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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91章 无处归乡

    见林阡触景伤怀,吟儿不忍扰他,便独自将屋子到处都看了。单从外观上打量,已觉这地方简陋、粗糙、恶劣萧条,入内查探后才知更糟:几乎没什么家当,真正是一贫如洗,残旧的几张桌椅本身就像拼起来的,它们胡乱摆在一起居然能凑出一个家来……可想阡幼年有多潦倒,教吟儿怎能不心酸。

    虽然有宋贤新屿相伴,虽然和邻村如钱爽刘二祖也投缘,但离开了偶尔的童真,背对着那些志同道合的人们,阡分明有着相当苦难的另一面,生活所迫要偷鸡摸狗,身世所逼要打架斗殴……

    “胜南,想必是各种际遇的滋味都尝过,所以才每种身份都能冒充,什么规模的仗都能打。”吟儿想。幸而她不能想象到更加准确,若知林阡是被从小打到大的,又不知该是怎样一副心情了。

    从“厅堂”、“厨房”、胡水灵的寝室再转到阡的,总共就没多少步的路,它们全部都挤在一起。吟儿看到那所谓的厨房就不忍推入,倒吸一口凉气久久不能释怀――从眼前这狭小而凌乱不堪的构造,如何能推测不出那种有上顿没下顿的落魄境况!而,阡的寝室位置最偏,虽比胡水灵的要宽大些,却除了一张很破的床板就什么都没有了,一目了然,反而显得空空荡荡,单薄又凄凉,一进来就教吟儿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

    忽见后门不远、墙角处有一排不深不浅的印子,有长有圆不知是什么重物留下的,吟儿一愣立即去看:“这是什么……哎呀!”话声未落,便叫了出来。

    “怎么了?”林阡从回忆中惊醒,原还在厅堂之内,即刻就转入此间。

    吟儿脸色蜡黄,掩腹坐在床尾。

    “莫不是要生了?”林阡紧张地问。

    “没有,只是有点疼罢了。”吟儿虽然负痛,眼睛还盯着那些印子看,“那是什么?”

    林阡循着她视线:“那是从前放兵器架的地方……”一凛:不对劲……

    当即上前去看。那些印迹,应是兵器弃置在这里太久、压了太长时间才会留下的,存在并不稀奇,但关键在于――那兵器架怎么不在原地了?究竟是何时、由何人移了出去?从印痕深浅上仔细分析,应还是最近发生的事,甚至就是几日之前!林阡心念一动,再去察看后门,确实有开过的迹象,原是如此……

    整间屋子好像都很久没人来过了,却有人毫不留情、直截了当地闯入了这一处,独独一处、他之所住;整个家没有其它东西被动过,但偏偏有关于他的物全都遗失――这唯一与他相关的物!……是张睿干的?但胡水灵不授意张睿会做?或许胡水灵当时也来了吧。不走前面,是回避过去,从后门闯,是断绝后路,她心灰意冷,她不肯转圜,所以竟将有关于他的一切全都扔弃?!

    那一刻林阡僵在原地,只觉四肢都麻木,却不能让吟儿觉察,强颜一笑,转身看她:“很小的时候,娘就教我武功基础,什么兵器都学过,什么兵器都能练。”

    “娘亲教你?娘亲以前,武功很厉害的吗?”吟儿奇问。

    “是啊……她年轻的时候是一方侠女,可惜不幸遇到了意外、内功尽失……”林阡忆时略带怅惘,“但纵然没了内功,总还有些武学的底子,她仍会带弓去打猎,猎物从不比村里的男人少……”

    “听起来,真是个女中豪杰啊。”吟儿眼睛一亮。

    “不过,我四岁那年,她开始生病,几年的时间,身体越来越差,后来,就是连一点体力都没有了。”林阡说时,不免又想起冯铁户之事,不经意间拳已攥紧。

    “是这样……”吟儿的眸子暗了下去,“或许是因为从高峰落到低谷,难免情绪开始起伏不定,对胜南的脾气差、教训严、要求高,都是情有可原的……”

    “吟儿。”他心一震,“你是为了我娘才来这里?”

    “嘿嘿,被你看出来了。”她狡黠一笑,“我是在想,现在不是不能去亲近娘亲吗,但可以去探寻她的过去啊,总不至于对她一无所知。”叹了口气:“可惜这里物事不多,好似没有多少收获。”

    “吟儿根本不是出于好奇要探寻什么斑斑劣迹……意念如此坚决,是想掌握我娘的一切,好有充足的依据去说服她。”他这才完全理解,痛心地看着她,“是想帮我们和解,所以,这个样子了还要到处跑!”

    “嗯……”她见他脸色变差,愣住,不知如何回答。

    “吟儿……莫不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所以要极尽所能将事情全都完成?”那一刻他语声低沉,目中明明泛红。他实在难掩恐惧,却怎能不恐惧?从前每次吟儿要离开他的时候,都怕他孤单一个人,所以想给他找邪后、想把玉泽留下来,这一次,难保不是为了他,又想引导胡水灵原谅。

    “不。我答应过你,不是。”她眼中划过一丝清澈,她很少见到他这副模样,叹,她终是又害他担心了……抚上他脸庞,说出她意图:“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如果有机会,就不要放过。不要让人生留有遗憾。”

    “什么?”他伏在榻旁伤魂,听不懂她的话。

    吟儿垂下眼帘,轻声说:“我和我爹已经不能相认了,不希望胜南和娘亲也这样。”

    林阡抬起头来,内心震撼,无以言喻。她自己已经没有亲人了,不希望他也有亲不能认……是这个原因,如此纯粹。

    吟儿敛了惆怅,微笑续对他讲:“哪怕只有一点转圜,也应做好充足的准备――现在就是在做准备,可能要做很久的。”

    林阡听到这里,才彻底明白了吟儿的用意,不禁叹息一声,他的吟儿,这么多年了,尽管经历的磨难打击不计其数,还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心性,每个时刻,每种处境,一直没有变过的喜欢笑,这样的一个人,在他林阡的人生中真的绝无仅有,也实在难能可贵――他林阡,绝对不能失去。

    “抗金联盟的盟主凤箫吟,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十五岁,剑法却已经冠绝武林。危险总是她来挡,战斗都是第一个上,伤病也是她一个人扛,我没见过这么令我欣赏的女人,常常在不经意间给我欢乐、惊喜和痛快……让我这样的人,都期待明天了。”他深深看着她,是命令,亦是请求,“后面的故事,一定不一样。我比从前更盼望。”

    凝睇良久,她点头笑:“我答应过你的,要活很久,要陪你走到最后,还要看着蒙蒙娶妻纳妾呢。”

    “咳……不是娶妻纳妾,是娶妻生子……”他无语。适才一番真心,俨然令他动情,怎被这丫头一岔,令他忍不住要笑。

    “岂止这一个孩子。二十年后,不仅要看着小林阡主宰魔门,还要送小吟儿嫁到福建。”她正色对他讲,面中俱是坚定。他脸色倏展,握她的手更加紧了。

    “回去吧,不早了。”她笑着说,起身,“明天以后,我就好好歇着,哪里都不去了。”举起袖子里的几本书,“就当是娘亲送我解闷的。”

    “哈哈,不愧是神偷,才这么会儿功夫,东西都拿齐了。”他笑而调侃,心情自是大好。

    “不过比较奇怪的是,这几本书都撕过,撕过不少页。有一本,都快被撕光啦!”吟儿说。

    “那是娘教我的排忧之术……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把这件事写在纸上,烧了它。烧了,是它在这个世上消失的最好证明,从此这事情就人间蒸发了,不必再想。”林阡回忆说。

    “怪不得了,撕书的坏品原来是从这里来的。”吟儿笑。

    谁料,后来的他,排忧之术却不在于此,而在于吟儿之笑。

第992章 昨日堪留

    第992章 昨日堪留

    离开老屋后,阡吟沿着村边田地又走了一段,晚风清寒,甚是舒坦,心境自然渐渐放宽。那时夕阳西下,村中人反而多些,大抵都是劳作归来的农民。越冬季节,他们还辛苦到这个时间,全因特殊时期,泰安刚遭过毒烟侵害。

    这些过路的民众原还有说有聊,经过阡吟身边却收敛不少,应是见林阡身负双刀所致。却也不乏有人觉他面熟的,刚想探寻,他已过去——当然面熟,这村子总共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况他母子俩揭不开锅的时候,他们不是接济过他,就是被他光顾过……

    “钱伯母?!”林阡原想就这么一路陪吟儿回去、不引起任何枝节,却就在这擦肩而过之时,意外发现身旁经行的这个老妇,竟是他找寻了许久的钱爽之母,又惊又喜,立即喊住了她。那老妇却是一震,只往回囫囵看他一眼,当即色变、挣脱逃开,肩上的担子都撂了下来。

    “钱伯母,认不出我来了么?”他一笑,无甚用力便将她止停,她脸上微微颤动,神色自紧张变成疑惑再到惊讶,终因他笑容里的亲和而不再恐惧,纳闷了半晌,认出了他来:“啊!胜……胜南,是你?!”

    林阡点头,吟儿蹙眉站在他俩身边,不解她为何带着这般多惊讶、还花了这么久才认出了他——胜南明明应该是很好认的,搁人堆里吟儿都能一眼找出他。

    “孩子!怎是,怎是这样,生了这许多的白发?”钱母眼含热泪,疼惜地看着阡。

    吟儿一怔而醒悟,原是这样,这样的胜南,她不是认不出,而是不接受……是啊,从风七芜回到凤箫吟的那一瞬,明明自己也不能接受,林阡年纪轻轻就白发三千。

    “我派人寻了伯母良久,一直都没有音讯,唯恐邻村遭了兵燹、伯母您身受其害。”林阡却是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重逢——伯母原是搬到了这天外村来!”

    “是啊,早些日子金兵就和你们打起来了,打得过你们便罢,打不过、急起来,便有可能拿咱们这些家眷出气。唉,阿爽他一直跟着你,地位高得很,万一我被他们抓住了,岂不是会给他节外生枝。”钱母慈祥地笑着,回应林阡语气里的不解——她为何不待在邻村、却搬到这里?只是为了不连累钱爽而已!吟儿听得这话,心里就是一颤,紧握住手中胡水灵的书策:难道是这样?!

    “你媳妇啊?哎哟,看样子,是快要生了啊。”钱母正巧将视线投向吟儿,眯着眼睛笑对林阡,“阿爽那小子,还没把我孙女儿抱来山东让我看,娶的媳妇,说是个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哈哈。”

    吟儿一怔,回看林阡,她知他为何忽然沉默。钱母的话里透露出她并不曾获悉钱爽战死,这些天来,林阡一面在寻找着她,一面却是在承担着为钱爽转达遗言的重责,情何以堪……然而,钱爽的死讯,再难以启齿,也必须出口,由他亲自说。

    “伯母,爽哥他,今年六月廿九,战死在莒县。”林阡俯首,正视着这个母亲的眼,明显感觉到她的表情渐次变暗。

    “六月廿九……战死在……莒县……”那时她眼神空洞,嘴唇翕动着,只是在单纯复述他的话。

    “爽哥临终前对我说,打回泰安以后,转达伯母,他不孝。”林阡半字未添,转述给她,她凝神听着,终于,干涸的脸上淌出两行泪来:“阿爽他……是个好孩子……这不孝,不孝得好啊。”垂下头,语声沙哑,语调却高,无不是伤心过度,哽噎不能自控。

    晚归的人群正在离散,痛彻肺腑的钱母,只懂得跟着人最多的方向走,阡吟于是便只能伴随。安慰的话,理应在她情绪恢复后再讲,现下这粉碎的边缘,唯能不打扰她、任她发泄——但必须保证她想得开。

    一路过去,钱母都在落泪,仿佛阡吟两人并不存在,而只活在钱爽之死这唯一一个事件里。偶尔她才恢复意识,问林阡莒县之变的一些细节,问题也大多很短,断断续续,微微弱弱。令吟儿出乎意料的是,钱母不曾问钱爽是被谁杀,因何而死,或许那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又或许儿子为了什么她理解得很、不需要问。她问的,就只有“可痛苦么?”“还念叨着什么事情”……

    恰在这沉重、悲恸与感伤环绕的氛围下,忽从斜路传来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姐,是你么,回来了?”紧接着门开了,篱笆那边的院落里,意外地出现另一个老妇,拄着拐杖,年纪比钱母要轻些,却好像行动不便,下个台阶都颤颤巍巍。

    “阿芳。”钱母眼睛哭得红肿,前一刻还在沉痛,这时看到她来,即刻将情绪都收拾了,抹干了眼泪上前去扶。见此情景,吟儿只瞧出她们是相互扶持的关系再无其它,而林阡,却当时就怔住了——那名唤阿芳的女人,是谁?不正是范遇的母亲吗?!

    “范伯母,怎会也在这里?”林阡问,印象中她们虽然认得,但不至于这般亲近,亲近到相依为命。

    吟儿觉察出这是范遇的母亲,心一颤:这真是造化弄人,范遇明明是直接害死钱爽的凶手!

    “是……胜南回来了?!遇儿呢,他,可有回来?!”范母惊喜之下,一把上前攥住林阡的手,钱母亦带着一丝期冀,急她所急。

    “范伯母怎生……受了伤?”林阡惊觉她双目失明、身体也极度衰弱,关心所致,故而答非所问。

    钱母对林阡解释说:“前阵子金兵来扫荡村子,阿芳是为了救我,才被他们毒坏了……眼睛瞧不见,有时候意识也迷迷糊糊的。”说话间,钱母的伤怀和悲恸,换作感激和遗憾。

    想必,正是那一番扫荡,令范母的鞋落到了金人手里,也是那一番扫荡,提醒了范母和钱母迁徙、不能连累范遇钱爽……

    “应是寒毒所伤,性命暂无大碍。我会尽快将最好的军医带来,给范伯母医治。”林阡给范母探了脉象,钱母喜道:“那便再好不过!”

    范母却意不在此,仍然急切追问:“胜南,遇儿呢,可曾回来了?”

    吟儿原先积了一肚子的话,最想对钱母说,害死钱爽的人是范遇,而今,听说范母为了钱母受伤、见她双目失明身体虚耗、后半生恐怕都需活在伤病里,却能有钱母在侧陪伴、照应,吟儿不由得心中悲悯,想这未尝不是因果报应,也未尝不是仇恨的另一种释怀……世间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正自感悟,忽听林阡答:“范遇他,和爽哥一起,今年六月廿九,战死在莒县。”吟儿一愣,怎么?

    “遇儿他?!死了……”范母的表情瞬时也凝固,却无法流泪,呆滞了半晌,松开林阡的手,转过身去,与钱母紧紧相握,“阿爽也不在了……大姐?!”“是……也不在了……”钱母那时才重新流泪。

    眼看着范母和钱母抱头痛哭,吟儿叹了一声,看朝林阡,默然。这种歪曲事实,这种谎言欺瞒,她懂是为什么,林阡口中说的莒县之战,或许死去的是良知高于邪恶的那个范遇吧。林阡仍然履行着穆陵关前他对范遇的诺言,“至少在她心里,你还是个英雄。”善待范母,不将她宣扬为一个罪将的家眷人人喊打,而是说了这样的一句,说范遇也是牺牲的……吟儿在心服口服的同时,不由得打心底里更爱身边这个男人。

    “我曾想带爽哥和范遇一并打回泰安,却不慎将他们都失在了莒县。爽哥忠肝义胆,范遇足智多谋,终都是为我所负。”林阡语带沉重。

    “不,胜南,遇儿他,是宁可这样的,我知道,他宁可这样的……”范母摇头,哀道,撕心裂肺,身体起伏不定,险些就要昏厥,她反应比钱母要大得多——但对儿子的理解,天下母亲都该一样。

    吟儿亦有动容,其实,平邑之战范遇出卖他们之前、围着篝火谈明天理想的时候,她能听得出来,范遇的最大心愿,根本是随着林阡平定天下、尔后哪怕归隐田园都无妨。奈何,人生的旅途,存在着太多的岔路。

    “从今以后,由我代爽哥范遇,孝敬两位老人,令两位能颐养天年。他们在九泉之下,亦能够得到安息。”林阡与钱母一起将范母扶进屋中躺下,诚挚对她们说。目前山东之战尚未结束,但他保证,钱母范母自此再无危险,战后亦能安享余生。

    “胜南,这些都是其次……让孩子们安息的最好方法,就是把那些害死他们的恶鬼,全都赶出咱泰安去。”钱母泣道。

    吟儿闻言,微微一惊,钱夫人悲愤之下,语中仍有钱爽之豪气。而范夫人舍己救人,不也是丈夫之举?山东红袄寨的这些女人,纵然只负着一点点武功,都有这样的胸襟气度,吟儿不禁又想起胡水灵来——抚养着钱爽、范遇长大的女人,都是一个比一个的不平凡,而胡水灵那样的女中豪杰,教导着林阡长大成人,她,能只看表面?!

    说实话,在钱母说不能拖累钱爽、必须自我保护的时候,吟儿就想过,胡水灵不认林阡的原因会否在此?划清界限、恩断义绝,那不过是做给金人看的!因此,整个冯张庄之役从头到尾,邵鸿渊明明握住了胡水灵却傻到没有拼尽全力来拿她威胁林阡——那不是邵鸿渊太傻,而是胡水灵太精——没错她是林阡的养母不假,她却和林阡一刀两断了;她原可以帮金人令林阡投鼠忌器,她却那么巧妙地置身事外了……

    这理由,当然成立,这理由,令吟儿想到时眼前一亮,深知母子和解燃起了希望。

    但不对劲啊,如果说那时候胡水灵不认林阡是为了不拖累林阡,她现在还是拒绝见面,又是何种原因?别忘了现在林阡是胜利者、张睿却还恶意辱骂嘲讽!?

    说到底,胡水灵和林阡的关系,与钱母钱爽、范母范遇都不一样。这不是纯粹的母子,这建立在复仇之上。谁对不起谁?她虽养育了林阡十多年名义上有恩,但她是处心积虑去掉包的,若不是她的干系,林阡那十多年将生活在短刀谷里、林楚江的爱护与栽培之下。又是谁更理亏?林阡确实背弃了她所赋予的使命,但这份使命原就是她强加在他身上……

    拒绝见面,是因她耿耿于怀,还是她理屈词穷?这两个原因,是两大极端,她要么就站在制高点,要么就占据最弱势,这两个可能,都符合现状,这两种情况下,她抑或彻底无转圜,抑或极可能原谅。

    恩怨反复交织。一切只看,胡水灵对林阡是利用多还是情感多。前者符合云蓝的分析,后者则是云烟的理解。

    吟儿只知道,既然五五分,那就有希望。

第993章 乱战迭起

    夜幕降临,阡吟刚回冯张庄,战报便接踵而至。原是今日傍晚,轩辕九烨、束乾坤之兵进犯飞龙涧据点,数次袭击,无论轮番或联手,俱被徐辕打退,僵持到适才,仆散安贞军又有增援,战事愈发猛烈,看来黄掴是集中力量要拿彼处,其实也与林阡料想相符。既来之,则战之,林阡半刻都不曾耽误,立即就策马领军去了。

    传达战况的人是柳闻因,她还有个任务,便是将杨妙真也护送到冯张庄、与兄长杨鞍相见。名义如此,实则吟儿也看得出,徐辕派她俩到冯张庄来的目的,和林阡接吟儿与茵子到冯张庄一样:避险而已。

    是啊,林阡将她接到冯张庄来,哪里是他很想她诸如此类的理由?分明因为他料到了最近泰安会到处烽火,他不得不将吟儿最先放在最安全的地方――

    冯张庄,反而成了这个“最安全的地方”。

    正是在腊八当日,林阡除了与吟儿重聚、受张睿冷言、重回天外村等琐事之外,更还不动声色地着手了又三起战役:其一,令郝定率军奔赴横岭据点,帮刘二祖抗击纥石烈桓端,其二,调柳五津前去调军岭区域,协同国安用、裴渊两路人马,制衡他们的对手徒禅勇、解涛,其三,遣吴越北上摩天岭驻军,替代柳五津助阵李思温、石?,攻打凌大杰、尹若儒,以夺尽此处地盘!

    一触即发的除此三大外围之战,自还有金宋主力的阵线推拉,是以月观峰和箭杆峪,注定为金宋争斗的最主要战场。黄掴、轩辕九烨、仆散安贞,对阵林阡、徐辕、杨宋贤,金宋双方,各自战力之核心。

    先前六日的兵戈,虽也壮烈,虽也拉锯,宋金胜战七三分,说到底它们还只是练手,只是让刘二祖、国安用那些红袄寨当家找出自己的最佳状态并习惯。现在开始林阡才放开了打,无非是等宋军士气回升到原位,等吴越、杨宋贤、郝定这些强将恢复元气,黄掴此时来犯,只是碰巧招惹――腊八,就在今夜一声令下,顷刻之间战役迭起。所有攻防,如闪电般迅疾流遍泰安全局,各大地盘,从出击到白热都仿佛只消一瞬,又其实早就在林阡胸中酝酿、手上安排、脚下扩张!新一度的泰安大乱,林阡连那三分胜算都不可能给黄掴了,除非黄掴有新战术,否则,就只能等着完颜永琏来救他。

    “原来,已经打很久了。”吟儿仔细听,听得见,远方的呐喊,与战鼓声,越来越响。那些声音,瞬即被光阴融化,沦陷在一望无际的余晖里,同时、同节奏地、起伏、翻滚、激荡。抬眼看,齐鲁的山色开始分层,有棱有角地淡浓相隔。

    接下来的每个傍晚,都是同样,那咆哮后喑哑的风,那沸腾后萧条的血,那嚣张后残缺的景……

    转眼腊月就到中旬。

    不负林阡所托,数次强攻过后,吴越将凌大杰、尹若儒彻底驱逐出了摩天岭;调军岭处,金宋战力持平,早先有过疲弱趋势的国安用大军业已安定;横岭当地,郝定更是一鼓作气势如虎,超出林阡预计竟打赢了纥石烈桓端一仗!外围捷报频传,核心亦节节胜利:继邵鸿渊束乾坤在冯张庄败给林阡之后,那个决心亲自出马与林阡正面交锋的黄掴,依然未能力挽狂澜,在飞龙涧、御帐坪等地连失七战,五度冲突后,月观峰亦岌岌可危。

    左右前后都受敌,进退维谷的金军,近似被宋匪圈在泰山中间打,金兵落了颓势,形势于他们而言,叫“一落千丈”,对宋军来讲,却是“水到渠成”――冯张庄之变确实给金人争了一口气,也使得先前战绩悬殊的金宋双方终于得以公平较量,可惜金人没想到,那不是分水岭,而是再小不过的阻碍。毒烟笼罩之初,金宋确实一度战力相当,然而这半个月的作战过程,恰如田忌赛马一般,林阡用吴越、杨宋贤、郝定、祝孟尝这么多强将去压邵鸿渊一个,先发制人,出奇制胜,哪怕只是小胜,结果都是一场战事的结果直接影响了下一战,以战“累”战,越胜越大!由始至终,排军布阵、调兵遣将,全赖双方主帅对彼此战力的掌握估测,林阡黄掴之斗,谁赢,自有他赢的理由。

    这近十天内,林阡无论大战小战,结束后都是立刻就回冯张庄看吟儿,因此她每次都能得到第一手战报。而林阡不在身边之时,吟儿则履行了诺言,不曾肆意走动,免得他多担份心。几个月前林阡就说希望她在济南待产,当时她执拗要来,一是担心他的安危,二则希冀见到他与胡水灵和解,寒烟散尽之时,目的便只剩下后者。换做往常,她必极尽所能去接近、去游说胡水灵,然而现在,她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好小牛犊――没几天就要生了,还是忍着点吧。

    不过闲暇时候,她还是没忘记搜集蛛丝马迹、推测胡水灵的为人,从传说,从书策,从种种事件上……书,吟儿从天外村带回来的那几本书,吟儿的本意是想通过它们来推测出一个云烟分析的胡水灵,却可惜,适得其反――

    吟儿仔细看过这几本书,大抵都是些唐诗宋词之类,但都缺页少张如阡所言被胡水灵烧了,其中有一本还特别薄,基本都被撕光……问题却正是出在这一本上,独独剩下的那几页,都是《游子吟》《静夜思》《十五》《除夜作》……细细一品,就可以品出不对劲来,全都是刻意的,刻意地灌输着母爱,刻意地强调着乡情!阡不是个风雅之人,但阡从四岁就会背,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那是为何?!胡水灵栽培林阡的第一刻,不是传武功,而是要他深刻地了解到,这世上谁最重要。

    吟儿并不想忖度得这般龌龊,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夜深人静的时候,吟儿反复回味着兵器架被扔的事件,尽管阡当时没有在她面前流露,但她何尝不知道,阡在那一刻受到的打击,远胜过张府面前的言辞羞辱――因为那是胡水灵授意。

    毋庸置疑胡水灵收养林阡的出发点是要报仇,恩情与亲缘都终结在了六年前的江西瓢泉,但,若真是不能报仇了、心灰意冷了,她早几年干什么去了?为什么非要这时候才扔?也许可以解释成,早几年她还留存一丝念想,那夜张府重逢之后才完全希望破灭――然而,她若真想扔掉林阡的东西眼不见为净,她为何不将兵器架移走之后的泥痕也清理,那才是绝对的干干净净一了百了不是吗,她不可能看不见那些印痕,要抹去那些痕迹也不是那么难,为什么要留下,留也留的那么刻意?

    完全可以有另一种解读方式――胡水灵预料到林阡迟早要来旧地重游,所以她让张睿扔了一切他的东西。“扔”不是重点,重要的是要存心留下痕迹让他知道:那不是人间蒸发的,那是我胡水灵最近扔弃的。好让林阡受到触动,让他心中煎熬、烦扰,让他彻底断了转圜的念头――林阡想转圜是吗?好啊,除非他答应帮她杀人!

    胡水灵,原是这样的决绝,又是这样的……机关算尽。

    但,就因为这些“刻意”和“存心”,才令吟儿在痛心的同时,明白胡水灵根本就在意着林阡。什么是欲盖弥彰,这就是。哪个人会对自己不想多说半句的人用尽心机?她若真的无情,才不会刻意做什么给林阡看、让林阡知道。她是在不让步的前提下等候林阡低头才转圜吧?所以,不管胡水灵是好是坏,希望都不再是五成了。将近九成!

    这些吟儿都能推测出的内情,林阡却不能掌握到,显然因他理亏心虚,他关心则乱,他诸事繁杂……但没关系,他有吟儿。

    胡水灵用不着他担心,他只需赢金军就行。

    纵使这些金军,都是她父亲的麾下。

第994章 金军转机

    同是这腊月十八日,月观峰以北、摩天岭西南,夹缝生存的几千金兵,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点将台旁,有练武场,南,是月观峰依旧浩然,却可惜唯能远观;眺望东南,龙泉峰云深缥缈,松涛声好似战鼓从远古传来;北看济南府,万家灯火未曾见,因是阴天傍晚,反而有一副黑云压城景象。

    轩辕九烨记得,上次揽泰山景象,还是在月观亭内了,而今那一带已是宋匪天下,金军却退避这不知何处;龙泉峰传来的松涛声,盛世中或可当做是战鼓欣赏,放入此战完全就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哪能听得!济南府,近在咫尺的千家万户,这里的金兵却不能再退后去靠近他们,退后哪怕一步,泰安的黑云都能压毁了济南――但,若不退,就要挡,还能怎么挡?

    金军颓势,一目了然,半个月来围绕着他们的字眼除了“沦丧”“大败”“溃逃”之外,唯一值得欣慰的只有“持衡”“拉锯”“胶着”,次数还越来越少。泰安境内的大半地盘,都已被红袄寨匪军掠夺,而今金军主力等同于被套在中间打,若不拼命逃,怕死伤更惨。然而,一旦认输退出,则山东战局一锤定音――

    结束了,泰安本就是林阡的最终目标,他赢了。济南府?就作为河北的敲门砖吧。

    将近两年来,泰安都是金军在山东最优势的战场,那时黄掴死死地圈着杨鞍、石?打,现在还有几人记得?年初徐辕、杨宋贤到达之时,红袄寨还一盘散沙,现在还有几人相信?林阡没有立即打泰安,而先打沂蒙、潍州、青州,现在,还有几人不解其意?

    当沂蒙、潍州、青州早已尽落林阡掌控,泰安外围早就被林阡扫完、耗光。而唯一没有遭遇兵燹的济南府,官军亦全被调遣打完了大崮山之战折损严重、根本无法与养精蓄锐多时的孙邦佐等势力抗衡,看似金方的最后希望,实则济南也宋比金强。金兵即使从泰安退出去,甚至还没有地方撤!只能,散……

    现在才知道,战争,不是看某一时、某一座城池的得失,看准大局、深谋远虑的才最杰出。现在才知道,沂蒙、潍州、青州,那些都是林阡的前戏,那些也都是金军的后路。现在才知道,自从黄掴对杨鞍的铁桶封锁被吴越冲破,其实就已经决定了今时今日的这一幕;而那个意料之外的人物郝定,竟能将纥石烈桓端这种战神都打败,更是给金军的处境雪上加霜――可是,几个月前还和时青、夏全纠缠在沂蒙的吴越,和仆散留家、完颜讹论纠缠在鲁中的郝定,何以一个个到了林阡手上,都会变成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所幸这生死存亡关头,王爷身边、高手堂内,那号称“日月天尊”的岳离,终于赴战。

    “天尊已至……相距王爷,不远矣。”离乱的风云里,轩辕的笑被搁浅。

    岳离的及时到场,多少都符合濒危金军的期待,且不谈他统帅万千兵将赴此助阵、会给山东金军带来多少倍战力与气势,他本人作为完颜永琏的左右手,“日月天尊”的名号早已响彻大金,武功比凌大杰、尹若儒、邵鸿渊更高,作战水准亦绝对更强。何况这回,他还是作为王爷的先锋、身负王爷的重托,战术兵法皆代表着王爷……种种原因所致,金军情势大好,岳离初来乍到,便令燃眉之急迎刃而解,有他在,林阡徐辕不再肆无忌惮,宋匪的势如破竹终于得以阻遏――

    种种原因,却哪个不与王爷有关。

    正因为岳离的登场预示着王爷来临,有些人,有太多人,虽感激他的到达、因他救局松了口气,却同时也带着隐隐的排斥、筋脉陡然间全都绷紧――原来,没有王爷的救助,他们还是不行?别说骄傲如黄掴、介怀如邵鸿渊了,即使轩辕九烨,在听到岳离要来的第一刻,心里都充满了失落感――不错,是失落,不是失败。他的宿敌林阡,果然、甚至需要邵鸿渊以上,岳离……

    天尊岳离,他的武功,高手堂内,除却神秘战狼难测,唯有地魔封寒堪敌。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北疆,从不曾与南宋江湖接触过,甚至金国武林,能与他深交者也寥寥无几。不过,虽说诸将大多没见过他,亦能从黄掴描述过的几次会面中得知些岳离的性情,黄掴说他平时宁静温和,每逢献策,见解独树一帜,武斗之时,凌厉当仁不让,是难得的能文能武。而凌大杰、尹若儒、徒禅勇、邵鸿渊等高手堂中人,虽个性不一、交情相异,谈起他来,个个都呈恭敬之色――更教轩辕明白,这是一个狠角色。

    腊月十九清晨,打退那原企图给金军最后一击的吴越之后,岳离便成功救下了绝境之内的轩辕九烨,合兵之后,另几路与林阡鏖战的兵马亦陆续突围,包括凌大杰、束乾坤、尹若儒、徒禅勇等人。转危为安的此刻,轩辕一边应岳离之邀对弈,一边与他同候黄掴脱险。

    果不其然,岳离与描述中一样,深浓眉眼,方脸厚唇,颜色慈祥,风韵雍容,无上武功毫不外露。但与凌大杰的优柔、尹若儒的邪幽不同,单从身形说,他比他俩高大威武,再从举止看,明显多了几许阅历。

    在岳离身上,沉淀了惊人的沙场烽烟,以至于一袭青衫,于熠熠战甲丛中,亦能令人了然,他才是统军主帅,凭这不怒而威,凭这气度天成,当然还凭区区一面不可能了解的所有内涵――就像林阡,这么多年,他每时每刻都在颠覆着轩辕的认知。

    轩辕行棋之时,竟又思及林阡,心不在焉至此,连输岳离七八局,竟一时都不自知。

    “毒蛇轩辕,可知这一局里,你最错的一着?”岳离忽然问他,他失神了良久,才缓过神,回看棋局,一时无言。

    “潍青二州,沂蒙泗水,鲁中穆陵,直至泰安,尽管也是屡战屡败,你们的表现却都可圈可点,即便铁桶封锁被吴越打破,很快你们又将他困在了崮山。”岳离语带赞许。

    “可惜崮山之战,仍被林阡逆转。”轩辕这才懂得,岳离原是在论战。

    “那不是你们弱,而是对手太强。”岳离摇头,“直到那时,你们都未曾辜负王爷。可惜,接下来的这一着,你们真是大错特错。”

    轩辕面色一滞:“天尊所说,是冯张庄……”

    “寒彻之毒在我方手上,几十年来,宋军一向忌惮。若在交涉之时,我方将寒毒作为威慑、加以恫吓,宋军之受迫立竿见影,最终必当会低头让步、遂你我之愿从泰安撤军……”岳离点头,面不改色,语气中却极尽痛心,“看不见的危险才最危险,能虚晃没必要真正施展。然而你与黄掴阿鲁答,却偏偏择选了最下乘之策――竟同意邵鸿渊将毒真的放了出来。这一放,无异于饮鸩止渴,赢了一时,输了全局。”

    束乾坤在一边旁听,心念一动,原来岳离并不赞成放毒。岳离的看法,自然要比他们全面,且深邃,经历更多,站得更高。

第995章 风雅,兵法

    第995章 风雅,兵法

    “无论上乘下乘,一样旨在胜战,起始难料结局。”轩辕无甚悲喜,凝视着棋盘回答,“我之所以同意,并非别无他法,只是勿失一先。”

    “好一个勿失一先,想必黄掴也与你一样,原想赢得先机,孰料适得其反。欲速则不达。”岳离摇头笑了笑,“所幸你们不曾暴露出真正的寒彻之毒,然而也违背了王爷的原则、将百姓先置于水深火热。”

    “勿失一先。宁输几子。”轩辕说罢,岳离一怔,蹙眉:毒蛇果然狠。这八个字,前后倒序,毒蛇确实一切旨在杀人!

    “当时情境,若不真正施毒,宋军已将胜战提前。事实上,即便当时释放了寒烟造成恐慌,黄掴与徐辕数度交涉,都不曾得他半刻让步。是以天尊所说威慑、恫吓未必能立竿见影,因为对手是林阡,不一样。”轩辕续说,语中虽无不敬,却现出几许坚定,“王爷虽然怪责我们,但若再选一次,我仍赞成此策。”

    岳离挑起眉来,虽欣赏轩辕的这种个性,却不敢苟同他的言行。他,竟是这样坚定地捍卫着他的策略。岳离原希望从他脸上看见后悔或无奈,可是,一丝都没有。

    “只可惜,仍是输了冯张庄,不仅输了,还一场空。其后这半个月,泰安乱战迭起,迄今为止,大半已被林阡掠夺,我们无法与他抗衡。”轩辕苦叹一声,正色看向岳离,“唯能希冀王爷救局,天尊来得实在及时。”

    岳离闻言不禁愕然,如果说,先前交谈令他自以为认识了这个毒蛇天骄,自负、阴狠、坚决、不择手段,那么,此刻他为何竟流露出极度的不自信来?字字句句都如此,尤其是,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轩辕的眼底,明显掠过一种难掩的苦涩,具体是种怎样的感情?岳离竟一时不能体会。

    “毒蛇,林阡的重要,王爷已经彻底清楚了,确实先前一直将他小看……但王爷既派我先行,已是着手与他正面交锋。”岳离说时,注意到轩辕脸上浮现出一丝笑,竟是那样的轻松、简单。眼底的苦涩,却并未完全收敛。如果说,喜是为王爷,那么,苦涩仍是为林阡?这般的在意和看重,岳离自己,此生没对几个人有。

    “当真?天尊,王爷几时能到?”一旁,束乾坤听得这话,欢欣鼓舞,不顾一切询问。

    “原可以与我一起到达,但是,那边的人,一样很重要。”岳离略带深意地看着束乾坤。

    “那也没几天就会到了。”束乾坤朗声笑,“原以为我们会输,天尊却及时之至,现下王爷应当也在途中了,看来真是否极泰来啊!”

    “束将军,眼下这万余兵马,你认为最先取得何处为妙?”岳离转头问他,掂量起他几斤几两。

    “北撤往摩天岭,是唯一的生路。先集中兵力夺占彼处,以作为我军立足根本。”束乾坤想了想,说,“侥幸站稳脚跟之后,力争与宋匪分立泰安北南。”

    “若只是夺占摩天岭,依旧改不了腹背受敌——休要忘了,北面济南,也早就被林阡的人占满。”轩辕摇头,全局的先机,他们输得太早。

    束乾坤一愣,点了点头,岳离带笑回看轩辕:“毒蛇所想又在何处?”

    “摩天岭需夺毋庸置疑,但那只是生路,不至于反败为胜,济南府才更该尽快收服。”轩辕说,“孙邦佐、李思温那些人马,兵力虽足,水准平平。我们夺下摩天岭后,将林阡与他们沟通中断,再慢慢挖空他们。”

    “‘慢慢挖空’,又如何‘尽快收服’?”岳离复问。

    “孙、李二人,意念不坚。先打几战,威慑瓦解。”轩辕笑,“收服之后,挖空不迟。必要之时,一强一弱处之。”

    岳离点头,亦笑起来:“毒蛇之名,名不虚传。”他看得出,眼前少年,虽然消极,却不消沉。轩辕九烨,一方面承认了现在的林阡比他强,一方面还并没有放弃与林阡匹敌的心愿。

    那不是不自信,那只是客观。

    雪落之时,天光破云,黄掴终于率众回归,战甲上满是鲜血,脸色亦苍白如纸,唯有眼神炯炯,步履亦一如既往平稳。与其任何副将都不同的是,来临之初第一件事,他非褪去战衣、放下刀枪、朝往自己营帐,而是大步流星、走往独独一个方向,继而,坐在轩辕九烨相让的座位上、面含肃杀与岳离对弈,整个过程自然而然,他与岳离,明显较为熟稔。

    “阿鲁答,你的棋艺,一直不曾退步。”岳离与他下了三局,一胜一负一平。

    “王爷说过,棋艺愈高,战法愈强,是以一直不曾丢弃。”黄掴笑。哪怕那只是完颜永琏的戏言,并非放诸四海而皆准。

    束乾坤在旁看着他俩弈棋,想适才也看轩辕与岳离下了几回合,但感觉完全就是两种氛围,心里暗暗称奇,有人即便论战,仍把棋下成风雅,有人未曾议事,已把棋下成兵法。

    “阿鲁答,虽然事后归罪没有意义,但我还是要说,这场战败,八分过失在你身上。”岳离敛了笑容。

    “王爷怪责我等,寒烟施展失误?”黄掴不愧黄掴,立即知意。

    “不算高明。”岳离点头,“荼毒生灵,极易落下残暴不仁之名,对百姓,为渊驱鱼,对我军,极度影响战斗力,对宋匪,削减了一分招安希望,对你自身,亦是前途名声皆不利也。”

    黄掴虚心领教:“岳大人说的极是,个人事小,然而对军民毒害之大,是此战最为失策,黄掴知罪过深重。”说话间他额上有冷汗沁出,态度极度诚恳。

    “庆幸的是,你的补救做得很好,王爷因此不曾怪罪。”岳离看他紧张,予以一笑。

    黄掴的神色渐渐舒缓:“事后我也相当悔恨,为了一时占先,忽略了王爷以民为重。”

    “忽略了王爷以民为重,只是你初衷的失误。此战失败之根本,完全在于你忽略了林阡亦以民为重。”岳离一语道破,黄掴一愣,轩辕脸色亦变。

    “其实,我们都知道他的立场,却不知这‘以民为重’,不是投鼠忌器,而是立即解毒。”束乾坤站在一旁,苦叹一声。黄掴点头,轩辕若有所思。

    “策谋忽略已是硬伤,用人更是失误至极——单因寒毒,便以邵鸿渊制冯张庄,难料他一心崇武,被林阡以武牵制,最终酿成惨败,你们输得不冤枉。”岳离续道。

    束乾坤一愣,脸上有些灰白,原想给师父说话,可因为毕竟那一战有自己的份,故而不好多言语,正自抑郁,却听黄掴说道:“岳大人,然而这场仗,却亏得是他师徒打的。”

    “怎么?”岳离一愣,奇问。

    黄掴转头看了束乾坤一眼:“没有哪一战比冯张庄之战更妙,多种寒毒,虚实兼备,只有邵鸿渊一人想得出来。虽然我的计策失误,大军仍然折损最少,还是多亏了邵鸿渊师徒,宁死不屈,全力奋战。”

    束乾坤听着,大受感动,脸色稍事好转。

    不料就在那时,一旁的徒禅勇哼了一声:“败军之将,受了重伤而已,黄掴,没必要将他捧这么高。”

    黄掴一愕,万万不曾想到徒禅勇会突然开口,不怀好意。

    “徒禅将军?”束乾坤一愣,不解其意,转过身去看他。

    “心狠手辣,卑鄙无耻,竟提议下毒去害无辜,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害得自己武功反噬,原本并不值得同情!甚至应当耻笑!”徒禅勇冷笑一声,他因为出身高手堂的关系而倚老卖老惯了。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原则和底线,譬如徒禅勇,在邵鸿渊提议放毒之初,他就是最排斥的那一派人物之一。黄掴、轩辕皆赞同之后,他仍不肯,颇有微词。“我不懂你们那一套套的大道理,狡辩再多没用,害无辜就不对!”徒禅勇曾如是说。

    他在高手堂内,与众人关系都不好不坏、不近不远,却与众人一样,都对天尊岳离毕恭毕敬、和众人一样承认岳离有这份人格魅力。但他对邵鸿渊却明显厌憎之至,是以从先前到现在他一直都在旁边观棋一言不发,却是在黄掴捧高邵鸿渊的时候就冷笑着讽了一句。

第996章 高台乱斗

    “将军……何出此言?”束乾坤尊徒禅勇是长辈,是以强忍着气愤。

    “虽然毒蛇说,勿失一先、宁输几子,虽然黄掴力排众议,宁可留下恶名也支持……既都作出了这样大的牺牲了,如果我是邵鸿渊,必然会珍惜这些牺牲,极尽所能打赢这场仗。聪明点,他就直接用盐粮将林阡引来,那就不会出现时间不够、准备不足……哪怕没猜出林阡会只身赴险,也该在拿下冯张庄之初就擒住胡水灵――鬼都知道那是林阡的老娘!”徒禅勇说时,众人都蹙起眉,确实,连徒禅勇都能看见这一点,为什么邵鸿渊傻得不用?

    “直接用盐粮将他引来?恕我们这些凡人,都没有料事如神的本领!至于胡水灵……你没看见当然不知道,她和林阡根本早就已经决裂了!原就没有血缘,而今只剩仇怨。劫持……有个屁用!”饶是束乾坤那么平的性子,都忍不住恼火。

    黄掴正与岳离对弈,听得这话,觉不对劲,顿了一顿。

    “诚然,没看见当然不知道,但多抓个胡水灵很费功夫么?多个筹码在手上对他邵鸿渊不利吗?他到底懂不懂谋略,会不会打仗?!”徒禅勇理直气壮。不过这话由徒禅勇问出来,还是教众人听得忍不住想笑。

    “师父便是这样的人,不会管太多别人的事。”束乾坤叹道,他束乾坤也一样,只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一心一意,责无旁贷。

    见气氛不对,黄掴急忙圆场,对徒禅勇道:“这一点,徒禅将军说得对……确实,我用邵将军有不周之处……”

    徒禅勇蹬鼻子上脸:“总而言之,这种不智之举,千不该万不该,出现在最为关键的冯张庄之战上,从此敌我战事转折,邵鸿渊他难辞其咎!”

    “是吗!”束乾坤忍无可忍,冷冷反讽,“最为关键的战役,只怕不在冯张庄,而在罗鼓山吧!”

    “什么!”徒禅勇原还咄咄逼人,忽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若非拜‘败战将军’所赐,宋匪兵马也不得在泰山境内会师了,用得着我师父在冯张庄下毒补救?!”束乾坤冷笑。这败战将军,是金宋双方公认的徒禅勇绰号。

    “束乾坤!这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吗!”徒禅勇大怒,若非副将拉住,早已上前打他。

    “就更不必说,潍、青之战,是谁屡战屡败、四处寻求援救,不停吐血,贻笑军营了,敌我战事从始至终,此人只怕都难辞其咎。”束乾坤为师父出气,使劲给徒禅勇揭短,纥石烈、仆散安贞、解涛等人都在一边,听到这些,赶紧憋笑。

    束乾坤为何要打抱不平?莫忘了沂蒙之战,邵鸿渊他也曾凌驾于众将之上,赏罚分明,威风凛凛,而今遭遇不幸只怕武功不保,束乾坤哪受得了任何一句风凉话来给他雪上加霜!虽然,邵鸿渊对谁都冷血对徒弟也不例外,但束乾坤心里,他是最值得自己捍卫的恩师!

    “束乾坤,你你你!”徒禅勇火冒三丈,大吼一声刀已出鞘,乾坤剑不甘示弱迎风顶上,短短片刻,已然有血流到刀剑之上,明显徒禅勇束乾坤各自都有伤在身,光影笼罩之下,却见他二人的眼,一样充满敌意、杀气……然而,怎能用在这里,一言不合,自相残杀?!

    当然要阻止他们!凌大杰就在一旁,这当儿也不管前辈后辈了,不假思索就出了长钺戟,凶猛速力,“轰”一声压入战局,而与此同时,也有一剑行云流水,墨色风精约简洁,旨在中断此战,于是没有半招多余。剑主何人,轩辕九烨是也。

    当下,刀剑与戟,三兵四器,交汇于正自飘雪的半空之中,引得一番风起云涌,情势走向变幻莫名。不容喘息,谁能眨眼――不消半刻,对战者拆了几十回合,阻止者也斗了几十回合,渐渐竟教人混淆了谁主谁次――武斗,哪有主次!

    随着交戈的愈发激烈,雪从鹅毛被碎成了盐粒,纷纷扬扬亦变作密密麻麻,从天而降更被颠覆为横冲直撞。白盐风卷半空抛,火药味却不见少!

    “凌大杰,少管闲事!”徒禅勇怒,他战意太厚,凌大杰只是劝架,一不留神,袖口就被他长刀磨破,一瞬再被乾坤剑擦了回来,裂口更大。束乾坤虽体力不支气喘吁吁,却也不想凌大杰在:“谢谢凌将军好意……且由我给师父出气!”虽比徒禅勇有礼,剑却也没长眼睛,凌大杰始料不及,几乎被他俩合力斩了一幅袖子,惊得连连后退数步。

    “不该出现的,最好别给我出现。”他俩的下一目标轩辕九烨,轻笑一声还在伺机拆分他俩。轩辕九烨才不像凌大杰这般留情,只要能分隔开徒禅勇和束乾坤,无论几成的实力都用,杀招也一样。他武功应在束乾坤之上,是以阻碍乾坤剑并不吃力,然而明显不是徒禅勇对手,叮叮数声后,就有被徒禅勇斥开之迹象。千钧一发,束乾坤挑了一剑上前补救他,倒像是和轩辕在合作打徒禅勇了。

    凌大杰怔怔站在一旁,望着这双剑一刀犹同漩涡将自己的眼牢牢吸过去,脑海中全是能量相当的山崩地裂、海啸浪翻,招招式式都惊心动魄,而不知是什么原因,此战最冲击的是视觉,刀锋剑芒,亮得刺目,连白昼都显得苍白无力――

    如果说,年轻人的剑有着刺目的光泽与熏人的炽热,那么徒禅勇的刀,则是幽光沉静,温厚敦实,却明显历史悠久,经过了多年积淀。看似锋钝刃乏黯淡缺憾,周身却如包裹着层层堆叠后的光线,一旦解封,狂放发散,所以在刀打出去的一霎,比出手的最初不知雄厚了多少倍,其中战力,深不可测,给旁观者感觉,是弱光吞了强光,暖流侵了热流,凌大杰站得最近,清楚地知道,这双眼是被弱光刺瞎、是被暖流烫伤。这一场战,之所以如此冲击视觉,大半的原因,在徒禅勇身上。

    訇然巨响,双剑被刀冲出老远,混乱中凌大杰登时醒悟,长钺戟急入局中挡在两个小辈身前,若非他武功以凶、猛闻名,轩辕与乾坤只怕都要受伤,徒禅勇一刀穿透雪海,直接刺往凌大杰咽喉,凌大杰尽管后发,而是干净利落,漂亮地突破重围令徒禅勇心口无法逃脱长钺戟,然而,难免是同归于尽之势!

    电光火石之间,尹若儒剑气在手,月牙鎏金铲、狂诗剑、风里流沙刀,所有武器都是不由自主,齐齐出袖,当是时,由于众人所在方位恰好冲突,未能立即止战,反而等同助兴,雪海爆了开来,一时天上鹅毛竟停了。点将台上,唯剩下各种大小形状的冰块雪团,怎一个颠沛离乱了得,幸而他们所有人都是负伤在身的,要是都在最佳状态,只怕这里都不复存在。

    混战一场,唯有黄掴与岳离还在下棋,黄掴稍有所动却不能插手,岳离则淡然处之,置若罔闻,也许下得正到关键,是以竟目不斜视,听之任之了。

    决斗虽被扰乱,徒禅勇的火焰哪有一丝减退,凌大杰见他还想打束乾坤,赶紧上前将他扑住:“徒禅,你不记得当年的教训么!”

    徒禅勇原还哇哇大叫着,陡然之间,面色由铁青变成苍白,啊地惨呼一声,竟将百十斤重的刀停在了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一动不动,是他手里举重若轻,还是他此刻根本挥不动?

    当年的教训……轩辕九烨心念一动,高手堂存在着很多前尘往事。

第997章 掠地惊天

    第997章 掠地惊天

    凌大杰当即强挽徒禅勇臂:“为何你总是要同他过不去!”

    “什么我同他过不去!明明是他错了你们还一个个都赞成他!”徒禅勇两眼赤红,神情一度癫狂,却因为凌大杰而渐渐放弃了斗狠。

    凌大杰暗运内劲制住了他,注视着他的面色恢复平常,轻声说:“徒禅,别打了,束乾坤只是他的徒弟,晚辈后生罢了……大人不记小人过。”经凌大杰这般劝,徒禅勇颤抖的手,才终于放下刀。

    “徒禅勇,打我徒弟,晚辈后生,还需几十招。”然而恰在那时,斜路传进那个人的讽。众人循声而去,那个人,邵鸿渊,冰冷的眸,犀利的眼神,阴霾的面目……谁都不知他是何时到场的,也许适才打斗太激、场面太乱。

    “师父。”束乾坤大喜,上前去看他,不知他怎会来到人前,可喜的是他恢复半月、气色大好。

    凌大杰心却咯噔一声,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劝住徒禅勇,谁料到邵鸿渊会在这个时间出现还偏巧说出这样的挑衅!可想通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只是失神了半刻而已,就听得徒禅勇怒吼一声,手中刀立马发了过去,邵鸿渊眼里原也没有上前来的束乾坤,纵身而前噬气经又再酝酿,那一刻他二人之间既亮又空!被徒禅勇挣脱后反推在地的凌大杰,和被强风掀开扔了好远的束乾坤,不及起身却同时抬头,看着这将出的一战,凌大杰急喊着“住手”,而束乾坤却充溢着师父重返的喜悦……

    住手?这一刻,纵然这里高手云集,也难以打破战局,像适才那样同时出击,也不过可以阻遏徒禅勇和凌大杰开战罢了,如何能阻止徒禅勇和邵鸿渊拼命?拼命,他二人之间不是为了这一战,轩辕九烨分明听出他们存在着宿怨。

    宿怨,身边有人窃窃私语,他二人之间,会有怎样的宿怨?

    轩辕知道,有宿怨,很简单,因为追求一样。必与王爷有关。也许,问题的答案,邵鸿渊和徒禅勇的交集,在陕西,在陇南……

    气氛既凝滞又紧张,大有重新触发之势,天空再度开始下雪,不刻就复乱撕鹅毛。

    “邵鸿渊,恬不知耻!”徒禅勇周身散发着戾气,挥刀狂砍,杀机四溢,若是将这等勇悍用到了战场之上,遇到林阡都绝对危害!

    “哼。”邵鸿渊同样是刀行威猛,却只是若有若无哼了一声,脸上一如既往的冷漠,冷漠中又掺着高高在上的傲。他在笑什么,谁知道。

    一刹双方已交缠二十刀开外,尚未教任何人察觉出强弱,虽说邵鸿渊负伤亟待恢复,但徒禅勇也才经历了体力折耗,各自状态都不在最高,彼此刀锋却似碰破爆裂的程度,交击声越来越沙哑,只因打斗越来越激越!

    真气浮动,电虹飞驰,光影令人晕眩,节奏令人窒息,徒禅勇面前若非邵鸿渊,必有人头落地、断肢横飞,邵鸿渊面前若非徒禅勇,必是气被吸干,精华逝尽。

    众人视线与心情,尽被他二人吸引,未想就在这紧要关头,忽然觉出些不对劲来——片刻而已,刀锋外的浩瀚之光与热切之火,它们同时将漫天大雪裹覆,原是自然下降的雪,时而被压紧、冻结,如冰砖,时而被烧熔、烫裂,如火砾,由于徒禅勇邵鸿渊谁赢谁输根本看不出,所以这些雪,每时每刻都落不下,都共存,共存在这高台之上,越聚越厚,压力沉重,只怕此战始末存积完的雪,将来一下子拿出来,可以再下百年堆成又一座摩天岭……

    也正因为这种一直不落地的感觉,半空中雪迹有增无减,充溢在战局内外、围观者眼前,虽说现在还只是雏形,但很明显这趋势越来越清晰,乱得也越来越快!继束乾坤、凌大杰发现之后,由近及远,众将纷纷有感,然而,一干高手,见此情景都是眼睁睁的束手无策!

    终于,人力难为,战局质变:和众人所在撕开的空间,那极速旋转的雪景里,交击的两人两刀也似被扭曲,扭曲了之后却还能咬着对方打,徒禅勇,邵鸿渊,压根就无视他们彼此之间涌起的巨力,却在每次交手后往当中推挤了更多的灾难。他二人,若再追斗,若再持平,一定同归于尽!

    然而此刻,没有外力可以破坏,他二人,如何能够分出胜负!凌大杰倒吸一口凉气,抓起长钺戟,鼓足勇气硬起头皮,刚想移步又唯恐一死,稍稍迟疑,便听一声诡异的锐响,俨然从徒禅勇邵鸿渊之间升起,再微弱,都惊惧!“不好……”凌大杰急忙拉着束乾坤同时后退,千钧一发,当然救最有生机的人……

    说时迟那时快,高台中央果然混乱到极致只能坍塌,天地之间,那仿佛附着恶魔之魂的雪,无疑是被阻挡着憋了太久,终于沉降并炸开来的时候,一万里太少,只争至远……危难,毁灭,这才刚刚开始,前一刻还在被迫收缩的巨力,下一刻,眼看要陡然反向发散追着他们所有人夺命!来不及管徒禅勇和邵鸿渊,凌大杰和束乾坤退了几步也徒劳!

    生死攸关,何人淡然,徒禅勇邵鸿渊的脸色亦双双一变,发出去的招却覆水难收!就在这前一刻和下一刻交接,徒禅勇和邵鸿渊的刀还将碰未碰——

    一线之间,竟忽有一阵极端强悍的力量过境,瞬风吹息万里雪。无形之中,轻描淡写,翻手就将这灭顶的乱雪送进了脚下的如海山林。不过转瞬,雪尽云散、万里无垠。

    适才战局何在?争如沧海一粟!九死一生的凌大杰束乾坤,死里逃生的徒禅勇邵鸿渊,来不及收拾狼狈,同时将眼神投向这力量的来源,瞠目结舌,恍如隔世……

    时间一滞,一缕发撇过束乾坤额前,四个人中,是束乾坤最先恢复意识:差一点,忘了他。

    看着他,天尊岳离,隐而不发,发则神威,轩辕九烨嘴角也浮现出一丝微笑。仆散、纥石烈等人,都是又惊又喜,尹若儒站在一旁,了然之色。

    “打够了么?”岳离问时,黄掴正要起身弃局,却被他眼神示意留住。

    “天尊……”凌大杰瞪了徒禅勇和邵鸿渊一人一眼,这番乱斗,实在不该在岳离眼前呈现。

    “你二人,都下去。”岳离云淡风轻说。

    这以武服人的时代,饶是徒禅勇和邵鸿渊,也不得不因他而省悟而折服,没有再拼斗,而是各自后退数步,心服口服离开。他们原不该忽略了他在场。虽然邵鸿渊的到来就是为了见他,虽然徒禅勇一开始还记得尊重他……如果说,之前的恭敬是因之前被他震撼,那么,今天的诚服,是因为今天被他教训。

    “束将军和毒蛇适才都说,我方应最先从摩天岭突围,阿鲁答,你可也赞同?”岳离若无其事,续与黄掴论战。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黄掴清楚听见自己的声音:“是……然而吴越、徐辕、石珪皆骁勇,我方能出的将帅都是他们的手下败将,突围之战不好打……除非岳大人亲自挂帅。”

    众人齐齐点头,几乎毋庸置疑,岳离众望所归,黄掴顺水推舟。

    “不如由徒禅勇、邵鸿渊为主将,各率一路兵马合攻,何如?”岳离问时。

    “师父和徒禅将军?”束乾坤一愕,心里完全不明白——如果说泰山是山东之战的关键,那么摩天岭就是泰山之战的重中之重。若战败,则金军彻底毁了,没有翻身希望,若战胜,则死路生关,可以留得青山。这么重要的一仗,为何岳离指定要他二人打?

    黄掴一震,却是醍醐灌顶,忆及适才徒禅勇邵鸿渊对峙时“合作”出来的杀伤力,情知他俩的逞强较劲不一定要花在交锋上……黄掴一笑,点头,既佩服岳离明察秋毫,也在心里忖度起如何分别激将徒禅勇、邵鸿渊。

    轩辕亦心知肚明,岳离这个提议算抓住了徒禅勇和邵鸿渊的心思——想表现给王爷看?那就看谁危难间力挽狂澜、贡献最大。好一个日月天尊,真正是名副其实,适才他让他俩退下,显然也不是因他俩争锋而怒,而是,等他俩平息之后,由黄掴分而攻破啊……

    于是轩辕微微一笑,补充岳离的这一计策:“将他二人之积怨宣扬,也可令宋军掉以轻心。”

    “摩天岭,十拿九稳了。”岳离点头,对他们交代说,“此局毕,我便与若儒去济南府,实施毒蛇轩辕的避实击虚之计——不过,济南府百废待兴,众位耐心等待才是。”

    “上次的欲速则不达,黄掴定然不会再犯,静候岳大人的好消息。”黄掴谦逊说,“对于山东之战,黄掴还有一策,不知岳大人有兴趣听否?”

    “哦?”岳离一愣,饶有趣味。

    退了左右,此地只留岳离、黄掴、轩辕三人,轩辕隐隐明白,黄掴要告诉岳离的,是他上次的混淆事实真相,让金军传出谣言,说冯张庄之险局是拜祝孟尝所赐……同样是阴谋,邵鸿渊针对人命,轩辕自己针对人心,黄掴却是针对人性。轩辕听着黄掴述说,心知这次在岳离、黄掴和自己的围剿之下,林阡的山东之战很可能会败在最后一步。金军的大逆转,到了。

    “阿鲁答,你可确定?”岳离问。黄掴胸有成竹:“黄掴在山东,已有数年了。”

    “世间事,只要有形,便一定有影。”轩辕九烨支持黄掴此计。

    “难怪王爷喜欢你二人。”岳离笑,“你二人都懂,对待比自己强的敌人,何时惯着他,何时收拾他。”

第998章 半日偷闲

    第998章 半日偷闲

    银装素裹。

    风雪停后,一蓑落絮,满川好景致。

    马蹄印、足迹、车轮痕,新的,旧的,漫山遍野,胡乱重叠。

    半空中像被火熏过,悠悠发黑,片刻又有小雪。

    一大清早,吟儿就穿着林阡特制的雪地屐,在屋前来回慢慢走,平衡、轻松且舒适,偶尔停下脚步,闲看雪花六出。

    也是一大清早,院子里人物就络绎不绝,进进出出全是来找林阡,就像多年前在黔西的寒冬腊月,一样……

    柳五津因负伤之故回到冯张庄休整,与他同时抵达的还有刘二祖、吴越的信使,他们都是来向林阡禀报横岭摩天岭最新战况的,后者情报似还紧急。

    前些日子,泰山境内那一场场的乱战迭起,令红袄寨看见了山东胜利的曙光:当柳五津国安用成功在东面将金军堵截,刘二祖郝定于西面亦能对金军出口封死,北面吴越石珪赢了凌大杰尹若儒得到摩天岭,南则有徐辕林阡一同坐镇指挥,眼看完全实现了合围之态,金军被圈在中心束手无策、岌岌可危只能等最后一击……谁想腊月十八当日,金军却多了个岳离,金宋双方,再度陷入僵局,短期前景难测……敌军实力需重新衡量,因此最近几日的战事,林阡极为看重,随时予以调控。腊月十九到廿二期间,刘二祖、国安用、吴越诸军都还一如既往保持着胜绩,岳离的到来似乎昙花一现,金军内部更传出斗狠事件……然而,今晨其余一切如常,却教林阡惊异获知,摩天岭吴越战败——

    果不其然岳离有战略眼光,竟能够用徒禅勇邵鸿渊搭档,极速从摩天岭杀出生存之道,林阡着实也意想不到!徒禅勇邵鸿渊,昨夜才出手,却短短一夜就将吴越石珪击败,成功夺回摩天岭据地……万幸吴越石珪皆骁勇,虽说失守,战力仍足,不至于无望反击。然而,打破僵局的竟是金军,而且竟选择徒禅勇邵鸿渊联手、从宋军最强的吴越突破还这么快就得胜了……此战种种,都令人意外之至。

    说是意外,却非意外,盟军能逆势下不屈、绝境中反弹,金军为什么不可以?何况岳离是受完颜永琏调遣到场的,金军士气不可能不鼓舞,决心亦定然空前坚硬……

    “吴当家居然输了。”不止吴越的信使耷拉着脑袋这样讲,听到战报的第一刻谁都是难以置信。谁都不信吴越会败给徒禅勇,换句话讲,这就是吴越失败的原因之一。吴越从来就不是轻敌之人,可徒禅勇是著名的败战将军。

    原因之二,就在金军内部的所谓“不和”……徒禅勇邵鸿渊确实可能有宿怨,但凭岳离对他们的掌握,指不定就能水火相容,起到相反效果。所以,斗狠事件的传出,显然也是金军刻意,为的就是让己方掉以轻心。即使主将不轻敌,普通士兵也肯定中招了。

    说到底,吴越输给徒禅勇等人,实质是林阡输给了岳离他们。

    “胜败乃兵家常事。输掉的,赢回来便是。”林阡虽也震撼,却一笑置之,告诉所有人。

    一上午,林阡都在对吴越的人指点、如何让金军在摩天岭能立足却站不稳,言下之意,接下来摩天岭周边,势必将战伐四起你争我抢不得安宁。信使走了以后、暂时没人打扰,吟儿回到屋里,看林阡眉锁着,问了几句为何忧虑。林阡说,他不忧徒禅勇岳离黄掴等人,虑的是岳离麾下的兵马。“岳离只是带着一些近身的人来到了泰安而已,他手里握着的重兵却并未真到,理当会在近日驰赴……那些兵马,才是真正关键。”

    吟儿明白,目前泰山境内,盟军对金军四面封锁,即使摩天岭被杀开一条血路了,摩天岭以北一直到大崮山都还有李思温的兵马继续堵着,也就是说,始终围的是“水泄不通”,稍有点头脑的人都想得到,岳离今次对黄掴救急,不可能如金军宣扬的那样带了成千上万的兵——在这种完全封闭的情况下,大军不可能从地底下冒出来。所以,岳离如林阡分析的一样,只是带了几个人先行罢了,他的大军还没真的到——但也快了,应当会假道北面济南府,后几天只怕就要由大崮山向泰山进发,意在破围而入……

    这种大势下,摩天岭之失当然不容懈怠,林阡命吴越石珪“务必”和李思温合力把黄掴往南杀;后几天,岳离大军一旦南下,林阡也必然要亲赴大崮山战他,不会允许他进包围圈半步;而与此同时,泰山境内的一众盟军,还应继续保持战斗力和高度警惕。

    “黄掴别指望凭借增援走出去,想出去,就从我眼皮底下,他自己走出去。”林阡说时,如斯魄力,眉间忧虑却未消除。

    其实吟儿更懂,林阡之所以忧虑终究是因为没来得及,来不及抢在完颜永琏入局之前就终结此战……无论黄掴的冯张庄之役是功是过,终是给林阡的势如破竹挡了一下,作用看似不大,实质难以估量。岳离,相当于完颜永琏的一只手了。

    林阡当然不是惧怕完颜永琏,须知现在盟军还完全在上风——一切只因,那是吟儿的至亲之人,能避开正面交锋就避开。世事就是这么巧,当他和胡水灵的亲情站在悬崖边缘,吟儿和完颜永琏的亦是越靠越近亟待撞毁……

    虽说前线确实紧张,冯张庄这里的民众们,由于远离战场,倒是一副自在景象,黄发垂髫,怡然舒适。

    午后此刻,林阡与祝孟尝、徐辕、杨宋贤等人议完事,似是正要从内屋走出来,吟儿便也离开门口座位,重回屋前看雪,不知不觉间,雪已经停了。

    雪地上真是热闹,孩子们还没吃完饭就开始耍。柳五津那老头子最积极,一早就加入了吟儿眼前的那些大孩子小孩子,俨然就一老孩子,为老不尊与柳闻因、杨妙真那帮丫头一起堆雪人。

    不过,堆着堆着问题就出来了,原是柳闻因向来女扮男装,鱼张二那几个妹妹慕名久矣,先前大崮山之战与她一面之缘,现下却看她与杨妙真更投缘,于是一个个争着献殷勤,不一刻端茶递水擦汗的都聚上前,愣是把柳五津撂在一边傻呆呆看着自己女儿被一群女人围着……完了,柳五津大吼一声:“你们这群女孩子,别骚扰我们家闻因!”叫喊声震天动地,把不知情的都吓呆、知情的怔了一怔随即就大笑或窃笑起来。

    柳马贼虽然玩世不恭,可是对一件事情非常在意,那就是闻因的终身大事啊!

    吟儿边笑,边看到眼睛恢复了不少的杨鞍拄杖路过,忽而想起杨妙真的终身大事,当即上前几步,给路成那小子走后门说亲,她一向牵线搭桥惯了,乐得自在,杨鞍听说路成喜欢妙真,自是初次得知,好奇不已,连连追问,吟儿巴不得说。于是相聊甚欢。

    刚说完话抬头,恰看林阡、祝孟尝等人在院中走,吟儿看林阡一边跟他们说话,一边手却在石台上秘密滚雪,奇道:“咦,胜南,你在干什么?”

    “啊!”宋贤大叫一声,退开一步:“他要杀人了!”

    祝孟尝徐辕都被他这一惊一乍吓住,徐辕发现之后一笑:“哪里,主公才不会砸我,是吧?”

    “谁说?”林阡爽声大笑,蓄谋已久的一次谋杀,顷刻,一块大雪球在手中成型,砸得天骄徐辕满身是雪。

    “胆敢伤害天骄?看我替天行道!”杨鞍虽然还在恢复,倒是看得真切,立刻帮徐辕报仇雪恨,从身边团起雪球直砸林阡。

    原还愕然站在原地、没想到他们主公会如此顽皮的祝孟尝等将,看杨鞍、宋贤帮天骄打抱不平,于是陆续加入战团……林家军和红袄寨的兄弟们绷紧了这么久,着实能放松了心境玩一次。

    他们越玩就越痛快,然而林阡比较倒霉,活该,自作孽不可活——和红袄寨的兄弟关系不同,素日林家军敬他惯了,惧他严厉的大有人在,怎敢对主公有所不敬,但现在战团一团糟,谁看得见谁呢?何况法不责众!于是乎……砸开了。暧昧祝孟尝窃喜:砸主公真爽——唉,之所以砸主公这么爽,可不是平日里太怕他了吗!

    茵子见他们齐对着林阡砸,气道:“哎呀,怎么可以这样,只对着坏叔叔一个人砸,不公平!”

    “你个小姑娘,知道些什么!连你也说、他是坏人!”祝孟尝嘿嘿笑。

    “才不是!祝大叔见到漂亮姐姐就调戏,才是坏人呢!”茵子给他扮鬼脸。

    “呀……”祝孟尝脸都绿了。这些天来,祝孟尝一直负责冯张庄驻防,虽然他私底下粗鄙、公事上还是尽职尽力的,他可不想主公再像在广安那般当众揪他耳朵,听得这话,赶紧偷偷瞄主公,所幸主公没骂。暧昧祝孟尝心虚是有原因的:居然有人说冯张庄之役是我暴露行踪的,唉,好在主公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看着林阡和颜悦色,祝孟尝立刻心花怒放。

    “小茵子,坏叔叔被这么多人砸是因为他先动的手,来,跟咱们一起灭了他。”杨宋贤采用亲和战略。

    “嗯……”茵子思考了半刻,摇头,“他先动手,可没砸我。他现在一个人,我要帮他的。”

    “唉?”杨宋贤听她说的句句有理,摸了摸后脑勺。

    “不罗嗦了,连她一起砸!”徐辕笑了起来。

    “看看看看,还是茵子最义气!”林阡众矢之的乱砸一气,茵子自找的立场连连受罪。最后林阡告饶说不玩了不玩了,从里面退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快成了雪球。

    “贪玩成这副模样!”吟儿笑着给他擦拭,那边徐辕他们还在继续雪仗。

    “虽说需要时刻警惕,却不愿见他们太绷紧。适得其反。”林阡说。

    吟儿点头,她以前从不会想,徐辕都会这样平易近人的,事实胜于雄辩,不止徐辕了,林家军和红袄寨全部都很合得来,这标志着林阡两段人生的两个兄弟团啊,吟儿明白为什么林阡会这么高兴,高兴得耳朵在动,他必然很高兴见到,这些人物的融合,以及他们的喜乐、轻松。

    说起来这场山东之战,林家军真是红袄寨的恩人,早些时候的青州潍州之围,都是徐辕到场及时解开,沂蒙泗水各地,祝孟尝柳五津皆功不可没,杨致诚至今仍在临沂坐镇,而向清风更是牺牲于平邑,穆陵关之战与青潍二次危难,海逐浪一直跟随林阡身旁,冲锋陷阵一马当先……九月、十月,黄掴的铁桶包围被吴越撕开之际,是林家军随后拔除了新泰蒙阴等地金军营寨,长驱直入与之里应外合,才使得泰安的首场内战得以掀开战幔,迄今这些地带也全然由红袄寨大盛;十一月崮山之战,亦是林家军与红袄寨共患难、同脱险;腊月泰山之变,林家军与红袄寨一并深入毒烟;至于腊月中旬的乱战迭起,林家军与红袄寨已然融为一体……正因如此,金兵才越打越凝聚——是地盘越打越凝聚了。要知道,包围圈越小,被包围的人输得越惨啊。

    纵观金军战术,几个月来,是一步步从内线外线变为各个阻击,宋军则可谓节节胜利势如破竹,最多不过被冯张庄之役挡了一下而已,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而正是这场冯张庄之役,邵鸿渊被包括吴越宋贤祝孟尝郝定在内的那么多强将打倒,是属于林阡不依循章法的勿失一先,那一战,也所幸有徐辕在箭杆峪吸引着黄掴的视线。盟军全体合作,堪称天衣无缝,全赖红袄寨林家军和衷共济。

    今时今日,泰安几近全落林阡手中,山东全局都是红袄寨占优。黄掴虽在岳离帮助下勉强挤到了摩天岭,只怕也是苟延残喘的,因为林阡对吴越可不是白交代的,他一定会令黄掴“能立足却站不稳脚”,过几日摩天岭势必又会回到盟军手上,黄掴和岳离大军会合不了了、岳离就等着和林阡在包围圈最外侧的大崮山正面交锋却无功而返吧!吟儿骄傲想——不过,行百里路半九十,当然不能得意忘形、功亏一篑了。该玩的时候玩,该战的时候还是得战。

    看着大家偷得浮生半日闲,阡吟心里都理解得很,有谁天生喜欢战乱,所有人,都宁可过这种自由自在的日子吧。可惜,战争,不会因为你不想打仗就不来。

    就在这腊月廿三日,一干人等偷闲玩得正酣,陈旭、海逐浪的信使,来向林阡禀报济南府形势可疑。

第999章 泉城烽火

    第999章 泉城烽火

    先前,林阡是经过一番思虑,才将陈旭和海逐浪一并留在了济南府——若真只是要协助孙邦佐李思温,海逐浪一个就够,林美材更是高手。

    留下陈旭,是为关注济南金军的动向。“举动”,通过细作就可以掌握,但“趋向”,唯有陈军师能帮阡推敲。

    大崮山之战以后,对于济南府形势,林阡心中了然:金军元气大伤,红袄寨已占绝对优势——但不能因占优势就不留神,太多时候,人不会输在自知的弱点,反而都会被优势欺骗。金军绝不比想象好打,不可能束手无策,而必会采取措施,所以陈旭必须要留。

    毕竟,孙邦佐和李思温都是投机者,林阡引他们入局之初就清楚,盟军不可能一直都赢,所以他们一定会有间隙被金人接触、甚至打动,不过,在陈旭海逐浪一谋一武辅助之下,目前孙邦佐叛离的可能性已降到最低,而近来一直在摩天岭以北、大崮山以南堵截金军的李思温,动摇的动机明显就更小了——但,孙李两人既是一守一攻,两者之功绩就不可能等同,势必要严防金人的分化策略,这一点,林阡太了解轩辕九烨。所谓“一强一弱处之”……

    几乎在得知摩天岭被金军杀出一条血路的第一刻,林阡便意识到轩辕九烨的下一个目标极可能为济南府。“天尊到场”、“摩天岭突破”、“有望逆转山东”,所有事实,都利于轩辕九烨对孙、李攻心,心理防线稍有冲破,分化还不顺势切入?是以林阡得知战报,立即就遣人对陈旭同时也向吴越的信使说,此乃紧要关头,定要对孙、李分别陈清利害,并且加以监督,时刻提防金人离间。只要孙李二人互无矛盾,济南府就不会有内乱危险。

    然则就在今日午后,陈旭的信使就到了冯张庄,带给阡的可疑情况并不是阡曾经担心过的孙李二人被分化。而是——岳离大军陆续驰赴山东,却未曾第一刻就到泰安破围!

    换任何一个别人来,都必定只经过济南而不停留、越快到泰安战地救局越好吧?然而岳离他,却未曾以大崮山为起点向泰山进发,而是,大军留在了济南——根据陈旭描述,济南府这几日“正在有规模地缮城壁、浚隍池、修壕堑、治器械,并且官军有所整编、调度”……明眼人一看就觉得,这是抵御林阡入侵之举,似乎,金人在做泰安战败后的预防。

    “这只是说明他们重视济南府啊,他们在做防备而已,不至于战况紧急吧?”吟儿问林阡,心里蹊跷,为什么陈旭的情报一到,林阡竟说出一句“战况紧急”,并立即命百里飘云、江星衍迅速领精锐,随他一并北上济南府,并在交代祝孟尝、徐辕、杨宋贤各自军务之后,携刀上马,戎装待发。

    “吟儿,那不是在做防备。在没有紧要险情却忙着大规模补足自己的时候,就是有想要侵袭敌人的动机。”临行时,林阡对她解释,“陈军师推测得对,岳离的目的是‘先夺济南、再打泰安’。”那不是防,那是攻!

    不错,泰安,只是林阡划定的战场,是黄掴等人惨败的战场,却不是岳离的战场。就像当初毒烟事件林阡没被黄掴牵着鼻子走一样,岳离也可以偏就不被林阡吸引到泰安这个包围圈来,他名义到泰安立威,实则,却想先赢济南!

    当世人都看见泰安的黄掴军危如累卵,当岳离的到来遂了每一个金兵的心愿——那就是破围、救局、防御……谁能想,岳离和轩辕、黄掴达成了一致,轩辕、黄掴继续在泰安拖着林阡,岳离却先把济南一带的宋兵剿灭!甚至,跟轩辕、黄掴无关,岳离自身的来意就只是济南!济南的重要性,并不是像别人那样从战败角度去考虑的,岳离一直都站在战胜的可能性上……

    济南府,才是重中之重,未必要做后路,而是作转折点——打赢济南,一鼓作气,直捣泰安!先打济南再破围,比直接破围容易得多,胜算更大,更加利于山东之战翻盘!退一步讲,万一不胜泰安,济南也能据为己有,林阡北上势必遭遇大阻,士气也能大跌,届时王爷入局,即能将他击溃!

    岳离机谋之深,超乎林阡想象。

    当初,留陈旭海逐浪在济南,林阡只是为了杜绝轩辕九烨的分化,林阡太了解轩辕了。林阡的未雨绸缪,也确实令轩辕的“避实击虚”在提出之初就注定难以实现——孙邦佐李思温不是轩辕想得那么容易离间、容易威慑……

    但,当初林阡也没预料岳离会入局,所以,注定防得了轩辕、防不了岳离。

    济南并非林阡可以垂拱而治的地方,但林阡留海逐浪林美材坐镇以后已能够固若金汤,即使调出李思温来打泰安也从无后顾之忧。对当地疲弱的金军来说,济南府红袄寨实质毫不薄弱,相反,很强,一直很强。然而,这种强是在“当初”的前提下对比出来的。

    当金军有了增援,何况领袖还是天尊岳离,形势明显有变,强弱当然也会变。哪怕只是过路,哪怕还无作为,岳离对济南也有着绝对的威胁,谁教他是日月天尊。林阡的思绪,不得不与时俱进:战事发展到此,若要赢定泰安,济南必须得到一定的补足,以防万一。

    岳离出现的这几天来,林阡也确实正在着手补足,但相较泰安而言,济南毕竟轻缓,再者今日以前,岳离确实无甚作为,摩天岭之失今晨才传,是以林阡对济南的补足还未真的完善——却没想到,岳离不仅对济南有威胁、更加有动机!岳离他,神速到场,神速夺取摩天岭,更神速地、就趁着林阡还在着手、颠覆了林阡的“轻缓”和“重急”!

    好一个岳离,明着做战备,世人皆不知!幸而,林阡能有陈旭,帮他看透了岳离的无险滋补,推测出“济南是重急”,再结合“摩天岭之失”——金军的合作,实在不输盟军,也是无懈可击!黄掴等人这几日的维持败绩,给岳离大军争取了太多时间,令他们能做好济南之战的准备。那么,今晨摩天岭得胜,济南则……

    开战!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林阡自不可能任凭孙邦佐、李思温的大本营有任何危难,当机立断,北上去战。

    果不其然,当天午后,济南府战役便已掀起,金军数以万计,最高统帅为岳离、尹若儒……

    岳、尹的进攻又快又猛,纵然陈旭指挥之下的红袄寨并无措手不及、纵然海逐浪邪后都是锐不可挡万夫不当,多年没遇过这般强悍攻势的孙、李两军,战斗力还是被判若两军的金人给打懵了。林阡到达济南之时,北郊的孙邦佐已经丢了两大堡寨,而城南李思温军虽还没轮到岳离尹若儒正面打压,但由于李思温本人不在,故败得不比孙邦佐军小……是日济南城内外,背景全是震鼓动地,随处可听金铁交击,风雷搅合着沙尘,血火舔舐着冰雪,宋军所幸不至于覆没、惨败,却也还是折损不少。

    李思温驻地陡峻崎岖,原就是易守难攻,加之天气恶劣要道结冰,落入敌手,难以再复,红袄寨诸将还在捶胸顿足自责懊恼之余,林阡之军一到济南,竟就马不停蹄立刻夺山,百里飘云、江星衍两位小将,风尘仆仆而来,不见疲惫,威风未减,全都以最快速度往上冲击,就趁金军屁股还没坐热!

    不管武功强弱,俱是争先恐后,跌倒了再爬起来继续攀,衣衫褴褛、鼻青脸肿都无关,百里飘云率一队先锋首先冲上了山去,江星衍随刻也如神兵天将对金军展开争夺。李军中有人不解,问海逐浪,怎生感觉你短刀谷中人战场杀敌如此勇悍,就有如后面有盟王用鞭子在抽一般。海逐浪爽达一笑,说,不是后面有盟王在抽,是前面有盟王在砍!

    循声看去,寨口拥推的百人大战,有一人身着玄色战衣,双手各持长短之刀,在一众长枪铁矛中挥舞,所向披靡如砍瓜切菜,不是林阡又是哪个。等闲之辈围不住他,寨子里于是不时有金将策马驰出,从弱到强车轮形式地与他战上,一一被他斩杀,潇洒利落凌厉,不刻车轮战又重新变为围攻,才稍微能挡住他,前面打得激烈,后面自然拼命。

    “那便是……盟王的饮恨刀……”兵阵忽开忽合,人物有进有出,形势大起大落,唯一不变的,是核心始终是他。

    转身拂袖,弹指间,错落的血。连围攻都拦不了他,连主将的手都给他劈了,连闻讯赶赴此地救局的尹若儒,都毫不迟疑第一时间就直接降身与他战!

    当日,同样是济南府佛山一带,被水赤练牵引、剑气与刀魂谋面,电光火石,一个人间,都灰飞烟灭。

    “正是这个少年,日前打败了邵鸿渊。”一股逼人的威胁迎面扑来,尹若儒剑气盈袖的同时,面含一丝求战的笑——只有敌人,才能宣判我与战友的最真实强弱。几十年来,终于有第二个人,闯入了这一等级,我与他邵鸿渊之间。

    而林阡,即便身后不是有千军万马,即便肩上不负着天下大业,也不可能不记得,眼前这个邪魅的白衣男人,拥有与邵鸿渊、凌大杰平级的战力,他的出现,自是阻碍,必须打过去!

    这一刻林、尹眼中唯余彼此,四面八方,一切的风沙、云雪、兵马、箭刀,再如何凌乱,都遭到无视——因他二人之外的时间,都被放慢。

    然而,何以光阴被拖长了,光线却被瞬间吞没!

    所有光线都暗了,所有声音都弱了,所有景物都在退潮,所有记忆都在泯灭。这是济南?不重要;这是战场?谁知道。似乎,他二人的到场,就是为与彼此交戈罢了!

第1000章 风疾雷暴

    本无夕阳,风雪退场,寒夜沉降猝不及防。

    漆黑穹庐中,星辰尽皆被掠华采,神髓俱去了那人袖中,化作万缕剑气,本质特点丝毫未变,依然璀璨、如谜,依然皎洁、无染,依然数不胜数,无穷无尽……

    变的是,那璀璨与皎洁,意在交睫间摧残。

    尹若儒的剑法,被冠以“邪幽”之名,是美到幽,而快到邪,不辱其名,跟传说中一样美,真如扯了一天幕的星,比传说中更加快,从酝酿到发出只在刹那,令谁都是防不胜防,也绝对都躲无可躲。

    林阡幸运之至,曾由水赤练向他引荐,对他的速度、力度、灵活度皆有经验,才不至于被突然赶到的他当场击败,饶是如此,还是在交手十回合左右就被某一道剑气得了手。之所以说是十回合“左右”,是因为太难追,太难分辨,太难判断。

    看不清楚,所以模糊?不,刻骨铭心――

    邪幽之剑,从生到灭就一瞬,快到没有存在感,可就在刚刚,林阡感觉有一根无限冰冷的刺,穿透衣衫、划过皮肤,火辣的疼,碎骨的压,太有杀伤力,从刚刚蔓延到了现在,后劲之足,前所未见。世间最可怕的不就是这样,没有存在感,却太有杀伤力?!尹若儒,是剑里的寒彻之毒……

    但,寒彻之毒又有何惧,以土埋、水淹即是!

    跟这种传说中无懈可击的高手,胆大妄为着打,和胆战心惊着打,都是打。既然如此,何不抛开传说,痛快直截了当!?饮恨刀之攻势,出手即掀地翻江,杀招叠起,毫无保留。

    激越到这般程度,一则尹若儒与邵鸿渊相当,需要这般速力,二则,林阡经过前几次与高手堂争锋,已然习惯了一出手就把自己烧到这个状况――若不这么激越,内息根本就不能忍。

    霎时,尹若儒全身都在林阡攻击之下,也是十多回合的数量与杀伤,每一回合,都似致命一击!

    好一个尹若儒,飘忽一闪,绕到林阡身侧,袖中剑气轻巧来回,于无形间化了林阡的每一次攻,呼吸之间更倏然转守为反击。万余凶险,反奔林阡的周身要害,操纵自如的剑气,先将阡完全笼罩、再封锁住阡所有的活动,最后,要将阡强行剿灭!

    而林阡,惊而不乱,随刻看准剑气间隙,身形一移,脚步连闪,断续避开了八度倾轧,唯有他可以捕捉到,尹若儒那些泛着蓝色的细密剑芒,交织在自己身处的时空之内,对自己环绕、夹击、收缩。那些剑芒,像被尹若儒赋予了活的意识――只有一个意识,就是追魂夺命。

    不过,林阡在剑网内没错,却不是被困在网内的――饮恨刀还在手上!便在这时,林阡足下一点、腾空跃起,对着尹若儒一个漂亮的旋踢,竟从尹若儒的剑网内巧妙脱离,且也是在突围的同时就能迅速反击,挥出的招式是万云斗法、打出的气魄是十方俱灭,无论自创或经典,于他而言,都是轻车熟路、信手拈来,随战随用随颠覆!

    尹若儒自是料不到他动作这般灵便,心中暗暗称奇:这身手,似比当日更快!毫不怠慢,当即再添速力,万缕剑气霍然冲击,不给林阡喘息之机,无上内劲遽然压迫,试令林阡脏腑受震。果不其然这强招一出,林阡连转了数个方位差点没走出去、速度再次跟不上以至于手忙脚乱,但内劲――尹若儒心念一动,林阡的内力,怎生这般厚重!

    难怪邵鸿渊输给他,那不是巧合,那是他的内力,竟不弱于邵鸿渊……

    这是怎么回事,何时!?尹若儒记得,当日佛山的坟堆边,林阡的内力虽是少年人中的翘楚,却明显比这低了太多――不是一倍两倍,而是整整一级!

    如果说,是饮恨刀在短时期内就让林阡战力飙升,那么……最近的这些战斗,根本就是供他练手、巩固他实力的?也就是说,林阡这样的人,是属于打得越多,精力反而越强盛?!尹若儒被这念头一惊,醒悟:而我尹若儒,焉能成为帮他奠定战力的垫脚石……

    不想成为垫脚石,那尹若儒就必须终结他的胜战,将他的战力闷死在自己的剑气里……然而,既然林阡的内力不低于他,他就只能以速度求胜……心自叹,曾几何时,速度不再是他的最惊骇特色,而是他的最保守本领。

    在这个时间,尹、林之战开始进入僵持,双方内力均在十成上下浮动,平局的这七八十招,百里飘云、江星衍、海逐浪等人因为也在杀伐不可能每时每刻都看到,但有一种粗略的感觉:有如置身于大漠边关,尹若儒的剑,是孤城行笳,林阡的刀,是沙场点兵,前者以歌一曲,词一阕,匹敌后者的山水一章,风沙一卷。各有千秋,赢面平分也。

    纵观全局,速度是尹若儒小胜,气势则归林阡所有,美不胜收与荡气回肠,同时造成这险象环生,经久不衰。

    只可惜,气势是用来唬人的,速度,才是硬道理……尹若儒冷然一笑,知快慢的累积到了此时已是战机!趁林阡眼不及追、身不及避、刀不及应,尹若儒气力潜运,剑气暗涌,长袖轻移,一闭一展,刹那功夫,上回合的万缕剑气未尽,这回合的万缕剑气又出――

    这一刻,林阡眼中感知到的,是新旧的两招交叠,那不是简单的新招为实、旧招为虚,那是新旧之招中,分别有虚有实、有进有退、有攻有守、有强有弱,可是,它们密不可分,它们盘根错节,它们彼此依存,它们时刻互变!

    就利用视觉的定格,将林阡的时间重合……

    泛着幽蓝之色的锋芒,等闲之辈来不及捉,林阡捉住了却来不及辨,是尹若儒的这双手,连时间都能拨!

    混乱耀涨的剑气,将林阡所在裹挟,出路旋即封死,身体难以动弹,饮恨刀,更是无法握紧、顷刻脱手而去……

    当此时林阡心口已暴露在了尹若儒的眼底,他二人内力不相伯仲,林阡爆发力再强,速度也绝对拼不过他,此刻被剑气紧密缠绕,凭肉眼,根本无法感知虚实和突出重围。

第1001章 没有结束

    结束了。没人能有资格说这一句。

    结束了?每个人心头都悬着这一问。

    结束?谁的结束?尹若儒蓦地发现,他的所有剑气,都没办法再进一步,也无机会能收一毫!它们全都停滞在这即将得手的瞬时――

    充溢在自己和林阡之间的幽蓝之色,为何在敌我面前都一样深、一样亮、一样均匀,却在敌我中间那般浅,那般黯,那般凌乱?仿佛,有一道雨色光影,在蓝光横向铺展之时,忽然纵向降落、当中斩破,继而直入其间,大肆干涉,嚣张跋扈!难怪剑气会在中途骤然紊乱!

    尹若儒看清那是林阡脱手的饮恨刀之后暗叫不好:好一个林阡,他判断不出剑气虚实他就选择对整体一起来紊乱!?难怪尹若儒竟短暂对剑气失控、一时不得不被迫僵持……更恍然彻悟:林阡的饮恨刀,竟不是被剑气砍脱了手,而是他自己扔出去的!

    没错,早在前后招交叠之初,林阡就明白尹若儒这一必杀技他破不掉,所以,选择饮恨刀脱手离身、对尹若儒速度服输。但只是对速度服输――对战局,林阡还是想赢,所以,他的战力先出去,出去立即就折回,纵向降落,突入剑气斩!

    破不掉的绝招,乱一乱还不简单?这专属于林阡的无赖行为……

    但尹若儒速度再快,脑子转得也不够快,如此无赖,林阡区区是为了干涉吗?显然不是!还有第二个目的,正是要调慢尹若儒的时间、和他的心――要的就是,尹若儒“蓦地发现”、“暗叫不好”、“恍然彻悟”,这连续的动作和心理,会使尹若儒慢!

    慢,对别人而言无所谓,对尹若儒这个以快著称的人,就是致命的错误……

    是了,尹若儒速度一放慢,对林阡的最大优势自然就消失,那横亘于前的万余剑气,虚实、进退、攻守、轻重缓急,蓦然全都透露给了林阡,当时林阡眼底就不剩其余枝节,只留那些最强杀伤力的剑气。它们,构成了再明显不过的路线图――对剑下刀,轻易之至!

    是林阡告诉尹若儒,凭肉眼,当然无法感知和突出重围,凭心和头脑,绰绰有余,剑气,终究还是死的。

    亦是林阡告诉他,一步无法阻挡的攻势,那就拖着对手一起走两步,先搅合,再处理,无赖又如何。

    下一瞬,便是林阡的反攻无疑――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万余剑气,全成为被饮恨刀收紧的一束,威胁尽失,命脉受扼,下场来临,独一无二:

    锋芒散,剑气碎,唯有刀魂锁不住!

    当剑气凋尽,饮恨刀也落回了林阡手中,过程如行云流水,自然而然更理所当然!尹若儒面中俱是诧异,接连退后几步才稳。

    虽然,林阡适才破局时,并不能对他发起反击,这一局其实堪称平手,且下一次拆招尹若儒未必会中计、林阡不可能得逞,赢面还在尹若儒这里……但尹若儒明白,林阡身上,不可思议的事情太多了,谁知到他下一次又会用什么破局甚至会不会赢了自己!

    是的,不可思议,因为尹若儒看见过,刚刚,林阡与饮恨刀,明明是分离的!虽说剑气毁尽的同时刀回他手,但确实是他先控制刀、刀才斩剑气的。那不是真气,那是兵器啊,虚手一抓,都能驾驭?!尹若儒……几十年前也就看过一次。那个人,是高手堂整体的噩梦……

    尹若儒自是不知,林阡与饮恨刀,合二为一境界,早就已经过去了,也许从白碌遭遇越野以后,就开始学会一拆为二。

    不容迟疑,继续武斗,尹林之战,激险不休。

    而,武斗再激再险,也不过是这疆场一角。以此拉开序幕,争夺战进行了四天五夜。金宋双方,各自不断有折损、有援军,前仆后继,金兵势猛,宋匪不弱。

    四日后,金军的势头刚被抑制少许,林阡立即抓住时机改变战略,命李思温的副堂主率领大崮山战后休整多时、亟待上阵厮杀的一支预备队,分旗趁夜杀入金营,杀得金阵大乱,终抢回济南府上风。红袄寨转危为安,不曾教身在大崮山的李思温担一份心。几乎同一时间,孙邦佐得陈旭、海逐浪、林美材全力相帮,终于能收回北郊大半据点,而令岳离都没捞到半分好处。

    泉城烽火,刚生又灭。

    但落下帷幕的,也仅仅是这一战罢了,山东之战,没有结束。扩散到下一场,下一场还是一样――

    紧随济南之战,是大崮山防线加固、摩天岭吴越收复、黄掴等人再陷包围……战乱纷飞,眼看泰安局势倒回去了,济南竟又进入了相持阶段,双方都不敢掉以轻心,情势一时谁能料定,谁一微扰,全局皆荡……

    想不到宋匪一场危局,这么快就化险为夷,陈旭洞察之锐,林阡行动之果决,百里飘云江星衍战斗之骁勇,红袄寨夜战近战之厉害,无不令岳离、黄掴、轩辕九烨等人惊撼。

    尤其林阡之武功,胜邵鸿渊,平尹若儒,与凌大杰两战不败,换高手堂中旁人,怕都是摩拳擦掌的,但岳离却是闻言淡然,波澜不惊。

    当此时济南陷入僵局,眼看着岳离与林阡的正面交锋也已经箭在弦上。这一关头,轩辕、黄掴、岳离却有了一场秘密会晤――

    “上策眼看不行,只能转而中策了。”轩辕九烨叹笑。

    济南这场谋略之战,轩辕输给了林阡,林阡输给了岳离,岳离却输给了陈旭。不过没关系,还有黄掴在。

    黄掴点头:“林阡不在,或更好办。”

    “开始吧。”岳离淡淡说。

    腊月廿八,登临送目,济南,泰安,整片齐鲁……

    千村万落皆凌乱,纵然如此,流难或征战在外的人们,无论是民是军,仍希望能够归乡。

    凄清的箫声中,纥石烈桓端忽而心生悲悯,当红袄寨的那些家眷口口声声都说“金兵扫荡”,要将这些“恶鬼”赶出他们的家园,并还为了林阡的节节胜利欢呼雀跃时,黄掴说他们早已不能代表所有的“民”又有什么错,他们根本没有接受现实,或者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个现实:这里是金国,林阡是宋匪。

    为什么,已经八十年过去了,金国统治了八十年的山东泰安,竟还觉得他们仍然在南宋的疆土而女真是异族!八十年,此起彼伏的起义军,每一代都在这里开始和终结,终结再开始,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汉人,自古就是这样,能侵略他们的地盘,掠夺他们的财物,制伏他们的人,却不能侵略他们的思想,掠夺他们的意识,制伏他们的文化。连王爷都这样说过,纥石烈自然也懂。

    但,宋有宋的信念,金有金的执着,山东之战,纥石烈和大多的金兵金将一样,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尽管他的敌人,认定了他的家国是他们所有――到底谁是外虏,千古都争论不休。

    谁人会,汉家明月,自古亦照胡人……

    纥石烈桓端黯然,夜幕降临,终须下山,于是一路往南,毫无意识之下不知走了多久、走到哪里,省悟之时,却立即就意识到自己是在往南。

    为何往南。

    因为师妹在那个方向吧。

第1002章 释怀成真

    忆及楚风月,难免有些惆怅,在这个寒冷料峭的晚上,纥石烈桓端四顾周围亩余的水域,昏沉的夜色下群山倒映其中如墨,一时之间,湖畔的植物好像都成了“夜寒罂粟”……

    那寒毒,是纥石烈带着楚风月一起制得,邵鸿渊放手不管,所以连名字都是师兄妹合作起的。曾经纥石烈满足地认为,这就是天下间最大的幸福。

    然而那晚,平邑农家,楚风月却助史泼立对他诱杀……说不在意,那不可能,纥石烈不仅在意,而且还耿耿于怀。大失所望,百思不解,甚至有点恨她――但他失望、不解和恨,不是师妹要杀他,而是,师妹为了另一个男人杀他。那个人,偏还是南宋武林的天骄徐辕!想不到,情场,战场,徐辕此人,都注定为纥石烈的劲敌,命运之奇妙,谁可能想到。

    山东之战始终拉锯,虽然大事要紧、儿女私情靠边,但纥石烈不止一次惦念楚风月,希望楚风月回心转意,一有时间都会追忆她的点点滴滴,然而时间久了,风月仍然不曾回来……如此决绝,纥石烈却反而渐渐地想通了――

    那是师妹的选择,应该尊重。

    楚风月是怎样的人,纥石烈清清楚楚。记忆里,她有过两种面目,一个是刚进师门时的惊恐、弱小、孤独,一个是战场杀伐时的果敢、凌厉、决绝,除此之外,她其实还有过一面,只不过只流露过一次罢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元夜,中都的花市上,人声鼎沸,车来马往,热闹得跟诗词里的江南一样,刚随师父办完事情的他俩恰好路过,风月忽然在一个琳琅满目的小摊前站定,眼睛发直,咧着嘴笑,就那一次,那一个笑,太干净,太纯粹,纥石烈久久不忘。那时他兜里要是有银两,他发誓他一定会帮风月将那整个摊子都买下来,不管她喜欢那上面的什么。

    直到后来,纥石烈才终于懂,风月为什么那么欢喜。她不一定是喜欢某一只玉佩,某一块翡翠,某一张面具――她只是,喜欢江南节日的印象,她生命里最好的时光……风月的骨子里,注定流淌着南宋之血,所以到金国的这二十多年,她一直都很难融入,是被逼强迫才融入,却隐隐对南宋存在着一分留恋……南宋的武林天骄,怎能不是她的向往。

    纥石烈心还陷在回忆里,不知不觉间,身已到了某个集镇来,很热闹,正好是快过年了洋溢着节日气息,虽不如中都那般人多,好歹也灯火通明,街道上有不少置办年货的老人、妇人、孩子。男人很少,这一刻纥石烈原也在感怀战争,可看到他们脸上的笑意又觉温馨许多,尽管战争一定很令他们仇恨,他们却仍还爱着这个世界……温馨袭过,不禁又想起风月,那年她脸上的笑容,何尝不是令纥石烈怜惜至今,但为何现在的他,会蓦地驻足、念起那首汉人的诗,去年月圆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月圆时,花市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

    “师兄?”

    纥石烈一惊,是幻觉吗?为何她的声音,会这么巧出现在脑后。

    “师兄,果然是你!”那声音,略显焦虑,却是楚风月无疑。纥石烈怅然转过身去,看见她惊喜上前,一时之间,只觉得万般巧合,可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怔怔看着她,寻常女子的打扮,虽不适应,却太贴合:“风月……”

    “我……”楚风月也是一样,在见到他的第一刻明明喜悦,可确定了是他之后突然就哽住,久矣,看他仍呆滞着看她,她眼圈一红,终直接说,“上回的事,对不起。”

    “不,没什么。”纥石烈一愣,摇了摇头,“诱杀的事我不怪你,你有苦衷。”至于爱上徐辕,她没有对不起他,不属于她道歉的范畴。

    楚风月脸上绽出喜悦:“师兄能谅解,风月便无憾了。”

    此镇离摩天岭月观峰皆不远,目前俨然为两军之交界、阵地之前沿,敌我之边境。不刻,便有一队金军路过,再片刻,又有宋匪人马经行。

    “风月……”纥石烈忽然忆起什么,“你应当避嫌躲开我们,应当不到这么北才是,怎会……”却又止住,她来这么北,和他到这么南,理由是一样的,只不过,为了不同的人。

    “师兄,虽然我是为了作战才到山东来,但现在,却希望山东之战快些结束,好可以与徐辕敞开心怀。”楚风月回答时,面含一丝内疚,“却终是愧对了师兄,师父,和王爷……”徐辕曾嘱咐她躲开认识的人,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却因为心中有愧,故而在第一刻就唤住了纥石烈。

    “风月,本就没有必要为了我们大金卖命。因为风月,本身就是个江南女子啊。”纥石烈凝视着她,低声祝福,“若是能和天骄敞开心扉,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师兄!”楚风月喜出望外。

    “风月,从来不会有这般发自肺腑的笑。”纥石烈正色说,心虽有些酸楚,可看见师妹高兴他也就释怀了。

    “谢谢师兄……我……”楚风月眼中噙泪,原就崇敬他,现下更是感动。

    说话之间,纥石烈一直保持警惕――究竟是什么原因,要在本国的疆土还这般警惕啊。去年宋匪在陇陕抄掠,楚风流便曾说过,“林阡每赢一场战役,总缴一大帮兵械,吞没又一寸土地,杀守将,斩贪官,掠民心,募壮士,队伍壮大,声威赫赫,陇右诸郡,都是金朝官军与他林阡的人马共存,甚而有之,林阡势力比官军还大。”当时他们还不信,直到林阡来山东,才发现他对山东更加变本加厉,至少在陇陕他的据点需要他来建立、奠定、补足,而山东,红袄寨却是现成的,他林阡出道之初就实力雄厚,所以――

    现今山东的很多地方,能和林匪共存的金军大多疲弱,他们的精锐时期全都在被他追着直到打垮为止、疲弱后对林阡而言跟摆设没什么两样,哪比得上陇陕那些官军共存时还有点威胁可言?甚而有之,现在有些县境只有林阡势力而没有官军势力!双方唯一持平的地方,只有战场,不停北移的战场,阵地前沿,边境!山东局势,堪称比陇陕还危险……

    也许,这是因为林阡心中,山东的意义不一样,这里是三代义军抗金的象征,又也许,陇陕时期,现实对林阡还没有这般残酷,毋庸置疑他也损失了太多爱将,这么打,是为了那些亡魂。

    如此,纥石烈怎能还在这里逗留多久?他当然相信楚风月不会害他,但他多留片刻都容易给楚风月造成影响!所以,见楚风月还想滞留、还想交谈下去,他保持清醒,立即打断了她的话,低声说:“走吧,风月。”

    楚风月一怔,纥石烈后退数步:“走吧,风月。要走,就走得彻底些,不必记得回来的路。”

    楚风月顷刻之间便会意了,收起感动,决绝微笑:“是,师兄。”随即离开,头也不回。

    纥石烈心知这一刻该是永诀,目送她离开了数步,知此地不宜久留,故立刻也转身相背。

    与她释怀,已然无憾。纥石烈想。

    师兄,珍重,多谢。楚风月笑。

    是啊,正如师兄说的,她楚风月,已经多少年没有发自肺腑地笑过。

    谢谢师兄的理解,更要谢谢,那个赋予这份爱希望,也即将赋予这份爱定义的人,天骄徐辕。

    楚风月带着许多刚刚购置的年货,连夜往据点的方向走,徐辕还在等她回去,这是两个人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也许就会在这几天,他会将他们的关系确定并公开。因为现在,山东之战已经快结束了。

    人一旦幸福,连影子都是幸福的,楚风月看着这轮廓,这农家女子的打扮,这江南冬夜的感觉,不自禁有些陶醉,却在这时,忽听见背后脚步沉重,不刻,就有几个影子靠了上来,已将自己的影子覆盖。

第1003章 阴魂不散

    那些人,楚风月自然认得,是史泼立及其部下,自七月兖州之战伊始,他们就跟随徐辕征伐。上次诱杀纥石烈桓端,就是史泼立以徐辕为理由指使她的。世事就是这么巧,楚风月刚和纥石烈为了诱杀的误会释怀,诱杀的始作俑者史泼立就出现了,真有点……阴魂不散啊。

    想到这里,楚风月不屑一笑,史泼立等人却一个个气急败坏,尤其史泼立吹胡子瞪眼劈头就骂:“臭丫头,这么久了,还是心术不正!”楚风月一怔,尚未开口,史泼立又道:“所幸这几天跟着你没有白费,果然和纥石烈桓端还有接头!”

    “你们跟踪我?”楚风月眼神一变,难免会被勾起气恼。原来不是巧遇,原来他们一直跟着自己!会不会,师兄也是被他们故意引到了这里?这群龌龊的人们,就是等着要看好戏吧,他们却没想到,她和纥石烈就只寒暄了几句――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能捕风捉影,他们一样仍理直气壮――因为,楚风月来路不正!

    “就跟踪你,又如何!”“纥石烈桓端,见到他的时候不是该绕道走么,怎生主动上去搭讪了?只怕这当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吧。”那些人你一言我一语,史泼立亦恶俗地看着楚风月:“楚风月,老实说,你跟纥石烈桓端什么关系?”

    “与你们,有什么好解释。”楚风月冷笑一声,转身才不废话,史泼立等人却立马追上前来,提刀携枪与她动手:“不解释清楚就不准走!”“适才和纥石烈桓端说了什么!”“难怪不说,只怕屡教不改,上次在平邑害盟军大败,此番又要帮纥石烈桓端谋夺月观峰!”“会不会日前摩天岭之败是她告密?打下摩天岭的邵鸿渊就是她师父啊!”

    楚风月原还是只守不攻,三两次来袭靠避闪、弯身、仰让即可对付,直到买给徐辕的礼物也被他们打落了地才无奈出刀,听得这些话当真愤怒,却也一如既往不愿跟任何人解释,孰料就在这吃力之时多添了分劲,一刀重重砍在史泼立脸上,直将他打了个头破血流,纯粹失手,覆水难收。

    随着那一声惨叫,楚风月一惊后退一步,史泼立手下们也登时懵了,哪还与她混战,急急上前来看当家的。只见史泼立血流满面地爬起来,半个眼睛都皮开肉绽,看样子真是伤的不轻。

    混战之初,街道上原有的摊主、百姓就全逃了,待到史泼立壮烈流血,仅有的几个店铺也全部都关了大门,整个集镇,如睡如死。

    “你们几个……立刻回去,告诉天骄:这女人,当真有问题!”史泼立一抹一手的血,呆了一呆,到有些骨气没有再叫一声痛,而是赶紧嘱咐几个部下先回去。

    告诉天骄?只怕是一边告诉天骄,一边请求支援吧。

    楚风月睥睨一笑,哼了一声,却始终念在他是自己人并且确实是自己误伤了他,因而收刀回鞘,稍作让步:“四当家,我若真是敌人,还会留你性命?!”

    这些天来,她虽冷傲未减,却终是添了几分人情的,换往常对梁晋,她一声师兄都不曾叫,如今看史泼立并非真有恶意,何况还是为了徐辕的安危庸人自扰……是以还称呼他为四当家。

    “别过来!”史泼立见她意欲上前,半信半疑推手阻止。楚风月哪管他说什么,既决定就一定要过去。未想恰在此时,左上方屋顶之上,有千钧力贴瓦而下,蓦然间转弯下滑直降此间,分明意在史泼立性命,危急关头,楚风月刀再出鞘,匆匆忙阻断了它,与此同时一声激响,竟有数十道相似攻击,又一次故技重施,同时间对这里发起强攻,随着那第一个刺客轻巧落地与楚风月打,后到的十余人也出现在了屋瓦之上亟待下落,来得太快,史泼立等人还傻着眼。

    楚风月忖度对方实力强劲,不可能任凭史泼立等人送命,是以直接对第一刺客以“霹雳掌”震挡,与此同时,瞬即将刀移到左手上往上直挥,弧光一掀,屋瓦边缘尽被削去一截,随风横飞扫冲向对面十余人……如此急迫,才解得了史泼立之危。

    她知少不了一番苦战,故而一边运力,一边先往后扔过去一瓶解药,对史泼立:“敷上。”史泼立原还直愣愣看着战局,想这些刺客应该不是等闲官军……听得这话,缓过神来,才知楚风月应是为了解开她刀上的毒……小命要紧,赶紧来敷,也暗自有些惭愧。原来楚风月适才上前一步是为了救他吗。唉,难道确实多心了?

    “带他先走。”楚风月眼神一厉,刀锋舞得湍急,势要除尽这些金国高手,可料不到就在这时,觉出些不对劲来――这些刺客,落地之后虽也与她打了,但武功明明很高的他们,对付她时与适才暗杀史泼立的力道招式皆不同,竟是毫无危害之感,似是只想将史泼立赶走一样……而一看史泼立准备走了,他们纷纷减慢速度,为首刺客更是弃械、退后、解开面巾来行礼――不是楚风月的心腹又是哪个。

    “将军!”“临沂当地,梁晋暗害将军之事,末将均已查清,也将那归顺梁晋之宵小革职拿办,听凭将军处置!”“请将军随属下回去。”刺客们越打越慢,一成力都没用,全部在等她转圜。

    那一刻,楚风月完全遭遇了当年阡吟两人在狡兔之窟的情景,说不触动,怎么可能。

    昔日麾下,正在以过往交情来打动自己,哪怕他们都是有所目的――楚风月在这一刻也想过,他们会不会是刻意来分裂、破坏,而不是真心实意求她回去,但楚风月更加相信,他们是真的在盼望她回去,领她的那一路军马。

    不错,她楚风月,在解甲之前,曾经是十二元神之一,纥石烈桓端虽是赫赫有名的战神,战场上很多事却还都以她马首是瞻,她在青州、潍州与盟军交战之时,金军一直处在上风,徐辕屡次面临两难,因为有她,山东之局才不像现在这样举步维艰。如果不是因为梁晋的暗算与取而代之,或许现在山东又是另外一个局面了。

    当太多人都在等待黄掴发威、期冀岳离救局之时,花帽军中亦有不少在怀念她楚风月,“若将军回来,必力挽狂澜!”这样的众望所归,正如陇陕金军对楚风流,她的人生,前多少年,都是在与姐姐较劲,而今,为何竟爱情至上,当姐姐仍然在陇陕叱咤,她竟成为了退居后军的农家女子。

第1004章 鬼使神差

    楚风月心乱如麻,敷衍地与他们又打十余招,听他们说到这些期许,当然要为过往责任和今日种种权衡,一时之间根本难以答复。而一旁,史泼立狼狈站起,眼看着楚风月和她昔日麾下打,实不知这到底是取信的苦肉计呢,还是金军真的想拉楚风月回去,摸着后脑勺直纳闷,不合时宜地问了她一句:“楚风月,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对她的咄咄逼人,自和他们的毕恭毕敬对比鲜明,然而他在他们眼中,又算是个什么杂碎?听得这句,便有一刺客再不与楚风月纠缠,而当即要来把他史泼立结果:“宋匪,有何资格对我主呼喝!?”

    一道寒光,刺目至极,径直逼往史泼立头脸,这颗还半在流血的头颅,眼看就不在史泼立的脖颈上……危急时刻,却是令楚风月陡然惊醒。

    金兵以为杀了史泼立就可以吸引楚风月回头,真是大错特错,这只会让楚风月在瞬间坚定立场、连移数步来救史泼立而不惜伤了这个来犯的麾下!

    一招毕,鲜血四溅,那金兵连臂带刀被削在地上,震惊倒地,冷汗淋漓地望着曾经的主上,此刻她竟义无反顾护在敌人身前!其余金人,也全惊醒,不敢相信他们的眼睛,故瞠目结舌如被定格,许久,才想起来扶这个受伤的战友,然后一起诧异地望着楚风月……

    “不会回去了,过去的那个楚风月,已经死了。她也不想再与昔日的麾下交戈,所以甘愿日后都不出现在金宋的战场之上。”楚风月斩钉截铁说。

    即使,不是为了平邑的村落她自己对村民们的承诺,“我说出自己的过去,就是为了斩断它!当着各位的面说,是想请大家监督我,帮天骄一起监督我。楚风月要改过自新了,才能渐渐达到天骄的高度。”

    即使,不是为了刚刚师兄才说过的,“走吧,风月。要走,就走得彻底些,不必记得回来的路。”

    也该为了那个人,尽管那个人的礼物现在已经摔得破损且是因为史泼立才摔,她还记得那个人傻傻地为了她的一句呓语夤夜去拾了满溪的石头,她还记得那个人在她出走后和颜悦色说“若你答应了四当家,才跟我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那么理解她,她也记得,那个雨夜,他与她被困山亭推心置腹,原来他和她同样是为了救赎……如果那些记得的时候多是感动、受宠若惊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珍惜……那么,还有他曾经赞她厨艺,曾经为她裹伤,曾经吻过她额头,那些很细碎的幸福,为他改掉的脾气,为他吃过的醋,为他抛弃的立场……都很值得。

    “四当家,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回。”楚风月轻声说。

    “将军!”“将军……”这些金兵金将,见史泼立等人接二连三撤走,而她面容中却无一丝忏悔之色,个个都发自肺腑的哀痛,当此时,四面八方有更多脚步,似往此地涌来,又像只是过路,不知是敌是友,形势变幻莫测。

    终于有人,忿忿抛下一句:“她不是将军!”

    楚风月心一震,绝然一笑:“都走吧,我不杀你们!”

    然而,她说你们都走我不想动手,却不可能立即就结束此战。她与他们,仍然残酷地对决了几十招才休,却是打得彼此皆伤也无怨无悔――

    不错我不再是将军,我只是天骄徐辕的女人!

    战毕,转身离开,义无反顾。经此一役,无论她选择了哪个立场,都会有无数风波在前面等着,有什么好怕,像姐姐常说的那样,“人既担负便必要担心”……所以,风月愿意去勇敢面对任何的猜疑、指责甚至伤害,直到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只要,徐大哥能一直给风月以力量。

    因此,这一刻,虽然史泼立的人早就回去告状了,虽然史泼立也不见得就会帮她说话,虽然今夜种种无论如何都会有两种解读方式,但楚风月问心无愧――

    不过,问心无愧还不够,必须要解释清楚:别人怎么理解无所谓,那个人,徐辕,风月一定要亲口向他述说!

    楚风月急急往回赶,心中却洋溢着甜蜜,曾几何时,我楚风月竟也这么不顾一切要解释。

    也许,这不仅仅是解释,还是明志!

    是夜,徐辕一直在等楚风月回月观峰,是以连饭都没心思动,不知从何时起,真是见不到她就不习惯了。徐辕心忖,原来主公说得对,这就是那种离不开和放不下,山东之战眼看就要结束,不如就趁着新年喜庆,将他俩的关系公开,趁着柳五津他们正好也在――说起来,如果有人要反对徐辕楚风月,也只不过是短刀谷里强调金宋之分的那些老顽固,徐辕比林阡更清楚如何对付,柳五津就是循序渐进的第一步。

    却没想到,史泼立才是徐辕和楚风月感情历程里的绊脚石,尽管史泼立没有太大的恶意,但平邑如是,此番泰安亦如是,徐辕没想到,史泼立不仅派人去跟踪监视楚风月,更还在外面跟她打了起来,打不过她,就回来禀报他说楚风月心术不正,又私底下去见纥石烈桓端云云……恰好柳五津听到,真正是适得其反。柳五津听得蹙眉,问徐辕,这个楚风月,天骄怎生一直留在身边?

    关于徐辕和楚风月的事,柳五津一直都是局外人,几乎无甚知晓,原本徐辕想在今天带楚风月引见,没想到会有这些枝节,现下楚风月还在外面,徐辕既恼史泼立多事,又忧楚风月安危,心中自然烦闷不已,起身在营房踱了好几个来回,才等到史泼立本人回归,忙捉住他问起情况,史泼立支支吾吾,说楚姑娘也许是好人云云,徐辕这才有些舒缓,松开史泼立,动作稍有些大了,冷不防那紫玉钗从袖子里落了出来。

    “咦?这钗子,好像在哪里见过。”闻因刚好进帐,将钗子拾起来,闻因原不像兰山那样喜欢饰物、而是和妙真一样崇拜刀枪,之所以好奇,纯粹是觉得眼熟罢了。自然见过,当初她和蓝玉泽被楚风月抓到金营,楚风月曾笑着取下这紫玉钗示威,说:不知这钗子,徐辕会给谁戴上?

    闻因觉得眼熟,一时没想起来,一边继续回忆,一边递还天骄。

    柳五津听得这话却骤然热乎了起来。从闻因四岁起他就爱开闻因和天骄的玩笑,老撺掇闻因觉得天骄是她的心上人,那时天骄也总笑说,相差了十二岁,却是合适的……不过那些,都不过是孩子还小,说说而已。直到后来,闻因终于长大了,柳五津发现她居然开始敬慕林阡,自然想一棒子打死她这必败无疑的念头,所以总是在她耳边念叨天骄,说,柳闻因你小时候的志向不是去当云雾山的女主人吗,诚然,柳五津知道徐辕是除了林阡之外天下的最好,可惜徐辕一直对女子木木讷讷,闻因对男人又没心没肺,柳五津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瞎忙活,徐辕和闻因,这么多年都特别熟,熟到不能再熟却没有在一起的可能……

    而到了山东之战,却不一样了,柳五津听说过金人把柳闻因抓过去威胁徐辕,理由是柳闻因可能是徐辕的女人,尽管那个故事里还有一个蓝玉泽,但蓝玉泽这个唯一的对手终于还是嫁给了杨宋贤……也就是说,闻因和徐辕之间再无阻碍,柳五津这个老爹完全可以利用关系走走后门,开个口又不是什么难事!特别是最近,柳五津发现,闻因现在越来越帅气,女扮男装起来压根就是个帅小子,发育得真如祝孟尝所说“哪里长大了?”更令柳五津想发飙的,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闻因身边总是有女人献殷勤,不认识的人都以为盟军里有个年轻英俊的柳将军,杨妙真宁可和她耳鬓厮磨像对金童玉女似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本来就很紧张闻因终身大事的柳五津,更加紧张女儿将来怎么办:闻因可千万别自暴自弃到、真把她自己当男人看了!柳五津深刻地意识到,形势紧迫,徐辕是扳回柳闻因思想的最佳人选。终于在此时此刻,看见不开窍的徐辕袖子里会掉出个女子饰物,而同样不爱红妆的闻因会主动上前去对一个女子饰物好奇,还说,她在何处见过这个钗子――那么冥冥之中,这钗子不就是他俩之间的牵连?!

    是了,难怪了,正巧闻因的生辰要到了!

    一时脑热的柳五津,喜不自禁,鬼迷心窍,慌不迭地代徐辕接下那钗子,在徐辕柳闻因各自愕然的这一刻,嬉笑着给女儿戴了上去:“天骄,原是给闻因的生辰礼物么?别藏了,真好看啊,闻因,还不谢谢你徐辕哥哥?”

    闻因愣在原地咋舌,徐辕急忙要去阻止,然而理当给柳五津留些面子,是以措辞还未完善:“柳大哥……这钗……”手到半空,稍作停留,还没来得及说出楚风月的名字,便听得外面有所吵嚷,原是楚风月打开侍卫忙不迭地要冲进来。

第1005章 魔女本质

    徐辕一喜,正事要紧,立即出帐去迎楚风月,意欲当着史泼立的面与她对质、澄清,因而把柳氏父女都忘在了一边,孰料还未移步,就看楚风月满身血污、气喘吁吁地已经冲了进来,她身后一群人谁都没拦得住她,当是她为了见他太过心急,柳五津看着外面狼籍一片,皱起眉:“怎么回事?”

    楚风月闯到这里看见徐辕,九死一生也好,一日三秋也好,抛开过往也好,满腹心事也好,早已是眼中噙泪上气还不接下气,听得这话也只是稍稍一瞥立即要向徐辕叙说,没想到就在这一瞥的余光里,看到柳闻因来不及取下的那一支紫玉钗,当下,今夜的不悔、坚定、甜蜜、幸福、急切、激烈……所有繁复心情,全都遭到冲击,一瞬之间化为无尽的凄厉和哀苦――

    这个压倒了对面所有情、义、恩、立场的唯一筹码,徐辕,这些日子以来楚风月都对他死心塌地,所以不曾计较他始终不将她公开还聚少离多,原来不公开和聚少离多的原因在这里吗柳闻因她不是楚风月的假想敌!那么,他对楚风月是利用,是美人计,是权宜之计?所以要在山东之战一结束就将她一脚蹬开?!不可能,不应该,可是标示着他感情归宿的紫玉钗现在明明插在那个女子的发上,错不了!

    千言万语,霎时全都堵在胸口,史泼立的跟踪监视,难道不是他身边这个徐辕主使的,找个理由踢开她!?适才的那一路上,楚风月都在想,今夜她见纥石烈的事,徐辕到底会怎么处理,然而,在据点等着她的这一幕……楚风月死也想不到会这样!

    徐大哥,你知道吗,当紫玉钗戴在另一个女人的头上,风月的心,都快碎了啊……

    抑郁之火冲上心头,楚风月真想给徐辕一掌、直接杀了他,但他是自己深爱的男人,楚风月办不到!在柳五津、史泼立等人都稍带敌意的注视下,楚风月原还一腔怒火,然而听到徐辕温柔的一声“风月”,她的这些忿恨就被击得粉碎,收回了适才一切对徐辕的猜度,她不该猜度他的为人和良心,她就只能告诉自己,徐辕只是一时犯了错,没有抵得住又一个女子的诱惑,而已――那么,这个女子,才是罪魁祸首!

    “把我的钗子,还回来!”楚风月狂吼一句,充满战意的掌,直对着柳闻因而去。

    那时,纵是徐辕眼中,楚风月还只是气急败坏、刚闯进来,情绪略有起伏,眼神带着迫切,徐辕于是只唤了一声风月,尚在等待她气喘过来解释事态。谁想到她气才喘过来就对柳闻因出杀招?!

    错在谁,史泼立无事生非,柳闻因机缘巧合,柳五津鬼迷心窍,徐辕动作迟缓,楚风月性子太烈?撞在一起,竟是个致命的误会。

    又也许错不在谁,天注定的钗子掉出徐辕衣袖,天注定的柳闻因这么巧是楚风月的假想敌,天注定的柳五津不止一次撮合徐辕和柳闻因。也许,也是天注定的这个误会。

    楚风月怒喝出这一句也一掌打向柳闻因后,徐辕才反应过来那钗子对楚风月是何等重要。何等重要!那根本是楚风月和徐辕的缘之信物,那只能归楚风月一个人所有!楚风月太缺关爱,她需要全心的呵护和被重视,偏巧徐辕一向都是战事至上,他岂不知她所做的牺牲已经最大、承担的压力也已经够重?当金宋不容,她唯一的信念支撑就是他!然而阴差阳错,她不会想到这钗子是徐辕掉出来、经了柳五津的手,而更解释得通的是徐辕亲自给闻因戴上了,正和柳五津商量着闻因婚事,甚至如何处置她楚风月……这么巧,被掉进圈套、奋战一场、拼命赶回的她,撞破……

    “风月!”徐辕想到之时大惊,冯虚刀根本来不及追,危难一瞬,柳闻因根本没反应过来,眼看就要中掌,所幸柳五津爱女心切抢上一步将她扑倒,然而楚风月何等掌力,这一掌由于误解凄厉至极,柳五津柳闻因摔倒在地当时都受了内伤,柳五津重些还吐了些血,徐辕和史泼立都不及去看,楚风月已硬生生从柳闻因头上将紫玉钗夺了回来。

    一阵冷寂,史泼立大惊失色,怒喝:“楚风月,凭何出手伤人?”心念一动:“你不会真是和纥石烈桓端串谋?”一旦想到,史泼立当即提刃设防,眼神中复充满敌意,营帐之外也围了好一群宋兵,他们原就是被她强闯进来的,种种事件串联在一起楚风月真像是刻意来挑衅。

    唯有徐辕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急忙上前对她解释:“风月,听我说,你误会了!”解释的话还不及说完,只听得柳闻因哭声传来,徐辕恐柳五津有事,当即俯身去探他脉息,同时输送真气给他,转头续对楚风月讲:“这钗不是我送闻因,是我不小心掉下被她拾到……”

    “是我的钗,是她自找!”楚风月置若罔闻,眼中仍有戾气,真如史泼立所说,她再怎么改,本质也改不掉,这么些小事都足够她杀人,魔女本质在这一刻彰显无遗。

    尤其此时,当察觉出柳五津性命之忧,徐辕心不禁一凛,脱口而出:“你太过分!”

    楚风月表情一滞,眼中暴戾全然消散,却转成一股极度的哀恸,顷刻,面容却再回冷傲,没有人明白,现在的冷傲完全逞强,她楚风月,就是不甘示弱:“既然过分,我走便是。”

    “妖女,你走得掉!?”史泼立话音刚落,已被她反手扇了一耳光,正眼冒金星,听帐内撞击声迭起,却是人和人的前推后拥……一瞬功夫史泼立眼睛看清楚了,才发现这几个冒冒失失的兵卫全都由楚风月拎起来堆在了一起,顷刻她已走到了帐外。帐外,本来就一片狼藉还在收拾。

    史泼立正要发号施令,听徐辕轻声说了一句:“让她走。”史泼立即刻咽下了话,而楚风月先是色变,后头也不回就走。

    徐辕当然让她走,再由她和盟军的人打下去,误解会更深,于将来不利。这时候当然让她先走,省得史泼立等人找打。徐辕一边给柳五津运气支撑,一边对身边心腹交代,跟踪楚风月。这回,真是跟踪了。

    他怎能真让她走。她又怎是真的愿意走。

    都是一时气话,只要追回她来,说些话哄哄她,将今天的误会解释清楚,便就好了。大凡爱侣之间,不都是如此吗。

    这些的前提,自是掌握她的去向。

    所幸徐辕有百步穿杨军盯梢,才使得他在抢回柳五津一条性命、安定了月观峰据点之后,还能第一时间掌握,楚风月在哪里,并且能追上去。

    他知道凭风月的个性一定不明白“让她走”的真正涵义,所以现在必然还负气,唉,小树林,又是个和平邑差不多的小树林。

    这一次,他不会再像上次那般迟疑。

    他会告诉她,这次完全都是误会,只要柳大哥复原,你就没有错,我,会尽一切能力令柳大哥复原。

    风月,金宋之分,只是我曾经的魔障,克服之后,短刀谷亦不能阻碍。你呢?可否摒弃一切杂念,真正抛开你的过去?如果真正抛开了,你今天就不会一时冲动――不过,没关系,我会等,哪怕用这一生。

    山东之战就快结束了,谁都该直面自己的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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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介绍:
如果天要给我们安排命运,那么首先就该问一问命运的主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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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开始于公元1196年,被辱人才荒芜的南宋江湖。闻名天下的抗金宝刀饮恨刀丢失,武林动荡,争端不竭,五湖四海,九州八荒,但为此刀,群雄逐鹿。
而,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金人的计划,义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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