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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76章 旧年沉水

    关于胡?一案的内涵,尚有诸多细节留待考证。譬如,胡?因何在事发的翌日就举家潜逃?如果不是心虚他没必要畏罪。譬如,寒彻之毒的配方,怎会那么轻易就被魏南窗窃取?虽然魏南窗是万变神偷没错,但寒彻之毒是镇派之宝,总觉得泄露得太过轻易了。再譬如,胡?和胡蝶的师兄弟胡蠓,他在这个故事里究竟有没有一丝分量?摄魂斩一代有三个传人真如茶翁所说并不重要?那为何胡蝶胡?消失后他会成为东方雨的门客,他,据说是摄魂斩东方蜮儿的父亲……

    这不是案子,而本是圈套!最大的获利者,是谁?是无影派?是风清门?都不是。是金人啊。林阡就不信金人窃出了配方以后自己配不出来非要求助风清门!金人为何谁都不求偏要求助风清门?完完全全因为,他们是河朔毒坛曾经的第一后来的第二!金人们,摸清了茶翁师弟的脾性,用“掌控胡?”、“知己知彼”、“稳坐第一”来诱惑他动心给他们办事,先成功嫁祸胡?迫无影派消失,再给茶翁师弟良心一击逼风清门解体。第一第二都这样的下场了,从此河朔毒坛再无宋人!

    同时,金人还颠覆了一个苟延残喘却残喘了十几年的太行义军,煽动他们义愤填膺追究胡?的责任追杀无影派、舍本逐末淡化了山西的恢复重建,更因此削弱了河北义军这支当时唯一能在完颜永琏面前翻盘的兵马……冯天羽的先人们尚且以为北方义军覆灭的罪魁祸首是胡?,殊不知,故事里,诸如魏南窗、东方雨这些金南前十的人物早就已经出场,全部都在暗处!

    而今历史重演。眼前的泰山地界,倒是像极了当年的太行,一路烟尘,追魂夺命……

    将吟儿、茵子安排在了相对安全的箭杆峪据点之后,林阡、茶翁当即与樊井、杨宋贤、吴越一并前往寒烟最重的天胜寨一带,近距察看现况。

    先前对付“虚寒毒婴”,樊井用了九成程度金陵所配的火毒,即能以火克寒、寒火中和,而今邵鸿渊在南弦基础上配成的更寒之毒,金陵之火毒竟还不够强烈。幸而茶翁取了水质相看之后,说与当年的“寒彻之毒”还差了一个档次、他有解药能针对破之。

    林阡原还担忧,这时显然欣慰,而听得邵鸿渊寒毒超越金陵之火毒,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关键之处,不忘问茶翁:“陵儿的火毒抵消不得邵鸿渊,是否意味着邵鸿渊的寒毒能治吟儿?”

    毕竟,吟儿身中的火毒来自金陵。先前林阡寻遍大江南北,最厉害的寒毒莫过于虚寒毒婴,也不过达到金陵九成。这邵鸿渊的寒毒,算起来起码是金陵火毒的十一成。

    “理论上行得通。”茶翁答。林阡自是更加惊喜,得来全不费工夫,吟儿俨然有救!想到这里,阴霾骤然驱散不少。

    稍顷,需暂且回归眼前事上――“欲消除寒毒影响,除了寒火中和之外,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克制外泄。”茶翁说。

    前次平邑之战,樊井就提议林阡说,找到那寒毒源头之后,“以土埋、以水淹,总之离人世越远越好”,茶翁对此也是一样要求。

    “难怪柳月前辈会溺毙洞庭……”林阡点头,心中震撼。世人皆知,柳月是被宋军万箭穿心,结果却掉落洞庭湖内,死无全尸的下场。现在想来,柳月是出于本能要故意落水、以此消除寒毒外泄的影响。她尸体被打捞了十多天都不曾打捞完全……显然不能打捞完全,否则她身上寒毒不知会贻害人世多少年!

    叹只叹柳月虽临死思想偏激,终究本心还是善良的,她和完颜永琏一样,很可能在她中寒毒之后就已经约定了,如果她死,就掘地三尺以葬。陇陕会宁县的地宫,说明了她曾想将寒毒封在那里。奈何,对她用寒毒的越野山寨那帮人,宁可跟她同归于尽也要她伏罪。好一个柳月,一不做二不休,策划好了陇陕的义军给她陪葬,倒也不曾连累无辜后世……

    想到这里,林阡不免对之更添了三分敬畏,缓过神时,却听茶翁道出此刻的难处:“然而说来容易做来难,虽然我可以提供解药,各位却如何能找到那寒毒源头、将之完全封堵?”

    “既然寒毒是由一点而发散,源头应也就在这几个村镇的中心位置,或就是这每个村镇的中心都有,要找到不是很难。”林阡道,“邵鸿渊他们清楚寒毒危害,只是要拿捏人质,不会放过量致死。何况之中还要屯驻少许金兵监视。即便他们有解药御寒,也不敢太过靠近毒源。”

    “主公说的是。”樊井点头,“毒源不会太多,可以缩小范围来寻。”

    “但就怕越靠近毒源你们越难堪忍受。”茶翁看着稍事武装、已待进入的林阡、杨宋贤和吴越,他们带着火毒进去是以毒攻毒之用,却不能够事先就服下茶翁这见血封喉的火毒找死。所以无论怎样,在找到那源头之前,都一定会冒着外泄危险。

    这,也是吟儿一定要前来泰安等消息的终极原因。虽然林阡犯险惯了,但今次比虚寒毒婴的外泄程度厉害了十倍以上,此间还有不知多少的金兵等着,还有同样未知数目的老弱要救……加之茶翁说林阡会遭天谴,吟儿哪里放心得下。如今寒烟弥漫的泰安县境,谁进去谁必死无疑。别说林阡下令一干盟军决计不可靠近此地了,就算他不下令,他们也肯定止步于眼前河流――那并不意味着他们怕死,世上就是有这么一两种场景,让人看见了就本能拒绝接近。吟儿的担心,盟军的忧虑,却都抵不过最懂危害的茶翁万一。

    “谁都知这是死路一条,我不例外。但我前去,并非为了送死。”林阡对茶翁说,“无论如何,尽力而为。”

    “正是如此。”吴越、宋贤皆应。

    茶翁面色一凛,也缓缓点了点头:“诸事小心。”

    眼前河流,这条流经冯张庄的黑龙河,也不知是哪年的哪个季节,哪三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曾经把唐进前辈的马车偷来玩耍,却生生驱赶进了河中央翻覆,谁差点淹死,谁因此练就了好水性,谁后来凡作决定都再三斟酌、决不武断。

    而今,唐进前辈已牺牲于莒县之战,出卖唐进的那个范姓少年,和与唐进同时就义的钱爽大哥,当年,何尝不是共饮这泰山脚下的溪河水,见证了他们三兄弟的长大、结义与奋斗……

    与吴越、杨宋贤皆不同的是,林阡自十七岁那年饮恨刀丢失、奉寨主之命帮短刀谷寻之、离开山东初涉江湖起,迄今为止已有八年,八年来,不曾归家一次。

    男儿志在四方功名向马,八年来他南征北战,何管川黔滇陇陕,打到哪里,安的营扎的寨在哪里,于是家就在哪里。家是天下,天下即是家……固然,固然不错,真的再回到这里时,感觉却又不一样。毕竟这里聚集着他人生前十七年的回忆,尽管那时的他与现在早已脱节。天下却没有第二个他林阡的故乡。

    或许,真正最爱一个地方的,不是此刻住在这里的人,而是那些原先长在这里、却出于种种原因,离开了,再也回不去的。

    然而,八年不曾归家一次,真只是因为这双饮恨刀的使命么,还是因为,曾和这双饮恨刀尖锐对决的另一份使命?他曾担负了十几年,信奉了十几年,为之存在了十几年,最终,却义无反顾地背叛……

    “好一个抗金,我早知你会去投靠林楚江忘了咱们这些养育你的人!你长大了,所以不必要再管我们这群人了!人都是这样,通达之后六亲不认!”六年前的夏天,江西瓢泉,当他挡在辛弃疾的身前,不由分说非要阻遏张睿复仇之时,张睿咄咄逼人地扔给他这样一句。

    作为唯一一个肯收留胡水灵的张氏族人,作为胡水灵母子无依无靠时唯一的生存寄托,张睿的话,俨然代表了胡水灵的态度,胡水灵不会说得这么直接,但她的失望、或者说绝望,不言而喻。而,亲情与大义不可兼得,亦令阡心中长久留憾……

    终于,多年后的今天他重返,往事尚不曾有所转圜,怎料先堕入一片烟海。

    前路苍茫,地狱景象……

第977章 身在此山

    第977章 身在此山

    昔日泰山天胜寨一带,溪河裹一山锦绣,林莽揽满川恢弘,除却静态风物,尚有鸟雀飞舞于云霄,鱼虾翔游于烟波,相映成趣,生机盎然。而今重返,潭水中如掺泥灰,草木上全似染霜,空气里粘滞地悬浮着几片枯絮,鱼虾,更是一只都见不到了。

    其实和往常一样是雾霭弥漫,却传递来截然相反的两种印象,这面目全非的旧故里,令杨宋贤乍一看见就不愿再入,顿足捶胸掩面而泣。吴越见他如此,也一样忐忑不安,说实话吴越真没有信心,此间焉能有人生还?!

    吴越目中含泪,伸手将宋贤稳住,他知道,此刻最担忧的人不是他们,合该是林阡啊,毕竟,吴越和宋贤都没有家眷落在金人手里,林阡却有,并且有一大群,养育之情,又恩怨难明。

    “哭什么。”回过神,林阡已与他一同将宋贤扶了起来,吴越看见,林阡面色里虽有惆怅,更多的却是积淀多年的镇静,一如既往,未曾流露分毫焦虑。

    “变成这副鬼样子……”杨宋贤泣不成声。吴越了解,宋贤的泪水里更多的不是悲戚,不是担忧,而是悔恨,他原是在后悔,当年为了追逐情爱,而自私弃红袄寨于不顾。

    “咱们三人到此,不就是为了把泰安变回来?”林阡按住他肩,轻声而坚定,“会变回来。”

    “会的,会变回来……”杨宋贤攥紧了拳,“金军行径,不得再纵容!”

    吴越点头:“事不宜迟,现在就去找毒源,一定要尽快封堵。”

    当下,林阡、吴越、杨宋贤,三人兵分三路,分别往扇子崖、傲徕峰、壶瓶崖三处溯源。

    林阡与樊井等人都分析过,邵鸿渊既要对泰安军民下毒,就不可能将毒源设在等闲之辈够得到的地方。扇子崖,绝壁入云,傲徕峰,峰峙中天,壶瓶崖,危崖万丈,此三者山高坡陡,最有可能藏毒。而扇子崖居东,傲徕峰居西,壶瓶崖居北,地理上亦可形成三大核心,各自发散,连绵数里,同时相辅相成,将以冯张庄为最中心的一众村镇全然囊括。

    将毒源设于至险,则等闲宋民无法发现、破坏,当然金兵也就不大可能把守了,一是怕死,二是畏险,三是自信,四是轻敌,如此一来,倒是便于这三个高手去封堵。不过,出发前林阡还是告诫吴越和杨宋贤说,封堵之行切记小心,邵鸿渊虽然称不上什么有谋略,却是比他徒弟梁晋还要奸诈,若是他能想到林阡所想,亦是有可能不顾危险、在那里布置伏兵,专候他三人落网的。“不过这个可能性,相当小了。”林阡心中清楚,以邵鸿渊的思维,应不会料到他们三个主将,会甘心冒着性命危险,亲自潜入封堵毒源——

    林阡的想法是先行解毒,等毒雾散尽即长驱直入,兵贵神速,一气呵成,而邵鸿渊,只怕还以为现在的林阡,仍然在投鼠忌器、畏首畏尾……

    扇子崖、傲徕峰、壶瓶崖,还有一个共同特点是易守难攻,所以历来是起义军安营扎寨、屯集操练之选。事实上一路过去,林野间还散乱着过去红袄寨的扎帐石,当年的练武场也还依稀可见,这一切,却随着黄掴的剿匪一去不复返,见此萧条,三兄弟无论哪个,心情都是一样。初始还可顺着石阶行走,大旗、弓矢与盔甲,铺了一地,层叠而上,狼藉凌乱,已觉人迹渺然;绝壁却需以轻功攀,终至与天相接处,更是荒芜,本无人烟,若非身负使命无暇怅惘,只恐当时便登临而怆然。

    当晚,林阡便于扇子崖找到了五处毒源,分别封堵,翌日晨,与吴越、杨宋贤会合于黑龙河畔,他二人也都有所收获。然而意料之外的是,泰山境内的寒烟,却并未完全消除,甚至没见到大幅度改善,这般情景,可算卡住了林阡先解毒后制敌的策略。

    “只有一个可能性。还有毒源在庄内。”林阡颇感意外,竟还有第四毒源,不在绝险。他之策略,不得不暂先搁浅,深入冯张庄势在必行。

    只是这最后一处毒源,却不比别处好找。原因之一,邵鸿渊束乾坤都在此间,敌众我寡,事关战机,不到危急关头,不宜暴露身份,是以宋贤、吴越、林阡都必然行动束缚,尤其宋贤与吴越,别说这个小小的冯张庄了,整个山东没几个不认得他们;

    而原因之二,连林阡心里都很蹊跷,为什么这里寒烟如此之重、仿佛处处都是毒源,但村镇上的所有人,都还活着……?!而如果处处都是毒源,邵鸿渊束乾坤等金兵,为何竟不畏惧?

    深入其中,查探两日,吴林杨皆是一无所获,便就在这林阡已决定暂先离去、从长计议的关键时刻,忽被他三人意外撞见,死气沉沉了两天两夜的城镇大街,陡然间涌出了一大片百姓争先恐后,万人空巷,热闹之至——

    “大叔,这是怎么回事?”乔装后的杨宋贤拉住一个跑得慢的大叔问。那大叔却蛮力挣脱一溜烟似的,杨宋贤一身武功都白费,追不上,老远听到他疯了一样喊:“快!快去抢啊!再晚就来不及啦!”紧接着就不止杨宋贤一个人武功被废了,又一大群黑压压的人类大肆涌来,吴、林二人也来不及闪完全被卷入其中……

    远远望,人群的彼端,光线聚集在两个熟悉的人物身上,冯铁户、张睿,作为冯张庄的两大望族领袖,正在联手给村民发放盐粮。

    冯铁户,地头蛇,钞引制盐商,与山东盐司使勾结,常年运销官盐牟利;张睿,同样作为一方地主,长期在乡村中籴粮剥削,近年也热衷于以粮换官。冯铁户的儿子冯有南,当年花钱在红袄寨还买到一份位子,义军鼎盛期也算捐了个堂主,待到义军零落,他立马就变了嘴脸、撇清了关系,带着一群愿意跟他的弟兄在他老子后面跑腿,显然那群人早就已经如陈旭预言的变了节;而张睿的儿子张强还不如冯有南,经商二百五,学文半吊子,习武只算花拳绣腿。

    吴林杨熟知,像冯张家族这些投机倒把的商贩,最乐于见到天灾**,好趁机哄抬物价,攫取、压榨、讹诈,无所不为……他们联手发放盐粮?只怕买卖更为恰当。

    三兄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挤了出来,听几个落在后面正自牢骚的村民议论了两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果然并不简单——眼见寒毒外泄非同小可的百姓们,不敢再乱吃冯张庄的任何食物,不敢再喝黑龙河或是西溪的水,一度引发全城恐慌,而冯铁户、张睿等人,据说与金人交涉了多时,才和邵鸿渊束乾坤达成共识,每几天发放一次这种特殊盐粮,方能抵御四境寒毒的威胁。他们说,这些盐粮就是解药,金兵们也是以此解毒。事实上,这些天来,百姓也都因此存活。

    “说得好听,交涉,发放,冯铁户、张睿,像是这么高尚的人吗!”宋贤冷笑。如他们这般黑心的商人,将从这特殊盐粮中牟利多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些民众们一窝蜂似的,搞得好像不要钱一样,而其实,全是以高价去抢购……

    林阡心底,却骤生一股寒意,如果说,这种号称可以抵御寒毒的特殊盐粮,其实才是冯张庄第四种也是最重毒源!所以才解释了遍寻不得,所以才解释了仿佛到处都有毒源!

    金人通过冯铁户和张睿把另一种更难觉察的寒毒混在了盐粮里,这种毒和外围寒烟还不一样,这种寒毒发作较慢,甚至中毒者本身感应不到,因此,他们才以为他们抵御住了——事实上他们不觉得冷,是因为他们本身比外界冷!他们服用的根本是毒药,而和金兵们的真正解药截然相反!

    “你看他那恶心的作态!不知私底下收了金人多少好处!”宋贤看到冯铁户龌龊的嘴脸就不爽,差点忘乎所以、直接掳起衣袖冲上去,林阡急忙将他拉住。收了金人多少好处?岂止啊,他们还帮着金兵在坑这些无辜的宋民!冯铁户和张睿知情么?若不知情就是愚蠢,若是知情简直卑鄙、该死。他们已经丧尽天良,在帮外虏残害同胞——“宋贤,不得打草惊蛇。”林阡低声制止,“我且去领一些来。将这盐粮带回去,先让樊井验看。”

    吴越和宋贤皆是一震:“怎么?!”

    林阡的意思,已经显而易见了。

    “若然被我料中,毒源就是村民本身,以及这些所谓的解毒盐粮。”林阡道。

    他心知,这种可能性已经基本成立,金人唯有以寒烟恐吓、再以盐粮侵入,才能最直接最持久地掌控冯张庄民众。因此,金人才不是那么介意外围寒烟,最强效毒源莫过于此。林阡当务之急,是将这些盐粮带回箭杆峪,希冀樊井和茶翁对症下药。

    “那咱们需要改变计划了?不再先解毒后长驱直入?”回去路上,杨宋贤边行边问。

    “是了,此情此景,毒还未完全驱散,没到强攻的时候。”林阡点头,“这些盐粮樊井先判。待他对症下药,我再重新部署。”

    “嗯。”宋贤点头,心情平复了少许,拳却还紧紧攥着。

    “可咱们封堵了外围毒源,会否已经打草惊蛇?他们发现我们来过,会否对无辜变本加厉?”吴越有所担心。

    “我也曾有所担心,不过,现在看来,不会。”林阡看四境依然毒烟缭绕,“他们暂时还发现不了,也无心注意到。”

    吴越点头,面色舒缓:“只缘身在此山中。”

第978章 寒彻之毒

    第978章 寒彻之毒

    寒彻之毒,人心也。

    林阡将盐粮带回、交予樊井验看,果然不出所料,樊井分析后即说,这些盐粮解毒的作用不大,反倒带着另一种名为“寒烟翠”的毒。此毒与“虚寒毒婴”不同,而更加类似魔门寒潭,“发作较缓慢,短期不致死”。

    当虚寒毒婴的毒素能够通过烟气直接发散,寒烟翠的毒素却主要依赖食物摄入,是以虽然本身寒性很高、造成烟气也猛,但真正能在烟气中传播的毒素却少。换句话说,冯张庄内的寒毒冷归冷,外泄的却只是烟气而并非毒素,危害差远了——这,也是金兵能够就近监视民众的原因。

    说起来近乎可笑:整个毒坛全在追求毒素外泄而烟气不外泄,以达到无声无息、隔空杀人,可这寒烟翠,却恰恰相反,声息特大、易被察觉、还流于表面没什么实力,堪称副作用高过作用。种种弱点集于一体,它落了虚寒毒婴不止一个等级、跟寒彻之毒比更是望尘莫及,寒毒中层次只怕最低,很多人都知道它,但一般都没什么人会想到它……然而用到此战中,却是恰到好处。既唬得外面的人不敢进来束手束脚,又控制了里面的人不能出去却能存活。

    只是,毒素不在烟雾里,不就意味着,正持续、大量地积淀在民众们体内吗?!长此以往,一样不堪设想……

    闻知真相,宋贤、吴越虽然早有准备,亦皆表情一凛心惊胆战,尤其宋贤,听得“类似魔门寒潭”,便本能按住脑袋隐隐作疼,时至今日,还记得那种记忆被生生洗净的痛苦,纵使他玉面小白龙一世英雄,还不是因之卧床不起了经年?

    “抓到冯铁户,定将他剥皮抽筋!”同在箭杆峪据点的杨鞍,听得此事更是义愤填膺,痛责冯铁户父子、张睿等人行径恶劣——为了自保,那些投机者显然早已归顺了金人,妥协鞠躬谄媚巴结,高高兴兴地成了邵鸿渊的走狗,狐假虎威,泯灭人性。正是这些无良的奸商和所谓官员,他们为金军掌控人质出了怎样的一份力!

    而最可怕的却是邵鸿渊啊,他打仗的时候确实没什么谋略,可是玩阴的手段却无人可及,利用傲徕峰等地实打实的三大毒源先发制人引起恐慌,再以商贩为媒介植入这不致命却噬心的第四毒源……这两天林阡等人也在冯张庄内呆过,确实感觉三大毒源的封堵对境内的烟雾一点影响也没有,尽管危害其实减轻了不少,村民们糊涂的照样一塌糊涂——害死人不可怕,害得人生不如死才厉害,第四毒源就是这样。

    但不得不说凡事都有两面性,如此造成的结果,也帮林阡等人掩盖了外围毒源已封堵的事实、身在此山是邵鸿渊自己迷了自己的眼……不过,邵鸿渊能想到将这两种寒毒联用,虚虚实实,游刃有余,已经好不简单。

    以上种种提示林阡,“邵鸿渊此人,不可低估。”哪怕全天下都说邵鸿渊的谋略略欠,林阡都应不怠以黄掴、纥石烈桓端的水平来衡量他——当时运筹于心,却知此战棘手。

    “这‘寒烟翠’,可有解药对付?”林阡复问樊井,宋贤、吴越、吟儿、徐辕、孟尝等人,也全然屏气宁息。此乃当务之急。

    “过去定然困难,不过今次不同。今次茶翁留下了不少,应当能救。”樊井说。

    林阡思忖之余,发现茶翁和茵子不在,不禁一惊:“茶翁前辈呢?”

    “哦,想是又随走随隐去了吧。”吟儿笑答。

    “怎么会。”林阡蹙眉,觉得不对劲,茶翁此行是为了救泰安,如今泰安并未完全脱困,他不应该离开泰安县境,而且茶翁的心结,应该也没这么快解开。林阡摇了摇头,转而看向樊井:“茶翁前辈何时走的?临走之时,可留下些什么话?”

    “两天前。”樊井点头,回忆道,“他确是说过些话,托我转告主公——当日主公提出,邵鸿渊的毒可以用来治愈主母,茶翁虽觉理论上行得通,但是并不肯定能成立。”

    “为何?”林阡一愣,原来吟儿的火毒依然悬而未决。

    樊井转述了茶翁的话说,理论上讲,提取毒素、寒火中和自是可行。但寒毒和火毒一个寒气外泄,一个热量内渗,以火克寒时,可以用土埋、用水淹来制止寒毒的外泄,无需顾及火毒的内渗;但若是以寒克火,却将引入寒毒外泄的缺点,无法克服。樊井说:“胡乱试药反而有害,何况主母身体不宜。”

    林阡忧心地看了一眼吟儿,茶翁说得没错,林阡提出的以毒攻毒,理论上行得通,但现实难以成立。毒与药,终有一字之差。寒与火,也不是那么巧就能相克。

    “如此一来,我大抵知道,茶翁为何走了。”林阡叹。

    吟儿听得林阡分析,才知茶翁是为了救她,不禁脸上一红,抱愧赧然:“原是为了救我么。”

    “倒也不全然是。”林阡微笑,“他是为了解开困扰他半生的一个心结——寻找一种寒毒,寒性至少要能强到寒彻之毒的水准,又能够同时保证毒素的不外泄,如此方能成药。”

    吟儿奇道:“有这种寒毒存在?”目前所知的几种寒毒,功效虽不一样,却都旨在杀人。茶翁这种要是真的存在,意义就不止超越胡蟏了,更加造福于后世万代。

    “应当是存在的,否则他不会走得这么坚决。”林阡点头,“如果我没猜错,茶翁前辈这些年来,一直很想拾起的心愿,便在于此。”

    那些未完的,不拿起如何能放下。就像茶翁,周游了世界却还是回到这里,不正是为了那些半途而废的事业?到此林阡终于确定,中途被搁置的寒毒,就是茶翁最大的心结。

    而林阡自己的心结呢?刺杀辛弃疾的使命,断不可能再拾起了,背叛这份担负,义无反顾,但,不能逃避,必须面对。无论如何,他都应回到冯张庄去,去与胡水灵、张睿释怀……

    远看那雾霭之中,兀立天半的傲徕峰,不知是光线折射还是视觉出错,竟感觉它好像摇摇欲坠一般。形势,就是这般的危如累卵——

    吴林杨秘密潜入寒烟境的这几天,徐辕曾出面与黄掴交涉。由于红袄寨失了先机、家眷沦陷,故此交涉始末,一如海逐浪所说,看黄掴的脸色,听他的要求。黄掴的目的当然只有一个,要求红袄寨兵力撤出泰安,否则会强制,到时别怪他。

    在寒毒事件发生之前,红袄寨节节胜利几乎占满泰安,如今已经按陈旭的建议转攻为守、重建家园,如何还能再撤?徐辕依从林阡指示,绝不答允退兵,反从寒毒事件入手,痛斥黄掴手段阴狠、残暴不仁、荼毒黎民。

    令谁都意想不到可是想想却合情合理的是,金方居然宣称,寒毒并非他们所放,“当是民间有人研毒、不慎外泄,类似事件,近几十年来比比皆是。”黄掴态度严正,坚称要治邵鸿渊失察之罪,但宋匪引发战争才是罪魁祸首,一下站到了道德的制高点上,黄掴居然还说,寒毒的外泄是天对红袄寨惩罚,事已至此,是天意让你们撤兵。

    谈判不成,不欢而散。两天内,黄掴大军紧锣密鼓,已有将发之势。优劣陡转,李思温、裴渊、彭义斌等人都忧心惨惨。黄掴的计谋没有打中林阡,却显然动摇得了他们。再拖下去不是办法,非但红袄寨军心会乱,金方士气也会涨,红袄寨收复失地之业将功亏一篑,待到完颜永琏到场,势必更力挽狂澜……当然,这是最坏的走向。红袄寨除了墙头草之外,还有坚定如刘二祖等当家,何况泰山境内一干据点,还有盟军兵力相帮。

    但无论如何,寒毒之释放,已使形势严酷、刻不容缓。林阡心中清楚,此情此景,不是不能逆转。解局的关键,却不在黄掴的态度,而在冯张庄的境况——黄掴以为,拿住冯张庄就可以牵着林阡的鼻子走,林阡偏是从第一时间就决定先剁了他的手!在闻知寒毒的第一刻林阡就已决定秘密潜入毒境,绝知此事要躬行。他才不是转攻为守,他在济南府就说过,要转强攻为巧取。

    虽然,现在第四毒源的出现出乎林阡意料,但“巧取”的计划半刻不能搁浅。毒源换成内部,一样可以封堵,既然情况不同,重新部署就是!

    重新部署。先前,外围毒源烟雾散尽,于冯张庄内的金兵有时间上的缓冲,有利于林阡先解毒后长驱直入,故战事极为简单;眼下,由于金兵靠近这内部毒源,封堵必须极尽可能地更快,多一点间隙都不能给金兵留。因此,这已经成为一场很难把握好的时间之战!

    “鞍哥,我需要你的帮助。”视线从傲徕峰移回,林阡转头看杨鞍。

    “胜南,放心好了。”杨鞍一向听阡差遣,正午便已为他择选了十余高手,欲与吴林杨一并暗潜冯张庄内,分兵两路,各自销毁冯、张两家所贮盐粮以绝后患。

    此十余高手,尽是冯张庄土生土长,熟知当地环境且武功高强,协同合作必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任务,比吴林杨三人更快,同时也不引人耳目。他们,即为此战先锋。

    临出发前,杨鞍与杨妙真作别,林阡亦同吟儿分,他二人这回相聚,不到一天功夫,其中大半时间,还是在等樊井分析盐粮,从昨晚阡回来等到今天清晨……才歇几个时辰他又要走,吟儿自是不舍,担心忐忑之情,才下眉头又上。

    林阡轻抚吟儿头顶,笑说:“待这次平安回来,送你和蒙蒙一件礼物。”

    “当真?!”吟儿一怔,眉眼中掠过一丝喜,“是什么!?”

    “到时你便知道。”林阡存心卖关子,看吟儿眼眸盈盈,期待明显胜过了担忧,他心中也舒缓不少。转身正待离开,眼角却忽然窜出个雪白影子,速扼流光,惊魂之至。

    阡吟皆是一怔,还未缓过神来,便听见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哭声:“爷爷!去……去救爷爷……救爷爷……”

    循声而去,只见寨口水赤练停落之处,唯有茵子一个小小的人影,满脸泪水,哭倒在地,一声泥尘,似是奔波了极远。林阡急行过去:“出了什么事?爷爷呢?”

    “爷爷,爷爷……”茵子爬将起来,忙不迭地要往来处去,却双腿一软又再瘫倒,林阡即刻看向江星衍、百里飘云,他二人立即会意,暂不赴战,而先往那个方向去了。

    “鞍哥,你们先行出发,我随刻就到。”林阡对杨鞍说,杨鞍点头:“好。”林阡另对杨宋贤、吴越等人嘱托:“入庄之后,等我号令。”“是!”众人尽皆得令。

    林阡当即抱着茵子前往。

第979章 古痴今狂

    第979章 古痴今狂

    长谷绝涧,古木参天。

    想不到他今生今世,竟还能回到这里。

    两日前,茶翁告别天骄、樊井,带着茵子离开箭杆峪、不辞辛劳走到此地,只是为了一个目的,“青桐尾”。其实当年,他只差区区一步,就能达到寒毒的又一层阶……

    当胡蟏的寒彻之毒威震毒坛之际,整个北方都是惊悚、震撼、眼红或死心,唯独他,淡泊名利的同时不懈追求,继续钻研,精益求精。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在扇子崖附近的青桐涧,有一种茶叶很特别,表观与一般茶叶无异,没什么气味,也无烟雾和毒素发散,但出于研毒者本能,或是与生俱来的那种直觉,他一见就产生了莫名的蹊跷感与亲近心理,然而方要接近之时,才发现那茶叶不是那么好采摘——

    许是由于其内在寒性太强,四周围的暗处,聚集着各种火性的蛇兽,他初始不知道差点就被毒蛇咬伤,侥幸勉强躲过却差点滑落绝壁……九死一生,哪还敢再接近半次。但也因那些蛇兽性烈,他洞悉那比寒彻之毒更寒!

    发现青桐尾却无功而返后,他惦念了很长一段时间,却一直不曾将其存在告知任何人。不告诉本门中人是因他不希望他们重蹈他的覆辙,而不告诸于世是因为讯息珍贵,风清门刚败给无影派,他不得不先将这个青桐尾独占,人之常情也……

    奈何,终于突破心魔为了师门荣誉和自身理想、甘愿不顾生死独返扇子崖、刚刚下定决心即便是死也要将青桐尾采摘回来的关键时刻,他的师弟,却那么不巧,急功近利、鬼迷心窍、误入歧途……一切,就耽误在他的一时畏死!一切,该不会是命运使然?!

    “茵子,在这里等我。”离开茵子之前,他看见茵子澄澈的双眸,跟五六岁的师弟一模一样,那时候的师弟,也总爱抱着水赤练这样依赖着他,可是茵子啊,人都要学会长大,学会独立,学会担负不是吗。他爱怜地看了茵子一眼,转过身头也不回……

    眼前浮现的另一幕,是师弟倒在他怀里的最后一刻,脖颈间鲜血长流堵之不住,师弟那时,才二十多岁罢了,师弟的遗言,他到今天都记得,清清楚楚,锥心泣血:“我此一生,最悔之事,竟是最爱之事……”凄怆说罢,死不瞑目……

    “纵然一身是血,粉身碎骨,又有什么可怕。”真到了采摘青桐尾的时候,他才发现,毒蛇猛兽之类,并不像当年那么多了。其实行动不比当年便利,不过是心态变了而已,不过是心、眼和手,都只为了那一个目标而已,不过当年心魔太厉而后来被所谓的宿命论放大了而已!此刻,再无视任何阻碍,纵然一身是血,粉身碎骨,又有什么可怕!

    好熟悉的一句话,这句话,这句话又是出自谁之口?!

    是风清门的下一个继承,没落后的新一任掌门,师弟的独生儿子,亲口说。惨痛啊,他又是这样十几年,看着一个五六岁大的青涩孩童,长到了那个令人心碎的二十岁……

    是轮回吗,两个人的音容笑貌都那般相像,两个人一样都是少年一腔热血,不止,还多了一样东西,名叫雪耻,那个孩子身上有比他父亲更强烈的执着:“义父!那是爹未尽的事业,本应由我传承,若不幸身先死,则我的儿孙继续!”有着这样的决心,也宁可为理想殉身,茵子的父母,都做到了。

    犹记得那片烟霭朦胧的废墟外,寒毒外泄得他分毫不敢进入,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没有逃出来所以相拥而死的一对男女,脸上都挂着的不悔笑意……茵子啊茵子,爷爷其实是一个懦夫,苟且活着,看着勇者一次次地死去,又一代代地复生……难道,看着你的亲爷爷、你的父亲、将来,还要看着你……

    这些年来,一直专攻茶叶,又是为什么?风雅只是原因之一罢了,最大的原因他知道,不就是没有忘掉青桐尾吗!遗憾的同时眷恋,期冀的同时畏惧,明知它存在却逃避不敢面对。各种各样的原因,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竟比不上他的晚辈!

    而茵子和水赤练,根本是对他反复的提醒吧。

    奈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太大,他又一次退却,他屈从于命运的捉弄,一晃又是五六年,人生,共有多少个五六年,还有多少个五六年……

    “茵子……保管好这竹筒……”终于,今日他历尽千辛,毒杀了所有阻碍采摘到青桐尾之后,步履蹒跚地回到茵子面前,还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就一头栽倒在地,那时才有痛感,那时才记得记忆中有一段空白,是被不知多少蛇兽咬中,连滚带爬地滑下了山坡,之所以不记得了,是因为那些恐惧、折磨都被最后的快活替代。怎能不快活,他终于摘得了青桐尾,这就是他一生追求的东西,这更是他前半生被迫放弃的追求。风清门的人,都是追求为重,荣耀次之,命为轻。

    “爷爷!”那时茵子惊得惨叫一声,前一刻还笑抚水赤练在原地等他,后一瞬便慌张失措地泪流满面,茵子的眼眸里倒映着他被鲜血染透的衣衫,除此之外,还有恐惧、震怖和无法接受。茵子,对不起,爷爷不是存心要这样,但这青桐尾,一定需要有人带回去,一定需要传承于人世,你是世上唯一具有这个资格的人,你才能代表风清门,成为它的拥有者,和捍卫者。

    作为一个毒坛名门的掌门人,你怎能不从小就经受生离死别,不经受,又岂能看淡它们。“茵子从今天起,不再是小姑娘了,不再因为水赤练跑了就哭,不再因为爷爷离开一会儿就慌……茵子要保管着这竹筒里的东西……来,打开看看,是什么……”茶翁怜爱看着茵子,其实这一刻,已经迟了两代人。

    “嗯,打开了,爷爷……这是什么茶叶,竟然,很冷,很冷……”茵子听话打开看了,一边抹泪一边问。

    “是寒药,叫‘青桐尾’,保护好它,把它带回林少侠的身边,救他的妻子……”他嘴角泛出一丝欣慰的笑,“茵子是天才,将来,无论走什么路,且先按着自己的心愿……”

    “不,爷爷,要跟茵子一起带回去!”茵子颤抖着摇头,即刻支撑起他,然而才行十几步,茶翁便再度倒在地上。茵子的十几步,能是多少步。

    “爷爷,回不去啦……”他声音越来越低,脸上布满黑气。

    “爷爷,不要死!我去找坏叔叔来救,我去找……”好一个茵子,给他把脉之后竟能对症下药,先给他将伤口绑缚了制止毒行,又给他服下几粒丹药吊命,其后见他缓和了才走。也许,人在绝境之下,才能爆发出从前没有的潜力?茵子在他身边时,从来都只是个备受宠溺的小丫头罢了……

    水流潺潺声,愈发清脆,周围的一切骤然静了,好似一根针落地也能听见,或许是因为,离人世真的远了……

    倒下之后,看见的青山,才是最高的,高到不再可以用高度去衡量,而已经在天上转了弯、去另一个空间还能继续蔓延……

    此生,落幕之前重演,记忆打乱重排,时间穿插来回,最后在耳际出现的声音,已分不清是师弟,是义子,还是胡蟏,或是自己,生命,本身就是一场错觉。

    最后在眼前呈现的,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是来自佛山的雾,经过太行的尘,归往泰山的烟,不容青史尽成灰……

    “茶翁前辈。”

    不知过了多久,当这四字灌入意识之际,他明白茵子已经脱险,他也知撑到此刻终是有效的,欣然再无怨悔。是这个说话的人,林阡,他的执着和坚定,他的“会有奇迹”、向死而生和“尽力而为”,触动了自己尘封多年的心结。这么巧,林阡也有一个一样倔强的妻子,强硬地说他逆天而行都很喜欢,他们都是不肯听造化的人,那么,就试一试,能否逾越!起码自己不要觉得自己窝囊!起码自己也不要不去做就否定!起码自己不再去乱联系命运,相信什么“天注定我一生败给寒毒”,不相信,因为命运可以改写,哪怕别无他法必须用命去改……用人生的最后这一丝光阴,逆转胜败!终于自己,还是成功了……

    “但为此故,虽死不悔!”茶翁睁开双眼见到林阡,苍白的脸上,终露出一丝欣慰,握紧他手,笑了两声,毫无遗憾,溘然仙逝。

    “爷爷说,这里的药……要我保管好了,等宝宝出生了,我来救治姐姐……”茵子抽噎着从衣袖里摸出个竹筒来,手还发颤,见茶翁阖眼,她微微一抖,只是这么轻的动作,竹筒盖子就翻了,筒里的药也随之洒了一地。茵子倏忽脸色大变,双手来聚这些草叶,更是以身相护,生怕被风吹散:“要保管好的,要保管好的……”一时悲恸,竟无法喘气,登时昏死在地……

    夤夜,林阡将茶翁尸体带回箭杆峪,吟儿得知来龙去脉后,亦当时就难掩悲恸。那丫头原就性情直接,何况近来跟茶翁一直斗嘴不肯相让,甫一听说他竟是为了寒毒殉身,几乎没有站稳摇摇欲倒,一则震惊,二则伤怀,三则最是痛惜茵子。那时茵子将醒未醒,在一干陌生人之间站着,近乎呆滞看着他们……吟儿知道她才是最该流泪的、不想触痛了她,是以强忍泪水将她先带回屋里照顾,直到她不支睡熟了,才和林阡一同去安葬茶翁,那时吟儿却哭得不成人样。

    月光透过丛林射向众人面前的这座新坟,然而粗糙的石碑上竟无法刻出茶翁的真实姓名,林阡说,“便刻茶翁,那就是他的名。”众人不解其故。唯独吟儿知道,这茶翁二字,最是贴切,生也爱它,死是为它。终此一生,必不悔矣。

    如今再想胡蟏、茶翁、掌门师弟以及当世诸如邵鸿渊等人,无不令阡吟皆感慨,天才遭忌凋零,人才看破归隐,歪才各种捷径,庸才瓦釜雷鸣,奈何世道如此。

    “我原想过那些一条路走到底的都是英雄,都值得尊敬。其实,曾放弃过,却敢重拾的人,一样还是英雄,一样也值得尊敬。”吟儿说。

    林阡身负茶翁提供的火毒,亦在心内起誓,一定会将泰安金兵剿除、寒烟灭尽,还举世以清宁。但为此故,绝不懈怠。虽然此战棘手,但这和救吟儿性命一样,越是艰险,越需根治,如此,才不枉茶翁与他之交!

    无论如何,这一战都不能失,每一个可能的意外,就算算不到那么精准,也要包含在内的解决——既然明知道,那邵鸿渊不可低估,那么林阡,就要设那种,即便有意外也不能干扰的大局……

    泰山之行,箭在弦上。“吟儿,照顾好自己,和茵子。”战机将至,他与吟儿寨口道别,茶翁虽然不曾托孤,但林阡吟儿皆知,如茵子这般天资聪颖和身份特殊,不可能不肩负着传承风清门寒毒的希望,茶翁不曾逼她,她确实医学天赋。林阡想,暂先将茵子安置在身边,待山东之战过去了,便将她送往张从正处学医,方不会埋没了她、辜负了茶翁。

    “爷爷呢。”后半夜醒转过来,茵子脸上毫无血色,问吟儿。吟儿看她状态不佳,料想她神智模糊,恐怕忘了茶翁已死,于是轻拍她背,善意骗她:“爷爷出去了,茵子乖,先睡,睡一觉醒过来,爷爷便回来啦。”茵子信以为真,便昏昏睡了过去。待到天亮之后,茵子起床,没见茶翁回来,只囫囵喝了几口粥,又问吟儿:“爷爷呢。”吟儿说:“茵子乖,爷爷还没回来,姐姐算错啦,可能要到下次茵子睡一觉醒过来,才回来。”她这么诹,存心想一天一天拖,也好淡化了茶翁之死在茵子心中的打击,孰料茵子放下那碗粥,没怎么吃,就默默地又回房里去了。吟儿急忙追上茵子,问:“怎么了茵子,怎么不吃?”那可怜的孩子,脸上竟绽出个微笑来:“茵子这就去睡,醒过来的时候,爷爷就回来了。”

    “……”吟儿心里咯噔一声,当时脑中就一片空白。

    “那也不能不吃饭!”吟儿拉住她,泪盈于睫。

    “唔,爷爷不在……吃不下。”茵子苦着脸低头,双手攥紧了衣角,像极了当年锯浪顶上的顾小玭。吟儿心怀恻隐,正不知如何说,茵子忽然又满怀期待地抬起头来:“还是先回去睡一觉……姐姐说的,再睡一觉他就能来了。”

    “不会回来了。吃饭睡觉他都不会在了!”吟儿难堪忍受,一把将她抱住,泪水夺眶而出,“茵子,你爷爷他,不是高人,不是完人,可怎就,怎就那么狠心!他死了,为了他的理想就不要茵子了!理想面前命是不重要啊,可是你不要这条命别人要啊……”

    茵子静静听着听着,忽然泪就滑落下来:“不是真的……不是……”

    吟儿痛心揽紧茵子,只盼她能好好哭一场,一时之间,吟儿亦有些怀疑,那些令人奋不顾身的人和事,说起来坚持对待是那么的值得赞许,可是为了它,会否失误、忽略、抛弃了更多人事,一如肖逝之于唐飞灵,一如田若冶之于田氏家族,一如茶翁之于茵子,一如林阡之于胡水灵……

第980章 物非人非

    第980章 物非人非

    或许,不该说“林阡”之于胡水灵——纵使强据了山河,操纵着生杀,赫赫威武无人可及,于她而言,他仍然是那个再平庸不过的“林胜南”而已。

    林胜南和胡水灵的故事,却要从何说起?

    从何说,且从粮商张睿说。

    宋时商贩之粮食投机,多以囤积居奇、掺杂使假、钻政策空子得利,其中得利丰厚者,多是官吏家庭及与之勾结的大粮商,林凤在走江湖时就见识到了,福建路的连景岳,本身即为官吏,而建康府的秦、苏、贺、尉迟几大家族,典型官商串通上下其手。

    每每遇见不平,吟儿都是掳起袖子直接上,你是秦二少也照打不误,你是苏大小姐也朝死里耍,你们是小霸王那我是大霸王……那时胜南虽不阻止,却也心知,很多事情是不能根治的,哪怕世界翻覆了都不会变,只能尽力往最理想的方向去发展,毕竟,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剥削和掠夺——南宋如此,金朝不也一样?他从小,就耳濡目染,各种层面……

    八岁以前,他都与胡水灵流浪泰安朝不保夕,八岁那年,苦难的童年才终于有了一丝起色:张安国的族人,地主张睿,愿意收留他母子俩,更宁可定居在了泰安县。从此,他母子俩再不用过那种被冯铁户父子恶意欺凌的日子,张睿更为他遍寻名师传授武艺……张睿对他的投入和付出,明显及得上一个父亲。也许,张睿之所以这般热心,完全也因为指望成为他的父亲、胡水灵的丈夫,尽管这些,一直未曾达到。

    张睿对胡水灵和胜南堪称仁至义尽,然而身为粮商却当真为富不仁,平常张家就富于田亩,多积米谷,每幸凶年,则闭籴窥伺,以索高价。胜南不经意见过一两回他欺压贫民时猖獗卑鄙的嘴脸,心里根本无法将他与母亲面前那个慈爱的张睿叔叔对等,因此心上不免多了个疑问,何以张睿叔叔要对娘亲那般好?

    这些情愫,胜南也是长大后才逐渐懂,张睿对胡水灵的挖心掏肺,颇有些像秦向朝对玉紫烟,哪怕胜南不是亲子,却看得比亲子还重,得到胡水灵让胜南叫一声叔叔,张睿都可以受宠若惊、喜上眉梢。他早年就追求过她,为了她甚至想过弃商习武、加入义军,后来兵连祸结、一别数载,却仍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失而复得,怎可能放。

    奈何,胡水灵不是玉紫烟。始终不答应张睿的原因,或是张睿还不够资格,或许,还是那个占她一生的姓名,“张安国”——

    说不清为什么,胡水灵会对一个害她全家的恶贼热爱至斯、念念不忘,为他出生入死搭上青春年华以及后半生都无怨无悔……也许,这一切可以解释成不是冤家不聚头?遇上他之前,她是泰安一带惩恶扬善的侠女,名与威、才与貌,不让云蓝玉紫烟,遇上他之后,她便成了叛徒的妻妾,千夫所指,人人喊打,颠沛离乱,风餐露宿……人生如此。遇上了,便遇上了吧。

    却正是她的固执坚持,她的性情气度,她的人生观价值观,彻彻底底影响了最初的也是现在的胜南。胡水灵,这样的女人,她会不辨是非黑白吗?其实,她早清楚张安国真是汉奸贼子了吧,虽然爱他,她不否认他做错了,如果换做是她,也一定会像辛弃疾那样手刃张安国!

    但之所以还要为他报仇,不就是为了讨回个公道吗,为了那些快意恩仇背后的狼藉不堪,为了那些不该强加到他身上的所有罪名——她一贯认为,山东义军的解体,是由太多原因造成,而不应顺水推舟完全扣在张安国头上,并因此还殃及一大群毫无关联的人,她胡水灵,就敢和舆论对着干,和数千年人世间的规则对着干……她却不曾意识到,她自己也在逐步陷入偏见,另一个妄执的极端。

    无论怎样,都不放弃,她一心要辛弃疾认错、伏罪,她一心要林楚江忏悔、澄清,她一心要正道武林低头、服软,她要的东西太多,凭她一个人根本办不到,她……于是竟敢趁林楚江和高手堂对决的间隙,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掉包了一个死婴。林阡的存活需感谢她,阡与陌的人生之变,却完全起因于她……

    时隔八年,林阡再回冯张庄内。张家大院,隔世百年。

    一瞬这里,不再有林阡、饮恨刀、短刀谷,有的只是林胜南和那个简单的七月十七,还有被冯铁户欺凌之后母子俩抱头痛哭的一幕幕凄凉景。

    真的还是他林阡的人生吗,曾经他唯一的信念、支撑与寄托?何以竟,这般陌生,恍惚,破碎……

    “化解?当然可以!从今以后,你去做你林家的继承人,做你武林的领袖,张家也不指望能有你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最难忘,瓢泉侧,张睿为胡水灵而向他掷下的决绝一句。

    “张睿叔叔是这么说的?!可是,胡阿姨,她应该会理解吧……”庆元四年,宋贤在白帝城与他相见,模棱两可地说着胡水灵的时候,宋贤的语气,表明了胡水灵的淡漠,越是淡漠,越无法挽回。

    “张睿口口声声说你与张家再无瓜葛,你娘她,却始终不曾表态,成日吃斋念佛,仿佛超然物外。”庆元六年,吴越带回短刀谷,最后一个有关张家的消息。说实话,林阡最关心的不是张睿,而是后半句,胡水灵她,要怎样了此余生?

    直到此刻,真的看见那一幕念经诵佛,才知道吴越的话毫无虚假——张安国灵位旁,老来孤灯伴。

    还是这熟悉的深府庭树,还是这格格不入的寄人篱下,还是这白墙泥瓦的老屋子没变,窗户半开着,八岁那年,他只比窗台高一点点,可以趴在上面偷看,看见妆镜台前的娘亲,饱经患难的脸上带着一丝安然的笑,可是触着脂粉的手却在微微地抖。

    而今,夤夜,微光投射着一个瘦削的影子,那熟悉的女子,何时已风烛残年,满头白发,一盏昏黄。

    也便是她的苍老,提醒着林阡,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幼稚孩童。

    思绪回转,他忆起他身负的所有职责,当下转身移步,过家门不入,心冷如铁:

    待此战落幕,再与她相见释怀。此刻,很多人,那些人,都还在等着他——

    吴越、宋贤、杨鞍等十几高手,傍晚都已经就位待命,宋贤潜伏于张府侧,吴越杨鞍则主攻冯府,只等他一声令下。此刻他初至冯张庄,首要目的便是探清盐粮所驻。一旦查明无误,便即针对封堵。

    夜深人静,最是便于行动。林阡宋贤分别探究了冯、张二府各自的把守规律后,即刻与吴越杨鞍会面,规募如何趁虚而入。林阡对一众高手嘱咐说,“丑时之前,务必销毁完全”。

    子时之后,黑衣,夜行,横穿,纵跃,入库,分工。地形与构造,全是林阡自幼熟稔,随行五六人,步与身手,尽是神不知鬼不觉,一切,如愿发展得顺风顺水。

    然而,事情终究不会简单……林阡也想到过此战可能棘手,却当然难以预料此战会怎样棘手——

    就在这子时三刻的张府,宋贤林阡即将功成收手之际,仓库外忽然响起个怒吼声:“好啊小贼!终于被我抓住了!”

    宋贤林阡皆是一惊,循声看去,原是张府总管福伯,领着好几个家丁大呼小叫入内。此时,此地,偏偏来去只一条路无处藏掩,林阡心念一动,难道这么不巧,最近张府闹贼?

    是了是了,原可以理解的,那些苦难人家的孩子,抢购不到这些粮食就会来偷,就像当年的林阡自己……暗叹失策,却不算什么大问题,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林阡当即抢上几步,瞬间封住这几人周身大穴,好一个宋贤,真与他心有灵犀,这一瞬玄风过处人影倏停,黑影穿掠群声齐喑,宋贤点的全是哑穴。

    “啊……”福伯的声音还未落完,瞪大了眼睛惊惧地看着他俩。

    “福伯,对不住。”林阡低声道,一个眼色,江星衍百里飘云立即打手势要高手们撤,此地盐粮也已毁得差不多,近处毒烟正在消散,照此趋势,丑时必能减缓不少。

    “贼在哪里!”恰在那时,又有人领队举火前来怒气冲冲,林阡宋贤正待封他,哪料到那人喊到一半自己哑口,满脸怒意化为惊悚:“胜南,你回来了……?!”尽管林阡乔装过了,毕竟是他看着长大。

    “叔叔……”林阡乍见张睿,亦是难得的真情流露。

    “你,竟然……有脸回来!不敢光明正大,于是竟偷偷摸摸!?”张睿的脸上明明掠过一丝喜悦,却稍纵即逝,转成怒其不争,再一刻,看见他身后这几个全副武装的不速之客,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惊又怒,张头看去:“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张睿叔叔来晚了,我们这是在断您的财路呢。”杨宋贤冷笑。

    “胜南!这你倒要跟我解释了!你到底什么意思!”张睿噙泪怒吼,抓着林阡衣袖,不住发问,气愤不已。

    “住手!”“休得对主公无礼!”当时便有人要强行拉开张睿,尽被林阡举手相拦,那是属于林家军和张家的对决,那也真真实实地触伤了张睿:“好一个‘主公’,哈哈,哈哈。真是那样的话,我们也不再求你给我们杀人,只需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你倒好,为了别人,来毁我的生路!”

    “叔叔,为了谋取暴利,不惜害人性命,问问自己,良心过得去吗?”林阡俯下脸来看着张睿,语气终于恢复平静。

    “良心。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张睿冷笑捶向他胸口,“为了这些称你主公的林家军,不惜和养育你长大的我们对着干,你对得起我们,对得起你娘么!”

    “盐粮中藏毒,是你受金人惠,鬼迷心窍,与我娘无关,不存在对着干。至于我先前做错,今夜之后,自会与她求原谅。”他心中轻重分明,不想再与张睿啰嗦半句,正欲带宋贤等人走,冷不防斜路里扔来这样一句——

    “原谅?做错了什么,要原谅什么?”时间陡然定格在这一句上,周边万籁俱静空气如死。林阡万料不到她会出现在这里,紧随着福伯、张睿……

    胡水灵。终是逃不过。

第981章 恩断情绝

    第981章 恩断情绝

    寒风猎猎,阵阵火响,光线忽明忽暗,往事似真似幻。

    “娘!”林阡百感交集,脱口而出。

    “盟王言重了,老妇受不起。”胡水灵站在张睿身边,与林阡泾渭分明。当张睿怒目而视,胡水灵却平静如水,语气越卑微,越显不谅解。莫说林阡了,杨宋贤也是听见的时候就倒吸一口凉气:“胡阿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见胡水灵不语,张睿狂吼,理直气壮,“养了他那么多年,她吃尽了苦、受尽了罪,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他身上,只望他能手刃仇人、讨回正义公道……结果呢,他做了什么?!他反而投奔了那个仇人,他成了仇人的拥护者,领导着仇人的武林,不再与我们为伍,反而借机寻事、针对我们!”

    “仇人的武林!?盟王和他父亲,怎么成仇人了?!”江星衍气炸了,这当儿百里飘云急忙拉住他,给他解释瓢泉的前尘旧事。

    “是啊,他早已贵为江湖之主、号令天下,如何奢望,他还顾念旧情……何况我们这些奸细,低微下贱、坏事做绝……当真受不起。”胡水灵叙说之际,语气如冷风穿心。

    “胡阿姨,咱们今日来此,与杀不杀辛弃疾、做江湖之主还是奸细都没关系!请就事论事!”杨宋贤亦强忍气愤,尽力客观,“我们也不是借机寻事针对你们,而是……张睿叔叔受金人的惠在坑百姓!”

    “还说不是针对我们?!哈,那怎么不先去打金人呢!反跑到这儿来找我的茬!”张睿怒瞪双眼,“枉我还以为,你是诚心回来求谅解!”

    张睿的这句话,阡其实很想反驳,他原是诚心回来求谅解的,奈何,此战非要先和张氏不欢。张睿胡搅蛮缠倒也罢了、可以无视,他最看重的,只是胡水灵一人,万想不到,胡水灵冷笑一声,竟说了这样一句:“我们是奸细,受金人惠,是理所当然之事。”说的同时,她也无视江星衍杨宋贤,而是逼视着林阡,“坑了盟王的百姓,真是罄竹难书了。”

    林阡默然看着胡水灵,知她多是一时气话,凭他对母亲的了解,不可能说出这般话语。然而这气来自哪里?虽然张睿和胡水灵的态度一火一冰,却是一样地沉溺在属于他们的世界里。

    “胡阿姨,张睿叔叔他就算了!”杨宋贤亦难以置信胡水灵说出这些混账话,“你怎生,也变得这般是非不分!?”

    “好一个‘是非不分’。”胡水灵一笑,看着林阡,云淡风轻问,“当初林念昔引你走上歧路之时,也是这般诋毁我的吧?真不愧是三足鼎立、巾帼领袖,花了区区几年光阴,就破了我几十多年经营……”

    林阡心念一滞,忽忆那年瓢泉行刺,吟儿在他与辛弃疾之间确实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于是经过张睿的复述,竟成为了胡水灵眼中的罪魁祸首?加上这些年来的各种谣言,也不知到底在胡水灵心中形成了怎样的故事……涉及吟儿岂容迟疑,林阡当即摇头否定:“所有是非,都是我自身观念,与吟儿毫无干系!”胡水灵见他沉默多时突然顶撞,微微一怔,色变止言。

    张睿冷道:“与她无关?!你离开山东之前,观念只有一个,那就是杀辛弃疾!若非她从中作梗,谁会那么早就知道你是林楚江的儿子,谁会那么快就把你的位置提那么高,谁会诱得你觉得那个武林比你娘还重要!我们早该注意到她的,才不至于令你被她分化!”

    一样,与若干年前一样自私的话语,林阡听出张家人对吟儿的仇视,知道在辛弃疾的问题上,张睿的话永远代表胡水灵,叹了一声,无法回应,怎可节外生枝,于是任由他们吐苦水了。

    宋贤哪里有他的镇定,气冲冲地说:“他好了你们非但不为他高兴,还说他被分化被引上歧路?!你们是一群什么人啊!原来从小到大,都只把胜南当作复仇工具而已!”

    “我们是一群什么人?林胜南出自哪一群人你杨宋贤还不清楚吗!”胡水灵恶狠狠地打断,杨宋贤登时咋舌,胡水灵目中泛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凶悍,“背离初衷、半途而废,这不是走上歧路、又是什么?我早该料到,那贱人不安好心,从你涉江湖之初她一路都在纠缠,其实是受云蓝的指使在监视,是处心积虑要破坏我们的大计!”

    胡水灵口中陡然迸出这贱人二字,饶是林阡,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娘……吟儿怎会是……吟儿她,是我的妻子啊!”他一瞬通彻,这些年来,胡水灵把一切罪责都归给了吟儿,但这一切,又从何说起!即便,真的是吟儿不顾一切拉住了他,但事过境迁,他这次回到泰安,也是决定带吟儿和蒙蒙来见胡水灵冰释前嫌的……

    万万没有想到,竟在这里,打上了死结!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她就是那个什么魔女,哼,和她师父一个德行,先和这个男人未婚夫妻,再和第二个男人私混幽会……她师父是耿京白鹭飞,她便是林陌和越风,你与你那亲生父亲,到真正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宁肯为这样的女人痴心!”张睿肆意辱骂,火上加油,其实都是当年苍梧山的旧谣传,却恰好碰上林阡的逆鳞,他在穆陵关不惜一切封住了悠悠之口,才给吟儿换得这片刻宁静,哪想到这里还有!

    林阡原还极力克制,听到这里怒不可遏,饮恨刀蓦然出鞘一刀直砍张睿脖子,电光火石之间无人拦住张睿也根本躲不掉,刀刃贴紧了张睿下巴直把张睿给吓傻了发抖,林阡的吼声穿过他耳朵顿时一阵轰鸣:“你讲话,给我放尊重些!”

    胡水灵大怒之下,抽出佩剑抵住胜南后背:“林胜南,好一个忘恩负义的小子,翅膀硬了,居然把矛头指着你的世叔!没有他哪有你辉煌的今天!没有他你早在八岁那年就已经饿死街头!”

    林阡忍不住心中激愤,彷如没有听见她,更如不认得张睿是谁:“这条路是我自己选,这使命只有她愿陪我担。任何人等,都休得伤她半分!否则,别怪我刀下无情!”

    “放下你的刀!”胡水灵脸色剧变,怒喝。张睿早就失去了叔叔的面子,看林阡的眼神比任何兵刃都锋利,比任何火焰都炙热,惊得连声叫“饶命”。

    “一切都与吟儿无关,要归咎,要论罪,尽管冲我一个人来!”林阡尚未从激愤走出,饮恨刀仍然紧扼张睿命脉。张睿吓得两腿发颤却哭嚎:“无关,无关……”

    那时杨宋贤就在一旁,看见张睿脖颈间已有血痕,大惊,心知林阡心魔被触,思及动身之前吟儿对他嘱咐过林阡曾经入魔,杨宋贤当即上前一步监看着他,思忖一有不对劲立马相拦。

    胡水灵见他不放下刀,于是佩剑也不曾低:“归咎?论罪?我们哪有资格?从你不肯报仇的那一天起,我们与你之间,便已一刀两断——你早不是林胜南了,你是饮恨刀林阡!你看你今日种种作为,哪里还当我们是你亲人,你的亲人,也只剩下那女人一个了!”

    这与往昔不同,这是胡水灵亲口说出恩断义绝。林阡到此方才清醒,又惊又悲,转过脸来,心情略有平复,筋脉仍然错乱,思及适才作为,也真一片空白,当真覆水难收:“娘……”他如何向她解释,适才是饮恨刀带他走失?她的故事,和饮恨刀无关!

    “这一声娘,真是勉强。”胡水灵淡笑,面上满是失望,“只有养育之恩,却无骨肉亲情,人皆如此……早知今日,何必选你。”愀然自叹,“以为可以用你去狠狠扇林楚江一巴掌,结果,扇到了我自己脸上。”

    她此一句,也暴露出当年她确实是蓄谋偷走了林阡、希冀他杀了辛弃疾再曝出林楚江之子的身份,若然成功,便可撼动一个武林。她以为他会更听她的话,可惜她赌错了——他竟先于她的计划明确了他的定位,一旦明确,就没可能再完成她交代他的任务。怎奈何,顺了她十几年的孩子,一朝叛逆,头也不回……

    然而归根结底,他不杀辛弃疾,不止因为他是林阡,还因他从小就在红袄寨磨砺、从小就投身于抗金事业!如吟儿所说,那些,才是他“喜欢的事”,而不是需要完成的“任务”。她胡水灵额上的那道伤疤,终比不上亡国小孩的一滴眼泪……

    “我只愿娘清楚,当年之事,辛弃疾他只是报仇心切,没有约束好手下,才酿成了错误,而与他本人无关,更不曾有负他平生之志。”林阡将张睿放手,转身看她,尚存一丝希冀。

    “谁不知他是报仇心切!不负平生志就可以不必认错?!他可以报仇心切,当年的你便不可以么?”胡水灵笑时,泪也涌出,“你不杀他,怕只因为杀了他之后,会妨碍你林阡认祖归宗吧!?”

    林阡听得这句,真是心如死灰。如今他才知道,除了当年阻挠他的吟儿之外,还有与林胜南对立的“林阡”,是胡水灵的最憎恨。当初选他,是因可以一箭双雕了林楚江和辛弃疾,而今她后悔选他,是后悔他把“林阡”之名看得比杀辛弃疾更重……她现在后悔了,为何竟教林阡感到失望。今夜之行他才看见,他的母亲,内心深处藏着这样一种尖锐的胜过张睿的自私。

    说的同时,胡水灵将剑掷在地上,击中心头铿锵有声:“盟王,杨将军,张家不欢迎你们,请你们立刻就滚!”

    “滚就滚!跟这种人,有什么好啰嗦!”杨宋贤伤阡之伤,气得拔腿就走。林阡亦知今夜无法转圜,终于绝望再无留恋,转身旋即也要离开。身为主帅,焉能不知迟则生变、不宜久留,却何故,脚步如此沉重……

    “怎可以让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咱们张府是什么!”张睿的亲子也在其中,“他不念恩,我们报仇!”

    “毁我们盐粮,赔我们损失!”那纨绔一旦挥手,仆从便剑拔弩张,林杨刚离库房走到院中,其实只不过数步罢了。

    宋贤大怒:“姓张的,要真动起手来,只怕你再找六百个人来也不是我们六个的对手!”

    “口出狂言!”那纨绔一剑挑起个火把来,直接扔朝林阡等人,百里飘云大刀挥舞,当即将那木棍斥到了不知何处,那纨绔随后剑发,刚到飘云身前,就被他刀气震碎。

    那纨绔傻了一傻,想不到连个十几岁少年都如此神艺,接近不得,唯能退后,众仆从赶紧上前群架,却看江星衍举袖横扫,登时飞戟接二连三,有如雨龙在半空中翻腾,大有吴越覆骨金针之姿,众仆人纷纷退让躲闪,他二人之配合天衣无缝,转瞬间证明了杨宋贤刚刚,并非口出狂言!

    飘云、星衍跟随林阡久了,自是知林阡心意,不可能对等闲用强,是以施展了几分威力恐吓就要收手,然而,料不到恰在此时,不远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便起哭嚎之声,呼天抢地,哭爹喊娘,林杨等人初还不察,片刻之后,忽觉方向不对,那哭声喊声,竟都起于库房深处……

    适才他们封堵毒源,将福伯等人点穴留在了那里……

第982章 满盘震荡

    第982章 满盘震荡

    林阡心一颤,与宋贤同时循声。冷风过境,气氛绷紧,大院里张府仆从愈发聚集,半刻前他们的不谅解与取闹,陡然一转,竟幻化成诡异沉寂——

    “不好了老爷!杀人啦……福伯他们!他们死了!”半刻后,终有人踉跄跑到院中来。

    “什么!?”张睿惊恐万分,岂止张睿惊恐万分!林阡宋贤相视色变,也是吃惊不已,适才他们下手不重,怎么会……

    “老爷,是他们,是他们杀的!”终于有壮年将福伯等人的尸体抬出。一干人等,全是内伤致死。

    “福伯!”宋贤大惊,即要去看,却被福伯之子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一下抢前抓起就打:“杨宋贤!还我爹命来!”宋贤本能将他一推,孰料劲力大了些将他打开了数丈,那人瘫倒在地竟口吐鲜血,这下宋贤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什么抗金联盟秋毫无损,不过如此!背地里也杀人,当着面也杀人!”“连父母都不认的人,当然做得出这等事来!”“杀了他们!”“他们不过六个人!有什么好怕!”“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福伯之死激起众怒,张府全是义愤填膺,不消半刻,就有更多人上前将宋贤扑倒在地殴打,宋贤站在原地尚没有缓过神来,就被按在地上,只觉手背一寒,不知被什么刺了一下。

    与此同时,江星衍也被人举起枯树就扇——当时星衍是听到抗金联盟被他们诋毁所以气不过要理论,那人应是个寻常家丁,不肯听星衍理论,顺手牵起个东西就往星衍砸,应该是从土里拔出来的枯树?星衍还没想要出飞戟,那树木首先就带了一层灰土洒下来,正自迷眼,忽然眼前一亮,居然,竟然,那枯树后面的手,挽着一只雪亮的匕首!星衍还未会过意,就听百里飘云惊呼一声“小心”,继而星衍被他一把推开,随刻是飘云被人抹了这一匕。虽非要害之伤,但飘云倒地之时,也是血流不止……

    种种变故,全发生在一瞬之间——突如其来的百口莫辩,杨宋贤被一群打手隔离,百里飘云等人或多或少的受伤,只在一个瞬间而已。时间太短,始料未及,不可思议!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瞬间,林阡也被围在剩下的一切敌意中,所幸应变及时才不曾被害。却怎还不清楚,适才发生了什么——

    也许,他清楚得还是太晚了,早在福伯、张睿、胡水灵巧合性接连出现的那时他就该清楚,这不是巧合,而像策划好的阴谋……

    当时,却将这些都归结为他们真的是在捉小贼。尔后,又因为旧年恩仇影响了心绪不曾注意。直到福伯惨死、飘云受伤、宋贤被打,才发现,他确实不该低估邵鸿渊,张府的一切都是设好的局——

    今夜种种,其实是邵鸿渊与张睿的串通演戏、守株待兔!这个危险的念头从林阡心中生起。不是没有可能……

    无暇多想,林阡见飘云倒地、星衍吃紧,即刻往他二人处救,帮他俩冲斥四周刀枪。确实,这里有金国高手,他们不是刚闻讯赶到,他们入夜前就在这里!只不过身份不是官兵,而是混在了张府家丁内……好危险的敌人,竟骗过了林阡的眼,这一夜他们一直分散,但借着一个个事端一点一点地在聚集,悄然,井然,待到这一刻,才水到渠成,并严阵以待,率然,倏然!

    “星衍,先带他走!”林阡粗探飘云脉搏,知他中了匕首上的毒。

    “盟王,那您!”星衍负起飘云,既担忧他状况,又不想弃下林阡先走。

    “一起撤,我殿后。”林阡随刻交代另两个红袄寨高手,远看宋贤已无危险,稍微放下心来。宋贤虽毫无心理准备之下遭到围攻,到当然不至于会被等闲之辈撂倒,缓得一缓就能反击,潺丝剑出,万缕绝杀。

    他们先撤,阡与宋贤,为他们殿后。尽管目前还是两片人群、他与宋贤还不能将背后相托,但打着打着,终究会汇合。

    那四人听命立刻后撤,不刻冯张庄鸣镝四起,是林阡的人在通知吴越张府事变,却也有吴越的人在告诉林阡冯府事变。

    事变,张府如此,冯府亦然。

    是啊,谁能想到,邵鸿渊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用这些真实的毒源诱引盟军高手来,再在他们大功告成的时候把网拉开……这边是张睿胡水灵设局,那边则是冯铁户冯有南父子迎候。张府是家丁里掺混金兵,冯府呢?冯有南以前就是红袄寨当家,显然真如陈旭所说,攒聚了好一批变节的义军,就在他家等着杨鞍和吴越。

    现在还不知道吴越杨鞍遭遇了什么,阡只知吴越骁勇、杨鞍善战不可能太轻易就败,胜算还是有的。冯府之事,唯能全权交予吴杨,而张府这里,转机就只靠自己与宋贤。

    思及今晚种种,林阡基本明了,不是表面上的他六人被人发现并理论,实则这些家丁都是算好了时间出现,继而被安排拖延他们的脚步、分散他们的神智,尔后,趁他们不注意的一刹开战。就这么不巧,平素最是淡定的林阡,在此战中被胡水灵理论到了别的事,死穴弱点,全然击中。

    到此,林阡心中也只剩下一处不解,邵鸿渊,是何以能推算出盟军的行动?若没有推算出,他不可能针对性将计就计、事先就藏兵在这里……

    如果,敌人的谋略是上等水准如轩辕九烨或纥石烈桓端,他们有可能会先行一步,料到林阡去傲徕峰等地溯源,从而在那里放线钓鱼——很明显,邵鸿渊没去,轩辕等人也没在——封堵傲徕峰之前林阡交代吴越宋贤切记小心,说有埋伏的“可能性小”,却有这个可能性,便就意指轩辕等人的可能存在,但通过那晚三大毒源的顺利封堵,林阡也排除了轩辕等人的参与,他们虽默许了邵鸿渊,却明显没有直接参与冯张庄。

    如果敌人的谋略是中等水准如陈铸或赫连华岳,他们那般心思缜密,会时不时地派兵回去看看傲徕峰有没有人接近,一旦发现毒源遭到破坏,便会怀疑是否林阡潜入,推算出林阡的想法是解毒要紧,继而一早就会在庄内张网设伏——但是,凭林阡对邵鸿渊的掌握,邵鸿渊没这么细致。

    邵鸿渊的谋略,是下等水准,他只会守着傲徕峰的毒烟高枕无忧,一方面这也因为他相信黄掴的计谋,相信林阡会投鼠忌器,相信红袄寨此刻已军心不安……所以,若说邵鸿渊跟张睿合作是故意要引林阡,这样的可能性站不住脚,须知邵鸿渊的本意是用外面的烟幕吓得林阡不敢来,而不会做轩辕、陈铸等人那般未雨绸缪或以防万一的举动。

    也就是说,邵鸿渊并没有这一战的先见。

    而在吴林杨第一次潜入之后,“外围毒源被封堵,会否打草惊蛇”,也纯粹只是吴越的多虑——对于外围三大毒源的封堵,邵鸿渊要么是一直没觉察,要么是凭着他对寒毒的熟知、当时就察觉到了。如果当时就察觉到,吴林杨上次在冯张庄的那两天、盐粮发放的现场就显然已经遭了暗算——他们仨就是最大的鱼,邵鸿渊犯不着等到现在、多此一举。

    事实证明,先前邵鸿渊一直身在此山,他甚至不知道林杨吴三人来过,更别说推算出他们会来毁盐粮。而林阡等人的卷土重来已是以最快的速度,从调兵遣将到运筹布局,也并不曾耽误过分毫战机——这当然奇怪了,邵鸿渊先前身在此山的,怎么突然一下就变聪明、跳出来了?除非,他通过什么原因而获得了提示……

    既然问题不出在先机,也不在上次行动,那么想必是这次有失误,这次与上次的不同之处在于……林阡一凛,难道是傍晚潜入庄内的这一拨人,有谁不慎暴露了行踪、打草惊蛇……偏偏,林阡是入夜才到达,没把这一段时间掌握!

    是了,真有可能是在这里出了差池!

    林阡一贯先胜而后求战,以上所有复杂的情况他战前就都已排除,却不曾想千虑一失,依旧在一个简单的环节出现了纰漏,这个环节,茶翁之死,他与他的麾下们,时间上存在脱节……极有可能在这个时间段发生过什么,被邵鸿渊发现并推算正确;而林阡,却因为来迟而疏忽。

    他当然疏忽,主观上他默认麾下们都是令行禁止的、都没有在他未到场的情况下轻举妄动,他一到场则立刻开始行动……看似周全,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意。阡当时是将战事全权交托给他们的,但现在也不得不承认,十几个人,风险比上次宋贤、吴越大了太多。他过于高估己方的警觉性,而忘记他们有可能近乡情切!

    傍晚,只怕是发生过什么意外状况、露出了盟军潜入的破绽,太细微,谁都没在意。林阡偏也犯了和邵鸿渊一样的错,先前没考虑到,后来也不知情……

    小遗漏,大失误。一招棋错,满盘震荡。

    此刻林阡自然还不知晓邵鸿渊是如何发现了他们从而将计就计的,林阡没算到此刻势变除了确实不可能想到方方面面之外,还有一个最为关键的原因——

    张睿、冯铁户等人和邵鸿渊串通也便罢了,不至于连胡水灵都与金人合谋,她那样的性子、心境和见识……怎也会心甘情愿为他们办事?适才,如果说她是受迫,一定会给林阡哪怕一个眼神。但她没有!她是赌气,还是自愿!?

    他,曾是那样的敬重他的母亲。难料在今夜,会全部都推翻……

    虽然痛心,岂有闲暇再虑。胜负之分还早,且先打了再论!

    当然打!棋中局变幻莫测,执子者战法无穷——

    风雷大作,雨丝轻缠,剑影刀光,幽云狂澜,虾兵蟹将岂是对手,张府仆从多已遁逃,张睿、胡水灵却还在侧。

    若真只有等闲之辈,再精妙的布局,遭遇林阡杨宋贤,下场也不过是落花流水。林杨两兄弟,经临大敌比比皆是,彼此都才二十多,并肩作战也二十载。饮恨刀潺丝剑,一恢弘壮烈,一细致清新,原都是一流高手,聚一起威力无穷。

    原先的两大片人群,被从涡旋式打成条直线,只花了片刻,却给人感觉,林阡和杨宋贤自始至终都没分开过。

    只是,林杨二人都清清楚楚,这里不可能只有等闲,邵鸿渊一旦确定了谁入冯府谁入张府,必然也就是先拖延片刻、后针对性分配兵将……

    此战棘手,林阡一点没高估邵鸿渊。其一林阡难料己方打草惊蛇,其二林阡也想不到他会在请君入瓮的同时还杀人嫁祸——连嫁祸的时间都掐得正好,掐在飘云星衍的小露身手之后,他俩的武功高强,正好衔接上了福伯之死……不过话说回来,若非福伯等人被杀,林阡等人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栽进瓮里,几乎阴沟里翻船,适才一瞬,太过惊魂。

    宋贤也是心有余悸,打到这时,初觉手背隐隐发冷,依稀是适才被谁拿什么东西给扎了?!宋贤方一走神,眼前便是一枪刺至,宋贤当即剑挑,冷不防比那枪更利索的,是一道突发寒光,玄妙非常。

    那人招式曾被沙溪清点破,相隔太近只见招式而看不清剑意,那人使剑时几乎像在玩剑,任意伸收,随心弯直,那人,前一招为乾,后一招则坤,两招内收束天地,堪称构思精巧、气派非凡。

    “乾坤剑……”宋贤先于他的人,认出他的剑。

    终于,来了个高手。

第983章 杀气如麻

    第983章 杀气如麻

    束乾坤,青州之战曾是宋贤手下败将,这未必说明宋贤实力就强于他,只能怪那夜他的盲点恰好遇上了宋贤的强项。何况高手之间,胜败本是轮流转……

    然而,宋贤才将眼前枪挑开、转身急急回应他时,仍是略微迟了半刻。眉心处强风猛灌,眼看要血溅当场,幸得身左刀行及时,给他把这一剑磕了回去。这般默契,不是饮恨刀又是哪个。

    惊险却未过去,林阡这一分身,那边猖獗起来就是三剑齐发,趁他没手,三路并行。宋贤缓得一缓精力已复,即刻移步剑行如飞、以一打三举手之劳。兄弟二人,需说个谢字?相顾一笑,林阡暂且接下束乾坤,宋贤则揽来林阡前一刻对手,刀剑齐移位,相错而不乱,刀经过剑的流水潺潺,剑行过刀的万壑千岩,便一个他俩把握的大好江山,这一刻再续前战、当以酒佐!

    磅礴与秀逸,气势与内涵,畅达来回,贯通始末。不过是三十回合,林杨之前后俱被扫清,左右尽遭排宕,除却乾坤剑外,尽数断刀残枪。再这么接下去,束乾坤自然不支,幸而还有些散兵游勇,时不时地凑上来帮几招,可这哪够!

    眼见着几乎被杨宋贤一剑锁喉而林阡根本就不需出力,束乾坤祸不单行剑竟脱手……大势已去,命悬一线,身后,好像有副将要来救,但束乾坤心知那人运再多的力气都救不了!闭紧双眼,攥了一手的汗,唉,能死在杨宋贤手上,也不枉我束乾坤此生了!

    说时迟那时快,便听一声迸裂之响,发自背后贯彻耳膜,束乾坤还未及知道怎么回事,便觉自己肩后像被开了个洞,筋脉中仅余的气力,也循着伤口被通过的飓风吸附……来不及倒地,来不及动弹,那人速力如此之快,如此之激,到场伊始就吞噬了场内一切可吞之气,才不管你是人是马,是草是树,是活是死……

    “师父……”束乾坤一喜,知是邵鸿渊来了,人未到,刀气先行,乃是先穿了身后副将挡路的躯壳、再透过束乾坤的肩胛直扫杨宋贤去,所幸束乾坤还不是致命之伤,然而一刹那整个身体也是动不了了,身后副将,原是要救束乾坤的,此刻躯壳被刀气中分,被邵鸿渊劈了一地是血。这些不过都是刀气经行、掠夺、拖带之处罢了,而刀气的终点杨宋贤呢……

    束乾坤心一颤急忙去看,他是那么不希望杨宋贤死,有那么短短的一个瞬间他真觉得杨宋贤会死,是以差点忘了自己肩胛的疼楚。直到思绪回暖,才发现眼前战局不曾定格,还好,还好战斗持续了下去,进退间,起承间,腾挪间,三个身影,沸腾的刀锋剑芒……束乾坤看着适才明明已经收刀的林阡,猜出个一二来,林阡他,一直在等邵鸿渊来,邵鸿渊到场则饮恨刀出鞘,助杨宋贤击碎这罡风煞气,其轻重了然、胆魄无双也。

    是啊,林阡心里一定早就清楚,束乾坤原该也想到的——邵鸿渊怎可能不来打他,无论为战,抑或为武,他林阡都是核心……

    邵鸿渊的刀太快,快得撕裂等闲的身体跟撕纸一样,而那副将唯一完整的头颅,这么久了,还在束乾坤脚边不停转着。太快,所以,太残忍了……束乾坤都不忍再看。据说师父入高手堂后一度为官,后来却辞了没做,原因只怕就在这里,他也不是喜欢杀人,但是噬气经就是这样。邵鸿渊原也不在意官职,说,他不要名,也不要利,只要那人赏识。那人,完颜永琏一个人罢了!话说回来,王爷虽不认可他的人品气性,却还就真认可他的武功高强……

    能不认可吗?猛虎长蛇,杀人如麻!

    他一降身,刀气频出,黄尘白骨,熟视无睹。烧字诀,不止说他内功噬气,更是指他刀势凶猛。这样的速度,除了百步穿杨的徐辕、战不换气的林美材之外,怕无人能捉得住。

    这样的人,谁是他对手,谁注定勾起观者忐忑。

    不过,林阡杨宋贤除外。

    剑出影分散,刀击魂聚攒,浪激天清,酒意诗情。邵鸿渊的速度,一个人当然捉不住,但两个人可以。

    刀剑合璧,一个是霜降塞上、黄沙古道,一个是江南小桥、流水人家,同凝青史之厚重,共铭乱世之华章,不是每个人,这一生都能得到这样一个兄弟。邵鸿渊,以前有,被自己杀了。或者说,是被私心杀了……邵鸿渊应没有触动了吧,但那些积尘往事,再怎样去模糊,终还是发生过,在一个相似的场景里展现,怎能不惊心动魄……

    然而,邵鸿渊心情虽繁复,实力,却未减。

    白光堆叠,起灭不绝,片刻就刀刀剑剑三十来回,劈戳滚碾挡拦,时刻不容气喘。平日谁也看不见邵鸿渊的招,因为太快太连环,声声叹,林杨二人穿掠其间竟能断。不止能断,更能战!

    便听那激响一阵阵,如开弓,如奏弦,觉横扫千军;便看那强光一出出,如电转,如瀑湍,感眼花缭乱。

    乱叶不停风滚滚,狂澜既倒浪滔滔。庭树不知己死,泥瓦不知己脱,烛火不知己落,光阴不知己破。

    毒烟散尽,其实丑时未到,却似争战久矣,大院里火光照耀如白昼,亦或者,是此刀剑之杀亮极。无论金兵或家丁,无不屏息凝神,不敢走也不愿走,不知是眷恋这交戈之音,还是沉溺这刀光剑影。

    “青龙出水”,“举火烧天”,“怒蛟翻身”,那些束乾坤耳熟能详却始终练不到师父三成的绝招,接二连三被饮恨刀和潺丝剑合力化解、联手推翻。束乾坤早已瞠目结舌,先前对杨宋贤那略微的担心早就九霄云外,这才知此战绝不是邵鸿渊的个人表演!

    不过,林杨速度虽及得上他,内力之争却只能勉强与他相当,毕竟他的噬气经名不虚传。便在这刀剑交锋之间隙,三人真力也在不断对决。随着那一阵阵轰然巨响,每一道光圈的较量,都蕴含林、杨、邵各自的内力拼斗,然而,毕竟不可能每次都出全力也一定出不到全力,是以林杨二人的气力是一次次出手又一次次被邵鸿渊噬尽、烧完,总是比邵鸿渊的功力要弱那么一筹……

    所幸他二人刀法剑法皆是一流,才与这邵鸿渊持平了极久。却万料不到这关键时刻,杨宋贤刚接完一剑忽然眼前一黑,手一瞬间便麻木,暗叫不好,定是适才被人下的黑手,他知道手背上肯定是被什么扎了,可也不希望现在这么火烧眉毛的时候……

    跟百里飘云一样,被染毒的暗箭刺伤,宋贤虽极尽所能支持,撑得半刻却几近脱力,潺丝剑也渐渐握不住了,林阡发现他的异常,当下挡在他身前将他负到背上,单手再接了邵鸿渊几刀,那几刀却已相当吃力,还不得不放慢速度。

    “将军!宋匪大势已去!”便即这时,束乾坤的亲兵前来报信,与此同时鸣镝音里,也传出同样险情,杨鞍吴越,只怕遭遇的和宋贤一样,被红袄寨的旧日兄弟,在背后洒了一堆的毒粉,可叹山东此地,到处都有盟军诸将的软肋,亲情,兄弟情,战友情……

    毁毒之行失败,无法全身而退,眼看着所有劣势林阡都占满,邵鸿渊忍不住狂笑一声:“好一个林阡,没被黄掴拖住脚、没被烟幕骗过去,竟还妄想抛开大局先拿下这里,这胆略,着实出乎意料得很。哼,不过胆子大可真不是件好事!你们胆敢潜进来,就等着被一网打尽!”

    “胜南,你……放下我,先走……”宋贤努力睁开眼,看见林阡的手腕已有血迹,也感觉出他气力开始不济。如若不是要负着自己,未必打得这么惊险。

    “还没结束。”林阡沉着回应。宋贤一怔,忽然想起了什么,面露一丝喜。

    “是啊,还没结束,毁毒之行虽全军覆没,但还冀望毒烟散尽之时,外围兵力以此为暗号长驱直入。”邵鸿渊刀出如叠,目光凶狠。宋贤听时心惊胆战,出于本能转头看去看见泰安县的上空竟又有烟雾弥漫:“你,你……”

    “要怪便怪你们的人行事不慎,打抱不平却露出马脚来被我们知道。”束乾坤捂着伤口站在一旁,面上带着一丝恻隐,宋贤恍然彻悟,林阡心念一动,果然是傍晚打草惊蛇……

    所以金人推算出了林阡是要先毁毒后长驱直入,所以他们要在封堵盐粮这一步拖住林阡,所以,此刻,他们看城里面迷雾散尽,便在傲徕峰等地重新释放烟幕,以此来迷惑林阡安排在几里外亟待攻入的祝孟尝大军!

    是的,一旦邵鸿渊得知他们先救人后起兵,就显然会想到把林阡吞在冯张庄内,当然不会让外围的兵力有机会进来!当中掐断,首尾不能相顾……宋贤暗叫不好,无论是战是武功,出口全然被封死,这真是至险一局,无人能救!

    “天不助你,林阡,你死期到了!”邵鸿渊眼神一厉,说罢,汇集了他八成功力的刀气离体而出,砰一声震天狂响直冲林阡,欲将林阡终结在这里。

    霎时,满庭杀气轰烈激荡,石瓦炸跳草木大乱。空气,色与味,都如墨。

    风一层层降,叶一片片剥,山崩滑如水,水凝固如山,电光火石之间,邵鸿渊已攒够了杀林阡需要的气,志在必得。

    林阡的嘴角,却为何还藏着一丝将出未出的笑。

    似是在说,邵鸿渊,你终结我,还早得很。

第984章 死路生关

    第984章 死路生关

    交错相峙的刀与光,隐现出林阡的这一笑。乍一看见,还没确定,邵鸿渊心里就是一凉。

    这笑容意味着什么邵鸿渊清楚,稳操胜券、信心十足!

    怎么可能?明明把握着全局的是他邵鸿渊……

    这一战,可以说是天要亡林阡——就这么巧,傍晚冯府抓了个潜进去偷盗盐粮的小贼,被扔了出来众家丁拳打脚踢,那小贼不过是个七八岁的瘦弱孩童,当街一起被辱的还有他病重的母亲,恰好杨鞍的两个手下路过看见了,义愤填膺立马上去打抱不平。此举本身无可厚非,换杨宋贤也直接上,甚至林阡自己,在遇见张睿的同时也一样难掩真情。人,在介怀的事情上往往会原形毕露。

    然而,却注定乱了大局。

    或者,宋军之暴露又可归结成“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因为就算那个环节不暴露,一样还会有另外的纰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迟早要露陷的,只是迟早罢了。

    张睿能一眼认出乔装打扮过的林阡,因为张睿是看着他从小长到大的,同理,这些杨鞍的手下,也有他们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哪怕这些兄弟都只是当时看热闹的平民百姓,也不免在旁边嘀咕了几句:“怎觉得这个侠义之士,这么像咱四弟啊?”“四弟他们不是跟着杨二当家的吗?”“不会是杨二当家他们回来了吧?”

    冯有南闻讯到场的时候,混战已经结束,却正好在散开的人群里教他听到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打在了冯有南心坎里,冯有南当场悟出,暗叫不好,“难道他们已经来了……”事不宜迟,即刻告知金军。

    “他们来了?这么快!”消息传到邵鸿渊耳中时,他既是胆战心惊,亦是大叹侥幸。想不到,林阡来得这么意外,“他竟想先谋这里吗?然而,为何不直接打?”

    起先邵鸿渊也没想通,想不通林阡为何弃黄掴不顾、为何视毒烟无物、为何不长驱直入。于是问冯有南,消息可信度几分。冯有南脑筋极好,对邵鸿渊提议说,确定与否,看看三峰上毒源存亡即可。邵鸿渊一想不错,当时就派人向傲徕峰等地探看,而束乾坤则对邵鸿渊分析说:“十有**是这样,林阡确想打此地。他的策略,是先犯险毁毒、再发兵攻击。”

    林阡的全盘计划,是杨鞍手下不慎暴露、经冯有南传给了邵鸿渊,却最终由束乾坤推算确定,这是为何?束乾坤对邵鸿渊解释说:“曾经我与杨宋贤在青州比武,杨宋贤侠义心肠竟舍命相救。他们,理应都是这样的人。所以,弃黄掴不顾、视毒烟无物、不长驱直入,都是想先救人,后起兵。唉,我早该想到。”

    是的,凭邵鸿渊的思维,料不到、也不相信林阡等人宁可亲身犯险来灭毒源,但束乾坤因为青州之事而铭记于心,理解杨宋贤他们的为人。束乾坤的这番话语,证实了林阡等人真的已经来了!

    “他们若真把解毒放在首位,第一目标当是三峰,第二目标必为冯张两府。现下他们出现在冯府侧,几乎已经说明了一切。”邵鸿渊派出去的人,一来一回最快也需一个多时辰,却基本确定再不迟疑,一边等他们回讯,一边就开始着手这请君入瓮。

    晚间,手下回禀说那三处毒源果然已被毁灭,而扇子崖以东还有宋匪驻军痕迹,众多真相,帮邵鸿渊跳出此山。林阡等人是真存在,而且他们来了一次,就会有上一次——明显已经不止一次!差一点,就栽在了林阡的计划里。外围宋军,俨然在等内部烟雾一散就打进来,好一个林阡,这么神速的打法,黄掴纥石烈轩辕一概远水救不了近火,冯张庄这里危局一解除,只怕泰安金兵全都要被打懵!

    好在,上天提示了邵鸿渊,他该如何将计就计——

    “传令下去,内部毒雾一散,三峰重新放烟。如此,外围宋军,注定是个摆设。”临战,邵鸿渊笑讽。接下来,就是导演出一幕幕好戏,把林阡等人掐住……

    此番林阡等十几高手进入冯张庄,确实计划周详、行事缜密,然而现实却是和茶翁对林阡说的一样,哪怕你机关算尽,都一定会忽略一些人,一些事。前次林杨吴三个人的幸运,未能延续到这一战中。林阡在事变后第一刻也终于想到了,意外出现在傍晚这个断层,这个断层,他事先没算好,后来又失察。

    很明显,林阡戌亥前后进入冯张庄、探查盐粮所在以及守卫分布时,其实邵鸿渊就已经备战充足,林阡可谓从起点便输了。福伯、张睿、胡水灵,更是理所当然吸引林阡的局,他们三人,会不同程度、循序渐进地将林阡留下——在这个设定上,邵鸿渊预计林阡是会回张府的,毕竟这些人与林阡恩怨交织。张睿那走狗,早先已将瓢泉往事向邵鸿渊和盘托出,指出张家与林阡恩断义绝、但林阡一心想要挽回亲情。如此,张睿胡水灵,真是吸引林阡最好的诱饵。

    不过,邵鸿渊还没来得及施令召集全部兵力,竟就见林阡杨宋贤大怒之下说走就走。那当然,谁能料想一心要挽回亲情的林阡也会因为心魔竟和养母不欢而散?千钧一发,邵鸿渊不能任心血就这么功亏一篑,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杀了留在仓库内的福伯等人,嫁祸给盟军高手们。福伯这些人的命不值一提,却会使林杨等人被迫以罪人的形式留下,更利于今夜形势的继续铺展——不仅金兵来得及渐渐聚合,连不明状况的群众都可以激愤帮手,最巧妙的是,宋军那几个高手,措手不及,定当失误。果然,这一战最令杨宋贤、百里飘云等人后怕的也恰恰是那个被偷袭的一瞬……

    邵鸿渊拉网完毕、及时现身,顺便救了束乾坤一命,而一心将匪首林阡擒获。即便林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从他手里逃脱,也敌不过此刻张府周边里三层外三层的金军包围,带着个中毒脱力的杨宋贤,林阡他插翅难逃、明显已面临死路。

    另一厢,吴越杨鞍也是同样,捷报频传的此刻,束乾坤邵鸿渊都已获悉:冯府内,冯有南等旧日兄弟忽然变脸,杨鞍吴越皆防不胜防,一个被毒粉伤,一个也陷入苦战。冯张两府,就只隔着两条街。两条街上,俱是挤满了要剿匪的金兵,不曾喧嚷,但凝聚的呼吸和战意,都越来越炽热,续着渐渐消隐的鸣镝声,逐步潜入这深巷后院中来,风起云涌之感。

    便此时,当邵鸿渊以八成真气汇入刀中一并去败林阡之际,却突然看到林阡嘴角浮现的这一丝笑,心念一动,思绪陡转:不能教林阡有任何转机!

    不管林阡是逞能,或是真的有胜念,本能都驱使着邵鸿渊不再怠慢,不遗余力,以十成力击之!

    十成力了,绰绰有余……

    叠出的刀气,跋扈地掀开林阡刀锋,亦顺利冲垮林阡内力的防御,随着这轰然巨响的从起到落,泥沙狂涨,落木暴跌,气流翻覆。漫天遍地,唯刀光经久不衰,只看到林阡臂上鲜血直流,那一丝笑却始终不曾淡。

    “输了便认,何必勉强!”邵鸿渊情知得胜,刀愈压愈猛,林阡虽不肯屈服,在他眼里,却好似困兽之斗。负隅顽抗从来都是毫无意义的,这最后一道防线突破之时,便是林阡死的时辰,丑时。

    僵持的这个瞬间,邵鸿渊已然看清了彼此强弱,笑而噬气:“你不仅战斗输了,仗也输了,外面都是我的兵!”

    “不错,那是你的兵。”林阡亦笑,眼神一厉,“不过,是残兵。”他眼前,与邵鸿渊的气一起烧到的,恰有漫天的泥沙和落木,明灭,上下,不消停……

    丑时,时间到了,轮到他林阡来判定结局。

    邵鸿渊,耍狠可不是靠嘴——喧嚣与纷繁,且尽引刀斩!

    邵鸿渊想到过吗,为何林阡这最后一道防线,他可以冲击可以冲垮,却迟迟不可冲破?一直僵持不下?僵持到正好丑时……

    说实在的,看见林阡笑意时他也想到了一个关键,八成真气,那是他对付平邑之战前夕的林阡,当时他也没赢林阡多少。而适才他与林阡激战片刻,谁都没有全力以赴,饶是这样他也体会出来,林阡的内力提升过,比今夏第一次见面深厚……

    到了这决胜关头,邵鸿渊终不再怠慢——林阡的那一笑正是在问他,杀我,你需要几成气?邵鸿渊心中一震,不能用八成小觑了对手,对手是饮恨刀的主人,对真气的量、速和调运,掌控程度比任何人都容易进步的饮恨刀林阡!

    邵鸿渊的噬气经是这样的,一旦判定对方比自己弱,就直接烧字诀以覆灭,对方在那一刻拼出的所有真气都化为泡影,被邵鸿渊吞并。反之,则**反噬。一般情况下邵鸿渊根本不用迟疑,世间没有几个会比他强。林阡这里他迟疑了一忽,最后决定十成释放。一旦昭示威力,刀法摧枯拉朽。邵鸿渊没有轻敌也不愿意轻敌,十成真气出去了之后他确实感觉到了林阡的吃力,毫不踟蹰,即刻去烧!

    这一刻,林阡刀上如漆的血,真有如被炙烤、熔化、烫脱。

    却,并非邵鸿渊所烧——

    那一道落木盘旋到邵林拼斗中间,一瞬,先遮了彼此的视线,又现出对方的身影,那时邵鸿渊才看到,林阡眼神中的战念,如火般剧燃……比噬气经更张狂,更白热,更目空一切!

    引刀强斩,林阡不曾啰嗦半句,却令邵鸿渊傻了一刻,林阡用实力在问他——几成气?十一成,十二成,你有吗。

    没有,那你就输吧!

第985章 付之一炬

    惊天巨变!

    邵鸿渊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林阡调动、运转、蓄积、释放的真气,会这样大量,这样强劲,充盈到近乎漫溢,狂放到近乎逆天!霎时,真气弥漫,光影铺展,杀机闪耀,最是那一出招的刀声,振聋发聩,不绝于耳……

    电光火石,林阡之战力如脱缰野马一发不可收,穿过那当中爆裂的落木反压邵鸿渊而去,高屋建瓴之势,恣肆妄为之态,任谁靠近谁都找死,邵鸿渊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节骨眼靠上来,用的真气越多,损失就越惨烈,因为,这个时期的饮恨刀林阡,自己都难估计拥有的内力和能耗的真气。凌大杰和尹若儒,是他们害了邵鸿渊……

    两道刀气一撞,对战双方高下立现,却怎是邵鸿渊他输了!?金兵金将全体瞠目结舌,看着这邵鸿渊身子如断线风筝般斜斜飞出,倒在地上的时候还口吐鲜血。不止,他右臂还有残火,竟已被烧得衣衫褴褛!噬气经反噬的恶果。

    所幸他抽身及时才没有真气全丧内力萎缩,然而众人在侧看着,都忐忑他的右臂到底是连在身体上呢还是已经断了,否则为何要以左手托着挣扎许久都没能爬起来。

    束乾坤也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不该上前去扶,师父他叱咤一世可遇到过如此惨败?如此狼狈!

    束乾坤只能暗叹还好,还好林阡此刻出不去、等着林阡的是百人以上的车轮战……不,不对,怎么能说还好?邵鸿渊都败成这样了,等闲金兵无论一起上,还是一个个去,都是送死啊,束乾坤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如果林阡现在要走,众麾下一定让道……但关键在于,林阡他根本不赶时间,饮恨刀候在那里,仿佛就在等车轮战一样……

    看林阡竟然没准备走,到是有些金兵聪明,纷纷把杨宋贤、百里飘云所中剧毒的解药乖乖摆在路边。但束乾坤可以发现,掳走这些的林阡,明明最大的目的不在这里……丑时刚刚过去,鸣镝早已落尽,陡然却传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冯张庄都摇动不止,像是……有什么被连根拔起了。不近不远,火光冲天,难道,难道说竟是这样!?

    束乾坤大惊,急转头对亲兵:“去看……本营……去看!”语无伦次,心惊胆战――如果,林阡适才是存心将他们牵制在张府,那么,一旦本营遭到夜袭,此地金兵无法回救!适才无法,待会儿也是,所以,不是林阡出不去,而是他们走不掉!?

    然则,宋匪的主力大军不是被拦在了外面吗,如何发动得了突袭?再者,即便宋匪没被后放的烟幕欺骗、就算他们在前面毒烟消失的那一瞬机敏地打进来了,不也要半个多时辰才到达吗,怎么能在丑时才开始就赢了仗?这不可能。束乾坤想到这里,情绪终是平复,心道,纯粹我多心,自己吓自己罢了。

    可惜,这个令金人们毕生难忘的冬夜,频传的捷报终于休止,竟转成一种极端的惨烈――身边这个亲兵刚走,那边就来了另一个把败绩送到,那金兵气喘吁吁脸色惨白,话语却如霹雳在众人耳中炸开:“将军,宋匪杀来了!将士们尽了力,快抵不住了!”

    “什么……”束乾坤大惊失色,不祥的预感尽数应验,却无法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远处终于站起的邵鸿渊,亦是面色巨变难以置信。

    据说,突袭正是发生在丑时,本营驻守的金兵原就不如邵鸿渊身边的精锐,也想不到没等回出击的弟兄反而被一群劲敌杀得猝不及防,他们没预料宋匪会在这个时间突袭,防御本身就不足,再加上起先误以为宋匪成百上千,是以即刻就被冲散落花流水。直到后来,才知那是宋匪的首领用计,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实则总共才五六十人罢了!那群宋匪,行动太快,攻击太猛,石破天惊,神兵天将,金军醒悟又迟,很快大势已去……

    惊慌失措的这个金兵,淡化了火光四起和白刃相接,却突出了那种抱头鼠窜和狼狈不堪,可想而知对此地军心是怎样的一种打击。

    “将军,那些人,那些人已经打到了冯府!”虚弱的几声响箭过去,又一亲兵张惶失措赶到。张府内外,包围的兵将都是你惊我恐,人和人之间都略有稀疏,气氛,因此变得莫测。束乾坤想要稳住他们,却知道士气从邵鸿渊输的那时起,就不行了。

    “那是些什么人?!”邵鸿渊喝问之时,威严尚存。

    “是一群红袄寨的人,听得出冯府的那伙人都与他们认得。”金兵说。

    也听得出,冯府的那伙变节者,轻而易举就被劝降,又倒回了红袄寨。

    杨宋贤伏在林阡背上,笑:“原竟有另一手安排。”

    林阡递解药给他,也笑了笑:“未想会如此发展。”

    耍狠,不止靠刀,还要靠脑子。

    这一战,确实林阡的破绽够大。但一场战争,不仅要比谁的破绽小,更该比谁的手笔大。

    事实上,冲放烟这一点,邵鸿渊也不是个将才,要真是随时准备大干一场的,谁会先放烟来搅浑自己的地盘。而单从今夜这张府事件看,邵鸿渊的出发点也只是把林阡困住而已。

    邵鸿渊的着眼处,仅仅在冯张二府。林阡不然,林阡要的是泰安太平、金军全体消失。

    潜进冯张庄的第一刻,林阡就明白会有各种各样的风险,虽然难预测究竟会出什么意外,但他在茶翁的墓前发过誓,要设那种,即便有破绽、有意外,也无法干扰的大局。所以傍晚潜入之时,他的策略便有了改善――

    最关键在于时间。这一战,注定是时间之战。

    前次潜入寒烟境,他与宋贤、新屿三人,除了封堵外围毒源以外,便就带着刺探军机的目的。可以想象,毒源封堵、烟雾散开,金人必会有所察觉,这个时间差,人质却还在金人手上,岂容他们狗急跳墙,因此,解毒后不久就一定要发起快攻,毫无疑问。首要任务,当然就是掌握到邵鸿渊的驻军分布――那是当时的念头,当时,三峰上呈现的是强化后的虚寒毒婴,哪想到竟会对烟雾消散没有半点作用,令阡立即悟出内部还存在着烟气更重的第四毒源……

    也便是在得知第四毒源的同时,林阡就觉得此战比想象棘手。先前林阡以为,毒源和宋军在外面、金军在里面,因此才定了相应的策略,而后才了解,反了,毒源和金军在里面、宋军在外面。除此之外,寒烟翠比虚寒毒婴散得更快,竟然还藏在民众的食物中……

    这么一来,金军更容易操控人质和觉察毒变,宋军解毒和起兵的时间差被迂回拉大,销毁毒源的成功性亦降低风险也增许多……诸如此类问题,使得此战难打。这也是邵鸿渊高枕无忧的地方。尤其是第二点,如何把时间抢好是个很大的问题――所以,林阡对杨鞍等人的动用,就是为了抢时间。销毁盐粮,十几人比三人快,烟雾消散能在最短时间内达到。

    但即便如此了,时间差仍然存在――毕竟,大军从外入内也是需要时间的,很长一段时间。林阡不是没在心中筹谋过,解毒后不久起兵,可否改为解毒前就起兵?毕竟,毒源已经变了,寒烟翠不致命了……考虑之后却立刻排除:寒烟翠虽不性烈却终究是毒,宋军若是在毒未解的情况下贸然攻入,反而容易战败,千军万马,冒不起这种风险。是以,明争仍然不能比暗战早。

    “之后”太慢,对人质有损,“之前”不可行,对兵马有害,胜算最大的只有“同时”,解毒的同时,起兵。

    一般人,是个正常人,都不可能把时间控制得那般精准。但林阡是在佛山看到茶翁把点汤、温盏、调膏三位一体、一气呵成,照样胜过了张从正,心中难免震撼!茶翁说过,凡事都要准备充足。但凡事,也都要先有那个决心不是!?林阡需有这个胆魄,敢说自己能同时完成!

第986章 胆魄,手笔,战

    第986章 胆魄,手笔,战

    所谓“同时”二字,却是两手安排。

    庄内盐粮被彻底封堵的同时,祝孟尝驻扎在外的大军攻入,此为一也,林阡交代他的任务很简单,丑时一过立马就杀进来。沿途消耗的这半个时辰,金兵应是刚好被吓得逃出去,在半道上遇到他祝孟尝,讨到实打实的又一顿打,从而惨败给先后与内外的夹攻——林阡的这一策略,是把时间差这个弱点,利用成了绝对的优势。不过,现在出了意外,祝孟尝没打进来,也就罢了。

    而当祝孟尝是外合,那些“里应”,才称得上真正的同时起兵,也就是此刻发威的这五六十人,丑时一过就袭得金军猝不及防、手忙脚乱。他们,是傍晚林阡入局之时的又一排布,与宋贤、杨鞍等先锋不仅“同时”、并且“同地”存在——

    邵鸿渊的计谋确实妙:外围宋匪等毒烟散尽攻入,那我就再放烟雾迷他们的眼。

    林阡却早就对这第三路人马说:大家一起身在此山吧!

    速度提高的方式,除了把时间抢好,还有把路程缩短——宋匪,可不仅仅都在外围啊。

    林阡早已从大军中抽调精锐,悄然放到内部,而不是几里外!这些精锐,不能算武功高手但是秩序井然。先锋、奇兵,当然各自发挥妙用。

    实则,樊井确定了寒烟翠存在于盐粮之后,不仅令林阡看出邵鸿渊奸诈,更令他当时就想到,填补“先解毒后起兵”时间差的方法。如何填补?寒烟翠,毒素虽然也有,却不足以致命,千军万马冒不起险,但可以先令一些精兵良将也潜入,就埋伏在金兵驻军分布边上。他们只需早祝孟尝半个时辰进来即可,时间一到,猛打猛攻,速战速决,亦不会因寒烟而造成太大的伤害。

    那种即便有意外也不能干扰的大局,说的正是这“枕戈于敌人卧榻之侧”。还是那句话,想到不难,但要有胆。当然,那时林阡的计划里,这路精锐的作用只是给金军“扰乱”,让金军在惶恐不安的时候便宜祝孟尝;再多的作用就是给泰安县的人质们一份照应……一如林阡对宋贤说的,事先也没想到这支奇兵,对大局的作用不是协助、反而成为了支配。

    邵鸿渊推算对了林阡是要先解完毒再打仗还暗叹侥幸,但推算对了又有什么用,他推算对的是上一个林阡!后来的林阡,思路却换做一边解毒一边打。丑时,正是林阡一早就和这批精兵约好的时间,亦是战前樊井就给林阡掐准的庄内烟雾散尽之时,所以林阡会对宋贤等人说,丑时之前一定要毁毒完毕,那不是商量,那是命令。

    邵鸿渊也许会问:五六十人,安能打乱我营地千人?

    林阡的过往战史就告诉他:当然能,兵不在多,而在精。

    邵鸿渊低估了林阡对他驻军分布了解的详细程度。邵鸿渊还沉浸在他的阴谋得逞里,却忘了,他的寒烟翠只是烟幕,在一些敢拼的人眼里不足为惧。邵鸿渊也想不到,这些精兵良将,是红袄寨的另一当家郝定所领,骁勇善战如郝定,早先就在鲁中连番胜仗。夜袭金军很难?扰乱敌方很难?红袄寨寨众从孩提时代,就一直在跟金军游击作战。

    邵鸿渊,谋略不够缜密,思维慢了一拍,根本不是林阡对手,比轩辕九烨也差远了。而林阡,虽没算到邵鸿渊的一系列举措,却是以对付轩辕九烨的手法去对付他的!焉能不赢!?

    虽说任何人事不可能齐美,但邵鸿渊如何想到,林阡竟抓住了他所有破绽,以及战机!

    而在真正临敌之时,因己方露陷而造成的危机,林阡又是如何对待的?

    原先林阡的设想,是内部毒源解除、金人无防之同时郝定偷袭、他和宋贤等人解毒后随刻赴战、祝孟尝也当即从外攻入冯张庄,内外合攻,三线一体……然而却意外丛生:毒源解除原是金人在钓鱼,祝孟尝也被烟雾挡着没能进来,丑时后才该交锋于沙场的邵鸿渊,子时三刻出乎意料地出现在了张府里……好,你们将计就计,我也将错就错,就让我林阡之饮恨刀,为郝定的战胜写上第一笔!

    邵鸿渊掐住了他设想中的最强力量祝孟尝,他一不做二不休他继续变!他就让郝定赢得最大、祝孟尝来不了了也无妨——邵鸿渊要把他吞在这里,料不到是他吃死了邵鸿渊吧?他从子时三刻就在拖,一直拖到丑时一刻,赢了战,也没走,他一个人,就拖住了过百精锐,庄内的精兵和本营的那些,才是真的首尾不能相顾!如果不是他这么拖,跟郝定打起来的本营金兵,不至于得不到增援、不至于会输得那么惨。他对这一战的胜负就是这么隔空操控的:不能让郝定变强,那就让金兵变弱,所以身负“扰乱”任务的郝定,最终不但可以“扰乱”更还超额完成“打败”!

    林阡,随机应变至此。谁都知道他阴沟里翻船了,谁能想他翻船了竟还能再翻回来?

    “那怎么不先去打金人,反跑到这儿来找我的茬!”事变之前,张睿曾咄咄逼人地问林阡。答案很简单,要最先封堵盐粮。束乾坤等人也推算说,林阡必会封堵盐粮,目的有二,一是为了以绝后患,二则是信号传递的方式。前者,他们推算正确,林阡不容许丑时以后寒烟翠还存在于庄内,后者,他们却错了——林阡从没想过烟雾消除是什么“信号传递的方式”。

    即便邵鸿渊没有重新燃毒,这一战的联络方式,视觉也从始至终都被林阡排除在外,因为,不掌握在己方的东西,向来靠不住。林阡对外围祝孟尝大军留下的战机始终只有“丑时”,跟烟雾什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封堵盐粮,封堵恐慌罢了!恐慌,不止冯张庄的百姓,还有整片泰安的军民,封堵盐粮的重要性根本在这里,给泰安的军民一份安心,给外围的大军扫清视野,给山东的金军士气打击,仅此而已。真正的关键不在烟雾、只在时间,邵鸿渊对不对林阡请君入瓮,郝定都是按着“丑时”直接打的!现在,被虚寒毒婴障目的只有外围祝孟尝大军,冯张庄内部烟气较轻,绝佳的战场,留给郝定、吴越他们一起收拾!

    邵鸿渊全力堵截区区几个人,岂料林阡对准的是冯张庄内一切金军及其老巢!边角几个人的变动,改变得了细节,颠覆得了全局?

    这一战,最关键的人物,终于不是林阡。

    每一战,最可怕的人物,却由始至终是他……

    “还愣着干什么!等死么?!”邵鸿渊怒吼,左手将刀重拾,眼中一抹凶狠的杀意。输赢恰恰不是强者说了算,而是弱的那一方认了才行,轮到自己的时候,才明白,低头认输,那很难。

    “打!你们是劲旅!”束乾坤体力终于恢复,一边搀扶着师父一边提剑,“燕云之地花帽军,个个能征善战,你们是当中凤毛麟角,会败给一群杀疯了的土匪?!”

    “将军说得对!”“他们,加起来不过六十个!”“当然打!”当然打,难道任人宰割?

    宋匪六十高手,金军却数量过百,何况,对方只不过是来得突然而已,论武力,未必有他们高。他们,是花帽军的精锐,都是身经百战,勇武过人,功绩显赫。看清了这一点,适才被林阡唬住、拖住的他们,不允许再犯第二次错。

    谁见征人轻易言败。士气在落,在跌,却一定还有。逆境下,更能看出一群人的气性。

    杨宋贤站在林阡身边,闻见束乾坤等人言行不免也动容,曾惜过束乾坤的剑,曾奇过束乾坤对美女的偏见,曾笑过束乾坤战术的二流,也曾叹过束乾坤对任务的忠诚,今夜,才看见束乾坤不屈不挠的另一面。黄掴把这里交托给邵鸿渊和他,未必是错的,他值得。

    却可惜,终究敌我分明,各为其主。宋贤叹了一声,潺丝剑重握在手:“既然要打,便同杨宋贤打罢!”束乾坤亦凝视着他,宝剑出鞘不曾留情。

    宋贤之潺丝剑,复存战意,气势凌人。人的一生,可以有很多惺惺相惜的情愫,真正携手共进并肩作战的有几个,有几回?虽然有憾,无怨无悔。

    主将既战,杀气骤燃,面对着从天而降的郝定等人,张府金兵们再无懦弱,敌人来了,应就是!当下,数百人混战在一起,无关胜负,没有阵型,全都无路可退,个个命悬一线。

    郝定等人打到这里难免稍事疲惫,不可能再像传说中那么厉害,他们也感觉到这群金兵果真比适才偷袭的精良得多、拼命得多,久而久之,当然不占优势。杨宋贤与束乾坤也都只在平时战力的一半不到,勉强维持平手。林阡对邵鸿渊,亦是杀人一万自损三千……

    眼看双方平分秋色,金军有了一线生机——

    却仅仅只是生机。他们的营寨都已经被烧没,大部队都已经逃了出去。败仗在前,无论如何都翻不了身。就算这些是精锐,都太晚才进入状况。

    于是,唯能鏖战以博生机……

    腊月初一,冯张庄之战,战事正酣。

    热火奔腾,映得满城皆红,热风呼啸,染得满山皆燥,热魂绽放,烧得满世皆血。

    不管是平原或山川或郊野或街巷,都是战地首选,只要绚丽了、流畅了、惊险了、刺激了,都是战时属性,最后横七的,竖八的,惨酷的,肃杀的,都是战后风景。

    奈何这里终究是街巷,如何存活在冲杀的边缘?即便闭门不出充耳不闻,也无法辩驳,战争对民间而言,永远是最伤的浩劫。

第987章 黄掴出手

    第987章 黄掴出手

    腊月初,惊闻邵鸿渊束乾坤兵败如山倒、泰山境内毒烟亦消除殆尽,全体金军果不其然都被打懵,包括黄掴本人在内。这是他们难得的机会以为可以牵住日渐猖狂的红袄寨,哪想到优势会这么短暂!而红袄寨在收敛消沉了数日之后,再不用因为亲人的沦陷投鼠忌器,跌到谷底的士气终于反弹——士气这东西,向来此消彼长。

    几天前黄掴和徐辕交涉之时,字字句句将他压在下风,更已对他下了最后通牒:再不撤军,兵戎相见。结果徐辕执意不撤,徐辕脸上的谦和之色现在黄掴回忆起来根本就不是两难,而是一种因为有林阡做后盾而相信的波澜不惊。红袄寨诸多据点的岌岌可危之状,也不是在黄掴面前挣扎,而是在保护林阡打冯张庄!

    同是这腊月之初,黄掴为履行“再不撤军,兵戎相见”,也在月观峰及摩天岭的多处据点打压了石珪、彭义斌等人数场,虽也拿下了一些地盘、更因为泰安县的盐粮恐慌而借机收了好几个私盐盐场……却不得不说,得不偿失。

    话说回来,若不是为了给大金谋利、谋福祉,当初黄掴也不可能答应邵鸿渊的毒烟计策,他哪里不知道那会折了民心?!然而大局为重,唯能厚颜推罪给红袄寨,希冀战祸能尽快消弭、冯张庄那些人亦能死得其所……没想到的是,林阡只调集了郝定杨鞍等区区几十个人,竟不顾人质也不管泰安其余十几路金军,而先深入冯张庄那毒烟境并一举破局……“真是千虑一失。”北望济南府千家万户,黄掴心中怅惘,不免轻叹一声。

    “一如当初他在穆陵关那样,分毫不受人质威胁。其实,示强是他的一贯打法。”轩辕九烨继他之后也入了这月观亭内,看北麓巨石,宛然天阙。

    “我以为,即便林阡不会为亲人担忧,但至少杨鞍和他手底下的人会。结果,唉……错看了杨鞍,还以为他会极力反对。原也是林阡的一条狗么。”黄掴难免因失策而遗憾。

    “所以我们夺回失地没有可行,目前反而束缚。同样的计策,不能用两次。”轩辕九烨黯然点头,谁都知,金兵重新落回了劣势。

    “但无论如何,还没结束不是吗。”见轩辕九烨意冷,黄掴不免收起适才的消极,面露一笑,傲然如昨,“九烨,相信我,那个击败你们的人,我一定能够赢过。只不过还需要一些时间,验证心中所想罢了。”

    轩辕知他另有想法,本也没话再和他讲,索性专心看起景象来,那落日余晖太美,令他不自禁喜爱,于是即兴弄笛,沉浸不问世事,一曲毕了,夕阳越来越残,天际如血如火。

    “青冥,转眼换了丹霄。”笛落时,轩辕说。黄掴从沉思中回神,听到这话一愣,虽然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合在一起却没理解,蹙眉,回看这个白衣男人,他似是没在跟自己说。

    “不早了,九烨,回去吧。”于是黄掴说。

    “再看片刻。”轩辕淡淡回应一句。

    黄掴更愣了,循着他视线看,自是没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摇头苦笑:“这条毒蛇,有时真是不可捉摸。”再不问他,负手出了月观亭,先行往山下去了。

    冷月如钩,万家灯火。

    一路上,黄掴忆及此战,仍是思绪万千。

    几乎在败军回归的第一刻,邵鸿渊就已被他治罪,但罪名却不是败战,而是失察,失察“泰安有研毒者,不慎泄露寒烟,殃及无辜百姓”。冠冕堂皇。

    其实,早先黄掴更希望的是事成之后,冯张庄被寒毒灭绝,这段历史也一起消失,现在,俨然还没有消失,不仅事情没有成,冯张庄也被林阡拿下了……虽事与愿违,但这些掩盖,却仍然要做,不得不做,做了有用。

    因为,并没有几个民众是真的知情,知情的多是帮凶,不会敢开口,反而会帮忙掩盖。也因为,冯张庄与冯张庄之外的人眼里的这场战役,必须是少数服从多数——只要外面的人知道,这是研毒者的错,就行。

    “邵将军,对不住了。”人前将邵鸿渊归罪,人后他去探望,相信邵鸿渊懂这就是丢卒保帅,当时他看见邵鸿渊脸上,明明写满了淡漠,束乾坤后来对他说,师父并不注重官职,黄掴将军无须介怀。但黄掴至今都不懂,那时候的邵鸿渊,为何正眼都不肯看他?

    回到驻军不久,便又将束乾坤叫到跟前来,问他冯张庄之役的来龙去脉,他们回来之后,他还没有详细地问明白。作为统帅,他一定要形成全局观。

    束乾坤告诉黄掴,此战曾有转机,当下,就将杨鞍手下暴露、冯有南禀明邵鸿渊、邵鸿渊张网设伏尽皆铺叙了一番,黄掴的副将们听到后,多是扼腕,大为可惜。

    “是真的可惜。明明只差一点点,胜负就是倒逆的。”束乾坤说。

    副将们纷纷附和,说是啊是啊,曾经天意站在他们那边。唯有黄掴清楚,这只是一个小意外罢了,谈不上什么转机,更别说是天意。却不忍打击束乾坤,是以笑着抚慰说:“宋军暴露迟,你们傍晚才知道、才准备,已经做得极好了。”

    “原来是里面有人打草惊蛇?我还只道是外面的驻军露了马脚呢。”这时,某个副将嘟囔了一句。

    “不是。”束乾坤解释说,“是杨鞍的两个手下罢了,不是祝孟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黄掴心念一动,其后,所有的声音都在耳中消弭了一般,回荡着这独独一段对话,不知道他们后来谈了什么,却清楚,他心里的那个想法,不用去验证了,完全可以推进!天意,这才是天意,自始至终站在他们这边的天意……

    “束将军,就是祝孟尝暴露了行踪,被你们发现。”黄掴站起身来,如是说。

    束乾坤一怔,未及会意,黄掴已在他座位旁俯身,按住他肩膀,一字一句低声:“这些,且慢慢流传到宋营去。”“慢慢”二字,咬得最重。

    战后冯张庄,人迹复苏,百废待兴。

    “看看,看看,这些就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盐粮啊,能吃吗?冒烟啊!当时怎么不冒烟?哈,当时整个泰安都是烟,你人身上都冒着烟呐!”

    是谁在街头嚣张?祝孟尝祝将军是也,此刻正拖着密集堆积的一小撮盐粮,一本正经地教育着不明状况的民众们,理直气壮,头头是道。

    林阡路过了,摇头笑笑,却也听任。恐慌的封堵,当然还要假以时日。这种夸大其词的解释,也是要得的。

    尤其最近这段时期——樊井说,寒烟翠大多分布于盐粮中,目前基本都已被深埋,少部分却以每隔两天摄入一次的方式寄存在民众的身上,因是活人的关系,不可能采取封堵。所幸他们都中毒不深也没有持续摄入,随着毒素排泄身上烟气也殆尽,但樊井出于谨慎,说还待隔离观察几天。

    这几天很重要,暂时与外界隔离的他们,本身已经饱受迫害,万万不可以就这么垮了。

    “祝将军这一战也居功至伟啊,我听说金军本营的那些兵马,被郝定偷袭了慌慌张张地逃出去,不想刚逃到扇子崖外就又被祝将军他们一顿打。”吴越在林阡身边,如是说。

    那晚,祝孟尝虽然被邵鸿渊骗了过去、没有完成林阡交代的“内外夹击”,但最后仍然变相地内外夹击了——只不过不是在半道上给金兵迎头痛击,而是在扇子崖东面发现金兵逃出来了就赶紧打。倒像是守株待兔、坐收渔利、以逸待劳了。更好笑的是,当时祝孟尝因为烟幕的事情进不来主战场正生气呢,所以战力是平常的两三倍之多……

    那些跟精锐们失去联系的等闲金兵,上千军马,全都做了摆设。先因郝定猝不及防,军心始乱,再因林阡群龙无首,军心无轴,最后,又因祝孟尝雪上加霜,没军心了……被郝定冲乱,被林阡拆散,被祝孟尝收拾趴下。等闲士兵太早惨败,亦使得还在庄内的劲锐无力回天——其实邵鸿渊的将计就计,不过是迫着林阡把主战场换了而已,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反而成全了林阡,使他这一仗更加好打:丑时一过,战役根本就已经结束了,围着张府的精锐,注定已都是“残兵”……

    虽说那一系列过程,和林阡的设想相去甚远,却始终符合了他的初衷——就要这结果!

    “祝将军和他的麾下,平日倒还看不出来厉害,上阵了就是一群狼。勇不可挡!”吴越仍在称赞,祝孟尝明明竖起耳朵在听,却装作没听到、暗爽。

    “他那哪能算功劳,驻军被邵鸿渊发现,若鞍哥不暴露,也是他打草惊蛇了。”林阡虽是嘲笑,语气中却饱含喜爱。

    “主公!”祝孟尝听到林阡损他,眼泪汪汪跑过来。

    “却是歪打正着、帮我把邵鸿渊的视线吸引到了‘烟雾’上,令他设错了局,想错了计。祝孟尝,你也算将功补过了。”林阡笑起来。

    “哈哈!这还差不多!”祝孟尝大笑三声,“也幸好出了那么多意外,邵鸿渊才把更多的寒毒都暴露给了我们啊!也算因祸得福不是!三峰上重燃的毒,好像就是介于虚寒毒婴和寒烟翠之间的,飘云、杨二当家和宋贤中的,也一个跟一个不一样。邵鸿渊一下就多卖给了我们四种毒啊!亏死他!”

    林阡吴越皆笑。

第988章 山东兄弟

    “对了,鞍哥怎样了?”笑毕,林阡关切问吴越。当晚飘云、宋贤都是皮肉伤,杨鞍却是眼睛沾了毒粉。

    “不太好。”吴越痛苦地攥紧了拳,脸上是罕见的愤怒,“是为劝降冯张庄的那些叛徒,鞍哥一直当他们兄弟看……可是,不值得!他们一个个见风使舵,比济南府那些还没良心。那晚若非郝定一鼓作气打过来,他们怎可能顺势倒回我们?现下回来,也是假的。”

    “是啊是啊,别看现在一个个对郝当家巴结奉承的样子,要是郝当家输了仗,只怕又是一副嘴脸!”祝孟尝哼了一声,言辞中对那些变节者极尽鄙夷。

    林阡叹了一声,点头,那些差点跟冯有南混的败类,都算不上叫“投机者”,玷污了那个词。一贯坚定抗金的杨鞍本应瞧不起他们。然而,终究他们都是冯张庄内的兄弟,能拉回头就尽量拉回――兄弟二字,杨鞍看得绝不比林阡轻。

    说了几句,祝孟尝又去跟民众们普及知识去了,吴林亦离开此地去探望伤员。还未走到目的地,就听到那里阵阵欢笑,真教人怀疑走错了地方。

    原是有人在讲当夜江星衍的糗事。张府里,飘云为救他挨了一刀后,星衍一路背着飘云走一路都在跟他说话求他别死,飘云因中毒有些困乏,故而在某一句的中途闭了眼,星衍大惊之下以为他死了,又是割脉给他喝血,又是运送真气给他,就差没人工呼吸了。听到这里他们都是哈哈大笑,飘云则噙泪叹道:“还不知道竟发生过这些。”

    宋贤说:“这糗事,你们盟王也有过的,知道不?”也讲了好几段类似的,林阡于是一直在外面驻足听,听到魔门寒潭里他给宋贤脱衣取暖,没想到宋贤还能记得这么清晰,不禁又感动又高兴。

    “胜南?”众人声落,听到门外有叹,杨鞍下意识地转过头来。

    “主公来了!”樊井的人赶忙给他开门。

    “新屿也来了吧?”杨鞍又问。

    “唉?我都没出声……”吴越疑道。

    “步声,步声。”杨鞍笑着解释,“才瞎了几天,听觉就这样灵了。”

    “鞍哥。”林阡赶紧握住他手,痛心看着他被包扎的眼,“一定会复明。相信樊大夫,只是时间的问题。”

    “唉,其实这伤也是该受的。”杨鞍忽然敛了笑,“胜南,你竟不怪我。”

    林阡一怔:“什么?”

    “若非我失察,也不会陷众兄弟于险境,所有的兄弟都……唉,我难辞其咎。”杨鞍发自真心。

    “鞍哥,不止是你,我也一样失察。”林阡说。突发的意外,并不是他当时在场就一定可以杜绝,但若是能掌握,或还能引起警觉,未必去自投罗网,冲这一点,他的失误比杨鞍更大。

    “是啊,大家都未在意……打抱不平的事我也当时就得知了,可我一贯喜欢多心的一个人,不也没当回事?”吴越叹道,宋贤亦说,“那些打抱不平我干惯了,上次来也差点犯,不也没暴露吗?只能说,这次是注定的倒霉,鞍哥别太自责。”

    “正是,正是。”众兄弟齐说。

    杨鞍听他们这么说,这才不那么愧疚。林阡想起祝孟尝适才说的盟军因祸得福,便将它引用了一番,果然有效,终见到杨鞍恢复了笑容――不过,才恢复,就被樊井召唤走了……

    归咎的话题过去之后,这里气氛才又活跃,大伙儿伤势都好差不多了,只不过心还有些余悸。说起当夜张府那最令人后怕的一幕,无一不道是福伯等人之死。

    实则,邵鸿渊的杀人嫁祸,不仅当时就把宋贤、飘云、星衍都打进了阴沟里,更厉害的是他差点造成了盟军未入泰安就先失去民心!当然了,也许邵鸿渊不会想到攻心这一层,他却是在不经意间就达到了……而今虽说真相大白,但多少还是带点成王败寇的侥幸。福伯几人,亦可悲枉送了性命。

    最令人后怕的一幕,却又岂止当时?对于林阡来说,应是他的刀架在张睿脖子里,以及胡水灵拔剑对准他后背那一瞬间吧……

    想到这里,手还微微发颤,后背隐隐发寒。

    冯张庄之役落幕后的这几天,林阡曾屡屡下定决心登门谢罪,胡水灵张睿却次次闭门回绝、拒而不见。也许当夜已经是一刀两断一了百了,也许在他们眼中林阡确实已不值得相见。

    盟军这里,当然是为林阡愤愤不平,说,主公幼年失踪、与饮恨刀分离数载,还不是她的缘故?怎现在还这样颠倒是非?!还这般架子大,主公恳求也不肯见?

    杨宋贤也心里难过,说,真没想到胡阿姨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不明是非。

    杨鞍更是气愤不已,张睿那种向金人点头哈腰的奸商,有什么好谢罪的?早该绝交了!你娘她显然是近墨者黑,眼里早就没什么是非!

    是非,是非,都提到了“是非”。

    但胡水灵多年不出泰安,她的是非从哪里来,根本都是道听途说,不排除她是被张睿所激。张睿的看法,由始至终也偏激――张睿不算歹毒,顶多是庸人一个罢了。

    林阡知道,不代表诵经念佛的人就真的能静下心来,胡水灵心里的仇恨这么多年就没有淡化过。然而,林阡更希望,当夜胡水灵是有苦衷的,尽管这个可能已经很难成立了。当夜邵鸿渊对他们的利用,不纯粹是邵鸿渊的摆布,更多是他们的真心流露。

    然而,胡水灵张睿曾和邵鸿渊同一阵线拖住盟军这个戏码,林阡不希望盟军获知,只藏在自己心里――盐粮之事张睿已经很惹民众质疑,若再添上这一真相,只怕张睿证据确凿、定要被归为汉奸清算……事实上,冯张两家知不知情、多少人知情,真要追究起来牵连太广。大局初定,民众们还待安抚,乡绅们自要从宽,盟军示以态度,给他们喘息之机和改过自新的机会。赏罚必须分明,冯张一视同仁,是以亲情与道义之间的平衡,林阡亦极尽所能在维持。

    可惜,当冯家的人看清形势唯唯诺诺了,张家的他们,仍是一副不低头不合作的模样。林阡心中不无忧虑。

    说来不巧,自己从来口拙,以前遇到不能说服的人或事,第一个想到的总是伶牙俐齿的吟儿,而今,注定连吟儿都当不了说客,吟儿是导火,是张睿眼中的水性杨花,更是胡水灵口中的贱人;而曾经,遇到这样的琐事他第一个能问的谋士,也早在穆陵之战后就已被自己斩杀……

    “主公。”

    “怎样了?可有范母音讯?”

    “还不曾有。属下还在尽力找。”

    这些日子,一直都是这同一个答复,林阡心知,只怕是已然凶多吉少。除了范遇的母亲之外,钱爽的母亲也一样毫无音讯。她们,都已不在旧时村庄。

    “爽哥,你要是在天有灵,就让我有机会把你的话,全都带给你老娘啊!”林阡恨恨地说。

    在这段特殊的隔离期内,为了冯张庄的安定和重生,林阡一直对之寸步不离,最东都没有出过扇子崖,因此,对于外界的战事全都是远程操纵、隔空指点。

    不错,冯张庄之役不是落幕,恰恰只是起始,从腊月初一到今天才不过六日,难以想象泰山全境大大小小发生过了多少场战事,可谓日日夜夜一直在打没有消停,你抢我,我夺你,说不清到底是谁的失地谁又在收复失地。

    轩辕九烨,仆散安贞,纥石烈桓端,凌大杰,尹若儒,徒禅勇……

    徐辕,柳五津,刘二祖,国安用,石?,李思温……

    抽离了冯张庄之役的邵鸿渊、束乾坤以及吴越、杨宋贤、祝孟尝,这六日的主力阵容,其实金比宋强,又其实,黄掴徐辕交涉时期就是这样,可惜黄掴没有觉察到,林阡冒着最大的风险,把他最强的兵力全用来打了冯张庄。当时被毒烟绑手绑脚的,到底是被谈判的徐辕,还是主动谈判的黄掴……

    终于冯张庄逆转,而今,盟军士气占优,红袄寨大盛。金宋双方兵将,分布于泰安各部,武功虽有参差,打仗却无上下。六日来,战事若有一百场,胜绩宋金七三分。

    却看这些战地的名称,摩天岭、调军岭、飞龙涧、壶天阁、横岭……壮丽山河,处处刀剑枪戈。

    只恨老天不长眼,于风月处起烽烟。

第989章 思兮彼方

    第989章 思兮彼方

    胜战后盟军一直不曾回箭杆峪,吟儿盼得着实心急,三天两头派人去问,冯张庄却始终处于隔离。好不容易林阡跟她说初七应该会解封吧,真到了初七这天却又传来消息:樊井说不行,还要等一天。

    “唉,确该是樊大夫说了算,且再等候一天吧。”徐辕见吟儿等不及,赶紧压制她。

    “哼,樊井樊井,改不掉的一言九鼎。”吟儿的郁闷挂在脸上,给人家的绰号应运而生。

    “……”徐辕无语。他当然不知道典故,寒潭时期,吟儿总觉得樊井是“天骄派来的人”,这一点,徐辕真冤……

    翌日,冯张庄总算得以进出,吟儿她一听没封锁了,立刻着人去请示林阡,这下我可以进来了吧?急不可耐。

    林阡回答说:不可以。言简意赅。

    吟儿收到回讯,大失所望:什么!

    送信的离开之后,她站在院子里,别提有多沮丧,怔怔竟失了神。直等看到茵子她们在不远采雪时专心致志的样子,才不自禁又来了劲。

    时间真是最好的心药,这么些日子过去,茵子总算有些恢复,不再抱着水赤练在屋子里发呆,而是想通了,肯出来见人,肯主动说话,更肯钻研寒药,茵子还懂事地说,这样的茵子爷爷才最想见到……茶翁泉下有知,理应感到欣慰。

    一旁,闻因和妙真都在帮茵子的忙。闻因那假小子,高挑清瘦又干净,远远看真像茵子的哥哥。而妙真往闻因身畔一站,跟她就像一对璧人似的,小姐妹感情真不是一般的好。吟儿忽然想起那个喜欢妙真的路成,心想路成的竞争力竟还比不上闻因一个女孩子,失败啊!改天定要给他走个后门,亲自跟杨鞍说说才行……想到这里,斗志满满,故笑出来,可是片刻之后,忆起林阡不在身边,就仍然是苦不堪言。

    “唉……”吟儿视线从她们移开,心道林阡既不准许她动身,那就一定不能动身了,虽然服帖,倒也愁苦,兀自冥想:“他不准我进去的话,那可怎么见面才好呢?”

    笨,不准你进去,我出来不行么。林阡来到这雪景里,闻因妙真即刻就看见了他,他微笑对她们示意先不告诉她。

    “冯张庄,显然还要过个几天才安定,他事情多,半刻都离不开那里的……否则,真不是个合格的主公。”吟儿继续自言自语,两个拳头相互捶着。林阡一愣,哦,原来吟儿很缜密的,只不过把这个可能性排除罢了。

    那他现在,可真是辜负她的信任了,林阡忍不住笑意,连日来的烦闷亦一扫而空,听着她絮叨都很舒服。

    “可是,他不可能不想我啊,再见不到,他怎么熬……”吟儿又抓狂。林阡先是瞠目结舌,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么自信还不知羞!吟儿啊吟儿,哪像个怀孕九个月的女人。

    她闻声转过头来,大窘:“呀……你,你怎么来了?!”

    “奉命前来,将主母接到主公身边,以慰他的相思之苦。”林阡笑说。

    “嗯?”她面红,上前几步,“为何要派你来接?”

    “冯张庄曾是毒烟境,该是去过的人带路。”他细细打量着她,语气里满是爱惜,“更何况泰山到处都是乱子,虽然两地相隔不远,亦不能出半点闪失。”

    她这才听懂,他不是不准她去,而是不准她随意去;他确实日理万机,仍然会留出时间来照应她……吟儿自是感动,却撅起嘴问:“那他为何不亲自来接?”

    “因为有些话,好像不该被他听到,哈哈。”他笑着嘲弄她适才自恋。

    “那些话,可不准告诉他!”她涨红了脸,低下头痴痴地笑,“只准告诉他,我很挂念他……也很心疼他……”握上他左手,掳起那衣袖,总是见到刀伤剑创,好像从来都不曾愈合过,吟儿敛了笑,叹了一声,“饮恨刀林阡,不是你是谁。”

    “刀里的那些战力,在投奔和归顺之前,必然先是攻击。所以这些伤都是历练,都没什么。”他解释这伤口,示意她不必担心。

    “嗯,我知道的。听得那晚你打败了邵鸿渊,我便猜到是内力又到达了一个境界。”她点头,微笑,“不过就像茶翁说的那样,任何境界,到达了还不够,还必须翻越过去。受伤吃苦,都是在所难免。”

    “对了,茵子她?”他听得茶翁,不免想起茵子来,事隔数日,不知她情绪可有平稳。

    “在慢慢地接受事实,茵子她,很努力。”吟儿转头看茵子,面露一丝悯柔,“我原怪茶翁对她残忍,为将命改却顾不得她,可换个方式想,茶翁好歹是在一个无悔的情况下去的,他自认为给了茵子一个最好的印象,甚至榜样……唉,可能是世事古难全吧,要完成一些就必然会失去另一些。”

    林阡心念一动:“吟儿。”

    “嗯?”她视线仍在茵子身上。

    “我去收拾行装,你且先到马车上等。”他暂时不想与她说张府内的恩断义绝。碍于他是主公,这些天传到箭杆峪的消息应都只是冯张庄大捷。

    “不必收拾啦。我都收拾好了!随时出发!可不能让娘亲等得急了!”吟儿欢喜地笑,不刻就把茵子唤了过来、行装也果然已经备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这句“可不能让娘亲等得急了”,却偏巧击中林阡的心。

    “吟儿。不是为了娘亲。”他俯首看她,却难以启齿,“来接吟儿,只是因为我很想。”吟儿一怔。茵子听到这句,不知怎的竟噗哧一笑,这么多日子来茵子是第一次笑,但明显状态是越来越好了。

    “怎么了?娘亲她……没有谅解?”吟儿不及去为茵子高兴,愣是听出了林阡这句的话外音,“这一战打赢了不是吗?去解了局、救了人,不就正好可以释了前嫌?”

    林阡摇头:“发生了很多意外。”

    路上,他将张府事变扼要告知了吟儿,却当然没有提到她的名节受损,茵子在旁边也不能描述得多暴力,是以情节跳脱生硬,吟儿听得一知半解,虽觉林阡走火入魔那段很突兀,却更加在意胡水灵的不通情理,“唉,我越来越不懂,你娘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

    胡水灵是个怎样的人,其实在瓢泉她和云烟分析过,云烟说,这是个对林阡的一生都极度影响的女人,林阡的为人处世、价值观与原则都是来自于她,云烟对胡水灵有八分敬重,两分好奇。当时吟儿却受云蓝的见解影响,觉得胡水灵颠倒是非、仇恨熏心,很可能一心把林阡当复仇工具……直到这多年之后,见林阡始终不肯放弃挽回亲情,吟儿才想,可能云蓝师父分析错了、云烟姐姐才是对的,胡水灵要是一无是处,不会这么值得林阡敬重。也许胡水灵在起初是把林阡当复仇工具的,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理应放下了,也一定和林阡之间产生了真正的亲情,毕竟你看着一个孩子从小长到大,你再怎样坚硬的心都应该会随着他的哭笑而融化……

    更多道理,更多排解,吟儿都是在自己即将为人母的时候才悟出来,吟儿觉得胡水灵的宽容很有希望,特别是这场寒烟之战,虽然荼毒无辜生灵,却极利于林阡和解……而今,却听林阡都说不确定,她一时也不知哪种是真的胡水灵了。

    思考时,已绕过了扇子崖一带,吟儿察觉出道路的迂回,心知除了她有孕需要平坦以外,林阡显然已禁止这段时间等闲之辈随意靠近三大毒源。在这个问题上,林阡是这样的人,胡水灵毋庸置疑也是——但辛弃疾事件,他们存在分歧并不奇怪。就像魔门时期的林阡和天骄,也曾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人的执念,有时只是一念之差,却是天堂地狱之别。那么胡水灵,到底会有着怎样的念?

    “我娘,是一个怎样的人……”林阡蹙眉,难免心忧。他承认,那晚有一个瞬间他心灰意冷。

    “唔……可是,不管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孩子都一定是好的……爷爷说,娘从不曾抱过茵子。可是,是因为手上沾满了毒,才不能抱,不是因为不喜欢。”茵子噙泪说,其实她一直在听。吟儿一愣,即刻去看茵子,她知茵子情绪始有复原、心境不能再被带差。

    林阡却心中一震,他看得出,如茵子这般聪黠懂事,比内向如顾小玭走出阴霾的能力强得多——这个善良的孩子,其实是在开解他啊。虽然凭她的年纪,不可能了解成人的世界,但小孩子口中简单的道理,不都是人性的根本所在吗。不管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孩子都一定是好的……

    然而,吟儿呢?又该如何?胡水灵对吟儿那般仇视,若有交集,难堪设想,每当思及此处,纵是林阡,亦心乱如麻。

    “我虽仍存念是我误解,却希望吟儿暂不与她亲近。”林阡不得不对吟儿要求,其实当夜的那个瞬间,胡水灵的表情令林阡看到了田若冶,仇恨会使一个人迷失,报不了仇的怨念更容易使人疯狂。胡水灵就是寒烟翠,吟儿就是他的千军万马,根本冒不起失去的险。

    “嗯,与你亲近的人,我才亲近。”吟儿转头,答应时,握住他手。胡水灵是他的母亲还是仇人,由他判定,她再决定是当说客还是宿敌。

第990章 寒天暖意

    第990章 寒天暖意

    到达冯张庄已是午后。吟儿初次来到阡的家乡,自然别有一番心情,是以休憩到申时待他有了闲暇,便拉他一并在泰安的大街小巷转悠。这个傻子,只怕为了战事,还没怎么旧地重游过。偶尔他会停在个墙角怅惘,似不确定这里曾经是不是留过什么印迹,转过头去,好像又有哪些建筑拆除了翻新过……那种陌生感,再小都强烈。

    真可惜,已经很难在街巷里发掘出那个小小的身影了。那时候的胜南,注定属于胡水灵一个人,现在的林阡,自己都已记不太清。

    途经张府时,却看门口有小批民众聚集,林阡初还以为是兴师问罪,心中一惊便要上前,忽见情境和睦,这才醒悟过来:“腊八。”今天,刚好是腊八,印象里,每年此时,剥削惯了的张睿都会慈悲为怀地分发米粥,其实应该也是受了胡水灵的影响,在认识她之前他绝对不会这么干。那些粥,本也就全是胡水灵做的……可惜因盐粮之事张府名誉受损,今年领粥的百姓明显不如往年多。

    “腊八……”吟儿心里一震,忽忆去年今日,白碌街头同样一幕场景,他曾说过,陇陕的腊八粥,和山东的不一样……吟儿顿生怜惜之意,一盟之主能如何,号令天下能如何,与战抽离,他真是个可怜的孩子,竟无一人肯对他施舍亲情。玉紫烟、林陌都如此,注定只能给一点点而且还忽远忽近,想不到张睿胡水灵这里也照样触礁……

    不知夫妻俩是站得太久了,还是这么巧前面的正好发完,正好有一个空缺令门口的张睿看见了他俩,竟是倏忽面色就变得铁青,低声向家丁耳语了几句,即刻就收了门口的米粥走人,随着砰一声府门重重关上,林阡和张家就这么被隔在两端,紧接着张睿扔来一句“这些粥,宁可倒了给狗吃!”说实话林阡心里早就有这个准备,然而正自惆怅的吟儿,完全没有料到会遭到这么无礼的对待,先是瞠目结舌,立马怒意横生:“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吟儿,没关系。”林阡脸上仅有一丝浅淡的忧愁,她心一疼,素日看着他指点江山淡定自若,却不希望在这个时候还看他若无其事。这个时候,他是长辈眼中不孝的孩子,或说残忍一点,是恩人面前的背信弃义,张睿的言行举止告诉吟儿,他们绝不原谅,绝不妥协,绝不和解,所以他对林阡可以这样的谩骂和侮辱。

    “哼,确实要省着点,你张家多的是狗!”吟儿断人口舌的口舌,岂容林阡没脸。

    “下辈子,再当张家的狗吧。”林阡却是苦笑一声。

    “噫,那蒙蒙岂不是小狗了。”她蹙眉,低声耳语。林阡未曾如往常一般爽朗大笑,反而若有所失没有回应。

    “嗯……你等等。”她心更软,转过身去,走到个刚领完粥的老妪面前,软磨硬泡、花钱利诱,最终换来了一碗。

    “吟儿。”他缓过神时上前,发现这家伙动作真不是一般快,手段也不是一般厉害。

    “先别全喝完,我要研究的。研究完了,亲自给你做。”她一笑,“以后天天夜夜都可以吃,想吃就吃!”

    “吟儿待我真好。”寒冬腊月,他心里总是添了一丝暖意,点了点头,“可是,我答应送你和蒙蒙的礼物,却还没有做好……”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啊,那是个什么礼物?遮遮掩掩的,又不肯拿出来,还很难完成的样子?”吟儿好奇不已。

    林阡淡笑,仍然不肯透露。她的软硬兼施、威逼色诱,在他这里就都吃不开咯……

    原是怕她太累想立刻带她回去的,那丫头却意犹未尽,说再过几天只怕运动不了了,不如今天把该去的地方都去完,于是把粥放回驿站又再出来。“还有什么该去的地方?”林阡不解地问。

    “八岁以前,你住的地方。我想知道。”她兴致勃勃地说,他霎时就想起那个更加模糊的村落印象,脱口而出:“天外村……”

    “嗯,带着蒙蒙一起,去你们旧年住的老屋子里看看、坐坐,如果还在的话。”她说。

    “少拿蒙蒙作借口,是你自己想去。”他摇头苦笑,“就这么好奇我幼年的斑斑劣迹!”

    “是啊,只怕蒙蒙生出来之后,又跟他爹一个德性,得趁早掌握好了,免得到时候头大。”吟儿笑。

    “可是,确定现在去吗?”他蹙眉,姑娘,你过不了几天都快生的人了,就不好安稳些别乱跑。

    “去。”她意念坚决。

    位于西溪谷口的天外村,离冯张庄并不算远,美貌仙风,历史悠久,几乎每处好景,都藏一处传说,吟儿这才知道,杨宋贤的“玉面小白龙”之称不是原创,而是偷了这里赫赫有名的“白龙池”,自汉唐以来至宋,历代帝王均派重臣到这里投金龙、玉简,焚香祈雨。还有个号称“香油湾”的小水湾,里面常年飘浮着一层层油花,其典故与“到乡翻似烂柯人”异曲同工,难怪林阡老像个大文豪似的叹人生如梦了,敢情自幼都受这熏陶呢。

    回到旧时村庄,万幸此地保全,屋舍田园,犹在眼前。

    夕阳西斜,布景若虚,推开篱栏,林阡脚步却有些沉,这里与张家大院,注定两个感觉,两段故事,两种印象。寄人篱下之前,分明相依为命……

    八岁那年,胡水灵随张睿离开之后,这里不曾拆除、不曾转卖,一直得以保存,自是因张睿的影响力大,自也因胡水灵本身念旧——胡水灵说,“离得近,可常回来看看。”

    家徒四壁,屋漏遭雨,张睿曾提议将之作一番修葺,胡水灵却摇头说不必了,“我想永远记得这段日子,永不忘怀。”于是过了多年,到林阡参军之前,这里都是原封不动。

    一晃,又过了多年。这里仍然未变,却明显,已很久无人来过。林阡心念一动,为什么这个用来铭记的地方,娘却再也不曾来过?她是在告诉他,未释怀,心死矣?!这段流浪和苦难,她何尝不是希望他记得,希望他铭刻在心里时刻记得报仇?他既忘了,她当然心死了。

    一步步走近回忆,扶起那陈旧的纺车,推开那破陋的屋门,触到那斑驳的泥墙……一时之间,喉咙竟涩得生疼。

    离开泰安的最后一面,庆元二年的仲夏夜,他穿着她做的衣,由她目送走上征程……四岁那年,他就会背,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语言、汉字、金文,都是她教他。

    五岁那年,他刚开始练武,就已频繁斗殴,跟村东头的纨绔打,跟大地痞小流氓都打。从来都是别人挑起,从来也都是他被打败,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家常便饭……他们找他,没有别的原因——记事起他就知道他是“奸细后人”。那时的他没有朋友,宋贤才四岁当然还不曾出现,只有新屿打抱不平救过他……但纵然后来结拜兄弟,他都不希望新屿和宋贤靠他太近,因为五岁起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被千夫所指,他不希望任何他珍惜的人受他牵连。

    奸细后人,一个理由,就能被一群人围着踢,争着欺,轮着揍——但一个巴掌拍不响,打得激烈是因为他还手,他没有一次服输过。

    还手的原因很简单,“不准骂我爹!我爹是好人!”明知道每次都是同一个结局,他都不肯向他们服软,为什么不肯服软?难道你打了命运就可以改变?是越不能改变自己,才越想去改变别人吧,要改变别人、当然要打!

    七岁那年他懂事了,他渐渐学会不还手,不还手不一定是懦夫。是她对他说,改变别人的方法不是打,是颠覆别人所处的整个世界。如何颠覆?与其一触即发,不如十年磨一剑——剑法基础,忍辱负重,做人道理,都是她教他。

    但很快他却又一次还手了,地头蛇的宝贝儿子冯有南,被他打到了卧床不起,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那天的夕阳和今天一样炫红,她把他从冯家拾回来,勒令他跪在屋门口,按着家法狠狠地抽,一边打她一边怒喝,你这小子,还打不打了?!他奄奄一息却还倔强地说,娘我不后悔。晕过去,再醒来,只看到她抱着自己,泪都快流尽了。

    可惜不久他却后悔了,因为这件事,不幸惹来了冯铁户,于是有了那一段至死不忘的记忆——辱骂与争执之际,冯铁户失手将胡水灵推到了墙角上……就是现在,林阡手指碰触的地方,血迹是不是早已经干了,为什么觉得那里还留着浅红。那时他真怕娘亲会死,冯铁户看见她死了登时被吓跑了,同样被冯铁户打到遍体鳞伤的他,哭喊着爬到胡水灵身边去,只见胡水灵笑着转头看他,说……说了什么?是那句,“仇恨、伤血漫天卷地,我自一笑拒之绝之”!那句,林阡闯荡江湖的一贯原则……

    于是,他真的担负起了这份刺杀辛弃疾的使命,义无反顾,全心全意,为了娘额头上的那道伤疤,一定要颠覆南宋武林的是非观!纵使那时的他根本不理解,刺杀辛弃疾和颠覆是非观有什么必然联系——但既然娘说要杀,杀了那人就可以!

    为何记忆却拼接不起来,何时开始变的,泰安的山道,江西的瓢泉,川蜀的烽烟?胡水灵纠结的姓名,是林阡、凤箫吟、辛弃疾?

    变了,确实是他变了,江西瓢泉,是他背离初衷,娘额上的伤疤,败给了亡国小孩的一滴眼泪。“不信太平策,只愿整乾坤”,是他对辛弃疾的承诺,也是走上全新旅程的宣言——

    但他,其实一路都在颠覆南宋武林的是非观啊,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一路相陪的也换做了吟儿。吟儿脸上的那道伤疤,成为他打川北、打陇陕的最强动力。然而,他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竟却是这般不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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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介绍:
如果天要给我们安排命运,那么首先就该问一问命运的主人我。
只是,当一个名字无可奈何地被两个人共用,命运是不是也会在刹那逆转?
故事开始于公元1196年,被辱人才荒芜的南宋江湖。闻名天下的抗金宝刀饮恨刀丢失,武林动荡,争端不竭,五湖四海,九州八荒,但为此刀,群雄逐鹿。
而,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金人的计划,义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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