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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20章 青史无尽

    第520章 青史无尽

    破晓之前。

    田若凝熄了灯火,独自坐在可以欣赏天穹的角落里,无言无声地擦拭着自己的三尺青锋。这口削铁如泥的宝剑,剑锋过处尽皆血染。完颜永涟、林楚江、林阡,一个不缺。

    这把剑是父亲赠予他弱冠之年的礼物,这把剑意味着他从此可以像父亲一样戎马百战,这把剑第一次握在他手心的时候,七岁的妹妹若冶在旁羡慕看着,许久,终于抬起她水汪汪的大眼睛对他祈求:哥哥,可以给我摸一摸它吗。

    他永远都记得,这把象征着属于男人的权力和责任的宝剑,若冶她小小年纪竟也在憧憬。给若冶触碰的同时他爱抚地摸摸她的头:怎么,若冶很喜欢吗?是不是也想做一个驰骋沙场的大英雄?

    想,要和爹爹一样。她开心、无邪地笑,眼神是那样澄澈。由于母亲过世得早,当年父亲和自己,都把她当做掌上明珠,疼她,宠她,惜她。父亲虽习惯了铁骑纵横,却不希望若冶舞刀弄枪。若冶小小年纪就女红出色、琴棋书画也天赋异禀,然而不知怎的,就是要对武功锲而不舍。

    十年磨砺,他田若凝不负众望,铁血生涯,英雄本色。战绩煊赫得,足以令所有同辈黯淡无光,甚至赶超了父亲直追林楚江。

    戍边难免辛苦,他一年半载才能回来一次,孩子的变化总是那么快,他每次回来都能发现她的模样在变,个子窜了,头发束了,亭亭玉立了,落落大方了……但有一点一直没有更改,她的闺房总是布满刀枪,她还是想做一个驰骋沙场的大英雄,只是,这大英雄不再是“要和爹爹一样”,而是——“要和哥哥一样。”

    这温馨的一切,是从何时开始变的呢,何时起,再也看不到若冶的笑颜,何时起,若冶和自己分道扬镳、泾渭分明……甚至这次黔西之战,她竟设计要害自己和林阡两败俱伤……

    若冶,若冶,原来你耿耿于怀的,还是父亲的死啊。田若凝苦叹一声。

    当指尖再次触碰到冰寒的剑锋,仿佛也同时触碰到了事情的真相。

    闭上眼,遥听风残喘,风的彼端,是十八年前的梦魇。

    西和、成县、康县、略阳……可怜那一路都民不聊生鸡犬不闻……千古之叹,独为苍生。

    若冶,难道你也像他们以为的那样,认为我是为了投靠官军而出卖父亲,故意拖延了时机没有及时支援父亲,才害得父亲惨死前线吗。你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是禽兽不如的畜生,为了功名利禄,连父亲快死了都可以袖手旁观吗……

    在我从康县出兵增援成县之时,若冶可知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万千金军,在对略阳围城!顾震所领官军,根本不堪一击,凭他们的战力,连半个时辰都支撑不住,更重要的是,与顾震同守的将领全都已经弃城而逃了只剩他一个人还在坚守还在顽抗!

    成县略阳,孰轻孰重?成县略阳,都有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

    成县遥远,略阳就近,成县稍缓,略阳危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难道就因为在成县坚守的那个人是我的父亲,我就更应该去成县?难道就因为守住略阳的是官军,我就应该见死不救、试问官军和义军到底有什么区别?!当略阳城外已经有孩子向我下跪求我留下来,当略阳城外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噙泪对我说将军你走吧、将军我们不怪你,我能何去何从!?那一刻,若我弃之不顾而去增援成县,我怕我真是禽兽不如啊。

    然则父亲终于战死沙场,若冶你也九死一生……成县之失,我问心有愧,理当归罪。然而,义军对我的指责,竟不是贻误增援,不是自作主张,而是……投靠官军……

    人言可畏,百口莫辩。因为“投靠官军”,所以投靠官军。

    立场转换,并非我田若凝贪恋功名,而是义军中无我立锥之地!上天捉弄、世道险恶,我走投无路!

    我投靠官军数十载,最担忧的,便是若冶你受我牵连,所幸你可以那样聪明与我划清界限,我也可以承受误解从来不去争辩,事实上,我又能如何争辩……

    却直到今天才了解,若冶你,竟不止是误解我,你还是世界上最憎恨我,最不原谅我,最希望我田若凝去死的那一个……

    “若冶,你教哥哥情何以堪……”田若凝苦叹一声,一个决定,换来永生忏悔。

    又或许,他的若冶,当年就已经死了……

    “田将军。”辜听弦的声音响在耳畔,田若凝才微微觉醒,侧过头:“哦,是听弦啊。”

    “田将军是在思考战事?”辜听弦问。

    田若凝摇头:“不,我是在想,为什么同一个时代同一个地方,总是要存在两个势均力敌。为什么越想消除,越不能消除。为什么就不能给天下苍生一个安宁。”

    “田将军说的是官军和义军?”辜听弦意会,点头坐下。

    “事实上,他们除了出身不同,又有什么分别?甚至有些人,连出身都一样……”田若凝叹息,“都是乱世之中,多是穷苦人家的,却一斗就斗了三四十年……”转头看辜听弦:“听弦,你之所以选择站在林阡的对面,是为了杀兄之仇吧。”

    辜听弦一愣,点头。

    “我们的目标一样,都为林阡一人。”田若凝说。

    “田将军又是为何要除之而后快?”

    “听弦,你觉得,官军和义军两种势力,更容易消除的是哪一种?”

    辜听弦思索片刻:“一样困难。”

    “错。”田若凝正色摇头,“更容易消除的,是义军。”

    “愿闻其详。”

    “官军的核心是朝廷,义军的核心却只是一个人。”田若凝说,“所以,林楚江一死,义军就一盘散沙四分五裂,就连天骄和九分天下也无法挽回,你看最近这三年川蜀一片安宁,根本毫无战乱痕迹!原本他们都只是苟延残喘,气数已尽,然而就在最该统一短刀谷的时候,偏偏冒出来一个林阡,他手里的饮恨刀,到哪里都会引起战乱,他林阡,作为第二个林楚江又回来了。这一回来,义军死灰复燃,刚刚安定的短刀谷,又不知要乱到何年何月……”

    “所以,田将军一心要把他结束在这里,从而将那帮义军尽快瓦解。”辜听弦佩服地点头。

    “死灰复燃却得而复失,义军一定会大受打击一蹶不振。要知道,林阡在他们心中的位置越高,将来就越难被下一个人赶超。”田若凝说道,“更何况,像林阡这样的人,不是又一个三年就能出得起的。”

    “听弦受教。”辜听弦认真聆听,心服口服,“其实,一开始听弦选择这个立场只是为了私仇,现在,却多了一个缘由。”低下头去,轻声说:“听弦想留在田将军身边。在听弦心中,田将军无出其右,值得听弦用一生的时间追随、学习。今日之长谈,更教听弦发现,田将军心怀天下,是林阡之辈所不能及!”

    田若凝微微一愣,悲伤的表情中多出一丝爱怜的笑:“听弦也是我此次黔西之战,得来的一匹宝马良驹……”

    “田将军!”这时前线传来战报。

    “怎么了?”田若凝看向桃源村村西尘沙飞扬,并不在自己预料之内。

    “王将军和海逐浪发生正面冲突,把他的人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然则一个时辰还久攻不下,反教他有了突围之势!”

    “怎可以围个水泄不通?四面围之,岂不是迫他情急拼命?传令下去,更变阵法,留下缺口,空其一面!”田若凝蹙眉,立即下令,“告诉他,归师勿遏,围师必阙,万不可教那海逐浪狗急跳墙。”

    然则为时晚矣,不久败绩便即传来:“王将军被海逐浪打伤,寒泽叶也已赶到增援!”

    “竟然雪上加霜!”辜听弦一惊。

    “不,这本就是寒泽叶的阴谋。寒泽叶正是在以海逐浪为饵,存心诱王将军上当。”田若凝肃然摇头,“兵贪饵则败,王将军这次操之过急了。”

    “寒泽叶……”辜听弦面色一变。

    “论深谋远虑,他不如林阡,却在天骄徐辕之上;论决策果断,他远胜徐辕,更胜林阡一筹。”田若凝淡淡评价说。

    “田将军勿虑,我这就便率军去救。”辜听弦立即请缨。

    “听弦,提防寒泽叶。”田若凝点头提醒。

    “深谋远虑和决策果断,也许我都不如他,但论冲锋陷阵,他未必比得上我。”辜听弦骄傲一笑,“田将军应当还记得,传言寒恩与家父争夺英雄谱上的排名,三场走马交锋,一场都没赢过。”

    “说的不错。”田若凝一怔而笑,“咱们盯了桃源村五天都没下狠手,听弦是时候给他们一个厉害瞧瞧。”

    目送辜听弦提刀上马,田若凝忽然感慨万千。

    身侧,一样是整军出发,天边,一样是战火纷飞。

    心中,一样是热血澎湃,眼前,一样是风起云涌。

    陇南之役,没有记错的话,似乎也发生在十月。

    早就结束了,又仿如没有结束。

    屺怀、丹青、寒恩,为什么时间将你们全都带走,独独剩下我一个人,白发苍苍……

    “十八年过去啦……”田若凝叹了口气,“你们的儿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兄弟们啊,你们,可看见了吗…………”

第521章 桃源会战1

    第521章 桃源会战1

    马蹄影电逝,战鼓声雷鸣。

    最无天堑可依的桃源村,实力最浮于表面的桃源村,地位却举足轻重的桃源村,每每战火袭击,必定首当其冲。连日来海逐浪、寒泽叶、祝孟尝轮番驻守,无一不清楚,黔西之战之所以僵持,完全是因为这一处薄弱。偏偏黔西之战,十有七八发生于此。自古及今,越是弱者,越千疮百孔。

    若要极速打破目前的僵持,那就最该将这弱点化为妙用。近日战事虽然弛缓,寒泽叶却在这一带异常留心,他察觉到,僵持的这些日子里,桃源村村西的官军调动越来越密集,一点都不像表面的风平浪静,寒泽叶心生一计:显然官军看准了桃源村也极想从这里求突破,那不如就利用了他们这一点,先以兵诱之,再里外夹击,把这一路官军先行堵杀在桃源村,如此,既减了田若凝一路精锐,又打击黔西官军军心,看他们日后敢不敢随便觊觎。

    领兵于侧早就跃跃欲试的王将军,虽然好歹也略通兵法见过不少大场面,可惜论及奋力搏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得上海逐浪这种骁将,说到阴谋阳谋,就更不可能有寒泽叶一半高强。搦战不到一个时辰,便真的中计沦陷在村西,刚刚还把海逐浪围成铁桶,瞬间就被海逐浪杀出重围同时寒泽叶也火速赶来。王将军尚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就落到下风,当然是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剩下的唯一一个要考虑的问题就是他到底该被海逐浪抓住还是被寒泽叶拿下了……

    瞅见主帅被海逐浪一刀砍跌马下,这一路官军更加是大落下风,一个时辰的僵持不下,终换得这一炷香内的溃不成军。王将军捡回一条性命血迹斑斑爬起来,虽然不至于一咕噜溜了,却也被亲信围在中央嘘寒问暖去了……

    然则,五天来维系甚紧的平衡一旦被打破,后果便是又一路官军袭来不甘示弱。杀伐之神速猛厉,举世罕见。

    一声“寒泽叶你可敢应战!”震透耳膜,循声看去,对面阵前白袍小将,正是令林阡也盛赞的辜听弦,此刻他眉宇间极尽傲慢,颇具其父其兄之威。

    辜听弦语气直冲着寒泽叶一人,明显是正面挑战想决一胜负;寒泽叶寒枫鞭在手却无动于衷,嘴角挂着一丝略显邪气的笑不予答复。虽然面容里没有流露出半分骄纵,却根本就是不想去接受挑战的意思,反倒显得比辜听弦更傲慢。这种傲慢如果外露分毫都失之浅陋,恰恰比辜听弦要高了一个层次。

    须知他寒泽叶是前辈,是九分天下,素来带着这种目空一切,更何况他寒泽叶曾经和林阡都平起平坐过,也收服过辜听桐做过辜听弦的主人,这事实不能改变,所以辜听弦并没有资格挑战他!

    “怎么?不敢应战?!”辜听弦不知个中缘故,高傲一笑。

    “要挑战寒将军?好啊,那就先过了我海逐浪这一关再说!”海逐浪催马拍刀。

    “海逐浪?英雄谱上你第几?”辜听弦冷笑一声。在场之人若是来自短刀谷中的就清楚了,辜听弦问出来的,是短刀谷义军中衡量综合实力的排名座次,与云雾山排名的方法近乎一致,想排上去的,直接找对方单挑,唯一的不同是要走马交锋。

    说来那英雄谱还有个特点,它不是第几名,而是第几层,从上往下,第一层是一个人独占,第二层是两个人并列,第三层是三个人相当……以此类推,越往上去越孤高,越往下走实力相近的就越多。说起来是这样,其实又是怕一些脾气差的一个不服一个所以称他们不相上下罢了。

    第一层一人,林楚江

    第二层二人,华一方,徐辕

    第三层三人,百里笙,寒泽叶,陈羽丰

    第四层四人,以戴宗为首的寒家四圣

    第五层五人,辜听桐,风鸣涧,云蓝,宋恒,郭子建

    第六层六人,祝孟尝,向清风,杨致诚,柳五津,石中庸,田若冶

    但海逐浪,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上榜……什么原因?两面不是人的原因:这个排名座次,必须是纯正的“短刀谷义军”。所以,像越野、穆子滕、田若凝这些人,早先都已经自我除名。

    海逐浪豁达惯了,张口就答:“没名次,又如何?!”

    “连级别都没有的人,也配战我哥哥这连环金刀?!”辜听弦把脸一沉。

    “你既已经是官军的人,又何必心心念念我义军之排名。”寒泽叶在旁轻声说。辜听弦不禁一愣。

    “小子,还愣着干什么,尝尝我海逐浪掩月刀!”海逐浪一蹬马胁,话音刚落刀就已经举在手里,辜听弦当即带马上前。

    马头相对,海逐浪照着他当头就砍,辜听弦劲道虽小力气却巧,一刀拨开,借势推动。

    双马一错,海逐浪发现自己这个下马威并未奏效,适才这一回合,掩月刀上的气力就像用在了虚处,被辜听弦四两拨千斤一样地化解开了。心中暗叹,这小子刀法不错得很。

    海逐浪不敢怠慢,调转马头,再一照面,那辜听弦先挥一刀,这次是实打实的,金光一闪,连环刀呼啸生风。海逐浪掩月刀横于胸前招架,两把刀一磕,胳膊肘竟然发麻,暗自忖度:竟然是个高手!

    来回七八次,海逐浪力量上勉强可以企及,速度上却万万地跟不上,这位辜听弦据说自幼就骑术过人,今天海逐浪总算见识到了,刚把他压来的一刀撇开想歇歇自己的膀子,他刚擦身而过却陡然间就又擦回来了。如此十几个回合之后,海逐浪吃了大亏,掩月刀明显不敌。

    钱爽在旁观察一久,情知海逐浪危急,即刻催马前去替他,意在为他解围。辜家军见海逐浪败下阵来,立刻气焰高涨,忽又见钱爽抬斧出列气势汹汹,不禁再度为辜听弦扣紧心弦。

    激战正酣,蓬州老将周存志所领官军迅猛由村南压境,同时,杨致诚亦率盟军从五行八卦阵赶赴,桃源村眼看被层层兵马裹挟,在杀气中迎来了崭新一天。

    既然两军势均力敌,则胜负之关键,就在主帅谁赢,士气谁足!

    钱爽自问在山东群雄中武功已出类拔萃,然而与辜听弦才对战二十回合,手中武器差点被他一刀击飞,所幸杨致诚及时赶来二话不说就拔剑襄助,才使他不至于兵器脱手。

    斧撤剑承之隙,依旧沙走石飞。

    当此时,对峙双方纷纷呐喊助势,只等主帅之战见出分晓。

    要害之地,主力云集,黔西会战,一触即发。

    好一个对决的关键时刻!

    寒泽叶审度辜听弦武功直追辜听桐,暗叹一句“英雄出少年”,此情此境,恐怕非要亲自出马迎战不可,然则丹田刚一运力,忽然喉头一甜,情知不妙,连寒枫鞭都难握住。身边家将已经看出端倪,颤声问:“少主,可是毒又发作?”寒泽叶自幼年被苏降雪下毒之后,一直不能痊愈,间歇毒性发作,三年前更是数度病危,也正因如此才称病韬晦。想不到今时今日,在这对战的紧要关头,许久不犯的老毛病又找上门来了。

    寒泽叶轻轻捂住心口,蹙眉低声说:“去断崖禀报主公,辜听弦锐不可当,请他……速速派遣戴宗!”

    寒潭十九关,吟儿得杨夫人陪伴,天一亮就去雪地里走路聊天,到此刻就快有三个时辰没消停了,杨夫人虽然一直陪伴,却十分焦急想带她回寒棺去躺下,心心念念着林阡曾经嘱咐自己“吟儿喜欢说话,杨夫人若有闲暇,便在寒棺中陪她”“陪她也管住她,切记她不能过分操劳。”

    杨夫人虽然不懂什么叫“过分操劳”,但吟儿最近走路聊天是越来越频繁了,躺下休息的时间则少之又少,杨夫人叹息主公真是料事如神,眼前这一幕根本完全应了主公最担心的场景,可是劝也劝不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陪她走下去。杨夫人虽然贤惠,心思却不够细腻,看不出吟儿的意图又哪里劝得住她。

    吟儿心里偶尔也会犯嘀咕,奇怪,虽然聊起天来喋喋不休口才一点都没退步,走起路来却完全达不到自己预期的目标,已经快二十天了,竟还是走几步路就气短胸闷,一点进展都没有,若是一直这样下去,岂不真成了个孱弱的小姐身子,那还怎么恢复到以往的状态,出了寒潭又怎么去统帅盟军?阡心里,只怕也会为了她的伤势焦头烂额吧……

    看见不远之处有兵马调动,吟儿下意识去握剑,好久没上战场了,好久没痛痛快快地干一架了,好久……然而刚想提起剑,却发现力气用得不够,吟儿不以为然地想要添把力气,突然从手腕到胳膊都发麻不能动,吟儿纳闷地看看手,若有所思,最终松开惜音剑,放弃了举它的想法。

    “致信,戴宗先生他,这是要去哪里?”这时杨夫人看见杨致信迎面而来,指着整军出发的戴宗问。吟儿这才缓过神来,思绪瞬即也转移到了戴宗的调遣上。

    “大嫂,是这样的,目前桃源村又有一场会战,辜听弦连续打败了海逐浪、钱爽和大哥三位主帅,继而又和他们三个一起打……”杨致信赞叹不已,“那辜听弦虽然放肆,又确实厉害得紧,要是被他打下了桃源村就糟了,这一战比以往几战都关键,桃源村一定不能丢。所以主公急调武功最厉害的戴宗去打,寒潭这里,就换向清风回来守卫盟主。向将军过片刻就到。”

    “其实,他无需换向将军回来保护的,这里的兵力足够多了,何况没有几个外敌进得来。”吟儿叹了口气,“他这么乱调遣,最终在他自己身边保护的都没有一个。”听吟儿说“乱调遣”,杨致信一愕,心想你这小丫头哪里有资格说他的调遣乱,主公这番调遣是大有道理的啊。听到后面才明白她说的原是这个意思,原是在关心主公啊。

    吟儿遥看戴宗远去,蹙眉思索,觉得不对:“按英雄谱上的排名,戴宗第四层,寒泽叶第三层……为何不直接调寒泽叶去打?”

    “哦,寒泽叶本想应战,不巧剧毒发作,体力不支,迫不得已才让戴宗去增援。”杨致信答道。

    “寒泽叶,唉,据说是个美人,美人通常都是很矜贵的,该派上用场的时候就生病。”吟儿轻笑,存三分偏见。

    “泽叶他,也是没有办法啊,几岁的时候就中了剧毒,小时候甚至都不能见阳光。这毒中的太深,一直都没办法根除,一旦复发之时,就算一身好武艺都是空负,根本不可能施展得出。”杨致信叹道。

    吟儿面色微微改变:“这么可怜……”

    “是啊,这也就是先前寒家最耿耿于怀的一点,林老前辈去世那阵子,他们从上到下都觉得寒泽叶最适合做林家的新主,可是寒泽叶偏偏就在那时病危……唉,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寒家自然心有不甘,才在今年彻底叛离林家……”杨致信说。

    “现在听起来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反正寒家已经重新归顺了。”吟儿一笑带过,“不过,想想还是有一点可惜。”

    “什么可惜?”杨夫人奇问。

    “林阡他,都不等等我,就把短刀谷拿下了。”吟儿叹了口气,“四十九天而已,就甩开我干出这么大的事来,教我怎么赶得上他啊……”

    杨夫人和杨致信皆是一愕。

    桃源村村西,苦战在所难免。

    各自力数十回合,海逐浪、杨致诚、钱爽个个都汗流浃背,辜听弦却刚巧打上瘾来,毫不松懈依旧横刀立马,笑傲疆场,威风呼喝:“继续打,打趴下为止!”

    这少年当真勇猛,海、杨、钱轮番上阵演变成以三敌一,才勉强将他攻势挡住。寒家诸将翘首以盼戴宗降临,又怕一不留神辜听弦已经攻破三人围攻所以眼神一刻都不敢移。而那一边,官军见主将旗开得胜,俨然军威大震。

    “辜听弦,不可一世得很啊……”家将眼看戴宗再不来就撑不下去了,在旁连连感叹。辜听弦越战越凶,气贯三英。

    “古往今来只如此,三姓家奴才无敌。”寒泽叶淡淡评价。

    却听一片哗然之声,循声看去,见海逐浪、杨致诚刀剑俱被挑开,钱爽则整个人都被辜听弦往马上一拖,一下子就拽下马摔在地上,三人围攻一破,辜听弦大喝一声“冲”直接带兵冲开了去,钱爽亦立即就被官军前锋营俘虏。

    烟尘四起,喊杀一片。

    主帅惨败,将领被俘,更想不到辜听弦冲杀如此猛烈,义军几乎立刻就被冲散,幸好有寒泽叶冷静调控,这才硬起头皮应战。霎时兵荒马乱,震天动地。

    那辜听弦有万夫莫敌之勇,根本就是又一个田若凝,如此不留情面地对着桃源村一顿猛揍,岂止前线败溃,照他这么个打法大半个魔门只怕瞬间就要攻下!

    这一战不同往常,寒泽叶忖度这一次刚一开战就死伤惨重,若桃源村一失就真的夺不回来了,心一狠正要提马上前,被家将拦下:“少主!”

    “你早就该上!”辜听弦傲然一笑,却见寒泽叶迟迟不迎,策马过来一边挑开路过的一杆枪一边目不斜视:“寒泽叶!莫非你是浪得虚名?什么九分天下,什么英雄谱上的第三,什么直逼徐辕林阡,原来只是个缩头乌龟!”

    辜听弦一旦驰来,他辜家军紧随少主围上,将寒家军前截后堵。

    昔日辜屺怀寒恩弟兄如手足,辜家军与寒家军向来旗鼓相当,领出去了就像同一家的兵马。

    如今辜听弦寒泽叶各为其主,辜家军寒家军仍然战力相近,此情此境却是犬牙交错。

第521章 桃源会战2

    第521章 桃源会战2

    号角声响,万马奔腾。

    箭如雨,如蝗,如冰雹;兵如风,如蚁,如暴雪。

    戴宗迂回攻向官军侧翼之时,也一度为这惨烈惊骇。一路左冲右突,好不容易过了黔西王将军、蓬州周将军,正巧听到辜听弦那句“寒泽叶你浪得虚名”,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挥舞着宝刀闯过重重乱军,白胡子全部翘起来恶狠狠地放过去一句话:“辜听弦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又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怎么年轻人总是这么不可一世?杨致信可恶至极,凤箫吟也着实讨厌得很,现在这个辜听弦连少主寒泽叶都不放在眼里!?

    戴宗把马一纵,借地势直朝着辜听弦冲下去,辜家军看他来势汹汹,二话不说就出兵来抵,戴宗哪将这些虾兵蟹将放在眼里,三两下手起刀落,过处前推后拥跌了一地。

    他胯下黑色宝马神骏非常,不刻就达辜听弦身旁,辜听弦听侧路生风力道劲猛,当即调转马头举刀相抗。正面交锋只一刀,辜听弦就意识到第四层第五层之间有怎样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辜听弦面色一凛,不敢怠慢。

    硬生生把这一刀架住,辜听弦手臂一阵酸涩。双马相交而错,戴宗虽比辜听弦轻松,却难免面露错愕之色,若不是这场桃源大战,戴宗印象里的辜听弦,还是那个这么多年来都一直躲在辜听桐羽翼之下的青涩孩童!

    形势却极速逆转,辜听弦的游刃有余,在遭遇戴宗之后一去不复返,果真一山还有一山高。他二人交锋来回个二三十趟,兵器撞击声贯穿始末一次猛过一次。却见戴宗猛然发威,大喝一声直把连环刀震飞开去,辜听弦大惊失色,眼看兵器落在乱军之中即刻被漩涡淹没,想要取回来却哪里取得回来,骤然辜家军被戴宗的人马反包围,辜听弦危矣!

    “你小子哪里逃!”戴宗威风凛凛,追上掉头想逃的辜听弦,一把就拽住他手臂,吼出一声“过来!”孰料那小子脾气执拗得很,半个身子已经被戴宗拖得掉到马侧,还是不肯被拉过来,戴宗与他二人双马在核心绕了好几个圈,期间甚至辜家有人放冷箭暗算戴宗,却没能停止这一幕僵持。

    “打了这么多年仗,还从没有我戴宗要不到的!”戴宗脾气一倔,偏就要把他拽过来。然而一个撕扯一个挣扎,众人亲眼看见辜听弦额上大汗淋漓不刻战衣都要被拽着脱下了,此情此境对寒氏家族而言或许滑稽,对辜氏家族来讲却显是奇耻大辱!

    辜听弦满脸涨红,蓦然力气一松,似是斗不过戴宗被他俘获了过去,戴宗一手收刀一手收人,正自耀武扬威,却听寒泽叶提醒一声:“小心!”眼前白光一闪,辜听弦竟凌空横脚踢来,直接冲他肩头。说时迟那时快,戴宗左手一展,一掌过去抓住他脚踝,听得咔嚓一声,随即辜听弦重重落在地上,显然脚已受伤,寒家人马,立即冲上前来将他拿下。

    寒泽叶正要向戴宗道谢,忽见戴宗也面露不适之感,恐怕适才这最后一击,对戴宗也造成了不小的创伤。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少主,寒泽叶对戴宗可谓了如指掌。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倚老卖老,轻敌。

    寒泽叶转过头,望了一眼已被收押的辜听弦,心中暗暗吃惊:他竟比他哥哥更优秀。

    会战至此,当真一波三折。眼看着桃源村已经被辜家军、黔西王、蓬州周、剑州郑啃下了几乎一半,又猛然间被戴宗、海逐浪、杨致诚、寒泽叶攻占了回来,官军虽然还大占上风,但情势极度严峻,随着辜听弦被俘,此战已经很难再胜,然而弃之未免可惜。

    辜、王、周、郑联军当即请示田若凝,那送传情报的亲信,多年来难得见到田若凝面色如此凝重。田若凝显然知道这一战的重要性,怎可能任凭大军这样放弃,即刻添了又一路劲锐猛扑过去、再度合围之势。而当林阡获悉战况之后,料想利州吴可能会被调动,几乎同时派遣祝孟尝率众奔赴前线……

    桃源村之会战,不知不觉就从清晨打到深夜。

    漫山遍野官军义军已经乱作一团分不清谁是谁,双方将士都卯足了劲硬碰硬,一边是田若凝断了后路的命令“不下魔门不欲回川”,一边是林阡砸出的狠话一个字“打”,所以官军冲锋陷阵要把义军往死里杀,义军则强势突围要把对方往绝路挤!已无所谓哀兵必胜因为双方都一样,已不讲究兵法韬略打到这份上天昏地暗谁都看不见谁谁还打得过谁……

    清晨,隔了十多里路,寒潭十九关还是可以看得见也嗅得见战火。

    “那官军的‘周吴郑王’和辜听弦五路全都集中在了桃源村,另还有一路难缠的李元帅正对着断崖的北面,不过,有主公在断崖镇守,那一路肯定过不来。”向清风及其亲信在冰窖外讨论。

    “看来黔西之战就快结束了。”向清风闻知前线激烈,感慨不已。

    “原本,就不应该连累魔门……”隔了半晌,那亲信忽然说。

    “或许……是魔门注定的劫数吧。”向清风叹道。

    吟儿睡了一觉已经醒过来,也很是关心前线战况,一直竖着耳朵听。然而向清风好像因事离开了,冰窖外寂静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吟儿心一喜。

    “盟主她醒了吗?”却传来军医的声音,吟儿大惊失色。

    吟儿这个混世魔女,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现在却万分地怕这位军医,每次他一出现,就意味着自己又将喝下一大碗药,且不谈那药苦涩得非得捏着鼻子才能喝下去,关键是它还真真实实就是碗毒药,吟儿一想到自己在喝毒药就忍不住要吐出来。但只要一吐出来,这军医保管会大惊失色,漏喝了多少一定还会补上多少……

    更郁闷的是,这军医前几天还半天才来一次,现在倒好,一个时辰一次。不管她在寒棺还是在十九关,无论躲哪儿都会被他逮到。吟儿现在听到他声音就心一颤——害怕啊。

    每每此时,乖乖喝药的动力就是阡的笑容,就是阡他终于舒展了眉头,就是阡欣慰地夸赞她:“吟儿,恢复得很好。”其实这黔西之战,吟儿做梦都想立即到断崖去,跟阡一起打这场硬仗,或者就被阡他随意差遣,战辜听弦也好,杀田若凝也罢……

    已经二十多天了,怎么还不见好呢?吟儿一边喝药一边琢磨,心想自己用了八天可以去十九关,那么现在怎么说也该去十八关了……

    想到就做。吟儿搁下碗起身,立即从寒棺溜了出来。

    果然良药苦口利于病,一碗药喝下去神清气爽,感觉比昨天要好得多,一溜烟从寒棺走到十九关边界,都好像没有不适之感,只是停下之时稍有些头晕,站稳了脚正待走过去,却被左右这一列兵卫齐齐拦下。

    眼前这些来自杨家的将领,跟杨致诚、杨致信一样耿直忠义,所以一旦奉命就令行禁止。“对不起,主母,你不能过去!”为首的将士严肃对她讲。

    “没关系,我不叫你们为难。”她知道他们拦住她是因为林阡下令保护,不禁一笑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凶险的是前线不是十八关,不如就让我走几步路试一试?只几步路,不会有事。”

    本以为这样的协商一定奏效,孰料那些兵卫没有一个让步,反而还是拦在她的面前像一堵墙,为首那个斩钉截铁,比刚才更加严肃:“主母,不能过去!”

    吟儿一怔语塞,这时杨致信和杨夫人都闻讯而来:“怎么回事?”

    “主母她想要过去,可是主公嘱咐过,她不能迈出这里一步。”将士对杨致信说时,面露难色。

    吟儿不禁一愕:“什么?”这是真的吗,何以她一点都不知道。

    看杨致信和杨夫人都点头,吟儿显然诧异得很,敢情这些兵马不是在保护她而是为了看住她?倒有点像软禁啊。可是,阡是不是关心过了头了?

    软磨硬泡许久,却没有一个人站在吟儿这边的,所有人都阻滞着她过十八关去。那可恨的属于林阡的命令。

    在边界对峙了很长时间,竟把向清风也引了过来。在寒棺这一众人马里,向清风说话的权力比他们任何一个都大。一干人等一见是他,霎时停止了争执鸦雀无声。

    向清风立即询问了来龙去脉,时不时朝吟儿看看,过程中一直蹙眉不展,吟儿知道向清风为人冰冷又严格,一定会像杨致信等人一样,坚守职责绝对不会准许她过去,低下头来,心里难免有些委屈,对阡既不解又无奈,甚至还多了三分恼恨,泪不知不觉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既然主母极度想要过去,那便让她走几步试试吧。”万料不到向清风竟会这般通融,吟儿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来,向清风续道:“主母她的身体,她自己最清楚。”

    “可是……”杨致信的说一不二绝不输给林阡,向清风却未等他说完就回应了他的顾虑:“若诸位不放心,主母每走一步,我们跟随一步就是。”

    吟儿是个一旦有拥趸就忘乎所以的,哪怕这拥趸就向清风一个,才不管杨致信杨夫人点不点头,立即就跑过去了。

    “这丫头……”杨夫人叹了口气,“我知道她心急,可主公那边,该怎么交代啊……”

    “向清风!不是赞誉他行事一丝不苟的吗?哪里一丝不苟了?一点都看不出来!”杨致信略带愠色,却有所妥协。

    吟儿试探着走了几步,向清风应言步步紧随,甚至连眼光都寸步不离,果然越有胆量答应的人心里越紧张,吟儿察觉到他脸上尽皆担忧之色,明白万一自己出事的话要担责的可不止向清风一人,权衡了轻重还是乖乖地走了回来,看她无碍,众人才长吁一口气。

    “等他凯旋回来,我就去十八关里,给他一个惊喜……”吟儿万分开心,边走边自言自语。向清风听见的时候微微一愣,转过身去嘱咐亲信:“去探前线战况如何。”

第522章 战陈之急

    第522章 战陈之急

    浓烟滚滚,烈焰映空,忽明忽暗,昼如夕色,背景是天幕万丈、群山环萦,眼底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有时候一场硬仗干下来,无论你是黄骠还是火龙甚至麒麟,都一样是无主战马,无论你是青萍还是莫邪甚至神器,都一样是半截断剑。

    辜听弦阵前被俘,官军顿失一员虎将,“周吴郑王”作战水准参差不齐,乍看之下似乎并不占据优势。然而此战从头到尾,却还是官军略占上风。单论兵力,官军都显然比义军多出了两倍以上,再加上周存志、吴冒先这两位大将跟随田若凝多年,也是沫风雨、赴矢石、夺关斩隘一步步过来才有今天这位置的,行军打仗绝对不逊于戴宗、杨致诚、海逐浪当中任何一个。

    但义军在这种状况下还能坚守不败,不得不教田若凝叹息这个寒泽叶不容小觑。难怪林阡可以放心把这一战全权交给他来打,按现在这个状况,桃源村这一块有寒泽叶把守暂时根本拿不下,而断崖那边有林阡亲自坐镇绝对不可能过得了。此情此境,田若凝忽然有些力不从心:先前林阡就已经难以消灭,如今如虎添翼,只怕比预想的还要凶恶……

    有寒泽叶在林阡身边,铲除林阡的可能就更渺茫……田若凝叹了一口气,天不遂人愿,已不是第一回。

    除非,在这一战,就倾尽全力将寒泽叶除去以绝后患!

    “其它一切都可以暂缓,务必先将寒泽叶拿下!”田若凝一边往帐外疾行一边发号施令,跃马扬剑,气势凌人:林阡是必然消不去了,留待以后再慢慢对付吧!

    一声令下,万人呐喊。田军这支百战之师,在义军中曾是林楚江的左膀右臂,在官军之中俨然更是天堑长城。

    集结合阵,每一行每一列都可谓无懈可击,孤身奋战,每一刀每一剑都堪称万夫莫开!

    却说在断崖以北,官军袭扰一度相当活跃,然而自始至终都无法闯过林阡这道险关。于是阆州军那位号称“攻无不克”的李云飞元帅,因这一仗不得不沦为了“攻无克”。日夜消耗毫无收获,官军难免士气沮丧,终于叫嚣声渐渐地淡去了,换成了当前这种若隐若现。

    而断崖以南,厮杀一直不绝于耳,探子回报愈发频繁,此刻田若凝率军入局,其实早在意料之内。

    目前与林阡一同留在断崖一带镇守的,正是田守忠所领的这一支田家军,也是此战林阡留在身边的唯一一路兵马。田守忠心知这既是林阡对田家的绝对互信,也是林阡在试探、磨练和掌控这一家的战力,不禁为他大乱大治的魄力慑服。这群曾经属于田若冶的叛军,显然感知他林阡视瞻不凡,虽才归顺他几日之久,已然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所以,连日来,林阡对田若凝的掌握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全面——

    “若凝他,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实讲,陇南之役,我曾宁可将罪过归咎于楚江,也不愿归罪于他……我猜想,他现在这样固执地要置你于死地,只是纯粹地要你一个人死,从而求得义军的分崩离析,赢回短刀谷的安定……”这是田守忠的说法。

    类似于这样评价很多,这群兵马虽然已和田若凝分道扬镳,但提起他时,并不持有特别的反对和厌憎,甚至有不少带着尊崇。所以可想而知,当日吟儿在十九关奄奄一息之时,说了一句“林阡打败田若凝”,是怎样歪打正着的造势,就这一句话,救了吟儿一条命。田若凝之威力,可见一斑。

    “若凝他,是为了他心头的正义……”田守忠说。

    “我明白。”林阡叹了口气,“可是不存在所有人都认同的正义。”

    林阡终于清楚,对方从严格意义来讲并不算自己的敌人,反而和自己是同一类人,有一个特别干净的理想但必须要付出肮脏代价的这一类人,除尽了自己所认定的恶但自己也肯定是十恶不赦的这一类人……

    “既然田若凝一心一意要阻挡义军崛起,那么他眼里心里必定只有将军你一个人。”范遇的想法,从来都最接近于林阡,有一种念头呼之欲出,那便是利用这样的执念来诱开战局中的田若凝。

    林阡正欲点头,却见陈旭摇头,不禁一怔,求他意见:“陈军师有何见解?”

    “半个月来一直拿不下魔门,其实田若凝从心理上应当输给了盟王,他必定已经承认了盟王的存在和无法根除,而此刻的桃源村,更是有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率众入局,恐怕意不在盟王,也绝对不在桃源村……”陈旭说罢,范遇和林阡齐齐变色:“寒泽叶?”

    陈旭点头:“所以,寒泽叶才是田若凝此战必要消除的目标,也是此刻盟王最该保护的人……”

    “我常叹田若凝心比常人多一窍,看来陈军师的心,比田若凝还多了一窍。”林阡面露喜色,对陈旭亦赞不绝口。

    事不宜迟,林阡当即嘱咐田守忠率众守好断崖之关,不教正北面的李云飞突破缺口,自己则取道五行八卦阵,率十余骑南下桃源村。

    当桃源村已经被人和尸体挤得不堪重压,阵地不知不觉就扩散到了北面的五行阵入口和东方的黔灵峰脚下,时而伸张,时而收缩,乱无规律,急无征兆。

    “田将军有令,只要寒泽叶一人!”混战中,这一句越传越广,环绕在这片风沙漫天的疆场。

    瞬间厮杀声止歇,桃源村死寂。所有兵马全在找寒泽叶所在,也仿如在寻战争的寄托。

    最终有无数强人,一同把目光聚集在寒泽叶一人身上。

    霎时,盲目的杀气得到指引,从四面八方一起直冲向寒泽叶一个核心!

    饶是寒泽叶也不禁大惊失色,指点战局到此时此刻,虽然体力恢复了不少,却依然不能动武,他自信没有暴露出自己剧毒发作的事实,根本想不到自己怎会突然间变成众矢之的,勉强挡下侧路飞来的一支暗箭,冷不防身前又是一道明枪。

    “保护少主!”戴宗随即喊道,寒家人马当即把少主护在当中。

    田若凝亲临阵前,远远看见寒家军转攻为守如此巧妙,不得不赞叹:“端的是军容整肃!”灭他之心,不禁更甚。

    田军攻袭良久,寒军是倒下去一个又填上一个来,许久都仿佛不曾被破阵,情景煞是惨烈,却又极端鼓舞士气。而田军这一路兵马战力正高,一时半刻怎可能示弱,时常有刀枪几乎就快伤及寒泽叶,只差毫厘。

    田若凝正自思考破阵之法,忽然面前风力迅猛,乍一伸手,硬生生接过一支箭来,还未回神,又一支擦肩而过,凝神看去,放箭之人正是那阵中的戴宗无疑,田若凝毫不犹豫,当即夺过身边弓弩,搭箭正对着下一箭的方向射了出去,一声巨响,与戴宗那一支剧烈碰跌在地上,箭身均被巨力摧毁得无影无踪。戴宗身处阵中尚未来得及再出一箭,田若凝已然不在原地。

    戴宗大吃一惊,一眨眼的工夫,田若凝竟已亲自闯到核心来,离寒泽叶仅仅数步之遥!而见主帅一马当先,田军亦是愈发勇猛,横冲直撞硬把寒军防御突破开来。田若凝马不停蹄,一箭离弦,直冲尚在迎敌的寒泽叶,戴宗隔空一弹,微微改了这一箭方向,侥幸令他只射中盔缨,然而再凝神望过去的时候,寒泽叶已彻底暴露在田若凝剑光之下……

    却在这危急关头,听得不远又是数骑奔腾而至,己方猛地军心大振,戴宗心念一动,看十余骑撞围而入,所到之处,无不是先聚了一群人上去又退了同样的一群人回来,这一上去又一回来,这群人手里的兵器全都不在!为首那匹战马足见彪悍,不同凡响,一旦入阵,便吓得周围马匹不敢近前,而马上那人,也是带刀卷来了一路的刀枪戈矛……

    顺着那饮恨长刀拖出来的刀光一路看回去,就看见一地的沙尘覆了一地的兵器。一旦看他到来,田军辜军当即就有高手出来迎战,比平常将士武功高强得多,然则无一不被他打落马下,或是摧毁兵器,也显然无法排除,有血的代价。

    其实林阡一路看到这罪孽深重,也知道这一战无论输赢,他和田若凝都一样,都败了。

    正对面,斜路里,旋风般来袭的所有攻势,有形的,无形的,最终都像潮水般退散开去。

    饮恨刀,从来都是战局的最核心,攻势全部针对着它,退散却绝对起始于它。

    哪怕此刻田若凝一心一意要了寒泽叶的命,其原因还在于要折断他林阡的羽翼!

    乍见林阡强势冲进来,田若凝却处变不惊心无旁骛,绝对不留寒泽叶活口。

    “少主!”距离遥远,角度刁钻,戴宗欲救而不得,被重重人马挡住,眼睁睁看一道强光几乎将寒泽叶全部笼罩而寒泽叶却不可能提得起寒枫鞭来,关心则乱失声惨叫。

    寒泽叶生死攸关惟能侧身避闪,放低了重心完全贴在马背上,方才躲过那青锋剑凌厉的削砍。即便如此,背上还是隐隐发麻。田若凝一剑刚罢一剑再起,由上而下笔直斩落,寒泽叶面色一凛,要提马远离已然不及,危急关头仅仅能够自保,身子一翻,勉强滚到马的另一侧去,还来不及抓紧缰绳保持平衡,田若凝那一剑已经砍在马背上。听得战马嘶鸣一声,一吃痛便疯跑起来。它就算静止寒泽叶也本就快栽倒在地,一旦疯跑起来寒泽叶显然是被甩出来的下场!

    天佑寒泽叶,他在田若凝疯狂打压之下竟还能避闪六剑之久,战马负痛疯癫,他却毫发未伤。不仅如此,就在这六剑拖延之后,他的主公林阡,也正巧打退了所有围攻人马,成功攻破了田若凝的最后一道防线!

    那匹“逝电”的战马龙吟虎啸,愈发衬出它所载少年王者之气,此刻远近对立兵马,要不就是松了口气,要不就是一颗心蓦地旋紧了,谁都看见林阡左手一直持刀,在打进来的过程里势如破竹锐不可当,而与寒泽叶疯马交错之际,一直空着的右手,一下子便将摇摇欲坠的寒泽叶接了上来,轻巧安置在他背后,救得如此迅速,又如此适时。同时,随着他左侧最后一个敌人倒地,右侧寒泽叶战马也逃散而去,战场之上,瞬间只剩他和田若凝两个人。

    寒泽叶筋疲力尽倚靠在林阡身后,双眸冷冷凝视田若凝,嘴角流露一丝战胜的笑。

    这丝太有把握的笑容,诠释着寒泽叶对林阡是何等信任,田若凝完全看得懂,心陡然间就是一颤。纵然此刻他还能和林阡在战场上打平,或许也能够勉强维持着不败,那又如何,这场战役,其实彻头彻尾都交代了官军对林阡的恐惧啊!起先,唯一抹去这恐惧的办法就是杀死林阡,杀死他让义军重新分裂成徐党、寒党、杨党、陈党、田党、向党,分崩离析,从而各个击破……然而,人心的领域竟这般微妙,一个月来,一个腐朽不堪的义军,在内忧外患的情景下,照样被他林阡攻城掠地。

    早知他无法根除,就任他攻城掠地,自己无路可进,所以才选择退避,但只可以退到寒泽叶这一步,再往后,已无路可退!

    “杀。”林阡到来,须臾之间,就将乱局一洗而空,但他淡淡的一个杀字落下,安静的战地霎时又被新一轮的混乱填满,视觉听觉,再一次被此人全盘废黜!

    川北短刀谷,不,整个武林,金宋天下,恐怕都逃不出一场浩劫了……青锋剑与饮恨刀僵持不下,此时置身乱军之中,田若凝已然预见未来。

第523章 卷甲韬戈

    第523章 卷甲韬戈

    因为清楚桃源会战的意义有多大,牵肠挂肚的吟儿,心早就飞到了沙场上林阡的身旁,如今,却只能留在寒潭十九关,被动地等候战况。

    徘徊了两个多时辰,吟儿一直都坐立不安,向清风派出去的探子许久才回来一次,传达的大约都是平安,多辛苦多凶险多惨烈绝口不提,越是如此,越令吟儿心里没底。而且探子屡等不回,反倒是那军医接连来了四五次——吟儿心里,实在对他产生阴影了。

    “正面交锋斗不过胜南,所以就绕到他背后打魔门,这曹范苏顾,实在是阴险得很。”吟儿站立雪中自言自语,这些日子她理顺了黔西之战的头绪,也心知黔西之所以僵持,和自己脱不了关系,“若是我能快些好起来、尽早随胜南离开这里、敌人们全都被我们引走,就不必祸害魔门……”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究竟……什么时候能好啊……”

    “将军,主母,田若凝已然退兵!”日上三竿,终于传来捷报,那探子喜笑颜开,“主公他实在太威猛了,数百人包围的阵法,被他三两下就打得溃不成军,还接连俘虏了十多个主将!当时田若凝已经把寒泽叶擒在了手里,却被主公一伸手就抓了回去。田若凝,根本就不是主公的对手啊!”

    “赢了……”吟儿听林阡提起过田若凝的真本事,知道这探子八成是夸大其词,但田若凝的退兵显然不假,吟儿不由得心中大喜,正待询问战役详情,突然胸口一闷眼前一黑,向清风察觉异样,赶紧一边搀扶住她,一边传那军医过来。

    吟儿气息稍稍顺畅,看见军医和向清风都神色凝重,实在不希望他们这么紧张兮兮连打胜仗都不能庆祝,微笑道:“不必过分紧张,我……没什么事,只不过,‘英雄气短’罢了……英雄气短呵呵……”

    在向清风疑虑的眼光下,那军医松开吟儿的手,点头:“向将军勿虑,盟主无碍。”

    “看看,就说你们过分紧张吧。”吟儿开心一笑,也终于对那军医有了三分好感,见风使舵得连称呼都改了,“军医前辈,我的伤势还有多久痊愈?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寒潭?接下来的仗,我很期待和林阡一起打!”

    “盟主!”那军医的面色毫无疑问全然震惊,刹那这种震惊演化为一种犹疑,一种否定,一种怜悯,吟儿看得清清楚楚,军医对于自己的这个问题,采取的竟然是“诚惶诚恐”,因为向清风使了个眼色,所以军医才没有立即说下去,却是如鲠在喉、面露难色。

    虽然他没有说下去,但他的脸色完全告诉吟儿他想说什么。

    吟儿心里咯噔一声,骤生不祥之感。林阡他,有太多的事情瞒着她……

    风里流霜,宛若刀割。

    干戈万里,终消弭。

    往往一场战争的结束,只不过维系于主帅的一个决定,然后阴霾散尽倏忽放晴,由暗红色笼罩的世界终于被阳光刺破,死伤残疾终于鲜明,却怎么计算都计算不清。

    那些曾主宰沙场的水火、刀箭、车马全部被忽略,怵目惊心的仅仅是横尸遍野——或许,把这里夷为平地的武器,永远都不是别的那些,而是,命……

    桃源会战,无论官兵义军,都伤亡惨重。官兵更是连输给义军好几位主将,除了被林阡破阵拿下的包括周存志在内的数位将帅,最值得一提的就是被戴宗俘获的辜听弦。黔西之战迄今为止已将近一月,辜听弦和林阡麾下所有的大将都打过,统帅千军的本事与祝孟尝不相上下,走马交锋的功力更是直逼戴宗水准。

    沦为战俘,辜听弦不屈不挠,眉宇间傲气更甚,哪怕他现在面对着一群勇猛彪悍的义军首领,也依然目空一切,海逐浪、杨致诚皆是他手下败将,祝孟尝、戴宗,也不过如此罢了。

    “好一块璞玉近乎无瑕,若非他哥哥遮掩早已光芒万丈。可惜我先前不能发现,世上有这等人才……”这惜才之意,不独独田若凝有过,现在也完全出现于林阡的心里,“若能与他冰释前嫌,将他招为己用,实在是弥补了辜听桐战死的遗憾……”

    同样也曾做过辜家军主公的寒泽叶,此刻哪里不清楚林阡心中想法,站在他身边,轻声耳语:“主公,不能留,杀了他。”

    林阡一怔,寒泽叶冷冷看回辜听弦:“他曾跟从林家,又投奔我寒家,继而为苏家效忠,立场从来不定,不过三姓家奴。”

    林阡听出寒泽叶对辜听弦的定位,但却不能认同辜听弦就是三姓家奴:“但他的立场变换,实在是被他的兄长误导。”

    “林阡,你最好是杀了我!即便陇南之役别有内情,但黔灵之战我哥哥确实是你所杀!血浓于水,不共戴天!”辜听弦不听那些已经归降林阡的家将们相劝,面色、语气里极尽杀气。

    “辜听弦,难得主公好心想要放过你,你反倒不识抬举?”杨致诚愠怒,祝孟尝亦大声接茬,“呵!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这小子求死,那就让他死好了!”

    “暂且将他押下去。”林阡说罢,辜听弦即刻被带下去。

    看辜听弦生死仍然悬于一线,两侧带着不同意见的首领们,纷纷上前各抒己见。

    “将军,不要招为己用,小心养虎贻患。”范遇说。

    “但盟王要开疆辟土,帐下亟需这种虎将。”陈旭却说。

    “林兄弟,陈军师说得不错,我与他对战几十刀,觉得他刀法数一数二……”海逐浪也说。

    “慢着慢着……谁想跟这么个臭脾气共事!”戴宗连连摇头,没说要杀,却不赞成招降。

    容得下辜听弦的,和不能容他的各占一半,然而其生死之权,却完全由林阡手握。

    事实上,战后田若凝已经在与林阡交涉,愿用官军俘获的钱爽来换那位同为战俘的周存志,但没有提辜听弦只言片语。表面看来,好像完全是任凭处置的态度,却其实,这个举动,已经把林阡的心计算得清清楚楚——田若凝自信辜听弦不会被义军招降,因为与他相依为命的兄长确实是死在了阡的手上,他对林阡的仇恨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消除;同样地,由于辜听桐的死,林阡杀不得辜听弦。杀不得,又招降不了,林阡就只有一条路走……

    “他误入歧途,完全是我的过失。我自问于他有愧,又如何能够杀了他。”林阡微笑看向范遇、寒泽叶等人,再转头平息了海逐浪、陈旭等人的说法:“他一时半刻意念坚决,也必定不会诚心降我。”

    “难道说,盟王要放他走?”陈旭一怔,有些想明白了,田若凝这般交涉,根本是迫林阡主动放人!谋算人心,如此高强……

    “放过他?他罪行那般严重,怎可以轻易放过。”林阡严肃摇头,众将都摸不清主公意图,所以都面带迫切询问之色。不杀,不招降,更加不放?

    “一时半刻不肯降我,不代表永生永世不会降我,便将他放在我身边,由我亲自看管约束。”林阡说罢,众将都大惊失色:“主公!”

    “危险啊主公。”祝孟尝失声道,“怎可以把仇人放在身边!?”

    “他是奇才。栽培得当,必成大业。”林阡正色说。

    “可是,咱们怎么知道他哪一天才会真的心服?”祝孟尝一愣。

    “终有一天,定能为他指引一条明路。”林阡显然决心已定,转头看向祝孟尝,“何况,这本就是我对他辜听弦的责任。”

    鸦雀无声。

    “唉……原来我们都误解了,跟主公讨论的本就不是一个话题。哪是‘该不该留’,分明是‘敢不敢留’。”戴宗首个打破寂静,捋须笑起来:林阡想要消弭仇恨、让辜听弦这小子了解他、服从他,毋庸置疑必须把他扣留在身边,这么做,唯一需要的就是胆量。

    陈旭也放心一笑:田若凝的心窍再多,恐怕也揣测不到盟王他作为一个主公时,是如何知人用才、统军治将。

    “辜听弦一人事小,他麾下辜家军事大。”田守忠点头,体会再深切不过,目前的辜军和田军同样的境地,一半属于义军,一半属于官军,其中,义军这支是川东之战为凤箫吟所降,官军那支是黔灵之战为田若凝所收。但回到了短刀谷里去,却只剩辜听弦一位少主……

    既然林阡早已决断,众将难有异议,只能同意“帮主公调教”,其中以祝孟尝最为积极。

    卷甲韬戈,以战养战。

    中军帐里刚刚定下辜听弦的生死,寒潭那边却意外传来吟儿的变故,向清风的亲信赶到之时满面焦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主公,主母她……她……”

    “她怎么了?”林阡面色一凛,桃源会战前后,又已有六天不曾见到过她。

    “军医说,主母可能是过于消极,才导致病情忽然恶化。”进入寒潭的路上,那亲信一直对林阡解释。

    “盟王,老夫愧对盟王……不知盟王是把实情瞒着盟主的,一时说漏了嘴,被盟主她知晓……”那军医守候在寒棺之外,看见他时极尽内疚。

    “前辈无需自责,该知道她总是会知道。”林阡赶紧将他扶起,“她现在情况如何?”

    “已经昏迷了快半个时辰,因为给她的药她一滴也喝不进……”军医随他一同越过边界,“她喝不进药,有身体虚弱的原因,也有从心里就排斥……但寒毒不能不服,若再耽误片刻,火毒就会蔓延到脏腑……”

    林阡一见到半昏半醒瘫倒在寒棺里的吟儿,就察觉到了她脸上的万念俱灰和自暴自弃,此刻泪水差不多都已经干了,但阡还是明显看得出吟儿在昏过去之前情绪有多崩溃,那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喝得进药。

    “吟儿,喝下去。”林阡立即将吟儿扶起来,一手托住她后背,一手端起药来给她喂,命令的口吻。

    吟儿睁开眼来又阖上,不敢不合作却又一点都不想合作,勉强喝了几口就不愿再喝。

    “吟儿,可知我有多么的舍不得你。”阡怜惜地说,语气虽然换了,却不停止喂药。

    她听得哽噎流泪,又乖乖喝了一口,却许久才把药咽下,阡看见她连喝药都这样困难,早已痛彻心腑,却怎可能表现在脸上。

    “我已经……不能,陪胜南走下去……下辈子,下辈子……一定重新做人……”她晕晕沉沉,语无伦次。

    “只有这一生,没有下辈子。”他斩钉截铁,肃然看她,“今生你我都作够了孽,不奢求来生还能遇见。所以,吟儿,只有这一生。”

    吟儿连下辈子的希冀都没了,霎时呆在原处,却仍浑浑噩噩。

    “有我片刻在,都不准你死。”林阡淡然一笑,说罢端起药碗,吟儿未及推却,却见他竟是自己喝了一口。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用以拒绝的臂已经被迫低了下去,想要躲避的头也被他一手强行扶正,而他另一只手,从始至终都在撑着她。

    当唇瓣被熟悉的温暖轻轻贴覆上,紧咬的牙关轻而易举就被他撬开,继而,却是突如其来的冰冷、麻木、苦涩……那至寒的毒药,就被他用这种方式再次迫入她的舌尖、迅速蔓延到舌根……

    以口哺药。原来是这样……她应该预料到的,稍纵即逝的甘尽,意料之中的苦来。可为什么,就是受不了这一丝诱惑,他吻上来的同时,她竟飞蛾扑火地迎上去了呢。

    她气息奄奄,根本不知如何吞咽,喝下去的药全然停在口中,他显然察觉到,所以没有停止亲吻,一点一点地给她渡气,硬生生地,将这一大口药一滴滴地逼了下去。

    她的呼吸一直紧紧跟着他的呼吸,直到他的呼吸全然变为她的呼吸。一边沉醉在这种半苦半甜的亲吻里,一边吟儿的泪就滑落下来,同样半苦半甜。

    随着气息的顺畅,脏腑也不再那样火烧,她看他又要喝第二口,忽然想起这药对除她之外的任何人都是毒,虽能对她有效,却会将他毒杀!此情此境,她哪能任他这般冒险……

    “不值得,不值得……”吟儿挣扎着坐起身来,“我,我自己喝。”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就将药碗夺了过来,不由分说囫囵地往自己嘴里灌。

    喝药之前生死攸关,喝药之后苟延残喘,这就是吟儿现在的身体状况。林阡狠下心肠,不流露半丝动摇。没有谁可以抢走吟儿,地狱阎罗也不可以。

    “五脏六腑……全都坏了?”吟儿喝完药,有气无力地问他,眼中只留半丝希望,是希望他否定。

    他不再隐瞒,点了点头。终究纸里包不住火。

    “今生今世都出不去寒潭了……甚至连十九关都出不去了?一开始半天才要喝一次药,现在一个时辰一次都不够?”吟儿继续问,声音沙哑得他从未听过。他忘记点头,忘记承认这个残忍的事实。

    “不能舞刀弄枪了,不能统帅盟军了,不能跟陵儿、云蓝师父、二大爷、天哥、海将军他们见面……不能……站在胜南的身边了……”吟儿的眸子逐渐地暗淡下去。

    林阡叹了口气:“原本火毒可以治得自然而然,恨只恨你醒来当夜,被田若冶拖去了十九关……”他语气之中尽皆悔恨。吟儿一怔,这就是他软禁田若冶的原因所在。

    “那喝药又有什么用,总是要死的,治不好了……不要再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她悲观地低下头,“现在的我,和寒泽叶一样,剧毒发作的时候就是个废人……不,比寒泽叶还要矜贵,剧毒不发作的时候,还得躺在寒棺……胜南在前线打仗兵力本来就少,还要花这么多代价守一个没必要守的地方……”说到“矜贵”之时,她自嘲一笑,突然泪水就已盈眶,“我拖累了胜南,更连累了魔门,若不是我四十九日要在寒棺,魔门不至于会被围困,胜南会很轻易地拿下短刀谷……不像现在这样要停在黔西,被围在这里,打这么艰难……”

    他捧住她脸颊,拭去这两行清泪,正色说:“若不是因为你,盟军早在川东之战,就已经折损给了金人无数人马,若不是因为你,短刀谷的萧谢两家,没有那么轻易就放弃私怨,川北之战很难兵不血刃,若不是因为你,陈安那帮寒党不会崩溃、清风他也还走错了路没走回来。你不记得你的好,可我样样都记得。”凝视着吟儿眼眸,他察觉出她神色的变化,继续轻声安慰:“现在没有药治,那也只是暂时。相信我,终有一日,定能让你走出寒潭。”片刻,见她依旧眼神呆滞,他微笑按了按她鼻尖:“但在那之前,你要答应我,还给我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吟儿。”

    “我才知胜南先前为什么要我六十岁还服侍胜南……胜南说那么狠的话,无非是在要求我,到六十岁的时候,还健健康康的,游刃有余的。”吟儿含泪,却没有答应,“但可惜,我没有那个资格了……勉强治好了火毒,武功也已经全失,没有资格再陪在胜南的身边……”一边流泪不止,一边试图移开他的手,“和胜南并肩作战,建功立业,是我活下去的动力……如今,都已成为过去。再没有这个动力……没有了……”

    “吟儿,人生有很多种挫折,所以有很多种活法。你除了与我并肩作战之外,还可以有别的太多事可以做,无论哪个方面,都值得我欣赏。”林阡摇头,攥紧她手臂。

    吟儿若有所思,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懂,抬起头来,泪还在眼眶里闪。

    “在我面前的你,无需做什么出生入死的英雄好汉,只需做个贪生怕死的平常女子。”林阡低声命令,吟儿正待张口说话,却被他伸手封住双唇,一时再没有权力拒绝,只可以继续接受:“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我一个人!”

    那天,将吟儿的情绪控稳之后,林阡又在寒棺之内逗留了很久,守在她身边,照看她入睡。自黔西开战以来,是极其难得的一次。

    那天,短暂的闲暇过后,又闻一场大战在林美材的魔城区域打响,对手是官军唯一无损的李云飞一路。林阡出寒棺之际,曾对向清风嘱咐很多,句句都跟吟儿有关。

    那天,林阡心知黔西之战一旦结束,就是自己和吟儿又一次离别之时,打退田若凝、返回短刀谷,他还有曹范苏顾要去对付,竟连一个归期都无法对吟儿许下,现在吟儿又这般脆弱,他自然有万分的放不下:

    吟儿,我偏不信,我能操纵无数人的生杀,却不能保你一个人的性命。

第524章 岂曰无衣

    第524章 岂曰无衣

    过去这一整个十月里,以田若凝为首的六路官军,在黔灵峰、桃源村、断崖、魔城、浓云井等地陆续进攻魔门,双方大小战役无数。纵谈胜负,已无胜负可言。场场内耗,损失惨重。

    继黔灵之乱、断崖围剿、桃源会战之后,林美材的魔城迷宫成为了官军的又一个主战场,作战指挥的李云飞等人,却明显不是田若凝指派。此次侵扰,完全是为了报桃源会战之仇,泄愤而已,恃强凌弱,所以才挑魔城周边的风雅之士下手,战事来得突然,因为意想不到,谁都措手不及。

    所以,这次要与官军对战的,不是抗金联盟,而是魔门本身!

    得知邪后遭遇劲敌,魔门六枭立即出兵支援,纵使桃源村此刻还千疮百孔,慕二和诸葛其谁、何慧如一样,第一时间就赶到了魔城,端的是同仇敌忾、义气干霄。

    林阡虽在寒潭至深,也未曾贻误戎机,一闻讯就前赴阵首。不到半个时辰,战斗已近白热,浩瀚迷宫的幽蓝,和无边烽燧的光芒辉映,时而恢复成魔城,时而却更像是塞垣。

    武功,从来都是由弱往强去挑战,战争,却为何总是以相反的方向在迁移……

    “邪后,他们都冲着我来,为了魔门今后的安宁,此战过后,你做魔王!”铺天盖地刀光血影,林阡一边杀敌,一边对身侧林美材命令。邪后以为自己听错,刀霎时停在半空:“什么?”

    “为什么?这个魔王,你不想当了?不敢当了吗?!”林美材厉声问他,一时竟然忘记防御,缓得一缓,差点被一杆寻常的铁枪所伤,幸得林阡眼疾手快,那枪刚一刺破浓雾,立即就被饮恨刀斩杀,尘沙中他语带恻隐,向她道出实情:“自从当上魔王三月以来,我为魔门引来了敌人无数。此次丧乱,本该被我控制在短刀谷内,奈何殃及黔西、令无辜受累。”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当日她向他托付魔门,无非是觉得他天下无敌可以保护魔门,但越是天下无敌的人,其实越会给身边的人,引来全天下的敌人……

    “没错,你确实为魔门引来了敌人无数,那又怎样?这些日子里,谁都看见你半步都没有离开黔西、全心全力在驱除外敌!为了魔门的存亡你不惜和官军都撕破脸跟朝廷对着干,这样的人,早就尽够了魔王的责任,有什么必要退位,谁能够取而代之?!”林美材摇头否决,字字铿锵,“何况,这些日子以来,虽然魔门处处战伐鸡犬不宁,我却没见到魔军有多少损失,只看到盟军和林家军伤亡惨重。他们因为你的干系,宁可自己战死也要保全我们,既然如此,我们和他们何须分什么彼此,不一样奉你林阡为主公?主公的事就是部下的事,谈什么连累、论什么殃及?!”

    “邪后。”阡面色一凛,口舌一向不如邪后,但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拉她趟这趟浑水,“这是属于短刀谷的内耗,我不希望魔门也卷入其中!若我一日作为魔王,魔门将一日受到袭扰,黔西一带,永无宁日。”

    “原是看轻了我们,以为我们会成为你林阡的累赘?”林美材冷冷一笑。林阡一怔,虽然本意并非如此,却始终出于对魔门战力的担心。

    “林阡,你跟我来。”结束了这片区域的争端,林美材转身旋走,林阡随之而去,一路蜿蜒。

    峰回路转,才知有另一战阵,激斗更加惨烈,隔着一道山谷,空气中传来声声吼叫,那吼叫,却并非对峙双方的厮杀声,而分明是临死之前的哀嚎音,越来越弱,越来越悲,偶尔风间送来一阵奇异的草木香,还夹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断崖西北面的裂谷,他曾经涉足过,印象中是一片荒地,难道,还有什么事情不在外人的掌握里……

    “青龙,你陪他上去看。”林美材看出他的惊疑,随即让青龙带他登上制高点。她本身恐高,但山那头的景象,必然是她亲自运筹。

    登临送目,脚底下只有寥寥几十个敌人,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剩得越来越少,少得越来越快,喊声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惊悚——天阴鬼哭战场空!

    虽然不清楚侵略此地的官军一开始的数目,但从目前还在挣扎的兵将惊恐的表情里可以推测,他们已经亲眼目睹了左右前后多少倍性命的突然离去,他们预感到了要以同样的结局全军覆没!

    激斗,人与天地的激斗。这一路官军,一个都闯不过这里鬼见愁的天险!

    表面看来,千村万落生荆杞,一望无垠的未知领域,不像沼泽荒那样是慢慢地把人拖进去吞噬,不像死亡之谷那样是人为的机关陷阱——这地方是一踩进去地面就忽然裂开,然后两侧像生出了锯齿般猛地钳住侵略者的双腿,一个瞬间嚼断成一半,再一瞬又是一半!直到侵略者消失之后,那裂开的缝隙骤然再合上,寻常得不露一丝痕迹——杀这么快,嚼这么干净,仿佛没杀过人,所以最是骇人。

    哀嚎声,不是死者罹难时发出的呻吟,是生者看见死亡迫近却无能为力的鸣泣!

    “他们进不了,却也退不走了。”青龙带着一丝敬畏说,“因为,这个地方醒了。”

    林阡显然惊疑。去年吟儿被慕二掳到桃源村的时候,他曾和吟儿一起在断崖附近遭遇了鬼打墙,好像就是在这个地方,肯定看到过这个裂谷,当时虽然吟儿身上有浓郁的断魂香,却也没能掩得了这个地方独特的草木气。按照青龙现在的说法,这个地方,当时还没有醒,但现在,醒了。

    “百印裂谷。”身后不远处,林美材说出这里的名字。这个裂谷,本就是从地平线上坍塌摔下去的,它的断裂,造就了魔村的地形跌宕,决定了断崖的居高险要。

    这个地方,在任何人的地图上都存在,却没有名称,甚至连诸葛其谁都不清楚它还有这样的用途。

    “先前我路过此地,并不知这里隐藏天堑。”林阡看向林美材,不无疑问。

    “自然是隐藏的,投以实用的权力,操之在我。”林美材一笑,枭雄气概。

    “怎么?”林阡蹙眉。

    “这百印裂谷,是魔神殿下赠给邪后的嫁妆。”青龙解释说。彼时大战已经进入尾声,慕二、诸葛其谁、何慧如先后会合此处。

    林阡一怔,心底震惊:“这百印裂谷,当时你被我打到绝路,都不曾拿出手来……”今年二月,他统帅盟军收伏魔门之时,邪后曾众叛亲离、走投无路,若当时她将他引入这里,恐怕战事还要改写……

    “当时的魔王,不值得我拿出如此珍贵之物。”林美材无悔一笑,转过身来看着何慧如,“慧如,你说得对,何必在对面找,我魔门就有他林阡的矛和盾。黔灵之乱,你是他的盾,今日魔城之战,便让我做他的矛。”

    慧如脸上向来没有多余的表情浮现,但灵魂却如琉璃般透澈晶莹。

    一个是五毒教诸事冷漠的圣女却为他舍生忘死,一个是魔门不让须眉的邪后却甘心把嫁妆都搬出来,林阡看着对面两个情深义重的女子,一时之间竟不忍心说出一个“可是”来拒绝。

    “可是,那也只是建立在吟儿去世的基础上。这世间,唯有吟儿一人,才能既做你的矛,又做你的盾。”林美材洒脱地笑着,回头注视着他,早已读懂了他和吟儿之间更加情深义重,所以为他把拒绝的话也说了出来。此情此境,平日就不善言辞的阡更加说不出一句话。

    林美材笑容渐隐,话锋一转:“但是林阡,你可以拒绝爱,但必须接受情。”云淡风轻的语气,不容辩驳的口吻。说罢,挥手一指,披风扬起,魄力十足,王者威严,“我就是要让你林阡看清楚,你无需亲自动手,魔门也能自我安定!愿为臣民,绝非累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她慷慨请战,已经在对林阡保证:魔门是沾满了毒药的美味,除了你林阡之外,谁都碰不得!

    而当他看见了百印裂谷周边魔军的大获全胜,怎能不像对寒泽叶、祝孟尝、海逐浪那样,自此全心全意地信任她给的军队。

    “好!既然你们愿臣,我也甘愿为君!”这意气风发的一句,当初他答应成为魔王的时候曾经说过,说得是那样感伤和勉强,但此刻他重新答应的时候,只有这满溢的一腔热血。

    当然绝对互信,怎可以小看他的魔军,怎可以视之为后顾之忧!

    魔城之战惨烈结束,官军撤得一干二净。魔门终于恢复安宁的那一日,没有预期的阳光普照大地,反倒下了一场小雨,整片安详的魔村,被笼罩在一层丹红色的烟雾里,庄严神圣。

    王默邨、郑宣城、吴冒先、李云飞、周存志、辜听弦、田若凝。黔西之战官军的所有主帅,或身负重伤,或沮丧离场,或九死一生,或战败被俘,或无功而返……

    即便一个月来田若凝一直力压林阡,但当他决定卷甲束兵折返川北的那一刻,就已经宣告了苏降雪之惨败。

    期间也传来消息,由金陵、厉风行参决的与控弦庄之战,也已以渝州为中心席卷了大半个川蜀。金国奸细落网无数,曹范苏顾,自然有人惶惶不安。

    谷内义军,度过一月动荡,早就在盼望林阡回归;川地联盟,历经一月休整,也已然磨戟拭刃、枕戈待发;身处黔西众位将士,更是归乡心切,士气高涨。

    又确实如邪后所言,因为“魔门”这个媒介的加速,林阡对官军直接就撕破了脸,没有半刻的迂回。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论发生什么,曹范苏顾都必须接受了。朝廷恐怕不会管,想管怕也管不着。

    不可能千里迢迢去找朝廷做靠山,川黔一带能打的官军经此一役也吃够了林阡的苦谁都不敢再站出来。曹范苏顾,若还想铲除林阡,就只能去找他的老对手,金人们。第一个要找的,就是金国号称最大的奸细集团——控弦山庄,以及屡战屡败却越挫越勇的南北前十。

    但这种不上台面的合作,绝对不能成大规模。

    曹范苏顾显然懂这个道理:和金国组织的合作决不能逾越某一个度。万一不慎留下过重的痕迹,给一些所谓的同僚抓住把柄,不需林阡来杀,自己踏上死路。

    多少年,军务总被政务所误。

第525章 心随羁旅

    第525章 心随羁旅

    黔西战乱勾销,川北之争待定。走是一定会走了,临行之前,还需考虑的就只有一个问题,要投入多少兵力来帮魔人重建、怎样部署、如何襄助。战争过后百废待兴,实则比战争本身更费心力。

    晚风习习,星河浩淼。林阡搁下繁重的事务回到寒潭,却不像往日一样迫不及待想见吟儿。

    相见时难别亦难……

    明早就将率军回川,如何对吟儿述说这种前所未有的离别?在吟儿万念俱灰孤单怅惘的此时?这几天,她虽然还在主动服药苟延残喘,但他理解,她的心,一定还在脆弱的极限,崩溃的边缘。

    脑海中,眼前,心里,无处不在是那天吟儿在寒棺内绝望至极的泪眼。

    寸步难行。步步为营……

    然而寒棺竟这么快就到了,感觉比以往的距离缩短了不少。“主公”“盟王”声一片,早就是对她的通传。

    他收起所有愁绪、做妥一切准备,正待迈入冰窖,意料之外一团红影窜出来,迎面直扑把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不是吟儿又是哪个?幸好她此刻要力气没力气,要速度没速度,否则阡拳一握手一狠,必定将她误杀。

    “差点当成偷袭,一刀就砍上去。”他皱起眉头,语带苛责,看她换了一身红衣脸上挂着笑容,他忽然心情大好,一个瞬间而已。

    “这么温柔的女孩子,你也舍得砍。”她颊上掠过一丝红晕,什么不好用,偏用温柔来形容她自己。

    “吟儿什么都不缺,独独缺个‘温柔’。”他摇头哭笑不得,不愿她有片刻劳累,即刻将她拦腰抱起,重新放到寒棺里去,好好端详了一番,“怎么换了身衣衫?”

    “原先那身太不吉利。换件衣衫,转转运气。”吟儿笑笑,伏在棺壁托腮看他,“这件新衣,就是你不在的这几日,杨夫人她赶制出来的,又合身又好看。”

    “哦,杨夫人。”阡提起她来就赞不绝口,“早先我看她行事粗犷,与致诚恰好个性互补。后来又听说致诚常年在外征战,是她把家务操持得井井有条。唉,这样的女子真是难得,性子旷达、女中豪杰,可内在却是心灵手巧、贤良淑德。”

    早注意到吟儿这孩子逞强,她一听见他这么赞扬杨夫人,随刻就来了劲:“我,我也可以贤良淑德……”

    “是吗?”他敛起笑容,趁这机会轻声向她述说别离,“那等我回来的时候,给我看看你的贤良淑德啊。想必,到时又会有几件破损了的衣服,旁人可没有资格为我补。”

    她听罢愣了许久,才终于悟出前面的话是为了铺垫这一句,虽然料到他要走的,却没想到这么快显然舍不得。心里不想让他牵挂不想让他不安心,可是眼泪不受控地就要落。她赶紧背过身躲避他的眼,把这些眼泪给闪过去了,收拾了心情转过脸配上个极度虚伪的笑:“你,你进来。”林阡今夜来就是要陪她的,当即应允,跃入那棺材里去。

    “背过去,趴下。”她低声说。他一怔,不知吟儿要做什么,却令行禁止。

    寂静无声,他难免好奇,侧过头来,发现吟儿手上握着一根细针,正安安静静地,对着冰窖里的灯火引线。这情景入了林阡的眼,纵然这双眼平常充斥战意,现如今也是满溢柔光:“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我这几天,正巧在向杨夫人讨教针线。等你走后,继续问她学习女红,想必生活不会寂寞。”吟儿抓住他的这件衣服,“正好背面破了个小洞,给我练练手吧。”

    说是练手,还真没谦虚就是练手,吟儿这个家伙,刚刚真白赞她了,她哪是在缝补衣服,几乎每穿一针每扎他一次。她自己也察觉到了,所以每缝一针都要停很久去思考,然后下定决心缝下一针也就下定决心虐他下一次……

    “疼么?”她窘迫地问。他真不忍去打击她,可背上伤势本就不轻,经不起这种待遇,叹了口气:“你究竟是在补衣,还是在补我?”

    “谁教你一定要让我六十岁后服侍你,到时候一定是这个景象,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啊。”吟儿撅起嘴,恶毒地说,“搞不好哪一天,你没能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我这老太婆的针下。”

    “贤夫毒妇,真是孽缘。”林阡笑叹了一声,侧过脸来,“喂!”

    “嗯?”

    “老太婆。”他低声轻唤这个独特的称谓,“我有个疑问?”

    “问。”

    “为什么你补衣服要穿在这个人的身上补?”林阡笑着问。

    吟儿一怔,霎时面红,迟了半晌:“唉,我是不是很笨?”

    “是很笨。”阡点头,坐起身转过来,一边脱衣一边带着些责怪,“对有些事,确实很笨。”

    她赶紧帮他脱衣,可不知到底是怎么干的,竟将他里外一起拽了下来,褪到一半才发现他衣衫只剩半遮,两人同时一惊,吟儿直愣愣盯着他锁骨那块,当场垂涎三尺目眩神痴,林阡轻咳一声,她才缓过神来,更加面红:“唉,我是不是很色?”

    “是很色。”阡微笑,将衣衫扶上肩头,“对有些人,确实很色。”忽然打了个寒颤:这一幕好生奇怪,不该是调过来发生才对吗?

    “你要是累了,就先睡,天亮之前,我一定给你把这衣衫补好。”嬉笑之后,她把那外衣抱在怀里,似当成一项任务要完成。

    “吟儿!不必!”他脸色一变,即刻要制止她。他不想他随便说的几句话,竟对吟儿影响得如此彻底,若真这样,根本起了反效果。

    “不,必须的。我要你穿着我给你补的衣服,成就我不能陪你成就的事业。”吟儿坚决地、认真地说。林阡神情一凛,恰在这时,那衣服的袖子里,忽然掉落出一样物事,吟儿微微一愣,将它拾起来:“原是只泥捏的小猴子。”

    “是那日断崖围剿,牺牲的一个将士的,迄今为止无法证实他的身份来历。他临死时手里还攥着这个猴子。”阡缓过神来,叹了口气。

    “明年就是猴年,川黔一带,确实有不少集镇的店铺里卖这些玩物。”吟儿点头,“那个将士,一定是想把这小猴子带回去,送给他的孩子……可惜……”

    “吟儿,我负的人太多。”阡轻声道,不无负疚,“他们与我在绝境里共同患难,终于我九死一生他们却全部牺牲,连姓名都无法知晓,亲人也难以照料,唯一那个留下姓名的景岫将军,据说回去就要和他的未婚妻子成亲……”吟儿听的同时,眼圈一红,林阡凝望着她,极尽心痛,他何尝不是也负了她:“吟儿与我在逆境中同甘共苦,对我说同在悬崖上如果我跳下去你也一定会一起,然则,如今我却独自往山顶上去,把吟儿一个人丢在了谷底……”

    “吟儿在谷底的时候,会自己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找到林阡为止。”她泪中带笑,“你便安心上去吧……”

    “教我如何安心,吟儿哪里有往上去的动力……”阡对她那天的消极悲观始终耿耿于怀。那天吟儿说,建功立业是她活下去的动力,现在这个动力却没有了,所以活不下去了……

    “糊涂鬼。”她一愣,浅笑着抱住他胳膊,“建功立业确实是我活下去的动力,但你林阡一人,就已经是我活下去的理由。”笑着转过头去,轻抚放在身后的那件衣衫:“我原先的理想,是可以像男人家那样地驰骋疆场,若真的再也做不了……女子的心灵手巧,我照样学。”

    却没注意到林阡脸上的表情,她刚侧过身去,便被他紧紧抱住:“吟儿,若不实现你的理想,我的理想又怎能算实现……那天你在我怀里闭上眼,我第一次尝试一个人站在短刀谷,我才知道,没有你,我根本没有兴趣站在那里……”吟儿一怔,他从未有过如此真实的流露,如此深情的倾诉……

    又听他轻声要求了四个字“等我回来”,吟儿当即点头,转过脸来,微笑是对他最好的保证。

    “等我回来。”林阡真挚许诺,“等我下次回到黔西的时候,定要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吟儿带出寒潭,带去短刀谷里、住进我们的新家。这一生,你我同度,这天下,你我共打。善始克终,永不相负!”

    翌日,天很早便大亮,吟儿和林阡二人,一个坚持要把衣服补好,一个声称不枕着对方就睡不着,所以几乎一夜不曾成眠。终于林阡穿上那件缝着吟儿无限期待和深情的衣衫走出寒棺,十九关这里送行的兵马也已恭候多时,一时人声鼎沸。

    此番危机过后,不少军队要返回川北,因此驻守寒潭的人马相对减少,恢复成战前的杨致信、向清风和魔军三支。他们要担负全力守护吟儿的职责,所以只能跟随吟儿一起,送林阡到十九关边界。

    吟儿瞥见自己身后是林美材、何慧如、青龙,把林阡送到关外海逐浪、杨致诚、田守忠的簇拥,微笑戏言说:“只觉得川北是你的朝野,黔西是你的后宫。”说得众人面面相觑。

    “少贫嘴。”林阡微笑轻斥,转头看向林美材:“便由戴宗、钱爽、祝孟尝和陈旭,协助诸葛军师恢复魔门。”

    “足够了。”林美材信心十足。

    “等我下次回到黔西之时,希望能看见魔门恢复元气。”林阡倍感欣慰。

    “一定。”林美材笑起来。

    “只投入这么些?够吗?要不要再多留些人?”吟儿一愣。

    “若非泽叶伤势严重,本也想把他留下。”林阡说。吟儿一怔,走神:什么时候把寒泽叶叫这么亲热了,我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呢。

    “其实,让孟尝他们留,已经是不顾他们思乡情切。”林阡叹了口气。

    “总觉得不够多。”吟儿对魔军显然不及对盟军信任。

    “没必要。”林美材从后面搂住吟儿肩,笑着拿她的话堵她的嘴,“给后宫的投入,怎可以比朝野更多。”吟儿当即哑然。

    林阡看了吟儿一眼,教她女红的有了,跟她斗嘴的也有了,那他便放心多了,当时处在人群中央已经离她很远,却还是停下脚步转身遥望着她。十九关内外,霎时一片寂然,诸将哪个不明白,林阡吟儿分不开。

    “回去,好好补一觉。”本以为他们有许多送别的痴缠,却听林阡淡淡命令了只此一句。

    她一怔,点头答应,立即止步,他一笑,转身离去,率众出征。

    君若飘蓬,我为草芥,善始克终,永不相负。

    吟儿淡然目送他远行,无需再诉什么离别之苦,只因她的理想,千山万水,半刻未曾与他分离。

    心随羁旅去,梦绕神州路。

第526章 孺慕之思

    川北的冬天频繁下雪,好容易盼到个大晴天,偏偏天气愈发地冷了,兰山要帮樊井大夫去观察一些将军的伤病情况,所以携带药箱呵着气一路小跑,从石中庸、陈静、郭子建,辗转到萧溪睿、谢云逸、百里笙,每个都极其重要,所以每个都不能怠慢。忙到傍晚掐指一算,还好只剩一个杨宋贤了,兰山立刻朝杨宋贤所在的许从容驻地奔。虽然刚到短刀谷不足半年,兰山早已认清了谷内的每一条路,也知道哪些地方可以随便出入哪些地方不能胡乱涉足。

    虽然走走跑跑是暖和得很,可兰山心里还是觉得阵阵冷清,最近这段日子,盟王不在短刀谷里,总觉得盟军和林家军都少了主心骨似的;盟主她也要没有回来的音讯,所以兰山积压了这么多八卦在这边没有共鸣——现在才发现,盟主是她的知音人啊。

    “冷清!”兰山叫苦不迭。川北最近处处闻见剑拔弩张,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不怎么爱讲话,临近黄昏,在外面行走的人肯定更少了。

    正往许家的方向赶,忽见一窝蜂群众奔过身旁,朝南赶去争先恐后状,根本无视她的存在,甚至有些把她挤倒在路边上。男女老少,倾巢而出……

    这样的趋之若鹜,并非只发生于普通群众身上,兰山定睛一瞧,偏就有不少战将或者谋士,比如小秦淮军中的南龙南虎、言路中、殷柔、和琬,淮南十五大帮的莫非、甚至……司马帮主?!循声望去,兰山吓了一跳,那边人更多!看他们没有半点悲伤的表情,显然没发生什么惨案,那为什么这么多人夹道观看?

    “兰山大夫,你可曾亲眼见过他吗?”和琬面带憧憬问,仿佛这个“他”是个传奇。

    “谁?”兰山正待要问。什么人害得这么多人不务正业。

    “‘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他,可是短刀谷里的子都啊!”和琬说。

    兰山一怔,来了精神:“哦!你说寒泽叶!?”这个人,据说确实令谷内众多男女都痴迷不能自拔,初来乍到的抗金联盟,明显也听说了这个人的美貌,出于好奇想一睹芳容。

    “我也没见过他,怎么?他回来了吗?”兰山奇问。

    “回来了。盟王遣他先行。”和琬点头,翘首以盼。

    “好啊!早就想见一见他!”兰山当即就不务正业,把杨宋贤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一个月来一直照顾着杨宋贤,她跟他关系熟得就像兄妹一般,想来迟到片刻他也不会生气。

    “到了到了!”“来了来了!”人群忽然一阵骚动,这骚动从南到北电流般传递,一下子热情从冰点直升到鼎沸。可以原谅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而,场面瞬息大乱,兰山本想站在原地瞻仰,哪想到陡然间南边那群没看够的又挤到北面,全压迫到自己与和琬身前,和琬踮起脚尚且很难看见,兰山才十岁的孩子哪里够得着……

    兰山偏不妥协,看不见就借着身形往前面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看到一丝亮光,心中一喜,还没站稳,竟被后面的人推出道中来,同时路中央正巧驰来一匹战马,眼看就要碾到兰山的身上,兰山大惊失色,马上的兵士显然始料未及,也是惨叫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危难之时,听得一声轻吁,那战马长嘶一声,倏然被人扯停,兰山紧张抬眼,看见那勒住缰绳出手救了她性命的人尚坐在紧随而至的另一匹马上,蓝发轻扬,白衣翩然,如此纤妍,不乏英气,不是寒泽叶又是哪个,霎时兰山就惊艳呆了。

    “这般危险场合,弱小岂可涉足?”寒泽叶说这一句,不知是对兰山说,还是对短刀谷那些人说?谁都不清楚,但不管对谁说,都听得出对弱者的关心和爱护。曾经,他为了要给弱者赢得强权,不惜极快地发动兵变以主宰短刀谷,早就是个直追林阡徐辕的人物……容貌飘逸的他,内心狂野的他……

    他没有多留这里片刻,没有多看谁一眼,一记马鞭抽响,策马迎风疾驰。

    人影轻盈俊美,身后兵马整肃,背景晚霞满天……

    这声马鞭一抽,兰山心就一动,许久才缓过神,说出四个字来:“天人……尤物……”

    ?

    “真值得大家不务正业。这寒泽叶简直比女人还美!”

    “长得漂亮,武功高强,世间怎会有如此完美之人!”

    “盟王真是好福气!”

    这天傍晚贺兰山来看杨宋贤时,张口闭口就这三句话,前两句就已经很令宋贤受不了了,第三句更加令他哭笑不得:“武功高强也就算了,长得漂亮,跟盟王福气有什么关系?”

    “咦?你不觉得到战场上一字排开,身边站的全是既有英才又有美貌,那盟王会多有面子啊!?美人出战,既有战争意义,又有观赏价值……”兰山心情亢奋。

    “看得出来,你对盟王,有很强烈的孺慕之思……”杨宋贤叹了口气。

    “嗯,孺慕之思。”兰山忽然一愣,“什么叫孺慕之思?”杨宋贤冷汗直冒。

    “算啦算啦,我读的书少……不过,应该不是爱慕的意思吧?”却一点没影响兰山的心情,她继续笑容满面地感慨:“可叹也可叹,盟王身边爱慕他的女子那么多,他却谁都看不上眼、独独要爱盟主一个。”

    “这么爱老婆?那岂不是……不适合做主公?”杨宋贤一怔,沉思,“做主公的人,应该理智多于感情,公事高过私事……”

    “哪里哪里,盟王他对部下,对战友,都特别特别的好,就像对妻子一样的爱。”兰山连连摇头,“我记得莫非将军私底下还曾玩笑过,说盟王的大老婆是盟主,二老婆是海逐浪将军,三老婆是杨致诚将军,四老婆……”

    杨宋贤完全听岔了,这当儿大惊失色:“不会吧?!不爱女子的原因,原来在这里!?”

    “是真的特别特别好,尤其是对杨大哥你!”贺兰山说罢,杨宋贤五雷轰顶,面如死灰:“啊!?”

    “盟王他,与你的一切,看来你都不记得了……”贺兰山叹了口气,忽然神伤,“我虽是旁观者,却也看得出来,盟王他,把兄弟看得比什么都重,你就是他从小到大最看重的兄弟,所以……”

    所以盟王把玉泽姑娘都让给了杨大哥,她本想说下去,可是说了又如何,宋贤全都不记得了,现在她在说,可宋贤却还停留在上一个话题……

    “对了,兰山,这几天尤其要注意,千万不要乱跑啊。”宋贤忽然说。

    “怎么?”兰山回过神来。

    “盟王就快回来了。”杨宋贤说,“我听人说,曹范苏顾狗急跳墙,搞不好会拿无辜下手……总之,你这几天尤其要注意,吸取上次火灾的教训。”

    “怕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兰山永远乐观向上,无知无畏。[(m)無彈窗閱讀]

第527章 开门揖盗

    第527章 开门揖盗

    “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

    虽然刚回短刀谷一天,寒泽叶心中最深切的体会莫过于此,尽管表面看来林阡在哪战乱就在哪魔门遍地战伐,但林阡不在短刀谷里短刀谷也完全不像想象中那般安宁,反倒更加是暗流汹涌、危机四伏。这段时期内,很明显曹范苏顾和魏紫镝都在拉帮结派招兵买马。另一方面,利用义军制度的缺陷,混入谷内的“狐兔”也越来越多,虽还未掀起特别大的乱子,却明显搅得短刀谷乌烟瘴气、人心不定。

    由立场和信仰所引起的矛盾根深蒂固,林阡、苏降雪、魏紫镝都不可能相互让步,既然如此就只能从三个斗争到只剩一个,来自金朝的奸细或高手们,恰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夹缝生存。天骄向寒泽叶分析过最近的川蜀形势,也提醒寒泽叶短刀谷外敌良多,但明目张胆者寡,暗箭伤人者众,果不其然,去樊井大夫那边取药的路上,寒泽叶就碰见了一个,轻功还很优秀。

    这天,杨宋贤孤身一人在道上走马之时也难逃噩运,昨天刚警告兰山要小心奸细,今天自己就真的“是祸躲不过”了,那奸细武功一流,不仅从他手里逃脱,还朝他放了一暗箭。宋贤见那箭头有毒,赶紧就近去找樊井诊治,樊井一瞧,淡淡说了句“要刮骨疗毒”,吓了宋贤一跳。更吓宋贤一跳的是,樊井自己没时间,所以要兰山来做这个事……

    于是半晌的时间,就听见宋贤一个人在大呼小叫……

    兰山边替他刮骨边受不了这噪音,赶紧道:“嘘……安静点安静点!旁人听见了还误以为我医术不高!”

    “拜托,我是人啊!我疼了不叫我是死人啊!”宋贤惨叫,“你医术,本来就……”

    “你一定没体会过世界上最疼的感觉是什么!”“是什么?”“是疼得没力气叫疼了!”

    “兰山大夫为什么把杨少侠用绳子绑着?这样利于恢复伤势吗?”有个叫唐羽的侍卫远远看见了这一幕,奇问。

    “不系牢固定了,他一动恐怕就刮不好了。”兰山解释说,转过头来没好气地看着杨宋贤,“实在没见过像大叔您这样的,受个伤叫上半天。我认识的那些将军,个个都英雄盖世谁怕这些!”

    “我不叫疼,衬得出他们的英雄盖世?”宋贤骂道,“无知少女!”

    “你叫我什么!”兰山大怒,“什么无知少女!”甩开他手臂以作威胁:“你这病人不合作,不给你治了!”

    “你……你……”宋贤疼得龇牙咧嘴,“这么凶,小心将来嫁不出去!唐羽,你说是吧!”

    “我觉得兰山一点也不凶。就算凶,也不会嫁不出去的。”唐羽说罢一愣,忽然红着脸跑了,剩下兰山灰溜溜站在原地,宋贤则哈哈大笑。

    “樊井大夫可在?”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兰山宋贤齐齐看去。

    是纯蓝色的发,美如冠玉。兰山惊了一惊,只顾着看他忘记回答。

    是男是女?翩若惊鸿。宋贤怔了一怔,疼痛感骤然轻了。

    “不,不在……您,来找他为何?”兰山赶紧埋头为宋贤治伤,是被他的美慑得看都不敢看。茅屋前后左右,不知何时聚上来一大群人,美貌的效应真伟大。

    “他在何处?我去找他也罢。”寒泽叶问。

    “不必了,等等吧。”宋贤虽然失忆,还是残存着一丝气概,足以与寒泽叶平等对话。

    寒泽叶显然不想多待,无奈实在光彩夺目,观赏的人随着时间推移是越聚越多,大夫伤者,应有尽有。寒泽叶偶尔皱眉,却不忍斥退任何人,只能找个角落坐下。

    忽听一声战马嘶鸣,坡上顿时尘沙飞扬,远远近近所有的围观者,一瞬间自动自觉散了个无影无踪——那人把战场都搬来了,这些人哪还有欣赏的闲暇。

    “寒将军可在此处?”伴随着战马的吟啸,传来一个比寒泽叶更熟悉的声音,期待已久,早该回来!兰山大喜过望,抬起头来看向门外一人一骑:“盟王!”

    寒泽叶当时便站起身来:“主公,你也到了。”

    “是啊,刚到片刻,见众将都在独独差你一个,便猜你是到樊井这里来了。怎样?日夜兼程,伤势可好?”林阡从马背跃下,龙骧虎步,啸吒风云,气势威武,王者风范。明明寒泽叶行事果决相貌上虽柔不弱,但被他林阡一照映,完全气质偏阴。

    兰山又把宋贤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忙不迭地蹦跳到门口去迎接:“盟王,可把盟主姐姐她带回来了吗!?”左顾右盼,却没盟主身影。

    兰山一看见林阡便滔滔不绝,泽叶也站在他身边讲了不少所见所感,宋贤被绑缚在原地苦不堪言,良久,兰山才忆起宋贤来赶紧转身询问:“杨大哥你还好吧!?”

    “好……好……”宋贤面色凄苦。

    “宋贤!?”却看林阡脸色全变,霎时欣喜若狂,全然不顾兰山泽叶,立即冲到他身边来,既激动又高兴,拍不了他受伤的肩背索性就一掌拍在了案上,爽快之情溢于言表:“你小子竟然也在这里!当真意想不到!”

    宋贤被吓了个半死,面如土色直瞪着他:“我……我……盟王?!”

    兰山一惊:怎生盟王像毫不知情似的?

    兰山自然不知,半年以前,玉泽为了成全林阡和吟儿,刻意编造了一个宋贤恢复记忆的谎言,让林阡把前尘旧事都忘却,好重新踏上新的征程。待到林阡九月打入川北,又因吟儿生死未卜,玉泽依旧选择骗下去,好让林阡看见她的时候,以为她和宋贤都可以获得真爱得到解脱,所以一点愧疚和留恋都没有……而那晚在死亡之谷,蓝玉泓去给林阡添衣的时候,差点就将谎言拆穿,却恰好遇见孙思雨和秦毓秦敏两兄弟,交谈被打断……所以第二天一早,林阡就毫无后顾之忧地,离开了川北驰赴黔西。于是,玉泽的一片深情,再一次被擦肩错过……

    此时此刻的林阡,却显然是再糊涂也发现了,发现了这个陌生的称他为盟王的宋贤,发现了他满面的惊慌失措和抗拒排斥,发现了他根本不认得自己恐怕连玉泽也真的忘了!

    发现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怎样的狠心和绝情。

    颤抖的右手,离开宋贤身侧的木桌,林阡不露神色地转过头去:“兰山,替他疗完伤后,立即去谷北见我,我有话要问。”

    “好……”兰山一怔,不解其故,却点头答应。

    是为九月之末的川北大火。

    林阡一回川蜀,便立即从天骄口中得到了火灾详情的描述。那场火发生于短刀谷“万尺牢”、“青枫浦”两处,损失也集中在百里笙、洛知焉、景州殿这三个毗邻家族,火势之大,前所未见。

    奇也奇在,这场火不符合曹范苏顾一贯的作风。如果是以前的他们,虽然可能会和金人合作,但只会暗中放火,不可能造出那么大的祸乱,引发那么明显的骚动——天骄不无疑惑地说:“那夜有不少控弦庄的奸细,被秦毓召集,大张旗鼓闯入了景家和洛家,肆意烧杀作乱。”在短刀谷中都能“大张旗鼓”“烧杀作乱”,那要放肆到什么程度?听起来近乎荒诞!

    更加奇怪的是,大火之中,景家和洛家这两个中立家族遭到了如此浩劫,百里笙这边却完全不是一个状况,“那晚景洛两家遭到秦毓扫荡,百里家的牢狱则是被贺若松闯入,没有出现公然的烧杀抢掠,却也因为火势凶猛、烟气太浓,死伤了一些人。那场火过去半个月后,走到焦土之上,还觉烟气刺肺……后果甚为严重……”显然令人很蹊跷,同一场火,为什么义军这里没有出现同样大片的兵马?“有传言说,贺若松之所以没有暴露出大片的兵马,是把金南前十的高手们暗中插入了义军之中,企图用这些高手实施更大的摧毁计划。正巧最近几日奸细猖獗,反而验证了这种传言。”

    也就是说,当夜短刀谷中的那场大火,确定的主帅就有贺若松和秦毓两个,两者的处事方式不一样,秦毓偏于暴戾野蛮,给景家洛家造成的是直接的摧毁性攻击,而贺若松行事稳健却毒辣,给百里家留下的是长时间的惶恐不安。相辅相成,相互加重。却又存在着太多的蹊跷,引得众说纷纭。

    林阡更听得出,一个月来,天骄忙于重建“万尺牢”是何等辛苦,期间,天骄也不是没有调查过火灾详情,但当夜的幸存者,要么是狱卒,要么是群众,九死一生,很少有人愿意重提梦魇,天骄一直都是私下调查,大体清楚之后便停止了征询,不再打扰那些人免得再碰到他们伤处。这种做法,是天骄体恤人情。

    但鉴于目前狐兔横行、人心不定,是时候该平息恐慌、驱除惶恐。林阡明白,当前这个关头,必须找一些目击者出来,集合在一起,在所有家族的首领面前公开地陈述事实,如此,才能止歇揣测、安定军心,一劳永逸。据天骄所说“兰山大夫也是当夜的目击者,她见过贺若松并在他刀下逃生”。林阡对别人愿不愿说没有把握,但是这个天性乐观的兰山,一定不会介意回忆当夜的惨景,所以绝对不会漏了她一个。

    “天骄,既然我们不能掩住谣言者的口,那便让愿意讲的目击者讲出来,让一知半解的,和一无所知的,一次就掌握真相。”林阡对徐辕征求同意时,曾如是说。

    公开当夜详情。——这是川北军和黔西军会师之后,林阡要做的第一件事。事情发生了一个多月,不应该再七嘴八舌,更不能以讹传讹。黔西军有权知情,川北军必须笃定。

    处理完宋贤箭伤,兰山立即来到林阡所在的“锯浪顶”,受宠若惊竟然众将都在,因为人数太多个个都英雄盖世,所以像萧溪睿谢云逸那么身份尊贵的甚至都没地方坐。感觉这里真是虎踞龙蟠!兰山不禁发自内心地为盟王骄傲。当时百里笙已经向林阡坦白了死伤人数和具体损失,兰山来的再巧不过。

    “据说贺若松救冷冰冰之时,砍伤过一个正在给冷冰冰送饭的小女孩……”寒泽叶看到贺兰山的时候一愣,回忆起天骄告诉他的话:“难道,是她……”望着这个活灵活现的小姑娘,哪里像受了伤的人。“弱者”的印象,瞬即被颠覆。

    “是啊,之前就送过好几次,已经和她说得上话了。那天原本是鼓足了勇气,想与她相认的。却忽然失火了……”兰山才知原是为川北大火之事,“她说,她跟我,很是一见如故。”

    “若非冷冰冰想要留你活口,贺若松就真的犯下大错,再一次,差点置亲生女儿于死地。”林阡叹道,“他贺若松英雄盖世,谁想到会这般可悲。”

    “不过,他最终也没有犯下错啊,那就没什么可悲。”兰山一笑,徐辕一怔,这小姑娘好乐观的心态,旁人提起那场大火,都是三缄其口,惶恐不安,她却如此……

    林阡点头,面色温和:“可以给大家讲讲吗,贺若松他到底带了多少人?”

    “只有他和十几个接应。那些接应武功都不甚高强,大多数当时都被狱卒杀死了。”兰山如实叙述。

    “他们劫狱之时,火势已经很大。有**人潜入狱中,剩几个继续放火……”“确实不像景家洛家那样有大片兵马,但火势比他们那边要凶。”“不止放火,他们还投毒了……”见贺兰山都能开口,另外一些被找来的幸存者,终于也启齿回忆当夜,他们亲身经历的讲述,比任何传言都真实。诸将在旁倾听,皆觉身临其境,不禁义愤填膺。

    “可见贺若松放火,纯粹是为了制造慌乱、方便劫狱。”徐辕也解释说,“他本身没带兵马随行;火势凶猛是环境所致;连投毒都用到,是为了给劫狱增添把握,更加说明了贺若松身边无一高手的事实。”

    “既然如此,各位应该都已经了解,关于‘贺若松率南前十侵入短刀谷’的传言无凭无据、子虚乌有。而且,我得到厉风行和落远空的最新回报,南前十目前还忙于寻找着他们失踪多时的小王爷,不可能有侵入短刀谷的意图。”林阡本意在此,“近来谷中奸细猖獗,也绝非南前十的高手在酝酿着什么摧毁计划,而是控弦庄早先送入短刀谷的奸细在相互接触。众位无需惊慌,做好防备即可。”

    叙说之时,林阡看了莫非、李君前一眼,他们和目前已经回到白帝城的风鸣涧一样,早先就已经接到号令,在厉风行金陵对付控弦庄的同时,一旦发现贺若松异动,立即一同应付。盟军根本无所谓传言是真是假,但短刀谷的各大家族在意,所以林阡澄清谣言,完全针对于各大家族。

    许从容、郭子建、寒泽叶、萧谢杨田、百里笙、宋恒、范铁樵、塑影门,此刻这些家族首领,终于纷纷点头。

    孙思雨刚刚到场随便找个地方站着,看见身边有个少年坐在轮椅上好像行动不便,不禁想起自己弟弟孙寄啸,俯下身略带怜惜地问他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受伤的,他转过脸来朝她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一动不动。孙思雨一怔,立刻伸双手把他的头扳回来:“太不礼貌了!问你话呢!叫什么名字!?”正巧当时林阡说完话众人鸦雀无声,孙思雨的声音响彻屋舍。

    众人的眼神齐刷刷地过来,孙思雨大惊失色。

    “你记好了!我叫辜听弦!”他恶狠狠地回答了她一句,眼神不可一世。

    “然则我还有一个疑问,怎可能同一场火,一方出现了那么多的兵马,一方却什么兵马都没有?总觉得,这样合作十分可疑,不知曹范苏顾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插曲过后,百里笙蹙眉道出疑虑。徐辕一怔,也说出他最后的疑问:“我一直觉得,贺若松这种暗中放火,才更像是曹范苏顾的本意,邀秦毓帮忙合作,反而节外生枝……”

    “其实,不是同一场火,而是两场。”林阡回答百里笙说,“贺若松和秦毓的两把火,是他们各自所放,分别针对关押了冷冰冰的百里家和关押了秦敏的洛家。手段完全不同,时间也有相异,根本不是合作。没人会这样合作。”续与徐辕对视一眼,“天骄说的没错,只有贺若松是他们的本意,秦毓此举,纯属画蛇添足。”

    范遇点头补充说:“确实,南前十和控弦庄虽然合作过一次,却终究不属于同一个组织,不可能次次都合作,各位都先入为主了。”

    “没有合作?你的意思是,曹范苏顾很可能只找了贺若松,秦毓他是不请自来?”徐辕一愣,“可怎会那么巧,不约而同也选在那天晚上?”

    百里笙沉思片刻,说:“确实,秦毓放火,迟了贺若松一刻,倒也可以解释为:秦毓效仿了贺若松,见他放火劫狱,立即就跟着做。”

    “效仿者,一贯比被效仿的更张狂。”寒泽叶点头。

    “他不效仿还好,一效仿就惹上了林兄弟,现在整个川蜀,都在清理控弦庄的奸细,恐怕就只剩下短刀谷里面的这些了,最近这么猖獗,恐怕是回光返照啊!”海逐浪笑道,“这个秦毓,着实愚蠢。”

    诸将的疑云都淡去不少,原先总觉得贺若松和秦毓的这场火有不少蹊跷之处所以难免议论纷纷,现在知道他们并非“合作”而是“效仿”,都豁然开朗。

    天骄却还是叹了口气:“曹范苏顾,实在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

    林阡敛眉:“岂止是开门揖盗。”川北大火的实情,其实他不止看见表面这么多。

第528章 悬而未决

    第528章 悬而未决

    再往里推敲,贺若松和秦毓的一先一后放火劫狱,实际比合作或效仿还要复杂得多——

    京兆府“控弦山庄”,这个组织,高手远不如南北前十多,但比“含沙派”、“捞月教”和“绝杀”更加盛产奸细,近年来安插到川蜀的奸细固然不少,却没有公然聚集到一起烧杀抢掠过半次。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就在九月林阡入谷、川北之战打响的同时,作为五大杀手锏之一的秦毓秦敏兄弟出现了,他们到这里的目的,很明显是要和一些内应接触、酝酿、着手对短刀谷甚至整个川蜀掀起大乱!这,是川北之战必然要尾随的灾祸……那晚林阡没有竭力帮洛轻尘追捕秦毓,也正是从长远考虑。

    然而在短刀谷的地盘,贺若松尚且不敢随便作乱,秦毓却敢,还比林阡想象中更快,究其原因怎可能是头脑简单!?加上秦毓那晚见过林阡一面,心里一定清楚林阡对自己会有印象会注意到,这种关头,为什么还敢顶风作案?冒着一个残害川蜀周边控弦庄据点的大风险?!

    控弦庄,显然也在和短刀谷里的一个人或一方势力,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个势力对控弦庄保证,只要他们肯听话肯合作,就一定能够在短刀谷中夹缝生存!那个势力和控弦庄的合作,必定比苏降雪和贺若松的合作还要早还要密切,所以控弦庄才有胆子那般嚣张!那个势力也确实足够强大,在大火过后,果然保证了火灾元凶的平安,迄今为止,无一人落网伏诛!

    那个势力,又会是哪一家?

    无论如何,那场大火,都像是对景州殿和洛知焉的下马威。又好像洞悉了苏降雪的目的,所以巧妙地躲在他背后出手。造成相同的恶果,得到更多的回报,却遭到更少的猜疑,一箭数雕。

    能看到这个深度的人,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疑凶,都必定是魏紫镝无疑。目前中立的其余三大家族,程宇釜向林阡靠拢,洛知焉向苏降雪谄媚,景州殿没有做出任何表态……魏紫镝和控弦庄勾结,表面看来最合情理。

    但是,会不会还有另外的可能……

    林阡正自思虑,忽然忆起吟儿笑他的话:“半刻就有三千个决定,所以向来喜欢庸人自扰。”从繁杂的思考中回过神,望向窗外天月的孤光,想起她来,不禁面露微笑,自然而然。

    然而短暂的温柔流逝,不绝的思念化为无声的叹息。又已经十个日夜过去了,不知道小丫头现在身体如何。

    “天骄,还有许多事情悬而未决。”林阡转过身来,人群散去,独留徐辕一个。

    徐辕点头微笑:“你平息恐慌的手段着实厉害,把一场火硬生生拆成两场,相互独立开来,便没那么可怕。”

    “旁人都需要笃定,止于那一步也便够了。去直面最终真相的,本该只有我和天骄两个。”林阡一笑。

    天骄也走到窗前他的身边:“金人和曹范苏顾,一方要劫狱,一方要造势,显然早就一拍即合。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声不响地放一场大火,找不出幕后主谋,干干净净,毫无痕迹,贺若松的做法完全合乎这种思路……但偏巧那晚秦毓却大张旗鼓,不仅事后景家、洛家一直在追究,便连朝廷也引起了注意。一个月来,曹范苏顾比我们更加恐慌,他们必然也愤恨过,恨金人办事不力。我原先还猜测会不会是金人对曹范苏顾耍了手段故意节外生枝,但今天听你说秦毓是不请自来,我忽然就茅塞顿开。”

    林阡点头:“如果我是曹范苏顾,我在大火之后必然要找贺若松理论,我会向他质问,我只让你贺若松放火,你为何把秦毓也一起带来还惹出大乱。得到的答案,一定是‘我怎知道秦毓为何跟来’,‘秦毓与我贺若松无关’,所以,曹范苏顾应当早就知道了秦毓和贺若松不是合作而是效仿……甚至,秦毓不是不请自来,他是被人请来、蓄意破坏。”

    “是啊。秦毓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后盾,是不会有底气、更不会有必要蓄意破坏的……”天骄毕竟是天骄,似乎已有所悟。

    “看来,天骄已经心里有数,那个强有力的后盾是谁。”

    徐辕点头:“这场大火,看似对你敲山震虎,实则对曹范苏顾颇为不利,始作俑者,必然是魏紫镝无疑。”

    “未必……这场大火,义军要承受痛击、曹范苏顾要面临考验,什么损失都没有蒙受的魏紫镝,反而最是不利。”林阡摇头,“凭魏紫镝那种人的机谋,不会在我和苏降雪都比他强的此时,引起我们双方的不满和重视,无心冒犯都尽可能回避,更何况故意招惹?”

    “怎么?难道你心里想的是别人?”徐辕一怔。

    “不错,魏紫镝只是真凶事先就找好的代罪者、替死鬼,目的就是要让我们双方都以为是魏紫镝所为,浑然不知魏紫镝也是受害者、被嫁祸。”

    “可是……整个短刀谷里,除了魏紫镝之外,还有谁有资格做得了秦毓的后盾、敢跟你林阡对着干还算计曹范苏顾?”徐辕觉得不可思议,已经没有第四方了。

    “有。”林阡回答,“曹范苏顾。”

    徐辕蹙眉,显然不解:“曹范苏顾?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曹范苏顾?怕要分开来讲了……”林阡略带深意地一笑,“曹、范、顾之中,至少有一个,在一边画蛇、一边添足。”

    徐辕先是一愣,猛然发现这个深层原因有利于义军,不禁喜形于色:“你是说,曹范苏顾正在分裂?苏降雪的背后,有人在故意给他捣乱,他越不想留痕迹,就越给他留痕迹?!”

    “这个可能,九成以上,而且,只要有一个人开始分裂,裂痕就会越来越大。”林阡点头,“等一段时日,待火灾的阴影彻底消除、川北的人心安定,曹范苏顾的这些矛盾,一定会接二连三浮出水面。”

    “这,便是你所说的最终真相?”徐辕大致信服。

    “是啊,有谁比曹范苏顾自己更清楚,他们快完了呢……”林阡叹了口气,“便就从这里开始吧。”

    徐辕察觉到他话音刚落眼神中的一丝狠戾,他显然懂,林阡其实已经不是川东之战时期的林阡了。

    尽管,那时的他和现在的他一样,理想十分干净,哪怕过程艰辛。但当时的他,是无奈接受了弄脏双手的事实,现在的他,却是慷慨做好了沾满血腥的准备。

    冷月的清辉,映照着他深刻的轮廓,这一刻,饶是徐辕也不得不叹,林家军蛰伏的这三年,甚至动荡的这几个月,都没有白费。一切已经否极泰来峰回路转,属于他林阡的时代俨然来临。

    “天骄。”林阡送他到阶前,目视他离开锯浪顶,却忽然出乎意料地,淡淡问了他一句,“这些日子以来,玉泽过得可好?”

    徐辕心中一惊,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遥望着他:“……宋贤不再记得她。”三缄其口,徐辕终于说出实话。难怪阡说有很多事悬而未决,原来还有这一件。玉泽,终究是他通往巅峰的这条路上,辜负的第一个女人……

    “宋贤和我,都将有新的人生,可是,她却没有了。”林阡回味着玉泓的这句话,面容里不再有忧伤,却是种看尽世事的苍凉。

    “给她时间吧。其实,她身边并不缺追求者……只要有一天她能想通并走出来。”天骄微微一笑,“玉泽那么聪颖,不会一直想不明白!”

    夜幕降临,天气转阴,空中一片浑浊的厚云,林阡一个人在山顶打转,气氛很是阴森恐怖,偶尔掠过一只野鸦,以很乱的轨迹刺破幽暗的树影消失不见。危险,好像就潜伏在身后、倏忽压迫到心间,似乎什么东西在狠狠瞪着他,或仇恨地瞅着世界。登临看脚下,飞旋沙尘中,是灰暗的死亡之谷,没有生命,没有活力,连仅有的溪水还是有毒的源泉,依稀是个下过诅咒的地方,往远处看,竟越看越深邃,越看越陷入,仿佛又置身短刀谷外的连绵群山,不得已听见虎啸龙吟以及野狼的空嚎和哀叫。蜀道。蜀道难。

    正站在山头,忽然身后响起一串犹豫不决的凌乱脚步,林阡转过身来,他明白她心里纠结的是什么,蓝玉泽,寒风之中,她一袭白衣,如人生最初的时候相见一样美丽动人,不同的是,她的美开始惨淡凄切,平添了一种苦涩和忧愁。这里配不上她,任何人都配不上她,这样一个清雅孤独又心地善良的仙子……

    玉泽,我只是个最后一定会入地狱的人。

    他与她正对面相视无言,多年的生死相恋,总是残留了一种相互间的直觉,直觉今夜彼此一定会遇见。这里,像极了瞿塘峡、滟滪堆,有一种末日气氛,却不失激烈壮观,他很喜欢,她也是同一类人。

    可是,遇见之后,竟不知向对方说些什么——当一个人心安理得地放下了,另一个人还一直在默默地奉献。

    在得知宋贤的恢复只是个善意的谎言,过往的几个月关于玉泽的一切如潮水般涌来,原来他以为结束的那些还远远未完待续,原来这些日子很可能她过得很辛苦忘不掉又不能靠近,原来她追求颠沛流离的出发点还是为了他一个人。

    很多事情,不是你放开手,它就能飞走。飞不动,就只会重重摔下来,你以为它早就不在视野,去到了另一个世界,但有一天偶然低下头,你会发觉它一直落在脚边,从来不曾走远,竟然近在眼前……

    也许,她心里还有浓郁的牵挂,藏得太久,一直很想表达出来;但他,明白他再亏欠都应该尽快去了断,对玉泽,越狠心,才越救赎。

    正待开口,蓦地眼角旁再次闪过一道凶险的阴影,那一丝不可捉摸的诡异像警钟般长鸣心头,黑沉沉的死亡谷像生起鬼火,绚烂而灵异,林阡怕玉泽遭遇不测,一把拉起她跃进死亡谷的丘峰之间——又有奸细在会面!

    死亡谷地势并不低,但之中多有土丘与石柱,在干涸地表中构造出复杂地形,乍一看去,是可以藏身的好地方,可惜,除了绝顶高手,没人能躲过其中的机关和暗箭。这个地方,名副其实,处处以死亡做陷阱。

    那黑影窜到一座废弃的石像之后一直没有出现,玉泽随林阡一起屏气凝息,林阡明白,这个人步法灵活轻功卓绝在武林中应该是少有的天才,玉泽挽住他的手臂,许是紧张,自然而然就越抱越紧,他忽然平添一种歉疚,迟到了几年的歉疚,可是终于,事过境迁。

    蹙起眉头,一阵不祥感袭上他心头,为什么这死亡谷就像一个乱坟堆,刚才那黑色身影,像鬼一样消失了。

    他看了一眼玉泽,想问她害不害怕,她轻轻摇头,她真的懂他吗?所以她选择了短刀谷?还是、她和他的关系一向如此,总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悬而未决……

    “怎么样?”期盼已久的声音响了起来。对面至少有两个人。

    “事情不太好办。厉风行和金陵实在厉害得很。我们的据点损失惨重,短时期内无法听您调遣。”

    这两个声音一女一男,一清脆一浑厚,但都压得很低,饶是林阡,都听得相当吃力,心念一动,他知道他们都来自控弦庄。一个“您”字,说明那先开口的女子地位更高。

    “早便告诉你和秦毓不要随便答应袭击洛知焉和景州殿,暴露出你们的存在反而会引起林阡的重视。”女子说。

    “当时他们向我们保证,有田若凝在,林阡一定回不来,所以……”那男子声音苍老,年龄应该四十以上。

    “算了。其实林阡对你们的杀机,可能早在这场大火之前。因为,厉风行和金陵几乎没有在川北有过停留,几个月来一直身处渝州,我若是早先猜到林阡不止是为了让他们在唐门寻找解药,也许到可以提醒你们小心行动,也有我的错就是了。”那女子叹了口气,虽然她语气中尽皆遗憾,但林阡听她句句道破,知道这女子实在绝非等闲之辈:她是控弦庄安插在短刀谷内的奸细,她聪明到这样的地步,她本身地位又应该在秦毓之上……林阡心一颤,能凌驾于“五大杀手锏”之上的,控弦庄只有一个,那便是控弦庄的庄主,外号“银月”的那一个,原来就是对面的那个女子吗!

    这个“银月”,也跟落远空一样,是从来不露真容,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那,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行动取消。”银月果决回应,“下次与曹范苏顾合作之前,必先向我禀明请示,免得再被他们所误。你们一次疏漏,就误了我几年的策谋。”

    “是。”

    林阡听得心忧,这个银月已经在短刀谷之内这么久了,这次取消的行动策划了好几年,显然不小得很,虽然现在耽误,但一定不会白费。阡手一狠:必须擒贼先擒王!

    “还有,川东之战结束以后,小王爷失踪了这么久,一直杳无音信,王爷很是心焦,你将程沐空和八剑的旧部重新整合,放出去帮南前十寻找。切勿投闲弃置。”

    “是。”老者忽然叹了一声,“唉,据说小王爷的失踪,是被那个叫林思雪的女子诱引,说要不做王爷,陪她浪迹江湖……”

    “竟是真的?!”银月声音之中俱是惊讶比适才高出不少,玉泽听见石像后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着实吓了一跳。

    “并非没有可能,您也该有所耳闻,林阡也曾为了凤箫吟甘愿不做盟王,不惜与天骄徐辕决裂。”

    玉泽陡然一惊,松开紧握林阡的手,噙泪忧伤地看着他,这句话再怎么低声,却比雷还迅,比雷声更猛。

    她知道,今夜,虽然林阡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但那个老者,已经将他要表达的意思说尽了。

第529章 卧虎藏龙

    第529章 卧虎藏龙

    一阵冷风吹进石缝,死亡之谷,犹如遥远的大理蓝府,三年的光阴,在天色变换中悄然逝去。林阡看见远方一盏枯黄的灯火,被尘沙吹得光怪,刹那间残破、化为乌有,再抬眼,只看见灰色的对立着的两尊塑像、横于其间一望无际的沙漠和沟壑。他和玉泽,终究是彼此命中的过客。他无法叹气。死亡谷里的光线全是从外界投进来,轻微又悠远。毕竟,在他身边,毅然出现了一丝星火。

    岩上的皱褶风吹不动,依旧坚硬层叠,死亡之谷,犹如当年的地窖深处,三年的辗转,人的感情却不如磐石坚定,玉泽感受到周围窒息的狂乱风沙,把脆弱的光线揉成流动的黄雾,顷刻间收手、虚弱飘渺,再回首,只见黑色潭水中出于淤泥的两段残垣,冻结了前世今生所有的误解和伤痛。她和林阡,真的永远是对方命中的过去?她无法惋惜。外界射来的光,其实更暗淡了死亡谷。尽管,她身边依旧有温暖。

    爱情是这么不公平,三年以后,宋贤终于走出了这个情劫,她也确定自己爱的从来都是林阡,林阡却早已爱上了吟儿,爱得死心塌地、深不见底……

    爱情却又是公平的,他如今为了吟儿怎么对她,其实都是他当初为了她怎么对吟儿。

    两人如此陷入沉思,一时之间,竟没去注意石像后的动静,玉泽的呼吸变得极重,蓦然,石像的另一侧闪出两股飓风,同样极速地往两个相反方向逃逸开去,显然他们察觉到了林阡和玉泽的存在!

    林阡暗叫不好,本能追向速度更快的那个黑衣人,但与此同时他发现他错了,那个不是银月!而且他完全不明白,这黑衣人怎会有如此脚力,像鬼魅一样瞬间可能由七八个要迈出去的方向,不是迈,是飘!就是这种速度,把阡的思想切碎了游移在猜测和疑惑之间。那人忽地一个急转,嗖一声一掌拍向林阡,招式如穿云追月,若是别人偷袭,林阡早就察觉,但此人在似逃未逃之时如此凶狠毒辣,竟连林阡也毫未料到,玉泽一声惊呼,林阡侧身一让,飞速地一掌对接过去。

    此时的林阡,南宋已无几人能及,但这一掌,却教他不得不感叹,原来金宋武林,数不清的前贤后浪,到处藏龙卧虎,随时可以变换出新的江湖!

    这个黑衣老者,内力绝对不在自己之下!

    林阡勉强接下他一掌,只觉心里一阵反热,全身筋脉都像被拉伸扩张。而这黑衣老者,何尝不是面露惊疑,迫不得已伫足留下!

    眼前少年,何以内力深瀚如海!不自觉捂住心口,明显气力不济。适才这一掌,也彻底出卖了他。

    趁此机会,银月已然消失,留下这黑衣老者,武功虽高,地位却低她一个等级。

    “控弦庄的五大杀手锏,王淮、八剑、程沐空、北斗七星、秦氏兄弟……想必你是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索命环王淮无疑。”

    “内力能及上我的南宋高手,这个年纪,只应该有林阡、独孤清绝、天骄徐辕、寒泽叶……阁下莫不就是饮恨刀林阡?!”

    “控弦庄和海上升明月也算同行,通常都见多识广,也总喜欢出没在这种地方。”林阡冷笑一声。

    “林阡,你可知道,王爷他一声令下,有多少比我资格还要老的前辈,已经陆续出山加入控弦庄?!说出来,只怕你林阡都要吓破胆!”王淮狰狞地说。

    “说不说,都一样大快人心!要邀请无数前人出山,不正意味着金国武林后继无人、气数已尽!?”林阡大笑起来。玉泽走到他身后来,面露忧色地看着他,知道他和王淮一掌过后,战力都已不在最高。

    王淮面色一凛:“谁又能保证,南宋武林不会一夕之间由盛转衰?”

    “我不会看到,你更加看不到!”林阡厉声喝罢,长刀已然出鞘,那王淮手上也霎时多出只铁环——心知对方重要,所以出手都是瞬发之招,不遗余力也在所不惜!刹那之间,索命环直向林阡扫击,饮恨刀要把王淮粉碎!刀是“气壮山河”,环是“穿云搅海”!

    饮恨刀和索命环,随便出手,都可以在战场上直接击垮周边的大片敌人,然而偏就是这种势均力敌,使得两者杀招都沦为寻常招式,根本无法将对手置于死地,甚至无法发挥出平日里三成特色!

    “飞鸿旋袭”“晴空掠燕”“风卷残云”,三次攻击,索命环无论是掷出是旋绕还是留在手里舞动,都犹如王淮身体的某一部分,臻入化境。林阡知王淮内力高不可测,速度更是不在话下,稍一试探,武功已在贺若松和东方雨之间,却因其出身控弦庄,而看似不入流。

    须知南前十各位都起码占了个一官半职,甚至有些本身就是王公贵族或者军中元帅,王淮在加入控弦庄之前据说也就是个捕快,加入之后一直混在控弦庄的三教九流中,显然不像南前十那样骨子里存在贵气与傲慢、武器也草莽得多。林阡看那铁环好像就是由手铐改制而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到了小孩手里还是玩物一只,二十年来竟有包括孙长林甄叙在内的无数高手丧身此物,显然又惊又疑,短暂交手,已明白索命环不辱其名。

    而换在平日,王淮的内力和速度恐怕还不算看家本领,林阡略有所知,“王淮手中的铁环,是只要缠住谁,就越缠越紧,绝对不可能任之逃脱”。也就是说,遭遇王淮的等闲之辈,不是直接被他攻击力劈伤,就是被他铁环钳制不得脱身,死的下场!

    然则王淮用对付百十人的精神集中来打林阡,却没有一次攻击能近得了林阡之身,数招之后,也是称奇不已:“刀随意动,意在刀锋,气势磅礴,不失悲壮,饮恨宝刀,名不虚传!”退开几步,叹了口气,忽然看见林阡身后玉泽忧容,那夜的美丽由她独占,那夜的忧愁却无法与人共享:“可惜了这些红颜,个个为你所误……”

    叹只叹,他林阡要的女人,必为他吃尽苦头,他不要的女人,也还是被注定他耽误。他人生之中,唯一一个这两种女人都当过的,是她,蓝玉泽……

    王淮说罢,蓦地转身再逃,适才真心叹息,却无意提醒了林阡,玉泽在这里,不能为了追奸细而忽略她的安危!缓得一缓,王淮速如惊雷闪电,霎时已经无影无踪,凛冽寒风之中,林阡毫不迟疑,绝对不放过王淮直接迈开大步追上去,同时也一把拖起玉泽的手绝不把她丢弃在危险之地!玉泽本来便体态轻盈,速度上不可能拖慢他多少,更何况王淮内伤在身,虽然速度很快,却始终在他视野范围之内。

    “玉泽,你这样的女子,不该再为我这种人徘徊。很可惜宋贤没有那个福气,你却是值得更好的人去爱!”林阡不由分说,带她一起紧追不舍,玉泽听时一惊,根本无力回应。

    明明是一个牵手的动作,为何却得到情死的宣判。

    真吝啬,从头到尾只给了她这一句,太绝情,直将她推入了茫茫人海。是要求,是命令,是强行的裁决,世上没人比你林阡更斩钉截铁,没人比你林阡更说一不二,但这不是军令,是感情……

    一程又一程,往事无奈退潮。当初,是谁先握起了谁的手,是谁将谁隔窗就拥入怀,滟滪堆,谁在秋夕中笑,谁在江风里醉,然而,又是谁丢了那只定情的玉戒,谁忘了那个一开始就有的诺言。你曾说,没有人可以为我选择,该选择的人是我,最后,却同样是你强行为我选择。其实,与宋贤一同来到短刀谷,我半是为了道义,半却是为了你。我理解,是那场奠基之役的惨剧,令你下定决心,宁可在我和宋贤的世界彻彻底底地消失,宁可选择让爱,选择避而不见,选择我二人幸福。我曾经也以为你林阡是对的,你做什么事都周全……唯独这一件,你错了。没有人能对感情发号施令,无论你怎样翻云覆雨。你至今都不明白,我不会因为宋贤爱我就爱上宋贤,那不是救赎而是惩罚,那是我的幸运却是宋贤的不幸……好在,宋贤他失去了那些痛苦的记忆,否则,我与他勉强在一起,注定将成为你林阡一手造成的悲剧……

    狂奔不休,浑不知追了多远,林阡自己毫无疲累之感,但玉泽显然不可能再走多久,林阡瞥见道旁正巧是天骄和宋恒往这边行,心中一喜,立即将玉泽托付到天骄身边:“照看好玉泽!”

    天骄一怔,伸手将玉泽接到身旁:“出了什么事?”

    “索命环王淮。”林阡不及停留,丢下五个字继续往东山上去。天骄面色一凛:“要不要多加人手?!”

    “不必!那边是曹范苏顾驻地!”林阡远远丢来这样的一句,步伐从不为谁而停。

    天骄凝神看去,忽然色变:“那……那不是天阙峰的方向么?”

    “玉泽。你还好吧?”宋恒走到玉泽身旁,看她面色苍白,不无关心地扶住她,同时看向林阡背影,嘟囔道,“他精力再旺盛,也犯不着大半夜亲自去抓奸细吧,哪有这样的主公啊……”

    玉泽愣怔怔看着林阡的背影,摇了摇头,却根本没有听见宋恒在说什么。

    这温暖的手,你何必这样心急放开我……早知你不再回头,我不是没有准备过放下一切、去投入一份新的感情,奈何无论和谁在一起的时候,都很自然地要拿他跟你相比。最后,谁都只能变成我的兄长,我的知己,就如天骄这样。如此,反而更加确定了心里还爱着你。既然心里还爱着你,那么除了你之外,我与谁相伴都是找感情寄托,不负责任。

    你的拒绝,我意料之中,怎可能断不了我情丝,我本就没有再关心你的权力。

    我了解,你的初衷,只是站在一个普通朋友的立场,希望我得到一个好的未来。或许,终有一天,我能真的找到一个比你更好的人,彻底让我不去想你念你事事以你为先,但,绝对不是现在……

    追到那个名叫“天阙峰”的山顶,已离气喘吁吁的王淮越来越近,林阡一个箭步冲上去,直接把他拽倒在地,正待出刀,忽然一惊,眼前此人,身形衣着均与王淮无异,却俨然不是王淮!这帮奸细当真狡猾,饶是林阡一路几乎不曾耽误过,竟也被这种迷眼术虚晃了一招,回想起来,竟不知是在何处任王淮金蝉脱壳!

    倏忽眼前大亮,又有十余人举着火把从四面山下涌来,要把这个冒充了王淮的人从林阡手底下救下。通力合作,同气连枝。看得出都是些训练有素的高手,手里也全部是飞刀、链枷之类的支援性武器,但林阡何许人也,哪由得着这种围攻得逞,刀锋横扫,威力惊天,一众武器,如一地落叶全被打残。片刻之后,十余火把被他掐灭到只剩一把夺到手上,一干支援之人,全部与被救之人一同束手就擒!

    猛然背后又再生风,这个劲敌与这帮奸细不一样,明显是这个地盘的主人而非侵略者,一句“何人擅闯天阙峰?!”气势汹汹底气十足,紧随而来的,是一支挥动缓慢却重杀伤性的戟。

    瞬间,林阡忽忆断崖围剿那日,为他战死的景岫,也是以相近的战力将无数劲敌斩杀戟下!心念一动,天阙峰,不就是景州殿和曹范苏顾交界!?

    这支戟虽然势如暴风骤雨,却没有触及林阡就被又一把刀截停,与此同时,响起天骄徐辕的声音:“景胤将军误会,是我主公林阡!”

    ?

第530章 死生契阔

    第530章 死生契阔

    “天骄!?”景胤乍见徐辕先是一怔,收回戟来转头端详林阡,“盟王林阡?”

    林阡知这景胤属于景州殿的护卫军铁鳞卫,心念一动再次想起那个同属铁鳞卫的景岫。

    午后才回到川北的林阡,一直忙于调查川北大火直到深夜,原定是明天一早再把景岫的死讯带到景家去,想不到为了追奸细刚好经过这里,情知这是天意,所以叹了口气,正要上前对景胤述说。

    孰料景胤陡然又提起戟,出乎预料敌意不小:“我有什么误会?正因他是林阡,才可能想到天阙峰上来!无非跟苏降雪一样,想证明自己罢了!”

    天阙峰?我为什么想上天阙峰来?又跟苏降雪有什么关系?林阡蹙眉,他无需动手对付景胤,徐辕冯虚刀已经将这一戟打到几丈远去。景胤武功比徐辕差上一大截,情知打不过他,恼羞成怒:“徐辕……素闻你武功绝顶却虚怀若谷,我最敬佩你的就是你从来不曾觊觎过天阙峰半次!想不到,今天你,你竟……助纣为虐!”

    “他是为追奸细才上天阙峰,不是故意,绝非存心。”徐辕正色说的同时,景家铁鳞卫已经循声而至,山顶附近火把云集,难得深夜这么热闹。人群正中央,少主景州殿才七岁小,如冰如雪的仪容之间,竟有一丝圣洁不容侵犯,不像是个少主,倒像是个神灵,难怪景家的少主年纪虽小,家族却从上到下地服从。林阡和景州殿照面之后,那孩子一直仰望着他,眼神中没有半丝畏惧,却很明显地在慢慢融化。

    “徐辕在这里,代主公向各位赔罪。”徐辕正色对景州殿说。

    “不必赔罪。我信你说的,他不是故意,也绝非存心。”景州殿转过脸来,看着徐辕以宽恕的口吻。

    “少主!”景胤拾起戟来,“我来的时候,他就站在山巅那里!哪会那么巧,选在那里站?!”

    “站在那里,未尝不可?”景州殿一笑的同时,一个山头除了林阡之外全部一震。林阡显然一知半解,敢情这个山巅是不能站的?但好像景州殿的语言特别有效,他说可以站那就可以站?

    “你们、可以走了……”景胤无话可说,徐辕又惊又喜,连忙要带林阡一起走。

    “景州殿。”却听林阡轻声说,景州殿一惊回眸:“怎么?”

    “铁鳞卫中的景岫将军,是你的贴身侍卫之一?”

    景州殿和景胤俱是一怔,景胤语声中尽皆焦急之情:“你有他的消息!?”

    “景岫哥哥他?”景州殿目中流露一丝悲伤,他好像有了这种不祥的预感。

    “牺牲于黔西之战。”林阡低声回答。

    景州殿霎时安静无声。景胤连声否认:“不……不……怎会这样?”忽然放声悲哭。

    “本不该派景岫哥哥去,调查你林阡是个怎样的人……”景州殿叹了口气,明白林阡已经得知自己往林家军中安插铁鳞卫。

    “景岫与我,相识于兵败绝境,但绝不是调查与被调查的关系,而是结交坦荡,良朋知己。”林阡摇头,景州殿一怔,点头称是:“景岫哥哥他,可有什么遗言,要留给我们?”

    “景岫对我说,你年纪还小,要守着一份家业着实艰难,何况还因为顶撞过苏降雪,是曹范苏顾的眼中钉。托我今后,多关照景家。”林阡回忆之时,不无惋惜之情。

    “这是他对我的复命。”景州殿淡然一笑,“这,就是他对你的结论。”

    林阡面色微变,果真如此。

    “除此之外,景岫他,再也没有别的话了么?”景胤泣不成声问。相较之下,景州殿还真是有那么些少主风范,不仅一滴泪没有落,还把事情看得那么透彻。

    林阡叹了口气,知道景胤要问什么,摇了摇头:“是后来整理景将军遗物之时,偶然发现他写的一幅字,才知道他回来之后,就要与他的未婚妻子成亲……”

    “景岫哥哥确实喜欢书法字画。”景州殿点点头。

    “那幅字,是‘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也许,他在决定牺牲之前,就已经预感到了可能回不去。”林阡说,“我带不回他的尸首,只能把他的字带回来,带给那位景玫姑娘,希望她节哀顺变,坚强地活下去。”

    景胤等人全部一惊,景州殿叹息摇头:“不必了……”

    “怎么?”林阡一愣。

    “景玫姐姐她,在川北大火那夜,就已经去世了。”景州殿叹了一声,“也许,真的是天意,他不必回来,听她的噩耗。”

    “玫儿她,临死前很想见到景岫,可是,撑不了多久……她也一直在念《邶风》,已经念到‘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可是,怎么也念不到下一句……就断气了……”景胤泪流满面,“我们,都在给他俩筹办婚事,只等景岫回来,立即便行婚礼,哪知道,那晚控弦庄的秦毓杀了过来,玫儿为了抢救景岫的字画,在他屋子里,受了金人致命的一刀……”

    徐辕按住景胤肩背,明白他才是最该节哀顺变的人,景玫和景岫,都是他的亲人。

    “玫儿的后事还没有办好,他……怎么也回不来了呢。”景胤情绪崩溃,全身都在抽搐。

    “苏降雪,终有一天,要他血债血偿。”林阡虽然面色冰冷,无边怒火,却已从胆边生起!曾几何时,这种战意,真的只朝着金人,如今,却完全为曹范苏顾而燃!

    “秦毓要劫狱救秦敏,那就对着万尺牢去好了!为何要作乱我景家……”景胤已经站立不稳,被众人一起扶了下去。

    是啊为何要连累景家。与有着无穷怨气的“万尺牢”毗邻的地方,为何偏偏是一个景色秀丽风花雪月的“青枫浦”呢。如果,不去念整首《邶风》,都不知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本身就是个想实现却无法实现的梦。

    “可以带我,去看一看景将军的住处么?”林阡问时,天穹刹那流星。

    青枫浦侧,景玫姑娘可以用生命去捍卫的屋子里,挂满了屋主人爱好的书法字画,没有一丝他不喜欢的狼藉凌乱。

    可是,还看得见墙壁上有被火熏黑的痕迹,也看得见地面有无论如何都擦不去的血污。

    林阡驻足于最正中的一幅字前,景胤说,“这是景岫他最喜欢的词,玫儿小的时候就爱缠着景岫,虽然看不懂,也偏说最喜欢。”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

    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

    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

    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那是词人陈亮的《水调歌头》,风格豪放,浩然正气,通篇宗旨独一无二——

    抗金,抗金,抗金!

    是谁说他们中立的家族只懂得见风使舵欺软怕硬,他们有官兵和义军在对峙时候被迫缺失的理想,在这个原则上,他们终生都不曾有过半刻的动摇和耽误……

    那一瞬,林阡更加下定决心,控弦山庄片甲不留。

    那群落网的王淮党羽,林阡与景州殿一起审问之后,发现都是藏匿在景家洛家的金人,与九月之末的川北大火脱不了关系,所以全部就地正法,以告慰景岫英灵。

    从景家出来已是三更时分,许从容与景州殿交界之处却是一片灯火辉煌,好些首领,全都在为林阡和徐辕紧张。看他两人被铁鳞卫送出来没有衅端,这才松了口气。

    “主公?怎会误打误撞去了天阙峰?那地方是景家的禁地,景家因为这个地方,常常与别家有摩擦。”许从容面带忧愁。

    “大师兄,没关系,误会已经澄清。”徐辕摇头,微笑。

    “天阙峰,那是个什么地方?为何景家不准别人擅闯?好像山巅犹为重要?”林阡不无疑问。

    “其实,天阙峰一开始还不是不能被擅闯之地。楚江在世的时候和景家关系不错,还曾在天阙峰教他们师兄弟几人武功。景州殿当时还被抱在手里,却指着楚江说了一句,这巅峰之处,只有他这样的可以站。一开始,是被人当做了戏言,后来楚江去世,义军一盘散沙,于是短刀谷里就有人想到了这个天阙峰,都想做林家的新主,都昏了头,所以把景州殿当成了一个看相的,个个都跑到天阙峰上来,要逼着景州殿说‘这巅峰之处,只有他这样的可以站’……后来,又演化成只要能站在那里的就算王者了……时间一长,景家不堪其扰,自然而然把那里看成禁地。”柳五津解释说。

    林阡蹙眉:“难怪我觉得景州殿少年老成,原来是在这种压力下长大的……”摇头不禁苦笑。

    “但奇也奇在,景州殿那时才五岁大,重压之下不畏强权,竟没有对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据说,苏降雪曾经也做过这样的蠢事,但景州殿就懒洋洋地说了一句,‘鹤冠岂可鸡戴’。就这一句,损得苏降雪根本没有台阶下,惹恼了他差点当场拔刀杀了景州殿。从那时起,景州殿的父亲,就给景州殿组了一支‘铁鳞卫’。”柳五津续道。

    “难怪,景岫说景州殿曾经得罪过苏降雪,原来如此……”林阡点头,忽而叹了口气,“也更难怪,那么多人都在意景州殿对我的看法。九月我入谷那天,似乎整个景家都不热衷于我的入谷,却全都在翘首以盼景州殿说什么话。”

    “锦上添花,何尝不好?”徐辕一笑,“有时候,名声比实力还有效。”

    “所以天骄给吟儿冠上个‘剑胆琴心,巾帼翘楚’,不觉得名过其实了吗?”林阡洞察地问,虽然带着浅笑,却明显并不认可。

    徐辕一怔,叹了一声:“我知你素来轻视这些,不过,你不相信的东西,不代表旁人不信。”

    “也罢,也罢……短刀谷,毕竟是一个我不曾经历过的地方……”林阡收敛了笑意,说。

    “胜南,还是要向你提一个建议。”柳五津忽然说。

    “怎么?”

    “今非昔比,你在短刀谷里,深更半夜还是不要在外面乱跑。未必每件事情,都要亲力亲为。”柳五津正色道,“毕竟,各大势力还在割据,你是这么多家的主公,且不说你的安危要紧,你去了哪里、去过哪里,都很可能触动一些人敏感的神经,继而打破原先的平衡……”

    “柳大哥说得极是,有今次这个教训,以后自然不会再犯。”林阡一笑,点头认错。

    “今次有什么教训?主公毫发未伤,还和景州殿化敌为友……”郭子建不解地问。

    “要诸位师兄、元老、前辈,在风雪天等我大半夜,难道不是教训?”林阡经过他时,扶正他等得就快掉下来的披风。

第531章 身在曹营

    第531章 身在曹营

    一夜动荡,浑不察气候倏变。待回到谷北义军驻地,漫天已降起鹅毛大雪。

    天气再冷,也决计冷不过寒潭。但边塞之地素来存在的肃杀感,一旦融进这种纷扬却沉默的景象里,因为凝聚透了戎旅艰辛和战争张力,环境上反而显得比寒潭更加恶劣。云更愁,雪更浓,冰更坚,衣更重。

    不是纯粹的寒,是苦寒。再没有谁,比征人更习惯。

    天地都白得耀眼,但其实离天亮还远。林阡回到锯浪顶,却没有即刻进屋休憩,而是先到隔间,看望暂住在此的辜听弦。

    掀起帘帐只看了一眼,不禁微微蹙起眉头,这辜听弦虽然战场上英勇无敌,私底下也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这样冷的天气,竟还睡得这样不安稳,林阡即刻走了过去,替他把被子掩实。其实,也只比他大上两岁而已,却因为自己对他以及辜家军的责任,而逼得自己非得做他的父亲一样照顾他。尽管他现在身在曹营心在汉。

    “林阡,你留下我也没有用,我的人在你这里,心却在田将军那里!”辜听弦被俘之后,一路上四次企图逃走,但若是他能有逃走的本事,林阡又岂会什么束缚都不给?四次逃走,都被林阡麾下一众高手堵了回来。逃跑失败,反而令他脚伤更重。情急之下,他对林阡更加不服,摔倒在地上眼神还那么骄傲地冲林阡喊。

    “不管你心在哪里,人必须在这里。”阡严酷地只丢给他一句,一把将他拎起来按回马上。

    阵前的自己,冷面示人毫不留情,事后海逐浪悄悄说,林兄弟你在辜听弦面前的时候,竟像是父亲在训斥儿子。

    真的是这样?林阡只能笑叹自己,才二十岁,心态却老成这样?

    这时候,辜听弦的拳,与林阡的手就只有一层棉被之隔,握紧了,又松开,松开来,再握紧——这么好的机会……

    我是该趁这个机会杀了他?不,这样做,太趁人之危……趁人之危?那又怎样,他是杀死哥哥的人,需要踌躇什么?决不能错过这样的好机会,他没有任何防备,也没有别人在场!但,万一失手,机会就再也不会有……然而,他为什么要走过来给我掩被?怎可能是出自真心?显然是假惺惺做给我看的,他希望我醒着罢了,那么,他其实是存在防备……又或许,他防不防备都没关系,他武功那般高强,对付我这样的人,不需要防备……

    有时候,面对面的两个人,一个人偏要这样的犹豫踟蹰迟疑不决,心里头百转千回无数次徘徊矛盾纠结迷惘,另一个人却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对方当时原来这么复杂的心态而且一生一世都不一定知道存在过这么一个瞬间。

    这么一个瞬间,辜听弦的心里只剩下一个疑问:要不要杀了林阡,要不要杀了他!

    终于下定决心,将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到左手正要掀开被子打出去,偏偏帘外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于林阡那么及时于辜听弦却那么不巧:“师父!”

    孙思雨的到来,令林阡转过头去,也令辜听弦聚集了一炷香的力气功亏半刻之间,只能装作是侧了个身来继续装睡。怎么她也没睡?!难道,是林阡要她在这里监视我?

    “思雨?怎么还不睡?”林阡问。

    “师父没回来,怎么睡得着!”原是他彻夜未归,她一直在候他?但这姑娘家实在是太豪爽,字字句句如此直截了当,辜听弦差点没掩饰得好自己在睡觉。

    “呀,差点把他吵醒了。”孙思雨走上前来,察觉出辜听弦有动静,放低了声音,“师父,他?名叫辜听弦?怎就那么没有礼貌?亏得师父还把他当贵宾一样。”叹了口气,“和寄啸一样大的年纪,傲气也很相仿,偏偏都一样多舛,脚再也不能走路。”

    辜听弦和林阡俱是一惊,林阡已然问道:“再也不能走路?是谁这么说?”

    “哦?没人这么说?难道不是?我是把他往寄啸身上瞎联系罢了。”思雨一怔,说。

    “那便好……”林阡面色缓和,叹了口气,“思雨,我平日里事务繁杂,你若有闲暇,便帮我照料他,当成寄啸一样地照料。”

    “好!不必当成寄啸,师父的贵宾,当然要好好照料!”思雨笑着答应。说时林阡已经起身出去,思雨紧随其后,忽然咦了一声:“师父,你这外衣,好似破损了一处……”言下之意,立即要帮他褪下来补。

    “思雨,不必。”他却没有回应她的请求,而是转过身来拒绝,“这件事,无须你来做。”

    思雨惊诧地望着他:“怎么?从前……”虽然他未流露只言片语,她却忽然懂了和吟儿有关,松开手,沉默片刻,眸子骤然黯淡下去,“原先还以为,这是我唯一仅有的权力……”勉强笑了笑,“虽然,我在倾慕师父之初,便已经知道她是师父的唯一仅有。”

    “思雨,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林阡淡淡一笑。辜听弦莫名其妙有点生气,林阡你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然而,师父之外,再无英雄。”那姑娘偏要固执地说,辜听弦大为愤懑,什么叫再无英雄!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天黑前还没落雪,天亮了银装素裹。世界是如此的瞬息万变,猝不及防。

    远远近近全都披上了一条纯白的布幔,积雪把向来肃杀的锯浪顶点缀得恰到好处。

    看来林阡没有睡多久就又冒雪出去了,思雨明白他日理万机,站在帘外对着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叹了口气,此刻走到屋子外面,看着漫天飞雪的美景,忽然心情好过了点,问起大家林阡有可能的去向,田守忠回答说,“应当不是为公事,大家都还没醒,没人跟他谈公事。”不无道理。

    柳五津笑叹:“真是本性难移,才答应夜里不乱跑,现在又换成大清早……”其实在他眼中,阡终究还是个孩子,还是那个当年与他在百里林外一见如故的少年人。但他也知道,阡早已经不是晚辈。

    孙思雨不无担心地问:“那师父他可能会去哪里?”

    “唔,估计是四处转转,寻些合适的地方。”海逐浪回答,“盟主她必爱玩雪。”

    孙思雨脑子嗡一声,愣了有足够半晌,前面的话都可以忽略,就剩下一句“盟主她必爱玩雪”。原来如此。

    唉……

    思雨张罗了些早饭,见者有份,当然也没漏掉同一屋檐下的辜听弦。“唉?孙大小姐,怎么他的早饭比我们丰盛?”柳五津笑问。

    “谁教他是师父的贵宾、被师父安排在近身?”思雨往那个正停在阶前、寂然看天的少年走——确实很像寄啸的脾气,肯定是养尊处优过来的。

    “你……你误会了,他不是什么贵宾。”海逐浪连连摆手摇头,向她述说了一些辜听弦的状况,孙思雨的脸色渐渐改变:“什么?不服师父?!”

    这时辜听弦漫不经心地回过脸来瞥了她一眼,或是睥睨了她一眼,显然她很不是滋味:“是囚犯还这般不可一世?”

    “柳五津,海逐浪,田守忠!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不怕告诉你们,我现在脚不能行,所以才被他软禁,脚伤一好,即刻就走!”辜听弦怒视群雄。

    “我知道,你说你人在这里,心在田若凝那里。可那又如何?官军义军,嘴上不说在乎身份的纯正,可方方面面都涉及到这一点……”海逐浪叹了口气,同病相怜,“相信你也听说过我的事情,若非碰见林兄弟这样的人,我至今还会因为这种身份被孤立在外……”

    柳五津正色点头,接着海逐浪的话说了下去:“黔西之战的中途,你才从义军转投官军,黔西之战还未打完,你就已经打了败仗被义军俘虏,只有田若凝一个人知道你的价值,曹范苏顾他们不知道,甚至他们都不知道原来你存在过。说句不好听的,他们不当你是义军派去的奸细故意打败仗已算好事……”辜听弦的面色,渐渐变成铁青。

    柳五津续道:“也许,田若凝会想方设法为你辩解,但败军之将,本来说话的权力就小,辩解再多也是无用;若辩解无果还要强求,那只会把他自己也拖到信任危机。就算你的心在田若凝那里、日后你成功地逃到了那边去,曹范苏顾必然要问你,黔西之战终结之后,为何你迟迟不归,这么多天才回来?你留在林阡身边的那十几天,难道不曾被他招降,被他影响、改变?还有,林阡为何抓住你却不杀你反而纵容你去投靠官军?这些问题,就算曹范苏顾现在不对你疑心,将来一旦有了什么嫌隙,还会拿来旧事重提。试问这样的地方,你去得了吗?”

    “哼,这便就是他林阡留我的原因,这便就是他林阡的阴谋手段!卑鄙无耻得很!”辜听弦怒不可遏。孙思雨脸色一变,怒火中烧:“说谁卑鄙无耻,你放尊重点!”

    田守忠叹了口气:“听弦,你生于义军,长在义军,你就该清楚,你不适合官军的路。你若强行去那里,只是清泉入浊流……”

    “田守忠,你曾经的少主,不也一样去了官军的阵营?我没见他清泉变浊流,只看他气度不凡心怀天下!曹范苏顾对他倚若长城,没见他因为身份不纯正遭到任何不公!”辜听弦质问。

    “若凝是义军不容,你辜听弦是吗?”田守忠脸色一变,打断。

    “我还没有说完!反倒是义军这边,因为注重身份纯正,埋没了多少人才!?”辜听弦继续质问。

    “义军的新主,从未注重过身世来历。”柳五津摇头。

    “哼,林阡不过泛泛之辈,岂可与田将军相提并论?!”辜听弦冷笑。

    孙思雨对他印象骤然变差:“小子!你光知道说那田若凝心怀天下,我师父难道就不心怀天下!”

    一干人等,正围着辜听弦或苦口婆心或咄咄逼人,不料说话间杨致诚也上了锯浪顶,刚一到场拔剑就指辜听弦,一贯好脾气的杨将军竟满脸怒容:“辜听弦,老实说,你是不是暗算了主公?!”

    众人全是一怔,柳五津一边将杨致诚劝住一边回过头来,肃然问:“是不是?”他们所有人,都介意这个滞留在林阡身边的仇人。

    看着他们的惊慌至极,辜听弦只懒懒地抬起头来,带着讽刺的一笑,不置可否。

    “我见主公衣衫似被利刃划破,就料想是这辜听弦复仇心切。”杨致诚冷冷解释,目光一直不离辜听弦,似要将他真伪看透。

    柳五津一愣,回想昨夜林阡夜战控弦庄那么多奸细,刃伤跟辜听弦可能无关,正想说辜听弦虽然不服他,个性所致应该不屑于暗算。然而还不及开口,就见孙思雨一拳朝着辜听弦劈了下去,乖乖,青城派的劈空拳啊:“好啊,我就说师父的衣衫怎么坏了!原是你小子干的!”

    “未必,未必是他干的!没有证据!”柳五津赶紧拉她。

    “就是他!我就是证据!昨夜我去找师父的时候,恰恰看见这小子睡姿奇怪,现在想来,正是佯睡!若非我正巧撞见,他一定已经得手!师父宽宏大量,没追究他还为他掩盖了佯睡的事实!”孙思雨回忆昨夜种种,越想越像。

    “哼,是啊你师父宽宏大量,没追究我却偏不让你给他缝补,刻意留下我辜听弦的罪证等着被你们问罪!”辜听弦冷笑一声,既讽刺林阡,又戳穿了她的心事。

    石中庸闻讯而至,见群情愤慨,上前来正要息事宁人,他一向是短刀谷中铁面无私的判官。

    却见孙思雨又羞又怒大喝了一句“你果然醒着!”一把将这辜听弦连人带轮椅地搬了起来——当然没搬动所以就直接朝侧一摔,与此同时拔去辜听弦的鞋当着石中庸的面以暴制暴,可把石中庸给吓懵了。

    “孙寄啸那小子,比你还不可一世,不也是我从小打到大的!不打不成才!”孙思雨哼了一声,痛痛快快地把他压在身下抽打:“今天就要帮师父,好好调教调教你辜听弦!”

    场面骤然失衡,一发不可收拾。众人目瞪口呆的同时本能地护住自己脚上的鞋。

    然而孙思雨打得正是酣畅,冷不防被辜听弦四两拨千斤绊倒,顺势被他反推在地,还未及想明白怎会被他打败,辜听弦已经翻过身来动作一气呵成,毫不迟疑狠狠就往孙思雨唇上啄了一口。

    强行夺吻,再起身俯视,辜听弦的嘴角,掠过一丝不屑的、不负责任的、不羁的笑。孙思雨呆呆跌在地上,霎时失了魂一样,眼里划过惊痛。

    众人哪里料到这个变故,刹那寂静无声。

    “除他之外再无英雄?你少痴人说梦!我辜听弦迟早有一日将他踩在脚底,以其头颅,告慰我父兄英灵!言出必行!”辜听弦恶狠狠的眼神。英雄谁属?在他心里,非田若凝莫属!

第532章 落拓经年

    第532章 落拓经年

    短刀谷,暌违了一个多月,秋景早已被冬雪迭代。道路两旁,唯一不变的只有松柏,然而也都还压着一层又一层厚雪。任两侧风景接二连三疾驰到身后,竟恍惚不觉得是战马在前行。

    或许,真的是别的东西在飞快地退……

    要不是从东谷而入只有一条路绝对不会走岔,也许,田若凝会习惯性地先驰赴锯浪顶向林楚江禀报军机,尔后,赶回乐游原和父亲忙里偷闲下几盘棋,继而,奔向听月轩与众兄弟对酒当歌谈天说地,还有,去长坪道陪又长大了一岁的若冶散步讲讲人生道理,那么巧,路过紫竹林的时候,又见到了那个每次都在夹道欢迎队伍里但近近看见他又只会羞涩低头安静离去、连姓名都不曾知道却让他每次回来都不知不觉路过紫竹林的素衣少女……

    原来,竟有那么多怀念的地方,有那么多怀念的人。也许,是黔西之战的关系,把忘却了那么多年的往事一起送入了自己心底。本想骗自己时光倒流了二十年现在还是陇南之役之前,还有时间可以阻止所有的残忍和考验,然而,斑白的双鬓和深刻的皱纹,怎么骗,怎么辩?

    短刀谷,其实,已经暌违了一生!

    黔西之战他得来的一匹宝马良驹,辜听弦,决战中被对方俘虏。本来他可以要得回,可叹却千虑一失,信心十足地竟拿一个天才来冒险。所以,固然辜听弦心可能还在这里,终究是因为他的过失而失去了回来的转机……

    也罢,也罢,如你辜听弦那样的性情孤傲,未必能由曹范苏顾容下,跟了他林阡,或许是好事。田若凝叹了口气:一时半刻,你辜听弦也不会成为林阡的人,所以,不会影响大局。

    败军之将,自身难保,又怎可能抱薪救火。田若凝早把所有事,都看得很透,所以看得很淡。黔西之战的罪责,便由他一个人承担好了……

    “将军临行之时,曾立下军令状。”苏降雪迎田若凝之时,语气不冷不热。当然不冷不热。

    据说,由于川北大火惊动朝廷,上面已经有人着手调查此案。明显查案为虚,动他根基为实,苏降雪虽不至于畏手畏脚,动作上也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肆无忌惮。也正因如此,苏降雪一度忿恨魏紫镝的阴险狡诈,原计划在田若凝剿灭林阡之后,着重对付魏紫镝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玩死,谁料一个月后看到林阡打败田若凝、川黔一带嫡系军队全部无功而返,这种局面,四面楚歌,火烧眉毛。苏降雪是根本连怪责也没心情怪责了,淡淡说了一句“杖责六十”,已经是对田若凝的宽限。

    田若凝正要领罚,却被苏降雪身边的顾震拦下:“大人,念在老将军他……”

    “不必多说。”苏降雪心意已决。

    “若大人硬要责罚,那顾震代为受过!”顾震却也以执拗的口气维护,说时就阻挠了杖责。

    “你!”苏降雪脸色铁青,“你明知……”说不完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田若凝赶紧道:“顾将军好意,若凝心领,但此番战败,若凝确是负罪之身。”

    “老将军将来,还要为大人戴罪立功。”顾震笑看着他,眼神却坚硬如铁。

    “好,这么想代人受过,那我便成全了你!”苏降雪大怒的同时,立刻从顾震手里夺过杖来,真的开始杖责他,是愤怒的苏降雪亲自杖责。

    田若凝的眼,当时便湿润。如果说自己到底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动力,在官军里还有什么眷恋和感佩的人,就只有这个爱兵如子、外表温文尔雅内在也满腹经纶的顾震将军,他凝聚军心的能力,林阡也未必及得上。苏降雪的死忠之中,有一半以上都是对他心服口服,若不是他顾震一心效忠苏降雪,恐怕包括田若凝在内的一干人马,也不会效忠苏降雪了。

    犹记得那年略阳的十月里,那个面对着千万金军围城却面不改色的男人,血色夕阳下,坚守着一座他所有战友都已经抛弃的城池,哪怕士兵都疲累至极不能再上阵,他会亲自操练起百姓保卫家国!而当田若凝问他,要不要为了这些百姓试着对金人让步时,他毫不妥协地摇头说,金人不会让步,只会得寸进尺。事实上,徽县的杨丹青就是为了百姓的安危尝试和金人交涉,一见面就兵刃相加最终全军覆没,杨家溃不成军皮之不存,百姓的安危毛将焉附……

    田若凝回想起自己曾经被辜听弦赞过一句“心怀天下”,但事实上,真正有大仁义的英雄是顾震将军!曾几何时,自己对顾震,不也有过同样的由衷感叹!

    群山被雪积皱。

    近年来,义军群龙无首,苏降雪本可借此机会一统短刀谷,继而取代林楚江号令南宋武林。奈何义军零落之时,偏巧自己的事业也在凋敝——外敌凶猛,哪有闲暇平定内患?!自前年开始,分布于整个陕西的越野山寨遭遇金朝痛击,屡战屡败基本大势已去,若不是周边还有一些唇亡齿寒的小势力可以合作,早便被那名叫完颜君附的大王爷连根拔起。在勇猛善战的完颜君附扫荡之下,越野山寨别说打胜仗,就是睡个安稳觉都是个难以企及的梦想。所以就难怪义军会觉得,扳倒官军的时机来了——确实来了,在牺牲一整个陕西的前提下。

    屋漏又遭连夜雨,大王爷重压已经令人难以喘息,三个月前,也就是川北大战一触即发的八月中旬,二王爷率领着北前十兵马,也被完颜永涟插入了临洮和凤翔,显然使本就有着超强战力的完颜君附如虎添翼!苏降雪隐约觉察出完颜永涟的意图:大王爷继续针对越野山寨,二王爷则在外围铲除那些小势力……如此一来,陕西宋军危在旦夕……

    可笑的是,明知完颜永涟是最大劲敌,一个月前,利欲熏心的苏降雪,还是私下找到了金南第一的贺若松合作了一把大火,说到底还是借助了完颜永涟的麾下力量……奈何,非但没能就此打垮林阡,反倒把朝廷的视线引了过来。一个月都在惊慌不安中度过的苏降雪,最终看到了一幕他最不愿看到的情景,正是田若凝无功而返、林阡毫发无损甚至是意气风发地回到了锯浪顶!

    苏降雪清清楚楚,表面还看不出乱好像实力还很雄厚的官军,其实现在如同安静地站在制高点上却站不稳,只要对手给一个推力,立即从悬崖上下去一落千丈,永世不得翻身。这个推力,林阡游刃有余。

    过得去这个坎就是一条龙,过不去就是一条虫——形容苏降雪此刻,再贴切不过。

    “苏伯伯!”一先一后响起两个稚嫩的童声。

    苏降雪停下脚步看过去,雪地里正在玩耍的是顾霆的两个幼女,顾小玭和顾小瑶,都才四岁大,梳着可爱的发髻,任人忍不住爱抚,苏降雪不禁把忧虑都暂且忘了:“原是小玭和小瑶啊。”

    “苏伯伯抱!”两个小人儿争先恐后地往他怀里扑,她们不怕他,喜欢玩他的胡子,喜欢给他抱,喜欢撒娇让他亲。苏降雪,是那么喜欢孩子……

    尤其是小玭,真像他那个刚到短刀谷里才两年,就不知何故失足摔死的大女儿苏慕怜,他冰雪可爱的孩子,死的时候,刚足三岁,却已经会背唐诗,尽管很多诗的意思都不清楚……“咦,这是……”她的手指曾经停在“江南”两字上,苏降雪笑着告诉她,江南,是爹爹长大的地方,是比这短刀谷还美的地方。“江……南……”她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却好像很憧憬很憧憬……可是小怜啊,爹始终不能将你带去江南,去看一看江南的山,江南的水,江南的烟雨……爹的宿命,是川北,是陇南,是陕西……

    抱着小玭和小瑶正失神,看见对面屋子的那扇窗开了,顾震面带浅笑,隔着窗遥望他。已经三十多年的战友情谊,一个眼神就包含了所有默契。

    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三十年,每每有想不通的问题,第一时间都会走到这里。

    曹范苏顾,除了曹玄年纪较轻之外,范克新有一个女儿,苏降雪有六个儿女,顾霆有一子二女,唯独顾震他,这么多年却从来未娶,一直独自一个,住在这个地方。他不是很喜欢改变环境。

    然而,明明说不喜欢变迁,却还是从江南的小镇上一起走出来了,陪他苏降雪一起辗转到了千里之外的边塞,本该是个幕僚,却也要冲锋陷阵。

    “你,你明知!”——当顾震硬要为田若凝杖责六十时,苏降雪曾面色铁青地发出这样一句。你明知……你明知我不可能对你伤害!你是我苏降雪儿时的玩伴、年少的同窗、鼎盛期的战友、一生的知音,如果说已经记不清我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由清泉变浊流,但还是有一点记得的,我们是同时期开始由清泉变浊流!

    此刻却只能坐在他床边,亲自给他上药,“唉,竟打成这样……”苏降雪懊悔不迭。

    “顾震心甘情愿。”顾震卧在榻上,背朝着他。

    “年纪越大,竟越是逞强!”苏降雪脸色一变,上药的手不自觉地就朝伤处狠狠拍去。顾震这么温和的性情都忍不住惨叫一声,苏降雪不免又有些尴尬,赶紧专心上药,最终叹了口气:“你没必要代他受过,杖责对他来说家常便饭,对你……却不是。我又不是真要罚他,你该知道,我对他倚若长城。”语带责怨,这么多年的知交,竟然连这都看不清?

    “倚若长城,又怎可以自毁长城。”顾震淡淡说。苏降雪一震,忽然有些懂了。顾震继续说:“林阡现在正在上风,若你还执意惩罚田若凝,只怕军心不稳,极易为渊驱鱼。这种关头,不能少了哪怕一个。”

    苏降雪彻底懂了,感动不已:“原是为了我。”

    “这种关头,你不能惩罚田若凝。但你不惩罚他,又不能显得赏罚分明。唯一的办法,就是这样了。”顾震微笑转过头来。

    苏降雪怔怔看着他,激动得半句话都说不出口,千言万语化为一声感叹:“顾震,你我是真正知交!”

    “这么多年都随苏大人风里来雨里去,怎能不懂如何为苏大人分忧。”顾震说。

    “一边是完颜永涟,一边是林阡,两处都是强敌压境,竟不知如何是好。唉,我苏降雪,竟也有捉襟见肘时。”苏降雪对顾震推心置腹。

    “苏大人无需过分担忧。你这两个敌人虽然都强,但彼此却是死敌、不可能与对方合作。而你,却可以引林阡的势力去陕西对付完颜永涟,或引完颜永涟的势力到川蜀对付林阡。”顾震一笑。

    “然而,现在风声如此之紧……”苏降雪皱眉,朝廷现在在办他的案子,实际针对的是他所属的这个团体。

    “任何合作,都可以很短,瞬间完成,瞬间终止。”顾震竭力消除他的迟疑。

    “是啊……毕竟,没有永恒的合作……”苏降雪叹了口气。

    “可以找我们的老朋友,帮忙铲除林阡。”顾震提醒他。

    “谁?”

    “索命环王淮,穿心刺秦氏。”顾震答,“之前我们就合作过好几次。”

    “他们?!上个月若不是他们和魏紫镝合作袭击洛家景家,我怎可能被朝廷盯上沦落此情此境!”苏降雪大怒。

    “大人!你适才还说,没有永恒的合作。”顾震摇头平息他怒气,“除了他们之外,目前也确实找不出谁了。此刻留在川蜀的金人,只有南前十和控弦庄两路,而据说南前十最近都忙于寻找他们的小王爷……咱们,只能找控弦庄合作。”

    苏降雪骤然平静。顾震继续说:“大人,能不能越过这道坎,胜负在此一举。”

    “帮我联络他们。”苏降雪一狠心,点点头。

    “王淮和秦毓就在川蜀,应当很容易联络。一旦有了我们合作,就显然不会再靠魏紫镝。”顾震说。

    苏降雪心情大好:“他们之所以和魏紫镝靠那么近,还不是为了在我们面前好好卖弄自己的实力?只怕初衷就是为了与我们合作吧!”说罢舒畅了不少,哈哈大笑起来。

    顾震微笑看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第533章 如梦往事

    第533章 如梦往事

    漫天繁星,如琉璃脆裂。深蓝与幽黑色主宰的山峦与天幕,造物主给了一份,水中间也印了一份,两份于地平线交融,合二为一,悄然无痕……

    其实,若撇去争端不谈,短刀谷十足有太多可以风花雪月的地方,青枫浦、紫竹林、乐游原、长坪道……是住在这里的人冠的名称,也是住在这里的人割据的城镇。如今,名还是那个名,地却跟着人不停地易主,从来不曾统一,是义军的就注定不属于官军。

    只有这条从西到东横亘短刀谷的小河例外,它最早被称之为越溟河,既流经义军各大家族,也没有绕过中立势力和曹范苏顾,为短刀谷所有人共有。所以,几十年流尽殷红。

    洛轻衣自小就喜欢到越溟河来看这里的夜景,因此,苏慕离就算是萎靡不振,也要打起精神来陪她看这浩渺无垠的星河,天上一条自然存在亘古不变的,水里一条镜像对映同样也是亘古不变的。

    此刻迎着夜风,洛轻衣一袭青衫,兴之所至在堤岸舞她岷山剑,伊人如夜空般,既安静,又深邃,剑风却凌厉,激起千堆雪……

    若如此过去了几十年,安安静静也好……苏慕离想的时候,嘴角划过一丝淡然的笑。

    残废之后的苏慕离,阴冷威严荡然无存,也曾有过好些日子的心灰意冷,所幸,有这个被苏降雪看成了准儿媳的洛轻衣为精神支柱,终于听从了所有人的劝解,尝试起拄拐走路和接受新的生活,一个多月,方才勉强走出阴影,如现在这般的心平气和。

    熟知苏慕离的人都知道,苏慕离从来不苟言笑,只有在看到洛轻衣的时候才会偶尔露出些关心的神色,第一次出现那个表情是在十五岁,当看着洛家其余的姐妹都在欺负洛轻衣,他从人群中一把牵起她的手带她头也不回地走,竟教苏降雪在内的所有人都发现出一丝微妙。苏慕离是什么人?出了名的不喜欢别人管他的事、也不爱管别人事,他的冷酷、毒辣和自以为是,短刀谷路人皆知……

    也许每个人的生命,都注定有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没有别的原因,单凭一种感觉,她轻而易举,就霸道侵占了你所有的思绪、情爱、想念、牵挂,让你为她奋不顾身做到你以为你永远都无法办到的事——洛轻衣,就是苏慕离的这个人。

    “轻衣的剑法,似又往上进了一步。”苏慕离微笑拊掌。

    “谢苏大哥夸奖。”洛轻衣一如往常,回报以浅浅一笑,眼神似脉脉含情,却向来都凡事止乎礼。她对谁都是这种端庄恬静,哪怕对她未来的夫君,也从容到了这种近乎客气。对谁都这样,苏慕离一直以为,那是涵养,那是性情,那是谁都不能改变的由洛轻衣的经历所导致的人生态度。所以,征服欲很强的苏慕离,是极想征服洛轻衣,又不忍触碰她的本质。

    “轻衣,过些日子,你就会嫁到我苏家……”他轻声提醒,小心翼翼地求她半分留意。

    “是啊。”她淡淡的语气,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坐在他身边,托腮看着夜空。

    “如若你……如若你不想,可以不必委屈自己。”苏慕离恢复冰冷的面容,“我苏慕离,一向不喜欢强求。”

    “能嫁给苏大哥,怎能算委屈。”她静静低下头,苏慕离心头不禁一暖:“我现在这样,你都不介意么。”

    洛轻衣一怔,转过头来:“若我这样,你介意么。”只短短几个字,已教苏慕离感慨。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雪已经在渐渐地融了,天象预示着明天是个晴朗的日子。苏降雪看着夜色下的西岭,不禁叹了口气。

    转眼已到了十一月的下旬,林阡归来将近半月,义军那边都没有任何动静,似乎并没有着手对官军发难。但苏降雪怎可能掉以轻心?林阡此人,向来谋定而动。越是没有动静,越教苏降雪心中无底。

    川北大火,虽然给百里笙造成了不少损失,却也着实帮了林阡一个大忙:中立的四大家族,魏紫镝现在是苏降雪的眼中钉,景州殿据说已经和程宇釜一样在向林阡靠近,能留在苏降雪这边的,唯有那个善用“女儿外交”的洛知焉一个,在四大家族中实力最弱,苏降雪要他也没用,可又不可能把他一脚踹开。若踹开患难时候的不离不弃者苏降雪就着实是个傻子。

    何况,洛轻衣确实是慕离要的女人。这桩婚事,苏降雪不仅不会拒绝,更加不会耽误,尽管此刻内忧外患,慕离的婚事,都和战事并重。哪怕娶洛轻衣要倾覆一座城池,苏降雪宁愿倾覆城池,也一定要帮儿子将她娶过来!

    目前,短刀谷内曹范苏顾四家和田若凝,勉强能与林家军维持一段时期的平衡,川蜀周边,周存志、吴冒先、郑宣城、王墨邨、李云飞等将领,依然可以有大片兵力对抗重心并不在此的抗金联盟。顾震他说得没错,现在这个关头,只有和控弦庄合作一次,胜负在此一举。

    至于怎么合作,主动权却还在对方之手。这,也是苏降雪最不想求助于人的原因之一。

    今年的冬天,不知怎的比以往冷得多,也早得多……苏降雪从窗前移步,愁云笼罩在眉间。

    之所以称控弦庄为“老朋友”,是因为上一回官军义军争斗最激烈的时候,苏降雪顾震也和这个组织合作过,但当时,占据劣势的是义军,对于苏降雪来说,不是“胜负在此一举”,而是“能不能一劳永逸就在此一举”。

    对,那时林阡还没有出生,玉紫烟甚至也还没有嫁给林楚江……若一定要追溯,就得从二十三年前,林楚江和云蓝的势力达到最鼎盛说起了……

    事实上,早在义军官军共存之初,两者的相互不容就已经产生,远远早于苏降雪和林楚江入谷。但一直以来,都不可能矛盾激化,义军由于地位卑微,只能被迫接受压制,再加上众多草莽都各有拥趸又彼此看轻,连一个集中的权力都没有又如何能与官军匹敌?却就在二十三年前,苏降雪陡然发现,义军开始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核心,短时期内,川蜀的武学家族如辜屺怀、田罡、寒恩、向雨时、杨丹青、风不古、郭俊杰等领袖,都纷纷往林楚江的身边靠拢,几乎就像达到共识一般接二连三络绎不绝。眼看着过往的四分五裂不复存在,竟有种要对官军取而代之的力量在聚集。林楚江云蓝夫妇,力量如滚雪般越来越猛,声势浩大得前所未见。

    苏降雪的责任是什么?不就是代替朝廷来监督这些可能功高盖主、目中无人的义军不要伺机生乱吗!尽管他来到短刀谷快十年了早就发现谷内谷外的军队体制、生活条件甚至生存方式都完全不一样、也早就明白官军义军之间不可能没有摩擦、嫌隙、矛盾、不愉快,譬如你认为你是豪情干云我却觉得你是目无法纪,你认为我是绣花枕头我却明知我虽武功不及你却不输你血性……然而就在那个时候,苏降雪感应到了义军的这种无法无天目空一切。尤其是饮恨刀林楚江,一旦得到了整个川蜀草莽义军的拥护,他的眼神里就宛如包含了一种能置人于死地的恐怖。岂止不把苏降雪放在眼里?就如川蜀赫赫有名的抗金名门吴家他都不屑一顾!也罢,草莽岂可能在意朝廷,何况林楚江骨子里的轻权贵恰好针对着偏安的南宋小朝廷去!

    那年,除了川蜀武学家族陆续归顺林楚江以外,还有不少林楚江先前游历金宋所结交的义士豪杰也全都应邀入谷。军容壮观,士气振奋,名义上是要给边关增添战力防御外敌,实际上还不是要给苏降雪一个下马威?粗略一数,饮恨刀林楚江麾下,除去那么多隐居的、降金的之外,竟还有惜音剑云蓝、冯虚刀徐子山、玉龙剑宋酉、寒枫鞭寒恩、金刀越雄刀、九章剑风不古、连环刀辜屺怀、枪神穆沧溪……无论哪个,都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其情其景,与此时此刻的林阡一模一样!

    但,当时顾震就对苏降雪谏言:武功高强没什么可怕,我们武功不如他们高强,但可以把他们的武功收为己用。

    对,收为己用,人心才是最大的天下。这个道理,苏降雪顾震最透彻。

    可叹那帮人却比想象中冥顽,死忠于那个根本不会带给他们任何权位的林楚江!到底是什么原因,竟使得正统意义上的朝廷都没有办法比一个林楚江更吸引?难道仅仅是另一个构建于虚空的天下,竟令林楚江成为他们的终生信仰?!

    在官军的眼里,义军这种行为太猖狂,等同于造反,抑或就是造反!!

    “收为己用”,当这个最和平的演变不能实现。苏降雪就只能用阴谋暗算——没有人一开始就喜欢躲在背后暗算别人,谁不想正面较量赢得体体面面高枕无忧?但迫于压力,要尽快地掐灭义军这团极速燃起的邪恶之火,苏降雪没有别的路走只能兵不厌诈!

    苏降雪决定那样做的时候,知道走上了这条路就不会回头,但既然承担了这个职责,就必须敢于弄脏自己的双手。

    于是,在那一年,苏降雪成功策划了徐子山和宋酉这对结拜兄弟的反目成仇,从而削砍了林楚江在抗金联盟的左膀右臂。

    短刀谷内,徐宋二人刚被分化内斗而死,苏降雪马不停蹄地与控弦庄王淮联系,一举歼灭了风不古、郭俊杰在边关驻守的好几路义军令他们全军覆没。同年,陕西、山西、河北、河南的几支与林楚江合作甚密的义军据点也那么巧被完颜永涟横扫惨败。

    种种打击之下,抗金联盟由盛转衰。一向内心好强的云蓝,生下女儿韩萱之后,立即不告而别,说要去金国干一件大事。当时,世人都猜测,云蓝是要去金国调查这些义军倾覆的内在原因,也有人说,所谓干一件大事只是托词,其实只是感情问题,更有甚者,说云蓝其实是染病死了,否则不会莫名其妙从此就不出现……无论如何,这也是苏降雪意料之外的收获。果然,林楚江在连失多位爱将之后,的确呈现过一段日子的一蹶不振。这时控弦庄的秦氏找到了苏降雪,说可以趁着这个时机将林楚江击垮,“能不能一劳永逸就在此一举”。

    既然苏降雪找王淮王淮二话不说就帮忙了,那么秦氏来找苏降雪苏降雪当然要礼尚往来。何况这样的合作,本就是双赢。

    干坏事干多了是否真的会干出习惯?苏降雪曾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不妥,尤其是秦氏沾满了剧毒的穿心刺正对着那个还在襁褓之中的韩萱发过去的时候,苏降雪会想到慕怜,自己最疼爱的女儿……

    也是在那一瞬,苏降雪才发现林楚江和自己是何其相像,都可以为了孩子付出一切,为了救韩萱,林楚江冒着生命危险饮恨刀直往秦氏劈了过去,终于将那根穿心刺打偏、秦氏也死于非命,林楚江却因此挨了一箭身中剧毒。

    那一瞬苏降雪曾经很后悔,很害怕。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利用一个无辜的幼婴,害怕自己将永远失去林楚江这样的对手。

    好在林楚江的人生是那样离奇,那剧毒并非无药可解,有且仅有一个方法,就是要有一个女人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他。竟真的有玉紫烟那样的奇女子,明知道那样一来自己会死还是奋不顾身地站了出来。玉紫烟站出来的一刹那所有在场的英雄豪杰全部都敬佩不已而诸多女子也都黯然失色。

    玉紫烟幸运地碰到了一个万分之一的机会,非但没有因此死去,反而既救了林楚江也收获了她自己的爱情。也是这个女子,给万念俱灰的林楚江带来了一次新生……

    一谷之隔的苏降雪,在听说玉紫烟怀孕之后,曾经感慨万千,如果到九月之后,那个已经取名林阡的孩子平安地降生,能够终止之前所有的争端和罪孽……

    那个时候,他的心还没有像现在这样麻痹,他还天真地以为,灾难可以到此为止。

    他还想,如果从今以后,继续像这一年从头到尾一样地相安无事……

    然而,不是你想停这场游戏就能停,你以为灾难可以结束罪孽可以忘却,有人不想结束有人不想忘却,他们要把你拖在这场游戏里玩到底!

    结果,苏降雪惊诧地发现,这一年的相安无事是假的,义军表面平静,背地却在酝酿着反击。如果动别人也都无所谓了苏降雪可以忍,可他们偏偏在动顾震的主意!顾震!这个在他们面前都可以算文弱书生的局外人!被苏降雪查出来,计算着顾震的始作俑者,是林楚江的死忠向雨时……

    所以,没有等到九月林阡的降生,中秋之夜,苏降雪为了顾震,忍无可忍地发动了对向雨时的公然剿杀,随便扣了一个罪名压在他头上,轻而易举要了向家一百三十四条人命,若非顾震极力劝阻,向清风这个余孽也不会留!

    从此,宣告了官军和义军的彻底决裂。之后,表面的,暗中的,大小争斗无数,却无意中,给了初出茅庐的完颜永涟一条便捷的王者之路。在林阡林陌降生后不久,林楚江和苏降雪,由于久久争斗无果,终于都清醒地意识到完颜永涟的威胁和危险性。当年的完颜永涟,除了王爷的尊贵血统之外,已经是平章政事和陕西统军使,陕西一带他最大的眼中钉,就是越野山寨的寨主越野及其父母越雄刀夫妇。眼看越家岌岌可危,短刀谷岂可能坐视不管,若金朝起衅,还分什么官军义军,毕竟唇亡齿寒!

    中立势力如青城剑派是早几年就向金朝组织安插细作了,义军也在那时起由落远空缔造了情报组织“海上升明月”,苏降雪没有泯灭良心,立即也向完颜永涟的近身安插卧底。事实上,以官军当时的情报制度,比义军和中立势力不知高明了多少倍,一个月不到,苏降雪的知交柳大人,就兴冲冲地跑来告诉自己,他自告奋勇前去卧底的女儿已经得到了完颜永涟的信任,能够与之共乘车辇一同出行,甚至,几个月之后,成为了完颜永涟的挚爱爱到了不可自拔……

    柳大人父女的民族大义和自我牺牲,不得不教苏降雪感佩不已。振奋之余,浑不觉悲剧已经埋下伏笔……

    天不遂人愿。偏偏这个柳月,一边狠心去骗完颜永涟,一边冰冷的心却为他融化并且越来越软。世间竟真有一种爱情,能够让人背叛自己的国家、信仰、初衷、父母、知己?!从柳月后来寄回的信件中可以清晰看见,这种爱情至上已经达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程度。数典忘祖,乐不思蜀,不要道义责任,甚至连命都不顾。柳月宁可承受千夫所指,也要嫁给完颜永涟做他的王妃,这样的举动,不仅在当时引起义军与抗金联盟的强烈反感,也根本在一整个南宋江湖引起恐慌,柳月她作为一个奸细卧底,掌握有南宋军队的多少情报!一旦她向完颜永涟泄露了只言片语,陕西越家首当其冲,继而,牵一发动全身!

    罢了罢了,苏降雪苦笑承认了这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实,同时却坚信柳月不会那么卑劣地忘恩负义,她的背叛最多只到这一步,完颜永涟恐怕也不会屑于让自己的女人两面难做人……

    这个时候,义军不该尽快地去调整据点分布吗,不该去未雨绸缪加强防御吗,但义军又着重于什么了?义军对柳月的猜测甚嚣尘上,甚至联想到会不会是苏降雪自己卖国!

    诚然,下错了柳月这步棋,一子错满盘输。苏降雪在那段时期就因此接受了朝廷的审查。是谁背后告密,是谁煽风点火,又是谁冷笑一声。

    终于,义军为他们的疏忽承受了惨痛代价,陕西义军在完颜永涟的第七次围剿中荡然无存,越雄刀夫妇更是行踪被出卖而惨遭毒杀、被发现尸体的时候他们身边只存活了一个不满五岁的儿子越风。尽管,当时有人刻意地去营造“越风不祥克死父母”这个言论去引导世人,却还是阻挡不了一些人对柳月的猜忌。同年十月,刚生下完颜暮烟不久的柳月,在送完颜永涟回朝务政之后,遭遇义军激愤者强掳,一路辗转流亡,最终在湖南被乱箭射杀、溺毙洞庭湖,从落难到临终,都不曾承认过自己出卖宋军哪怕一次。

    苏降雪明白得很,义军是要拿柳月来一箭双雕,既伤完颜永涟,又损害官军……若是如此,也便够了,谁料得柳月死去之后,义军竟把完颜暮烟那个刚刚出生的女婴私藏。是为了打击完颜永涟吧,还是为了更大的阴谋?苏降雪不得而知。只看见,丧妻之痛激化下的完颜永涟,掀起了一场震惊金宋的陇南之役,为此,短刀谷付出了官军义军都覆灭了一半的大代价。

    直到不久以后,京兆府发生了孙长林甄叙的灭门惨案,才得知,越雄刀夫妇的行踪暴露,其实是因为程沐空变节,而根本与柳月毫无关系!

    是义军的错,为什么却要官军和那么些无辜陪葬。那个可怜至极的女婴完颜暮烟,战乱之后更加的下落不明。义军没有一人为此站出来认过罪,他们实在是残忍地丧尽天良,连刚出生的婴孩都下得了手还毫无悔意!

    那么,慕怜的死,也很可能跟传说中一样,是义军做出来的吧。他们能对完颜永涟这样,为什么不会对我苏降雪这样!

    既然如此,苏降雪就没有必要再客气。

    林楚江的死忠本就只剩一半,陇南之役又战死了辜屺怀、田罡、杨丹青,仅有寒恩有幸能活下来,活下来那就是苏降雪的靶子!对寒泽叶下毒、引寒恩四处寻找解药、在其归途上伏击暗杀……算为柳月平反昭雪,算为那么多无辜报仇雪恨……

    陇南之役之后,短刀谷整体元气大伤,再斗下去,也不如以往激烈。而那完颜永涟,在战胜之后也离开了陕西这片伤心之地,其后的十余年里,都不曾涉足过这里,才纵容了陕西越野,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从回忆中慢慢醒来,忽然发现,很多事情,都好似经历了一个轮回。

    二十年后,所有的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背负起父辈的一段段恩怨情仇。难道,当真是他们这一辈该离场的时候了么……

    苏降雪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心念一动移向窗外,看见自己的二儿子苏慕梓阔步走来极尽威猛,不由得转忧为喜:即便我苏降雪离场又怎样,我的儿子女儿,也一个个全都是文武双全!

    今夜之后,苏慕梓便要带着父亲的殷切希望率军前往陕西、襄助越野穆子滕抗击完颜君附了。此番前来,正是向苏降雪辞行。父子交谈了几句,苏慕梓得知苏降雪已经决定了要与控弦庄合作而且就在今夜接触,孝顺的他立即说,“不如由我来与对方接触。”

    “慕梓,你明早便要出征。”苏降雪严肃摇头。

    “父亲,既然胜负在此一举,就必须慎之又慎,父亲不可能亲自出马,而换别人去又未必可靠。”慕梓说,“慕梓愿为父亲分忧!”

    “慕梓……”苏降雪忽而叹了口气,“原本,是想让孩子们都过上无忧的生活,现在,却要让孩子们来为我分忧……”

    苏慕梓握起苏降雪的手紧紧抓牢,微笑:“慕梓不仅是父亲的儿子,也早便是苏大人的麾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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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介绍:
如果天要给我们安排命运,那么首先就该问一问命运的主人我。
只是,当一个名字无可奈何地被两个人共用,命运是不是也会在刹那逆转?
故事开始于公元1196年,被辱人才荒芜的南宋江湖。闻名天下的抗金宝刀饮恨刀丢失,武林动荡,争端不竭,五湖四海,九州八荒,但为此刀,群雄逐鹿。
而,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金人的计划,义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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