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南宋风烟路TXT下载南宋风烟路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南宋风烟路全文阅读

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46章 无回头路

    第946章 无回头路

    几乎在林阡安插眼线的第一刻,甚至七月末平邑败战刚结束,范遇就已经感觉到了百里飘云无处不在。是以,一次都没有甩开过他。

    无需甩开百里飘云,眼线窥探不到营帐里。八月初八,放下帘幕,背对整个世界,范遇取出袖中白绢,简简单单几个符号——是顾震告诉他,“我们会帮你,找陈旭谈心。”

    找陈旭谈心,利用这么多年来,黑暧昧道会和抗金联盟之间,一个将完未完的心结:郭昶。范遇足不出户,就诱导了杨致诚和陈旭的连环犯罪。

    衣袖里,忽又掉出件精美的佩饰来,那是他暗恋了多年的女子之物……范遇心念一动,没错,可以用它,去栽赃陈旭。对于陈旭喜欢孙思雨的事实,很多人都心照不宣。为了孙思雨,陈旭定会关心则乱。

    恰好,那八月十八的戌时到亥时之间,范遇察觉出林阡要对平邑采取行动,于是,立即离营去见中间人,同时以孙思雨诱导陈旭也出营掩护。范遇之所以要告知轩辕九烨,一是为了立功,二也是为了对轩辕九烨说,嫌犯已然少了,请允许我收手不干,如此一来,范遇全身而退,陈旭或杨致诚做替罪羔羊,他们会死得比柳月更惨,范遇会比程沐空更加隐秘。

    结果,自己帮金人以孙思雨的佩饰要挟陈旭,万想不到,金人会同样以母亲的布鞋来要挟自己!轩辕九烨说,你可以收手不干,前提是你杀了林阡。

    “你以为,冤死了杨致诚或陈旭,收手不干,你就再也不会有嫌疑?错了,林阡死了,才是一劳永逸。”——没错范遇是轩辕九烨安插的,但范遇做什么、怎么做,是金人全体在控制,他们一致表决出林阡该死,那么轩辕九烨也就只能传达这一号令:要林阡死!

    “交沂南的布军图就可以这般豪爽,何以叫你杀林阡却是扭扭捏捏。”身边的这些策应他的高手们,都传达了上线对他的不满。

    终于,陈旭被杨致诚杀了,金人们,宁可费了这张沂南的布军图,也要帮自己打掩护——但这不是重视自己,这只是为了杀林阡。也难怪杨致诚那么激进,他刚从昏迷中醒,又因为杨致礼和向清风死,一听说奸细是陈旭,当然要置他于死地。

    可是,范遇心里清楚,这一切蒙得过世人,蒙不过林阡,即使陈旭已经证据确凿,自己的嫌疑,却并没有洗清。

    尤其杨致诚脱罪以后,陈旭是范遇唯一的对手,更是他唯一的保护伞,错误一起犯,两人才都活着,不得不说,陈旭的人赃并获,是范遇的冒险之举——决定栽赃陈旭,与其说是范遇沉不住气,不如说他是想提前收手!

    要彻底骗过林阡,就只能永远收手不干。

    奈何,不可能了,已无回头之路!

    那天人前,陈旭伏诛,范遇察言观色,听林阡说出一句“死无对证”,一瞬就看清楚了林阡的心理,果然林阡还不肯定内鬼是陈旭。然而,难道林阡你还要怀疑活着的人?范遇知道,接下来,林阡肯定会把自己带在身边,交心。这段时间内,范遇为了他的信任,当然不可能再与金人有任何联络,但这段时间,也是范遇的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机会,杀林阡。

    可范遇,又如何下得了手——

    人生,太苦;动机,太多。知遇之恩,遭遇人才辈出,此其一也。党派林立,清泉变浊流,此其二也。思雨,辜听弦,此其三也。我原是想,平邑之战是最后一次犯错,却不曾想到,他们会搬出我娘。

    然而,要我出卖田守忠、萧溪睿、钱爽、向清风、杨致诚皆是可行,哪怕出卖尽了天下,我如何敢伤害将军你……

    忆昨夜,山间行,穿过树林,深不知底,路边丛中沙沙之音,周遭空无一人,那是何物所发,或是自己的心……

    焦躁不安,遂舞刀于林莽,反复削砍,疏泄癫狂,是田守忠、冯光亮、钱爽、唐进、赵显、向清风、杨致礼的身影,在牵绊,在萦回,在缠绕,还是,当年的那个自己?

    范遇,范遇,好名字,怀才不遇了十多年,仍然默默无闻,在红袄寨叛变的时候被林阡收服,然后如鱼得水了多年,再在服从后又背叛,背叛在红袄寨的地界里。

    “将军……我是被逼的……”将军,在范遇心里,林阡一直都是他一个人的将军,而不是后来陈旭、寒泽叶、覃丰、荀为等人瓜分的盟王或主公。在陈旭出现之前,林阡身边的军师是范遇、叶文暄和莫非,林阡赞不绝口和最重用的人一直都是范遇,却为什么,从何时起,林阡对每场战事,都宁可采纳陈旭?甚至后来的寒泽叶,不仅计谋高深,而且武功高强,九分天下之一!而覃丰、荀为和林阡来不及收服的苏蕤等人,全都是一等一的谋士,他们看见了林阡和苏降雪在川北第二战时犯的错,范遇和陈旭都没有看见的……

    泪流满面,我是被逼的——假如那些人,都只不过是范遇心胸狭隘、不能容忍他人,但那些,都并不阻止范遇施展抱负,不足以构成范遇降金,可是,兴州城外盟主被苏慕然和郭僪的人强掳,范遇明明出口了一句“盟主”也根本是想要救她的,却凭何没救……生生吞下了这见死不救的耻辱、担惊受怕了一年之久,在榆中重新看见她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他怕啊,他怕盟主记仇,怕她告诉林阡,怕自己因此更不受林阡重用!

    终于,水轩杀了邓一飞,盟主被钱弋浅抓走了,偏偏那个时候,轩辕九烨通过水轩来找他。他斩钉截铁说,不行——但金人,那时候要打击的目标是延安府,那个跟在辜听弦身边久矣就在陇陕的孙思雨,正巧就在延安府……这就是为什么内鬼的第一次行动针对的是田守忠,因为,范遇怕他们伤害孙思雨哪怕分毫!所以,才和水轩合谋。水轩从辜听弦口中套到的只有稍许,大半都是靠范遇推敲!

    思雨,她不仅仅是陈旭会关心则乱的女人,范遇为了她,也可以杀人放火。将军,你应该不知道吧,川东之战,她作为战俘出现在篝火边的那一个晚上,只是第一眼罢了,范遇就已倾心于她,其后,久久萦怀……她恋上的人,却是将军,无可厚非,如将军这般当世无双,任何女子,都应爱上,范遇即便输,也输得心服口服。

    即便她移情别恋,再去爱陈旭、爱向清风了,甚至去爱祝孟尝,范遇都可以因袍泽之谊而成人之美——然而,她最终选择的人又是谁!

    是辜听弦啊,是那个林家军里屡屡犯错、不肯对盟军诸将低头、身为罪人还趾高气昂不可一世的辜听弦!早在寒潭里,范遇就建议林阡杀了他,他拾了一条小命一瘸一拐地走在锯浪顶,三番五次被林家军的兵将欺凌,那种人,却还抢走了他们所有人都喜欢的思雨?!范遇曾鼓足勇气,想在走马场上让盟主给自己和思雨牵线,盟主出马,一定成功,难料想,自己还没开口,盟主就对将军说,思雨和听弦如何如何,那个时候,范遇才清楚,听弦那种少年飞扬,才是孙思雨心仪对象……

    早在寒潭里,范遇就建议林阡杀了他,林阡为什么却没杀?林阡宁可把一个仇人留在身边,是因为开疆辟土需要人才,是因为辜家军不能整体都走错路,是因为林阡他有这个胆魄敢这么做,还更因为,当时在寒潭,陈旭和海逐浪极力挽留!

    陈旭,又是陈旭,他和海逐浪,早就已经结党。何时结党?盟军内变时期,徐辕带反对派去黔西兴师问罪,当范遇、金陵等人都在猜测徐辕谋逆,陈旭就悄然将海逐**进了营帐里密谈,其后,范遇安插进魔门的杨致诚等人,明明是为了解救林阡而去的,结果却给林阡添乱,反而是海逐浪和陈旭的这一伙,袖手旁观了那么久,最终成为林阡口中所说的“最忠诚”。

    是的,陈旭、海逐浪还有后来的郭子建,早就已经抱成团,所以川北之战的第二场,擂鼓备战之时,郭子建和海逐浪但凡有不懂之处都将目光第一个投往陈旭。陈旭,那算什么?他都不能算是盟军中的,他常年来往于黑暧昧道会和短刀谷之间。黑暧昧道会,那又算什么?将军为了他们呕心沥血,甚至可以拼出了自己的性命去打贺若松、薛无情,可他们,却一口咬定将军别有用心,反而逼着将军要划江而治,直到神岔之战,又是将军,为了他们,一个人打了几万金兵,心力交瘁几乎战死,要这样他们才肯归顺……这样的一个黑暧昧道会军师,他凭什么。

    一步错,步步错,从延安府开始的罪,范遇就已经满手鲜血,不得不再把萧溪睿困在怀旷楼,上天真是讽刺之至,宁可采纳陈旭的林阡,竟然就在那望驾山之役,说出一句暌违多年的,“范遇言之有理。”那个时候,其实,范遇的心真想倾斜啊,如果可以收手不干,那就顺水推舟给辜听弦……?却想不到,盟主她,就在那时撺掇思雨和听弦成亲,真一对患难夫妻……

    山东之战,板荡狼烟,这里与陇陕却不一样了,这里是范遇的家乡,这里的情境又是红袄寨处于劣势,万般权衡,范遇也只在潍州战场上,出卖过柳闻因和蓝玉泽,继而,在纥石烈桓端差点被林阡打败而借助“完颜永琏”望梅止渴的时候,帮纥石烈桓端来骗林阡退避三舍,继而,在钱爽唐进和赵显策划莒县反围剿时通知了仆散留家,继而,在金人对临沂和兖州捉襟见肘的时候,帮他们偷袭了平邑据点……

    然而,范遇做到这里,已经很累,不想再背叛、出卖下去,尤其是发现百里飘云盯着自己的那一刻起……范遇明白,这已经是林阡对自己的失望,虽然这种失望,暂时还分了陈旭一半,但范遇理亏:林阡这是不想将他当兄弟看了,而他,本也不配再做林阡的知己,他杀了林阡这么多的手足兄弟!他心里知道,这已罄竹难书!

    真想收手,污蔑完了陈旭之后,一切结束,洗心革面,往事随风,真想啊!范遇刀行之处,落木盘旋,枝叶凌乱,风起沙走——却为什么,金人会拿他正在泰安的母亲来要挟他,而且要挟他的唯一任务,就是杀了林阡。

    杀了林阡。于是今天,竟真的刺出了手?不,不是,如果不是凤箫吟发现了,如果不是她叫出一声内鬼,不会的,范遇不会图穷匕见。

    一路奔逃,一路飙泪。

第947章 生如逆旅

    范遇一路奔逃,见到金营就钻,辗转天昏地暗,恍惚不知东西。

    此地金兵,不知谁人管辖,入夜之后,灯火通明却花天酒地,哪里像个军营。当范遇一骑冲过寨口从马背上栽下再滚进军帐里来,那群兵将见到了他断臂流了一地的血,纷纷都是一个表情――大惊失色。

    “救我……救我……林阡来了!”前几句还只是让他们大惊失色,最后四字致命一击,震天动地齐声惨呼:“什么!?”

    话音刚落,又是一人一骑来犯,跟范遇的仓猝慌乱不一样,来者是淡定自若,同时也面无表情。

    乍见此人也是怀刃浴血,杂碎们应是双倍惊悚,但是根本就来不及逃――因为被提示过他是林阡,所以个个都吓得两腿发软,没力气逃,哪个敢逃!

    “将军……”范遇倒在案边席上,如一头幼兽,瑟瑟发抖,却闭上双眼,情知生还无望,终于死心面对。

    林阡携刀坐在他身侧,看到这军帐里的酒,闻这气息便知道了,浅笑:“是鲁酒。”

    “这种,就是……是‘三碗不过冈’。”有金军乖乖地、小声地提示说。

    “范遇,喝三碗给他们看看。”林阡语气不带感情,眉眼略含笑意。

    一阵风忽然吹过,熟悉的画面,范遇忽然忆起,初被他征服的那一刻,他以同样的姿态,对自己说:“范遇,也想尝试这壶酒么?”

    那天魔门大战,林阡杯酒释乱,却只是和唐进、赵显、还有自己喝,他跟谁对饮,是给谁机会,没有唐迥,因为唐迥那败类不配。

    但如今,范遇嘴唇翕动,手足抽搐,不敢起身啊,范遇现在,也不配了,比唐迥还要不配……

    “起来。”林阡淡淡喝令,同时已倒出两碗,“割席之前,你我还是兄弟。”

    范遇颤颤坐起,脸上泪迹未干,几里路追逃下来,范遇失血过多,已是脸色惨白。

    “首阳山,对金人透露妙真行踪的,是你。”林阡道。

    “是……”范遇支撑危坐,“水轩……自榆中之战杀了邓一飞以后,就为轩辕九烨来分化我,首阳山的事,我只是不小心,对他说漏了嘴。好在,没有伤害无辜……”

    “延安府覆没,实是水轩和你共同促成。他撬开了听弦的口,你推导出了我的整盘布局。你却将罪责全推给了水轩。”林阡举碗,一饮而尽。

    “因为我猜出,将军会把首阳山和延安府联系在一起,所以……很早就在计划,让水轩一个人顶两份罪名。但水轩是我同党,还是能不牺牲就不牺牲。”范遇艰难喝第一碗,哀叹,“然而,诬陷辜听弦是奸细,只是众口铄金,根本没有凭证……却有个沈依然,这么巧出现在两个事件里……”

    “我心里刚觉得依然不对劲,你就推动舆论说依然不对劲。范遇,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甚至怀疑,犯事的是另一个我,是我自己。”林阡笑,再一碗。

    范遇艰难喝第二碗:“实则,我心里也清楚,污蔑沈依然是奸细,或许别的主公会信,但在将军这里,一定是穿凿附会。所以,我让水轩咬定沈依然,明着是在帮他,其实,已经让他引导着将军,继续把首阳山和延安府联系更紧,从而,一旦抓住水轩,就不会怀疑还有第二个内鬼。”

    “你也猜到了我的思路,是宁可大嘴张、水轩,也不是自己最铁的兄弟。”林阡长叹一声,笑容终于敛了,眼中分明微红,喝完第三碗,终将那碗掷开。

    “但守忠大哥,真的是我害死的,延安府的兄弟们,也是我……我……我只是不想思雨有事。”范遇绝望哽咽,语声沙哑。

    “思雨……”林阡微微色变,这才知他最原始的动机,竟在这里。

    “一步错,步步错,我……我罄竹难书,我没有脸……延安府之后,望驾山的怀旷楼,我是被逼的……”范遇见他三碗已尽,带着哭音,迟迟不肯喝第三碗。

    然而却见林阡饮恨出鞘,一道强烈寒光挥洒,范遇目瞪口呆,就见他一刀扎在他自己身上。

    “将军!”范遇脱口而出。

    “是我失察。守忠、光亮因我而死,你因我而变节,这一刀,是我罪比你更重。”这一刻,他仍是范遇的主公。

    范遇泣不成声。

    “思雨和听弦,只是动机之一,必定还有许多心理,林阡更加不曾关注。”林阡冷然看他。

    “是范遇气量狭窄,因将军身边人才辈出,便忧自己不见容于将军……加之短刀谷内党派林立,范遇实不知何去何从。”其实,如范遇这种人,知道自己错在何处,甚至,他很清晰地剖析了他自己,他太了解他自己。

    “范遇。”林阡听得这“党派林立”,终清楚范遇的蜕变大多拜何处所赐,以及轩辕九烨为何会挑中了范遇,色变,叹了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将你带到短刀谷去……清泉入泥潭,能涅而不缁的,到底有几人……”

    “至少,将军和盟主,都没有变……然而,我却是害了盟主啊。”范遇淡笑,临死之时,哪还想将这罪行带进棺材,原原本本与林阡说了,林阡听罢,心知吟儿的失踪、范遇的见死不救,又是一个诱导因素。

    “陇陕他们找了你三次,山东,他们仍旧用你。”

    “水轩死后,确实平静了一番……我以为会没事,哪想到刚到潍州,梁晋便来与我接触,问我如何打败天骄。我……悔不该暴露出我喜欢思雨,他们,以思雨为人质,远远操纵着我。他们说,思雨和辜听弦的身边,有他们的人在,随时可以下手。他们,把思雨的钗给我看……好在,好在蓝、柳两位姑娘,终究被天骄救了回来。可是,过不了多久,他们又来找我……越来越频繁……”

    “唐进前辈,赵显前辈,爽哥,你也肯出卖,你也肯杀!”林阡语声转厉,目中全是痛心。

    “我……原想不到,仆散留家是那般暴戾,说杀就杀,我以为,只是捣毁据点,只是会下狱……没想到他,一个活口都不留……”范遇泪流满面,“众位哥哥,全都在天上看着我啊……”

    林阡又悲又怒,愤然再是一刀,再劈自己右肩,一时血流更多:“三位兄长,原以为将你托付给我,是一条最平坦的路,孰料我竟生生将你推往不归!!”

    “将军……”范遇泣不成声。

    “然而,平邑之战伤亡惨重,你又岂会预料不到?!”林阡复厉声问,眼底俱是悲戚。

    “平邑……清风和致礼,我确已是罪无可恕。”范遇哽咽,“我……我只是一己之私,想早日脱离束缚,所以答应,帮金人干一场大仗。”

    “结果鬼迷心窍,越陷越深!”林阡痛心疾首,再一刀砍向他自己,范遇急忙乞求:“将军,勿再这样,范遇……知道这是在对范遇惩罚!”

    “范遇,怎生此刻不再了解我了?”林阡肃然摇头,忧寂看着他,“清风与致礼,全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的真英雄、好男儿!我要让你,有脸去见他们,便流我的血,以净你的罪。”

    “范遇……范遇实不值得!”范遇涕泗流,全无昔日风采。

    “范遇,喝了这最后一碗,你我不再为兄弟。”林阡漠然看他,起身伫立,割席断交。

    “将军,范遇回不得泰安去了,只盼将军能看在昔日情义,救出家母,善待她。”范遇只剩这唯一一个请求。

    林阡知范遇今日之所以图穷匕见,虽因吟儿是他心魔,虽因他怕不见容于林阡,虽因他自己是内鬼心虚……但追根究底,还是为了他的母亲,冲这一点,林阡知他还有良知,正色,点头:“好,至少在她心里,你还是个英雄。”

    范遇再无牵挂,举酒饮尽,那时他已奄奄一息,流泪匍匐在地。

    林阡手起刀落,没有丝毫犹豫,血染饮恨刀锋,泪终难忍长流。

    周围金兵,见他斩下范遇头颅,个个都屏息凝神,怕他也斩了他们的。然而乍看他再度坐下,不知何故。

    “拿酒来。”他知这三碗不过冈名不虚传,此刻却只想坐下继续喝。

    这些金兵,当时就傻了,面面相觑,明明他们都穿着军服,不是店小二打扮啊。却哪敢不从,搬酒予了他,彼时彼刻,军营不复军营,反倒成了酒馆一样。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十几碗后,他终站起,金兵们大惊,皆以为他要发酒疯,却看他叹罢站起,扣着那一颗头颅离开,一身是血,一身热气。

第948章 难爹难妈

    晨曦中的穆陵关,旌旗猎猎,秋风飒飒,再不见昨日铁骑滚滚,弓弦阵阵。

    战之初,是刀,是箭簇,是兵马,战之后,刀卷了刃,箭断了身,兵与马,残骸埋入地下,气势万古长存。

    雄关扼其口,崇山收其后,层层设防,易守难攻――不过,这些都不再属于金军。

    据称,轩辕九烨闻讯后怒斥仆散留家糊涂,为区区一个郝定而移开重兵,然而,他却也不得不承认,郝定很能打!脖子挂着彩,也能扯着仆散留家脚后跟,帮林阡、海逐浪争取了这攻坚的最宽裕时间。

    此刻,吟儿站在这堡楼上,淡笑看风云,候林阡回归。她应是这里心境变化最大的人了,昨日还是个人质,今天,却回归一盟之主,翻阅着这山川纲领。

    “主公!”守关将士,见紫龙驹载林阡回来,尽皆笑逐颜开。得见盟军大胜,林阡面带赞许笑意,眉目里却隐隐含着一丝倦怠,一入穆陵,便将他手中紧扣的头颅撇下,范遇……

    他终是杀了范遇,他却怎忍杀这个人。吟儿远远看着林阡身影,数月不见,孤峭感更加强烈,他口中说要拿范遇来祭英烈,可他心里的苦,又有几人知。

    待兵将们都散去了,她仍是凝神看着他,看他伫立良久,终于转身上楼,前来见她。她微笑,撇开昨天的风云凌乱不谈,他与她上次相见,还是在平邑据点、为了小牛犊的事情冷战……那时他死活不要小牛犊,而今重逢之日,小牛犊历尽磨难还是这么壮健,由不得他不要了。吟儿忽然再忆清风,隐隐有些悲添,若不是他的舍身相护,小牛犊当时就跟自己一起丧命……

    “对不起,没有保护好自己的麾下。”林阡停在她身前,久矣,才开口说这样一句,眼中俱是歉疚与痛苦,显然他心中所想也是向清风他们。

    吟儿一怔,摇头,心道,范遇的叛变,抹杀了林阡与他数年的兄弟情,也显然给了林阡一个不小的教训和打击,轻叹一声,从身上摸出个丝带来:“瞧瞧,这是什么。”

    林阡一怔,忽想起这是川东之战发起之前,吟儿、杨致诚、莫非他们都特别迷信的一种方法,便是把心愿写在这丝带上,扔去一棵据说很灵异的树,扔得越高,就灵得越久,吟儿写下的是“愿执子手,与子执子”。

    哪知道被风吹下了,与她一起被吹下的,还有这一条,写着“愿随主公,一生征战,马革裹尸”,林阡重读之时,不免蹊跷:“这丝带,不是致诚写的吗?怎么没有还他?”

    “不是致诚写的,是向将军写的啊。”吟儿说时,林阡面色微变,吟儿续道,“向将军外冷内热,其实,他也很爱那些游戏吧,不过大家围着篝火谈笑的时候他都不参与,所以那天问是谁写的时候,他竟不上来承认,还是平邑之战偶然得知的。得知后不久,他便牺牲了。说起来这心愿写得真是不好,一语成谶……”抬头看林阡,“可是,转念想想,向将军他,其实心愿达成了,他临死的时候,是带着安心去的,他这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随主公征战――战死沙场,从来都是征人的最荣耀。”

    “清风死得其所。”林阡点头,难掩伤怀,“却终究走得太早。若非我对范遇失察,不致害他如此。”

    她没劝他,也不知怎么劝的好,只能轻轻拍着他的背,然而手指乍一碰上去,便触到他背上一大片血,一惊,赶忙扶他坐了个地方,只是有孕近六个月,她刚要给他包扎就觉腰酸,轻轻哎哟了一声。

    “怎么?”他从伤痛中醒,发自肺腑问,语气里、面上全是关切。

    她知道,劝他的方法是有的,人,都要往前看。她也知道,他终有一天会从这种心境里走出来,时间可以帮他,还有围绕在侧的大家……所以,无需赘言。

    “嗯,昨天被苏慕岩胳膊肘碰了碰,头上起了个包。”她一手扶腰,一手去揉脑袋,明确撒娇、索要关心。

    “昨天,你实在是不该上前来……就让我被那兔崽子砍一刀,总比伤在你身上好。我的武功,本不需你担心。”林阡疼惜不已,起身来给她看头。

    “呵呵,你武功越高,我越担心你受伤。”吟儿笑叹,这真是个大实话。

    “结果两人都受伤了,真是难夫难妻。”林阡见她只是皮肉伤,才稍微放下心来,浅笑。

    “不是难夫难妻……”吟儿狡黠一笑,道,“是难爹难妈。”林阡一怔,吟儿怕他不允,忙拖住他的手,说:“昨天被打在头上,我就心想,没关系,妈妈被打笨了没关系,小牛犊聪明就好。”

    “吟儿。”林阡低声,正色道,“答应我,与我一起,看着这个孩子,健康长大,娶妻生子。”

    吟儿嗯了一声,点头:“会的。”不然,向将军就白白牺牲了。

    “唉,对了,平邑之战那会儿,向将军给小牛犊提供过一个名字。”吟儿忽然想起,“你看看合不合意?”

    “什么?”他一愣。

    “向将军说,小牛犊是沂蒙之战来的,正好你又姓林,不如叫林沂,很好听。不管是小林阡还是小吟儿,都可以叫。”吟儿微笑,说。

    他果然被她带得情绪大好,凝神听着,神色稍缓:“就听清风的……不过,有了沂,不能无蒙,不如,小名就叫蒙蒙吧。”

    “好!”吟儿听他愿给小牛犊起名,喜不自禁。

    果然,穆陵关一战之胜负,影响了鲁中乃至整个山东时局。

    自九月十五拿下这穆陵关后,沂蒙到潍州俨然畅通无阻。林阡、郝定、海逐浪之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先趁穆陵关之胜急攻临朐,一鼓作气,攻城拔寨,轩辕九烨不得已败,退据潍州与邵鸿渊合兵。

    未几,林阡兵流涌入潍州,同郑衍德、国安用融汇贯通,如虎添翼,气势凌人。金宋双方,于潍州境内决战二十余起,互有胜负,持续半月,宋占上风。郝定则在此间前赴青州,与刘二祖等人会师,徒禅勇未能与之匹敌,青州军情弛缓,随刻剑指泰安。

    同期,蒙阴、新泰、莱芜诸县,除史泼立、裴渊、彭义斌等红袄寨兵马在徐辕、吴越的带领下连战连捷、愈攻愈北,便连同一些蛰伏多年的山东当地军民,终于也揭竿而起响应盟军反抗黄掴的号召,齐心协力要打破金军对泰安一带的铁桶封锁。

    好一个穆陵关,弹丸之地,军事神奇。

第949章 流言动听

    那半个月内四面八方都是战火,吟儿则由邪后亲自护着、一直避居在相对安稳的穆陵关附近。此地,气温也比周边低很多,尤其适合吟儿恢复。

    然而,除了如雪片般飞来的捷报以外,还有那无法杜绝的蜚语流言――拜苏慕岩所赐,这个人死了,舌头还在。

    有关小牛犊的身世,以及吟儿的名节……金营里,或苏军中,那些分散在不远暗处的残兵败将们,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诋毁、中伤,无非是再也捉不到林阡的弱点,所以就捕风捉影地给他恶意抹黑。陇陕时期,洪瀚抒强掳、强迫、强暴凤箫吟的事实,使得他们的说辞以假乱真,谣言传到吟儿耳中来时,林美材不知已经找到敌营去砍过了多少人。

    “邪后,以后听到这些,就别当一回事了。若是有人借机到这里来劫持我,你却冲去敌营里砍人。”吟儿对林美材劝。

    “无非是些散兵游勇、丧家之犬!他们要是敢来掳你,还会躲起来中伤?!”林美材怒不可遏。

    是啊,他们的敌人,一个比一个小人,一个比一个胆小。

    吟儿却已经真真实实地不把这些当回事了,她以前就告诫过自己的,连林阡的命令都敢违逆的女人,还怕什么流言,却是小牛犊,还没来到这世上,就要……吟儿叹了口气,抚着隆起更多的腹,当年,小猴子就是在满六个月的时候失去的,这几天,她尤其紧张,尤其小心翼翼,恨不得将邪后绑在身旁。邪后果然也懂她,渐渐寸步不离。

    便在她二十三岁生辰这天――其实也不是她真实生辰,是柳月托孤给云蓝的纪念日,林阡竟记得清清楚楚,还不忘从潍州战场抽身回来看她,带着不知何地采来的一束木芙蓉,珍贵极了,沙场边的花。吟儿听说他回来的时候已是喜出望外,慌慌忙忙地一早就去村口等他,看到他,看到他手上的花,忽而就呆住了,泪水僵在眼角,唉,失态!林阡嘴角带着一抹笑意,爱惜地看着她和小牛犊,眼神里全是将为人父的幸福与满足,她到这时候才懂,她真是错到家了,林阡哪里是不接受小牛犊啊,哪里是勉为其难才答应她,他根本比她更盼、更喜欢!

    秋日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令人舒适、慵懒、悠然,整个世界都白亮亮的一片。她伫立良久仰望,他也看她看得痴了,竟一时连战马都忘了跃下,直到邪后那不厚道的咳了一声,林阡才缓过神来,笑而下马,阔步行来,战甲银光流溢,饮恨神华内敛,她看着他精神状态俱是大好,心想范遇的阴影总算消去了不少,应是他的兄弟,他的战场,和小牛犊,一起治愈了他。

    “何时走?住一晚吗?”她问道。

    他握起她手,笑:“不走了。”

    “咦,是蒙人的吧。”她一愣。

    “小蒙蒙,爹不蒙人。”他哈哈大笑,抱起她母子就走,告诉她说,“潍州的事已经差不多了,接下来便一起往泰安打。”

    将吟儿放回了屋中椅子上,林阡高兴地立刻俯身,伏在她腹上听声音,许久,那孩子却一动不动,林阡蹙眉:“怪了,怎么没动静?”

    “恨它爹这么狠心的,一开始嚷着要杀了它,现在跪地求饶啦,当然要施加些惩罚!”邪后开玩笑。

    “白天确实动得很少,晚上会跟打拳一样。”吟儿笑说。

    “最近吟儿的身体还好吗?阴阳锁和火毒,发作过几次?”林阡转头问邪后,见邪后和吟儿使眼色,立即严峻多了:“照实说。”

    “唔……阴阳锁有三次,火毒,似乎没有。”邪后不敢骗他,“不过,脚有些肿,据说是正常的。”

    他听罢,立即给吟儿脱了鞋袜,看她脚确实肿了不少,握在手心轻揉,笑:“果然,跟猪蹄子似的。”“去!”吟儿笑怒打他。

    只是这温馨的一幕,终于会被打破。无论吟儿和邪后想怎么瞒,发生过的事情总是抹不掉。

    那些流言传到林阡耳中的时候,他暴怒与恼火程度可想而知,虽说敌人们针对着的只是他的脸面罢了,但吟儿懂,他之所以会动怒,会气愤,完全是因为她的名节受损。

    偏巧因为他最开始的时候宁可和吟儿分居也不接受小牛犊,使得小牛犊不是他林阡之子的传言更加看似真相,这,也是传言死死不肯消弭、从敌营传到己方据点、甚至林阡来了都没有中止的根由――可笑得很,他曾经当着一堆盟军,大骂吟儿腹中的是“畜牲”……

    “滚!全都给我滚!”雷霆大怒的他,隔着一道墙听见的当时,饮恨刀猛然出手差点把那伙房都掀翻了,狼藉废墟中,一干人等,全然惊惶失措、四面奔逃。

    “谁再胡言一句,到我刀下来说!”他平素爱兵如子,对这些闲杂人等,也全部都以礼相待,无论千钧一发,甚至性命之忧,都甚少喜怒能形于色,然则便在这日,他勃然大怒,面色铁青,显是情之所至、不惜恐吓以防人之口,他此一句一刀,齐长城上下,敌我还有谁敢忤逆,问题解决得如此轻易,奈何,他知这无形的刃定已扎进了吟儿的心里去。

    “吟儿……”那天她恰因阴阳锁而虚弱,他回到她榻旁俯身,心中眼中全然痛惜,想说的有关劝她坚强的话,却全然堵在口中说不出。他何尝不知,这是他的敌人们见他难敌而刻意诋毁,却何以他越强就越是要伤害她。

    “别在意……那些,都是你我之外的事。”她抬手来抚他脸庞,低声说,“我娘她,被千夫所指,枉送了性命,然后苏降雪为她平反,可在义军这里,十几年还是坏人,一开始,咱们都以为她是被金国的王爷骗过去的……然而,直到会宁县的地宫,咱们才发现,她是谁,是吗?她是谁,她只有和完颜永琏在一起的时候,才是个完整真实的柳月啊。”

    林阡听得这一番话,顿觉吟儿比以往坚强更多,带着稍许诧异点头。只要她不在乎便好,他原就是不屑流言之人。

第950章 浮生未歇

    过了两日,待吟儿身体稍好些,林阡见秋高气爽,便带她同去游赏齐长城。樊井嘱咐过他,吟儿这种状况,运动量是一定要有的,正巧潍州战事全然落幕,他将时间全给了她母子二人。

    “常将军庙。”行到穆陵关北,吟儿奇问,“这是纪念什么人?”

    “哦,这位将军姓常名玄通,当年齐王派他修这条长城,常玄通便对民工说,他走到哪里,长城就修到哪里。常玄通家就在这里,所以长城修到穆陵关时,常玄通想回家去看看,但是忘记和民工说了,民工见他走了,于是就跟着他修到他家附近。”

    “怪不得有两道长城呢!”吟儿笑,“常玄通倒有些像你了,走到哪里,战争就跟到哪里。”

    “嗯……后来齐王知道了这件事,便以私自探家、误修长城之罪杀了他。”

    “啊,这么惨。”吟儿惊。

    “然而这常玄通被杀之后,楚国北上攻打齐国,好不容易突破了穆陵关,不料又被第二道长城挡住,于是楚军知难而退,齐国才免遭劫难。这时齐王认识到多亏常玄通错修的这第二道长城,于是下令给他建庙。”

    “唉,所以说,君主,不,是每个人,都不该太武断地做决定,因为任何事情,都是有两面的,甚而至于,会错有错着。”吟儿沉思之时,林阡蹊跷地看着她:“吟儿……”

    “嗯?”

    “怎生……变了?学会了思考,而且很是有理。”他纳闷,狐疑。

    “因为,有了小蒙蒙吧。”吟儿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将来,一定是个和它爹一样聪明的孩子。”

    林阡感触良多,这时上前了半步,将她整个人都罩进风氅,不令她被外界的任何事物骚扰:“吟儿……如果可以,宁不给你杀伐驰骋,而是给你一个安静无风浪的人生。”

    就是这种感觉,已经够了。他是她所有的屏障和依赖,无需去管隔着风氅的那些波云诡谲,吟儿笑着探头出来,抱着他手臂与他走了几步:“不,人生,就要是一场接一场的仗。且等着看,到底是哪一场仗,会彻底地将我们击垮。”说的时候,又见盟主霸气。

    他一愣,忽而想起了范遇的事,人生,确实是一场接一场的仗,有狂胜不休,有败而求生,有虽胜犹败,所以悲欢苦乐,红尘聚散,此起彼伏。浮生未歇,永无止境。

    释然,既然害群之马已然剔除,就更要珍惜如今所有的兄弟情、袍泽谊、恩与义,将来,要将盟军领到比以往更好,更凝聚,活着的人,携手共闯过未来的血雨腥风,才对得起陇陕齐鲁所有的埋骨忠魂。

    “沂儿,无论将来有任何的仗,爹一定会保护好你娘,保护你。”站在山上,眺望着远方青黛,林阡如是说。

    她听得这句坚定,才完全放下心来,她原先想,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会否生不出小牛犊,却是听见了他说保护,她相信沂儿一定能平安到这世上。

    “林兄弟。”海逐浪远远就看见了林阡一人站在坡上。那轮廓,那背影,别说辨识度本来就高,海逐浪跟着他混不知道多少年了,眼睛再差都一眼就能剔出来,不过海逐浪走近之时,还是有少许的不能确定:奇了,怎么只有林兄弟一个人,盟主呢?

    只差几步,确定是他,故此唤出声来,然而这一幕萧瑟江山图景,这一身孑然王者风范,令得海逐浪乍一见时,心里咯噔了一声:如果说未来的几十年里,盟主她不在……为什么会有这个景象,为什么会有这个预感,太不祥。海逐浪一阵心痛,几近忘了自己来的目的,于是呆呆地站在他背后,久矣,才说第二句话:“怎么,只有林兄弟一个人?”

    “哈哈。”却看林阡大笑着转过身来,同时他怀中揽着的吟儿也笑靥明晰:“去!你才一个人!三个人呢!”

    “哎呀!”海逐浪这才看见林阡把吟儿和小牛犊整个都罩住了,拍着自己的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悄然把心中的不祥都驱赶走,默念,万事大吉,万事大吉!

    “是有军情要报吧?”吟儿笑着看了林阡一眼,“就说你跟常玄通像,人走到哪儿,民工们就把长城修哪。这不,你一私自探家,战报就跟着来了。”

    “见到了海将军亲身前往,我就知潍州、青州皆已是我军天下。是以,不必报了。”林阡笑说,挥手让他先走。

    “啊,不能不报啊!”海逐浪大惊,赶紧地,“还有!”抢上一步,憋不住喜:“吴当家他,打进泰安去了!”

    “当真?!”吟儿喜出望外,她知道,一干山东兄弟,近年来最大的目标,都是打入泰安,回老家去啊!

    “新屿他……竟比预想中更快。”林阡亦大悦,语带激动问,“是与那黄掴阿鲁答的花帽军?”

    “对,在新泰大干了一场,突破了黄掴几十里的防线,一鼓作气,很快杀进去的。”海逐浪紧握双拳,兴奋劲儿别提了。

    叙说了良久,正待一并回去,海逐浪忽而问起:“林兄弟,对了,常玄通……是谁?”

    林阡还未答他,斜路里便传来个熟悉的笑声:“常玄通都不清楚!没看这常将军庙吗,显然这庙是修来纪念他的!”原是邪后带着一些兵将过来了,这幕争锋情景,貌似黔西的时候有过?那阵子,海逐浪和邪后还是死对头,现在,却是一对欢喜冤家了。

    “邪后且说说,常玄通是何许人也?”吟儿掌握了知识,便开始现学现卖,期待林美材一有错误,就帮海逐浪给她揪出来。

    “东晋的淝水之战之后,谢玄趁胜追击北伐,这常玄通是前秦的将领,负责把守着穆陵关,主帅已经决定向谢玄投降,但常玄通不肯还修筑长城,就因为不合主帅意见,被杀了。当地百姓纪念他,给他建庙。”邪后说。

    吟儿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这跟林阡对她说的,差了十万八千里了,朝代就不对啊!

    “我……是问了些当地的百姓,他们都告诉我,常玄通是春秋战国人。”林阡一愣,对吟儿说。

    “我也是听年长的人说的,说他是魏晋南北朝的啊……”邪后一脸无辜。

    “孰是孰非,都已是千年前的事了,互相抵牾,无从考证。”吟儿一笑,挽住阡的手臂,忆及谣言纷飞,更加坚强也乐观了起来。

    “呵,还有,说常玄通原本是东晋人、变节叛到前秦去的,所以在东晋北伐的时候,这常玄通怎么也不可能对谢玄投降,因为不能吃回头草了。”邪后于是无视林阡说法。

    “倒跟顾震有那么些相仿,却又有些不一样……”林阡蹙眉。

    “唉,这么听起来,这常玄通,到底是英雄,还是叛将?”吟儿不解地问,“当地百姓,却还为他建庙祭祀,树碑立传、歌功颂德?”

    “这些,便就是北民了。”林美材叹了口气。

    “唔,若上一战咱们打死了仆散留家,你说这些北民会不会给他立碑呢?”海逐浪摸摸后脑勺。

    “却也不能这么说,在民众心里,尤其北民,其实并无金宋之分,他们最看重的,是一个人的人格、气节,想那常玄通维护了他们一方的平安、还有着宁死不屈的精神。这才应该是建庙立碑的根由。”林阡说道。

    吟儿想,倒也不错,叹了口气:“你适才说的顾震,也是有他值得被记住的地方吧。”

    “哦,对了,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林美材忽然想起什么,对林阡说。吟儿看她身后那些兵将,不甚熟稔,话题正好到顾震,那他们一定是苏氏的兵马。

第951章 殊途同归

    “怎么?”吟儿见林阡突然就离开了自己而去与那群兵将交流,初始还有些不明白,和邪后、海将军一同在原地等他,问邪后。

    “是顾震的旧部,其中有些,是看着顾震死、却跟了苏慕岩的,还有一些,是和顾震约好了一起逃,可是等了很久也没见顾震来的。”邪后解释道。

    吟儿点头,他们,无论有没有与林阡为敌过,或者到底是不是真的走错了路,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他们全已经殊途同归。林阡他,有这份宽厚和包容。

    “是要问他们,顾震之死的详细情况吧。”吟儿猜出个一二来,当时,就看到一个将士,含泪长啸,捶胸跪倒在林阡身前,那应该是顾震最忠实的追随者,莒县之战一结束就听了他的命令私逃的,却然而……“恨不能与他同生共死!”

    “袁将军,生为同一战,死为同一业,已是同生共死。”林阡将他扶起。

    “盟王说的是!”那袁将军悲壮起身,转头怒斥身边一畏缩之辈:“孽畜!父亲临终之前,怎是你在他身旁!”

    除了这些极是忠诚的苏军将领,还有的,就是如此见风使舵、跟了苏慕岩的。原来这两个袁将军是兄弟,都是那随着顾震慷慨就义的袁老将军的儿子。吟儿领悟之余,不禁生疑:“何必将另个袁将军也带来见他?”

    “将他带来,是要堵你那谣言的源头。”林美材说毕,吟儿不禁一怔。林美材轻揽住她:“吟儿,这几日林阡明察暗访,已将这谣言的放出者揪了出来,势要为你,将一切骚扰都消除。”

    “跟谣言打仗,最难打了。”吟儿心里添了一丝甜,不远处的这个男人,他说到做到,且说做就做。

    甫一回到住处,林阡便对吟儿说起顾震之死的来龙去脉,虽那阵子吟儿也在沂水却毕竟身陷囹圄,是以并不知道当时当地种种状况。

    “原是这样。”世人皆知,顾震是被苏慕岩出卖致死,吟儿却懂,顾震更加因为要维护心中那一份念。其实不止林阡一个人,宁可栽在兄弟的手上啊。

    “你可知,苏慕岩心中杂念,是谁种进去的吗?”林阡问时,吟儿一愣:“不是他自己误会的?”

    “那兔崽子,思路会那般缜密?诬陷得顾震无话可说?”林阡骂时,吟儿噗嗤一笑:“这倒是,苏慕岩的脑子,怕是进了水的。”

    “他心中杂念,是范遇种进去的啊。”林阡道。吟儿一愕,笑意僵在嘴角。

    “我猜想,范遇是在和上线苏慕岩接触的同时,就对苏慕岩灌输了种种有关顾震的野心。”

    “范遇的目的?”吟儿不解。

    “为了给清风报仇。”林阡道。吟儿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向清风的灭门之仇,在他死后还剩一个顾震没报。

    吟儿眼圈一红:“他……何以要给向将军报仇?”

    “因为,但凡神志清醒的人,哪怕罄竹难书,也终是有良心的。”林阡叹了一声,“他害死了清风,自要为清风完成夙愿。”

    “何以能推敲出,苏慕岩背后的高人是范遇?”吟儿流泪问。

    “当一个组织里出了鬼,最了解鬼是谁的,往往都是敌方阵营。”林阡说,“天骄说,他之所以推出范遇是内鬼,完全因为楚风月与他无意中论起旧事;而分析过曹范苏顾内部形势的人,大半都是我们,至少我和范遇,都曾推敲过顾震是曹范苏顾里的鬼。”

    “唉……”吟儿苦叹一声,心情说不上来。

    没错,顾震就是范遇杀的――

    川北的第三场战,当苏蕤被苏降雪下狱诛杀,覃丰曾对范遇说过一句,“谁如果让主公感觉到他的决策比主公还英明,那就是他的死期到了。”范遇,因此知道,顾震到底该怎么杀。

    范遇伏罪后,这些天来,林阡无时无刻不在追忆,追忆那些曾经发生过却被自己忽略的点点滴滴,既为了推敲范遇的叛变理由,更是为杜绝自己类似的失察。然而,除此之外,难免有所唏嘘,毕竟范遇是跟了他这么多年的人。

    却没想到,要等到一个人彻底离开了,才这般空前地了解他的心态……

    四年十月之初,吴越率先逆转泰安局势,大败由黄掴亲自统帅的花帽军,突破堵截攻入包围圈内,杨鞍、石?之军,再非涸辙之鲋、孤掌难鸣,而近死灰复燃、如鱼得水,原就抱必死之心,更何况战势翻身。

    十月上旬,杨鞍石?在败战经年之后,终于翻身打出反围剿,首度击退了黄掴兵马,并与徐辕、祝孟尝里应外合,连续痛击纥石烈桓端、仆散安贞、解涛二十余次。

    十月中,刘二祖、郑衍德、郝定等红袄寨兵马,与林阡大军亦先后开到泰安境内,一干山东兄弟,斗战堪称狠辣,不到二十日,纵使全体金将联手也难挽狂澜,红袄寨龙盘虎踞、有文有武,军心凝聚于林阡、吴越二人侧,金军岂止难撼,望而生畏!

    那位赫赫有名的黄掴将军,剿匪大业只差一步却全盘受阻,自然不甘失败,他本身倒也勇谋兼备,是以在众金将屡屡败战的情况下,唯有他能在盟军手上胜去几场。奈何大势所趋,山东当地匪军,情势一片大好,山西、河北诸方义军,亦皆因此有复苏迹象,蠢蠢欲动中。

    这般情况下,吟儿隐隐觉得,有个人不可能再坐得住。如果说,陇陕是那个人的辉煌史,山东、山西、河北,全然是他的战绩巅峰――

    完颜永琏,他一直不曾来,其实吟儿也希望他一直不来,虽然这是他的家门口,但林阡基本上也没在他川蜀的家里呆过,是的,完颜永琏一直都跟林阡一样在南征北战,并没有如盟军想象的那样就待在中都,事实上,近年来他始终都将重心压在大金朝的北面边境,监控着北方几百个游牧部族的兴亡盛衰,而他在大金境内,显然也有政敌或军队里的敌人……是以,南宋军队,他分身无暇,只能放给他的南北前十、控弦庄、十二元神,甚至他的高手堂来打,结果,他错了。他的南北前十、控弦庄、十二元神、高手堂,全部因遭遇林阡而惨败!南宋军队,不是不强,而是过强!

    所以,这种情况下,完颜永琏,已经不可能不来。不光吟儿有这个预感,林阡也有。谁都有。

    只是个时间的长短罢了。

第952章 此局谁勘

    话说那十月十三日,林阡、吟儿、逐浪、邪后一行抵达泰安,徐辕、祝孟尝这一大路兵马,都已在驻地等候多时。与他们一起的,还有范遇死后得以重见天日的陈旭。虽说先前所有罪名都一笔勾销,但陈旭难免因郭昶之事而尴尬、羞愧、百感交集,是以不再像以往那般敞开心怀。接风洗尘之时,林阡自是注意到了这一点。

    饭毕,林阡吟儿执子对弈,一如既往高下立现,吟儿杀得林阡片甲不留,屡屡叫陈旭过来助林阡一臂之力,陈旭拗不过她唯能插手帮忙,逆转了几盘倒也露出了些笑容,说,想不到盟主弈棋这般高明。吟儿笑,亦想不到盟王水准如此之差?林阡道,多年不曾进步。陈旭虽笑,仍放不开。至于五局过后,陈旭帮林阡胜了三场,徐辕恰好进来论势,林阡起身离局,陈旭欲走却被吟儿拖住、坐下继续拼杀,林阡反倒站在他的身后,跟徐辕谈起泰安境内的局势来。

    自盟军打破花帽军铁桶封锁,泰安一带红袄寨势力复燃,但毕竟负隅、百废待兴,往好了说是星罗棋布,现实点讲是一盘散沙,风云变幻,迅疾莫测,经常是今天这里大盛,明天却连一路兵马都不存了,所以这“论势”之说,只能论个大势,还得讲究时效――

    到当夜为止,徐辕祝孟尝驻地,占泰安之东南,临战轩辕九烨解涛;吴越柳五津军阵,布于泰安之北,缠斗黄掴徒禅勇;杨鞍石?则居泰安之中,遭到仆散安贞、纥石烈桓端、束乾坤合围。

    “虽说彼此之间终于可以联络,而且也打了几场里应外合,但杨二当家的处境仍然不容乐观。他所处地带,仍是金军数倍于他,勉强能打,却捉襟见肘。”徐辕道。

    林阡点头:“如他们这般突然翻身士气倍增的,一鼓作气干出来的仗一定漂亮,然而长此以往若还不破局,必然不是办法,只会渐渐打疲。”

    “先前已经小胜了二十余场,却确实一次比一次小,他们,时间和精力都经不起耗。”徐辕叹了声。

    说话间留意到吟儿和陈旭这盘杀得正酣,乍看之下,吟儿的白子已将陈旭的吃得死死的,任哪一个黑子都行动僵硬、调动不能,连徐辕这半吊子和林阡这个外行,都发现陈旭要败了,他手停在半空之中,久矣无法落棋,半刻过后,大汗淋漓,吟儿嘴角一丝坏笑,显然高兴得很。却见陈旭神色又有缓和,倏忽提掉了一粒白子,一下子黑子便整个有了生机。

    吟儿脸色大变:“不行!我刚不是那么走的!”陈旭啊了一声,碍于盟主淫威,赶紧把棋局恢复原状。

    “适才这棋局,倒是像极了鞍哥的兵马,被围堵得严严实实。”林阡却在吟儿耍赖之前,就重复了陈旭步骤,把吟儿的那粒棋子提掉了。

    “哎呀!不带观棋还插手的!”吟儿气呼呼地抢他的手,意欲夺回。

    “确然……”陈旭一愣,回头看,好一副清爽局面。

    “提掉这白子以后,黑子整体就复活了。”林阡按着吟儿的手,偏不让她夺回去。

    “那不叫复活,那是围棋里面的‘气’!”吟儿心里真是有气!

    “主公说的那粒白子,又是谁家?”徐辕问,

    林阡接过他手中地图:“是束乾坤邵鸿渊,他们堵着鞍哥的‘气’,因此是最关键的两子两地。烦请天骄,今夜动身便往彼处,助鞍哥趁早将之拔除。”

    “然而,轩辕九烨、解涛、仆散安贞、纥石烈桓端,这另外四人,都极其难缠……”陈旭欲言又止。

    “他几人虽武功更高、兵力更足,在此局中却是次要,大不如束乾坤邵鸿渊关键。今夜鞍哥取势之前,都不必列入考虑。”林阡道。

    “原来你也懂啊,‘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占角’。”吟儿笑着凑过来在林阡耳边说,眼睛一眨一眨的。林阡却看着陈旭,没看她,哼。

    “一旦鞍哥对束乾坤启衅,我便立即去拖轩辕九烨解涛。届时,纥石烈桓端和仆散安贞必要对战事迟疑,多迟疑半刻,都利于鞍哥。”

    徐辕点头:“然而,即便能打败束乾坤他们,杨二当家的兵却还是不能与我们会合――轩辕九烨这四人,仍阻碍着我们两方兵马连结。”

    “届时两方都自活了,就未必急于连兵了。”林阡笑。

    “唔,其实,这叫‘两生勿断,皆活勿连’。”吟儿自认为很懂地引经据典,却发现林阡一直跟天骄对视,唉?怎么可以这样!不理她!

    “既然如此,主公,那事不宜迟。”徐辕立即行动。陈旭正待与林阡同出,林阡却拦住了他,笑道:“慢着,先与这位弈林高手下完此局。”

    吟儿正自郁闷,忽而笑逐颜开:“这还差不多!”

    “不对啊,不带观棋插手,就带举手有悔?”林阡忽然想起来,“这局明明陈军师赢了。”

    “那不一样!你是大丈夫,我是小女子!”吟儿贼笑,这是棋经上没有的,专属于她凤箫吟的理。

    林阡摇头无语,他几时拿过这丫头有办法!

    出得帐外,月已近圆。

    陈旭随林阡一同走在军营,心情繁复,时张时弛。

    “陈旭。”忽然林阡开口,陈旭下意识抬头:“盟王?”

    “多亏了你的献策。”林阡慢步,转头看他。

    “啊,陈旭……也只是与盟主下了盘棋,罢了。”陈旭一怔。

    “是你们提醒了我,战局如棋局。”林阡摇头,正色恳求,“陈旭,林阡希冀,未来的每一场战事,你都能如今日这般,一直在左右指点。范遇之叛,极是伤怀,不堪回首。我心忖,与你先前的种种误会,也便随范遇的死,烟消云散,如何?”

    “是,盟王!”陈旭大喜,热泪盈眶,“盟王,陈旭原就只愿做盟王手下谋士,终其一生,不离左右!”

    “陈旭,错了。”林阡浅笑,“不仅要为我谋士,更要为我的弟兄,无惧将心中所想,当时当地全部说出。”

    陈旭一愣,知道心结避不过他的眼,索性在此坦白尽了心事:“盟王肯谅解,陈旭亦不该再有隐瞒,是,我恨过盟军见死不救,但那是因为莫少侠没救,不是盟王的错,就算真的是抗金联盟的意思,那也绝不是盟王本身的意思……”陈旭含泪回忆,“事实上,我对盟军一半是爱,一半是恨。爱它可以帮我、帮二哥一起完成我们抗金的理想,恨它,害我不能回到过去的那个黑(道)会了……我入盟军久矣,一面看着清泉如以前的抗金联盟,一面看着浊流如固有的短刀谷,我心里,极是寄希望于盟王可以改造它。彻底改造。”

    “我不保证能否彻底,但绝对不纵容丑恶。”林阡点头,了解他是何意,倾谈毕,携饮恨刀,上紫龙驹。

    “盟王,旗开得胜。”陈旭留于后方,助海逐浪守。林阡此行,是去扰轩辕九烨,之心。

    大战一触即发,金人却谁都不知道,所谓大战,是杨鞍将发、至束乾坤。

    林阡的旗开得胜,也是跳过轩辕九烨,去对整张棋盘的。

    纵马疾驰,豪从刀边,壮岁旌旗,气吞万里。

    势,起冲于须臾之间,声,跌宕在九天之外。

    视野越来越阔,疆场越来越广。

    金有轩辕九烨解涛,宋有林阡祝孟尝,胜负于其中穿梭回荡,其实,胜负,本就没那么重要。

    这条开始是由兵与马堵成的路,结束时,当还是由兵与马铺成。

第953章 战幔掀开

    军不畏死,与子偕作。

    当夜,同一时刻,杨鞍、石?兵马,在天骄徐辕的到来与鼓舞之下,亦磨枪拭戟,上阵杀敌,争先恐后,一往无前。

    束乾坤、邵鸿渊岂甘示弱。激越的战鼓声中,金宋兵马以同样的气魄、同样迫不及待的心情、同样速战速决的心态,冲,杀,喊,倒,纠缠到不可开交,谁还记得,谁曾在沙场彼端。

    季节,是征人们定的,绚烂如火,汗滴如雨,气势如虹,甚而至于那泥沙飞扬、山崩地裂、电闪雷鸣,都该是盛夏景象,古道上,苍莽间,混沌中,色彩千年都一般黄。

    冬风凛冽,大雪纷扬,寒意彻骨――只有气象,会拉回思绪……

    刀,刺进血躯前,先刺穿一大片雪,刺透另一束刀光,刺贯那同样的削铁如泥,继而,刺进这壮烈河山,刺进这浩淼天河,刺进这无尽史河!

    战,狰狞而野蛮……

    十月十三,不过是林阡到来的第一日,却也被他拿下了第一战。何其汹涌,何其凶悍,轩辕九烨始料不及,纥石烈桓端亦难调动,束乾坤邵鸿渊兵马大溃。

    火乘风势,刘二祖、郑衍德、郝定诸路红袄寨军,也在这十月中旬陆续驰赴,挥剑扬鞭,泰山之巅。

    在这番残酷形势下,金军众将又哪是好惹,一致决断:不再费力与林阡、徐辕鏖战,而是押众望于黄掴身上――众望,即代表重兵,目前身处泰安境北的黄掴,是唯一一个在这二十天里没有大败的人。

    便在这十月下旬,黄掴、徒禅勇都豁了出去,调集三万金兵,对吴越强打猛攻。泰安北面,红袄寨区区四五千人,无论人数或装备,皆比这花帽军逊色,但唯有士气不缺,是以能坚决抵抗。于是这区区两日内,遍地杀伐,锣鼓喧天,攻防激烈,血肉横飞,红袄寨虽渐打渐弱、且战且退、一败涂地,却哪怕天涯海角、穷乡僻壤、残山剩水,死到仅剩几百人,也绝口不提一个“降”字。

    一年之前,带着数万花帽军压境清剿、见宋匪屡战屡退却视死如归的黄掴,曾傲笑嘲讽:红袄寨拼劲虽足,实力却有限。一年之后,看宋匪虽然还是那么几千、却竟然还是那么几千的黄掴,明明懂了,明明也汗颜:既然实力有限,拼劲就更要足了啊!

    “这一群,杀不尽的宋匪啊……”驻足山顶,黄掴看着足下伏尸不绝,一望无际,如有万里。这一战,杀伤甚多,他一边自豪于功勋,一边又感叹着,所谓功勋,也是浮云,一厢情愿耳!

    却焉能不打下去!?

    十月廿三,吴越、柳五津、彭义斌军队战败,被黄掴追打逼至大崮山,建寨驻军,负隅顽抗。黄掴出于了解,预料到他们会坚守城寨,是故毫不懈怠,趁胜追击,夜以继日,紧迫顽敌。廿四,轩辕九烨调集麾下高手轻装北上,日夜兼程,闪电袭击,击溃彭义斌后宿营待命,与黄掴大军成掎角之势,意图将彭义斌这一路彻底封死。

    廿六,经过长达两天血战,柳五津协助彭义斌强行攻破防线,溃围而出,重回吴越身边,此情此境虽然会合却粮尽援绝,若非统军将领为吴越,红袄寨恐已全军覆灭,而不至于从十月一直战到十一月初,仍然骁勇,仍然能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军民一心,众志成城。

    久矣,大崮山状态一直“被围”,却迟迟没有传出“被克”,甚而至于,吴越与黄掴数次交锋,覆骨金针还伤得黄掴卧床不起了两天,肩膀身上,伤痕累累。

    然而此等情势下,泰安县内刚刚脱困的杨鞍石?仅求自保,刘二祖、郑衍德、郝定等兵马也动不得,眼看着林阡失了这又一战的先机,金军把希望押在黄掴身上再正确不过。

    但,黄掴和轩辕九烨一样,在剿匪的同时,严防着林阡的千军万马――怕就怕林阡忽然之间,出乎他们的意料,踩着仆散安贞、纥石烈桓端等人的尸体,风驰电骋、势如破竹从南面冲杀而至……

    事实上,当吴越柳五津败报频频传来,泰安当地如杨鞍等人,确都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诸如刘二祖、郑衍德等将,刚回泰安还没来得及庆祝,就听说自家兄弟被困大崮山,自然惊惶失措、焚心似火,却欲救而救不得,因此纷纷来向林阡询问或请战,以杨鞍刘二祖这些和吴越最亲近的兄弟最是积极,然而,林阡尽皆不允,一概阻遏。

    “可是,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新屿他,被黄掴困死在大崮山?!”杨鞍不解道。

    “鞍哥,泰安待稳,任何兵马,决不能动。”林阡摇头,制止的同时另有携策,“既然新屿被困在大崮山,我们可以联络北面济南府的孙邦佐、李思温等当家,与他们借兵来救。”

    吟儿就在一旁听他二人对话,听到这里点头领悟,这应是陈旭澄清后第一次对林阡献策,这也是林阡早年就说过的:当一盘棋陷入胶着,不介意将棋盘向外拉伸……

    陈旭如此用兵,黄掴必然难料。试想金人们看见林阡和盟军主力在泰安,显然一门心思防着南面,能分多少心给北面济南府名不见经传的那些匪寇?

    不过,孙邦佐、李思温两路人马,虽一直就在济南府,却在泰安被围的一年里,始终不曾给过杨鞍实质性的救助。

    “与他们借兵?”杨鞍冷笑一声,持鄙夷态度,“他二人要是会救,早就救了。怕就怕,这等投机倒把之人,早已投降了金国!”

    “不,他们会来。”林阡笑而摇头,“鞍哥也说了,他们是投机者,自是看哪边的胜算多,就往哪边靠拢。”

    “嗯……可是,谁去说?”杨鞍一愣,微微点头。

    “我。”林阡道。

    杨鞍这才神色缓解:“胜南去说,自是再好不过。希望他们能点头回归、能成功将新屿救出险局。”

    林阡凝视着杨鞍:“鞍哥,自重回山东第一刻,我便在心里承诺过,要回泰安本营,红袄寨所有的兄弟,都一起回。”

    杨鞍含泪:“有生之年,若能重振旗鼓,杨鞍死而无憾!”

    “要去济南?去多久?”吟儿知道林阡很快就会动身,心里自是不舍,脸上写满了苦。

    “少则十数日,多则两三月,直到新屿获救、泰安格局也彻底颠覆为止。”林阡胜券在握。

    “啊……”吟儿掐指算日子,那时候,小牛犊是不是都快生了?

    林阡忽而笑说:“既是我俩一起去,又何须计较多少日?”

    吟儿一愣,喜得啊了一声。

    “怎么?盟主也去?”杨鞍一怔,不解地看着林阡。吟儿也一头雾水,却连连点头,生怕得到的又失去了,忙说:“去的,去的!”

    “据说金国的第一名医张从正,目前就在济南府行医救人。”林阡道,“顺道带吟儿去求见他,看看吟儿的身体,到底该怎么治。”

    吟儿这才懂了,喜色微敛,稍事感动。

    终于,林阡不是孤身一人去的。

    还有吟儿,与林阡一同,穿过这大崮山的金宋战场,前往济南府借兵、拉伸棋局……

第954章 济南之行

    雪纷飞。

    好一个宁静祥和的冬夜,马车驰骋在与战场平行的轨迹,仿佛来到了又一个世界,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北,官道平坦且开阔,田园、农庄都经过。

    探头看着窗外,暗蓝天幕,灰白大地,一切都似永无止境,吟儿的心,前所未有的安谧。想到某人此刻正贴身护着她、陪她一并看窗外景象,吟儿心就更暖,真好,他去哪里,她便去哪里……没回头,却不自禁地,偷偷探索起他手的精确位置,希冀一击即中。

    林阡意识到她这小动作,隐隐察出丫头在想什么,微笑,自我暴露,先将她的手握紧了。吟儿一怔,脸红转头瞪着他,这模样,这神情,这气色,还有这小心机,全都是夔州时候就有的,他真喜欢,但愿能一生保持。

    事实上,有孕七月,不宜舟车劳顿,然而那位名叫张从正的国手,正巧于济南府行医救人,自是可遇而不可求。林阡虽然规整大局胸有成竹,却独独对吟儿的身体没有把握――尤其当叶阑珊提起,怀孕八个月的时候,胎儿会掠夺母亲的气血,以及令母亲胸闷气短……种种危害,都牵扯着林阡的心,是以一听到张从正是金朝第一名医,就立刻投向了他。恰好,林阡需要信使对济南府搬救兵。用他自己来向孙邦佐、李思温说服,自是最适合不过。

    一方面为防颠簸,他选的都是坦途,一方面也不能废了大势,他必须护着他俩的行踪,可是官道上关卡众多,金宋间哪个不认得他林阡?!诸如此类矛盾,他却一一排解。却是如何排解的?吟儿此刻难忍笑意,凝视着眼前这个陌生人――难为了他!乔装成这副模样,和当年沈延的蹩脚商人形象有一拼!

    吟儿正待跟他说,其实你最大的破绽就是白发,可一定得把帽子给戴好了呀。林阡忽而先开口,对她讲:“今次咱们去了济南,等沂儿出生了,再回泰安。”

    “啊……?”她意料之外,“怎么?还有三个月啊!”三个月,林阡都离开战场,那怎么得了?那可能吗?

    “风行和陵儿,当年可是十个月都避开了战场。”他俯下脸来看她,眼底全然笑意。

    “他二人那是猥琐之举!”吟儿笑,知道绝不是那个原因,奇问,“你就这么有把握能顺利借到济南府的兵,而且不必你亲自领、就能解了大崮山之围?”

    “孙邦佐和李思温,都是红袄寨的老当家了,得知形势大好,不会不倾斜回来的。而他们这些济南府的兵马,一旦赶去了大崮山,就一定会扭转局面――一则金人想不到他们会突然坚定会盟,二则新屿他们战败的原因只是寡不敌众,多了一倍兵马,势头绝对不同。”林阡分析给她听,“别说区区一个大崮山了,届时,新屿会带着他们,一鼓作气杀进泰安,彻底将金军击败。形势会完全顺着走,不受控地顺。”

    她听出他的自信,甚至藏了一丝狂:“哈,怪不得。盟王很看好吴当家,所以放心垂拱而治。”

    “吟儿,三个月后,便是正月。你陪我一并,回泰安去过新年。我娘她,定然很喜欢沂儿。”忽然他不提战事,垂下眼眸,适才狂气全然消隐,竟还匿着一丝恳求。

    她知道他在恳求什么,嫣然一笑:“你放心!不是去求那位金朝名医吗?绝对会好的!我还要向娘亲她,请教怎么做佛粥呢……就是那种,你最喜欢吃的佛粥,你说山东的味道和陇陕不一样……”

    “对。”他点头,望着吟儿微笑的脸,悬着的心才逐渐放下。这几个月来,吟儿的身体虽然反反复复、不上不下,倒不至于性命危殆,只是他自己乱想罢了。

    林阡叹了口气,嘲笑自己,林阡啊林阡,竟如此患得患失。

    翌日午后,阡吟抵达济南境内,先去见了李思温。与之借兵,果然畅通无阻,约定了出兵日期与救局路线后,阡吟在他据点休憩、交谈了片刻,再动身向北去找孙邦佐。适逢傍晚,吟儿笑说小牛犊饿了,不如先去饕餮一顿,林阡自是答允。

    明明已到日暮,济南府却还熙攘。酒楼里,闻不见平日杀伐气,偶尔经过一两个弹琴女子,身上还透着轻悠的脂粉香。吃到一半,外面下起大雨,路上行人渐次少了,酒楼里的却不见减。

    吟儿喜欢这环境,吃得甚是欢乐,林阡于是在侧托腮笑看她,自己却没怎么动筷子。

    “怎么?笑什么?”吟儿杏目圆睁。

    “在想,六年前的一天,依稀也是这样。”林阡望着窗外雨幕,陷在回忆之中,“那时候,是我陪着吟儿这个新上任的盟主,不辞辛劳去夔门借舟,再把敌人晒在了旱八阵。”

    “啊?又跟上次一样?有奸细在跟着我们吗?”吟儿一怔,左顾右盼。

    “唉,怎总是听不懂我的话。”林阡正摇头苦笑,忽而蹙眉,嗅出了门口不对劲,手也碰触到饮恨刀,“不好,一语成谶――杀气……!”

    “狗鼻子!”吟儿笑着继续吃,有他在,有什么好紧张。

    林阡见门外进来四五个彪形大汉,并非金军官服,心念一动,刀锋略有收敛,然而他们虽然衣着普通,脸上蛮横之色难掩,说不清究竟是官气或匪气,杀机甚重,唯能静观其变。

    他们坐下之后,一直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似是有所密谋,时不时传来“大兴府”“都指挥使”“纥石烈”等字眼――原谅盟王老人家吧,他本也不想听,奈何传进耳里来,不得不带了些好奇心。何况和战事沾上一点边他都会庸人自扰的。

    初听到“纥石烈”时,林阡心一惊,以为是纥石烈桓端,但听多了又觉不对,毕竟,纥石烈这个姓,在大金比比皆是了。

    吟儿发现他不厚道,轻轻咳了一声,偷笑碰他的肘,便即此时,忽然他们提到“左丞”,吟儿的笑顿时不再。靠近中都,皇室宗亲显然不少,所以在山东河北一带,如果提“王爷”吟儿还不那么确定是完颜永琏,偏巧上次蓝玉泓抓走她时,讽刺过她是左丞的女儿,吟儿心里在意这两个字在意得紧……心道,十有**,这些人物,都跟完颜永琏有关。

    吟儿霎时呆住,换林阡来提她的神,吟儿缓过来时,只见林阡对她一笑,于是心念稍平,埋头继续吃饭。

    “切三斤熟牛肉!怎么这么慢!等多久了?!”那些人原还在窃窃私语,这时有人不耐烦,火冒三丈揪住小二,满脸凶悍。林阡看这架势,估计他们是军官,作威作福惯了……却不知何故,那人转过身时,林阡看见他们桌上还放着地图,似在详细筹谋。

    于是林阡吟儿两人,怀着不同的目的,不自禁地在耳中将这帮人的声音提高――

    “如无意外,两个时辰之内,他与凌、岳的兵马将要经行此地。趁这时间,对他动手,十拿九稳。”领头者说。

    “然而,凌大杰、岳离,全然是一等一的高手。”有人心虚。

    “他们刚从北疆赢足了回来,意气风发得很,最容易马失前蹄。”领头者甚是信心。

    阡吟恍然,这些都不是完颜永琏的麾下,而是……要伏击他!却多讽刺,保家卫国、战胜凯旋的英雄人物,却要在回归的路上,被这群宵小背后暗算。不管成功与否,都是笑话一场。

    不过,这些,阡吟也都见惯了。

第955章 神偷演技

    “说是如此说。那可都是高手堂的人啊……”跟班们纷纷面露难色。

    完颜永琏的高手堂,总共只有十个人,全然是河朔名流,打遍燕云无敌手。他们之于完颜永琏,一如徐辕和九分天下之于林阡。几十年戎马生涯,他们随完颜永琏辗转神州,最起码都参与过捣毁太行义军,都参与过陕西剿匪与陇南之役,都参与过制伏和关押渊声!这些人,连林阡都要打心底里敬畏,何况等闲之辈,试问哪个敢碰!

    “放心好了,可知道,我历尽千辛,从开封盗来的‘虚寒毒婴’?这瓶寒毒一滴致命,下在他们上游,何愁他们不死。”领头者说,“可想好了?下手要快!”

    林阡心里有数,忖道:这所谓“虚寒毒婴”,理应就是南弦制得的烈性寒毒,想不到并未随着南弦的死销声匿迹,而是在捞月教这次移师山东之间隙,被人从开封趁虚而入得到了配方。

    这些宵小胆大包天,根本不知寒毒危害,所谓“一滴致命”,显然道听途说――然而,效仿者会比被效仿者更加肆无忌惮,是以配出来的毒性如何、效用怎样,更加不容小觑。

    “哈哈,到那时,什么左丞,什么日月天尊,什么护**统帅,全都归西,一起去阴间见豫王吧!”那领头者忿忿说。跟从们这时都没什么反对意见了,立即就宣誓缔约,就那时候,店小二把牛肉也上了。

    “豫王完颜永成,年初似是薨逝。而完颜永琏自年初去了陇陕之后,应是直接就往东北路与临潢路去了,未曾吊唁过这位兄弟,如今北疆局势稍稳,就取道河北、山东直接往河南去。”林阡在心里分析。凌大杰正是他们所说的护**统帅,而他们话中的日月天尊,林阡虽没见过却显然听说过,正是完颜永琏麾下的强将岳离。

    但林阡更加清楚,完颜永琏这一次,绝对不再是“路过”泰安的战场了。

    如果说上次阡吟与他短暂的交集,是完颜永琏为了渊声的事去陇陕安抚军心,今次,他显然把对付红袄寨匪军提到了议事日程上――取道济南府,是为了控扼泰安县!

    然而,且不说他是吟儿的亲生父亲,且不说这寒毒会殃及无辜贻害万年,林阡本身,也决不纵容有人为了杀完颜永琏做出这等事来,这等阴损卑劣之事,哪怕利于盟军此战,甚至利于今后北伐,亦不能为。既然撞见了,就阻挠定了。

    “娘子,扶为夫的出去。”他见吟儿也差不多吃完了,假装喝醉,东倒西歪地站起来。

    “啊……”吟儿听他们要害完颜永琏尚在纠结,听他一说赶紧来帮扶,然而蹒跚着才走到一半,他就往左一斜倒压在领头者的身上,手里面的酒,也泼得人满身都是。

    “哎呀哎呀,对不住!我相公他,醉了!”吟儿大惊,赶紧道歉。林阡一面起身一面把人身上擦、摸了个遍:“好酒,好牛肉……壮!”吟儿看着这等拙劣的偷盗技术……心想――怎么这领头者没发现的?

    领头者勃然大怒,起身劈头就要给他一巴掌,哪知林阡正好又向右一歪,抱着吟儿一起往门外走了。“你他(妈)给我站住!”那人一边整理衣衫,一边破口大骂。

    “嗯?是叫我吗?”林阡站着了,转过身来,惺忪状。

    “回来,叫几声爷爷,磕几个响头,便饶了你。”领头者看见吟儿,眼前一亮,“把这娘们,也留下了。”

    “那可不行!这娘们,爷爷我喜欢,不给孙子!”林阡笑着抱紧了吟儿,狠狠地对她脸啃了一口,乐呵呵地笑。其情其景,与醉无异,吟儿霎时懵了,竟有些怀疑,林阡刚刚喝酒了吗?

    “打死这醉汉!!”那领头者大怒之下,竟发出这样的命令。这等琐碎小事,至于振臂杀人?何况这还是济南府,怎允许目无法纪……林阡心念一动,到底他们什么来头,恶棍到这个地步?眼看这帮杂碎提刀携枪攻上,林阡虽始料不及,却也探及饮恨刀,即便要节外生枝也顾不得了。

    只是,林阡习惯性在最后一刻才出手,所以常人都觉得那攻势足以致命了、他却还慢慢吞吞没动静貌似手无缚鸡之力……

    说时迟那时快,斜路里忽然一道寒光急行,刷一声阻在林阡与杂碎们之间,应声而落,全是断刃。

    “什么人……!”那领头者话音未落嗷嗷大叫,这道寒光还未从吟儿眼中消失,便承接上又一幕刺眼血雾。

    世间,怎有如此锋锐的攻势,如此凶猛的步伐――那个突如其来的人,抓起领头者肩膀,嘶一声锐响,就把对方的一条手臂切了。

    那一瞬之间,酒楼里除了阡吟两人,还尽皆未会过意来,仍然是欢歌笑语、觥筹交错、人来人往,虾兵蟹将们也动作定格、一哄而上。

    那一瞬之后,酒楼里发现血案,个个都脸色惨白,逃跑的、昏倒的、惨叫的应有尽有,虾兵蟹将们哪敢停留、一哄而散。

    “好厉害的剑!”吟儿看得手痒至极,也羡慕嫉妒恨:自己鼎盛时期,可有这般功力!?

    正好,不需要林阡拔刀了。林阡颇带欣赏地看着身前少年,一袭白衣,背影清秀,风姿与当年宋贤甚近,却竟然与宋贤一样为剑客。适才驾临,他袖中释放出的凛冽锋芒,虽表面只有一道,可当中威力,竟如寻常剑之万道!

    难怪那领头者躲不开,难怪那领头者的手倏忽就脱身飞走如遭遇砍瓜切菜,难怪这一剑明明已经落幕,震撼却经久不灭,所有躲起来的虾蟹们,宛若还在被流窜的剑气追赶着……所以躲在桌子底下、墙角边、酒坛子里,一口气都不敢出!

    “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下属,果不其然!”那少年笑。

    “你……哦,你是……沙……沙……!”还未说完,领头者刚恍然就昏死了过去。

    林阡豁然开朗:莫不是断水剑沙溪清……林阡到山东来比徐辕、宋贤迟了一步,听他们提起过这个曾向义军示好的山西剑客。

    “回去告诉纥石烈执中,贪残专恣,怙恶不悛,终自食其果!”那少年冷肃说罢,虾蟹们齐齐点头。

    原来,这帮人的主子是纥石烈执中,纥石烈执中,那又是谁?看来残暴得很?阡吟面面相觑,自是不认得。

    这时那少年俯身来搜领头者身,良久,却一无所获,他似是犹豫了半刻,将那领头者翻了过去,继续搜,仍然没有,那时他虽站在血泊旁,但却半滴不肯沾碰。林阡见时,知他应是对血嫌恶,不由得微微一怔,心道他怎还闯荡江湖。

    思及那少年适才应该也在偷听,林阡清清楚楚,他搜的东西,在自己身上。正思虑着需否告诉他,便那时,济南府的官军们闻乱而来。

第956章 断水VS饮恨

    济南官军,来得真快

    那断水剑沙溪清,却走得更激

    一晃眼,只留白影一抹,比适才他剑更加惊心——吟儿竟未能有所察觉,饶是林阡看见他走,也说不清他究竟去了哪个方向。来也刹那,去也刹那。

    也许,如梭、如鬼魅、如光电般,迎面穿过了这队官军吧……

    这队官军也走运,没被一剑掠过去。大难不死的他们,没意识到适才是死里逃生,于是一进来就张扬跋扈、凶横四顾,大声叱问那凶手哪去了,第二件事,才是上来把默认为死者的那个抬起。

    “谁杀了他?你们见到没?”捕头劈头就问阡吟。林阡那家伙,啊了一声,直接昏迷。吟儿好不到哪去,捂住眼睛带哭音:“我……我什么都没看到”

    围观者众,大抵都跟他二人一样状态,谁都怕火烧到自己身上。这时那“死者”动了一动,惊得那帮官军齐齐大惊,本能放手作鸟兽散,“死者”原想告诉他们凶手是谁,被他们这么扔到地上,直接又喷出一口血来。

    血案终不了了之,寒毒也落到了林阡手里。目送着官军走了,阡吟大功告成,待出了酒楼,一回到马车里,猥琐夫妻俩就忍不住笑起来。

    然而尚不及对白一句,尚不及唤那马车夫过来,车窗外就是一道罡风强袭,林阡倒也警觉,饮恨刀始终提在手中,衣袍一拂雷霆千钧,直将这股杀气掀翻了压回去——

    转瞬之间,帘幕碎成千片,车轮万次来回,转瞬之间,帘幕还来不及坠,车轮还来不及转,转瞬之间,车仍处于静止,敌我仍隔一帘,初回争锋尚未解除,二次交戈却已白热

    对方剑气凌厉侵入,表面只是一招果决,实质却有万道强横,林阡刀光从容回击,饮恨之风呼啸裹挟,竟似将这万道剑气悉数容纳,连收带还,只在区区一道弧线。

    终于所处空间散架,马车急急驰开数丈,对方毫不犹豫也追上车来,继而随着这战场本身一路狂飙,林阡与他也争锋了整整一路二十五个来回,便一口气见招拆招,刀与剑斗得是不分你我。

    吟儿在旁看得呆了,竟不知是何时起,天际冬雨渐急,方圆百里,下了不休。但最近处的,依稀有冰雹,它们,在三人身畔混乱颠簸,如书法般龙飞凤舞,跟刀剑一样纵横写意。

    一时之间,吟儿却并不愿看见林阡赢,虽然感情上站在林阡这边,但对这少年的好奇覆盖了感情——这白衣少年的剑法,何故如此出色,外厉,内韧,所以整体刚猛,凌厉,而且还毁灭性

    没错,那特色,叫“毁灭性”吟儿心念一动,就看这少年剑锋过处,造成的一切后果都是不可逆的,当是时白光暴涨,生生撕开了弥漫在车周围一大片的水汽——这剑锋能够断水,断开就合不上刹那,吟儿恍如看见眼前画面变脆、当中裂了道缝、补不得,万道剑气,就伴随着高亢的剑音灌进来,若非他的对手是饮恨刀林阡,吟儿恐怕自己都被卷入那黑洞中去了

    所幸,所幸这些乱窜的、短促的、毁灭性的剑气,全部都被饮恨刀无一例外、雷厉风飞、逆天而制,所以啪啪啪啪尽皆折断、折弯或折返几乎在断水剑断水的同时,饮恨刀便就在聚海,身处这暴风圈中心的三人,上下左右,数丈空间,均能感受到水龙跃空、环绕盘旋。

    “好一个作奸犯科的绝顶高手”沙溪清冷笑一声,他适才路见不平拔刀相救,一是看不惯那些人目无法纪,二也是因这一对夫妻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想到这里会隐着个绝顶高手啊,话说回来,沙溪清要是认得出这是林阡就见鬼了,连吟儿都和济南府的金军一样,一起被林阡的演技给蒙了过去……

    “哎呀,好端端的一场打斗,怎生这么多水……别打了,停了吧”吟儿见这沙溪清的剑就快把握不住,败象显而易见,出于惜才,赶忙中断。奈何纠缠在这战局里的两个人,酣畅淋漓哪是说停就能停。

    当是时,刀何在,剑何在,身陷一片汪洋泽国,浪翻潮涌雨倾盆,高下之分越来越明显,吟儿意识到断水剑就快被饮恨刀卸了,不,是吞了……林阡的刀,气势之恢弘,意象之广袤,无不叫她每次看见都叹为观止仿佛从未领略过,也叫对面那沙溪清的脸色越来越倔强——但也一定越来越服气

    “适才那么近,我竟都没认得出来,这位是饮恨刀林阡”沙溪清中气不足声音也低,脸上却顿现了三分肯定、七分恍然。他试探出了这个对手,外表寻常商旅、内里却是金军最大的忌讳,林阡。

    然而沙溪清敌意虽消了,战念却未减,大笑了三声,一边与饮恨刀继续拼杀,一边语气与神态里充满了傲。

    傲,当然傲,别忘了到现在林阡仍然是乔装,沙溪清认出他来是因为逼他使出了真实本领,足见沙溪清武功之高强。沙溪清噙着满足的笑意,好像在说,即便败了,他也不虚此行,何况他目前还有生机。

    “沙溪清,你的断水剑,也不赖啊”吟儿拊掌,由衷赞道。

    沙溪清面色登时一变,其实他心里应该清楚,他的真实本领比林阡暴露得还早——可是,也万料不到林阡身边这女子率先出口。连她,都洞悉了他的身份……

    “确是当世罕见之奇才”林阡笑叹一声,接吟儿的茬。沙溪清的年龄,看似比他要小,应是个晚辈后生了,“长江后浪推前浪——”

    哪想到林阡这乌鸦嘴刚一说完,一声巨响前浪和后浪一起掀了……

    事实上这一路单打独斗,一路都在对马车迫害,水线拉伸越来越大,水圈扩散越来越可观,水球膨胀越来越显著,奈何他三人都没意识到这些提示,直到刀剑之争发展到了马车所能承载的极限,分崩离析立竿见影……直接摧毁马车的几丈巨*,非冲天起,而是往各种方向都扫射,浩荡无涯,气势恢廓,并伴随着连串水花,爆沸、炸裂、经久不衰。

    所幸他三人都是高手,才不至于跟这马车一起被毁,林阡抱着吟儿轻巧落地之时,那沙溪清也轻飘飘地落在了不远,三人齐看那被饮恨刀击落的断水剑,先是气氛一滞,忽然相视而笑。他们,本就不是敌人。

    “林大侠,林夫人,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去喝一盅如何?”沙溪清笑而拾剑,洒脱之至。

    “再好不过。”林阡说,吟儿暗笑,这酒鬼,巴不得

    “不过,先等等。先换身衣服。”沙溪清提示说,阡吟二人,也都湿漉漉的,回过神时,才发现雨原来并非那么大。

第957章 不如偶遇

    人生得一对手乃喜事,何况武功上相当,喝酒也一样强。林阡与沙溪清极是投缘,吟儿虽说不能喝,正好刚才没吃完,于是就在旁忙着补餐……时不时打量那沙溪清几眼,心忖,和玉泽描述的浪子还是有点差异的,至少,没有那么油腔滑调。吟儿笑,那是当然了,沙溪清如何对林阡油腔滑调?人都有多面性,再轻浮的人,都有他正经的时候。想来这沙溪清,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吧。

    “我知二位都有不少疑问,譬如那纥石烈执中究竟何许人也,为何会派手底下的人往完颜永琏下毒,我又何以会趟浑水去救那个金国王爷。”沙溪清说。

    “救完颜永琏的原因,你我该是一样。”林阡点头,“虽都与金廷为敌,却岂能以卑劣行径。”

    沙溪清一怔,笑:“其实我比你多一个原因。我对那完颜永琏,还是有诸多好感的。起码在金廷这么多权臣、大将、亲王,仅他一人,可能扶起金廷这个烂架子。”

    “听沙少侠这么说,他与我想象中的也差不离了。”吟儿搁下碗筷,仔细听,一句都不想遗漏。其实她设想过,完颜永琏跟林阡是一类人。

    “哦?林夫人设想中的完颜永琏,也是个能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王爷?而非传说中的杀戮无数、暴戾无情?”沙溪清饶有兴趣地问。

    “古往今来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哪个不是握了无数人的性命?有功有过,敢担罪名,总好过那些刻意标榜自己仁慈,却毫无建树的。”吟儿说时,沙溪清略带惊异之色。

    “说得对,与完颜永琏同辈的王爷们,虽然有不少都是文武双全,更甚至有风姿奇伟,可惜,全都不能抵外治内,唯独他,帮着金朝现在的这位皇帝完颜?,安着北疆,慑着南宋,力挽社稷,不可或缺。”沙溪清语中尽是敬仰,他身在山西多年,看来是关注着金廷不少年了,对完颜永琏明显比他们了解。

    “据说,永字辈的王爷们,都是完颜?的叔伯?”林阡问。

    “嗯,完颜?这皇帝……金朝早晚败在他手里。”沙溪清叹笑。

    “咦,何出此言?”吟儿奇问。

    “心胸狭窄,提防他的几位叔伯就像提防贼一样,不但派人监视他们,还限制他们出行,好几位永字辈的王爷,不是被处死,就是再三被贬官。”

    “他对完颜永琏,本该更加提防……”林阡说,吟儿心也揪起。

    “然而他又怎能少得了完颜永琏。”沙溪清摇头,“多年以前,北方的鞑靼诸部便开始不断侵扰金朝北疆,若非完颜永琏攻防并举,完颜?只怕要内外交困。二位可能还不知道,近年来黄河多次决口,金朝的财政极为紧张,偏生完颜?不是个节俭的帝王,所以苛捐杂税极为严重,虽不至于民不聊生,但大金再这么走下去,早晚要亡。”

    “天灾**,却是连完颜永琏也无法控制的。”林阡点头,心道完颜永琏的北疆经略或可能安邦,却明显不能安稳财政以治国。然而,黄河决口完颜永琏焉能对付?难怪沙溪清要说金国是个难以扶起的架子了。

    “是啊,这般情况,完颜?需要完颜永琏帮扶,自然不可能像除去他大伯一样地对付这个叔父。”沙溪清说,阡吟皆点头,事实上,完颜?也不可能除得去完颜永琏吧。

    “而完颜?最令我不忿的一点,则是他用人不当。”沙溪清说,“譬如那纥石烈执中,肆傲不奉职,勇悍无谋,贪婪妄为,无论任什么官职,都会在任上胡作一番,今天殴打官员,明天滥杀无辜,总之是到一处惹一处事,偏偏今天从这里被贬,明天又去别处为官。”

    林阡叹了一声,这种情况,放之四海而皆准,也难怪那些纥石烈执中的下属们专横跋扈了,明显跟主子一副德行。

    “这个纥石烈执中,与完颜永琏又是什么过节?”林阡知道吟儿很关心这点。

    “过节,说起来可就多了。纥石烈执中生平第一次犯事,罪名就是完颜永琏定的,积怨已有近二十年。大概在七年前,完颜?下诏让纥石烈执中跟随完颜永琏征伐,结果纥石烈执中不允,还上奏说宁死不跟完颜永琏征伐,气得完颜?又将他降职。三年前,他被起用为知大兴府事,任内又被弹劾,又是完颜永琏经手,继而改任为武卫军都指挥使……”

    “呵,结果又犯事了?”吟儿笑起来。

    “是。武卫军就在中都守护帝王,责任之大,岂容风气不正,当时,完颜永琏也是大动肝火,惩处时分毫不曾留情,该斩首的斩首,该撤职的撤职。”

    “该!”吟儿点头,义愤填膺,“要是也能把纥石烈执中一起撤了,更好!”

    沙溪清自是没想到吟儿是这副性情,微微一愕,笑了起来,续道:“此番要暗杀他的这些废物,理当就出自其中。”

    林阡听他讲述了这许多,心知金廷内部矛盾重重,完颜永琏为了对付北面已征伐多年,难怪不能全心来管南宋,偏偏这次山东红袄寨举事,对金国的伤害显然更大。权衡了轻重缓急,完颜永琏终于决定,先搁置他的北疆经略,来下山东这盘棋,所以,到不一定是北疆形势稍稳了,也许,大金朝注定腹背受敌……

    叹,盟军终于要和完颜永琏正面交锋,吟儿她,到底境地两难。

    喝完酒,叙完势,终须一别。阡吟心知,沙溪清师出山西太行,极有可能是当年太行义军的后裔,即便不是,也定然是反对金政权的,是以都觉得还会有再见之期。临别之际,略有不舍,更多却是相惜。

    “实未想到,今日会在这里,见识到‘一敬一怜’。闻名不如见面,果然非同凡响,却又并非一样。”这时沙溪清笑说,面容里泛着少许调侃,眼神微微迷离,似是在追忆着一些难忘的往事。

    “何谓‘一敬一怜’?”阡吟自是不解。

    沙溪清笑:“曾与玉泽问,平生最痛恨之人为谁,她迂腐之至,答不出。我便提示她,传说中的‘三足鼎立’,都该为你痛恨,甚至为她列举出了缘由。孰料她仍然迂腐,说你三人,她赞天骄,敬林大侠,怜林夫人。”

    “蓝姑娘她,真的很善良。”吟儿想到蓝氏一家,眼圈一红,叹,“好在,终于得到幸福了。宋贤他,一定会好好珍爱她。”

    “怎么?玉泽将要嫁人了?杨宋贤?”沙溪清醉中一惊。

    “啊……”吟儿一愣,林阡点头,“早在青州,他二人便已定情,待山东之战结束了,便为他二人完婚。”

    “唉。”沙溪清神色微黯,摇了摇头。

    “沙少侠也喜欢蓝姑娘吧?可惜……”吟儿叹了一声。

    “也谈不上可惜,她能得杨宋贤为归宿,总比过跟天骄、跟你强,可喜之事。”沙溪清笑看林阡,微醺。

    “那你叹什么?”吟儿不解。

    “叹世上少了千百个傻子。”沙溪清一笑带过,“世界上最傻的事情,就是为了一些根本得不到的追求而焦虑,而期待,而蹉跎光阴,却还孜孜不倦、自欺欺人、乐此不疲。试想,玉泽这一代神女一旦嫁了人,世上岂不少了个得不到的追求。哈哈。”

    阡吟尚在回味他话中涵义,沙溪清已然携断水剑去了,清灵冬雨,稀疏萧飒,朦胧烟雾中,那袭白衣似梦寐。

    “走吧。傻子。”吟儿吁了口气,拍林阡背。

    林阡一怔,回神:“啊?”

    吟儿窃笑,又揭他底,林阡又好气又好笑,佯怒按了她头顶一掌:“死丫头!”

    “唔,我是说,傻子,别再傻站在这里了,我们还有我们的事情啊。”吟儿揉着头,装可怜。

    林阡一想不错,他们还得去找孙邦佐对话,笑而点头,决定等雨彻底停了再走,不过,他才不可怜这个调皮鬼。

    这时候,之前给他们赶车的车夫战战兢兢地跑来了,适才他还来不及上车林阡与沙溪清就打了起来,刀剑相争的一幕幕他应是都看见了。冲他神色,也知他不敢再给他们干活――要命啊。

    没办法,林阡只能再搞一辆马车过来、亲自驾驭。

    只不过,这辆马车,同样命短……

第958章 束鹿之阵

    林阡亲自为吟儿驾车,于济南城郊驰行了几里之后,离孙邦佐据点已然不远。接近酉时,下过阵雨,天色昏霾,夜幕却还未彻底落下。光亮,在马车经行的某些领域,总还是留下了几缕挣扎。是以这条路时明时暗,阴晴一程又一程。

    然则行到此地,忽而不复宁静,阴翳略重,气流悄改,头顶枝叶微颤,路边滴露稍快,林阡耳听八方,手已渐移向刀。警觉如他,自是不放过周边任何细节,以至于再小的动静也能剔出。咫尺外,??之声响,稀疏之影像,无一不是杀气之先兆。

    风倏停,复动,林莽之间丛生异变,尽由暗处浮出水面。阴翳猛变漆黑,气流顿换方向,枝叶疯摇,滴露狂飙,刷一声响,寒光映照出十多人影,尽是不速之客来势汹汹。

    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刺耳长嘶,林阡心念一动暗叫不好,原来对方算准了时机刚巧在这里设了个陷马坑!林阡适才一路都在警觉,可偏就在这应敌的一瞬来不及!

    迫在眉梢哪能犹豫,当然没打这群刺客,而是先到车中去稳住吟儿。林阡刚将吟儿揽入怀中,马车整个就往下一塌,电光火石之间,那一众长刀阔斧,齐齐袭上,迅猛贯穿了车身,或左右插进,或从上劈入,加上这地段本身就设了机关,脚下面也全是利箭明枪!

    凶险纷至沓来,危难灭顶之灾,马车解体,敌寇攻击,尽在这短暂刹那――好一群分工协作、配合完美的敌人……

    林阡搂紧吟儿后才放开手打,难免错过了最适宜时机,加上一时重心倾斜且不能脚踏实地,明显吃亏占尽了劣势。却是在四面八方全然兵械之际,他还如往常般淡定不乱,谁教他林阡这一生都穿行在枪林剑雨里?再深的刀山,再热的火海,都离得开。

    虽与沙溪清刚比过还未完全恢复,但对付这些等闲之辈,五成气力还是绰绰有余了!林阡血气上涌,左手力蕴千钧,长刀挥斥八极,寒光掠,战念烧――轻纵、急逝,静出、劲斩,削砍开所有兵械,如泥!

    适才还放肆的一切威胁,凡遇饮恨刀经行,霎时都一干二净,刀剑戈戟,大半都掉进了陷马坑里,小半尸骨无存,是真找不到了,还是被饮恨刀吞没?仿佛他出刀,不是为了攻防,而纯粹是为了开辟,这一刀的威严,只陈述了一种观点:藐视挡道者!

    管这些人是如何分工如何合作的,管这些攻击从哪个角度来是不是暗嵌了阵法,管这些金铁怎样交织怎样贯彻的满车都是,林阡只把他们加起来算――一起来犯?好,那就一起拿下。

    没错,不分彼此,毫无次序,就是一起!

    这翻云覆雨之手……吟儿笑叹一声,笑身边的男人,都快为人父了,却还时常热血,如个少年一般。

    林阡单手持刀发威,同时双足一点,挟着吟儿破车而去,直迎那当头落下的几把巨斧。那些斧手,谁想过他会主动跳上来,登时都傻了眼,再半刻,才意识到他的刀后发先至――瞬间,他就撇开了他周围适才还瓦釜雷鸣的刀枪剑戟,磅礴气势与杀伤威力俨然已换向往上,排空驭气,河山激荡!

    孰料,林阡刚一杀出重围还没落地,当空又是一块巨石,席卷着凛冽罡风,蓦然抛掷了过来,林阡眼疾手快,一边找准位置降身,一边反手挥刀击石,他原以为这巨石既是人力所能投,必然也就百十斤重,不想打在了刀上方知低估,两股巨力一撞,石碎如斗,尘灰飞扬,不仅在场所有人都蓬头垢面,连饮恨刀和林阡手臂都难免有损。

    林阡气息一堵,险险内伤,吃惊,自然觉得吃惊,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这个用巨石砸他的高手,可能比完颜气拔山还要力大。

    果不其然,林阡落地站稳,就看见这一干人等,尽数团结在一个豹头环眼、长相威武的人物身旁,这些人不似红袄寨中的,却更不像金国当地官军,林阡暗忖,他们跟沂蒙的时青、夏全一样,都是别家匪类。

    适才,由于不知这些人姓甚名谁、何种企图,为防误会,林阡留了三分情面,是以专伤武器、不曾杀人,纵使这般,都足够惊骇。一时之间,气氛凝滞,双方僵持,寡众悬殊。

    吟儿也看出那人神力,既奇,又气――好端端的一辆马车,就被这莫名其妙的偷袭给搞砸了!你说这群山贼劫财吧,他们要一辆散了架的马车做什么!但如果不是山贼,他们因何对林阡群起而攻之?

    “大哥,没错!就是他!救了完颜永琏的狗命!”这时有人到那豹子首领身边,指着林阡气急败坏。林阡吟儿这才恍然……却又即刻大惑不解。他们这身行头,根本不可能是纥石烈执中的手下,举手投足,全然山贼……

    “是吗!那定然是金廷的狗奴才!”首领道――确然,他们和金廷对着干。

    “没这回事!”吟儿立即解释,“我们是宋人!”

    “哼,宋人。这么好的身手,却给金廷卖命,可惜了!”那首领敌意略消,却仍有所误会,转头低声问道,“是他俩没错?”

    “大哥,错不了,我亲眼目睹,就是此人偷了毒药,其后与沙溪清缠斗。”那人说时,吟儿忽忆当时在酒楼里,给纥石烈执中的手下们送上熟牛肉的伙计,心底雪亮,原来那酒楼,是这伙人的据点?这个说话的人就是店小二,在那些杂碎密谋下毒的关键时刻,才将牛肉送了上去,其实,就是在窥探吧……他们,还认得“沙溪清”。

    不错,不止店小二了,连弹琴的姑娘,也是这个帮派里的……吟儿闻见香气,循味看到那几个女匪,更加确信。

    林阡也想到了吟儿所想,除了心底雪亮之外,更加难免震撼!追想傍晚酒楼里的每一幕,都其实是这帮人的局啊,自己和吟儿,还有沙溪清,不过是陪衬、是路人,真正的主角是他们。

    纥石烈执中想伏击完颜永琏,地图、寒毒都备好了,计划之周全,布局之长久,明显对完颜永琏有致命威胁,奈何竟黄雀在后――不,是为他人做嫁衣了。这帮人,明明也想要完颜永琏死,所以,宁可暗中监视、掩护着事情的进展。这帮人,究竟何等来路?!

    当时布局,适才围攻,因小见大,见微知著――这帮人中有勇有谋,且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战斗力,理应不输红袄寨!叹只叹,他们放着这样厉害的实力不用,却过来做这等愚蠢暗杀行为,无异于牛刀杀鸡大材小用。

    林阡正思虑如何分辩,斜路里又出了几个贼匪,气急败坏冲到那首领身前,语中还颇带喜气:“大哥,确定了!确定了消息属实!他们来了!”

    什么消息!谁来了?难道是……林阡吟儿皆心惊。那首领哼了一声,却不像兄弟们那么喜庆:“他们来了又如何,寒毒被这男人给盗啦!”

    “什么?!”发话的应是三弟,人高马大,身强体壮,“可二哥还在那边,等着大哥一起……那么大哥,咱们还设伏吗?”

    “当然,这是难得为兄弟们报仇的好时机!”大哥目光炯炯。

    “是,大哥!”那三弟点头转过身,忽而看着不远处遍地断剑残枪,更添惊愕,“他,他是何人,竟破了咱们的束鹿阵?”

    “他是完颜永琏的人!”大哥恶狠狠地说。

    林阡听得这“束鹿阵”,隐隐猜出个一二来,这个名字,既能概括出阵法之功用,亦表明了他们的来路,他们,想必是河北束鹿之盗寇!

第959章 少林拳系

    到此,林阡一目了然:这群贼匪以三人为首,本次行动,大哥掩护寒毒,二哥埋伏兵马,三弟当中联络,希冀借纥石烈执中的刀,再结合他们这一帮人的力量,杀死完颜永琏等人、为他们的弟兄报仇。不仅稳操胜券,最终还能置身事外,计策堪称妙绝……如果说纥石烈执中是因一己之私、行为可耻,这群人好歹是为了兄弟情义,尽管只是小义,倒也不算卑劣。

    “错,大错,特错。”了然于心,林阡笑而开口,“此情此境,如果我是你们,绝不可能再去设伏。”

    众山贼皆是一愣,未曾发问,脸上写满了“为何”。

    “若我是受到派遣盗了寒毒,证明完颜永琏已经洞悉此次暗杀,你们的设伏根本就是他将计就计,因此是贸然送死之举;若我只是机缘巧合盗了寒毒、完颜永琏事先并不知情,但只要我是完颜永琏的人,你们的设伏就已是打草惊蛇,断然也一样送死。”林阡分析道,“当然,若我不是完颜永琏的人,你们的设伏,倒是有几分希望,然而寒毒在我手上,你们在行动前计划就折了一半,毒不倒凌大杰、岳离和完颜永琏,再强的阵法,决然还是送死。”

    “啊……”大哥听得愣在那里,显然想反驳他,却半句都说不出口。

    “阁下分析的是。”三弟想了半刻,亦心服口服,“听阁下语气,并非完颜永琏部下?”他听林阡直呼完颜永琏姓名而非称其左丞、还愿意跟他们铺陈各种利害,因此料想林阡很可能是第三类人。

    阡吟齐点头:“不错。”这帮山贼紧绷的神色才弛缓,林阡适才分析的三种可能,前两种俨然给他们的报仇判了死刑,只有这最后一种可能还有希望令他们达成夙愿,所以,他们宁愿相信――有希望。

    “不是他的人,盗寒毒作甚?!”大哥思虑片刻,仍有疑点,是以恶狠狠地问。

    “因为这寒毒危害极大,绝不能献世遣祸。”林阡道。

    “一滴致命而已,怎生不能献世?”三弟紧接着大哥问。

    “各位都应清楚,此毒来自河南开封,捞月教。各位也都该听说过,前不久的红袄寨与金军之战,平邑有一大片山林,尽毁在南弦所制的剧毒之中,至今无人能够涉足。”林阡道。

    “自然知道,正是此毒。”众人皆点头,不知道也不会用了。

    “各位却一定不知道,毁去的不止那片山林,还有闯入过彼阵的所有兵马,无一生还。岂止一滴致命,根本吸入就死。”林阡实话实说,“开封捞月教,数次将灭,数次复燃,生命力可谓顽强之至,还不是全都沦丧在此毒之中?”

    众人听得这“吸入就死”,俱是带着半信半疑,立即有土匪道:“你怎知道,你又没参与过!”“不过以讹传讹、夸大其词罢了。”“你胆小不敢用,也别碍着别人好事!”“就是,就是!”

    “把毒交出来!”大哥听得群情如此,亦对林阡强行逼迫。林阡自然不可能给,大哥顿生怒气,双颊通红,确然,在他们眼中,林阡反而是冥顽不灵的人……

    大哥侧头看三弟,铿锵有力道:“三弟,放心去设伏,给大哥半刻――他既不是完颜永琏的人,那就打败他夺回这寒毒!”

    这句说完,大哥再不?嗦,转身一拳直打林阡,猛攻硬进,霸气非凡,一趟直线,内中三手,劈砸之来势,大有少林风。

    林阡刀留鞘中,当然也是徒手相抗。南宋武林中,湖南华家、慕容山庄皆是以拳著称,林阡于云雾山比武、淮南争霸都曾对敌过,当然有所学习、有所汲取,何况九分天下之一的百里笙也秉承少林拳系,李君前“白门四绝艺”之一亦为拳如电,他二人一旦有空都会与林阡切磋……林阡此拳,兼容并蓄,既是迎敌,更像复习……

    林阡这一拳对上去,打得实在杂糅,毫无法则,倒也有变幻莫测的味道在内。然而,对方却胜在力大无穷,大开大合,既迅又猛。半刻之间,起横落顺,交流了十个来回,两人招式,都是短烈、刚硬、朴实无华,地域关系,略有相异,但明显大体一脉相承。

    吟儿屏息凝神,不敢靠近战局一步,亦不能随意后退,其余山贼,亦全然目瞪口呆,看他俩步走直线身法万变皆是头晕眼花,而听那一声接一声的拳头相撞更加振聋发聩,再有的,是觉察出他俩拳侧有粉尘搅合着血肉,所以心惊胆战!

    “高手。”吟儿看对方崩打豁挑势不可挡,心知此人在河朔拳坛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了,林阡明显只能展览一下南宋的拳却不能代表……不过,二十拳后,林阡到底还能维持不败,只因拳头和拳头较量的时候,并不单纯看谁力大,还要看谁狡猾――

    林阡遵循了百里笙的教诲,每每击敌之时,绝对让身体的受敌面积变到最小,此等灵活程度,对方莫能及他,是以这二十拳内,对方虽攻击次数极多,威胁次数却少,相反,林阡有效攻击不多,却次次令其涉险。

    恰在这时,他二人战局不知怎地,风力竟往吟儿这里偏移,吟儿大惊尚不及躲,林阡已察觉变故移至她身前相护,孰料缓得一缓,竟中了对方之计,这大哥人不可貌相,虽然五大三粗身体不灵活,脑子倒是好使得很,瞬间而已,拳头就避实击虚,生生往林阡肩上撞,说时迟那时快,上方树枝蓦地就挂下个藤蔓来,正好阻在他二人之间……

    不,不是藤蔓,是条弯弯曲曲、实实在在的……蛇!

    “竹叶青!”这时一个童音响起,对战双方这才发现,道旁不知何时竟多了一老一小,两个似是进山砍柴的平民百姓,各自背上都负着竹篓。

    竹叶青这种蛇,虽毒性并不剧烈,但性情极是凶暴,林阡少年就生活在山东,自是见过也了解,这一瞬之间,竹叶青几乎正对着对手的眼角去了,若真咬中,铁定失明!

    当是时,谁还在意拼拳,林阡急中生智,衣袖正对着竹叶青泼出剧毒,仅刹那功夫,那原还肆虐要咬过去的毒蛇,竟蓦地像蒙上了一层寒霜,更似结了通体的蚕茧,非但攻击性全然消失,还当中折断、掉落在地上,掉落之时,又多裂成了几段,死得如此快,如此彻底,甚至都不像条蛇了。

    那大哥退开一步,惊魂未定,愣怔怔看着这条竹叶青,其所在范围,土壤中泛出白烟来,几丈面积内无一植物能活。

    “这是一滴致命的寒毒,‘夜寒罂粟’。”林阡略带夸张,“与那献世遣祸的‘虚寒毒婴’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那些贼匪亲眼所见,哪能不信,当下,才知道这寒毒的厉害。

    “这寒毒毒性太烈,是以未曾与南弦学过的人,根本是只知如何配而不知如何施,稍不留心,自己先送命。只怕还未毒倒完颜永琏,你们已经全军覆灭,更甚至祸害得这周边无辜百姓,于心何忍?”林阡问时,走到吟儿身边,他不必问,她已对他摇头,示意她没有受损。

    “大哥,若那毒药真会毁灭人世,建议大哥还是三思后行。”三弟领悟、点头。

    “好,那虚寒毒婴,我不要了!”大哥一点就透,却不曾就此罢手,灵光一线:“不过,这夜寒罂粟,有用!你和我,继续打!”

    站在一旁机灵唤出竹叶青的女童,听得这句,笑了起来:“大胖子,羞不羞?人家可是你救命恩人,你怎还好与他比斗?”

    大哥一愣,正色看朝三弟:“元儿,我确不配与他斗了,你且与他打来试试!”

    三弟一惊:“我确实、极想与他切磋……”

    “那可不成,并不公平。”女童又道。

    “小丫头!土匪打架,有什么好看的?速速滚蛋!”匪寇们纷纷对这女童吹胡子瞪眼。

    “你们挡着道,人家走不了。”吟儿也笑起来,甚是喜欢那女童帮腔。

    “姐姐,除非他们允诺了不伤你,否则,别答应你夫君和他们比。”女童说。

    吟儿一愣,没错,说的没错,适才这大哥,就想通过对付自己来削弱林阡,无论如何,都不能答应。

    “男人家比武,关娘们什么事!?”大哥怒而叉腰,忽然有些惭愧的神色,可能也想到了适才自己行为。但见三弟早已跃跃欲试的样子,大哥立马肃然、拍胸脯保证说:“好,我答应就是,绝不伤你老婆儿子!你放心跟我三弟切磋,如何?!”

    “好哦!我和爷爷,都是见证!”那女童拍手,笑。

    “弟兄们,全靠边站!”大哥手一挥,把兄弟们和路人们一起往后带,

    吟儿正好也累了,于是就坐在路边,等候下一场比斗。

    林阡当然答应这一战,这样才拖得住他们,使他们去送死的计划泡汤。

第960章 内外兼修

    第960章 内外兼修

    暧昧咳咳,下了个和谐器,将就着看吧……

    “元儿,卖力打!大哥看好你!”大哥虽是靠边站了,还不忘向三弟鼓励。话还没来得及传过去,那三弟与林阡已然对接,四掌相击后,砰一声震响,早将大哥刚传到的话淹了。

    然而那三弟,却不是卖“力”打的。

    诡异就诡异在,林阡适才对付大哥时,劈砸抽留勾挂排跺,招招式式都用尽了力量,全因那大哥的拳法刚猛凶硬,林阡跟他打了片刻,拳上到处都是碰擦之伤,腕臂亦是又酸又麻……然而明明结拜兄弟,这三弟的套路完全没有契合其身高体壮,而是与大哥的直来直往大力巨力截然不同——

    三弟步走圆形、身法灵活,外力比大哥轻了不少,内涵却不输他大哥分毫!他,凭的不是蛮干,而是靠掌拳变换和行步走转为主、合武功与导引吐纳为一体……

    如果说适才那大哥还有点少林拳系的意思,讲求实打硬干,这位三弟,分明另辟蹊径、内外兼修。众人在侧旁观,这又一场单打独斗,再不像适才拳如金铁撞击、纵横呼啸生风,却换做气似行云流水、辗转绵绵不断。

    对方刚柔并济,拧裹钻翻,打起拳来,根本不是什么三弟了,当仁不让比大哥更强,而吟儿看出林阡所用,正是厉风行的“雷厉风行”掌与“风行水上”步,应付对手,倒也配对。

    一时之间,只见林阡与对手同样,以步为上、滚撑走转,如龙游空,飘旗飙风。手中招式,与步法相辅相融,信手拈来,无尽无穷。那一刻他再不是饮恨刀林阡……但吟儿想,其实也就是把饮恨刀从战局中抹掉的一个画面,而已。那磅礴,那激越,那沸腾,犹在!

    不过,对方毕竟行家,一直占据上风。林阡见他巧打灵攻,手中招式环环紧扣、循循相生,心道半刻内并不能将他擒住,叹:河朔之地英雄辈出,此少年当与厉风行南北对话!

    “大哥,元儿,怎生在这里打了起来?”便那时,斜路里又过来一个声音,林阡余光扫及,那人显是这帮会里二当家,闻乱即刻赶了过来。

    那是个身长八尺的青年人,浓眉大眼,英气不凡,吟儿也仔细打量着他,相比大哥粗豪三弟温文而言,这二哥明显更像个风流人物。吟儿暗想,这样的人,会蕴含着怎样的一套……掌?拳?

    林阡思量这团队的分工协作,显然不是大哥或三弟就能定的,恐怕运筹帷幄的主要还靠这位二当家。他,俨然是军师。

    二当家站定在大哥身边,忽然也看直了眼不说话,显是被这战局激烈吸引,半刻后,忆起正事,连忙对大哥说:“大哥,目标已近。”

    “待元儿打败这个人,夺下他手里的寒毒。”大哥将适才的来龙去脉都与他述说了一遍。

    “如此……”果然军师——半刻他显然也想了三千个念头,譬如,眼前这个跟三弟打的人到底是谁,真不是完颜永琏的人吗,若不是,到底需不需要跟他一个路人耗下去……

    吟儿看此人蹙眉思虑,特像苦思冥想的林阡,噗哧一笑。二当家一怔,自然注意到了她,即刻要往这里行,吟儿神色一变,还未来得及自保,就看那大哥伸臂拦住他:“天羽,不得造次,我答应过那男人,公平比斗夺寒毒,绝不伤他老婆孩子。”

    吟儿听得这句实诚,心内自是又惊又服,盗亦有道,信义当先。想来适才这大哥借她声东击西,也并不是存心要伤她了。

    这名唤“天羽”的二当家,本意也并非要来伤吟儿,至少其脸上一点杀气都没有。当看见吟儿身怀六甲明显是个累赘,二当家便意识到林阡理应并不怀有敌意,这里的比拳不是他故意找茬,反而他是被大哥三弟缠住的。

    故此,二当家转过头去,对大哥说:“大哥,不必在这里耗费时间,既然大家都认为,他们理应不是敌人,那就无需节外生枝……”顿了顿,又道,“早就已经万事俱备,只缺了寒毒而已,这男人不肯交出也罢,咱们找别的代替,无需纠缠于他——完颜永琏才最要紧,现在去打,还来得及。”

    大哥一凛,即刻动容,抬起头来,虎目噙泪:“天羽说的是!已经准备了这么久,咱们岂能功亏一篑!”

    一干人等听到这里,全都是大受鼓舞,振臂高呼,誓师要去打完颜永琏:“岂能功亏一篑!”“现在就去打完颜永琏,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那时天已近黑,完颜永琏的车马显然是日夜兼程抵达济南的,吟儿不知怎地有些伤魂,也许,就隔着一片树林,父女俩就这么又一次擦肩路过。唉,尽管她口口声声说,她不是完颜永琏的人。到底,也不希望他出事。可以后,该怎么办……

    “好,那就去打完颜永琏!”三当家立即收拳,意欲回到弟兄们身边,得不到夜寒罂粟,于是也就不夺了,“好汉,好武功!小弟有事,就此先去了!后会有期!”

    三当家正待说出些赞服的话然后别过,哪想到林阡根本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反而又是一掌拦住他,语气中更是挑衅之至:“打赢了我,再去!”

    “……”那三弟岂料到林阡会说出这样一句,脸色剧变,无暇再思,生生接了他这一掌,“什么!”

    “啊!?”正待起步的大哥,也猛然大惊失色,刚刚不是他们缠着他斗的吗?怎么换了过来!

    “老实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二当家面色也是一变,始料不及这等敌意。

    “什么人?要打过才知道!”林阡冷笑一声,拦着别人的正事不让干。

    唉,浪费别人时间的人,最是过分,最是可耻,林阡你懂的。可是你既认为那是对的,因此就决绝地做下去吧。吟儿微笑,支持。

    “天羽,你来得正好!帮元儿一起,夺了他手里的毒!”大哥气得脸色铁青。

    “怕就怕他是完颜永琏变着法来玩我们……虽然他理应不是完颜永琏的人,但‘理应’还不够,要‘确定’。”二当家转过身来,这时终于想彻了,“还是暂且以防御为主——伏击之事,等探出此人是谁,再作打算不迟!”

    “那么一来,若是跟此人打完,完颜永琏也过去了……?”大哥一愣。

    “大哥,宁可错过机会来日方长,也不能明知是死还以卵击石。”二当家说时,已经移步上前,大哥边想,边点头称是,吟儿暗叹,很好,林阡已经把他们对完颜永琏的注意转接给了他。

    这二当家,虽然心思精细,到底达不到陈旭范遇厉害,一旦完颜永琏靠近,反而乱了分寸、出错主意。但幸好,林阡以挑衅的方式,扳正了他的思路。一旦扳正,走向完全正确!而很显然的,二当家的思路,也引导着他大哥和三弟。

    林阡心知,这三兄弟各自都勇谋皆备、水平略有参差,合在一起,却俨然顶得过一个诸葛亮。当然,前提是稍安勿躁,最忌讳报仇心切走极端。林阡启衅之时,自也没有忘记吟儿,思虑,决不能逾越了某个度令谁失去理智。

    他忖度着他们的时候,他们显然也在思量他。

    “此人来头不小,虽是商旅打扮,却知道平邑之战……”二当家沉思,撇开了完颜永琏的杂念后,他终于意图深究林阡来路。事实上,林阡的来路,才是从根本上左右着他们的大计。

    “哼,不管他是什么人,都一定不是好人!”大哥哼了一声,对林阡启衅耿耿于怀。

    那时三弟和林阡打到又一次**,满头大汗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适才种种状况可知,三弟其实都很敬服林阡,可惜没法帮林阡说好话了。吟儿听他这么骂林阡,心里郁闷,苦于不能暴露行踪、而又不得不将他们拖住。

    “哥哥,那可不一定。这好汉武功高强,应当是当世英雄,听他说到平邑之战,或许,是南宋武林、抗金联盟里的人物。”某弹琴女子站在大哥身后说。哈,终于有人说人话啦。吟儿开心,循声看去,那少女十七八岁,适才一直在围观者中,看似未曾参与,其实却一直关注。

    听她提到南宋武林、抗金联盟,另两个弹琴女子也热乎了,眼中放出异样的光彩来,吟儿心知肚明,她们很可能是山西或河北的匪军——至于是不是自己人,林阡现在还在试探中。

    “切,你们这群娘们,看见好看一点威风一点的,都觉得那是好人,可知道,世上多少都是衣冠禽兽道貌岸然!”大哥忿忿骂,“妈的适才差点被他骗过去,他意思可不在寒毒,在我们!”吟儿一怔:虽然骂得粗鲁,倒是一语中的。

    女童和老者一直也坐在吟儿身边不远的石上,放下了竹篓子观看战局,一边看拳,一边听戏,岂能不乐。

    “是啊,意在我们……若真来自南宋武林,倒也……”视线归还战局,说话间不觉又过去了二十回合,二当家一直都还未上前助阵,是因为不想破坏他三弟的认真——

    尽管已经打得汗流浃背无暇分身,那三当家特色与实力仍能保证,敏捷如猴,换势如鹰,身随步走,掌因心变,动静兼备,曲直合用。一拧一翻,刹停林阡掌中的滚滚洪流,一穿一插,回敬林阡掌后的血肉之躯。

    如果说“剑”有繁弱郭昶,则“掌”有这位三当家——不属于任何派系,自成一家一门户。

    一般人在几十回合中不断闪挪腾移显然吃力,但这三当家的内功修为显然到达了一定境界,非但没有体力不支,竟还有气贯四梢之迹象,那力道先不在外,先在四肢百骸、任督二脉。技击之时,可以快如电,亦可稳如石,内外兼修,略偏向内。

    “好个元儿,遇强则强。”大哥这时怒色才敛了,也坐下来认真看。三弟虽一直夺不到寒毒、碰不到林阡,但也一直没有败迹。而再看林阡,如果说三弟是气贯四梢,此人也是精神贯骨啊。

    完颜永琏渐近,时间已经不多,此时此刻,哪还容得下单打独斗,大哥自是还没完全放下伏击之事,听见风动,又再心动,事实上,眼前这男人和完颜永琏,他们并不是不能兼得!急看老二,撺掇:“天羽,你也上!”

    不用他讲,早就想上!哪怕,不是为了伏击完颜永琏,而只是为了查明此人身份!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4999/ 第一时间欣赏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作者:林阡所写的《南宋风烟路》为转载作品,南宋风烟路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南宋风烟路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南宋风烟路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南宋风烟路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南宋风烟路介绍:
如果天要给我们安排命运,那么首先就该问一问命运的主人我。
只是,当一个名字无可奈何地被两个人共用,命运是不是也会在刹那逆转?
故事开始于公元1196年,被辱人才荒芜的南宋江湖。闻名天下的抗金宝刀饮恨刀丢失,武林动荡,争端不竭,五湖四海,九州八荒,但为此刀,群雄逐鹿。
而,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金人的计划,义军</p>
南宋风烟路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南宋风烟路,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