,回答:“应是李频《过巫峡》,‘削成从水底,耸出在云端’一句,峭壁自水底磨砺而生,高高矗立于云巅之上。无论对习武,或做人,都有些启发。”

    “倒是像你做派。”她笑了笑,巫峡是三峡最长一段,没想到在攀谈中这么快就过去了,“此地风光旖旎,教人眼移不开,盟王大可多取些意象,创出更多的绝世刀法。”

    “怎样绝世,我来会会!”却在那时有人突然开口,打破了他俩平和的聊天气氛,明明都在警戒,偏偏没听得到,那人现身之前,仿佛分散于江天一色。

    巫峡峥嵘转瞬逝,瞿塘迤逦接踵来。那人……林阡没想到会在!但是立刻恍然原来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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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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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介绍:
如果天要给我们安排命运,那么首先就该问一问命运的主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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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开始于公元1196年,被辱人才荒芜的南宋江湖。闻名天下的抗金宝刀饮恨刀丢失,武林动荡,争端不竭,五湖四海,九州八荒,但为此刀,群雄逐鹿。
而,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金人的计划,义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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