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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疑似

    不同于云楼揽月车的清雅高致,这座云辇外型像极了下界帝王的步舆辇车,只是要大上十倍不止。

    上结曲柄华盖,周边云气垂流,宛如莲花初结,瓣瓣分明,前挂千珠垂帘,细腻如纱,与云气辉映,似透非透,只显出云辇中端坐的人影,若想再看分明,则不可为。

    前后各有两对宫装侍女,象征性地手扶长长云杆,四面更有十二名男女修士,错落而坐,均气滚如珠,周身气脉隐与云辇结构契合,似乎还统御着某类禁制,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均将眼神冷冷望来。

    而在云辇之侧,还有位身上打扮与旁人不同的男修,看着李珣周围破碎的肢体,脸色发白,却又强自镇定,刚刚那传讯飞剑,便就是他所发。

    毫无疑问,这应该是某宗宗主亲来参加水镜大会,路经此地。李珣脑中飞转,这个宗主云辇外型奇特,他心中也有些印象,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

    正苦思之际,云辇响起一声柔柔低语:「竟然是无颜先生,多年不见,身子可好?」

    无颜?李珣怔了一下,马上又回过神来,哈哈笑道:「原来是秦长史……不,是秦宗主当面。宗主登位之际,我正闭关修炼,没有送上一位厚礼,实在是失礼,失礼之至!」

    「无颜先生太客气了。先生向来神龙不见首尾,婉如欲常见亦不可得。难得今日偶遇,何不进来一叙?」

    两人礼数周到地交谈,其中透露出来的意思,却让旁听者,尤其是云辇旁的水镜宗知客为之动容。

    虽然从未听过「无颜」之名,但见了秦婉如这一宗之主的客气模样,便知这必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纵然对此人刚刚透露出来的血腥气息颇有些意见,此刻也要闷在肚里。

    李珣察言观色,知道这知客在旁是个麻烦,眼睛一眨,忽然道:「刚刚秦宗主应该也看到了,也不知这凶人是从哪里跳出来的,其修为之深,简直匪夷所思,更狠辣凶残。

    「我被这厮发现时,正看到天妖剑宗的徐亢道友被其一招击杀,还有三皇剑宗的洛玉姬,此时也不知生死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被唬了一跳,那个水镜宗的知客也顾不得礼数,失声叫道:「道友此言当真?这、这可如何是好!」

    秦婉如也是挑眉通眼之人,顺势在云辇中发话:「李知客,此言事关生死,无颜先生必不会妄语。那个洛姑娘身分敏感,万万不能出事,不如我们前去看看?」

    姓李的知客忙道:「不敢劳宗主大驾。只是由宗门再派人去,只怕时不我待,若宗主不见怪,不如暂且缓行,由我前去察看。」

    「生死事大,知客不用太过讲究,不如这样。凌师兄、连师妹,你二人陪李知客前去,定要护得知客及洛小姐安全……无颜先生,我观你血色衰减,应有伤在身,也不必去了,只需将位置指给知客便是。」

    知客在旁说「正是此理」,李珣也就坡下驴,将位置指给知客,三人不敢怠慢,御剑腾空,转眼去得远了。

    秦婉如又道:「无颜先生,上来暂做调息如何?」

    李珣也不客气,哈哈一笑,在众人眼光注视下,坦然登上云辇,掀帘而入。迎上的正是秦婉如灿若朝霞的笑靥。

    她此刻虽已贵为宗主,一身服饰却仍愈显得简单随意。此时她上身披一件束袖紫襦,下袭湘织罗裙,尽是家常打扮,手边还有个小炉,上面出奇的却是座药鼎。

    秦婉如此时就坐在小炉旁边,乍一看去,还以为是煎茶煮药的侍女来着。

    心中一奇,李珣环目打量,见云辇内部宽敞的空间布置得颇具富贵气象,一眼看去,倒像是某个闺阁小姐的绣房,尤其是由云气凝结而成的云纱绣帐,随着窗口清风,微微飘动,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与清悠流远的薰香合在一处,颇为不俗,只是,这里既煎着药,怎么没有药香?而且,云纱绣帐之内,隐约有个人影躺着,李珣看了秦婉如一眼,见她做这些下人的活计仍甘之如饴,心中便有了初步的判断。

    他还不至于没品到去掀人家的帐子,一笑之后,便坐在秦婉如身边,看她控制火候。这煎药的小炉、药鼎都不是凡物,还有那燃着的文火,李珣猜那应该是以「三昧石」为燃料,烧起来的。

    只这三件宝贝,放在回玄宗里,也是中上之列。

    「熬的是什么药?」

    「返魂丹、清心七巧散、流莹丹……」秦婉如张口便是十多个丹药名称,李珣只觉得她在开玩笑,这些丹丸明明都是成药,何必再熬,更况是放在一起,这与暴殄天物有什么区别?

    秦婉如似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淡笑道:「我不要这些丹药,只要些丹药中的某样药材……就是金击子了!」

    李珣脸色一正,立时想起所谓「金击子」正是阴散人所说,炼制「定魂蓝星」的必要材料之一。

    金击子此界只有回玄宗每年产上一些,以做药引之用,宗门视若珍宝,从不外借,当时阴散人还鼓动他去打这宝贝的主意来着,秦婉如要收集此物,也是应有之义。

    现在想来,阴散人的要求实在是荒唐之至。摆着阴阳宗的资源不用,反去求他这孤家寡人,说是「病急乱投医」,都未免说不过去。

    这念头升起,李珣也嘿嘿笑了两声:「早知道师姐你在用心,我也不用东奔西跑,办那些无用功了……」

    他话中之意,秦婉如听了个清楚明白,对此,她微微摇头道:「师弟这么想可就错了。师尊安排你去寻这材料,正是最稳妥的法子。

    「要知此界消息是最灵通不过,若以阴阳宗之力,大举搜寻那两样材质,或许比现在轻松得多。

    「可万一传入古音耳中,谁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你看我费心收集金击子,还不是要偷偷摸摸地用这些成药提炼?几月下来,花费巨大,却不过集了七钱三分,还差近三钱……」

    「咦,不是说要三两么?」

    「我已就此向千帆城的一位大匠师询问,他说若是要件完整的「定魂蓝星」,金击子非三两不可。

    「可是他宗门铁规,不准门下匠师再制作「定魂蓝星」,若是当真需要类似的功能,也只能做一件临时使用的仿制品,只一两金击子便足够。」

    李珣闻言沉吟不语,秦婉如知他心思,又道:「此人相当可靠,又手艺精熟,我便准备让他来炼制这法宝。对了,珣师弟,那墨丝蚶宝可有消息了?」

    「呃,暂时还没……」李珣脑中闪过箕胖子那张肥脸,决定还是先稳稳再说。

    这个回答并没有出乎秦婉如的预料,她只是叹气道:「是了,宝贝哪有这么好找,可惜了这好机会。」

    「好机会?」

    「是啊,我所说这个匠师正要参加今次的水镜大会。若是能找到墨丝蚶宝,我可以再以法宝或人情向回玄宗讨要两三钱金击子,如此诸材料齐备,也不需再耽搁时日,从速炼成。

    「而我已将娘亲带来,即成即用之下,就算古音得到消息,也没法再下杀手!」

    李珣这才确定,纱帐里那人,便是沉睡中的羽夫人。

    此刻,秦婉如眸中微现憧憬,又很快逝去,末了只是苦涩一笑:「罢了,世上也没有这么好的事……倒是师弟你,我听知客说,你刚踢死了大千光极城一位黄金甲士,大出风头,怎么惹上那个凶人,又换副新面孔来着?」

    干咳一声,李珣无意讲得太过详细,只是笑道:「为了避免麻烦吧,哪知麻烦自己找上门来。师姐也看到了,那凶人修为深不可测,绝不在任何一位宗师之下,说不定就是哪个不世出的大妖魔。还有,这次大会,师姐心里应该也有盘算吧。」

    秦婉如很配合地接过话题道:「打算是一定的。其实事情已经很明白了,散修盟会打着为百万散修出头的招牌,目标直指各大宗门,不满其霸占最上乘的修行资源。

    「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藉此名义,拓展势力,还有就是发泄当年私愤吧。」

    「这对我阴阳宗而言,并没什么要紧。我宗行事一向低调,势力范围也相对狭小,并不是北盟着力打击的目标,只要稳定内部,对外继续保持中立低调,任此界如何反覆,也能护住宗门道统,除此之外,还有何求?」

    李珣闻言颇有些惊愕:「就这样?」

    「不然,你还要怎样?」秦婉如哑然失笑道:「难道你以为人人都是野心家么?大道险途,许多修士穷极一生,也未必能走到尽头。埋头苦修都来不及,哪有那么争名逐利的念头?

    「便是真去争了,有几个具备放眼天下的气魄?且就算真得将天下纳入怀中,一个修士,又能从中得益几何?」

    对李珣来说,这是一个很新奇的角度。

    秦婉如所说的话,就势力较小的,如不言宗、一斗米教、战魔宗等相对弱势的宗门而言,颇具典型意义。正因为他们势力弱小,也就不会有类似魅魔宗、明心剑宗等强大宗门的更高要求,只求维持宗门道统便成。

    再加上千宝阁、雁行宗、千帆城这样更喜欢做生意的,可以说,包括正道九宗、西联六宗里的某些宗门在内,绝大部分宗门对结盟都持保留态度,那这诸宗盟会,也就没有开下去的必要了。

    得出这一结论,李珣忽然觉得好生没趣。也怪不得古音总是智珠在握的样子,原来她早就明白,人与人之间,宗门与宗门之间,总是有差别的。

    表面上她要与全天下为敌,可是在一个相对统一的标准面前,总有人超过去,也总有人达不到——这就是最简单直接,但也最有效的分化!

    正如秦婉如所说,放眼天下,看似目光远大,但对修士而言,无异于缘木求鱼。如此,古音又在求些什么?

    摇摇头,李珣还是把难题暂抛在脑后。脑中转了转,又想起一件事来,却是关于婴宁的。

    此时,阴散人可能已经动手了吧,以她的能力,断无失手的道理。但最终是要由阴阳宗来背黑锅的,眼下最好还是打声招呼为妙。

    他咳了一声,煞有介事地道:「对了,秦师姐,有件事要给你说一下。

    来此之前,我碰到了阴师,她对那个婴宁很感兴趣……」

    这个称呼却是从宫侍身上学来的,她称呼玉散人为「玉师」,李珣也就顺理成章地叫阴散人为「阴师」,表面上听起来,相当响亮,又暗谐「阴尸」之语,颇有意思。

    几句话将他的心思改成阴散人的谋算,最后又代阴散人通知,要秦婉如要有日后背黑锅的准备。

    哪知秦婉如闻言只是欢喜,没有一丝难色:「婴宁?师尊要收她入门吗?那可是太好了,这也算是失而复得呢。我先前就打算,若师尊不愿将她炼做鼎炉,我便收她入门,以此女天资,期以百年,何愁我宗后继无人?

    「至于明心剑宗那边……倒也无妨。通玄界争门人的事情多了去了,何况是婴宁这样的绝顶天资?日后就算婴宁出山行道,只要刻意与明心剑宗为善,就算你这名义上的「恩师」,也没什么可说的,不是么?」

    秦婉如说到后来,甚至将李珣调侃了一把。看起来,她倒真的很看重「如意玉婴」的资质呢。

    李珣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也就此放下心来,随声附和。

    秦婉如随后又问婴宁的安置问题,李珣自然以阴散人自有安排搪塞。

    笑话,既然他下决心将恶人做到底,自然没有把到嘴的美味送出去的道理。

    秦婉如没有多想,脸上的喜意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想来必是发自内心。只是,当她目光移到纱帐那边,神情却又飞快地黯淡下来。

    李珣能够理解,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可眼下这难关,却足以令秦婉如心力交瘁。

    云辇内一时间沉默下来,只听到药鼎中滚沸的微响。正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秦婉如却忽地一击掌,轻叫道:「瞧我这脑子,差点儿忘了。当日我向那匠师询问定魂蓝星之时,顺口问了句「锁魂圆光」的解法。

    「那匠师说,「锁魂圆光」看起来和「灵灭丝」类似,但与施术者联系更为紧密,可说是同生共损,要解它,必须先将施术者制住,禁住其灵识,再以利器击碎「锁魂圆光」本体。

    「只是这样,受术者会有极大的精神震荡,能不能保持原本神智,还在两可之间!」

    「呃,是吗?」李珣干涩地应了一声,心中略有些尴尬。

    若不是秦婉如主动提起,他几乎就要忘了这件事。亏得猫儿抽机会向他求救,可他却还不如只听了片言只语的秦婉如来得上心!

    心中不自在,他也就不想再待下去。而且,他估记着前去察探情况的修士已快要回来,为了避免麻烦,李珣觉得还是早走一步为好。

    秦婉如并不挽留,盈盈起身,送他出去。只在临掀起珠帘之际,她低语道:「师弟,墨丝蚶宝之事,师姐想求你上上心,家母这情形越发等不得了……」

    她这样说,分明就是看出李珣冷淡的心思。这一声乞求,婉转低回,大有嵩京时凄婉柔弱的风姿,依稀间更有任人予取予求的哀怨。

    李珣最见不得她这种姿态,任是铁石心肠,也不由一荡,明知这其中免不了阴阳宗高明的媚术,他还是忍不住透了些口风。

    「师姐放心,我这里也是一直努力。前日我刚结交了千宝阁的候补阁主箕不错,以千宝阁收藏之丰,也许能从他身上得到些墨丝蚶宝的消息,你……等我的回覆吧。」

    说完这话,李珣不敢多看,生怕被后面这妖女再勾了魂去,他迈出云辇,头也不回地飞天去了。隐隐约约地,他感觉秦婉如的目光落在他背上,一直目送他飞入云层之上。

    「好像多嘴了呀!」李珣分辨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前几日他刚从阴散人那里明白了「不多事」的道理,可转眼便栽在秦婉如的身上。

    就为那一句话,李珣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和狡猾的箕胖子打交道,这可真不是件好差事。

    说起来,是他的定力下降了呢,还是秦婉如的媚术更上一层楼?

    正心中自省的时候,耳边忽传入一声冷笑。

    「哦,明白了,你大老远把我叫来,是让我看你和那小妖精你侬我侬,打情骂俏,是不是?」

    声音出现之前全无预兆,把李珣唬了一跳。而等他听明白话中意思,又觉得牙根子都给泡得酸了,脸上表情精彩之至。

    李珣扭过头去,恰看到数丈外稀薄的云气向内聚拢,「波」地一声,便从中现了个人影出来,猛一看去,还是以为是这云气化成的妖物。

    这样绝妙的遁法手段,李珣自问远远不及。只是,幽魂噬影宗的「噬影大法」,好像也没这么一出吧。眼前这位「百鬼」道兄,却是从哪里学来?

    看着眼前熟悉无比的面容,李珣按下心中的异样,苦笑道:「水仙子哎,你不好好地在雾隐轩养伤,却跑出来乱逛,还变成这样子……」

    「百鬼」的面容一阵模糊,再清晰时,已是一面宜喜宜嗔的娇靥。正是此界最顶尖的大妖魔,「百幻蝶」水蝶兰。虽然身材还是「百鬼」的模样,但眉目生动,几可入画。

    此时,她正冷笑连连:「不出来乱逛,怎见你李真人勾搭美人儿的英姿?啧,我这才知道,你在宗门内外,可养了不少姘头,代你这几日,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给你暖床呢!」

    「那有此事,你这话未免……」李珣尴尬的脸色,就是有「无颜甲」

    在前,也抵挡不住。对水蝶兰亦真亦假的姿态,他实在缺乏应对的方法和勇气。

    还好,因为时间紧迫,水蝶兰也没有这此事上大做文章,她再冷笑几声后,便话题扯到正经事上去。

    「你先前碰到那人,我也见了。在你和那小妖精做勾当的时候,我追踪了一段,此人速度只算一般,但修为厉害,兼小心谨慎,我伤势未愈,不能贴得过近,还是跟丢了……不过,我倒有个猜测。」

    李珣点头道:「我想,咱们的想法都差不多,大概就是咱们一起办的那件。哈,开花结果,却没到这么快法!」

    水蝶兰嗤笑道:「那是你和阴重华设计的,与我无关。我只是想告诉你,事情不要做得太过分,有些人,你杀得、用得,却是辱不得的。」

    「那是自然。」李珣深知此话的正确性,自然从善如流。

    水蝶兰见他还算「听话」,脸色稍稍缓和一些,又道:「我本来不想出来冒险,不过在雾隐轩里偶尔听了件消息。说你宗那个病痨鬼已经病危,只剩下半口气了。

    「我想以你和他达成的交易,再不现身,便有些说不过去,便代你走了一趟——他确实是不行了。」

    李珣真正大吃一惊,冥火阎罗病危?这个看似最自然不过的消息,眼下却是最令人感到荒谬的。

    那病痨鬼确是一副随时毙命的惨状,可几十年下来,每个人都适应了冥火阎罗「年年不过年年过」的姿态,某些宗门弟子甚至不乏恶意地揣测,那病痨鬼指不定还能再「挣扎」个上千年。

    而眼下正是宗门风雨欲来,时机转变的当口,冥火阎罗不行了?

    联想到冥火阎罗当日近于「托孤」的姿态,李珣眉头皱紧,心中虽有触动,却也不敢立时下定论。

    这时候,水蝶兰提醒道:「不要小看他啊!那病痨鬼我知道,是个厉害人物,别看他就剩下半口气,可他若不想死,一年半载,也能撑得下来。

    「而且,我以你的名义去探视时,那老小子好像看出了点儿什么,却装糊涂,像有所依仗的样子,讨厌极了!」

    若他没有依仗,凭什么坐在宗主大位上?李珣将近期宗门内的事情统合一下,越发觉得今年「鬼灵转生」之前这段日子,对宗门未来走向十分重要。

    而对李珣来说,最关键的就是剃刀峰上的那场约会——只是不知,是阎夫人故意让他去送死呢,还是古音另有打算。

    想到这儿,他问水蝶兰道:「你的伤势好了几成?」

    「月把工夫,能有什么进展。我就在想,是不是趁这个机会,抢几副回玄宗的丹药……怎么,有让我卖命的地方了?」

    不理睬她的讽刺,李珣三言两语将剃刀峰之约的大概情况说出来,在讲到古音要李珣与其合作,斩杀百鬼之时,水蝶兰放声大笑,差点笑得从云头上栽下去。

    李珣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化身百鬼时不觉得,只有在跳出这身分之后,他才发现,最近这段时间,百鬼实在太出风头。以至于本来齐名的「明心灵竹、幽魂百鬼」,在旁观修士眼中,开始了明显倾斜。

    从雾隐轩开始,与西联、北盟均有所接触、对抗,更在无意中与通玄界东南、西南大势沾连在一起。

    其中还牵涉到水蝶兰、阴散人等最顶尖的高手,若他是古音,也不愿有如此变数横插在计划里,将他抹杀,实是情理中事。

    「可说到底,还是自找的。」

    李珣更进一步地明白了「不多事」这短短三个字中,蕴藏的智慧。但也正如阴散人所说,他此时便应该逐步消解「欠债」,力争还一个圆通大自在。自怨自艾没有丝毫用处,自己惹上麻烦,便要自己解决。

    「剃刀峰之事,牵涉甚广,必须要十万个小心。眼下不太方便,等水镜大会之后,我们再见面商议,务必要想个对策出来。当然,在此之前,为你找些上好的伤药,也很要紧。」

    不管李珣此言基于什么心理,听在水蝶兰耳中,总还是受用的。她低哼一声,顺口将幽魂噬影宗与会的人物对李珣说了。

    果然同其他宗门一样,幽魂噬影宗对盟会也不怎么上心,只有两个不太管事的长老过来意思意思,仅此而已。

    眼下时间已是不早,李珣此刻的身分,注定他远没有百鬼那般自由。

    不敢再耽搁下去,与水蝶兰订了后会之期,他就折身回返。

    半途换回灵竹的装扮,平平安安回到明心剑宗落脚的精舍。不出他所料,此时颜水月已经先一步回来,没有看到他的人影,在那儿急得跳脚。

    受她感染,几个师兄弟都心下焦躁,要不是明玑、明惑沉稳,将他们压着,这些人早不知跑外面闹出什么事来。

    所以,当李珣苍白着面孔,踏入精舍之际,灵机等人竟忍不住高声欢呼,齐齐迎上。众星捧月般将他接到精舍客厅之中,众口纷杂,都是问他去了哪里,受伤没有。

    看着旁边这些热切的脸,李珣深吸一口气,尽量轻描淡写地道:「和百鬼切磋了一下,还好全身而退。」

    「老天爷,你还有闲心去陪百鬼切磋!」颜水月尖尖的嗓音在嘈杂的响声中特别清晰。

    「我不是跟你说了,那家伙惹不得吗?还有,你知不知道,附近刚跳出来一个大魔头,修为深不可测,已经杀了几十人,你没碰到,那是造化!」

    「大魔头?」

    李珣对此称呼不由莞尔:「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大魔头?」

    旁边伍灵泉拍了他一记,沉声道:「这凶魔不可小觑。据说天妖剑宗的徐亢在凶魔手下一招都没走过去,便粉身碎骨……」

    「徐亢?」

    李珣一边惊奇于消息传递之快,一边全力演戏:「那个幽都妖剑?不是吧!」

    说才出口,他心中便有所感应。纯粹出于本能,他扭过头去,恰见到周边明玑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明玑先开口道:「消息是水镜宗传来的,真实性无疑。

    不过那凶魔也只是稍现即隐,活动范围只是在水镜洞天西北一带,与我们还有一段距离……倒是你,和那个百鬼道士交手,有什么感觉?」

    看她沉静的模样,李珣不知为何有些发虚,他尽量稳着心境,沉声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百鬼的修为确实大进了,而且,他好像练了什么邪功,出手路数与之前有所出入。

    「多亏此地诸宗云集,他有顾忌,否则,我没那么容易脱身。」

    嘴上说着,眼角余光却将颜水月罩在其中,见这小妮子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心中暗自发噱。

    明玑微微点头,神色并无变化,只有眸光闪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她这副模样,李珣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他实在没有时间细想,旁边灵@、灵机都忙不迭地问他各种细节,虽都是出于关心,却使他必须要小心应付。

    等他再腾出机会看向明玑时,已经无法从她脸上得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了。李珣突然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疲累,平生首次,他对这满口谎言的日子生出了浓重的厌倦。

    也许,真到要抽身的时候了。

第七章 抢劫

    从沉睡中醒来,李珣的意识像是突然跳出水面的鱼儿,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无数新鲜有趣的信息通过各种管道蜂涌进来,又在意识构建的网路中过滤,只留存下有价值的一些,进入他的思维。

    「咚」的一声响,「鱼儿」又潜入水中,在熟悉的世界中遨游,可另一个世界中生动鲜活的景色,已永远留存在他的记忆里,烙上深深的印痕。

    李珣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房梁。昨晚,因为心神的疲累,他少有地进行了一次睡眠。整个过程中没有梦,只有入睡时的神思恍惚以及清醒时的奇妙感应,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尤其是清醒的那一刻,那种跃出水面,与另一个世界接通的快感,让李珣对眼前熟悉的场景,忽又出几分厌倦。这里就好像是深海的水流,无论他怎么移动,都永远将他笼罩在其中。

    这一认识让他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也许只有跳跃的思维,才能不受限制,从容往来于六合内外,过去未来。他呻吟一声,又闭上眼睛,也许,他还能再睡一觉。

    屋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李珣刚听出这是灵机,他的屋门便被大力撞开。灵机三步两步抢到床前,大力推动他的肩膀。同时高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珣师弟,婴宁被人掳走了!」

    婴宁?哦,阴散人出手了,这也在预料之中。

    李珣睁开眼睛,看着灵机已快急哭的脸,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惊讶吗?愤怒吗?急切吗?应该是这样。

    可是,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的倦意,像是无边无际的黑潮,漫过他的灵台,将一切应有的反应,消融干净。

    真无聊啊……

    深深的叹息在灵台长鸣,他的眼珠没有一点儿移动,只是怔怔地看着上方梁柱,脑中充塞的,全是叹息的回响。

    灵机被他的反应吓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直到外面人声惊动,才猛醒过来,小心翼翼地戳了下李珣的肩膀,试探性地开口道:「珣师弟?」

    「啪」的一声脆响,在灵机呆滞的目光下,李珣双手齐拍面颊,旋又捂住面孔,大力揉搓。良久,才放下手来,紧接着一个翻身坐起。此时,出现在灵机眼前的,正是平日沉稳冷静的李珣无疑。

    「珣、珣师弟?」

    李珣还给他一个苦笑:「没事儿,刚刚睡迷糊了,对了,你刚刚说婴宁……」

    「婴宁前日晚上丑时左右,被人从坐忘峰上掳去,至今下落不明。」

    说话的已不是语无伦次的灵机,而是刚进门的明玑。她神情肃然,清晰的轮廓线条更显犀利,整个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令观者屏息。

    李珣没有做出夸张的惊讶态度,而是深吸一口气,简单地问了三个字:「谁干的?」

    「不知道!」明玑回应的三字便如冰珠滚落,寒意森森:「来人趁着婴宁去坐忘峰看望祈碧的空档,绕开宗门封禁,击伤护送的灵嫣,将婴宁掳走。唯一有过接触的灵嫣,直接被打昏,连对方的影子都没看见。」

    明玑所说的灵嫣,是「落霞剑」明如的得意弟子,自从祈碧受心魔困扰,难有进益之后,灵嫣便成为最可能继承明如衣钵的直系弟子,一身修为不在「明心三灵」之下。她被一击放倒,足可证明来人实力强绝。

    李珣心知肚明,对阴散人而言,这不过是牛刀小试。他甚至可以从中得出更多的信息。

    比如,阴散人能够手下留情,应该就是为了给婴宁日后出山行道,减少道德上的阻碍。由此也看得出来,阴散人和她徒儿一样,对婴宁相当重视,视其为继承阴阳宗衣钵的最佳选择,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传承」?

    也许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李珣很难理解有关于「传承」的问题。

    所以很快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作为婴宁名义上的师尊,他必须有所表态,而这态度很大程度上就将成为明心剑宗处理此事的准绳,轻忽不得。

    他沉思一会儿,方道:「四师叔,最要紧的,是要明白掳人的鼠辈究竟存了什么心思。婴宁身世最单纯不过,但因她是元胎道体,旁人掳她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看中她的资质,以传衣钵;要么……」

    后面的话不用再说下去,明玑自然明白。

    李珣飞快地看了下她的脸色,紧接着又道:「若是前者,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可若是后者,则必须早早行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弟子以为,婴宁年纪幼小,品貌一流,修为不佳,必须有人扶持才能御剑飞行,这样的组合扎眼得很,一方面我宗需尽力搜寻。

    「另外,我们可以去和雁行宗做笔生意,以他们的耳目,未必不能察觉。」

    因为对阴散人的手段极有信心,他这些话都是持公心而论,极有见的。只是这样未免太过冷静,李珣早在连霞山上谋划时便想到此节,眼下虽是状态不佳,依然能表露出几分忧色。

    「婴宁之事,人力固然重要,但多半还要看老天。倒是山上,有件事不得不防。婴宁出事,山上应属祈师姐最为伤心,偏偏这段时间她受的刺激太多,若是由此出了事……那该如何是好?」

    旁边的灵机刚刚插不上话,现在却配合之至,他跳起道:「正是如此,祈师姐把婴宁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若知道此事,怕是要疯了……」

    李珣见说得不像话,不客气地叱了声「闭嘴」,然而此时效果也已经出来了。他和婴宁只相处了极短时间,感情相对淡薄,若是太过热心反而不美。可祈碧不一样,几十年的同门情谊,让李珣做出情感偏向,合情合理。

    明玑听了,眉目间明显柔和许多,她道:「传讯中没有说阿碧的事,我会借用水镜宗的传讯台向宗门询问。难得你有心了!」

    说至此处,她微声一叹,旋又振作精神,冲李珣轻嗔道:「不要再赖在床上。你刚刚提议说与雁行宗做生意,那这事儿便由你去说。抓紧时间,明日就是水镜大会,几十个宗门集在一处,唠唠叨叨,那时什么事儿都办不成了!」

    李珣自然不会怠慢,忙跳起身,正要出门,后面明玑又低喝一声:「回来。」

    李珣愕然回头,却见到明玑向他伸出手掌,雪白的掌心上数道犀利清楚的纹路,再一次证明其性情的同时,也让李珣摸不到头脑。「这是……」

    「把「吞海灵犀」拿来!」

    所谓「吞海灵犀」,就是前段日子明玑从厉斗量手上赢过来,又送给他防身的法宝,李珣还没机会用上。

    虽然奇怪明玑为什么会讨要这送出去的宝贝,但李珣还是迅速将其从腰间解下,恭恭敬敬地送了过去。明玑拿在手中,微微一笑,道了声:「借我用上一天,明日还你。」

    李珣只感觉到莫名其妙,但也不好多问,只能点头应了。这才向她及灵机告别,出门去寻颜水月,询问雁行宗落脚处去了。

    直到离开精舍,李珣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来。刚刚真是好险哪!幸好头一个进来的是灵机,修为见识都还差些。若换成是明玑,当时他的身心变化,绝对瞒不过那双利眼去。

    遮掩了半晌的忧色终于爬上了脸。他可以感觉到,玉辟邪对「不动邪心」的压制越来越弱,骨络通心之术好像也力有不逮,他只是偷懒了一晚,心窍内的邪气便渗透出来,干扰灵识,且在无形中控制了他的情绪。

    他刚醒来时的情感低潮,表面上看只是沿续昨天的低落情绪,可若任凭那「黑潮」在心中肆虐,将其情绪压低到某个极限——极则生变,他抑郁的情绪将瞬间爆发,再引燃积压在心窍内的暴戾血煞。

    如此,身边的灵机恐怕会第一个被他斩杀,身心魔化之下,也将向《血神子》的无底深渊再迈一步。

    正如典籍上所说,天魔修行,如操舟急流,有进无退,顺势者一日千里,逆势者舟覆人亡。他这强行压制,应该也算逆势而动,自然讨不得好果子吃。

    他心中烦闷,办事却是麻利。只花了一个时辰,便在雁行宗那里商定了细节,告辞出来。此时天已正午,李珣不愿在外面多待惹事,干脆低眉敛目,只向宗门精舍飞去。

    可这事情当真奇怪,他越是不想惹事,麻烦偏偏自动找上来。才飞了百余里,便听到背后有人大叫:「灵竹道友,灵竹道友!」

    李珣一听见这嗓门,心中便暗叫声「晦气」,可因为某个原因,他也不能装着听不见。只好停身回头,先行了一礼,脸上排出笑来:「箕阁主,今日有闲?」

    来人正是那面善心黑的箕不错,这厮也不管双方的辈分差异,哈哈笑着,赶上来便一巴掌拍在李珣肩膀上:「好样的!」

    见李珣茫然,箕胖子嘿嘿笑道:「怎么,你还不知道?昨个儿你在通天巨木下和妖凤对峙,不落下风,已经传得满天下都是了。人人都说明心剑宗出了个厉害弟子,一身傲骨,便是天妖凤凰,也无可奈何。好啊,好啊!」

    对这些虚妄的传言,李珣根本懒得理会,又因为是对这胖子,连表面做秀的功夫也免了,只是冷笑两声,不置一词。

    胖子何等奸猾,立时便看出李珣的心思,眼睛眨了眨,忽然道:「既然灵竹道友不惧那天妖凤凰,却为什么对俺百般防备?俺可看出来了,这两日来,你灵竹可不厚道,防俺跟防贼似的!」

    突然翻了脸,仓促间,任李珣如何冷静自制,脑中也有片刻的空白。

    再看那胖子,只见他脸上每块肥肉都在抖颤,由此生成的纹路汇在一起,乍看是笑,可透过一层再看,却是模糊诡谲,辨不分明。

    这一刻,李珣想到了东海上,胖子那尸骨无存的「师弟」。紧接着,他又想到,眼前这胖子,还是位执掌万年名门的一宗之主。

    再次为箕胖子认真定位,李珣也定了定神,面对箕胖子意味不明的眼神,微微一笑:「何来防备一说?箕阁主无论如何都是前辈,我这做晚辈的,对前辈恭敬,是再正常不过。

    「当然,若箕阁主往别处想,我也无话可说。」

    箕胖子闻言哈哈大笑,又大力拍了拍李珣肩膀,方道:「小子有前途!

    至少这嘴巴,比你那些同门长辈要厉害太多。嘿嘿,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大家都懂,何必解释。」

    他一改先前油滑的姿态,老气横秋,大有海派作风。只是可惜这依然是他的伪装,看似坦白的态度,却依然回避了他最终的目的所在。

    若在往常,李珣此时已经见好就收,为大家存份脸面。可今日,他心情正糟,碰上胖子这胡搅蛮缠的,心中火气忍不住突突外冒,但口中语气越发从容。

    「箕阁主言重了,在下昨日听箕阁主传授心法,言及此界宝物、奇物之分,自觉所获匪浅,极是佩服。由此,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外界传说,箕阁主近来出游在外,收集各类宝物,是否便是行那追本溯源的心法呢?」

    箕胖子咧开嘴角,正要发笑。李珣却不给他机会,紧接着又道:「如此修行手段,玄奥精微,非我这后辈所能臆测。

    「只是我听说,箕阁主以绝妙手法,取走了星玑剑宗的一枚定星,却也留下了一颗可代替定星的黑曜石,虽是不告而取,终究存了一份公义在,如此作派,令人佩服。」

    恐怕只有老天爷才知道,箕胖子的「公义」在哪里。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难得箕胖子脸皮厚度惊人,只是哈哈笑道:「什么公义不公义,俺只是有个公平买卖的心思……」

    话说了半截,李珣便插言道:「有此一点,便属难得。说到这里,我到有件事情,想请教阁主。」

    「你说,你说。」

    李珣微笑道:「灵竹不才,忝为明心剑宗弟子,当年蒙师门长辈青睐,得了一件宝物,也就是箕宗主看到的那块玉辟邪。可解百毒、辟万邪、明心境、做无上护持。七十年来,贴心存放,不知用它挡过多少灾劫。

    「这也罢了,偏偏那位长辈已不在人世,每每睹物思人,如有寄托,难以割舍。我这里突发奇想,这宝物理应价值几何?箕阁主堪称此界最顶尖儿的鉴赏大师,正是本色当行,若为此宝标价,该用何物抵换之啊?」

    此话一出,箕胖子肥脸僵住,还好他反应极快,很快又在在脸上挤出笑来,正要说话,耳边忽灌入一声赞叹。

    「说得好!」

    平空响了一声掌心雷,继而长笑声起,一个人影视虚空如平地,一步走来,便跨越半里许的距离,到二人身边。口中则言道:「至宝有价,情谊无价。灵竹此言,深得我心。」

    过路的修士发出微微的骚动,十之七八都停下身来,驻足观看。

    李珣和箕胖子同时扭头。见到来人面目硬朗,冬日依然一身薄薄青衫,遮掩不住磊磊的肌肉轮廓。浑身上下辐射出来的力量,纯粹到令人无法直视,正是镇魂宗宗主,厉斗量。

    李珣叫了声「厉宗主」,旁边箕胖子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却也呵呵一笑,举手招呼:「原来是厉兄,近日各方奔走,难为你了。」

    胖子肥脸上表情之真挚,令李珣也自愧不如。只是厉斗量显然也非常清楚他的德性,满布铁青胡碴子的嘴角挑起来,不咸不淡地回应道:「哪里,同是四处奔波,我只是动动嘴皮子,还比不上箕阁主的辛苦。」

    厉斗量嘴上说得轻松,可李珣却看出来,他眉宇间阴郁之色,比当日在星河之外,还要来得浓重,想必是串联各宗会盟,效果不佳所致。

    箕胖子想到的则是另一层意思。以他的性情,打灵竹这晚辈的主意,并没什么「以大欺小」的困扰,可这也要分场合。

    如今厉斗量横插一手,摆明要替灵竹出头,再纠缠下去,未免得不偿失。他心中很快便有了决断,笑道了句「厉兄过谦」的话,转脸对李珣道:「灵竹道友的宝贝,若是在旁人手里,俺怎么也有个七件八件可换,但牵扯到人心,价值便难以估量。

    「厉宗主说得好啊,情谊无价,若是能换得来,又哪还称得上情谊呢?

    好,好得很!」

    他咧嘴一笑,竟就那么拍了拍李珣肩膀,摆摆袖子,头也不回的去了。

    李珣冷眼看着他背影远去,心中估算着,是不是瞅个机会,将这胖子干掉完事儿,免得被他日夜惦记,睡不安稳。

    一旁厉斗量却点头道:「箕不错为人无甚可称道之处,但却不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该放手时就放手,仅就生意人而言,还算合格。」

    李珣知道他是在点醒自己,忙回过神来,一躬到地:「多谢厉宗主为我解围,否则被这胖子缠上,还不知如何收场。」

    厉斗量性子直爽,胸怀气魄均是一等一的豪迈。见李珣施礼,也不刻意推辞,道一声「罢了」,旋又笑道:「我也只是推了一把,若非你先前用言语将他挤兑住,以他缠人的性子,哪能轻易罢手。

    「嘿,可惜我没你这份好口才,东奔西走数月,却没有半分用处!」

    言罢,眉宇间忧色更深。李珣心里和明镜似的,这时候却只能装糊涂,垂手敛目,闭嘴不言。

    厉斗量见他的神情,知道自己也是急得狠了,抓着个小朋友也来诉苦。自嘲一笑,冲李珣挥了挥手:「这两日北齐山周围不太平,你还是快快回去吧。对了,若你那闪灵儿师叔有闲,请她去水镜洞天一趟……嘿,尽尽心力吧。」

    李珣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脸上也恭恭敬敬应了,向厉斗量再行礼之后,转身离开。路上再没有什么麻烦上门,他顺利回到宗门驻地,但在找明玑回覆时,却听到这么一个消息。

    「出去了?什么时候?」

    将注意力从对小婴宁安危的猜测上移开,灵@挠挠头皮,回想道:「你走后不久吧,说是去找老朋友,怎么了?」

    「老朋友?算了,也没什么大事。」

    李珣不以为意,又去找明惑,请他代明玑去了。把事情都办好之后,李珣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

    回到师兄弟身边,看他们如咬牙切齿地诅咒拐走婴宁的「魔头」、再随声附和吗?李珣觉得自己已经没了那份做秀的耐心。

    所以,他远远地避开了正在讨论的师兄弟们,在宽敞的精舍院落中转了几圈,看着天光一点点地消减下去,他觉得,自己的心境也随之灰黯无光。唯一有区别的是,第二天清晨,天光还会亮起,而他则将再没有机会了。

    靠在周边的院墙上,听着前方传来隐隐的话音,激奋、高昂、冲动,李珣尝试着倾听,然而仅仅数息,他便过耳不闻。因为那是在灵魂层面的疏离,他和那些师兄弟们已经找不到情感上的契合点,只能冷冷旁观。

    在这一刻,他感觉到无比的孤独。

    孤独的感觉一发而不可收拾,有如涌涨的潮水,在沙沙的拍岸声中,漫过灵台,又奔流而下,冲刷着肌体的每个角落。潮水寒冽,幽无迷幻中,似乎要把他的灵魂冻僵、凝固!

    他本能地拒绝这种变化,可是突来的情感潮水无可抵御,他仅有的一线灵明,也在冰冷深寂中沉浮挣扎,直至没顶。

    他呻吟一声,贴着墙,软软地倒了下去。凹凸不平的墙面和他背心磨擦,细碎的痛感一直延伸到后脑处,眼见就要坐倒在地,一块特别突出的石块将他的后脑狠撞了一记。

    他怔了怔,身子本能地上挺,也就在肢体的无意识紧绷下,心中似乎「卡嗦」一声响,心窍外面严密的封锁就此崩开了一道缝隙。

    滚烫的血浆像是喷发的火山,再没有障碍能够阻挡。锁控着「不动邪心」的封禁一条条崩溃,惊人的热量以心窍为中心,膨胀开来,刹那间将冰冷的血液蒸至沸腾!

    「唔!」

    李珣猛地咬破了嘴唇,将喉咙里翻腾的咆哮声硬压了回去。他伸出手,扶着院墙,勉力撑起身子,在原地僵了一下,忽然后翻,跃过仅有丈许的外墙,落在精舍之外,踉踉跄跄地跑开。

    他没有御剑腾空,只是凭藉两条腿,高一脚浅一脚地前进。虽然黑夜已经降临,漆黑的夜色却没有给李珣造成任何困扰,不管是嶙峋的怪石还是横出的树枝,包括地上爬动的小虫,都被他收入眼中。

    然而,这些东西,无一例外地被蒙上一层淡淡的血影,随着身体的移动,视界中所有的一切,像是被血流冲刷,扭曲变化,妖异之至。

    不知走了多远,眼前景物的扭曲程度更加严重,李珣只觉得连整个天地都在晃动、崩解,从中流淌出来的,便是那永无休止的血红色浪潮。

    他的肢体不住地颤抖,因为在皮肉包裹之下,汹涌澎湃的血流已经燃烧得快要炸开了!

    依靠最后一点灵明,他驱动体内的「同心结」,发出信息,再抖抖索索地拿出「无颜甲」,覆在脸上,将外袍反穿,做完这些的时候,他全身骨节都在咯咯作响,体内纵有可毁天灭地的伟力,他却再也控制不住半分!

    脚下一软,他摔倒在地上,好像压折了一棵小树,却感觉不到一点儿疼痛。恍惚中,在心底深处,有一头凶兽纵声长嗥。嗥叫声透过胸腔,震动声带,让他再也忍耐不住,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怪响,与嗥叫声共鸣。

    火流终于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个角落,然后轰然爆开,无可抵御的伟力瞬间拔升了无数个层次,催毁所有、吞噬一切。

    在此刻,甚至连记忆也被燃烧殆尽,李珣只感觉到那没有上限的火热,他的灵魂被这热量充斥着,融化、变形、纯粹!

    不知过了多久,依稀间,远处有人声传过来,打破了那「纯粹」的状态。李珣睁开眼睛,眼前的血影异象依然没有好转,但那些被血流冲刷扭曲影像却以一种玄妙方式,为他「讲述」这世界背后的某点奥义。

    本能地,李珣更在意来人蓬勃运转的生机脉动,约是三五个的样子。

    不必目见,李珣便能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在心中将其勾描出来。那脉动就好像是数团燃烧的火苗,被他拢在掌心,只需轻轻一合……

    「嗡」的一声颤鸣,李珣周围的林木倏然间在无声无息中崩解溃散,撒出漫天碎末草灰。更远一些,齐齐响起数声闷哼,还夹杂着咯血的怪音,稍过了半息,便有人大声叫道:「何方朋友,我们无怨无仇……」

    剩下的话,李珣再没有听下去。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低头打量自己的双手:「原来杀人和杀鱼还是不一样的,至少,要再加上几分力!」

    那边几名修士终于发现了他,与之同时,李珣也转过脸来,想打量一下对方。然而,在「血流冲刷」下,他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惟有他们身上辐射出的生机脉动,才能清晰地映射在他心中,散发着莫以名之的诱惑。

    对面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无比:「魔头……」

    在他们恐惧的颤音里,李珣忽觉得体内的热量又拔升了一个层次。他低吼一声,向前踏出,充斥全身的火流似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轰然声中,透体迸发!

    然后……世界就清净了。

    不止是清净。积压在体内的燥热被发泄出去,李珣便感觉到了一阵久违的清凉。与之同时,他支离破碎的记忆渐渐归位、组合,形成连续不断的影像,从他心头流过。

    他不自觉地闭上眼,慢慢体味着回溯的记忆,而等他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鬼地方时,他又睁开眼,扭曲的视界明显改善,暗红的血影也淡去许多。只是,在他眼前,更具有刺激性的情景,正慢慢铺开。

    一地残肢断臂,鲜血飞溅,沾染上几张扭曲的丧失生机的面孔。

    深深地吸了口带着浓重血腥味儿的空气,李珣心中出奇的平静。他只是抬起双手,看着上面仍在滴落的鲜血——这个时候,他忽然就明白了昨日另一位同仁的心情。

    便在此刻,越发敏锐的感应,发现了某个颇为熟悉的生机脉动。

    李珣没有抬头,心中却以特殊的方式,将此脉动的源头,还原成为记忆中的影像。

    「看」到那张肥脸,李珣哑然失笑,稍后,他侧后方丛林深处,炸出一道尘烟,至少两株粗可合抱的大树从中崩裂两段,一个胖胖的身形被炸了出来,有些狼狈地站在李珣数丈之外。

    「呃,我只是路过,这位……咦,三师弟?是你吗?」

    哦,差点儿忘记了这个称呼。李珣闻言,甩去手指尖最后一滴血珠,转过身来。现在他心情还不错,至少比中午要好上许多。因此,在看到箕胖子那揉合诸多奇妙表情的肥脸时,他露齿一笑。

    「原来是二师兄,你来得正好!」

    「啊?」

    看箕胖子脸上露出货真价实的惊讶,李珣心中突然冒起止不住的滑稽感觉,所以,他为之放声大笑,肆无忌惮的笑声惊起无数夜鸟走兽,再扩散向更远的虚空。

    箕不错肥脸皱起,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师弟呀,你没事儿吧?」

    回答他的是一记重重的拍掌声,李珣收了笑,神色却越发和蔼可亲:「多谢二师兄关心。只是恰逢其事,不如,你把身上值钱的玩意儿都捣出来吧,今天我要……」

    直视着胖子溜圆的瞳孔,李珣咧嘴一笑,牙齿在黑暗中闪动寒光——

    「打劫!」

    请继续期待幽冥仙途第二部续集

第一章 得宝

    「打劫?」

    听得此话,箕胖子脸上表情相当精彩,他反射性地摸了摸腰间,旋又觉得反应过激,干咳一声,咧嘴笑道:「这词不好,太伤兄弟感情!师弟你要觉得手头紧,只要给哥哥说一声,咱不带皱眉头的!」

    「好啊,二师兄果然仗义!不过,也不用另说了,师兄身上向来不缺宝贝,现在拿出来,也省得大伙麻烦。」

    李珣晃晃脑袋,才说这一会,眼前的景象便又涂上了一层厚厚的血色,胖子的脸也看不太清了,但对方的生机脉动却越发地清晰,像是只花腿蚊子,吃饱喝足了,在眼前嗡嗡地晃悠,让人忍不住想一巴掌拍过去。

    截然不同的感觉把李珣弄得有些迷糊了,依稀间,他看到胖子的脸色有些变化,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似乎他脸上画出了一朵花!

    对此,李珣心里一阵烦躁,你娘的听没听我说话?

    念头初动,他的拳头已经轰在了箕胖子油脂堆积的肚皮上,看着胖子哦哦叫着弯下腰去,他心里又是一阵舒畅。

    哈哈的大笑声中,李珣左手箍着胖子的肩膀,而右手已迅速的探到对方怀里。

    「既然师兄这么大方,三弟我也就不客气了。啧啧,二师兄果然家财丰厚啊。」

    说话间,他手上不停,至少扯了七八件形态各异的小东西出来。其中大多宝光隐隐,绝非凡物。搭眼一扫,那个墨丝蚶宝,就在其中。

    李珣也不客气,大手挥处,袍袖翻卷,把宝物尽都收了。忽又想到胖子刚刚的反应,手上不停,又下探到腰间。手指尖才触到实物,便听「嗡」

    的一声响,全身如遭电击,猛地抽搐。

    胖子藉此机会,肥躯转动,像个大头肥鱼,尾巴一甩,便从李珣臂弯中滴溜溜脱身出来,转脸便叫道:「师弟住手,这是哥哥俺的心头至爱,万万留个面子!」

    「惊神钟?」

    李珣眼睛眯起,眼前血色弥漫,几乎已看不到实物。还多亏之前那一激,让他的脑子保持着相对的清醒。

    箕胖子肥躯一缩,向后退了几步,方笑道:「兄弟你也知道,这钟是俺的宗主信物,万万不可有失。兄弟你要觉得不够,回头哥哥再送你几件好玩意儿……」

    李珣却没听他说话,而是在一阵沉默之后,突然道:「惊神钟里面是什么东西?」

    突如其来的一句将箕不错的话音拦腰斩断,这胖子窒了窒,方将肥脸挤成了一朵花。

    「好耳力!兄弟你只听震音,便知道里面塞了东西。实话对你说吧,这里面是块「锁心寒铁」的粗胚,有人专门订做的,俺正要把它送去打磨,没想到在路上碰上兄弟你。这个……」

    李珣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涌动的烦躁再压下去,这才开口道:「这是在哪儿?」

    突然的话题转移把箕不错一棒子打懵,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当即大喜道:「承兄弟你的情,哥哥俺必有后报。呃,你问这是哪儿……

    「这是北齐山啊!向西一千一百里就是水镜洞天,向东不远则是明心剑宗的驻地。

    「兄弟你干掉的这几个家伙应该是散修没错,说起来,昨日那位,难道就是兄弟你?」

    挥了挥手,也把箕胖子试探的言语一把挥到九霄云外去,李珣觉得自己的状态仍旧很糟糕,若不是忌惮胖子阴险多智,他可能早就出手,一泄胸口躁动。

    只是……怎么离驻地还这么近?

    「对了,听人说,兄弟你和明心剑宗的明玑不太对盘?」胖子特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说话。

    然后,他便生受了一记可剜心刺骨的凶厉眼神。

    肥躯一缩,胖子嘿嘿笑道:「不要奇怪俺知道这秘辛,当日兄弟你大发神威,搅得星河天翻地覆,事后他们虽然嘴巴封得紧,却防不住哥哥就在附近,兄弟当时又声势惊人,让人一看便知啊!」

    你就吹吧!李珣冷笑两声,却是心知肚明。血影妖身看得出来,他和明玑的「恩怨」又怎么看出来的?胖子必然有别的消息管道,只是他也没心情究根问底就是了。

    不过,说起血影妖身,李珣忽又想起一件事来。明玑当日可是下过重誓的……

    箕胖子不知他心里想法,尽在他耳边嗡嗡发声:「兄弟,不是我说,以你的能耐,杀掉驻地里那几人并不算难,然而事后,与明心剑宗则再无转圜余地。这个人恩怨,扩大到整个宗门,可是智者不为啊!」

    李珣冷冷地瞥过去一眼,受低落的心绪影响,他胸中杀机层层叠荡,已到了另一次喷发的边缘。

    箕胖子狠打了个寒颤,举手退了两步,干笑道:「兄弟要真想做,哥哥不会拦你……请,请!」

    看箕胖子那副怪样,李珣胸中杀气反倒消减了些。他费尽心力地躲出来,又怎么会再杀回去?而且明玑在外转了一天,随时可能回转,若在此刻打了照面,那可真就糟糕透了。

    李珣生出远避的心思,只是箕胖子横在这里,他也不能做得太过生硬。脑子里转了几圈,他又把话题移了回来:「这么晚了,上哪儿去?」

    「耶?刚刚说了,去送锁心寒铁嘛。」

    「送给谁?」

    「这个……兄弟你感兴趣?」箕胖子言词闪烁不定,大有开始绕圈子的意思。

    李珣咧咧嘴,口腔的吐息像是从地狱升上来的毒火,在血红的唇舌间缭绕不散:「师兄怎么说也是一宗之主,能让你纡尊降贵,亲身奉迎的人物,我哪能没个好奇之心呢?」

    「奉迎个屁!」箕胖子出奇地激动,脱口骂道:「老子真要撅屁股上去,包准连点儿灰渣都剩不下!」

    「哦,这么厉害,那我也更有兴趣了!」

    箕胖子恨不能把吐出的话再咽回去,但在李珣妖异的眼神下,他已经没了退路,只好干笑着凑上身来,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这名字初入耳中,李珣眼角便猛抽一记,口中不自觉叫了声:「是她……啧,做什么?」

    他微笑着投过眼神,与箕胖子对上,两人胸口之间响了声闷爆,身形同时后移,但才动了数分,便又硬扯了回来。

    箕胖子惨叫一声,肥躯努力弯了下去,他粗大的手腕被李珣扣住,深陷的手指差点儿把上面的肥油都挤出来。

    两人的真息瞬间冲突了无数次,修为虽然相近,燃血元息的狠辣阴毒,却使得局面几乎是一边倒。箕胖子挣了几次,没有摆脱,疼得直跳脚:「哎哟兄弟,轻点!」

    李珣嗯了两声,手上却更加了一把力。肥肉之下的筋骨血脉在高温下扭曲、撕裂、变形,却在行将彻底崩溃之前,停了下来。箕胖子只疼得唇青脸白,偏还要挤出笑脸,难看极了。

    「我知道二师兄有妙手空空的绝技,只是使在自家兄弟身上,可不厚道!」李珣虽然收了力,可燃血元息仍是跃跃欲动,随时可以迸发出第二波攻击。口中则道:「二师兄,你不给我个解释?」

    「解释?当然,当然,哥哥也是一时昏了头,送出去的宝贝,泼出去的水……」

    「咯」地一声脆响,箕胖子的小臂骨干净俐落地断成两截。

    李珣二度发力,在断骨相挫的微响中,微笑道:「那些宝贝我是收在袖中的,师兄反探向我胸口,中间隔了三尺有多,如此空空妙手,我未尝听闻。师兄果然是能人所不能呀!」

    箕不错脸上血色全无,身子更是疼得打颤,依然笑脸迎人:「口误,一时口误。其实,俺是看到兄弟胸口处宝光隐隐,好奇心起,想弄个究竟,仅此而已。」

    「宝光?」

    听到这个词,李珣才想起,箕胖子身为千宝阁主,对诸般宝物自然非常敏感,有些探测宝光的奇门法术自也不足为怪。只是,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他……

    不妙!李珣记得之前仓促转换身分,不过就是外袍反穿,再罩上无颜甲而已。

    碰上旁人也就罢了,偏遇到箕胖子这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的,除却宝物之外,发式、衣装、佩饰等等,无一不是大破绽,只要这厮上了心,哪能瞒得过去?

    「杀人灭口!」

    只一闪念,尚未有所动作,手上感觉突变。胖子软绵绵的手臂忽地暴缩一圈,像条滑不溜手的蛇,又像是全无形状的水流,从李珣指缝里「挤」

    了出去。燃血元息即刻透体喷发,却仍然迟了半步。

    大气中又响起一声空爆,其中夹杂着滋滋的怪音,以李珣为中心,方圆七八尺范围内的树木枯草像是被妖魔巨手捻过,倏然化灰,飞散四方。

    箕胖子怪叫一声,单手做了个动作,黄钟大吕之声,嗡然迸发!

    在惊神钟的震荡下,李珣不可避免地稍感晕眩,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身形摆荡,利用惊人的速度,强突上去,要在箕胖子使出其他招数之前,解决问题。

    「停手啊!」箕胖子嘴里大叫,身形却向后飞退,手上惊神钟的震荡也越发激烈,有如实质的音波在他的控制之下,堪比切金断玉的利刃,且没有任何的缝隙可言。

    刹那间,数丈范围内的草木应声崩散,几成白地,论声势不比李珣来得逊色。

    更要命的是……钟声!

    荒山寂寂之下,嘹远的钟声无疑是最为刺耳的标志,钟声激荡,万山相和。与之相应的,夜空中至少数十道剑光飞射出来,向这边汇聚。

    李珣眼角一瞥,狠挫牙根,身形像一波没有实质的雾气,穿透音波利刃,迫近过去。

    然而,一波波的钟声里,箕胖子所处的空间似乎被剧烈的震荡扭曲了,任是燃血元息充塞天地,他也能找出千万分之一的缝隙脱身出去。

    两人一追一逃,转眼间就是几十里下去。

    在此过程中,血色虹光瞬间波荡数十个来回,可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将胖子的袖口撕成碎片。

    胖子袒露出油脂丰厚的手臂,脸色也惨白得紧。燃血元息那蒸腾气血、吸蚀元气的阴毒质性,就算只擦到边,也不是好受的。更何况蕴藏其中的凌厉杀意,无数次碰触到他核心处的生机脉动,在玄妙无比的气机勾连下,他至少在鬼门关前走了十个来回。

    恐惧催发之下,任胖子心智如何深沉,也是怒不可遏,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深了。他身形不停,口中只道:「师弟且消消火,那宝贝我不要便是。

    再说,眼下的麻烦也不在我这边啊!」

    话音未落,又是一记钟声鸣响,只要不是聋子,方圆百里的修士便不可能漏过这「指示」。只见夜空中诸多剑光稍稍一顿,接着便如扑火流莹,直追过来。

    「麻烦来了,我们二人罢手吧!」

    胖子吼叫着,身形退得更急。李珣倒真听话地停了下来,很快二人便扯开了距离。胖子再退丈许,将距离拉至五丈左右,也停下身来,脸上笑容刹那间收了个干净,继而吼道:「魔头,你还能跑得出这天罗地网去?」

    声震百里,气势极壮。只是,吼叫的同时,他小腹一阵蠕动,也发出一道极微弱的声波:「大家兄弟一场,从我这儿突出去!」

    话音方落,四面剑光聚合,还有人在大叫「魔头在这里」、「箕宗主好手段」之类,声音遥遥传至,渐转清晰。

    正如箕胖子所说,麻烦来了!

    只是这境况,不正是那厮一手造就的么?得了便宜再卖乖,这手段也算是厉害了!

    李珣冷冷一笑,目光微瞥,将空中的形势尽收眼底,与之同时,他每一寸肌体都在燃血元息的炙烤下,蒸腾起雾,消抹实质。

    现在的李珣,已没有「人」的体徵,而像是一个气态的妖灵。

    随着血影妖身的完善,李珣的感应也越发敏锐,他可以感觉到,在四方聚合的剑光之后,还有几个麻烦的家伙正急速接近中,这几位,才是真正要注意的。

    凭藉这敏锐的感应,他稍稍修正了遁走的线路。最后瞥了眼箕不错,确认自己暂时没法子解决这麻烦,低嘿一声,身形倏然前冲。

    箕胖子呆了呆,连连怪叫声中,宽大身躯猛地侧翻,同时把惊神钟敲得震天响,真实效用半点也无,只是四面草木倒了大楣,被音波连连催折,倒伏一地。

    两人擦肩而过,李珣身形突地上折,速度竟然再度飙升,斜斜插上夜空,架起一道血色长虹。

    高空中剑光已来不及聚合,只有三两道凑得近的,硬着头皮冲上去拦载,却又在稍触锋芒之际,崩散回流。虹光半点儿停顿也无,朝着西北方向,狂飙突进。

    李珣谨慎地避过那几个强大的反应,第二次修正方向,正要一鼓作气,远遁千里,耳边忽地听到一声嗔喝:「孽障,哪里去!」

    声音入耳的前一刻,李珣血红的视野中,蓦地闪现光芒。

    这光并不刺眼,便如夜空月轮洒下,清净如水,却在瞬间将满眼血色荡涤干净。恢复到平常的视界,李珣反而有些不适应,也就在稍微恍惚的空档,便有人送上当头一棒!

    重如山岳的强压直贯下来,李珣来不及思考为何竟有人能跟上他的速度,身体已自生反应,血雾虹光嗡然涨开,便如同崩散的尘烟,在强绝的压力下,四溢流动,诡异妖魅,令人观之心寒。

    「原来如此,血影妖身还能这般用法!」

    李珣脑中又多了一层体悟,他的精神恍惚迷离中,宛若出入虚实之间,已不再以「人身」自限,正因为去了这层桎梏,《血神子》上诸多窒涩不通之处,便如明珠结串,点点归拢,渐次开解。

    他心中喜乐难以自抑,哈哈一笑,可在妖异的血雾状态下,笑声只化做「滋滋」的怪响,次第放开,直打入附近诸修士心中去。

    先前嗔喝那人闻此「笑声」,以其低沉雄厚的嗓音叹道:「妖魔变化,根抵心窍,遍体滋生,果然是血神妖变之法。孽障,还不回头!」

    话语犹自回荡,当空山岳重压倏然消散,却有根茎自虚空中出,疏通百节,华实并生,亭亭物华,更有生生元气,弥散四方。由极强而至萎弱,偏能牵动六合,直将虚空收化其中,扣住血影妖身的通路,其神通手段,一至如斯。

    「好一个妙法莲华!」

    只听箕胖子的声音从下方遥遥传来:「无涯和尚不愧是释门龙象,高山仰止啊!」

    话犹未落,半空忽有血光迸射,周围的大气也突然燥热起来。虚空中无涯和尚以神通化生的莲华法相颤了一颤,有一片花瓣垂落,继而化入虚空。

    空隙初现,漫天血雾立化虹光,直透出来,一路上元气交迸,如电光雷霆,轰然有声。

    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倒抽凉气,为血影妖身的霸道奇诡而惊叹,却不知当事人也在那里叫苦不迭。

    听了箕胖子似赞叹又似泄密的言语,李珣才知道刚刚出手的,竟然是正道九宗里法华宗之主,释无涯老和尚。

    此时的李珣只觉得,他的运气真是差到极点,此次水镜大会,正道九宗首脑只来了三位,除了厉斗量、天芷之外,便是这老和尚,只是,他怎么来得这般快法?

    念头初生,眼前又是一道光芒闪过。李珣此时已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再接触到这奇特的光线,他心中立时警钟鸣响。

    恰在此刻,箕胖子的声音又阴魂不散地缠了上来:「竟然是彻天水镜,好!」

    李珣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彻天水镜!

    这件水镜宗的镇宗之宝,常人只知它可明三界,断五行,明彻天下万物,却很少记得此镜更「实用」的一面。

    比如现在,也不知这是什么妙用,光芒自千里之外射来,当空扫过,任血影妖身何其神速,亦被洞彻无遗,而且还有滞碍身形的功用,这才被释无涯轻松截住。

    有了箕胖子的「提醒」,李珣的策略自然有所变动,他速度不减,心神却分出小半,细细体会镜光带来的影响。

    倒是释无涯身为宗主之尊,既与他人合围,一击不中,也不好再行出手,给了李珣一个喘息的机会。

    藉这一空档,李珣飞遁的方向稍有变化,远远离开释无涯那老和尚,折向西南遁去。转眼便是十余里过去,却见释无涯只是停留原地颂念经文,没有追来。

    只是,那彻天水镜之光却如附骨之蛆,一道接着一道,横跨天际,映彻四方。

    这光也没有什么杀伤力,却让李珣十成力气只能用出六七成。憋闷的感觉越积越多,堵得他胸口发闷,终于激得他厉声长啸,雾化的体态再度聚合,再不管身前有什么阻碍,便如一柄绝世神兵,一往无前,直把虚空剖作两半!

    所经之处,元气几乎被袭掠一空,只留下长长的暗红轨迹。如此气势,已无人可挡其锋。前面原本还有三五个人,此时却已散得干干净净,为李珣让出一片坦途。

    「好极了!」李珣此时也无恋战之意,只将心神放在背后那几个强人身上,再注意规避彻天水镜的光芒,只要能遁出几千里外,想来那些人也追不上来。

    心里这样想,他高涨的气势不免有些回落,恰恰在这冲高回落的当口,眼前忽有人影闪动。紧接着,锋锐的剑气穿透虚空,扑面而来。

    论声势、论威压,这波剑气较之释无涯都有一定的差距,然而从中透出来的、直视生死的通透犀利,却又远在释无涯之上。

    这一刻,李珣强烈地感觉到,和释无涯拼斗,最终分出来的只是胜败。

    而和此人交手,最后的结果,只会是生死二字!

    「谁……呃,明玑仙师!」

    对面女修冷眼看来,眸光中寂然无波,可被这眸光一照,李珣脑中已是一片空白,什么脱身之计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是由着冲击的余力直直冲上前去。

    眼前闪过冰雪般的剑光,与李珣周身辐射出的燃血元息交织在一处,宛如平空起了阵飓风,嘶啸声不绝于耳。

    在呼呼的风声中,李珣却像是坠入到一个解脱不开的梦里,整个天地似乎都疏离开去。眼中明明映着雪亮的剑光,却虚幻至不可思议——今生今世,他第一次直面明玑身上的杀意!

    下一刻,一枚小巧的物事从明玑手中飞出来,在李珣眼中微闪,忽地便涨大开来。

    阴影如乌云般扩散,只不过数息工夫,便涨到十丈方圆。阴影边缘扭曲蠕动,像个活物一般。

    而随着阴影形状的不断变化,一声隆隆低鸣蓦然从其中迸发出来,初听是雷声、继而又像是海啸声,最后却如同万头凶兽齐声嘶吼,宏壮苍凉,撼人心肺。

    响声初起,李珣的感觉便像是在胸口被人猛捣了一记,闷闷欲绝,唯一不同的,只是他如今身姿妖异,分不清手足胸腹而已。

    随着响声的变化,虚空中像是开了条裂隙,绝大的抽吸力量,以一种他难以辨明的方式,将他身上某种东西剥离出去,虚弱感如潮水般涌上来,但仅仅一瞬,便被翻涌的燃血元息蒸发个干净!

    受此刺激,李珣猛然从迷茫中惊醒过来,燃血元息蓬然外烁,像是凭空燃起了一朵火烧云。

    嘶吼声倏然止住,原本向外扩张的阴影乌云也飞快地缩了回去,最终又还原为那一枚小巧的挂饰,飞回到明玑手中。

    李珣看得很清楚,宝物失效,让明玑脸上略有些意外,但很快,蓬勃的战意便将所有的杂念抹消干净,彷佛之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先前稍有回落的剑气狂潮,像是碰到了拦江巨石,蓬然卷动,带着嘶啸的旋流,再度冲击过来。

    「吞海灵犀!明玑借它,就是为了对付我吗?」

    李珣突然有了狂笑的冲动,他终于又见识到了这荒谬绝伦的世界。没有了阴影的遮蔽,整个夜空都亮了起来,双方的距离只余下里许。

    山崩海啸般的强压突然消逝殆尽,受惯性影响,李珣一时间控制不住,速度激增,向前直撞过去。

    百尺之外,明玑身躯微躬,宝剑静静地凝在半空,刚刚的庞然剑啸声瞬间收敛至无,只有一道如丝如缕的剑气缭绕周身,凝而不散。

    可愈是这样平静,李珣越能感觉到,被压抑在虚空中,那股冰冷如刀的漫天杀意。

    此刻,明玑的精气神尽凝为一点,又以某种玄妙的方式投影在他的身上。随着他周身元气变动、气脉运转而不停游移,总能寻到一个相对弱势的方位,随时可能迸发石破天惊的一击。

    这正是明玑所精擅的天心灵犀之术,李珣当然熟得不能再熟,然而他实在不曾想过,自己竟有直面此术的一天?

    「真要生死相见……呃?」

    在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明玑脸上的错愕之意,想来他自己亦复如是。

    二人身处的虚空忽然扭曲——这种形容也许不太正确,可是李珣确实看到,他眼前的明玑绝无可能地偏移出去,让开了前进的路途。

    也在这一刻,锁定在李珣身上的「天心灵犀」也脱了钩,突然落空的错力感,让转眼间擦身而过的两人同时胸口发闷,李珣还好些,明玑甚至在低哼一声后,唇边溢出血丝。

    便在李珣不知所措的时候,耳边又贯入一记熟悉的声音:「笨蛋,赶快走啦!」

    他立时恍然,也毫不迟疑,再度加力,远遁出去。

    与之同时,天空中像是炸开了一团艳丽的烟火,至少有二十道以上的黯淡虹光向四面八方飞射出去。

    周围的修士当即看花了眼,只有彻天水镜的光芒横扫虚空,所触及的虹光立化虚无。

    然而,彻天水镜的光芒笼罩之下,仍有三道虹光脱出,在场诸人均追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

    见此情景,下方的箕不错再生赞叹:「好一个千幻重嶂,这魔头的手段还真是丰富得很。」

    话刚说完,箕不错便感觉头顶有异,抬起头来,恰好看到释无涯正垂眸看他。

    两人目光相对,箕不错龇牙一乐,点点头,肥胖的身影忽地没入了漆黑的丛林中。

    李珣远遁出近千里,眼见彻天水镜无法照到此处,方喘了一口长气,飞身投入下方的山林之中。停下身形,他扭头四顾,却见不到人影,无奈之下,只好敲敲一侧的树干。

    「喂,还藏什么啊,出来吧!」

    伴着一声冷哼,水蝶兰依然是百鬼的打扮,却尽复她本来面目,施施然从另一边的林木间走出来。

    李珣藉着点儿月光,看见水蝶兰脸上神色似乎有些异样,便奇道:「怎么了?」

    「嗯,我觉得……你很烦哪!」

    砰的一声大响,猝不及防之下,李珣被她卡着脖子抵在了身后的大树干上,突来的窒息和冲击顶得李珣一时间连惊讶都忘了,挣了下没法脱身,只好抓着她的手腕,皱眉道:「你做什么!」

    水蝶兰也不说话,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良久,才「切」了一声,放开手,又低声咒道:「没胆鬼,还是不是男人啊!」

    「呃?」

    「你有异议吗?我都开始同情阴重华那女人了,她究竟是被你怎么使唤的啊!

    「这才几天,我已经被你从千里之外调来两次了,还都这种不值得一提的小麻烦,你就不懂得自己加把力吗?」

    水蝶兰看起来真的生气了,虽没有再「加害」李珣,却把旁边的树干踢得梆梆乱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你到底有没有直面强敌的勇气!对了,从最开始就是这样,包括算计我的那回,你是不是不预先算计,就不知该怎么打架啊!」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很正常啊。」

    李珣实在搞不明白这女人的想法,只好摊手道:「你也看看我对的都是谁吧!像释无涯,还有昨天那位,我确实打不过,正面交手只是送死。

    喂,你也不想让我死掉吧!」

    「我当然不想让你……呸,你要还是这欺软怕硬的心态,早晚也脱不了一死!」水蝶兰顿足骂道。

    「明明已经修成了血影妖身,却不会运用,只知道东躲西藏,难道这魔功就是拿来逃命的吗?」

    「呃,我只是觉得用来逃命最顺手,好了,不开玩笑,我现在……」

    一边说话,他一边转身,准备转换装束。

    耳边喀嚓声响,李珣肌肉一紧,瞥见侧方一株合抱大树拦腰炸成两截,在隆隆声中倾倒下去,灰尘残叶四处飞散,更惊起鸟兽无数,声势惊人。

    李珣讶然回眸,看着水蝶兰出奇认真的面孔,皱眉道:「好像不是跟我开玩笑呢。不过,这是我长久形成的习惯,你也许看不顺眼,可我也没必要改变吧!」

    「习惯?我看那是恶习才对。你再有能耐、再会算计,你能算计得了全天下的人?

    「退一万步讲,你可以算计所有人,大搞什么避实击虚,可是,老天爷呢,你算计得了他吗?」

第二章 暴露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李珣眼角一跳,飞快地瞥了阴散人一眼,却没有得到响应。

    阴散人又将手掌轻放在羽夫人的额头上,气机稍探即出:「暂时还是不要让她醒来的好,最好以「入神法」保持着灵识的寂灭状态,知道该怎么做了?」

    秦婉如明显情绪不高,只轻声应是,垂下目光。但最终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师父,母亲她……」

    「除非古志玄愿意放手,或者……」阴散人神情如水,目光却瞥向了李珣,极之微妙。

    当然,秦婉如没有看到这点,只听她沉声道:「或者,去千帆城讨要「定魂蓝星」,物物相克,也是一法。」

    秦婉如眼中光采一闪,旋又黯淡下去:「定魂蓝星?那不是在七百年前,便被毁了吗?」

    阴散人漫声应道:「总还能再做的,只是,好像中间还有几份材料,需要找寻。」

    说着,她的目光又从李珣面上扫过。

    李珣本还在奇怪,一见此状,立时就明白过来。

    他心中冷笑,这些话哪是对秦婉如说,分明就是变着法子求他。没有他的同意,便是阴散人再有办法,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落不到实处。

    只是,他凭什么答应?

    定魂蓝星这个名目,他听也没听过,但看秦婉如的神情,便知这个宝贝也是不一般的。

    一旦「答应」了,只是寻找材料,便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真要是这种情形,究竟是他使唤傀儡,还是傀儡使唤他,怕是说不清了吧……

    所以,他神情冷淡,对那瞥来的眼神只若不见。

    阴散人见他如此情状,也不急不恼,只是忽尔展颜一笑,将话题移了过来:「这次,你做得不错。」

    李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阴散人在对他说话。

    不得不承认,阴散人做戏的功夫一流,听着这样的口气,李珣胸口竟是一窒。幸好他近日也逐渐习惯了这感觉,及时一笑低头:「哪里,为师叔做事,是应该的。」

    「你有这份儿心,很好。不过,正如你所说,人不能白白使唤,毕竟,你现在的地位也不同了,你来我往才是正理。你想要点什么?」

    「呃,不敢当……」

    李珣才说了半句,心中猛地一醒,这哪是在夸赞,分明就是说着反话,换着法子求他。

    前面一句应该是这个意思:「就算我是傀儡,这点儿面子也要给吧!」

    李珣眨眨眼,语气恭顺地道:「师叔别这么说,今日之事,未臻圆满,弟子已是惭愧得很了。」

    他言下之意就是:猫儿呢?我吩咐你做的事,妳没做好,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这倒也没什么……」阴散人平平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又一瞥秦婉如。

    也不知秦婉如将之理解成什么,反正她是一脸会意的表情,看了李珣一眼后,小心翼翼地护持着羽夫人,向下方落去。

    此时那些远远遁走的阴阳宗修士也纷纷赶回,见到阴散人和李珣,却也都不敢凑上来,只是遥遥行礼,随着秦婉如下去收拾残局。

    很快,高空中便只剩下了关系古怪的两人。

    见周围无人,李珣整个地放松下来,抱臂胸前,也不说话,只是冷笑。

    阴散人看他这情态,目光垂敛,脸上却是波纹不兴,即使是李珣这当主子的,一时间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只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现在心中似是在计算着什么。

    「灵识复生后,对心神连接的干扰,竟至于此!」

    李珣绝不喜欢这种感觉,虽然他近日来越发地清楚,这其实也是一种修行。

    驱魂、炼魄、通心三法部中,驱魂、炼魄不过是应用法门,修至极处,也不过是个倚仗外力的投机者,只有「通心」一部,方是达成无上幽冥神通的正途。

    可是话又说回来,若李珣的兴趣真在修行之上,那他六十余年来,又何必如此辛苦奔波,出生入死?只在山上闭关苦修不就成了?

    李珣固然也有着向往无上大道的心思,但这虚无缥缈的目标一旦与现实冲突,那么,他将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将这个道理放在眼下,其实就是一句话:「当初怎会想给自己找这种麻烦来着?」

    且不说他心中的悔意,阴散人在短暂的沉默后,低声开口:「要制作定魂蓝星,首要材料,便是墨丝蚶宝、金击子、碧光天罗这三件异宝,传闻中,碧光天罗千帆城内还有留存,只有墨丝蚶宝,金击子需要收集……」

    李珣扬眉一笑道:「好得很,墨丝蚶宝我虽不知是什么东西,但那金击子,是回玄宗炼丹制符的极品材料,其宗门矿山,每年出产不过一两钱,又要用去大半,剩下的百不及一,妳要多少?」

    阴散人目光沉沉,平静地道:「至少二两有余。」

    「起码三百年的收藏!」李珣拍了拍巴掌,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墨丝蚶宝又是什么?」

    阴散人简单答道:「东海特产,亦是珍稀之物。」

    李珣不再说话,只是拿眼瞅过去。

    阴散人当然知道他心中的想法,眉峰稍蹙,旋即道:「重羽知晓诸多北极之事,若能解去灵灭丝,对你不无好处。」

    「这个我当然知道,而且,我也很心动。」李珣嘿然一笑道:「可惜,吃不到嘴里的东西,再香也没意思。师叔您比我更了解玉散人,妳觉得他会拿这么一个轻易可解的玩意儿,安到羽夫人身上?」

    阴散人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这不是古志玄的风格,古音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就更不必说了!」

    李珣想到他同古音有限的几次交往,只觉得头皮发紧。

    那古音的心计深不可测,虚虚实实中,让人摸不到她真实面目的所在。李珣这几十年来,有好几次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当枪头使,吃亏不少,现在真是有些怕了。

    阴散人抬头看他,目光黯沉中,更有几分外烁的压力。

    李珣倒也差不多习惯了,心中虽是微悸,脸上却依然保持着笑容。

    阴散人最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声:「其实,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以她一贯的性格,说出这种话来,其实与软语恳求已没什么两样。

    可惜,仍然不够!

    李珣哈地一声笑,正想开口,两人的神情却同时一动。

    隐隐的元气震荡由远方传导过来,其中蕴含的信息使两人小吃了一惊:「又是和谁动手?」

    既然有意外发生,两人也就不能再纠缠下去,当下由李珣使了个眼色,阴散人面无表情地当先动身,李珣身形化虚,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元气震荡的中心,是在地表的某处向阳的山坡上。

    等李珣二人暗中潜来,便看到阴阳宗修士布置的营帐,只完成了一半,便都歪歪斜斜地倒伏地上,一行数人将沉睡中的羽夫人护在中央,与另一拨五名修士遥相对峙。

    中间还有双方的修士在拼斗,打得尘埃四起,气爆声声。

    「哪来这么多闲事?」

    阴散人的心情明显不佳,对此横生的枝节,也就没什么好言语。

    看她神情,怕是要出手杀人了。

    对此,李珣本是抱着看戏的心思,不过,在看到对方修士的面孔时,他眼角跳了跳。

    「雷喙鸟?魅魔宗?」

    那张脸鹰鼻如勾,眼眸深陷,颇有些鸟相,目光凌厉森寒,一看便知不是个简单人物。

    此人李珣见过,正是魅魔宗宗主罗摩什的亲传弟子,号雷喙鹰的,是少数几个既和李珣交过手,又同百鬼打过「交道」的。

    李珣对他的印象十分深刻。自认为在阴火外烁之前,纯论修为,不是他的对手。

    这就有意思了。这雷喙鹰心机深沉,颇有大将风度,绝不至于无缘无故地和秦婉如这样的成名修士作对,因为这很可能得罪整个阴阳宗。

    那么,他是为的什么?

    受此提醒,李珣再细看一下,果然,在秦婉如脚下,还躺着一位形容邋遢的男修,身上穿的,却是一袭兽皮制的外袍,看似粗糙,却宝光隐隐,古怪得很。

    感觉中,此人似是受了很重的伤,气息微微,眼见是不活了。

    想来,这就是双方冲突的根源了。

    而这时,李珣心有所感,回头一看,却见阴散人唇齿微微开合,显然是用什么手段与秦婉如联系。

    李珣咧嘴一笑,心念也透了过去,阴散人略一皱眉,并无推拒,与他心念契合,将对话的情形送了过来。

    「百兽宗?」

    李珣很是吃惊,秦婉如脚边那半死不活的兽皮大汉,竟然是已经宗门离散的原百兽宗修士,叫齐飞熊的,而且,还是一个颇有名气的灵兽护驾,这已相当于明心剑宗的长老身分了。

    十年前,散修盟会攻破玄灵洞,毁去宗门法器,宣告百兽宗溃灭。

    其实除了宗主狮驼王及有限的几个死硬派以身相殉之外,大部分的宗门修士,均星散四方,成了无宗无派的散修,也算是散修盟会给百兽宗留下的余地。

    这齐飞熊并没有什么复宗归根的心思,自然也不会为了那虚缈不实的目标,去浪费自己的大好性命。十年来,他就在此界游荡,真成一个无拘无束的散修,日子过得还算惬意。

    只是一月前,几个魅魔宗修士寻着了他,说原本百兽宗几位有名的护驾、御兽使已在罗摩什的资助下,准备东山再起,光复百兽宗,请他共襄盛举。

    齐飞熊却不傻,不愿给人当枪使,便出言拒绝,哪知那几人当即翻脸,说他不加入也成,但要将身上这件「百兽结魂袍」

    送上。

    至此他才明白,原来魅魔宗的目的,是这百兽宗仅存的数件宗门法器之一,他当然不肯,双方便动起手来。

    打打逃逃,本来局势还好,但不久前雷喙鹰加入,当即把他打得呕血三升,亡命而逃。

    好巧不巧正碰上阴阳宗一行,他与秦婉如也算旧识,急切之下,便高呼求救,只把事情说了个大概,便旧伤复发倒下。

    秦婉如本来并不想介入此事,只是魅魔宗迫得太急,她这边又有个性急的主动跳出去动手,幸好雷喙鹰那边也颇为谨慎,只放一人出去拼斗,双方则都是趁机迅速整理思路,想将这意外造成的影响,消弭到最低限度。

    阴散人的到来,自然使秦婉如底气更足。只要有阴散人压阵,除非是罗摩什亲至,否则,魅魔宗哪能翻起什么风浪来?

    不过,不远处那雷喙鹰的感应当真敏锐,鸟脸上抽搐了下,竟向这边看来,显然是感觉到秦婉如的举动,心中生疑。

    阴散人赞了一声:「罗老妖教的好徒弟。」

    一声赞之后,她也不客气,使个眼色,让李珣出去应付。

    李珣心下微有不满,但是他也知道,对外,阴散人的地位毕竟不同。眼下这种情况,若是雷喙鹰当先一步喝破,对阴散人来说,便会很被动,而早一步出去,又像是怕了他。

    相比之下,自己的身分虽有些尴尬,但若是小心应对,效果应该更好。

    心中计较完毕,李珣也就不在这上面斗气,暗哼一声,脸上却露出笑容,施施然迈步,从林木的阴影后走出来,当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百鬼道兄?」

    雷喙鹰的惊讶显然不是装出来的,不过更引起李珣注意的,是那个不同寻常的尊称。两人的「交情」完全是打出来的,以雷喙鹰身分地位,没有必要搞这些虚套。

    李珣脑中飞转,脸上却一副清闲悠哉的表情,负手笑道:「怎么着?鹰道兄、秦仙子在这荒郊野岭,是在争抢什么宝贝?

    百鬼不才,在一边看看可好?」

    一语既出,双方的神情便都有些古怪。

    李珣笑吟吟地看着,眼睛却光明正大地落在了秦婉如脚下,齐飞熊的身上。

    「是啊,是抢件宝贝,还是件活宝!」雷喙鹰嗓音略显尖厉,有金铁之声,颇具特色,只是接下来,语气便颇为和气。

    「一别数年,百鬼道兄风采更胜往昔,当是修为再有精进,实是不胜之喜。今日见面,却是巧得很,有些事项要与道兄商量,还请道兄暂且袖手旁观,待此间事了,再详细告之,可好?」

    说话柔中带刚,又颇坦荡,正是大宗弟子应有的气度,显出此人的修养确实不错。

    只是那所谓的「事项」倒让李珣心中跳了跳,不知怎地,心中略有不安。

    他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自动将有关「事项」的词句忽略,只微笑道:「鹰道兄是熟人,秦仙子也与我薄有几分交情,这袖手旁观的事,我是做不出来的。

    「不如这样,若是诸位看得起我,不如将事情始末告知,由我做个调停,如何?」

    雷喙鹰犀利的眼神打在他脸上,李珣则以不变的微笑响应。

    以雷喙鹰的脑袋,当然能想到他与阴阳宗之间的「暧昧」,但若真的点明,却没有半点儿好处。

    现在,雷喙鹰就该好好计算一下,再加上百鬼这样的强手,会对他们的行动造成怎样严重的后果了。

    雷喙鹰目光闪烁半晌,蓦地一笑。

    「其实,我与秦仙子是没什么过节的,今日之事,本就不该发生……也罢,看在百鬼道兄的面子上,这个夺宗门法器以自肥的叛逆,可以暂且放他一马,想来,秦仙子、百鬼道兄在知道其中缘由后,也不会回护这等鼠辈。」

    他这也算是话中有话,颇有些威胁之意,不过无论是李珣又或是秦婉如,对此都不在意。

    雷喙鹰也有自知之明,微微一笑,便不再多言,只是唤回手下,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齐飞熊,转眼便笑道:「百鬼道兄,可有闲暇一叙?」

    李珣虽是颇悠哉地点头,心中却凝重得很,能让雷喙鹰乃至魅魔宗做出让步的事项,猜它怎样重要,都不为过。

    而这段时间他所做的事中,唯一和魅魔宗有交集的,只有……

    当下,他也不多说,径直随雷喙鹰到数十丈外林木遮掩之处,冷眼看着此人布下重重禁制屏障,心中的猜测是越发笃定。

    雷喙鹰细致地做完这一切之后,方开口道:「交往贵在坦荡,敝人也就不再绕什么弯子了,百鬼道兄,敝宗主摩什上师嘱托我,为他老人家传个话……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以道兄的智慧,当有所得。」

    饶是李珣心中已有准备,听到这句话,眉头也跳了跳,不过,他很快就顺势扬起眉毛,做了个询问的神情,其表情变化堪称天衣无缝。

    雷喙鹰隼利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的表情变化,却无法从中得到任何信息。末了只能叹笑一声。

    「百鬼道兄,家师很看重你的心计手段,可是,道兄却是看轻了家师乃至五宗联盟诸位仙师的智慧……」

    李珣终于确定了雷喙鹰的来意,他心中震动,脸上则将那一丝疑惑化做了然:「雾隐轩?」

    雷喙鹰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坦率地「承认」,大喜之下,忙道:「正是雾隐轩,道兄……」

    李珣哑然失笑道:「鹰道兄问错人了吧,当日在东南林海,我被这所谓的五宗联盟打得抱头鼠窜,至今郁郁。而如今,你们却找我来要雾隐轩?哈,荒唐!」

    不等雷喙鹰开口,他又扬眉道:「看鹰道兄的模样,雾隐轩之事,难道已经尘埃落定了?贵联盟集数宗之力,高手无数,也没得着好处?还是在这儿乱放烟幕,扰人视线哪?」

    说着,他脸上便现出极真切的疑色来。

    雷喙鹰被反咬一口,哭笑不得,但此人毕竟也是了得,很快便调整心绪,也不管李珣如何转移话题,只是把住根基,从容一笑。

    「道兄使得好障眼法。可惜,所用非人。萧重子是个什么材料,道兄应该也清楚,若是连那种废柴都能在莫宗主等人眼皮子底下夺宝而去,我们五宗联盟干脆解散算了。」

    说话间,他自怀中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掌心。

    这是一块铁石类的玩意儿,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像是被火炙烤过,焦糊糊的看不出本来材质。

    李珣刚看到这个,眼角便又是一跳。

    这个变化却是瞒不过人了,雷喙鹰看得真切,低笑道:「若是寻常衣料,在腐骨仙师的「赤血乱」下,怕是早要化灰而逝。

    只是贵宗出产的「雾松铁」果然材质非凡,只是被剧毒蚀了一层下来,与毒物融在一处,稍有残余。」

    一边说着,他一边拿眼去瞅李珣身穿的道袍。

    这件道袍,也正是由「雾松铁」拉丝织就,李珣绝没有想到,竟会在这种事上出了纰漏,眉头不由一皱。

    雷喙鹰依然不肯放过,趁势又道:「这是前几日腐骨仙师在整理毒物时偶然发现。据他讲,此毒近期内只是在东南林海,那处湖底用过一次,由此,道兄应该不会否认,当日腐骨仙师施毒之际,也在湖底吧。」

    李珣眸光一闪,嘿然道:「湖底?我没到过什么湖底,道兄莫要欺我,雾松铁固然是本宗特产,但由于质地优良,每年各宗求购的数目,可是不小,如何就能证明,这雾松铁,便是从我身上刮下来的?

    「按照这个说法,当年百兽宗灭门,若是在那里扔下雾松铁袍子,凶手反而是我宗喽?」

    这分明有些强词夺理,但是出于某种考虑,雷喙鹰却不能当真翻脸,只能道:「道兄不愿承认,也是人之常情……」

    「鹰道兄!」李珣微笑着打断他的话,不急不慢地道:「就我看来,贵方这先入为主的思路,恐怕是要不得的。」

    雷喙鹰也不急,同样一笑道:「道兄莫急,咱们从头说起。道兄应该不会否认,当日在我方清场的时候,曾与联盟几个弟子发生冲突吧。那时,道兄走的是地下水路,这应该也没错!」

    看李珣承认,雷喙鹰便点点头,随手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画出纵横数道线路来。

    抬头见李珣微带疑问的眸子,他施施然道:「这是那日之后,由当事人回忆、复原的路线图。据当事人回忆,百鬼道兄似是对地下水道颇为熟悉,至今,也应该有所记忆才是。喏,这里,便是那几个弟子追丢道兄及水蝶兰的地方。」

    他在简图上画一个小圈,稍隔一段距离,又划了一个大圈:「这是事发的湖底,距离道兄消失之处,不过三五里的路程,而且,中间有水道直接相连……」

    他在两个圆圈之间,再划上一道,口上一刻不停:「当然,除这直达的水道之外,还有其它的四条水道,道兄确实可能任选一条脱身。不过,也请道兄注意,其中有两条水道在当时已经完全落入我们的控制之下,而另两条,则由后面追上来的弟子分头探查,当然,最终一无所获。

    「只有通向湖底的那一条,由于转折颇多,又极隐秘,才被他们忽略过去。在这里冒昧地问一句,以道兄当时状况,又是怎么脱身的?」

    李珣面色不动,若说对东南林海地下暗河的理解,当世恐怕无人能出其右,只是转眼间,他就想到了一个不错的说法。

    然而,雷喙鹰却根本不给他回答的机会,只是一顿,便又道:「按道兄所说,这一路上,都和水蝶兰在一处喽?」

    李珣脑中一转,漫声道:「不错。」

    「好的很!」

    雷喙鹰抚掌笑道:「在湖底,那乌吉和尚致死之因也有了解释,乌吉也算是个高手,却被人一掌砍断了喉咙,其致死手法普通得过分,固然找不到什么痕迹,但这分明已是返璞归真的修为。精擅暗杀之道,且又有这般实力的,在当时的东南林海,也只有一个水蝶兰了吧。」

    「乌吉和尚?」

    李珣一边在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一边心中暗恼。

    这厮分明是要咬定目标不放口,这种难缠法,一时间他还真想不出好的对策来。所以,他只能嘿嘿冷笑。

    「越说越离谱了,乌吉这人的名号我是听过,但他总不是你们五宗联盟的人吧。这东扯一块,西扯一篇的,往我头上硬扣屎盆子,我便是分辩,也没什么意思。

    「鹰道兄有什么目的,直接说出来好了,便是不看鹰道兄的面子,也要给摩什上师面子不是?」

    他这话殊不客气,但雷喙鹰这次也是铁了心的和他纠缠到底,竟也顺势笑道:「道兄又看低上师的气度了,如此洞天福地,当有缘者居之。道兄既然有缘,我们又怎么再逆天意?摩什上师的意思,其实就是想和道兄稍做接触,说白了,就是探探道行。

    「若道兄心胸坦荡,此事便水到渠成,反之,也就不必说了吧!」

    X的!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这雷鸟儿还是这么个粘人的货色?李珣最后一点儿耐心终于给消磨干净。

    他缓缓摇头,盯着雷喙鹰的眼睛,森森然道:「雷鸟儿,你这是给脸不要脸!别以为你摆一张笑脸,别人就要护你的脸面。

    道爷陪你云里雾里聊了半天,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明白?」

    雷喙鹰没想到李珣竟然说翻脸就翻脸,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百鬼嘿然声中,一撩道袍前襟,摆出个架式来。

    「上次和你见面,打得天昏地暗,转眼今日,却是这般模样。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道爷这两天心情正糟,没精力陪你们耍弄。你们有什么算计,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要不,手下见真章就是!」

    能将一个向来阴沉多智的人物给激成这种模样,雷喙鹰也足堪自豪了。

    只是眼前这情形,绝不是他想要的。

    他退后半步,皱眉道:「道兄,虽然咱们相交不深,但我也知道,幽魂百鬼是此界公认的沉稳,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你这般作态,又是何苦?」

    李珣冷冷一笑道:「既然相交不深,你雷鸟儿也就不必妄加猜测,一句话,要么,你敞敞亮亮说些实在的,要么,现在动手便是!」

    雷喙鹰苍白的脸上浮上一丝红晕,显然也有动怒。

    也难为他在这种情形下,依然能按住火气,强笑道:「也罢,我就简单地说一句─我五宗联盟实是想与道兄做生意的。」

    借着说话的空档,他顺过气来,语气已不像之前那么僵硬。

    「所谓生意,自然要有等价之物交换。在这里,我可以代表摩什上师保证,我方所出的价码,绝对可让道兄满意,而道兄,则要考虑一下,是否愿意拿出诚意来,完成这笔生意了!」

    李珣听得哑然失笑,亏得他前面口口声声的「有缘」、「天意」,现在却又市侩味儿十足。这雷鸟儿为了安他的心,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从这一点上看,魅魔宗倒是颇有诚意的样子。

    正说着,雷喙鹰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符,递了过来。

    「今日道兄显然是不愿深谈。也罢,这其中是敝宗独有的「飞魃讯法」,若道兄回心转意,便可凭借此法,与敝人联系,再由敝人直接转告上师,这样可否?」

    李珣抿起嘴唇,并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雷喙鹰的手定在半空,脸上神色丝毫不变。

    「道兄,便是事情真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这世间万事万物,又哪有一成不变的道理?道兄今日没有筹码,难道明日依然没有?道兄是人中之杰,对这一点,应该清楚得很。」

    李珣想了一想,终于在哈哈的笑声中,接过玉符,神念一扫,便将其中的法诀记下,又随手将玉符捏碎,道:「如此,我便保留一个与贵方联络的管道吧。以后,总有做生意的机会!」

    「正是如此!」雷喙鹰点头一笑,忽又略压低声音道:「道兄最近最好小心一些……」

    「嗯?」

    「道兄应该还不知道吧,就在昨日,水蝶兰反了!」

    雷喙鹰的目光在李珣脸上一扫,这才又叹道:「这位水仙子的性情当真是反复无常,她昨日公然与朱勾宗决裂,在蚀神刀、小朱勾等人的连手之下,从容脱身,如今已是朱勾宗明令追杀的麻烦人物了。」

    李珣的脸色变得相当精采,雷喙鹰说着也苦笑出来。

    「她叛出落羽宗才多长时间,这又和朱勾宗撕破了脸,两个杀手宗门全被她给得罪了,恐怕再没有哪个宗门敢收留她。」

    李珣也笑,初时的惊讶过后,他反而能够较坦然地接受这一变故。

    想一想,水蝶兰是谁?那可是通玄界最最顶尖的大妖魔,可以与罗摩什等人平起平坐的。

    相比较而言,朱勾、落羽两宗的千机老怪和素怀羽两人,固然也是宗主之尊,相比罗摩什,还是差了一个档次。

    想想水蝶兰的性情,反是必然的,只是早晚有别罢了。不过……水蝶兰反了,关他什么事?

    雷喙鹰看他还没明白过来,便提醒了一句:「道兄,如今这通玄界传你和水蝶兰的关系,可是要传得疯了,人言可畏,谁知道传到朱勾宗人的耳朵里,会是什么情形……」

    李珣的眼皮跳了一下,不过他还是做出饶有兴味的样子,道:「都有什么样的传言?说给我听听。」

    雷喙鹰哈地一笑,这种玩笑话,他自然不会当真。

    「还有一件事……呃,其实贵宗宗门之事,我是不好插嘴,不过前些日子,传说贵宗的碧水君,似乎有勾连外宗修士的嫌疑,被贵宗宗主痛斥,有没有这回事儿呢?」

    李珣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他知道,虽然雷喙鹰满嘴的都是些不确定的字眼儿,但是他既然敢在这里说出来,那便是有相当的真实性了。

    想想那日阎采儿透露的消息,难道宗门内已经乱成这种程度了?

    雷喙鹰这次却理解错了他的表情,只以为是李珣惊讶于魅魔宗的情报手段。

    他这时便开始卖力地推销己方的诚意,也不管李珣如何想法,干咳一声后,道:「贵宗的事情,我是无法置评,不过据说碧水君勾连的那方,却是落羽宗。

    「此宗是出了名的「接手无悔」,就算碧水君那里出了问题,但落羽宗依然不会罢休。而且,更重要的是,近日落羽宗高手大批向北地集结,相较于朱勾宗,或许道兄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这儿,会更妥当些。」

    李珣自然知道雷喙鹰打的是什么心思,便轻描淡写地谢了两句,两人再不作态,相视一笑后,同出树林,倒似刚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雷喙鹰处理事情绝不拖泥带水,说走便走,再没有看齐飞熊一眼,领着宗门修士远远飞遁。

    李珣表情平静地和秦婉如打了招呼,其实却很有些心不在焉。现在他满脑子都在都在琢磨雷喙鹰所透露的消息。

    不得不说,雾隐轩一事如此迅速地招人怀疑,甚至说是被人锁定嫌疑,大大地出乎他的预料。

    现在分析此事如何败露已没有任何意义,重点问题是,五宗联盟究竟想干什么?

    显然,让罗摩什纡尊降贵,主动寻求联系的事情,绝对不简单,而使他们投鼠忌器的难题,恐怕也不是区区一个李珣所能扛得下的。

    还有幽魂噬影宗,一段时间没回去,他的信息竟然这么滞后了,这样可真不妙。不过,相对于前一件事的毫无头绪,这边的事故,却是能够找人询问的。

    心中有一件事悬着已经相当痛苦,而若同时悬着两件事,那无疑就是一种折磨。任李珣心志如何坚韧,此时也有些吃不消,他想了想,干脆向秦婉如提出告别之意。

    随着他的心意,阴散人施施然从一侧转出来。

    李珣忙「恭恭敬敬」地将这意向说与她听,阴散人唇角微微一撇,淡然道:「去极地?」

    李珣咳了一声,目光扫向周围那些阴阳宗修士,这神态看在秦婉如眼中,自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想了一想,竟开口为李珣解围:「师弟事情繁杂,这边也不好留着,师尊,您的意思……」

    阴散人拂尘轻摆,微笑道:「我自然不会留他……而是与他同去。」

    「同去?」

    秦婉如猛吃了一惊,一边李珣也做出惊讶状,拿眼看来。

    「古志玄这厮,手段如此下作,我岂能与他罢休?此外,还有散修盟会……我也想看看,千万年来,一盘散沙的百万散修,如何给他捏成了一块儿去!」

    看阴散人说得信誓旦旦,连李珣都差点儿以为这是来真的,更别提秦婉如了。

    「师尊,古志玄早已不是六十年前的玉散人了,此时他手下数万修士,将极地护得不透……」

    说了半截,话音忽地一滞。李珣在一边暗笑,这就是秦婉如失策了,以阴散人的高傲性情,这么说法,岂不是激她过去?

    秦婉如显然是想到了这一点,忙又改口道:「更何况,母亲如今受制于灵灭丝,正要四处收集材料,打制定魂蓝星,以图救治。这些材料都是生僻之至,如果没有师尊在旁指点,让弟子如何找法?」

    阴散人的眸光在李珣脸上一溜,接着便低低冷笑出声。

    「正是难找,才要先去找古志玄的晦气。若此法不成,再去找寻也不迟。我意已决,妳且护着妳母亲回宗门休养,接下来,便着重在宗门内使力,如非必要,就不要出来了!」

    李珣心中叫妙,这顺势一说,此次被秦婉如「强召」之事出现的可能,便降到了最低。

    想必是阴散人有求于他,故而才如此合作。

    看到这情形,李珣是越发地不愿意轻易许诺了,就这么将她吊在半空,或许能获得更多的好处。

    他心中暗笑,脸上却又露出难色,将那种心有不甘,偏又惧意甚深的姿态,表现得惟妙惟肖。

    秦婉如是深知师尊个性的,见阴散人如此,知道再无可更改,只能应了。接着又看向李珣,嘱咐道:「这一路上,师弟可要好好服侍师尊才是……」

    她服侍我还差不多!李珣暗中冷笑,面上当然满口应是。

    阴散人忽地在侧一笑:「妳这声师弟倒叫得对了,从今日起,他便是我第二个徒儿,你们师姐弟今后还要互相扶持,彼此帮助才是。」

    李珣笑容一窒,秦婉如却轻「啊」了一声。

    这种失态的表现,很快就被两个心智超群的男女克服,李珣笑容越发灿烂,而秦婉如也是一脸喜色。

    「那真要恭喜师弟了,唔,也要给师父道喜,毕竟像师弟这样的俊才,也是世间罕见呢。」

    李珣口上应着,心中却有些疑惑。

    要知道,阴散人此言一出,也就等于是从法理上将他纳入到阴阳宗的势力中去,可说是为他以后掌控阴阳宗铺设好了道路。

    最重要的是,由于受到思维定式的影响,秦婉如只认为这是阴散人的笼络手段,必然会乐意接受,不知不觉间,就将可能发生的问题消解干净。

    这正是李珣想让她做,却还没吩咐的事情,这么自觉,只是因为她那个妹子,至于吗?

    心中虽然怀疑,但在这个情势下,李珣是没理由拒绝如此诱惑的,看着阴散人平静如水的眼眸,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真切起来。

    

第三章 阴阳

    雾气中噗哧一声笑,旋又全无声息。

    李珣却也不惊讶,事实上,在交谈过程中,双方对雾中人都有所感应。

    尤其是那渊深难测的杀意,随着雾气的涌动,忽闪忽灭,不知给了水镜先生多大的压力。

    这位一宗之主,能对李珣如此客气,除李珣自己的能耐外,这雾中人也居功不小。

    玉岚道人的讲演已到了尾声,李珣也寻到了来时的路,不紧不慢地往回踱去。

    不管他在水镜先生面前表现得多么从容,平生最大隐秘的暴露,带来的冲击和压力,足以击垮一切屏障。

    更要命的是,这不是瞬间的崩溃,而是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不管水镜先生表现得多么低姿态,最后占据主动的,都是这个外表超然,实则圆滑世故的家伙。

    「啧,水镜先生……连杀人灭口的机会都不给我!」

    「谁说的?如果你有胆,半刻钟的时间内,我提着他们两人的脑袋来见你!当然,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就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李珣翻了个白眼:「与其现在天崩地裂,还不如让他用软刀子割我几下,至少有个缓冲的时间……

    「你也不用急,我想,我很快就要下决定了。」

    话音未落,雾气内外,二人同时生出感应。

    人声倏止,李珣扭过脸去,在数十尺外,如纱的雾气中,一点红光渐渐清晰,最终化为幽幽倩影,现在李珣眼前。周围的空气温度上升些许,与水气合在一处,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WWW.16K.CN(16…….文.學網轻轻封住他的口鼻。

    如果对方愿意,这湿热的空气,随时会化做火热的岩浆,把其中的人烤成焦炭。

    李珣停下身子,皱眉道:「栖霞元君?」

    话音方落,方圆数丈的水气一扫而空,妖凤优雅的身姿显现眼前,神情倒是出奇的平静恬淡。

    李珣这才想起,妖凤前日已光明正大地入住水镜洞天,眼下碰上,倒不是不可接受。

    两人目光相对,从彼此眼中,都看不出什么亲善之意,反倒有些仓促中的尴尬。看起来,双方只是偶然相遇,李珣松一口气之余,又觉得脑袋隐隐作疼。

    妖凤看起来也有些烦闷,微蹙秀眉道:「你怎么在这儿……」

    「娘亲,猜猜我刚才看见了谁?」

    突起的少女清音将已僵滞的气氛打破,两人同时扭脸看去,只见林无忧笑嘻嘻地踩着水面,飞跑过来。

    林无忧身上,粉红色的绣纹小褂配上同色纱裤,外连裙袂,清爽可爱到一塌糊涂,像是在水气湿重的湖面上,射下了一缕阳光。

    妖凤雍容的面容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宠溺之情,微笑伸出手,化去冲力,将少女半揽在怀中:「乖囡,你看到谁了?」

    「就是水镜那个老滑头啊!看到他刚从南边走开的……珣师弟,是你?好巧啊!」

    李珣眉头跳了跳,还了一个笑脸:「无忧师姐好,真是好巧!」

    「南边……」妖凤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突然变得如霜刃般锋利,在李珣身上扫过。

    李珣本能地绷紧身子,耳边则传来妖凤冷森森的问话:「你刚刚见过水镜?」

    李珣知道她是从方向上判断出来,事实俱在,他也不砌词推诿,坦然承认:「碰巧说了会儿话吧。」

    「碰巧?」

    妖凤明眸中利芒有如针刺,令李珣脸上一热:「若在其他地方,也就罢了,可在这琅琊水镜之天,何曾听到过「碰巧」二字?」

    李珣稍稍稳定心绪,却也愕然于妖凤与水镜的「异口同声」。好笑之余,耸肩道:「这个,还有什么说法吗?」

    妖凤淡淡道:「也没什么,水镜宗号称通天晓地,行事无不合乎天机。

    几万年下来,别的没有,圆滑趋避的本事却是炉火纯青。作为一宗之主,水镜行事,若没有个瞻前顾后,才是奇怪。」

    她并不愿在这话题上停留,稍顿又道:「我只是提醒你一句,水镜宗那些相面卜卦的法子,难测得紧。你的本事大多还是在明心剑宗上,脱离这根基,古音未必看得上你!你可明白了?」

    这算是关心吗?

    对妖凤不合常理的态度,一时间令李珣难以理解,所以并没有及时做出回应。

    反过来说,妖凤本人似乎也有些困惑,眉头从一开始便没有舒展过,只是用手无意识地轻抚女儿的发髻。

    林无忧在此刻表现得真是乖巧,也不说话,明眸闪亮,在两人身上来回巡逡。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而半空中,玉岚道人的影像正渐渐淡去,关于玄海幽明城的信息,已通过这种形式,完全发散出去。只是从头到尾,李珣没在上面留过哪怕一点儿心思。

    不过,没有玉岚道人的遮掩,在一起的三人便相当碍眼了。

    妖凤眸光一扫,唇边略显冷诮:「罢了,这是你的事情,我也懒得管……我且问你,你可知道阴阳宗在湖上的位置?」

    「阴阳宗?」

    李珣心头剧震,还未来得及说话,妖凤却神情一动,似是接收了什么讯息,也不打招呼,搂紧林无忧,身形倏然消逝。不过,李珣较以前灵敏数倍的感知,仍捕捉到了她移动的轨迹。

    事实上,正如妖凤本身的性情般,她的飞行移位不但有速度,亦有飞翼垂流的堂皇大气。空气被强烈风压挤迫的呻吟,便是感应其方位的最佳指针。

    只是,感应是一回事,捕捉是另一回事,而捕捉之后,如何应付,才是最考验人之处。

    相比之下,另一位则整个地倒了过来。

    「嗨,和你师娘倒真是恋奸情热啊。」

    水蝶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和李珣只有不到七尺的距离。

    李珣只觉得脑后头皮发麻,也不知是被妖女的神出鬼没吓的,还是被毒舌激的。

    他摇头叹了口气,转过脸来笑道:「刚才多谢了,也只有你才镇得住水镜那老滑头。」

    「去!」水蝶兰极不屑地哼了声,目光又转向妖凤消失的方向。此时她明明是「百鬼」的容貌,偏露出一个极促狭的笑脸:「想知道栖霞去做什么了吗?」

    「你知道?」

    「当然,昨晚上就知道了。」

    说着,她身形又隐入连绵的水雾中,只是悄悄激发了体内的「同心结」,来指引方向。

    李珣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才奔出十几里路,鉴湖上忽地起了一阵骚乱,接着便是滚滚的元气乱流从远方直压过来,似是从水镜洞天之外,一路传导至鉴湖范围。

    李珣皱眉细品这乱流中挟带的信息,尚未分辨出个究竟,已有人扬声大叫道:「厉斗量与妖凤死战,北盟南下了!」

    这尖利的嗓音直上高空,一下子不知传出多远,立时又在鉴湖上搅起一阵风浪。

    湖上各宗修士人数并不算多,只有三四百人左右,却都是各宗的精锐,被刚刚那言语刺激,几乎是同时提气反应,彼此气机交错,互相影响,当即把鉴湖周围的元全文字小說閱讀,盡在WWW.16K.CN(16K.……CN.文.學網气切割得七零八落,漫天水雾也冲散大半。

    在这混乱的局面下,便显出水镜宗知客的圆滑来。

    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在少之又少的时间里,将各宗修士收拢住,又顺应时势,将心痒难熬的修士们引出。而且其退出的路线各不相同,将各宗之间可能出现的磨擦降到了最低限度。

    在这种情况下,单枪匹马的李珣便很是碍眼了,一路上,他至少与五个宗门的修士擦肩而过。他也顾不得旁人的眼光,只是潜心锁定了蛊虫的反应,一路狂奔下去。

    眼见已要飞出水镜洞天,周边「水华重幕」的封禁忽地荡漾起一圈水纹状的震波。李珣猛然抬头,恰看到半空中青芒红影交错而过,在虚空中拉出一线黯淡的彩光。

    紧接着,细长的彩线膨胀开来,刺眼的光芒洒落,将「水华重幕」击出一圈又一圈波纹。力量导入大地,方圆百里,都在隆隆回响。

    「镇海八法最重气魄,栖霞又是一贯的堂皇大气,他们两人打起来,才是真正好看。嘿,姓厉的总爱多管闲事,却不想想,人家愿不愿承他的情!」

    水蝶兰明明就在附近,偏能借助淡薄的水气及周围沙洲草木的阴影,将身形藏匿无踪,经过的那么多高手,竟然没有一人查觉。这种手段比李珣半调子的噬影大法可要强出不知多少倍。

    只是,李珣怎么听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呢?

    疑惑中,李珣冲出了水镜洞天,外间扑面的凉风吹干了周身的湿气,令他头脑一清。

    再抬眼看时,便发现在高空激荡的乱流之下,还有两拨人马酣战正紧,虽气势不及,热闹之处,却犹有过之。

    「那个是……宗主云辇,秦婉如?」

    李珣忽然明白症结在哪儿了。

    他身形猛然侧移,转到侧方山林深处,寻了个隐蔽地点,才低声道:「昨晚上,你把「墨丝蚶宝」送出去了?」

    身边人影不见,偏有声音从虚空中透出来:「那是当然。不过,你那个便宜师姐好心急啊,走漏了风声,也算活该!」

    李珣应了声,脑子里却想到妖凤亲身参与这水镜大会的怪异之处。现在看起来,她纡尊降贵地驾临此处,除水镜大会及剃刀峰之事外,还要再加上羽夫人……刚刚,她不就直接问了阴阳宗的所在么?

    应该就是这样了,在有心人眼里,羽夫人的所在是瞒不过的。

    秦婉如行险将羽夫人带在身边,固然争取到了时间,却也使得自己再没有缓冲的余地。在妖凤雷霆一击之下,能撑到此刻,已算是幸运了。

    思至此处,李珣正要回头,却听见水蝶兰哼声道:「预先声明,不要想着让我掺和进去。本人伤势未愈,可不想去送死!」

    被水蝶兰一语道破心思,李珣也不显尴尬,只是耸耸肩,却没放弃这个心思。

    越是与古音她们打交道,李珣越能体会到羽夫人的重要。特别是羽夫人掌握的诸多信息,对他来说,拥有无以伦比的价值,堪称是与古音等人角力的胜负手。

    「扭转不利局面,这是一条……唯一的一条捷径哪!」

    心中执念未绝,阴阳宗所处的空域下,便是一声直追高空激战之声势的大震。

    先前围攻宗主云辇的十余名修士在震荡中同时后移,窥了这么个空隙,云辇周围如莲花般的垂流云气,片片伸展,旋又飒然外烁,观其「莲瓣」的移位,分明就是一个极高明的封禁阵法。

    李珣点头道:「哦,禁法本身倒没什么,可若有云辇上诸修士以「极变阴阳法」操控,声势便截然不同。攻敌不足,自保有余,倒是打得好如意算盘,只是……」

    「青鸾都藏了大半天了,怎么还没动静?」

    「嗯?是青鸾吗?」

    「当然,旁人我还发现不了,可她那个洁癖的性子,若能藏得严实,才叫怪事。」

    这回轮到李珣惊讶了。他看得出妖凤一方仍有所保留,却想不到对方保留的余地是这么大!

    是对诸宗会盟还是有所顾忌吗?

    李珣看不出来,有若一盘散沙的各大宗门,如何还有结合起来的可能。倒是厉斗量这么热心地帮忙,除了其本身个性之外,未免没有示恩于人又或彰显「北盟」强压以成事的考虑。

    只是,阴阳宗相对于北盟,实力太弱,现在又没有阴散人撑腰,若还是坚持自保全身的策略,这回返宗门的路上,恐怕就是他们的坟地了。

    青鸾到这时候还不出来,莫不是在担心阴散人的缘故?想想也是,妖凤她们可不知道阴散人的现状。

    在她们眼中,阴散人向来「神出鬼没」,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杀出来。

    留个青鸾,也算是有所准备……

    「只是若事态持续下去,就算厉斗量挡住妖凤,阴阳宗也很难脱身,时间一长,傻子也知道阴散人不在附近,那时候,阴阳宗可就危险了。嗯,此时若有个可以打破常态的人出现……」

    「是你宗门那位吧!」

    「啊?」

    二人的对话被横过天际的剑光切断,随之而来的清亮剑吟,在闷雷阵阵的天空中,显得分外悦耳。

    然而,当李珣看到剑光环绕中那位修士的身影时,却一点儿赏心悦目的心思也生不出来。

    「明玑?」

    李珣绝不曾想到,第一个有胆出来解套的人,竟然是明玑。

    在这里,比明玑辈分高、权位重、影响大的前辈高人起码有五位以上,何曾轮到明玑出头?

    可在这种时候,再想什么都没用了,他瞪大眼睛,看着明玑身剑合一,从侧下方强突而上,围攻阴阳宗的北盟修士也分出两人,半空截击。嘶啸的剑气刹那间将三人的身影卷了进去。

    看着天空中飞动的电光,李珣霍然直立,旁边水蝶兰被他吓了一跳,惊道:「你做什么?」

    「谁知道……不过在这种时候,不知道才不会错!」

    尾音有如纤细的纲丝,绷然断绝。而李珣已经御剑直上,扑向天空中的战团。

    也就在他飞腾约百尺之际,水镜洞天之前,又有四道剑光先后飞起,直追上来。

    李珣没有回头,却也知道,后面四人必定是明惑、灵机等同门无疑,而能比同门早上半步,便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些杂念只在脑中一闪,便飞得无影无踪,他手中「苦竹」轻振,周身气脉随之共鸣,御剑速度再增,颇有一往无前的气势。

    然而,也正如他所料,在他距战圈将接未接之际,水镜洞天周围暴起数道惊人的气息,同时有人大喝道:「诸位停手!」

    没有人是傻子,几乎是话音初起,交战双方便猛然撤身,拉开了足够的安全距离,就算是高空中打得惊天动地的两位,也说停便停,止息了虚空中肆虐的风暴。

    李珣没管说话的那人是谁,利用双方停战的空档,他缓缓飞到明玑身边。明玑也回眸看来,两人目光接触,都未说话,只一笑而已。

    而此时,明惑领着三位弟子,也跟了上来。明玑稍做示意,这波人马便渐渐向阴阳宗那边靠近,中间并未受到任何阻碍。

    眼见着便要靠近宗主云辇,只是周围那些「莲瓣」余势不消,看起来并没有开门迎客的打算。

    如果真是如此,明心剑宗可就尴尬得很了。

    便在此时,明玑向李珣眨眨眼,持剑的小指微微向阴阳宗云辇那边勾了一下。

    李珣稍怔即明,当即扬声道:「甲子前,在北极蒙秦宗主救难于生死之间,在下虽不才,今日愿以生死报之!」

    声音激荡,遍传数十里,天上地下,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他这边说得冠冕堂皇,明玑也在一旁敲边鼓:「秦宗主对我宗弟子有恩,我宗自然没有旁观的道理!」

    若说灵竹的分量还有些不足,那么明玑此话出口,就连做为当事人的李珣都分不清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更别提那些瞧热闹的旁观者。

    宗主云辇中稍稍静默片刻,终于有了回应。开口的正是秦婉如:「善因善果,本座身受了。

    「明玑仙子,多年不见,一身侠骨,犹胜往昔,这位,便是明心灵竹吧,当年不夜城一别,却不想道友鹏程万里,令人刮目相看。」

    听了这柔和婉转的声音,李珣暗吁出一口气,这下面子、里子都有了。

    明玑看似莽撞的行为,却在情义上捆住了阴阳宗。不但解了眼下的套子,还重新给了阴阳宗转变立场的空间。

    如果秦婉如不是真的傻了,至少在近期内,她应该会选择和正道九宗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最终受益的,仍是正道九宗。

    「真是一石数鸟的好手段!」

    李珣暗赞一声,却又见到水镜洞天外,一个人影浮空而起,大袖飘飘,腰缀铜镜,正是水镜先生。

    他的修为比之妖凤、厉斗量自然远远不如,不过身为地主,开口调停,却是天经地义。

    「厉宗主、秦宗主,还有栖霞元君,诸位都是水镜宗的客人,若在此有任何损伤,都非敝宗愿意见到。水镜不才,愿居中调停,请大家暂止干戈,如何?」

    听着水镜嘴里「在此」、「暂止」等等言语,李珣忍不住想笑,只是,他很快便笑不出来了。

    高空中一道目光射来,打在李珣身上,竟让他全身为之一热。这显然于妖凤。而几乎就在同时,身后宗主云辇中,也有目光投射过来,同样定在了他的身上。

    受此刺激,李珣忽地想起,对他而言,在场诸人的关系,真是乱得无以复加,只是想想便觉得头疼。抽空看了眼不远处的灵机,这个修为最弱的兄弟,固然明显有些怯场,可因单纯而显现在脸上的神情变化,却让他不由得好生羡慕。

    双方的目光几乎在同时移开,紧接着,秦婉如已抢先在云辇中发话:「多谢水镜先生好意,只是本座誓与掳母至仇不共戴天,此间再没什么余地可讲!」

    除了李珣这种深知其中关窍的人物,在场修士都是满头雾水。

    只可惜,不管是秦婉如还是妖凤,都没有闲心解释。

    这边话音方落,高空中妖凤便冷讥道:「古家追捕逃奴,是情理中事,我这边也不用水镜你费心了。」

    听她自称是「古家」人,非但李珣,就连明玑、明惑等人,脸上都不太好看。

    这种事情约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凭的就是一点感觉,而妖凤此言,就等于是在上面涂了层怪怪的佐料,呛不死人,却让人很难有个好心情。

    不过,受此干扰的,也仅仅是少数几人而已,像厉斗量就完全不受影响,他哈哈大笑道:「元君何以欺我耶?古志玄与阴重华的陈年旧事,我也知道一些,其中纠结暂且不论,只看其中的辈分……

    「说句对秦宗主不敬的话,这事情便是元君要管,也要去找阴重华才好,中间隔着辈分,也不好僭越不是?」

    也许是李珣的错觉,他隐约感觉到,当厉斗量扯出「辈分」这张虎皮时,上下四方的气氛似乎有了微妙的转变。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周围静得落针可闻。

    而接下来,妖凤的笑语便将这份异感击得粉碎:「奇谈怪论!我区区妖魔,听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抓个逃奴,哪来得这么多讲究?」

    话音方落,远方便有一人冷冷回应:「你有没有讲究无所谓,只要记得我们的讲究便成了。」

    能在妖凤眼前如此说话的,天芷上人当然算一个。

    随着这针锋相对的言语出口,李珣便看到,久违的天芷升上半空。数月「不见」,她一身银灰长袍,风姿如昔,眉目间决绝寒意却越发明显。

    看起来,若是一言不合,她绝不介意和厉斗量合攻上去。

    天芷一出,几乎可以代表正道九宗已打定了相助的主意,而其间又有明玑、李珣代为转圜,不惧阴阳宗反覆,势头可说是彻底扭转过来。

    妖凤双眼眸光如霜似雪,在天芷面上迅快一绕,随即又转而看向宗主云辇这边。

    也许是错觉,李珣倒觉得她的眼神在自己脸上停留得长些。

    旋即听她冷笑道:「羽侍可醒了?」

    这一句话将刚刚营造出来的杀气尽数卸开,众人发怔之时,唯有秦婉如及时回应:「家慈蒙元君照顾,尚沉睡未醒。」

    此话客气极了,却也阴狠极了,分明点出秦婉如与古家,确实是仇怨不共戴天。

    妖凤却只当清风过耳,淡淡道:「还未醒吗?那倒真是可惜了。我向来知道,羽侍心中最慈,却不知可还能应在她女儿身上么?」

    说了这些若有所指,兼且晦涩难明的话后,她稍稍一顿,又轻叹口气:「都是女儿,怎么差得这么多?无忧,我们走了!」

    「娘亲啊,哪有在这么多人眼前说自家女儿坏话的?」

    随着少女不依的娇侬软语,粉红色的身影乘着风,从高空中直落下来。眼尖如李珣者,还能看到她背后刚刚收拢进去的金属飞翼。小姑娘视周围数千修士如无物,一头钻进妖凤怀里,大撒其娇。

    妖凤脸上神情虽仍是冷冷淡淡,但眼中的慈爱却是瞒不过明眼人。她轻抚少女松散的发髻,接着又伸指在少女脑门轻弹了一记:「说你了么?

    小心眼儿!」

    母女二人就这么把旁观者晾在一边,若说旁若无人,也是拔了尖儿的。只是,妖凤的言语中,味道怎么这么怪?

    或许是李珣敏感,可他分明觉得,随着妖凤唇齿启阖,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不循任何介质,直抵他心中深处,荡起阵阵回音。

    身后宗主云辇之上,秦婉如竟是出奇地沉默。

    水镜洞天外的冲突还是草草收场,大多数旁观者只是看得一头雾水,带着疑惑渐渐散去。

    此时最开心的大概就是水镜宗。

    通过这一场水镜大会,水镜宗成功地将身上的压力卸下,再度成为一个称职的「旁观者」。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水镜先生的心情还算不错,主动安排阴阳宗人马进入水镜洞天暂歇,同时给正道九宗的拉拢创造机会。

    李珣暂时没有考虑其中的关节,他先前不假思索,飞身与明玑「共患难」的表态,不出意料地引来颇多赞誉。

    相比之下,明玑只是淡淡地说了声「乱来」,可那轻打在他肩膀上的剑鞘,却比任何赞誉都来得重要。

    这个动作令李珣长出一口气。从明玑的举止来看,水镜先生果然把「不计名利毁誉」的手段发挥到了极至,他的秘密算是保住了。

    此时,以厉斗量为首,正道九宗的代表正聚在一起,商议与阴阳宗的关系变化。

    总体而言,这边的态度还是相当谨慎的,并没有急切地与秦婉如商谈,避免了挟恩图报的坏印象。

    同样的,秦婉如的态度也略显保守,除了口头上致谢之外,也没有主动谈起与正道九宗合作的事项。

    双方故做矜持的姿态,与李珣已无关了。看着明玑,他有心问她昨晚对战「血魔」的详情。

    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忽听得有人开口招呼:「明玑仙子,还有这位灵竹道友,多年不见,可否到云辇上一叙别情?」

    「秦宗主?」

    明玑没想到,刚刚还与厉斗量等人扯皮的秦婉如,转脸便提出邀约,不免有些惊讶。

    厉斗量、天芷、释无涯这三个权位最重的宗主同时转过脸来,与明玑眸光一对,彼此都有了默契。

    李珣在旁翻了个白眼,若连六七十年前的一面之缘,也有旧情好叙,大家也用不着打生打死了。秦婉如这样做法,分明叙旧是假,给自己找台阶下才是真!

第四章 内鬼

    从礼仪的角度而言,一宗之主,请宗外人士登上云辇,无疑就是极亲近、极看重的表现。

    算起来,明玑虽与秦婉如辈分相当,但在人前也不敢怠慢,依足了礼数。李珣随着她进退趋奉,脸上肌肉都发了僵。直至进了云辇内部,才算松了口气。

    和明玑不同,李珣毕竟来过,方一进来,目光便自发地瞥向辇内卧榻之上。却见纱帘之中,羽侍身躯之上,悬着一团深蓝色的光球,旋转不停。

    偶有几道略淡些的同色光丝,从光球中投射出来,从羽待身上穿过。

    明玑的目光也很快被这奇异的玩意儿吸引过去。

    一旁秦婉如柔声解释道:「那便是家母了。她老人家身受灵灭丝之苦,需「定魂蓝星」方能解救。本宗费尽周折,才由千帆城的大匠师制成这一枚,眼见就要得竟全功,却不想被妖凤偷袭。幸亏厉宗主及仙子拔剑相助……」

    对此中情由不太了解,明玑也只能嗟呀两声。

    秦婉如微微一笑,转脸对李珣道:「当年灵竹道友年岁尚幼,修为平平,才有被救一节,而今不过七十载,却已经名震天下。今日更将当时情状,整个倒了回来,倒让本座有了白云苍狗之叹。」

    她摆出前辈尊者的架式,似乎真是在叙旧,李珣不愿被她牵着鼻子使唤,只是喏喏谦逊了几声便罢。

    明玑却窥准了她话中枝节,一语卡在其中:「秦宗主今日所遇局面,应也是一时大意所致。只是妖凤及其身后的散修盟会势头正劲,又有令堂这一节,却不知秦宗主是否仍准备按原本计划南返呢?」

    秦婉如知道明玑是把话题引向诸宗合作的方向,却也不刻意纠正,只淡淡道:「家母此时状况不稳,一时间倒急切不得。我意欲暂留水镜洞天数日,稍事观察。此外,妖凤欺人太甚,只恨我修为粗浅,一时尚抵御不得,所以……」

    她忽地将话截住,静了一静,方冷笑道:「我也修书一封,请师尊出山,为我主持公道。料那妖凤也不敢再为所欲为!」

    说话间,她美目顾盼,在二人面上扫过。

    李珣看得出来,秦婉如还在拿架子,显然对诸宗会盟一事,仍有所抵触。只是,她拿谁出来不好,偏指望阴散人。

    要知道,此时阴散人只怕还在东南林海内照顾婴宁那孩子呢,哪里赶得过来?

    李珣强忍着笑,把目光移到别处。云辇内虽算宽敞,但男女有别,可以着眼的地方实在不多,他眼睛转了一圈儿,只能盯着内壁上悬着的挂饰,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传入两位美人儿的「闲聊」声。

    正在无聊之际,李珣心中忽地微微一动。这没来由的感觉就像是向心湖中投下一颗小石子,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却又不知石子是从哪里飞来,怪异极了。

    李珣终究不再是秦婉如口中「年岁尚幼」的小鬼,几十年来的风雨磨砺给了他极为丰富的经验。

    在这种情况下,他很快便澄清心境,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动,一点点地盘查附近可能对心境造成影响的因素。

    稍等片刻,在视界的极限处,李珣终于发现了变故所在。

    那是床榻上的羽侍。

    虽然姿势和呼吸没有任何变动,可在定魂蓝星与其气机交换的过程中,比之先前有了极轻微的改变,蓝色的光丝好像比之前少了一些,速率也有所变动。

    而明玑与秦婉如仍在闲聊中交涉,并没有发现这边的变化。

    李珣皱皱眉头,他对定魂蓝星的运作不算了解,自然也不知什么才算正常,男女之别更使他不能死盯着床榻不放。是以虽是心中疑惑,却只能按下不表。

    恰在此时,耳中传入秦婉如的柔软腔调,里面涉及到他:「说起来,我与灵竹道友也算有些缘分。托大一些,还算是长辈,难得相见,不好让道友空手而回……」

    李珣听出她话中意思,惊讶过后,正准备开口推拒,秦婉如已先一步道:「明心剑宗御剑之道天下独步,且用志惟一,最是精纯。寻常那些法宝对道友而言不过是添乱,可有可无,我这里却有一件小玩意儿,颇适合道友所用。」

    说着,秦婉如即从袖中取出件小东西递上,乍看像是颗黄铜铃铛,只有龙眼大小,上雕简略的纹饰。秦婉如将其置在掌心,稍一滚动,便发出低低震响。

    「此物名为「扫雪」,可缀在剑柄之后,用心精炼数日,其声息退可守心澄意,进而干扰敌心。没什么杀伤力,只可算是个小玩意儿,聊做纪念却是恰好。」

    李珣与明玑对视一眼,都有些迷惑。

    若是太贵重的宝物,他们自然是不会收的,可这「扫雪铃」论珍奇还称不上,仅是实用而已,正是纪念用的好物事,若再加以拒绝,未免有些不尽人情。

    稍一迟疑,明玑略微点头表示同意。李珣得了指示,方躬了躬身,从秦婉如手上接过。铃铛入手,他心中立时一跳,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是再行谢过。

    秦婉如送出纪念之后,也就顺理成章地送客,明玑也不再多言,扯了下李珣,起身告退。

    李珣偷瞥了下二女的脸色,观其神情,其结果似乎还在双方可接受的范围内。

    由于要掩饰开小差的举动,在下了云辇之后,李珣也没问明玑详情。

    倒是明玑叹了口气。

    「只阴阳宗一支,仍不足成事,也怪不得秦宗主如此谨慎。撇去西联诸宗,与北盟有利益冲突的宗门,实在少之又少,会盟之事,可以休矣。」

    李珣小心翼翼地回应道:「这毕竟不是行军打仗,北盟势力虽强,也谈不上各个击破,百兽宗一事后,各宗应该不会给古音以犯事的口实吧。

    「这样看来,倒是玄海幽明城那边,群情复杂,难保北盟没有什么动作……」

    话未说完,肩膀上早挨了一记。这一剑鞘挨得好没来由,李珣睁大眼睛,委屈得很。

    明玑用剑鞘压着他的肩膀,似笑非笑:「我总算明白你近些年把功课都用在哪儿了!自家修为还没上去,哪来这么多计较?就算你是古音肚里的蛔虫,叫人家一个指头弹飞,照样不顶用呢!」

    李珣哭笑不得,只能摇头道:「蛔虫就算了吧,再说……不是已经有一位了吗?」

    他有意压低了声音,话中若有所指,所得便是另一记剑鞘。

    在他夸张的呼痛声中,明玑的笑容忽地沉淀下去,显露出沉静的一面。

    「此事不要再提,我看秦宗主在此事上多有保留,想必有所顾忌。说出来徒增麻烦。」

    李珣喏喏应声,跟在明玑身后,缓步前行。走了没几步,忽听得声音入耳:「我倒忘了,借你的吞海灵犀还未还你。喏,接着。」

    从明玑手上接过挂饰,李珣仍在装糊涂:「四师叔用这玩意儿干什么了?昨晚上……」

    「昨晚上用它与「血魔」交了回手,可惜,药不对症。」明玑倒很坦然,三言两语将昨夜的事情描述一遍。

    「从前日徐亢等人的死法上来看,血魔应该深浸魔道多年,出手戾气甚重,其燃血元息必受邪祟怨气滋养。

    「这「吞海灵犀」固然比不上「玉辟邪」那般效用,但也不至于毫无作用……故此,我与释无涯宗主都觉得,昨夜出现的那血魔,与前日的,并非同一个!

    「前日那个,修为更加老辣,暴戾之气更重。而昨夜那个,应该降一档次,修为却比前一个来得精纯,啧,哪来这么多魔头!」

    李珣听得背后冷汗直冒,在一侧强笑道:「那四师叔可知道,当日在星河杀死允星的,又是哪个?」

    明玑眉头皱得更紧,半晌方道:「不能轻下结论。不过,经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想起件事来……」

    「什么事?」

    明玑欲言又止,末了只是笑着摇头道:「算了,你不用管这事,只要记得以后出门在外,万分小心便是了!」

    听她这么说,李珣自然没法接着问下去,只能闷着头思索,自己究竟哪句话出了楼子。哪知再走了没几步,明玑忽地转过身来,李珣一个失神,差点儿迎头撞上。

    急切中,胸口被一只纤长的手掌轻轻按住,李珣借着一点力,停下身子,满脸茫然地看过去,却见明玑神采凛然,分明心中有了决断。

    「帮我个忙……厉宗主前面,替我道歉,我有急事,要先行一步。」

    「啊?四师叔去哪儿……喂!」

    李珣真见识到她说做便做的性子,还来不及问个明白,便见她排空直上,向着东方飞射出去,有心想追上,又哪来得及?

    在原地怔了半晌,李珣习惯性地想挠挠头,手刚抬起半截,他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捏着「扫雪铃」。心念微动,他勾着手指晃了晃,听着清亮的铃声,脑子里却想着之前秦婉如做的手脚。

    在他刚从秦婉如手中接过这铃铛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到上面过热的温度,立时明白,秦婉如必定是有什么消息,通过这手段传达出来。

    由此回想起妖凤临去时大有深意的感叹,再联系云辇中微妙的变化,李珣感觉到,这其中应该有秘密等待他去挖掘。

    有意思!

    手指探入内壁,敏感的指尖初一接触,便知道里面确有文章。李珣不动声色,目光四面一扫,重将铃铛收入袖中。甚至还有闲情就近找了个水镜宗修士问路,才施施然向目的地行去。

    向厉斗量等人解释,并向明惑报备之事可以不提,等到诸事齐备之时,天光又暗了下去。

    此时,与会宗门大多已经回返,水镜洞天周围便显得十分清净。

    由于正道九宗还要商议一些事项,李珣一行人只能继续逗留下去。不过,因为正道九宗弟子相处和睦,水镜先生干脆在洞天内划拨了几处住所,将诸宗弟子一古脑儿送了进去。

    李珣不管其他人如何兴奋,他在有了新住所的第一时间,便随便找了个理由,将自己埋在屋子里,继续研究「扫雪铃」中的秘密。

    仓促中,秦婉如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所以李珣也没花多少时间,便找到铃中机关,抠住铃壁内的铁珠,轻轻扯动,便有一块只有绿豆大小,似是碎玉的残片掉出来。

    怪不得铃声有些杂音,原来是这东西搞怪。

    李珣笑着摇摇头,拈起碎玉,稍一透入真息,便知这是块类似于记录玉简的玩意儿。秦婉如在其中留下一条信息:「宗门不稳,婵玉为内鬼,师尊分身乏术,故借师弟之剑一用。」

    接下来,便是阴阳宗内部相互联络的方式,秦婉如希望李珣在一月之内,能以此将那个叫婵玉的内鬼引出来,一剑斩了。

    「哼,阴重华分身乏术,难道我就清闲了?」

    李珣对阴阳宗内鬼什么的不感兴趣,倒是对信息中那句「分身乏术」

    颇为在意。

    看这意思,大概是秦婉如认为阴散人应来水镜宗保护姐妹徒儿,没时间去管宗门的闲事。

    只是,这决断的语气,味道怎么这么怪呢?

    想了半天不得要领,李珣只能转念去想那个「婵玉」,如果他记忆不错的话,此人应是阴阳宗元老一流,在秦婉如抢夺宗主之位时,似乎也是出过死力的……

    不过,想想星玑剑宗的毕宿之类,李珣倒也能理解。

    婵玉、羽侍、秦婉如、古音、妖凤,甚至还加上阴散人,这些名字在他脑海中来回流动,渐渐地似乎有一条线索将其勾连在一处,只是恍惚间好像还缺了一节,以至于越想越糊涂。

    正想着,外面忽然又是一阵骚乱。李珣撇撇嘴,口中嘟哝着「多事之秋」,顺手将玉片捏成粉碎,再起身出门。

    其实,说是骚乱未免有些过头了,不过就是几个修士在那里嚷嚷「祭炼法宝」之类,李珣听了半晌,才明白,是某个千帆城的大匠师借了水镜洞天内一口寒泉泉眼,正在炼制某件法宝。

    千帆城打造法宝的手段,向为此界翘楚,平日里极少现于人前,却不知为何一反常态,弄得如此高调。

    不过,李珣对此兴趣缺缺,摇摇头,正要回去歇息,忽听到后面有人唤他:「灵竹师弟。」

    声音比较陌生,李珣愕然回头,入目的也是一张不怎么熟悉的面孔。

    此时,他的博闻强记才发挥了效用,只一愕的工夫,他便记起来人的身分:「季涯师兄,好久不见。」

    来人正是不夜城的得意弟子,三代首席季涯。

    李珣与他有过数面之缘,最近的一次,就是在不夜城举宗内迁之时,两人虽交情泛泛,却还算谈得来。

    看季涯行色匆匆,不像偶然遇上,倒像是专门来寻人的。李珣的脑子瞬间就跳到「那位」身上,旋又暗中发笑,摇头否决。

    片刻之间,季涯来到近前,与他把臂笑道:「灵竹师弟,真是让我找得好苦。」

    「呃?」没想到向来沉稳的季涯会如此急切,李珣一时间怔住。

    季涯略有些不好意思,缓了缓劲,正要说话,却见周围人声不少,又有些迟疑。

    李珣察言观色,知他有难处,便笑道:「不如我们到屋里去说。季涯师兄有事,只要小弟力所能及的,必当效力。」

    他这虽是套话,却也动听。季涯感激地点点头,与李珣走到屋内。他也是有养气修为的,初时的急切过后,也知道自己颇为失态,趁进屋喝口茶的功夫,也慢慢调适过来,再开口时,便平静许多。

    「我刚刚太过急切,失了常态,还请师弟见谅。只是此事于我太过重要,所以……」

    李珣忙道无妨,心中却在猜测季涯会提出什么难题来。

    哪知对方再饮一口茶后,却蹦出这么一句话来:「我记得师弟你说过,当年你初见上人时,上人曾赠你一颗虹影珠,可是如此?」

    「不错,确有此事。此珠珍贵无比,又曾救我于大难之中,上人的恩情,我一直记着。」李珣在这事上倒不含糊,说出的话不似以往,起码有八九分真实。

    季涯闻言,身子一紧,勉强才压住腔调,小心翼翼地问下去:「那虹影珠,师弟可还带在身上?」

    「嗯,如此至宝,怎能不随身携带,确实在我身上。」

    季涯脸上已掩不住喜色,他深吸一口气,放下茶杯,用希冀的目光看过来,甚至连声音都略微有些打颤:「那,师弟可否将此珠借我两日,两日后,我必定归还!」

    李珣完全搞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深知人心变化,是以也不犹豫,点头道:「这宝珠本就是上人赠予我的,如今师兄你要用,尽管拿去,也不用订什么归期。」

    说着,他伸手入怀,将那黝黑的珠子拿出来,只见珠子在掌心里滴溜溜打转。

    季涯站起身,先郑重谢过,这才将珠子小心翼翼地拈起来,透入真息,半晌才吁出一口气,如释重负。

    「这回多亏灵竹师弟,否则我必是后悔终生。」

    「哦?什么事情这么严重?呃……若是事关贵宗机密,师兄就不用说了。」

    季涯此时正满心感激,兼又喜事临门,哪还收得住口,呵呵笑道:「对我虽是大事,灵竹师弟听听也无妨。

    「其实也就是刚才,上人对我说,将传授我「先天五色神光」的法门……」

    「啊呀,恭喜师兄!先天五色神光堪称贵宗极光玄法的最高法门,师兄得授此法,无疑是上人认定你登堂入室,可传道统。」

    季涯几百年来塑成的稳健沉着,此时已不知飞到了哪里去,直笑得合不拢嘴。

    「承师弟吉言,我初听闻这个消息,也是欢喜得傻了。哪知上人还说,这五色神光之法,需实地演示,而其威势所及,除山岳强压之外,对神智冲击尤其厉害,像我这般修为,非有护持心神的法宝不可。

    「本来,我也有一颗「虹影珠」来着,只是不巧,参加水镜大会之前,把它送给一位师弟冲关所用。

    「事到临头,自己反倒给难住了。偏偏上人又说,水镜大会之后,她便要闭关修行,只有这么两天有闲。还好我急切之下,及时想到了师弟你,真是天幸!」

    说罢,他哈哈大笑,李珣陪他笑了两声,才似若无意地问道:「上人要闭关么?迁宗不过数月,宗门里的事情应该不少才对。」

    「确有不少杂事,不过,上人说她正在冲关的要紧处,一时也耽搁不得。好在宗门内还有师尊和各位师伯、师叔可以分担,短时间内,想来并无问题。」

    李珣嗯嗯连声,脑子却记起,天芷上人虽然修为绝顶,却没有亲授弟子,像眼前这位三代弟子首席,其师尊便是天芷的师兄,极影真人。

    两人再说了一会儿话,季涯便开口告辞,临别自然又是连声的感激,并说必在两日内归还云云。

    李珣有口无心地应着,脑中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天芷……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吗?

    转眼又是一天过去,正道九宗内部的商议已经告一段落,可有些尴尬的是,等他们抬起头来,发现事态和会前几乎没有任何差别。就连阴阳宗,也仍然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并没有热心倒贴的趋势。

    李珣对此毫无兴趣,因为他正紧张着。旁人或许还不觉得,可他本人已经有了危机四伏的感觉。尤其是今天灵@无意间说的一句闲话,更让他心生触动。

    「今天怎么没见水月师妹?」

    灵@只是随口说说,李珣却从中感觉到水镜宗所持的微妙态度,这也给了他更大的压力,就像有人在后面,拿鞭子抽他的脊背。在没法将知情人灭口的前提下,他只能把其他的事情做得尽善尽美。

    没有明玑在旁,李珣的顾忌便少了许多。他随便找了个名目,告知几位同门一声,便出了水镜洞天,消失在莽莽群山中。

    水镜洞天位于北齐山中段。这北齐山灵脉众多,是此界最大的药材集散地,本是修士来往较密集的地区。

    不过,由于地势及封禁的存在,以水镜洞天为中心,方圆数千里,还是显得颇为幽静。

    尤其是水镜大会结束后众人离去,周围又有「血魔」出没,更是很难看到人影。

    不过,李珣仍然小心谨慎,因为他知道,不管是阴阳宗这香饵,还是不久之后的剃刀峰之会,都使得妖凤一行人不会离开太远。

    他寻了一个相对隐蔽的山坳,此地为茂密的长青树木遮掩,长年不见阳光,腐枝烂叶厚近尺许,轻易不会被人发觉。

    李珣在山坳的斜坡上清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地面,弯腰刻画禁法纹路,这没有耗费他太多时间。

    禁纹刻画完毕,李珣再一次确认周围数十里内再无修士打扰,这才启动骨络通心之术并寄魂转生的法门,将一身真息尽数转化为幽明阴火,并重启无底冥环。

    刹那间,他真息质性天翻地覆,已压抑了数月之久的滔滔阴火,灼然膨胀,几乎有些弹压不住。

    深呼吸了两次,李珣才将状况稳住,由此也可见出「血神子」的干扰并不只限于玄门正宗,便连幽明气的修行也受到影响。

    李珣潜心观察,发现本来幽微杳冥的阴火质性,沾染了不少凶厉之气,或许杀伤力更上一层,可许多精微变化又使不出来了。

    皱皱眉头,他也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可以解决的问题,便先放在一边,集中精力,运转驱尸傀儡术。

    这比之前要来得容易,不过数息,久违的幽一便从虚空中跨出来,雄壮的身体却比幽灵还要来得无声无息。

    也在此刻,李珣体内的幽明阴火便像决堤的河水,喷涌而出。

    幽一隐在风帽后的双眸亮了起来,赤红的光芒像是两把燃烧的利剑,与澎湃的力量融作一处。

    「砰」地一声,幽一周身数尺的空气,真的燃烧起来,殃及地面上的枯叶层,一时间飞灰弥漫。

    「好家伙!」惊奇之下,李珣拍拍幽一的胸口。

    幽一纹丝不动,反而李珣触手又是一惊。幽一躯体的温度,竟像是火炭一般,差点灼伤了他的手。

    由于天冥化阴珠临近报废,李珣与幽一间只能是直接的质气往来,感应越发敏锐。

    他很快就察觉到,或许是注入幽一体内的幽明阴火中夹杂着「燃血元息」的余力,幽一竟对此大起反应。周身同源同质的能量如滚如沸,大有火上添油的效果。

    如此强绝的反应,偏又能统御在「驱尸傀儡术」的构架之内。无意中,李珣竟使傀儡的战力更上一层楼,堪称意外之喜。

    由此可以看出,作弊与自身修为还是有差别的,若是天冥化阴珠仍在,傀儡相对独立的状态,又哪会有这种惊喜?

    当然,这与他跃升到真人境也有极大的关联。否则以他之前的修为,一刻钟左右便要被幽一抽**乾,什么威势也没有意义。

    按下心中喜意,他给幽一下令,去周围警戒。自己则深吸口气,稍一定神,启动了山坡上已设置好的法阵。

    李珣做此一番动作,就是为了联系远在万里之外的阴散人。即使他与傀儡之间,有极稳固的精神联系,却因为距离过远,不得不借助于特殊的禁法手段。

    随着阴火注入禁法纹路,外界的元气也随之运转不休。

    透过这特殊的增幅手段,胸口的无底冥环也随之共振共鸣,李珣的一缕神念也就透入无底冥环的深处,与冥冥之中,别辟天地的「九幽之域」

    勾连在一起,他也自发进入内视状态。

    内视中,境界提升的表徵越发明显。

    就他看来,无底冥环的运转已极符合典籍所载的「虚空自陷,通络幽域。天地往来,混茫如一」的境界。

    说白了,就是无底冥环与他自身及「九幽之域」气机往来,循环不绝。相较于之前单方面的求取,已上升到可堪与之「并立交流」的层次,用意、境界自有高下之别。

    受九幽之域的辐射影响,他周身的阴火升降,越是靠近无底冥环,其质性便越接近于「隐微幽昧」的精纯本质,而稍外一些,则不免掺杂着凶厉血杀之气。

    周身内外两层阴火,又随着阴升阳降的真息流转,而彼此交换,慢慢淬炼精纯。

    李珣细细品味,依稀中竟得出几分暗合天地至理的心得。至此,他更深刻地理解到《幽冥录》这部邪道奇书的宝贵。

    「只可惜……分心数用,最可能的结果,便是样样稀松。自己的性情,恐怕也不适合心无旁骛的精修苦练。这部奇书,落在自己手里,还是被糟蹋了吗?」

    念头未绝,深入无底冥环最深处的神念嗡然震荡,再静下来时,已经投影到那杳冥幽微,渊深难测的九幽之域中去。

    这一丝带有本尊烙印的神念,在彼方虚空中稍一动作,便有其独一无二的波动,通过特殊的管道远远发散出去,转眼间,就有与之同源的波动,遥遥相和。

    通过这个玄妙之至的通道,李珣成功地和阴散人联系上。花了一点儿时间克服新方式的不适感,很快的,他就发送了一个问题过去。

    「婴宁可还好么?」

    阴散人的回应中,有着纯粹精神上的愉悦感:「还好,哭闹几次后,已开始筑基,进境很快。」

    从这里,李珣可以想像阴散人高明的手段,却不知可怜的婴宁怎么熬过来的。

    不过,他很快将此事放下,又问道:「那边能离开么?」

    「不能,天魔舞筑基时,心魔甚重,她定静之力又差,非要人在旁提点不可。」

    「多长时间?」

    「至少一月!」

    「一月……」那时黄瓜菜都凉了。李珣眉头皱紧,有些埋怨阴散人心急。如此不但秦婉如那些事,就连剃刀峰之会都要耽搁。

    可是,谁又能想到水蝶兰竟然会拖着伤势跑出来玩?

    「那边出什么事了?」阴散人的感觉依然敏锐。

    「嗯,没什么……婵玉这个人怎么样?」

    虽然不掩惊讶,那边还是很快回应道:「是我在阴阳宗时的师妹,交情不错,也支持婉如登位。怎么了?」

    李珣没义务回答阴散人的问题,而是继续问道:「那个婵玉知道什么秘密吗?关于你妹妹的。」

    「秘密?重羽能有什么秘密可言?」

    阴散人回答得干净俐落,毫不拖泥带水。而李珣在她的精神中,也没有找到任何隐瞒的迹象。

    对此,李珣相当满意。这种遥空通讯毕竟太耗精力,说了这么几句,李珣已有些疲倦,便干脆地掐断通路,从入定的状态中回醒过来。

    「看来事件相对单纯。杀个婵玉倒没什么,只可惜,我也是分身乏术啊……」

    没半点诚意地喃喃自语,李珣一点也不去考虑,来去阴阳宗只需二十五日左右的事实。

    毕竟,手边的事情还是太多了。

第五章 交易

    第五章交易

    叹息声中,那人的手指如同一层轻纱,在她背上轻轻拂过。渐转灵敏的肌体,忠实地反映了天芷此时的感受,光滑的背肌开始抽搐,证明这绝不是一次愉快的体验。

    定在她脑后的手指,警告她不能做出蠢事来,但却无法阻止她已恢复大半的思维。

    只一瞬间,天芷便对自己眼前的情形有了初步的了解。

    「如此幻术!你是谁?」

    嗓音还有些沙哑,但是其中迸发出来的张力,却已经体现出一宗之主的镇静与强势。

    若不看眼前的情形,还真的很难分辨出究竟是谁受制于人。

    后方那人失笑道:「上人暂时不用费心考虑这个了,只需要知道,本人此时存了个施恩图报的心思,想从上人这里,弄些有价值的东西出来,还请上人合作。」

    「施恩图报?」天芷冷冷一笑,身后这人怕是没有半点儿「请」的意思,分明就是拿她的性命做要挟。

    只是,就算虎落平阳,她也不会容忍自己「被犬欺」,对她这种层次的人而言,所谓「要挟」,不过就是个笑话。

    听到天芷冷笑,那人也哈哈一笑。

    「有谁能想到,一代不夜城主,正道宗师,竟然曾与销魂妃子这等荡妇淫娃磨镜消遣!啧,都说迷琅连湖为此界胜景,原来只是上人寻欢作乐的淫窟,好,好得很哪!」

    那人说起来轻描淡写,但天芷听了,却好像被一记重锤轰在脑中,她身子一震,喉间迸发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怎知道迷琅连湖?」

    耳中只听得对方低笑不停,更令她心神不定,疑窦丛生。难道是刚刚的迷神幻术?

    可是刚才她固然神思纷飞,但毕竟回醒得快,也不可能说起「迷琅连湖」这处地名,那人又怎能如此笃定?

    越是这样想,她心中便越发地纷乱起来,忍不住便要回忆当时遭遇迷神幻术时的情景,只是才想了几个片断,她心中一紧,猛地明白过来。

    「混帐,你耍我!」

    心口因为猛然迸发出来的怒火而胀痛欲裂,她口中一甜,一口心血涌上,若不是被那人护着心脉,可能就要立毙当场,当然,她绝不会表示出一星半点的感激。

    「这都不上当,真难对付!」

    那人再次施展迷神之术未果,话音中便有几分赞叹,但更多的还是调侃:「上人何必动怒,而且,也不用惊讶。本人自有可信的信息来源,倒是上人自己,还不如担心一下自己的伤势才好。」

    说着,那人又嘿嘿笑了一声。

    「传闻中,上人素来是看不起人的,只是今日,也不知被多少人看不起了……自然,一切都是为了最后的绝地一击。只可惜,便不说此时上人欲振乏力,便在当时,上人也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啊!」

    天芷沉默不语。

    那人似乎很是多话,一旦开口,便滔滔不绝。

    「上人突入夜摩天,看起来是莽撞之举,而实际上,怕是颇有几分算计的。当然,这一连串事件变化迅速,没有人能扣准每一个细节,但上人只需要把握住两个关键,事态变化,便将尽在掌握之中。

    「其一,上人非常清楚,为了避免与正道宗门结下不共戴天的死仇,或者还有「其它」一些原因,古音不会轻易对上人下杀手。

    「其二,对古音来说,鲲鹏老妖的威胁,要比上人来得更直接一些。所以,事情败露,鲲鹏一定会成为古音首要打击的对象,上人可以从中取利。

    「嘿嘿,鲲鹏老妖论心机、论魄力,比之古音差得太远,一心只想着趁乱拉出点儿势力单干,连鸠占鹊巢的胆子都没有。

    在这一点上,古音倒是看走了眼!

    「究其两点,再加上上人怀中这颗造化金丹,便知道上人那拼死一击,不过是个假象,或许上人确实想要置古音于死地,但却没有赔上自己性命的打算!

    「上人其实就是行欲取先予、实则虚之、计走连环的法子。而若再想得绝一些,若上人伤势转好,甚至还能再进一步,将前面独力闯关、与鲲鹏合谋、甘受羞辱,包括最后全力一击,全化为层层铺垫……

    「便是为了使古音她们认定上人已经技穷,至此放松警惕,使上人得以化明为暗,窥其新旧力道相接的虚弱之际,行博浪一击!只是,嘿,上人千算万算,还是少算了这「长空飞雪」。」

    话话间,那人的手指轻触了天芷背心的伤口。

    在断笛被取出之后,这怵目惊心的血洞已在真息维护之下,迅速收缩愈合,此时碰来,只是微痒而已。

    只是天芷清楚得很,皮肉伤势好说,但内脏伤势,实是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心脉若断若续,兼又元神受创,气脉循环崩坏,恐怕就是服了造化金丹,也只能暂时续命而已。

    在她这种层次上,对生死之事的看法,与常人大异,当此关口,心志反而越发坚定。

    在后面那人耍嘴皮子的时候,她已借着脑子清晰的空档,将事情前后思索了一遍。

    此时趁着那人口中一停,冷冷开口道:「废话连篇,离题万里,难得你那同伴有这么好的耐性!」

    此时她虽然六识衰弱,对气息感应很是迟钝,但她仍能感觉到按在她后颈的手指温度,与背上那手指颇有差异,便是触感也有细微的不同。

    更重要的是,说话这人,虽然中气充沛,极有气势,话语中却总是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味道,与刚刚那驱毒时,举重若轻,有大家气度的手法极不相符。

    只是后面那人的脸皮厚度也是了不起,方一窒,便又笑道:「怎能说是离题万里呢?我只是将上人所经的几个关节指出来而已。

    「其实关键便在鲲鹏反戈一击的时候,不管那时古音等人是否有所准备,以上人五色神光的精妙,突下杀手,成功率可要比后来强得多了……上人当时又是怎么想的?」

    天芷心神微颤,其中缘由,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得多。

    然而,她只能深深地吸入一口寒气,竭力保持着心神的稳定。

    理性与直觉同时告诉她,对方正是千方百计地挑动她的心防,如果此时心动,前面等着她的,便会是一场比死亡更惨痛百倍的劫数。

    在死前,她要撑住。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在长篇大论之后,那人却蓦地沉默下来,只是将手掌贴在她背心处,将肌肤的热力缓缓渗透进来。

    良久,那人终于开口道:「玉骨冰肌,不外如是。」

    这话轻薄得很,然而那人诚挚满满的语气,还有那似赞似叹的尾音变化,便赋予这词句别样的涵义,就如同看着一幅绝顶的艺术品,行将付之一炬时的惋惜。

    黑暗中,传过来一声女性低低的嗤笑。

    那人只若不闻,径自叹道:「上人在笛子穿心之前,已经移去要害血脉,只是长空飞雪摧心蚀神,阴毒之至,已经超出上人的估计。

    「但更要命的,还在于上人精修数百年的心魔,重创下反噬自身……我就不明白,堂堂正道宗门之主,为何要去修我们这种邪门歪道?」

    听到「我们」一词,天芷心中又是一动,但她依然冷笑:「你也知道心魔精进法?」

    后面那人轻笑出声:「上人何必矫情?对敝人身分存疑,直说便是。当然,敝人也不会解释什么,只是想对上人说,如上人这般人物,当是此界之瑰宝,若是就此蒙尘陨落,可是让人伤心得很呢!」

    他语气越发地轻浮起来,天芷正待斥喝,背上便是一沉,劲力透体而入,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而与之同时,由于外力的入侵,她已然崩坏的气脉循环牵动全身,气血逆行,竟是遍体无一不痛,那种挫骨断脉的苦处,不亲自经历一遍,当真是想也想不出来。

    「只说话的工夫,又严重了。」那人似是并不打算用这个来折磨她,只是针对这种情况评说。

    「肌体伤势还在其次,若再耽搁下去,或许数息之后,心魔便浸染元神,上人数百年间苦苦维持的清明道心,一朝尽丧。

    「若真死去倒好说,万一这乱神境况恶化,上人灵识尽灭,只存着生灵本能,步入魔道……嘿,不知上人可有阴重华那般造化,另起炉灶,扬名于世哪?」

    天芷似乎已听到了心中咯吱咯吱的晃动声,只是,她却没有这么容易屈服,她将脸贴在冰面上,用寒气来封堵越发脆弱的心防,与之同时,她开始准备「解脱」的步骤。

    黑暗中又是一声叹息:「千古艰难唯一死,我辈修士更是如此。上人难道就不考虑下自救之道吗?」

    天芷心中猛然一紧,接下来便听那人悠悠地道:「上人心窍受损,又受心魔反噬,若依着贵宗心法,自然回天乏术。然而,若换个角度来看,倒也不是没有希望……上人可愿听我道来?」

    黑暗中又是一波长时间的沉默,然而天芷的情绪,却不像表面这般冷静,而是如同大江湍流般激荡不休。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挣扎,叹息声再度响起─「上人处心积虑,不惜身陷险地,务必击杀古音而后快。嘿,这贼老天,专门与人作对,眼下,上人在此垂垂待毙,而那古音想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又能一展长才,将此界搅得天翻地覆,各人遇合,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闭嘴!」

    天芷脱口喝斥,后面那人当真停了口,只是从鼻孔里喷出一声哼笑,声音低弱,却实实在在打中了天芷内心最脆弱之处。

    是了,这种拙劣不堪的激将法,她怎么就受不住了呢?

    此刻,她最清楚不过,那人说了这么多,其实归根究底,也就是当年她听古志玄冷笑的那几个字罢了─「妳是要死?要活?」

    当年她没有求死,而今又怎么自打耳光?

    自嘲的笑声在胸口震荡,最终还是没有溢出来,她只是静了静,然后,用最平和的语调说道:「空口无凭!」

    这一句话,便等于是态度的彻底变化。

    后面哈的一声笑,那人的手掌从她背上拿开,稍后,贴在她脑后的手指也移了开去。

    只是那人却不正面回答她,而是又晃了晃装着造化金丹的玉瓶,低声道:「这金丹只能蕴厚元气,却难再造生机,上人还是不服的好。当然,更关键的是……」

    黑暗的空间内,紧接着便响起一串口诀,天芷细细听来,心中亦是连跳不止。

    这口诀字意古奥,诘屈聱牙处很是让人头痛,但是以她的见识,却非常清楚:这是一篇极其诡异却又极致精妙的法门,只是诵念之际的音节转折,便有由外而内,荡涤气血的效用,如此神妙,是绝骗不了人的。

    更重要的是,听其中字意,竟尚有几分熟悉,又听了一段,她忽的猛然醒悟。

    「心魔精进法?」

    那人大笑道:「正是如此,而且,比上人先前所修炼的不知要强上几倍!更重要的是,其死中求活之道,正是上人此时所急需的。」

    天芷在心中细细品味这篇法诀,懂得这类层次秘法者,在此界当真是屈指可数,她已经猜得差不多了,但她并没有说出来,只是低哼一声道:「后面呢?」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天芷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她低声冷笑,也不着急,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感觉着身体略回复了几分力气,便支着胳膊,一丝丝地抬起半身,摸索着一侧的冰壁,盘膝坐了。

    这个过程中,那人没有表示什么,天芷却因为裸露的背部抵住冰壁,而微生寒意。

    但至少让她从心理上找回了些依仗。

    这时她才说道:「你想要些什么?」

    黑暗中响起一声低笑。

    「上人坐拥宝山,占了大头,自然是由上人自决。」

    这个回答出乎天芷的预料,她也因此更迷惑于那人的心思指向。不过,做了数百年的宗主,她不可能被这种事情难住。

    飞速地将自己所拥有的「本钱」在脑中过滤一遍,她缓缓开口:「你刚才说,我错过了杀掉古音的良机,确是如此。不过,你是否想知道,我为何错过?」

    那人轻「哦」一声,旋即道:「愿闻其详。」

    这便是第一宗交易了。

    天芷终于捉摸到了对方的一点儿思路,唇角则勾勒出一线冷诮的弧度:「原因说来也简单,我高估了古音的实力,更准确点儿说,古音的实力在我预料之外,因为……她比之当年的水平,大大不如了。」

    「不如当年?」

    「不错,远远不如!我不讳言,当年在迷琅连湖时……」说到这个名字,天芷的语气稍稍僵滞了一下,方才道:「那时古音修为远胜于我。若我估计不错,那恐怕已是赤子真一的境界,压制真人境的我,易于反掌!」

    黑暗中响起一声惊咦,而天芷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继续道:「而如今,且不论她手段如何,本身实力,至少掉了一个层次。

    至于这其中原因,我倒是有几分猜测……」

    便在这里,她卡住了。

    黑暗似乎凝滞了一下,然后,那人便笑了起来:「不错,只这个消息,便值得三句口诀!」

    那人倒也爽利,当即接着上面所诵念的句子,又多说了三句,四五十字。末了又「好心」提醒道:「这一篇基本法门,约有两千余字,百句上下,上人要记得了。」

    天芷又是冷笑:「我说出猜测和消息来源,又能得几句?」

    「若是详细真切,又牵扯到敝人所关心之事,十七八句也是可能的。」

    黑暗中,那人说得轻松自在。

    「只是,上人务必知晓,敝人求的便是「详实」二字。且敝人深知轻重缓急,也没有额外的精力去搅风搅雨,保密这层,上人大可放心。另外,这生意也不仅限于消息之类,有价值之物,敝人来者不拒。」

    欲盖弥彰!天芷心中已有大略的轮廓,只是暗中冷嗤,末了,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若我所料不差,古志玄已被他那侄女儿杀了!」

    这有限的空间内,气氛忽的就僵滞了。

    此次天芷没有半点儿滞涩,一刻不停地说了下去,只是语气却变得悠远深长,耐人寻味─「那应该是离上次四九重劫还有十四年的时候,十一月十一,正值北海莲聚,我去夜摩天与古志玄相会……

    「那夜,古志玄很奇怪,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却都不怎么记得了。只是,接下来,他到海底拾了一颗虹影珠,用赤炼银索串了送给我,之后说的那句话,我至今记得……

    「「对某些人来说,破执除幻,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别看我,我就是在说妳啊。其实我的意思就是:看得更清楚些,总能找到目标不是?」」

    天芷悠悠的语句在冰层内回荡,也许是错觉,她总觉得这尾音的起落中,似乎有着遥远回忆中的余响。

    那一夜,她得到了一串美轮美奂的虹影珠炼,同时,也得到了永世难忘的不堪记忆。

    犹记得,那人─古志玄,在微笑中的一击,将她脉穴锁固,使她像婴儿般脆弱无力,正如今日。

    然后就是古音,那个怎么也看不透的敌人,像是收债一般,从古志玄手中将她接去,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而她却看到了,古志玄在松手的那一刻,露出的表情又是何等的苦涩。

    接着便是噩梦般的日夜。

    似乎是老天故意与她开玩笑,当然,更可能是虹影珠炼的功劳,古音两人预定的迷幻香气没有起到效果,她用最清醒的神智,经历了那数个日夜的煎熬,记下了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谈话。

    在之后的百余年间,这些画面、言辞,便成为她永远无法遗忘的梦魇,缭绕心间。

    而此刻,她就在一种莫名心态的支配下,将这一切,向着一个身分未知的人物娓娓道来。

    微妙之至。

    古音杀了玉散人?

    留下天芷在冰洞内修习《血神子》,李珣穿出冰层,怔怔地看着这永夜之地永无止息的风雪。

    这听起来像是个笑话,偏偏在兴起这个念头之后,他脑子里面好像贯通了许多,但又有着更多的疑问浮现出来。

    无意识地掐着眉心,听了极长的叙述,他的神智都有些恍惚。以至于,耳中似乎还缭绕着天芷幽幽的话音。

    「她们在接下来的日子,喝酒、抚琴,醉了,倦了,便围在我身边狂欢。所以,我崩溃了,完全的。

    「在一切结束之前,她们准备杀我灭口,那时,我第一次开口求她们,当然,不是乞活,而是求她们给我一个体面的死法……

    这时候,古志玄走了进来。」

    没有人明白古志玄为什么刚好把时间掐得这么准,但是据天芷所说,当时的古志玄态度非常奇怪,他以绝高的修为,轻描淡写地便将古音两人的杀意压制。

    先将古音赶出楼去,又迫得销魂妃子立誓,在天芷上人不找她寻仇的前提下,永不将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泄漏。最后,他才面对天芷,说了一些古里古怪的话。

    那些言语,在先前水蝶兰使出迷神幻术的时候,李珣已经先一步知道。与天芷叙述的场景一结合,便明了其中大部分的意思,只是还有一点,就是那所谓的誓约─只要古志玄在世一日,天芷便不能寻古音复仇,否则,不夜城将永沦幽暗之地,宗嗣断绝,永世不得翻身!而在此期间古音也不能找天芷的麻烦,此界亦不可传出任何有关迷琅连湖的风声,否则誓约自解。

    引火烧身?

    这是李珣的第一个念头,毕竟,以古志玄的修为,想活一万年,就不会只活八千,这不是逼着天芷先去对付他吗?

    当时的天芷也是这么想的,然而,古志玄的回答却很是微妙:「忘了四九重劫了吗?我给妳这个机会!」

    这些话,现在的李珣听来是没什么,但在当时,通玄界一片渡劫之声,几乎每个修士都全力准备渡过这数千年一遇的大劫数。

    所以在天芷听来,便认为是古志玄暗示,他在四九重劫时会很难受,甚至可能灰飞烟灭─就常理而言,这非常可能。

    天芷终究是能伸能屈之辈,她既然能从受辱求死之中,求得一条生路,实是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忍辱偷生」的意义,在那时,她已经不准备计较这看起来很是「公平」的誓约,究竟藏着什么。

    然而,也从那一次起,天芷再没有见过玉散人。

    虽说只这一点并不能证明玉散人的死讯,尤其不能证明玉散人是被古音杀掉,然而天芷还说了一点……

    古音为什么修为减退?

    销魂妃子、古音、天芷、玉散人,对了,还包括妖凤、青鸾,在这些人、妖之间,似乎有一串无形的链条,锁扣连环,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趣,真是有趣!

    低头看着下方的冰层,谁能想到,在这其中,正有一位绝代佳人,在生死在线徘徊?

    此时的她,比婴儿还要脆弱,以至于可以任人予取予求。联想到佳人印象中的强势,对比现状,越发使人心动。

    他似是又听到了不久前的东南林海中,奼阴那吃吃的**呢喃,还有那让他情绪爆发的词句─「可惜,就算道长能一偿所愿,也吃不着头啖汤了……嘻,那沾着古音落红的银白织锦外袍和「温玉角先生」,可是宗主最宝贝的收藏呢!」

    落红……银白织锦外袍。

    他终于想起来,他从没见过古音穿过那与奼阴描述类似的衣裳,反倒是天芷上人,自李珣第一次见她,她就只穿这种样式的外袍。

    原来,销魂妃子的收藏品,不是古音,而是天芷上人!

    而且,连湖三夜……销魂妃子所说的「三夜」,并不是指在连湖过了三夜,而是不夜城的天芷、夜摩天的古音、还有名为莫玄夜的自己啊!

    他仰头向天,无声一笑,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他虽不怎么赞同销魂妃子这「一夜千金」的魄力,但在内心深处,却真是有些羡慕。

    然而,也仅仅是羡慕而已。

    离洞远了,他忽的发觉有些不对,怎么不见阴散人和水蝶兰?她们是早一步出来的,怎么转眼就没了影儿?

    其实,他倒真想看看,以阴散人现今的地位,碰到最乐意刺人短处的水蝶兰,会碰出什么火花来。

    在冰川废墟附近转了几圈,却一直没有碰到人,李珣皱皱眉头,干脆就用上了心神联系,结果让他小吃一惊。

    「怎么回去了?水蝶兰呢?」

    「百幻蝶向来不修口德,我不是傻瓜,自然是能避则避。」阴散人再度驻形出现,态度倒是颇为坦白:「至于水蝶兰,她说去千极关那边看看情况。而且,她爽了约,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

    「哦,是吗?」

    李珣真没看出来,水蝶兰竟是个「重信守诺」的人物。

    他对此不置可否,看天芷所在之处距此有些距离,便笑道:「这回妳算是立了大功,要不是妳提醒,我真不知道《血神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功效,嘿,我倒真想去修修看了……咦,妳笑什么?」

    话一出口,他忽的醒悟道:「难道……那没用?」

    阴散人拂尘一摆,又显出些宗师气度,她摇头道:「当然有用,否则你以为天芷真是任人摆布之辈吗?《血神子》这般无上魔功,有生死转化之妙,确实不错,而像她这种情形,也只有《血神子》有续命之功。然而……」

    「然而?」

    阴散人微微一笑,续道:「然而,天芷被长空飞雪穿心,心脉碎裂,体内那最精纯的一点先天生机,已经被污损。单就天道而言,她其实已应算是个死人了。

    「就算《血神子》真有逆转生死的神效,又岂是一点点粗浅的「不动邪心」之法,就能治得好的?」

    李珣扬起眉头,脸上神情变得非常微妙:「妳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我也从来没有修炼过《血神子》,我只是猜测。」阴散人同样压低了声音。「不动邪心或许能治好她的肉身,但是那一点被污损、消耗的先天生机,却不可能给救回来。

    「天芷修为精湛,元气充沛,开始时自然不会发觉,但经过一段时间,当不动邪心的功效也开始下降时,她的生机便要萎缩衰减,相应的,连修为都要下降……那情形,怕不比古音好到哪里去。」

    顿了顿,说到最后,她竟轻叹了一口气:「要知道,天道最公,生死转化哪有这般容易?魔道不进便退的痛苦折磨,实不足为外人道!当然,她仍有解决的法子!」

    「明白了!」

    看着她悲天悯人的模样,李珣就算明知是有意讨好,依然忍不住失笑。

    「不动邪心治不了,但是接下来她可修血神煅体,若还不成,她可以外化血魇,血魇不成,还能修习血分身、再不成就全身魔化吧……等到她把《血神子》修到顶峰,这毛病自然就根治了。

    「当然,前提是,这之间我会持续不断地教给她下一步的心法口诀!可对?」

    阴散人微笑着垂首应是,李珣赞了一声「好」,还觉得不够,又连连说了几遍。要不是顾忌着在不远处的天芷,他甚至要狂笑几声,来宣泄心中的兴奋。

    眼下,他只能在雪地上来回走动。

    也是福至心灵,他很快又顺势想到:「对了,我也有可能修习《血神子》,有了天芷打前站,便是有了问题,我也吸取经验,及时规避,正是一举两得!」

    先前他还觉得,和天芷上人只是在进行一个随机的、相对公平的交易。而被阴散人提醒之后,他才晓得,原来,真正的交易在这里。

    用天芷上人的惊人战力和她的生命……对了,还有名声做交易。在其中,李珣的角度不是买、卖双方的任何一方,而是从中抽成,坐享其利!

    老谋深算,真是老谋深算!

    

第六章 峰会

    遥远的天际传来剑啸声,李珣知道,这边的冲突早晚都瞒不过人,也不吃惊,只是屏住气息,以土遁远走。

    直奔出百十里地,他忽觉得身上有些不对,便跳出地面,低头一扫,便暗叫晦气。

    之前与天芷激战,又被她五色神光刷个正着,李珣不但受伤,连衣服也保不住。现在,说他是衣衫褴褛实在算客气了,残破的布条挂在身上,土遁时不觉得,一到地面上,寒风钻入,与赤裸无异。

    无奈中,李珣只好再施展寄魂转生术,唤出幽一,将备用的衣衫取出,又扯下身上的烂布条,换上的却是「灵竹」的衣物,最后才又改换成「李珣」的脸……呃,算是本来面目吧。

    正准备要再度转质换气,他眼角不经意瞥见木立在一旁的幽一,心中却是微动。

    说起来,刚刚那种险况,幽一竟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颇是说不过去。

    从这里便能看出,幽一和已恢复神智的阴散人,在实用性上的差距。

    李珣不是没在这方面动过脑筋,他也尝试过让幽一接触《血神子》,看他是否也能来个灵智大开,结果却让人失望。

    当时他也只是心血来潮,试试便放开了,现在想想,似乎应该加大研究的力度才行。

    心里存了这个主意,李珣手上的速度也加快不少。先收起幽一,再逆施寄魂转生之术,一连串事情办下来,任李珣已做得熟极而流,心中也不免有些烦闷。

    就在刚刚一小段时间内,他已经变换了三个身分、换个三种法门,做一次或许还叫有趣,做一百次一定会烦,而接连做了七十年,没有发疯已经很不错了。

    叹了口气,清理掉破碎的衣物,他又开始逐一整理「灵竹」应有的物品。这不仅是精细谨慎,也是藉此举动来平复心情。

    检视再三,确认没有什么破绽,李珣这才抬头,凭藉天空渐渐闪亮的星光来确定位置。

    李珣此时所处的荒野,距离水镜洞天约有四千里左右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他若加快脚力,说不定还能赶得上水镜宗提供的宵夜。

    而相比之下,倒有另一个地方更近些。

    那便是二十余日后,灵竹和百鬼的相会之地。

    剃刀峰,距此竟然不到三百里,从这里遥遥西望,似乎都能看到山峰苍黑的轮廓。

    嘿然一笑,李珣不再犹豫,折向西行。

    三百里的路程若当真发力,恐怕真是瞬息即至。可李珣却慢慢悠悠,彷佛游山玩水一般。

    倒不是他真有这闲情逸致,而是他一方面顾忌身体虚弱,需要慢慢调养;另外就是,距离剃刀峰如此之近,天知道什么时候会跳出妖凤、青鸾这一批人来?

    「不过,以妖凤、青鸾之尊,不至于早早埋伏在这儿,专程等候百鬼这小辈吧?」

    想想北盟前日围攻阴阳宗的架式,李珣只觉得头皮发麻。就算撇去两大妖魔,单只那十几个修为不俗的「四方接引」,就足以将任何一位真人境的修士围攻至死!

    阎夫人是真要把自己往死路上推啊!

    一时间,李珣恨得牙痒痒的,直恨不能直接杀回腾化谷去,将那蛇蝎妇人折磨至死。

    受此情绪影响,他心窍内,不动邪心很不安分地跳动两下,虽说转眼便被玉辟邪压制下去,却传导出一个非常强力的信息——

    「真饿啊!」

    所谓的「饿」,并不是真闹得肠胃空空,而是一种情绪或感知,直接作用于李珣心底深处,再由某种管道,转化成极深重的欲望,由内而外,迸发出来。

    在此刻,他脑海中没有任何先兆地想到了《血神子》中,一个非常应景的法门:「饲血食疗法。」

    眼前的虚空似乎被抹上了一层黯红颜色,李珣忙闭上眼,摇摇头。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所谓的「饿」,其实便是他受心魔与伤势的双重影响,对活物精血的渴求,而这「渴求」正随着心魔的加重,越发剧烈起来。

    这种时候,李珣对周围生灵的生机脉动,有着近乎于野兽般的灵异感应。随着欲望的增强,他几乎掌握了方圆百里一切生灵的位置和状态,而这范围还在不断地扩大中。

    同样是用野兽的方式,他很快就发觉这个范围内,没有能引起他「食欲」的对象。而再向前飞行约二十里,他忽然停下身形,眼睛眯起。约在一百一十里外,正有三名修士纵向斜切过来,状态反应……

    彷佛凉水浇头,李珣猛地清醒过来。他再度摇头,却还嫌程度不够,干脆用手掌猛拍面颊,在响声和疼痛里,将神智调整到合格状态。

    此时,百里外的三个修士正飞速接近,而他只能把勃发的「食欲」埋藏到身体更深处。

    不过就是十几息的工夫,夜空中已能够见到那三个衣袂飘动的人影。

    这三人没有御剑,速度却煞是惊人,显然修为了得。李珣吸了一口气,没动身子,只是冷冷地看着对方接近。

    从路线来看,对面三人应该只是路过,眼看着双方就要交错过去,那边忽地轻「咦」一声,继而竟打起了招呼:「咦,前面的可是明心剑宗的灵竹道友?」

    李珣眉头一挑,同时也发现了来人的身分。便保持了不冷不热的态度,淡淡回应道:「原来是北盟「四方接引」的道兄,灵竹这里有礼了。」

    最先说话的那人也是一身道装打扮,面色红润,眉间有一道竖痕,姿态神气颇有些上位者的味道。

    李珣也见过他,知道此人是「逆水十妖」中的丁道人,虽不比其兄甲道人身列执议之位,却也是「四方接引」中有数的强手。他身边两人,地位稍低,修为却不逊色太多。

    李珣记得,这三人均参与了前日围攻阴阳宗的乱战,算一算,在附近停留的时间也不短了。也就是说,他们真在这里……打埋伏?

    他在这里考量,对面丁道人却笑吟吟地说话:「天色已晚,灵竹道友却是去哪儿啊?」

    「在水镜洞天里憋得狠了,出来透透气。倒是丁道长行色匆匆,想必有事在身,我这里便不打扰了。」

    道不同,不与为谋。至少在不知内情的家伙眼里,就应该是这样。李珣实在懒得搭理他,三言两句应付过了,便继续前行。

    丁道人倒也是很好说话的样子,并不阻拦,笑着点头道:「道友走好,只是这天色黑得透了,此处离水镜洞天也太远,不如早回,说不定还能吃上宵夜。」

    李珣以微笑回应,双方别过,再行了数里路,他便发现,背后那三人,分明仍将注意力搁在他身上,隐隐间如针芒在背,不知谋划些什么。

    「给剃刀峰戒严吗?那百鬼还肯来才真有鬼!」

    受了这一干扰,李珣去踩点的心思便淡了,以至于真在考虑,是不是要回去吃宵夜算了。心中犹豫,飞行速度便又慢了几分,恰在此时,侧后方数十里外,厉啸声起,透过虚空,仍撼人心神。

    李珣回头,心中犹自感叹:「啧,又是个真人境的高手,古音、妖凤她们究竟是什么打算,这种排场,别说百鬼,就是厉斗量想来,只怕也得掂量掂量。」

    念头未绝,那边夜空中便有数道电光,一闪而逝。过了一会儿,依稀间还有几声悦耳的清鸣,顺着风飘过来。李珣此时感应分外敏锐,转眼间便将那边的反应尽数探了个明白。

    「一人在逃,五个人追,咦,连丁道人几个也追去了。后面……又来人了,还打成一团,乱了,全乱了!」

    因剧烈拼斗而跳动不停的生机脉动,已非李珣所能轻易把握。在感应彻底紊乱前,他收拢心神,第一反应不是追上去看热闹,而是掉转身形,直坠到下方莽莽群山中,藏匿好气息,免得殃及池鱼。

    以他现在的状态,若一不小心撞进战圈,除非将幽一叫出来掩护,否则怕是连逃命的力气都没有。对此,李珣自然是很不爽的,可越是想到这个,他便觉得,自己是越发地「饿」了。

    追击的队伍似乎在这附近僵持住了,至少三方的乱战将本来强弱分明的局面搅得混乱不堪。李珣纯凭感应辨别良久,才大致分出三方的差别。

    最强的当然是北盟一方,在丁道人几个加入后,只真人境的高手便有四人。然而,他们一边要追击最前方逃窜的那人,又要阻挡后面追上来的强敌,颇有些首尾不能相顾,处境非常尴尬。

    正因为如此,逃窜那人才能在附近绕圈子。

    李珣倒是对此人的逃遁方式颇感兴趣,看起来像是无头苍蝇般乱窜,事实上却在通过某种法门,将自身的气息「烙」在一个相对广大而又地势复杂的区域内,留存相当长的时间,本人方位又飘忽不定,是专门针对高手的感应,大行鱼目混珠之道。

    看来,此人非但修为极好,脑子也是极聪明的,若让其逃出视线,想再抓着,短时间内,就没可能了。

    至于后面与北盟交手的一方,其气机反应,李珣隐约中有些熟悉,潜心感应一会儿,他终于得出结论,这好像是……

    阴阳宗?

    秦婉如疯了?北盟没去找她的麻烦已经是老天保佑,现在她竟然自己送上门去?

    李珣正吃惊的当口,忽觉得周围气氛有些不对。自身感应还没结果,鼻子却本能地**两下。

    好香啊!这香味儿不是花草香、不是肉香、与女人的肌体香气也无关,而是一种极特殊、极刺激的血香!

    这是精血的香气。香气通过某种特殊的管道,直接为他所感知,李珣在刹那间便分辨出,这精血的所有者,必定活力四射,充盈着难以估量的生命力,一身修为又相当精纯,如果能吸一口……

    「呀哈,小师弟,真巧啊,竟然能在这儿看见你。」

    李珣给唬了一跳,猛然转身,背后是座高崖,头再往上抬,却见高崖之上,正露出林无忧笑嘻嘻的面孔,还伸出手向他打招呼,一副玩得很兴奋的模样。

    「怪了,怎么被她靠这么近才发现?」

    李珣不免对自己刚敏锐起来的感应有些怀疑,不过,对于碰上林无忧,他却是有心理准备的。

    向崖上点点头,李珣飞身而起,落在这位怎么看都是「师妹」的师姐旁边,还乖乖地叫了声「无忧师姐」,当即把小妖精喜得眉眼不见。

    只是,李珣更为在意的,倒是这高崖上,与林无忧身上的香气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香味,幽深淡远,若有若无,品流极高。

    他的模样落在林无忧眼中,惹来嘻嘻一笑:「别找了,青姨见你上来,当然有多么远,走多么远,她最讨厌和男人相处的。」

    原来是青鸾,要是这样,也怪不得他没有感应。李珣恍然之余,也对林无忧的敏锐有所认识。

    交往这么多年,李珣早看出来,这小妖精天真无邪中,又有许多捉摸不透之处,偏偏又看不出一丝半点儿的伪装,好像这些别有深意的言行,完全发自天然,矛盾古怪之处,让李珣想想便觉得头痛。

    和这小妖精相处,还是直接点,坦白些,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收获点什么。所以,李珣也不再客套,劈头便问:「无忧师姐,那边是怎么了?和剃刀峰之事,有没有关联?」

    小妖精很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什么关系啦。听青姨说,是羽姨刚从阴阳宗手里逃出来,现下脑子还不怎么清楚,我们要赶上去帮帮她……

    咦,你怎么了?」

    李珣睁大眼睛,半晌才失声叫道:「羽姨?羽夫人?」

    林无忧一副「你大惊小怪」的不屑模样,摇头道:「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吧,羽姨被阴阳宗抓走,自然要逃出来。只不过现在她脑子不太清楚,没有自己回来罢了。」

    没什么可奇怪的?恐怕是大大的奇怪才对吧!

    就李珣的预测而言,不论结果是羽侍顺利摆脱古音的钳制、又或是被北盟抢回,甚至「定魂蓝星」失效,她自己跑回来,这些都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可是眼下这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局面,又算怎么一回事?脑子不清楚?这种孩子气的理由,也只有林无忧才说得出来。

    李珣不由得回想起当日秦婉如奇怪的举止,包括妖凤临去前,大有深意的「闲话」,还有莫名其妙被指认为内鬼的「婵玉」。

    这种种事态联系在一起,再勾连上羽侍的出逃,让李珣心中怀疑的裂隙,不住地扩大,却仍抓不到关键。

    或许,他应该把「婵玉」之事,当成件正事来办?

    心中犹豫不定,胸口却忽地一疼。他低叫了声,便发现是林无忧拿指头狠狠戳他,满脸都是不高兴,想来是自己只顾着思考,将小妖精撇在一边,把她给惹恼了。

    看这毫无伪饰的孩子气表现,李珣只觉得头大无比,正想法子应付,却见林无忧好像戳他戳上了瘾,一下不够,又连续几下,纤细的手指随着李珣肌肉起伏,竟逗得她咯咯直笑。

    李珣哭笑不得,也不顾忌什么,伸手抓着她的指尖,苦笑道:「你做什么啊!」

    林无忧却不着急回答,也不再试图戳他,而是笑嘻嘻地盯着他看。那眼神怪极了,从头面到胸口,再从胸口到脚尖,若不是李珣拖着,她甚至还要转到后面去,打量一下李珣的肩背和臀围,这眼神让李珣背上汗毛倒竖,隐约觉得问题不小。忙扯住林无忧,苦笑道:「停,停!这天色也不早了,我可还有正事呢!」

    不出他所料,用「正事」这言语一激,林无忧立时一蹦三尺高,张牙舞爪地叫道:「什么正事,你的事叫正事,我的……事,难道就不叫正事了吗?」

    林无忧话语中,有个关键字被她刻意模糊了过去,李珣耳力虽好,也没听真切。倒是林无忧自己,在说完这句话后,脸上竟罕见地红了一红,比之既往的大大咧咧,更富少女气息。

    李珣却有点不妙的感觉,但等不及他想个明白,小妖精便摆出了极好奇的模样:「你有正事,什么事啊?」

    话锋变幻之快,好像前面的事情全然没有发生过一样。李珣知道已探不出什么,便只好拿出剃刀峰之事搪塞。

    「古宗主不是说过,要我去剃刀峰与百鬼「相会」嘛,再过二十来天,便是约期,我趁这个时间来熟悉环境。对方是禁法高手,若被他事先做了布置,会很麻烦。」

    「原来是剃刀峰的事啊。」

    林无忧一副「不过如此」的表情,看起来倒是深知其中究竟。

    李珣心中一动,也不兜圈子,直接就问道:「无忧师姐,说起来这事也怪,古宗主是什么时候和百鬼搭上线的呢?还神秘兮兮地订了个秘会日期,这里面……」

    小妖精「切」了一声,大摇其头:「这你就不知道了,表姐才没和百鬼搭线呢。跟她搭线的是百鬼的师父,幽魂噬影宗的阎夫人。」

    李珣不用装都是兴致盎然的模样,追问道:「那又是怎么和幽魂噬影宗搭上的?」

    「嗯,听我娘说,好像是阎夫人打猎,反倒被猎物伤了,表姐出手救了她。两人便约定一起打猎,然后平分猎物,就是这么回事。」

    「打猎?」这辞汇很常见,可出现在这里就相当奇妙了。面对林无忧简而化之的描述,难得李珣还能明白大概,他想了一会儿,便抓着其中最关键处问道:「什么猎物啊?」

    这回林无忧皱着小脸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李珣只好从已知的线索上推断。

    阎夫人并没交给自己什么东西,只说是用某种手法,开启碧火流莹咒法的封禁;而古音一方携来的东西,是用金丸神泥封着,且装在紫玉盒中,怎么想都不会太大,这又是什么猎物呢?

    想了半天不果,只好放弃,然后便开始问最切身之事:「古宗主说,要趁这个机会,把百鬼给了结掉,真的吗?」

    「嗯,好像是真的吧,不过,娘亲说还有些变数……对了,你真的和百鬼打了几十年,不分胜负吗?」

    对着小妖精好奇的眼神,李珣只能硬着头皮承认。

    林无忧微微抬起下颔,似乎在思考,却在不自觉间,显露出雪白的脖颈。李珣目光扫过,看到她细腻的皮肤之下血脉的跳动,竟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这响动让林无忧回过神,瞥见他古怪的表情,颇有些奇怪。又伸手在他胸口拍了拍:「喂,想什么呢?」

    「嗯,我在想怎么对付百鬼……对了,说起来,我还不知道那天具体的安排呢,难道说真让我埋伏在周围,看着你们交易,只等摔杯为号,再杀将出来?」

    即使只是个拙劣的笑话,但因他活灵活现的演绎,还是让小妖精笑得前仰后伏,非要抓着他的胳膊,才稳住身子。

    笑了半晌,小妖精才拭泪道:「瞧你说的,不过,我倒是真不清楚。

    娘亲和青姨是为了救羽姨才到这边来的,过两天也就回去了。

    「看,我们身上连信物都没带。那是表姐一手安排的,你若真好奇,就去问表姐派来的人好了。」

    「啊?」

    李珣此时甚至有一头撞死的冲动,搞了半天,原来妖凤和青鸾都是局外人,那他为了牵制妖凤,挖空心思,兼受皮肉之苦才请出来天芷上人,岂不是纯粹添乱?

    林无忧很奇怪他的反应,看他两眼,方又道:「要是你没信心,我可以告诉娘亲,让她留几个人手给你。说起来,你和百鬼真的是不共戴天啊,他究竟是怎么惹到你的?」

    李珣干笑两声,三言两句应付过去。哪知林无忧倒像是真的关心起他来,刻意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耳边道:「我给你说啊,剃刀峰这事,你也别太当真,表姐在这事上又骗人了呢。」

    「骗人?骗我吗?」

    林无忧摇摇头:「她才懒得骗你,被骗的是那个阎夫人啦。听我娘说,阎夫人派人来,是要拿回一件要紧的东西,是事先和表姐约定好的。可是表姐不想给她,又顾忌什么事,才借你这把刀子用用,结果成或不成,都不关她的事喽。」

    「……这样?」李珣听到这个与他猜测迥然不同的答案,一时间竟是怔了。难道说,他竟是错怪了阎夫人?

    「喂,你今天怎么搞的,怎么老走神啊!」小妖精大是不满,微嗔道:「好不容易才见一面的,不说些有趣的事也就罢了,还这么没风度!」

    见小姑奶奶发火,李珣是没什么主意,只能再找理由道:「我是在奇怪,羽夫人那边怎么还没消停,那么多高手,不至于劳而无功啊。」

    说话间,他的注意力真的转移到远方的追逃激战上去。

    正如他所说,那边仍然没有结束的迹象。李珣倒有些奇怪,既然有青鸾这绝顶妖魔在此,不管羽侍多么机警,只怕也逃不过去,可为什么青鸾不动手呢?

    提了这个问题,林无忧回答得很是理所当然:「有厉大胡子和无涯和尚在旁,青姨也不好出手的。」

    李珣脑子绕了个弯,想到厉斗量下巴上那圈铁青色的胡渣子,一时间啼笑皆非。但他马上又反应过来:「厉斗量和释无涯在这儿?」

    林无忧听他嗓音都有些变了,回头做了个鬼脸儿,吐舌道:「胆小鬼,他们起码还在两千里外呢,只不过真要打起来,千里路途,瞬息即至,也没什么差别就是了。喂,你干什么去!」

    李珣回头苦笑:「当然是有多么远跑多么远,要被他们看到咱们在一起,我就算有一千张嘴,也解释不清了!」

    说罢,他一溜烟下了高崖,只留下小妖精在那里顿足发嗔。只是才潜行了十来丈,上面忽地便响起小妖精清亮的嗓音:「师弟,小心点,我娘觉得那个百鬼很不简单呢!」

    李珣暗道只要你娘不插手这件事,我便真的放心了!不过,他也能听出来林无忧的呼声中透出来的关切情绪。

    这一刻,他倒有些感动,便回过脸,向崖上招招手,这才伏地顺着山体绕了一个大圈,飞身去了。

    李珣这回没有在路上耽搁,确认已脱出战圈之后,全力御剑,一路赶回水镜洞天。

    然而,这里已经没有了预想中的「宵夜」,整个洞天内乱成一团,彷佛经了一场激战。事实上,他也确实看到了几个受伤的修士。

    还没等他看个清楚,迎面便撞上了灵@。这个向来嘻哈不忌的师兄,此时面色严峻,见他之后,明显松了口气,也不说话,扯了他便走。李珣一时间闹不清究竟,飞行中连迭发问。

    灵@叹了口气道:「多事之秋啊,准备一下,咱们要回返宗门了。」

    「啊?」

    灵@摇头道:「你出去这半日,这里差不多闹翻了天。秦宗主那边,她母亲羽夫人,本来说是摆脱了灵灭丝的钳制,一家子正和和睦睦的时候,突然神智错乱,将秦宗主击伤,又闯出水镜洞天去,一路上还打伤了不少人。阴阳宗的修士刚追出去,外面又出了事……」

    他突地压低了声音道:「不夜城的许阁老许前辈,今儿傍晚被那「血魔」给害了!天芷上人硬是没把凶手留住,回来的时候,那脸色,周围十丈根本就站不住人。嗨,不夜城这几年也是倒霉到家了!」

    这两件事,李珣都恰逢其会,此时却还要做出惊奇的表情。

    不过,从这两件事上,李珣倒觉得回宗门的决定有些草率了:「阴阳宗的事情可以不提,可不夜城的同道被害,咱们不去帮忙,反在这时候折返,怕是不太好吧。」

    灵@拍拍他的肩膀,意似赞许,可随即便无奈摊手道:「若你知道天芷上人的作法,便不会这么说了。

    「上人一回来,也不管宗门弟子如何群情激奋,几乎是将他们赶出洞天,令其回返宗门,自己则留下来——你怎么看?」

    「自然是掩人耳目。」这个念头也只有在心里说说,李珣稍一思忖,便明白了灵@的想法。

    「天芷上人性子高傲,这回竟眼睁睁看着同门被害,必然视其为奇耻大辱。会这样作法,想必是要单人只身,擒杀血魔,以为同门复仇,也为自己雪耻。」

    「正是如此。」灵@击掌道:「明惑师叔他们也是这么说的,虽然上人没有明言,可摆明就是这么打算。以上人的性情,谁敢再去找不痛快?

    「再加上水镜大会开完,诸宗会盟惨澹收场,周围再有魔头肆虐,大家也就借着这个由头,散伙了事!」

    最后一句,不用说是他为了活跃气氛,自己加上去的。李珣勾勾嘴角,不置可否。

    两人很快回到居所,明惑已领着伍灵泉与灵机等在那里。而明惑所说的,与灵@大同小异,李珣更知道,除了不夜城已撤出外,西极禅宗、三皇剑宗都已回返,九宗「散伙」之势,已经不可逆转。

    大家再谈几句,伍灵泉忽地想起一件事来。他从袖中取出一颗珠子,正是李珣昨日借给季涯的「虹影珠」。

    宝珠冷冷吸纳着室内的光线,黝黑至没有一丝反光。

    「季涯师兄奉师命回返宗门,临时找不到你,便将珠子给我,让我代他转交。喏,物归原主,也了却一番心事。」

    李珣称谢后伸手接过,也不收起,只是拿在手上把玩,室内一时间沉寂下来。

    明惑见状便吩咐道:「今晚便散人了,我们就在洞天内再歇一晚,明日早晨起程,尽早回宗门报备。明日要赶长途,你们都要好好调养。」

    应声后,伍灵泉几人都起身,各自安歇。李珣稍落后一些,看着伍灵泉等人出门后,又转回来,招呼了一声:「师叔。」

    明惑讶然抬头,想了想,便微笑安坐,道:「灵竹你心思最活,又有什么想法了?」

    李珣脸上微现尴尬,摇头道:「这倒没有,只是有件事,想和师叔商量一下。」

    「哦,什么事?」

    李珣早在心中罗织好言辞,立刻便道:「其实……弟子下山前便有打算,水镜大会之后,暂时不准备回返宗门,而是就此行道天下,积累外功……」

    明惑闻言又怔,忽地便大笑起来:「灵竹啊灵竹,你的性子真和你四师叔一般无二,全都是闲不住的角儿!只是,你不是在山上用功着书吗?

    怎么又要外出行道?」

    李珣见他没有拒绝的意思,心中暗喜,嘴上则顺着杆子往上爬:「自古着书治学,能成就一番功业的,闭门造车的能有几个?

    「弟子在山上闷了那么久,肚子里存货都快用完了,自然要出外采风,开阔眼界,还请师叔明鉴。」

    「这理由倒还不错,不过近日来,此界局势混乱。附近又有这么些魔头出没,你单人只剑,我不放心。

    「这样,若你真要离开,也不要在这是非之地。明日,我们先同行一段路程,待出了北齐山地界,你再往哪儿去,我都不管你,如何?」

    果然,明惑这低调温和的性子是最好说话的。李珣盘算着进出北齐山脉,最多就是两日工夫,时间大有余裕,自然同意。当下商议已定,他便行礼告退,出门去了。

    屋外夜色深重,不过鉴湖上仍是月色撩人。听着远处传来的隐隐人声,李珣可以感受到洞天内人心的躁动。不过,明日过后,这里应该就能恢复到以往的平静吧。

    他心中感叹,目光却瞥向水光粼粼的某处。冷意森然的眸光,足以让远处窥伺的某些人心生顾忌,但也仅此而已。

    「顾忌便顾忌吧,抽空回来加点压,也就是了。」

    露齿一笑,他甩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去了。

第七章 夺人

    说是「回来」,可等李珣再次踏入北齐山地界时,已经是五天以后。

    比他估计中要迟许多。这是因为有件事,超出了大多数人的预料。

    「快六天了,羽侍竟然还没给抓着?」

    李珣为了避开越来越大的搜索圈,不得不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从东南方插进来,费时费力,心情正值不爽的时候。

    相较于他,在北齐山中游玩了七天的水蝶兰,则轻松太多,她甚至还有闲情隐在一边看戏,大呼过瘾。

    「有人出工不出力,甚至暗中下绊子,能抓着才叫怪事。」水蝶兰旁观者清,一语道破天机:「北盟的四方接引一共十四个人,其中四个真人境,可其中就有一半在那里捣乱,哈,好玩极了。」

    「下绊子?且不说他们是什么目的,可在妖凤眼皮底子耍手腕……」

    「谁让厉斗量和无涯和尚那么认真来的?拖了妖凤足有五天。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南边的事你听说没有?」

    「玄海落潮?嗯,这倒是多少听说了些,好像是玄海海面下降了一丈多,传言是西联找到通往玄海幽明城的秘道,开启禁法后造成的影响……

    你笑什么?」

    李珣不说还好,越说水蝶兰便笑得越开心,直笑得弯下腰去。她扶着李珣的肩膀,忽地凑过脸来,以从未有过的语气,腻声笑道:「我们这边事了,到南边去看热闹,好不好?」

    面对这诡异的局面,李珣一个不注意,脸上竟然微红,还好很快反应过来,道:「去是没问题,不过你不是说,玄海幽明城,是要「曲径通幽」……」

    水蝶兰打断他的话,冷笑道:「就是这样才有趣,我就想看看,罗摩什费尽心力,到头却是一场空时,那张老脸。」

    看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李珣不禁为之失笑,不过倒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就是了。

    他咳了一声,将话题引回到眼下的情势上来:「玄海差不多就是厉斗量的家门口,他自然不能坐视……说起来,妖凤腾出手来也有一天多了吧,怎么还没消停?」

    「有了这么长时间做缓冲,还不能脱身,你以为羽侍是傻瓜不成?就连我也有两天没见她了,说不定,她已经出了北齐山区,海阔天空了呢?」

    话音未落,天际便是接连几道耀眼剑光闪过,李珣眯起眼睛眺望,却发现这不过是寻常的散修,这些人显然不清楚北齐山复杂的局面,都是极轻松的模样。

    水蝶兰挑挑眉毛:「瞧,这是另外一个理由。这里是通玄界最大的药材集散地,来来往往的修士,每天都有三两千人。

    「羽侍只要能脱出相对狭小的封锁圈,随便找片人多的地方混进去,除非北盟真能号令天下百万散修,否则到哪儿找去?」

    「确实如此,看起来大伙儿都在做无用功了……对了,你看了这些天的热闹,有没有感觉到羽侍神智不清之类?」

    水蝶兰白他一眼:「要是神志不清,你能把自己藏得这么严实?」

    李珣知道自己问了个笨问题,不过,林无忧看似天真童语的言论,在他心中总是个疙瘩。

    如果不是神志不清,为什么羽侍会击伤自己的女儿跑出来,偏又不回返北盟,反而亡命逃开?

    思索半天,他才发现,自己的思路又回到了。无奈一笑,他决定将这事儿抛开,把精力集中到剃刀峰的事情上来。

    首先,便是踩点!

    在水蝶兰出神入化的幻术手段下,李珣和她扮作两个寻常的散修,在剃刀峰附近采药。

    这一采便是二十天,在这段时间内,李珣将剃刀峰方圆千里的地形尽数掌握,并且制定了一系列脱身的计划安排。

    这些举措在水蝶兰眼中看来,纯粹是大惊小怪。本来嘛,古音布置「灵竹」伏击「百鬼」,本身就是一个大笑话,难不成李珣还要自己抽自己的耳光不成?

    其实,当李珣也觉得自己有些过虑。妖凤、古音等因为各种原因,都不会亲身参与,他身边又有水蝶兰、幽一这样的保镖,没理由会怕其他那些小角色。

    不过,想想约定的日子吧,二十多天的时间,若不给自己找点儿事做,那可真是无聊透顶呢。

    而在他给自己找事做之时,北齐山脉的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随着时间的拉长,北盟和阴阳宗,均已偃旗息鼓,先后放弃了对羽侍的追索。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明面上的追索已经停止,而暗中的查探,正进行的如火如荼。

    在这一点的比拼上,势力庞大的北盟显然更占优势。

    李珣可以察觉到,最近进出北齐山区的散修,低头看药材的少了,抬头看人脸的多了。

    偌大的北齐山区,暗潮汹涌,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人暴毙路旁,死得不明不白。而这混乱的局面短时间内似乎还没有停歇的可能。

    「这就是宝啊……」

    纵使李珣已经放弃了打羽侍的主意,看到这种情况,也不免感叹。从北盟的反应就能看出,区区一个羽侍,牵动着多少见不得光的隐秘。而这价值无可估量的「宝贝」,就从他手指尖上溜了出去!

    再叹口气,李珣直起腰身,放眼眺望身下起伏蜿蜒的地貌。此时,他和水蝶兰便处身在距剃刀峰数十里外的一处高地上。水蝶兰在旁边调养伤势,而他则坐在悬崖边,居高临下,将方圆数十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以他此时的修为,搭眼一看,这几十里丘壑谷溪,便都映在心底,而其中布置的种种机关禁法,也以一个整体印象,投影在眼中。李珣便是通过这种方式,检查自己近日来的功课,确保万无一失。

    今天已经是四月初一了,距离明日子时一刻,不足八个时辰。

    天空中忽有一声鹰唳,李珣抬头看了下,一头灰羽赤尾的老鹰正在半空中盘旋。

    这飞禽灵觉极好,被李珣眼神一扫,立知威胁,竟然掉头就走,李珣看得笑起来,可很快的,笑声戛然而止。

    旁边的水蝶兰被他神经兮兮的反应惊动,讶然睁眼,却见他扭着头,直勾勾地看着天空。顺着他眼神往上看,却又没什么碍眼的东西。若说有,也只会那只仓皇逃走的老鹰,以及一根缓缓飘落下来的羽毛而已。

    水蝶兰伸手去摸李珣的额头,却被他一掌拍开。紧接着,李珣猛跳起来,飞身而上,一把将那根鹰羽攫在手中。

    水蝶兰看他疯疯颠颠不成样子,终于忍不住,追上去扣着他肩膀,嗔道:「你傻了?一根羽毛而已……」

    「不,这可不是一根羽毛的问题。」

    说李珣疯癫未免太过,他只是一时想入了神,听到水蝶兰嗔喝,他摇头笑道:「刚刚我就发现,从崖上往下看,地形怎么都觉得眼熟,多亏这根羽毛提醒……

    「嘿,血灵飞羽,这是血灵飞羽啊!」

    说话间,他手上的鹰羽,从羽毛尖端处开始,逐分逐分地变色。等他把话说完,原本苍灰色的羽毛,已是一片血红。这刺眼的颜色将羽毛浸得透了,乍一看去,竟似能发出光来。

    水蝶兰吹了声口哨,将血羽从李珣手中夺过,放在眼前,翻来覆去地打量。同时道:「血灵飞羽?这名字很熟嘛。」

    「嗯,这是《血神子》中,禁法最高水准的体现,换个说法你也许更熟悉,血灵羽剑听说过没?」

    水蝶兰手上一顿,惊讶地扭过头来:「真是血灵羽剑?那个号称能斩仙的玩意儿?」

    「斩仙?你见过仙人什么样吗?」李珣摆摆手,不以为然地道:「当年阴散人、血散人争斗时,我也见识过它的威力。当时「血魇破魂杀劫」

    与「血灵飞羽」两阵虚实相生,抽取百万怨魂秽气,汇于一剑中,应机而发,数十里范围内,确实避无可避。

    「但真要说杀伤力,也不至于到斩仙的水准。只是其法阵的蓄势熔炼及触机发动,确有独到之处。我觉得……」

    「唉,你慢慢去想,别给我说,头疼死了!」

    水蝶兰一听那些禁法名词,便头脑昏昏,渴睡得很。她随手将手中血羽抛开,扭头便走。

    李珣抓着血羽,只有苦笑。他回过头,再仔细打量周围地势地貌,越发觉得,这里真是一处天然生就的「血灵飞羽阵」布置。只需稍稍改动两处,刻划禁纹,便能将就着用了。

    此时,他精研禁法的痴劲儿翻上来,一个念头竟然发展到不可自遏,干脆向水蝶兰招呼一声,翻身下崖,准备去了。

    管它用上用不上,能亲手布置一下,也是好的。

    人一旦有了目标,便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等李珣把「血灵飞羽阵」

    布置完成,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

    估计着古音那边的信使将至,李珣忙不迭地换装。他已经和水蝶兰商议好,剃刀峰之会,因为牵扯到开启咒法封禁,所以,李珣就以百鬼的身分出现,而水蝶兰则变成灵竹,伺机行事。

    不过,让李珣很奇怪的是,古音撺掇灵竹到剃刀峰上「寻仇」,好像只是随口提点一句,然后便将之抛在脑后。否则,那边信使将至,怎么说也要和自己联络一下,而不是把他晾在这里吹冷风!

    腹诽了几句,但由于准备周全,李珣也就不再多想,一边估计着时间,一边绕着剃刀峰慢慢转圈。不管有没有观众,他仍很敬业地表现出一个谨慎多智的修士所应有的态度。

    今夜山中无月,亦无人声,山风与鸟兽的鸣叫声掺杂在一起,听来诡异阴森。

    此刻,李珣像一只幽灵,静静地飘浮在漆黑的天幕下,与虚空合而为一。剃刀峰就在他斜下方,峰顶白雪皑皑,却被阴影切割成扭曲的几块,狰狞而妖异。

    此时山顶上已经站了一个人,看打扮是位女修,因为距离太远,李珣也看不真切。自从这女修两个时辰前到峰顶之后,便站在某处悬崖边,居高临下地看风景,再没有移动过。

    这女修应该便是信使了,看那风姿气度,说不定还是妙化五侍之一。

    李珣在心中揣测,却没有下去招呼的打算,就这么等着时间过去。

    周边,水蝶兰正以高明百倍的遁法巡行,方圆数百里一切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感知。

    最终,李珣得到一个结论:「看来古音真的有所顾忌。不过,既然她铁了心要「骗人」,便不可能只打出灵竹一张牌……啧,麻烦。」

    在念头转动之际,子时一刻终于到了。李珣深吸一口气,胸口无底冥环蓦地加速转动,辽远无边的九幽之域如斯响应,九幽地气从冥环深处喷发出来,再转换为最精纯的幽明阴火,直漫入这黯沉的虚空中去。

    剃刀峰上,信使立生感应,抬头向这个方位望来。李珣也现出身形,并不迟疑,向着峰顶飞射过去,转眼便落在信使身边。

    离得近了,李珣便发现,来人果然是「妙化五侍」中人,而且是地位仅在宫侍之下的商侍。李珣很少与她见面,只是依稀记得,此女平日沉默寡言,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旦出手,则狠辣绝情,是个狠角色。

    不过,在此刻,商侍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裙,垂手而立,全身上下并无半点儿装饰,清秀朴素得像是个丫鬟。只有黝黑晶亮的眼眸中,透出的森森冷意,才稍显出她的不凡之处。

    见是此人前来,李珣心中稍打了个突,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初次见面」的矜持。不过,就在他还在考虑,是否要先开口打招呼的时候,商侍却干脆俐落地从袖中取出一个仅有一寸见方的紫玉盒。

    虽然峰上昏暗一片,但这玉盒却发蒙蒙光华,显然珍贵无比。

    至始至终,商侍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李珣见状,干脆也封住嘴巴,只将目光放在玉盒上,并没有贸然伸手。

    纯凭眼力,李珣可以看出,这玉盒应该是由一整块东阳紫玉镂刻而成,除去精致的雕工外,就再没有任何修饰。只是仔细观察,玉盒上氤氲紫气中,却流动着几道头发粗细的莹绿光丝,时聚时散,灵动非常。

    这绿光应该就是碧火流莹咒法的封禁了。对咒法一系,李珣勉强只能说是粗通大略,也就看不出其中玄妙,只能凭此确认,这盒子确实是阎夫人欲得之物。

    商侍见李珣已经观察仔细,仍不开口,只将玉盒以双手轻合,向前递出。

    李珣见状,身体外松内紧,伸手去接。忽又想到阎夫人的吩咐,手掌伸至半途,便手指屈伸,幽明阴火随印诀变化而延伸至体外,又以一种极玄奥的方式,转换质性,化为莹莹碧火,在虚空中一绕,「哧哧」微响中,紫玉盒上数道绿烟弹起,在空中消散干净。

    如此,紫玉盒上的封禁便解开了,商侍见状,一手松开,李珣也就顺势将玉盒接过。真息透入,很快就摸清了盒子的构造,稍一使劲,盒盖便即应声弹开。

    盒内空间出奇地狭小,事实上,只是在正中央留出一个半圆孔洞,里面置有一颗淡金色的圆珠,应该就是阎夫人所说的「金丸神泥」,而其中又封着什么,就非李珣所能知了。

    李珣看得很清楚,金丸神泥外层,也如紫玉盒般,缭绕着一圈莹绿的丝线,而在盒盖内侧,还刻着几行蝇头大小的字迹。搭眼扫过,文字晦涩不通,应该是某种暗语,除了阎夫人与古音,怕是谁也看不懂了。

    他神色平静,轻轻合上盖子,将玉盒收入怀中。再抬头看商侍,这位沉默到底的女修只是微一点头,身形倏然后移,竟就这么飞身离开。

    李珣怔了怔,继而哑然失笑,演了这么一出荒唐的默剧,若非自己知根知底,必会给搅得满头雾水。然后就在迷迷懵懵里,被人从背后一刀子捅死——这大概就是古音的期待吧。

    这时候,水蝶兰在远方操控蛊虫,以特殊的震动频率表明,商侍已经飞出百里之外,看起来,确实是要置身事外了。

    可问题是,她置身事外,万一「百鬼」出了事,这关系重大的玉盒又该是怎么个安排法?

    若不是封禁无误,李珣简直要认为,手上的玉盒是赝品。末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开始考虑请水蝶兰来演一出双簧,看是否能引蛇出洞,把局面弄得再明朗些……

    「谁!」

    李珣突然一声叱喝,声如惊雷,其中已用上了慑魂魔音的功夫。而更早半步,他身形偏转,袍袖翻卷,一抹淡淡的烟气射出,正中侧后方冰层上方,立时血肉迸溅,峰顶的雪地被染红一片。

    「雪鸡……不对,哪有雪鸡晚上出来觅食的?这山峰也太高了!」

    李珣走上前去,仔细察看,不过,他就是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从那一堆碎肉里察出什么问题来。

    不过,这雪鸡一死,他身上被窥伺的感觉便消失无踪,难道说,他就是被这雪鸡给「偷窥」了?

    就他所知,通玄界有许多控制飞禽走兽以充耳目的法门。像是已覆灭的百兽宗,就是其中翘楚,此外,他也见识过落羽宗的「告死鸟」。存着这个念头,他游目四顾,却没发现附近还有什么异样之处。

    越是这样,他心里反而越不对劲,正打算叫水蝶兰回来,请教一下。

    哪知他还没有动作,体内蛊虫便已先激烈震荡起来,这是水蝶兰发现敌人后的警告。

    李珣纵身猛扑到悬崖边上,算准方位,眺望过去,入目的却仍是黑沉沉的一片。

    正奇怪的时候,黑暗中冰蓝光芒一闪而逝,水蝶兰的气息猛地涨起,旋又消匿无踪。紧接着,至少五道以上的强烈反应从那个方向喷薄而出,相隔数十里,依然威势不凡。

    李珣刚有所触动,身子忽然僵住,下一刻,他身后明光大放,整个雪峰像是燃烧了起来,映满了金红色的光。

    李珣猛地扭头,正好看到,在山峰的另一侧,遥远的地平线上,正有一个巨大的红色光球冉冉升起,一时间天地亮如白昼。

    太阳出来了?

    此时此刻,对面那些所谓的「强烈反应」,便如同草尖上飞舞的莹火,在「烈阳」的强光下,化为乌有。前后剧烈的差异对比,让李珣愣了神,直到远方的冲击波横扫过来,才回了神。

    只一瞬间,峰顶的积雪便给扫去大半,蓦然拔升的高温更将剩下的雪层融成千奇百怪的造型。李珣弹开扑面而来的雪水,也终于明白了那边发生了什么——

    「天芷大战妖凤……妖凤竟然杀回来了!」

    李珣也不知道,他应不应该为自己的未雨绸缪而得意,他只知道,当这惊天动地的碰撞开始,一切隐藏在黑暗中的变故,都在刺眼的强光下,彻底显露出来。

    表面上的简单和平静,被彻底颠覆,而他能否全身而退,就要看他是否能够迅速抓住复杂局面下的核心脉络。

    此时,他似有所得。

    身侧风声飒然,水蝶兰现身出来,此时,她已经是名震天下的女杀手面目,手上还提着件血淋淋的玩意儿:「喏,这个给你,是个想偷偷摸摸潜过来的家伙,这家伙本事泛泛,同伴里却有几个硬点子。」

    李珣瞥过她手提的头颅,没有去接的意思,只是觉得此人有些面熟,联系之前那几处反应,李珣忽然道:「冥王宗?」

    「一语中的!」水蝶兰笑吟吟地将断头扔掉,「两个灵尊,四个冥将,应该是此时冥王宗一小半的战力了,他们挺看得起你。」

    李珣哼了一声,以他现在的修为,这些人还真不放在眼里。两个灵尊或许麻烦些,可他即使不能战而胜之,却也是想来便来、想去便去。只是,这也是古音借来的刀子?

    先将这问题放在一边,李珣将注意力转到这高峰上某处,口中则漫声道:「再麻烦一下,把他们先引开吧,我这里还有点事做!」

    水蝶兰略有些疑惑,顺着他的视线一扫,却没什么发现。不过,眼下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她撇了撇嘴,不再多问,身形借着远方激刮过来的大风,卷上半空,嗖然不见。

    李珣眯起眼睛,看了下远方壮观的战场。只看那连续不断爆发出来的强光冲击,便知道天芷正很好地履行着他们之间的协议,一时半刻,妖凤绝对腾不出手来。而剩下的麻烦,李珣便要自己解决了。

    他在峰顶踱了几步,忽然自顾自地笑起来:「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今天才算知道了!」

    话音未落,他身形猛然前冲,五指成爪,划空时嘶然有声,重扣在五尺之外已经残缺不全的冰层上。冰层蓦然塌陷,隆隆之声,不绝于耳,显出下面蓬松得有些过分的土石地面。

    一道人影裹在四溅的冰碴里,擦着李珣的肩膀飞掠过去。

    李珣嘿然一笑,反手又是一爪。这是《幽冥录》上「锁魂勾」的手段,阴火在虚空中扭转勾连,交错迸击,声音好似凭空甩出的铁链,猛抽向人影脊背,阴火的高温,瞬间便将人影周围的冰碴碎屑蒸发干净。

    阴火与护体真息碰撞,滋然有声。那人身形一颤,正想借力远遁,却不知「锁魂勾」的回力远比去力强得多。李珣五指内收,虚空中「蓬」的一声爆响,阴火收聚之下,硬生生地将那人扯后半尺。

    那人似想反击,可方才转了一半,口中便呛出血来,身子慢慢软倒。

    李珣反倒被吓了一跳:「伤势这么重?羽夫人,你……」

    委顿在地上的那人抬起头,没有半丝血色的脸上,清丽如昔,却较平日更显得柔弱堪怜,这风姿相貌,不是羽侍,还有谁来?

    谁能想到,被北盟和阴阳宗追索了近一个月的羽侍,竟然会藏身到这剃刀峰顶的冰层下。若非刚才天芷与妖凤交战时,冲击波横扫峰顶,使她不自觉发力护体,李珣也未必能发现端倪。

    李珣这边是惊喜,而羽侍看到他,神情便要复杂太多了。看着李珣步步迫近,她身子不自觉瑟缩一下,可是眼眸中更多的却是茫然。李珣看到她这种表现,脚下一停,奇道:「羽夫人?」

    这一声唤,让羽侍眼中留得几分清明,她微微喘息一会儿,再看李珣的脸时,眼神便正常多了。最终还轻轻唤了一声:「百鬼道人?」

    看她这样子,显然还记得昏睡前,与「百鬼」的冲突,而且对他的身分应该是有所了解的。

    李珣微微一笑,趁机上前几步,拉近与她的距离,这才道:「羽夫人,刚刚冒犯了,贵体可无恙么?」

    此时,水蝶兰那边也响起了阵阵嘶啸声,声音还在不断地远去。李珣刚向那边瞥了一眼,心中忽生警兆,身形微偏,一道锐风擦着耳轮飞过去,激得脸颊微痛。

    李珣皱起眉头,看着羽侍手指上缠回的银丝飞线,摇头安抚道:「羽夫人,你这时出手可不大明智。夫人应该清楚,我和秦宗主的交情……深厚得很哪!」

    等最后几字出口之际,李珣已经扑到羽侍身前,掌指错落,铮然有声,务必要将其制住而后快。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羽侍的修为,纵然伤势极重,这看似柔弱的美人儿仍展现出超凡的坚韧。

    身体虽还是委顿在地,手指上的银丝飞线却灵动非常,伸缩间嘶嘶有声,将身前空间切割得七零八落,凌厉狠辣。李珣一时竟找不到下手的空隙,反而因为顾忌她的身体状况,束手束脚,无奈下只好跳开。

    事情倒也奇怪了,他这边才自退开,羽侍反而泄了力,先前锋利无匹的银丝也垂了下去。看她面上气血转换之相,恐怕正硬压着一口鲜血,没有喷出来。

    「时间紧急,没空陪她慢慢玩。不若我正面佯攻,让幽一在后面偷袭了事便罢!」

    李珣知道这种意志坚定的对手,最没有道理好讲。当下也不再讲究什么,只想着尽快解决,挟着她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再说其他。

    便在他意图召出幽一之际,侧方天芷与妖凤的第二波巨大冲击轰然扫过,乱石冰屑漫天飞舞,尖啸声凄厉刺耳,李珣甚至觉得脚下的剃刀峰都在摇晃,随时可能被这风暴击断。

    在这风暴中,羽侍终于露出她油尽灯枯的真实状态,她呻吟一声,竟然定不住身子,被扑面而来的狂飙吹翻在地,忍了许久的那口鲜血喷洒出来,染红了身侧的冰面。

    这对李珣来说,倒是意外之喜,他忙快步上前,低头察看羽侍的伤情。

    羽侍此时神智依然清醒,却再没有了抵抗之力,勉力推拒的手臂亦被李珣抓住,挣了两下不果,眸中竟流下泪来。

    「怎么搞得像老子要**你似的……」

    李珣讨个好大的没趣,也懒得再说什么。确认羽侍并无性命之忧后,他正要将其制昏,忽见这美人儿唇瓣微动,在喃喃念着什么。他好奇心起,侧耳倾听。

    「姬儿,姬儿!」

    羽侍口中只是反反覆覆的出现这个的称呼,把李珣弄得一头雾水。按理说,这样的称呼,只是自己的孩子用吧,难道是秦婉如的小名?

    李珣试探性地问了句:「羽夫人,你想见秦宗主……咦!」

    身外大气压力的变化,使他心生警兆,他猛地直起身,冷盯向悬崖外的虚空。在那里,一个人影静静悬浮,像是有形无质的幽魂,也如李珣般冷冷看来。

    两人目光对上,李珣心中蓦地跳出极度的荒谬感觉。彷佛是时光倒错,除了双方位置对换,眼前这情形,与一刻钟前是何其相像。

    他深吸口气,直面商侍清冷的面容,强自开口笑道:「这位……怎么有闲回来?」

    在大风的吹拂下,商侍身上的布裙发出「卜卜」的声响,偶尔一现的身姿曲线颇是夺人眼目。不过,李珣更注意她拢在袖内的双手。

    听到李珣说话,商侍仍沉默了一会,才在今夜首度开口。她的嗓音颇为好听,却缺乏情感起伏:「道长手上的东西干系很重,不如早早归去。

    我家五妹,便由我照顾吧。」

    「哪里的话,这位,咳,道友,咱们虽有一面之缘,可我与你并不相识,却知道这位羽夫人是我一位朋友的亲戚,为安全计,不如由我护送她前往,若道友不放心,一起跟去也成。道友意下如何?」

    商侍自动将这些废话忽略,目光转向羽侍,眉目间依然没有任何情绪显露:「五妹,宗主让我对你讲,人心险恶,你的性情终究不适合外面的世道,不如归来,在谷中了却残生罢。」

    羽侍在见到商侍的同时,便强支着身子坐起来,此时闻言,脸上凄然一笑,微微摇头道:「我既然脱去了那把锁,便不会再扣上去。更何况、更何我那孩儿……」

    「孩儿?」

    李珣本能地觉得,这「孩儿」并非是指秦婉如,只是,羽侍哪里又来的孩子?

    正思量间,他忽感到商侍眸光如利刃般刺过来,看那意思,应该是认为他在旁边碍眼,让他快滚。对此,李珣微微一笑,故作不知,却也不说话,想试试能否从两女的对话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商侍再刺过来一眼,见毫无效果,神情更冷数分,也不再开口,径直飞落过来。李珣此时便不能装糊涂了,他身形移动,挡在羽侍身前,笑道:「道友……」

    才吐出两个字,眼前便是寒光闪动。他眼神冷却,同样伸出手来,仍是「锁魂勾」的手法,与商侍手腕相触,双方身形都是一震。

    商侍的眸光几乎已经冻结,李珣也不逊色多少。

    李珣心中笃定得很,就算大家都想动手,多少也得要顾忌旁边的重伤号吧,而若就此僵持下来,当然最好不过。他就可以趁机诱导二女说出更多的信息……

    哎?

    彷佛鞭子抽打空气发出的爆音,商侍以一记泼辣的裙里腿击碎了李珣的计划。仓促之下,李珣不得不后撤避开锋芒,商侍却不追击,而用手指在半空中连弹,如抡琵琶,空气中也发出连串清脆的震音。

    「穿心曲?」

    李珣一直对妙化宗的诸多法门卖力研究,见状不敢怠慢,先是一声震喝,干扰那渐起的节奏,手上随即变换印诀,幽明阴火与外界元气嗡然共鸣,虚空中开裂了无数如婴儿小嘴般大小的裂隙,灰白火光便从中喷射出来,将商侍罩在其中。

    当然,李珣也明白,这种雕虫小技没什么实际效果,他也只是要争取时间,飞身去抢羽侍的所有权。

    果然,商侍翻掌便将这阴火迫散,身姿疾如飞矢,也抢了过来,只是李珣比她近得太多,伸手便拿住了羽侍的肩膀,阴火透入,闭塞气窍,将其制昏过去。

    商侍见羽侍落入李珣手里,身形却依然未停,手上甚至更加肆无忌惮。李珣还没想好怎么脱身,便觉得身后如重鼓鸣响,轰然声中,强压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他怪叫一声,噬影大法全力发动,身形像是化成了虚无的影子,映着远方强烈的光源,四溢流散,令人捉摸不定。

    商侍攻势一滞,李珣哈哈一笑,就藉这个空隙,猛地向上拔升。由于体质原因,即使不用血影妖身,他的速度也接近顶尖水准,商侍失了先手,哪还能追得及。

    李珣目光向下一瞥,见商侍正拼命追来,双方距离却越拉越远,心中大快,口上仍不饶人,高声叫道:「道友,我们交换信物在先,你在此和我翻脸,意欲何为?」

    商侍对此充耳不闻,容颜冷凝,只是奋力直追。李珣冷笑声中,轻松地将双方距离拉得更远,他也不再去管商侍如何追来,回眸向水蝶兰那边望去,估摸着如何与其会合。

    更远处,天芷与妖凤的碰撞,进入了新的高潮,刺眼的光芒使方圆百里亮如白昼,让人看了咋舌。李珣眯起眼睛,正要看得更清楚些,天空倏然间昏暗下去。

    李珣眼眸猛然大睁,与之同时,一声穿云长唳由极远处透空而来,贯入耳鼓,直令人五脏齐震,痛苦至难以言道。

    没等他有所反应,眼角处青光闪动,恍如一横空长翅,击山断云而来,刹那间抹消他所有反应的可能。

    无声无息,李珣肩上一麻,紧接着便是漫天血雨喷洒,羽侍浑身浴血,翻翻滚滚地下落,与她同时落下的,还有李珣一条齐肩断去的手臂。

    李珣完全没感觉到疼痛,他呆呆地停在半空,无论是翻滚下落的残肢,还有商侍、羽侍渐渐贴近的身影,在他眼中流过,脑子里则充斥了这样一个念头——

    青鸾、青鸾!这便是青鸾!

    下方,商侍的手指已触到了羽侍的衣带,她正要发力,同样是青影闪过,眼前的羽侍突然就变成了那位清高孤傲的绝顶妖魔。

    大骇之下,她甚至忘记改变手法,只觉得一道冰雪般的眸光扫过,她如剑戟般前刺的手指,显得那么碍眼和尴尬。

    巨力嗡然迸发,商侍惨哼声中,被青衣长袖远远扫飞出去,直飞出数里,才停下身子。

    青鸾立在虚空中,身姿挺拔如松,青衣一尘不染。在她身边,羽侍仍在昏迷中,身体却似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托住,平躺在半空。

    青鸾的眸光在她身上稍一打量,便移向半空中其余两人。

    被她目光扫过,无论是李珣还是商侍,都有一股深重的寒意,从心底喷涌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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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拳

    「不但是妖凤,连青鸾也杀回来……羽侍这香饽饽,果然没那么容易吃到嘴里!而且,不愧是青鸾,这威压、这手段,好得很,好得很!」

    心中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然而这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无疑却是最好的燃料。

    在嘴边喃喃的低语声中,从心底深处烧起来的大火正呈燎原之势,遍及李珣身体的每个角落,尤其是眼眶,彷佛被热油浇了进去,剧痛中,整个视界都是一片血红。

    他微垂下头,抚住断裂的肩膀,同时努力抹去脸上一切表情。

    他并没有封闭掉痛觉,因为他需要用疼痛来清醒自己的脑子。透过血红的视野,他仔细看着筋络肌肉参差不齐的断面。

    青鸾的手段粗暴得可以,这条手臂并非是被切断,而是被青鸾硬生生地砸下来!所以伤口不仅大量出血,而且筋络骨骼受损严重,就算有此界最上等的断续灵膏,想要恢复到以往的灵敏,也相当困难。

    当然,这是对普通的修士来说。

    李珣的一缕神念已经与坠地的残肢勾连起来,彼此气血筋络遥生感应,只待启动「燃血锻体」的法门,便能彼此相融再生。

    只是,他还要再等等……再等等!不说身分上的顾忌,单只是眼下这奇妙的局面,就值得他当一会儿「废人」。

    李珣咬着牙,强抑住体内翻涌的血气,身形稍稍后移,将身体藏在二女视线的死角中,尽力淡化自己的存在。

    商侍,是古音的心腹;青鸾,则是古音的臂膀。「臂膀」与「心腹」

    就算劲儿不往一处使,却何至于遥遥对峙,气氛紧绷?

    这里面的味道,必须要细细品味!

    不过,商侍的警戒心相当重,她瞥过来一眼,没发现李珣的神态有异,只是皱眉提醒道:「赔上一条胳膊还不够吗?」

    她说话的空档,青鸾一言不发,只是凌空摄着羽侍,转身便要离开。

    商侍见状一惊,也顾不得李珣是个什么反应,飞身上去,低呼道:「执议……」

    青鸾冷冷回眸,身为绝顶妖魔,仅是眸光中透出的威压,便让商侍为之一窒。

    只是,商侍终究仍属心志坚毅之辈,稍稍一顿,便垂首拜道:「婢子这五妹只是区区侍儿,此时伤重身污,理当由婢子照顾,不好污了执议的手。」

    「污不污我的手,不用你来操心,退下!」

    青鸾的回应极其霸道,当即将商侍下面的言语堵回到肚子里去。

    商侍虽仍有心想做些动作,可青鸾的眸光就定在她身上,彷佛是一条无形的铁索,将她箍得动弹不得。

    「果然有问题,大大有问题!」

    至于是什么问题,李珣依稀有些概念,不过,随着眼中血色越发浓重,他的思路便像被抹上了一层黏胶,迟滞不前。

    在起伏涌动的血浪中,李珣的眼神不自觉地盯在青鸾身上,虽然眼前景物渐渐模糊,可对方堪比烈阳当空的生机脉动,却要比任何目视的景色都更为刺眼。

    还有,那一片流溢在虚空中的醇香,同样以青鸾为源头,勾动着他的心弦,心中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嘶喊着:「冲上去,撕了她,那血啊,血啊!」

    李珣闷哼一声,放在断肩上的手指猛地加力,用剧烈的疼痛切断了心中虚妄的狂想。

    便在此刻,青鸾似乎有所感应,向这边瞥了一眼,但随即就像是被污了眼睛般,嫌恶地扭过脸去。

    李珣自然注意到这些,他吐尽胸中浊气,想抿住嘴,只是嘴角反而裂开,停了停,他又松开了捂着伤口的手,身体轻轻地打颤。

    在他的感觉中,水蝶兰明显已经感觉到这边的变故,正急速地靠近。

    远方天际,天芷与妖凤的碰撞再起,强光中,飓风呼啸而来,横扫半边天空,周围的大气温度陡升,似乎能把人的衣衫燃起。

    在不住拔高的风啸声中,李珣深吸一口气,外界燥热的空气入胸,将他的血液煎烤的滋滋作响。他低唔了一声,在这类似于呻吟的呼声中,将脑袋垂的低无可低。

    流动在他血脉中的「誓蛊」小虫,开始了奇妙的震动,与远方的同类遥相呼应,将明确的讯息以这种管道传递出去。

    青鸾不管他人心中的弯弯绕绕,奔流的狂飙也无法对她造成任何影响,瞥了一眼商侍之后,她拂袖便走。

    羽侍像被一条无形的长索拴着,随她而去。

    商侍见状,忍不住再度叫道:「执议!」

    青鸾仅是冷冷一哼,没有再开口的兴趣。

    然而,她身形甫动,数十尺外,忽有人嗔声道:「谁家的垃圾乱丢,血糊糊的,恶不恶心!」

    这个距离……青鸾心中微吃一惊,不由回眸看去,偏又有人在另一方向说话,语气无奈得紧:「你夫君我的啦,扔过来让我接上成不?」

    话音方落,青鸾眼角,便有一截黑乎乎的断肢飞上半空,正要从她头顶飞过,而上面甩落的污浊血液,几乎就要洒在她肩头。

    青鸾眸光冷澈,也不作势,体外数尺凭空起了一声暴鸣,那截断肢在空中乍然一凝,旋即被无形的大力挤成粉碎。细碎的骨渣血沫如同一场急雨,蓦然倾泄而下。

    这完全出乎了青鸾的预料。

    她本来是看着这断肢碍眼,想将其凭空蒸发,却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她知道其中必然有人搞鬼,可眼下最急迫的事情,还是要避开这污秽的玩意。

    她身随意动,只一闪便在数十尺外,没让污秽沾上半点,可身形未停,感觉便与先前大异。

    回眸看时,却见昏迷的羽侍竟然留在原地,丝毫不动,被当空血雾喷了个满脸满身,形貌凄厉之至,以青鸾的洁癖,那是绝不愿再沾手的了。

    「好快的手!」

    青鸾吃了记闷亏,却也不恼,冷静地将眸光转到声音初起处,细细打量,入眼的是位嫋嫋娜娜的俏女郎。

    女郎上身着一件广袖轻纱短襦,长袖由多层淡蓝细丝织就,朦胧婉约,下裙则是一袭纱罗织就的百叠裙,上绣蝶纹,又缀明珠,腰间缒有温玉环绶,一身打扮素雅大方。

    不过,目光移到女子唇边,见其上轻抹的冰蓝唇彩,便又得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叛逆味道。

    这女子,青鸾是见过的。

    当年古音大索天下,求一只异类血吻,便是这女郎送来,取了悬红而去。思及此后古音对她的评价,留给青鸾的印象还相当深刻。

    「「逆水勾」水蝶兰?」

    当这个名号从她唇间流出之际,青鸾蓦然想起,关系到古音西南大计的幽魂噬影宗一事,近来常勾连出这个女修,当然,更少不了与其同时出现的另外一人——是了,刚刚被她砸下手臂的,不正是百鬼道人吗?

    正想着,不远处的百鬼便惨叫一声:「我的胳膊!」

    叫声中,浑身浴血的羽侍终于失了凭依,由高空中翻翻滚滚地落下。

    一旁商侍神色微变,瞅准空档,身形急泄而下,追了过去。

    青鸾秀眉轻蹙,将动未动之际,却又见到水蝶兰唇边微微冷哂,她若有所觉,身形也凝定不动。

    羽侍下落不过五十尺,商侍便破空赶至,伸手去接。

    眼见手指尖已触到羽侍的衣带,她目光不经意自羽侍脸上掠过,只见这位相处了千百年的五妹,闭目昏睡,眉尖似蹙非蹙,似是在梦中也扭结着惶惑与悲哀。

    商侍无声一叹,手指骈划如剑,似揽实刺,便要割断羽侍的心脉。

    「便从此……解脱了吧!」

    手指刺下,指尖所触却是一片虚无。

    羽侍的身体周围,瞬间弥漫起一层淡淡的灰白光雾,在远方强光的照射下扭曲波荡,让人看不清内部的变化。

    商侍反应极快,见情势有变,指尖真息登时由内敛转为外放,再不遮掩,然而指劲透出,依然打了个空。

    紧接着,眼前血光迸发,一股甜腥味道扑鼻而来,她心中凶兆闪现,再顾不得羽侍,身形飞速后移。

    才退开数尺,鼻尖之前爆起一声惊雷,激荡的气流刮面如刀,逼得她睁不开眼,劲力透入,更是震得连骨头都酥了。

    无需目见,她便知道有人拦在她和羽侍之间,送来这记重拳。

    「好厉害,这一记冲拳若是打实了,我必死无疑。这人是谁?」

    念头未绝,拳风已离她远去。她忍着眼睑的疼痛,睁开眼睛,接着便大吃一惊:「百鬼!」

    不提这风格迥异的暴烈手段,只凭百鬼立身此处的诡异,商侍便已经糊涂了。

    商侍可以肯定,在她出手之前,百鬼道人仍在数里之外惨呼,不过就是半息时间,这家伙凭什么出现在这里?分身术吗?

    不等她想个明白,对方眸光从她脸上扫过,虽半身血污,又残去一臂,偏能从容不迫地道:「道友未免太心急了。既然与此人交恶,何必再来攀亲,不如由敝人携去,使她们母女团聚,也算积一件功……啧,青鸾!」

    身后气流涌动,如浪滚云翻,将李珣的从容姿态尽数扫落。饶是他避得及时,余波袭至,周身气血也为之一乱,只勉力护得身边的羽侍,翻翻滚滚遁了开去。

    暴风刮来,商侍的脸颊隐隐作痛。不自觉伸手轻抚,却蹭到了几道细细的伤口,应该是之前百鬼拳锋余劲所伤。

    她对自身姿容并不怎么在意,也不去管伤口如何,随手拭去血珠,心中却想到此前古音的郑重吩咐——事情要做,却不要让阎夫人有翻脸的理由!

    现在想来,她唯有苦笑。

    不能让阎夫人翻脸,她便不能在明面上与百鬼为敌,可事情牵扯到羽侍,便又勾连到妖凤、青鸾的立场,一个处理不慎,便是天翻地覆。

    这般复杂事态,该让她如何是好?

    还没等她理清头绪,青鸾第二波攻击已破空而来,视十余里距离如无物,挥袖间,湍流激荡,倾泄而下,其势雄浑无匹,却还能挥出犀利如剑的寒意,当者披靡,正是青鸾名震天下的「灵化七神击」!

    李珣怪叫一声,身形再移,同时只手在虚空一按,也不见发力,却引得四野齐震,周围如剃刀峰等高山,甚至嗡嗡颤抖,彷佛随时会倾倒下来。

    声势相随,这片天地也像是随时都会崩溃一般,元气交迸,如怒海狂涛,乱流激荡。

    北齐山脉为此界地脉主干之一,气穴灵脉不计其数,李珣以禁法截留地气,积蓄了二十余日,其储量已到了喷发的临界点,此时小试牛刀,气势之足,甚至出乎了李珣的预料。

    青鸾遥空一击,湍流如蛟如龙,但在这狂涛中扭动挣扎几回,也声势渐弱,最后竟化为乱流中的一股,拂过李珣身侧时,徒然卷动袍袖而已。

    「好大气!」

    这一声赞语却是出自水蝶兰之口。

    在青鸾出手时,她不知是何想法,竟然袖手旁观,任凭李珣于惊险万状中将攻势接下,自己却看得极是开心,抚掌笑道:「要是不借禁法之力,还有这般手段,那才真叫长进!」

    恶狠狠剜过去一眼,只是李珣也只有这点空闲而已。

    青鸾再击无功,也不作态,干脆俐落的第三击轰然而降。与之同时,她莹白如玉的手掌翻转,竟同时攻向水蝶兰。

    李珣顾不得水蝶兰那边,伸出单手,骈指虚划。

    转眼间,三十里范围内十二处禁法尽皆归拢,彼此通气连枝,相互摩擦作用,将聚拢地气中的杂质清除干净。这一反应随即向四面扩散,继续澄清周围积蓄的地气洪流。

    十二处禁法贯通连绵,各自的精微变化合为一处,由此再衍生出来的种种变化,较单一禁法何止复杂百倍?李珣却能在这交缠如乱麻的万亿气机中,抓住最核心之处,推而广之,堪称以一羽之力,撬动十万大山!

    初时那声势还不怎地,可是随着禁法的深入,以李珣为中心,虚空好像在无声无息中塌陷了进去,开裂的空洞中「滋滋」地溢出灰暗的雾气。

    青鸾遥空一击,劲力所至,却是虚无缥缈,无一点可用力处,又彷佛触及了某个不可思议的天地,奇异的反应令她心神一凛,不自主将大半注意力都移了过去。

    利用这个空档,水蝶兰笑吟吟地旋身,轻松地脱出青鸾攻击的范围。

    青鸾冷冷瞥去一眼,面上青气闪过,甩手回击,铮然鸣响中,水蝶兰头顶响起了郁郁闷雷,强大的压力刺得她头皮发痒,显然她游戏般的态度已经彻底激起了青鸾的杀意。

    然而,就在青鸾的注意力来回摆动之际,虚空中震动连连,震波在空间中扫荡形成的细细杂音,渐渐汇聚于一处,由低而高,昂然如凶兽嘶吼,撼人心魄。

    青鸾眉峰微蹙,终于察觉有些不对,肩头微动,身形陡然化为一道淡青色光矢,破开云气,飞射而来。

    对于青鸾而言,数里路程不过是弹指即至,她已下定决心,强攻一点,将这看了碍眼的百鬼先抹去再说。

    只是出乎青鸾的预料,在距离百鬼只有数尺之距挥出的手刀,却只是斩中一个虚而不实的影子。

    霎时,百鬼的身影如泡沫般粉碎,连带着他身后的羽侍也消失不见,然而他所立身的虚空,已经彻底下陷为一个可怕的空洞。

    在虚空中开洞的情形很是古怪,只凭肉眼更难以看清其中的究竟。

    即便是青鸾,也完全是凭藉她的灵觉,才发现这个似乎是通向另外一个世界的洞口。

    方才,若非她反应及时,差点便直接栽进去。

    这感觉……黄泉恸鬼窟!

    不,是通幽鬼路!

    也就是这一闪念的时间,一点惨白至几乎透明的火光,从深幽无底的空洞中探了出来。

    高空中,激荡的烈风呼啸而过,然而火光仍以自己独有的频率跃动着,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看上去,这火光彷佛就是空洞之后广袤空间呼吸的投影,带动着难以想像的巨大能量。

    青鸾拥有着敏锐的灵觉,这使她获得了比常人更多的资讯,正因为如此,于遥远空间的波动犹如一场风暴,冲击着她的灵台。

    深埋在心底的回忆在这一刻翻涌上来,青鸾只觉得颈上寒毛根根倒立,紧接着便是不可抑止的戾气上冲,涨得两边太阳穴隐隐作痛。

    她蓦然撮唇长啸,借着啸声,满腔戾气一泄而出,啸声中,她隔空一指,正中那记惨白火光。

    这一指,并非是要与火光及其背后雄浑伟力正面相抗,而是以精妙奇绝的手法,以另一波振荡搅乱火光跃动的固有频率。

    虚空中,火光蓦然颤动两下,与之相应的,空洞中也荡漾出一圈微微的波纹。刹那间,彷佛千万只秋蝉一起鸣响,蓦然拔高的尖音恨不能把人的脑壳撕开。

    青鸾脸上青气再闪,身形蓦然扬起,一飞冲天。

    黑暗的天幕下,蓦地炸开一团焰火,也许颜色稍显苍白单调,可光芒所及,虚空自燃,转眼间席卷十里方圆,迫得商侍及水蝶兰等脱身不迭。

    紧接着,更远七处绝不相干的山石地面蓦然崩缺,爆炸声隐隐传来,与当空燃烧的阴火绞合在一起,平添声势。

    青鸾轻松飞出阴火燃烧的范围,凌厉的眼神当空一扫,很快就捕捉到李珣的位置,杀意固然不可抑制,却在出手前,不可思议的赞了一声:「好!」

    当然是好!至少三位真人境高手联手才能使出来的「通幽鬼路」,李珣只用了几处禁法辅助,便完成得像模像样。

    若不是青鸾及时打断,等「通幽鬼路」威力全开,九幽地气逆袭此界,百里之内,生灵死绝,便是青鸾,怕也要灰头土脸了。

    对这种宗师级数的手段,以青鸾的骄傲自负,不免也要夸上一声。

    只不过,赞声过后,她的出手更是狠辣十倍。

    若说之前,这天界神鸟只是在地上懒懒地挥两下翅膀,那么此刻,神鸟振翅欲飞,虚空云气立为之激荡,山川河谷亦与之相和。

    在北齐山脉瑟瑟的呻吟声中,青鸾素白的掌心微翻,周围山谷平原之中,便连串响起隐隐的爆鸣声,看得李珣眼角抽搐。

    那是他花了二十几天时间做出的禁法布置,青鸾只一翻掌,便毁了大半,天知道她是怎么察觉出来的。

    禁法崩坏,原先积蓄的地气洪流,转眼便散失了六七成,而如此粗暴的方式,更引发了千里范围内一次大规模的地动。在这次地震中,稍远的一座小山峰从山腰处裂开,山体倾颓滑落,声势惊人之至。

    李珣根本没有机会去收拢散乱的地气,因为,青鸾并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双袖一展,纵横来去的青色光流几乎弥漫了整个夜空,李珣还没来得及为青鸾千年难得一见的虚招而惊讶,凌厉的罡风便扑面而来,而此时,他还不知道青鸾此刻的位置在哪里。

    「左边!」水蝶兰的声音在激烈的风暴中及时传来。

    李珣想也没想,无底冥环近乎粗暴的从九幽之地攫取一波阴气,再瞬间点燃,同时架起了仅存的一只胳膊,身体尽力偏移。这一刻,他就像是一个燃烧的火球,半边身体都放射着高热的芒刺。

    果然如水蝶兰所言,青鸾的攻击从他左边袭来,强力的风压瞬间就将外烁燃烧的阴火压得几近熄灭,紧接着大力贯体而入,也没什么出奇的变化,纯粹以力压人,却势如破竹。

    李珣虽将幽明阴火的精微玄奥发挥到了极致,依然不敌,惨哼声中,手肘内撞,先伤了肋骨,接着便横飞出去。

    这种时候,他自然顾不得羽侍,偏偏青鸾似乎是打出了火气,对不远处的羽侍看也不看一眼,遥空虚斩,追着李珣杀过去。

    李珣体内气血翻涌,还没有回过气来,脑后便是寒风及体,一时间为之魂飞魄散。

    「笨蛋!」水蝶兰的嗔声再度传入耳中,这回却是近无可近。声音方起,李珣脖子一紧,便被水蝶兰揪着衣领,飞遁远走。

    后面青鸾清唳一声,不知用了什么变化,满空矢流飞溅,如同一场急雨,倾洒下来。

    水蝶兰却是从容的很,也不见发力,身形在广袤的天空下倏闪倏没,每一次挪移,便是里许,诡异飘忽。

    便是李珣这随着她移动的人,也只觉得满天都是她留下的残影,看得眼都花了。

    水蝶兰还有余力开口说话:「青鸾手段最是「锋利」,气势一贯而下,如刀似剑,当者披靡。天底下敢硬挡她一击的,怎么算都不过五指之数,你竟然用手臂去接,我该说你是勇猛无畏呢,还是烧坏了脑袋?」

    李珣为之哑然,回想起刚刚接下的那一击,若不是幽明阴火的精微变化到了极致,卷缠消解之法用得及时,再加上身体强韧,他现在早已拦腰断成两截了!

    正讪讪之际,水蝶兰忽又回眸一笑:「不过呢,能接下来,便是真的了不起!」

    不等李珣从中品出味道来,他喉咙发紧,却是被水蝶兰甩手扔了出去,一路穿过数百道迅如光流的气箭,直飞上近千尺的距离,去势方竭。

    在这个高度,下方的局势却是一览无余。

    他不看水蝶兰和青鸾的交手,只看暂无人去管的羽侍。

    先前李珣设在羽侍身上的小手法还在生效,使得羽侍仍浮在半空中,随着澎湃的气浪微微浮动。青鸾显然也顾及羽侍存在,刚刚的大范围攻击,刻意避过了那个方位。

    与之相对应的,隔了数里的商侍便有些尴尬了。

    看得出来,她很想接近羽侍,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就是青鸾与水蝶兰交锋的战场,如果她有什么异动,毫无疑问,青鸾会让她好看!

    了解了现在的局势,李珣才喘口气,心中又生出感应。

    稍微扭头,只见西南方错杂的山林中,正有几人飞掠而至,好像是稍早被水蝶兰引走的冥王宗修士。

    根据水蝶兰回馈的讯息,这批人是元苦、元艰两灵尊领着四个冥将,只是已有一人被水蝶兰斩下头来。

    这批人一到,局势又变复杂了。

    李珣依稀见得那几人仰头看着天空,应该已经分辨出高空中诸人的身分,或许有些忌惮……还有,作为北齐山的「地主」,某些人还真是姗姗来迟啊!

    眸光缓缓移动,在更上面的虚空中扫过,轻松地确定了刚刚凝结成的水镜位置,可以想像,在看到他的姿态时,水镜之后的人们,会有怎样一份尴尬。

    李珣的闲情逸致到此为止,在稍停之后,青鸾森冷的眸光如影随形,再次锁定在他身上,没有放他一马的意思。

    青鸾确实不会罢手,尤其是面对当年那件「公案」的嫌犯。

    她花了些力气,暂时隔开水蝶兰的干扰,正要追击上去,哪知身形甫动,眼角处蓝光闪烁,光线刺入眼中,竟使她已经确认的方位距离有了轻微的错乱。

    青鸾心神微凛,侧过身来,迎面便是一道形如弯月的寒光。

    「逆水勾?」

    这是水蝶兰首次主动出手,青鸾立刻领会其中的不凡。

    以青鸾敏锐的灵觉,竟然把握不到水蝶兰的位置,六识完全被这「弯月」占满,运转不畅。

    她的反应非常迅速,一察觉到不对,立时澄清灵台,同时由内而外,真息抵荡,又一声长鸣迸发出来,藉此清音,青鸾拂去六识窒碍,指尖轻挑,大气立起震爆。

    虽说青鸾应对得当,然而交手只一合,便不得不放弃最擅长的犀利攻势,以范围性的冲击波应对,也算是输了一着。

    对此,水蝶兰低低一笑,见好就收,身形借着震波后移。哪知将退未退之际,头顶上忽地传来李珣的呼声:「小心!」

    水蝶兰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身形倏然隐没,然而变生腋肘,以她的神速也不能完全避过。

    上下四方的空气猛然僵滞的同时,肩背微麻,一股阴森邪气透体而入,不甚猛烈,却如丝如缕,直迫脏腑,而且,这邪气竟隐隐勾住她强压下去的伤势,内外交迫,使气血浮动,伤情竟有反复之象。

    最要命的是,这么一耽搁,青鸾利剑般的眼神横移过来,将她再度锁定,使她欲退不能。

    「诛鬼刺?王八蛋,敢阴我!」

    水蝶兰彷佛被人抽了记耳光,脸上热辣辣的,她狠挫银牙,心中杀机层层翻涌,不可抑止。

    事实上,她中了这一击,旧伤及青鸾的压力等客观原因倒占了大半,只是以她的自尊,还容不得给自己找理由搪塞!

    水蝶兰甚至不管青鸾的威胁,冷然回眸,死死盯着那个尚未来得及隐去身形的偷袭者。那人也算光棍,见不能脱身,便也定在当场,冷冷而笑。

    水蝶兰真要鼓掌赞叹了:「原来之前还是小看了冥王宗,元苦大尊……好得很哪!」

    话音未落,她身形倏然不见。

    远在十余里外的元苦神色微变,当即本能地后移半步,可见水蝶兰的速度留给他的印象是何等深刻。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水蝶兰再出现时,却是在高空的李珣身边,一扯他的胳膊,竟然就此飞遁,分明就是要跑。

    元苦先是讪讪,旋又大喜。他不惜这张老脸,背后阴人,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只是还没等他做出什么举动,一道刺骨的冰寒从头顶直贯下来,他的身体立时僵住。

    青鸾低哼一声,收回目光,再把注意力放回到水蝶兰两人身上去。

    她已隐约发觉,水蝶兰身上似有旧伤,就本心而言,她不想趁人之危,可是那个「百鬼」,她绝对不能放过——直觉告诉她,那厮与当年嵩京城外的阴谋绝对有千丝万缕的连系!

    更何况……那厮到现在还贼心不死!

    看到二人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又折向羽侍所在,青鸾不怒反笑,身形化虹,紧追过去。

    或许是因为受伤的缘故,水蝶兰的速度略有些下降,青鸾很快追到背后,却没有立刻出手,而是沉声开口:「七十年前,嵩京城外,你在那里,是不是?」

    听她这语气,哪像是询问,分明就是往人头上安罪名。李珣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又用小指轻戳水蝶兰手心。

    水蝶兰会意,当即扬声笑道:「青鸾仙子莫不是烧昏了头,什么嵩京不嵩京,我……」

    「不干你事!」青鸾冷声截住话头,只将矛头对准李珣,森然道:「不承认也没关系……我认定的人,没有一个能活!」

    话音未落,她双袖交叉,虚空中风雷激荡,一声闷爆,悬浮半空的羽侍被气劲推动,诡异地弹起,擦过李珣已探出的指尖,翻滚着上飞。

    李珣低骂一声,和水蝶兰折向追去,然而青鸾比他们更快,身形扶摇直上,抢在他们之前挥袖吸引,似是在羽侍身上系了条套索,轻轻一拉,便让羽侍彻底脱出二人的控制范围。

    紧接着,青鸾俯冲而下,五指箕张,在指尖旋绕的气流彼此交迸,铮然有声,虚空与之同声相和。

    在李珣二人周围,无数锋锐的寒气交错飞掠,与二人护体真息碰撞,电火频发,滋滋之声,连成一片。

    就在乍明乍暗的电光下,青鸾排空突进,首次主动近身搏击,当头一记手刀劈下,取的正是二人肢体相连之处。

    这记手刀旁的也就罢了,速度却是迅若流光,只一闪,便劈进二人肩膀之间的空隙内,无奈之下,二人手上一震,向两侧分开。

    李珣向左边倒飞出去,青鸾如影随形,后方水蝶兰身形旋动,几乎没有任何停滞便追上来,可仍然慢了半步。

    青鸾神情如水,不见丝毫波动。她不敢轻视背后的压力,可她却有十二成的把握,在水蝶兰追上之前,将前面这厮斩杀!

    心念一动,庞然的能量便贯通周身每一寸肌体,外烁之时,与大气摩擦,光芒色泽淡青,刺眼之至。看着对面百鬼不自主眯起眼睛,青鸾冷冷一笑,手挥处,寒气森森,当者辟易。

    厉嚎声响起,百鬼似乎知道避无可避,身子一挺,竟然反冲过来,单臂握拳,冲着青鸾的手刀直直迎上,他双目充血,看来颇有拼命的架势。

    这一瞬间,青鸾竟微笑起来,在这破天荒的笑容里,她低语定论:「愚不可及!」

    手刀与拳锋相撞,出奇的却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紧接着,青鸾的身形便进行一次绝妙的回旋,轻轻错过百鬼前冲的拳头,来到他的侧后方。

    在这个角度,以青鸾的利眼,可以清楚地看到,百鬼看似一往无前的拳锋却微微后缩,另一只明显大了一圈的铁拳却挡在最前面,其皮肉筋络,血红突出,骇人之至。

    百鬼的眼眸瞬间睁大至极限,然而拳出无回,他已经没有了挽回的机会。青鸾另一只手弯曲成爪,猛然前探,在尖锐的撕裂声,青鸾半条手臂,都穿入了虚空之中,乍一看去,便像是突然少了半个胳膊。

    但紧接着,无数深蓝电火跳跃飞动,伴着青鸾一声清叱,四面崩散:「出来!」

    她像是展示一个绝妙的魔术,随着这声叱喝,一个雄壮的身躯,竟被她硬生生从虚空之后甩了出来。

    青鸾第一时间扫视,却见一袭漆黑的连帽长袍将其罩得严严实实,分辨不清,可是她却自有定论:「果然……」

    音犹未落,她就再度发力,将这壮汉猛掼向冲上来的水蝶兰。

    事发突然,水蝶兰虽说遁法天下无双,可为了避过这冲劲惊人的大块头,仍不免缓了半步。

    没有任何缓冲,青鸾甩手又是一击,惨叫声中,血光迸现,百鬼仅存的一只手臂又被卸了下来,他扭着光秃秃的肩膀,向后飞退。青鸾扬扬眉毛,很惊讶百鬼竟然还能活下来!

    不愿被满天血光污了眼睛,她淡淡一笑,眸光偏移,又恰好对上水蝶兰冰冷的眼神。

    四目相对,青鸾忽觉得眼前空间倒错,明明是正前方的景色,却在转眼间移到了左边——这不只是水蝶兰的移动而已,目光所及,便连远方山脉的阴影也瞬间移位,乍一看去,倒像是自己侧过半边身子。

    身与意严重不符,以青鸾之能,也有了刹那的眩晕。

    「又是幻术!」

    青鸾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连续两次上当,不过她毕竟是纵横世间万年的大妖魔,战斗经验丰富无比,只一闪神,身体便死死定在当空,真息瞬间外烁,狂飙迸发,横扫十丈方圆。

    如此,凭藉真息与外物的接触,她瞬间判断出对方的方位,单手突刺,正好破去水蝶兰的一击。

    「此界能有这种幻术造诣的,除了一斗米教,便是不夜城,此外……」

    思路走了半截,她猛然折腰,丝丝破空声中,一记凶悍的手刀就从她后脑掠过,余势和她的护体真息碰撞,竟是滋滋发声。

    黑袍大汉一击不中,瞬间折身,又是一拳轰上,更有水蝶兰,纱袖轻舞间,一轮弯月乍隐乍现,极尽惑人之能事。

    两大高手的夹击,完美地封锁了青鸾周围五丈方圆的空间,交错的气机嗡嗡作响,震荡大气,便如千万条无形的绳索,将她死死缠住。

    这一刻,青鸾似曾相识。

    「故技重施!」连青鸾自己都不知道,她喝声中迸发的怒气有多么强烈。

    就在喷涌的怒气中,两道狭长尖锐的青色光流在虚空中交叉,旋又两翼分张,青鸾身形便如神鸟击翅,扶摇而上,什么绳索封禁,俱都分崩离析。

    下方,水蝶兰与壮汉位置瞬间交错,同时划弧,再度夹击而上,倒是默契十足。

    青鸾居高临下,冷冷扫过,双袖挥动,毫不犹豫地分击两边,三方真息一触,或犀利如剑,或炽烈如火,或虚缈如云,彼此交错声发,听来只是闷闷一声气爆,然而扩散开来的震波,却足以熔金销铁,使人骨肉化泥。

    受震荡牵制,三人身形都是一缓,只是水蝶兰旧伤在身,影响更大。

    气机感应之下,青鸾的攻势更集中在这一侧,很快她就有些吃力,正要撤身,体内「同心结」偏在此刻震动起来。

    水蝶兰先是微怔,继而咬住下唇低咒:「死没良心的……」

    容不得她多想,在青鸾山洪爆发般的冲击下,她先前既然有所动摇,想再稳住,便要付出十倍以上的代价。

    刹那间,水蝶兰脸上血色尽褪,便连蓝色的唇彩都为之失色,可她的眼眸却似是注入了深蓝色的水墨,瞬间晕染开来。

    侧过身来的青鸾恰好看到这幕奇景,正如曾经的李珣,她也不可避免地愣了愣,以她的见识,这一变化代表了什么,几乎在瞬间就反应过来:「怎么会……」

    怔忡间,她一往无前的身形终于稍有停滞。

    后方,壮汉反应如电,凶暴之气裂喉而出,吼声中,重拳挥击,风雷迸发,已是刚烈到了极致。

    被脑后烈风一激,青鸾打了个激灵,当即回醒过来。只是,受挫的气势已很难再度提起,前方眩目的蓝眸更让她心绪大乱。无奈中,她只有借着三方冲击的余波,斜插出去。

    「嘶」!

    耳边乍然响起一声毒蛇吐信般的长音,又像鞭子破空抽击,令人背上寒意顿生。

    青鸾猛然偏转目光,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对血红的眼珠。以她的利眼,也无法看透浓浊的血腥之后,是怎样的一个天地。

    她难掩惊讶,脱口叫了声:「百鬼!」

    声犹未落,彼此距离已经缩短到了青鸾所能忍受的极限。她低叱一声,连腾出手的时间都没有,护体真息蓬然爆发,强绝的能量与大气剧烈摩擦,迸发出刺眼的青光。

    便在此时,后方两大强敌的攻击也如泰山压顶,隆隆而至。

    没有任何犹豫,青鸾瞬间做出选择。她半侧过身,提起全副精力,应对强大对手的合击,至于另一边的某人,若他脑袋能撞破护体真息的壁垒,再分心不迟!

    第二波撞击如期而至,青光如水般震荡,青鸾脸色微白,却是稳稳地抵住了这次冲击。

    只是,她没有看到,在漫天的青光下,一点猩红的血色,像是一块不起眼的伤疤,留在青光障壁之上,又在瞬间扩散成一个触目惊心的孔洞。

    破碎声起,青鸾愕然回眸,却见一只犹自涂着血污的拳头「破壁」而出,正正轰向她的面门。

    青鸾的目光鬼使神差般错过越来越大的拳头,看到拳锋之后,那一对血红的眼眸,还有那张正病态地扭曲着的脸。在此刻,她心头掠过的,却是先前不久的片段影像——

    羽侍遍身血污、商侍戟指欲下杀手,百鬼无视数里之遥,鬼魅般现身,出拳凶横霸道,与常时迥异……

    「血影妖身……血分身?」

    刹那间,她明白了许多,与之同时,卓绝的自发反应也构筑了第二道防线,青光如水波般震动,用妙至毫巅的化劲之法,消解这记霸道的拳势。

    青鸾的手已提到胸口,只要护体真息稍做缓冲,她便能雷霆反制,将百鬼碾成飞灰。

    然而,撞击的刹那,青鸾蓦然变色。

    那不是拳,是剑!

    犀利通透的剑意与拳锋完美地融在一处,以点破面,以拙破巧,恍惚中,真如一柄绝世神锋嗡然鸣啸,破空而来。

    青鸾的护体真息像是一层薄纸,在刺耳的撕裂声中,分崩离析。

    那仍沾染着血污的铁拳,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直冲而上,与青鸾的面颊撞在一起。

    脆声响起,令人心神为之一紧一震,四根坚硬的指骨应声而挫,齐齐折断。便在同时,青鸾端秀清丽的面容也在巨力压迫下微微扭曲,变成一个古怪之至的表情。

    在这一刻,李珣面目狰狞,嘶吼出声,这巨响与指骨破碎的剧痛一起迸发出来,在夜空中回荡不休。

    「老子……礼尚往来啊!」

    沉闷的撞击声中,青鸾像是倒飞的利箭,以比来时更快一倍的速度飞跌回去,在夜空中拉起一道不带半点弧度的斜线,深深撞进剃刀峰山顶,那积蓄了千万载的永冻雪层中去。

    十方三界,在此刻似乎都消去了声息,只有李珣拉风箱似的喘气声,慢慢地发散开来。

第二章 搏击

    这一拳将所有人都打入了失语状态。

    从高空水镜之后的「地主」,到地面上冥王宗诸人,包括渐被遗忘的商侍,猛然间脑子都是一片空白。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盯着剃刀峰看,看那沉寂得有些过分的峰顶,便是傻子也能感觉到,即将袭来的那一场风暴。

    李珣气息稍平,他长出一口气,紧握的拳头却不可抑止地颤抖着。

    折断的指骨和撕裂的皮肉不断回馈着的痛感,像一根烧红的铁针,深深插进他的脑袋里,这时候,阴散人曾经的忠告终于清晰起来。

    「不愧是天界神鸟,天生就对血影妖身有克制之力,我这算不算是自讨苦吃?」

    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接着李珣便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剧烈的痛苦依然侵袭着他的神经,可正是这油煎火燎的感觉,撑开了他的心脏,某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把整个天地都吸纳进去。

    然而,这虚幻不实的感觉也仅仅持续了一瞬间,随之倒涌而来的,便是剃刀峰上,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

    冰火相激,寒意瞬间压过了火气,李珣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却还维持在刹那前的状态,说多么古怪,就多么古怪。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又转回到他的脸上,只是,蕴含其中的意味,却如针如芒,刺得他的脸隐隐作痛。

    那是什么?怜悯?幸灾乐祸?又或更直接一点儿,像看一个死人?

    蓦地,众人视界之内的景物,都开始微微晃动,尤以剃刀峰的幅度为最。

    这和李珣之前操控禁法的效果差相彷佛,然而真正可怕的是,这晃动不仅止是局限于这片小天地而已,震荡由外而内,撼动着在场众人的身体,继而又撼动了他们的心灵意志。

    所有人——不管是相干还是不相干的,只要是亲身接触到这震荡,便会觉得自己的意志壁垒在震荡中飞速地消解。

    剃刀峰顶,那辽远宏大的气魄以及如冰雪般冷澈的杀意交融在一起,使得初春时日立刻倒回数九寒冬。

    李珣喉咙里不自觉地「呵呵」两声,旋又紧扣牙关,因为若不如此,他就可能听到自己牙齿撞击的声响。

    作为杀意针对的唯一目标,他所承受的压力,便是周围所有人加起来,也难抵其万一。

    在此时,李珣彻底理解了周围人们目光的涵义,这一明悟便如同一桶冰水,泼在他心尖儿上,将已经有所回落的心气,整个的浇灭。

    只是,他的心脏仍保持着些许能量,这使他还能驱动口舌,低声说话。

    「他妈的,他妈的……」

    毫无意义的咒骂声从牙缝里钻出来,几不可闻,手上滋滋的声响却越来越大,彷佛响彻整个心间。

    沾染自青鸾法体的清灵之气,对血影妖身而言,无疑是最可怕的强酸,尤其是与外界气机同气相和,破坏力更增数成。

    不过眨眼功夫,从伤处起,手心手背便给蚀出几个小洞,血肉抽搐,牵动心肺。

    至此,青鸾仍在剃刀峰顶,没有现身,只有辐射出来的强压撼动山岳。

    隆隆之声初起时,还似在九地之下,数息过后,已响动九天,在这震天雷鸣中,李珣的魂魄几乎都要给轰出体外,瑟瑟飘摇,再无根基。

    身侧,水蝶兰看着他的表现,眉头皱紧,却没有说话,只在深吸一口气后,瞬间提升自身的气息强度,衣裙无风自动,与青鸾宏大的气魄针锋相对,意图从李珣那边分担一些压力。

    气势刚刚提起,她肩上微沉,紧接着便被粗鲁地推开,什么气势、气息,自然烟消云散。

    她吃了一惊,转脸看时,却见到李珣明显吃不住强压,辛苦地弯下腰去,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地滴落下来,垂下的乱发遮住面孔,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表情。

    水蝶兰只听到他嘿笑了声:「她往死里揍我的时候,没人说不是;我只是碰她一下,怎么就跟犯了天条似的?」

    貌似调侃的言语,透出的情绪却让水蝶兰胸口一窒。

    她半晌无语,最后还是回归到现实中来,缓缓摇头:「你把青鸾惹恼了,她那么骄傲的人……」

    说了半截,忽见李珣怀中滑出一件紫玉盒子,正是与商侍交接时拿到的信物,水蝶兰随手将其收摄过来,放入袖中。

    此时,李珣的喘息声更大了些,只不过在天地雷鸣之中,连蚊蚋之声都算不上。

    见他没有半点儿退缩的意思,水蝶兰真怀疑他是被吓傻了脑子:「傻瓜,用幽一挡会儿,我们先撤吧。今天给了青鸾一拳,你还不知足吗?」

    说着,她望向幽一立身之处,这大块头的实力比上回更强了三分,就算直面青鸾,也……呃,怎么回事?

    幽一没做任何表示,雄壮的身形已没入虚空,再不见踪影。

    水蝶兰愣了半晌,才醒悟过来,转脸嗔道:「你做什么?喂,我可是有伤在身,青鸾再杀过来……!」

    「去她娘的!」

    这声变了调的咒骂,险将水蝶兰堵岔了气。然而青鸾遥空而至的杀意,可不会体谅这点,高空惊雷再起,隆隆震鸣,撼人心魄。

    李珣仍弯着腰,粗重的喘息之后,他深吸口气,在雷声的某个间隙,狠狠地支起双臂,绷紧了身上每一块儿肌肉。

    藉这力气,他从喉咙最深处,迸出一声嘶喊!

    水蝶兰被惊了下,她无法理解这喊声中蕴藏的意味,然而,在闻听喊声的刹那,她的心脏却是突地一沉,似乎有什么东西「打」了进来,胀满胸臆,排解不得。

    她倏又心有所感,抬起头,正看到漆黑的夜空中,电光乍然闪烁。

    九天之上,猛地一声炸雷轰响,音波直贯而下,将李珣刚出口的的嘶吼震得粉碎。

    一口气倒憋在喉咙里,李珣的面孔红了红,裂开的唇角弯了一个非哭非笑的弧线,身子却再度紧绷,又一次嘶喊出声。

    雷声再响,一如前例,将他的吼声击碎。

    紧接着,嘶吼声再起,雷声再落。如是再三,李珣的的面孔已经涨成紫红色,这颜色渐渐扩散到脖颈、胸口,面部肌肉更是扭曲得不成样子,汗水糊了满脸。

    他口中的嘶叫也渐渐沙哑破音,听起来甚至带着哭腔,更像是死到临头的绝望。

    然而,嘶吼的间隔却越来越短,任九天雷动,欲倾寰宇,也不能将这破锣般的嘶叫声彻底击垮。

    不仅如此,一声、两声、五声、七声……

    断断续续的嘶叫声前后相连,在雷声的轰击下,逐渐抹消一切间隔,彼此贯通,越扩越远,最终那急遽攀升的强压,由内而外,轰然喷发。

    在此刻,李珣的身体倏忽蜷缩至极点,然后瞬间展开,指尖、发尖乃至全身每一处毛孔均被汹涌的洪流淹没,他的肌体也刹那间伸展到了最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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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癫如狂的嘶吼声最终化为刺耳的厉啸,拔空直上,穿透云层。

    纵然九天之上,雷声连成一片,震荡山川,落石如雨,那啸声依然越拔越高,搅动雷声的洪流,与之分庭抗礼。

    雄浑虽或不及,可其中凶厉悍勇之气,便如烧天大火般,有燎原之势。

    一时间,人人为之失色。在这一刻,人们几乎忘记了还有一个青鸾在——但也仅仅是「几乎」而已。

    就在厉啸声拔至最巅峰时,所有旁观者的耳膜均为之一痛。

    初时还以为是啸声袭扰所致,可紧接着,人们的耳中再听不到任何声息,只有耳鼓濒临崩溃的跳动,以及脑壳内血浆的翻滚,才使得他们醒悟过来——

    那是已超出人们承受范围的最强音!

    剃刀峰终于在无可抗拒的力量面前崩溃了,从山顶开始,无数触目惊心的裂纹像一条条游动的灵蛇,向下方蔓延开去。

    还没有延伸到半山腰,一道青色虹光从峰顶暴射而起,粗逾数丈,横过天际时,夜空也瑟瑟颤抖。

    峰顶轰然炸开,乱石飞溅,而周围旁观者皆是耳鼓一炸,所受的冲击十倍于前。

    闷哼声中,元艰背后的三位冥将脚下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高空中,水镜砰然破碎,再不成形。

    所有人都反射性地将上身向后仰,李珣也不例外,只是,他的头颅刚向后靠了小半寸,便在脊椎咯咯的呻吟声中,猛地向前撞击,他的身体也借这势头,整个地冲了出去。

    身边水蝶兰倏然伸手,眼见就要揪着他的衣角,却不知为何凝在半空。

    没有了任何顾忌和犹豫,李珣胸膛最后一口气上顶,撞开喉咙,追着厉啸声的尾巴,轰然炸开。

    这是一头凶兽向敌方宣战的嘶吼,纵然与青鸾远超人类听力极限的音杀相去甚远,却依然守护着自己的领域。

    在此时,李珣的眼神没有任何犹疑,只是直直地向前看去。他看到的,是一双被天青色光芒浸透了的瞳孔。

    下一刻,青色虹光轰然而至,李珣脑中所有的念头都被冲刷得乾干净净,只有心窍中一点最精纯的「心头血」蓬然点火,由此牵动周身精血骨络,刹那间质气转换,没有任何保留地启动了「血影妖身」!

    天空蓦地一暗,被青光映彻半边的夜空似乎又吐出了浓浊的阴影,想抢回自己的地盘。

    只是这变化仅仅持续了刹那,紧接着便是青光大盛,映得方圆数里一片青碧。

    一波绵密急速得可怕的震荡,从青光最炽烈的核心处传导出来,直可将天空撕破一个口子。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了,迎着奔涌的青色光流,李珣那显得分外渺小的身躯直直地冲撞上去,像是用块小石子,去封堵决堤的洪流。

    双方迎头碰撞!

    画面也许凝定了千分之一秒的时间,至少在人们的感觉中是这样。

    很快地,他们便看到,李珣的身体在巨力的冲撞下变成了一个希奇古怪的模样,瞳孔中的影像回馈到大脑,即使是元艰之流,眼角也不禁抽搐一下,继而反射性地闪过一个念头——

    「百鬼完了!」

    念头未绝,一声闷浊的响动后,夜空便蒙上了一层黯淡的血色。

    元艰身后,一名冥将勉力扶着旁边的树干站起来,犹自仰头看天,啧声道:「这是硬生生给敲碎了,怕是连骨头渣都剩不下来了吧!」

    元艰「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冥将嘿然冷笑,继续接道:「这倒省了我们老大力气,只是这青鸾……哎?」

    话说了半载,他惊叫一声,一个趔趄,差点又摔在地上。元艰回头察看,脖子一扭,便再也转不回来了。

    刚刚那冥将手扶的树干,约是杨木之属,树身笔直,有碗口粗细,然而此刻那树干倒像瞬间老了几千年。

    冥将手扶之处枯朽崩塌,立时陷下一个大洞,随即又辐射开来,上及树冠,下到树根,刹那间失去了光泽,初春刚长出的几许嫩叶更是绿意尽褪,转成令人心悸的灰白色。

    「蓬」地一声响,整株杨木就这么化灰崩散,飞灰洒了冥将满头满脸。

    也在这一刻,元艰等人身处的小树林像是中了魔神的瘟疫。

    霎时间,「蓬蓬」闷响不绝于耳,一切树木花草,生机色彩尽数抽离,只留下冰冷的灰白颜色,继而彻底崩解。

    转眼间,立身处已成白地!

    元艰如梦初醒,猛地抬头,再看半空中,青色虹光依然光耀四方,可在光影交界处,却有一层淡薄至无的血色,轻抹其上。

    这血色越来越浓,数息之后,竟如一片雨雾,当头洒下。

    虚空中「铮」然鸣响,青色虹光忽地外涨,当空一扫,便将血雾击穿,滋滋有声。

    在光芒最炽烈处,青鸾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她遍体青光缭绕,光芒似透肺腑,通络周身,望之如见天人。

    她目透神光,环目一扫,目光到处,青色光流亦如影随形,奔涌而过,虚空立为之一清。

    这时,她唇角轻撇,冷声道:「血魔?」

    低沉的声音有着难以想像的穿透力,声传百里,恐怕连另一边正在激战的妖凤都听得清楚。

    回应她的,则是半边天空的滋滋异响,这响动如蚊蚋、如蚁啮,细细密密连成一片,听在耳中,直令人头皮发麻。

    光芒未及的黑暗天空中,忽的亮起一点火星。

    这微弱的火光刚烙入青鸾的眼睛,「咚」地闷爆声中,上下四方同时喷溅出百丈火舌,炎流纵横,交织迸发,刹那间,千丈高空已成一片火海。

    虚空在热浪的熏烤下扭曲变形,扭曲的波纹沿伸至青鸾附近时,却又诡异地消失,反而映得她周身明光大放,令人不可直视。

    而在跃动不休的火海中,血魔几乎与之融为一体,飞动蒸腾,缈如轻烟。

    倏忽间,人影从火海中飞跃而出,周身包裹着血红的光焰,所过处火海翻涌,偶尔喷吐的火舌冲霄数十丈,气势壮烈,一时无两。

    青鸾冷冷一哂,五指骈立如剑,直指对方心口,正待出手,忽有一声刺耳的尖啼悍然迸发,其中的凶煞暴戾之气,有如风暴来袭。

    漫天火海之上便像是洒下一层滚油,刹那间火光暴涨更甚,所有空爆之音合在一处,与尖啼声交缠撞击,恍若重捶擂鼓,猛敲在所有人的心窝上。

    功力稍弱者如三位冥将,巨响之下,脑中嗡然震荡,竟是齐齐一口鲜血喷将出来。

    更为可怖的是,众人目光所及,举凡生灵,禽兽立毙、草木凋零,刹那间生机丧绝,方圆百里,立成死地!

    高空之上,青鸾能感觉到,这一望无边的火海所燃烧的,正是北齐山脉中无数生灵的生机。

    在火焰的空爆声中,犹能听到生灵魂魄那凄厉的呼喊。

    生机灭后,那无边无际的怨毒又以令人惊怖的速度汇聚起来,再度燃烧,那飞动人影周身所裹挟的光焰更转为浓浊猩红,刺人眼球。

    这妖异的的火光便如同恶魔的指爪,嘶嘶前探,与青鸾护体明光接触,瞬间便化为一缕清烟,只是,冲击仍没有半点犹豫地降临。

    护体明光微微震荡,滋滋之声不绝于耳。

    感受到冲击的强度,青鸾眸光一凝,低哼声中,手刀前刺。

    「噌」的一声闷响,护体明光竟给硬破开一道缝隙,一只苍白瘦长的手掌探进来,手指微屈,正好与她前刺的手刀碰个正着。

    彼此肌肤相接,响声却如金铁交鸣,甚至还迸出数点火星。交鸣声中,隐约又是一声厉魄嘶吼,凄厉尖锐,刺人肌骨。

    青鸾并不在意这惊魂慑魄的魔音,却抵不过心中洁癖,碰到对方的肌肤,只觉得手都要烂掉了,手臂本能地后缩些许,同时袍袖翻卷,风雷激荡,将那爪子震了开去。

    「咯」的一声脆响,探进来的手爪立呈一个怪异的扭曲角度,弹飞回去。

    青鸾再不想给对方近身的机会,前手方出,后手又至,她五指轮弹,哧哧剑气破空尖啸,转瞬便是十二轮指剑,紧接着袍袖再度翻卷,当空搅动狂飙,几乎将半边天空都掀了起来。

    飓风所过之处,任它火焰滔天,也给扫得七零八落,燃烧的夜空又暗淡下去。但,随即便因一朵突然绽开的血花而涂抹上妖异的色彩。

    闷浊的声音这才响起来,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血花开放。

    李珣的身形再也飞动不起来,剑风裂体造成的僵直,将他钉在半空,十二轮指剑,几乎记记中的,一时间血肉横飞!

    强横霸道的剑气每一击都足以开山裂石,六十剑下来,就是金刚也能给斩成烂泥,李珣此时的境况只有更糟。

    随后便是席卷半边天空的狂飙及体,这飓风带着强烈的撕扯力道,只一击,便将李珣已不**形的躯体搅成肉糜。

    紧接着,虚空中大放光明,彷佛是仙界洞开,天河之水倾倒而下,汹涌澎湃的光流霎那间横扫整个天空,转眼间就将李珣的残躯没顶,再不见半点痕迹。

    地面上的旁观者一个个目瞪口呆,都不免想到,若换了自己,直面青鸾这一连串的攻势,留下全尸的机率有多少?

    此时,几乎没人会认为「血魔」能活下来——可依然有例外。

    水蝶兰手掌抚上心口,唇线微抿,面容冷峻却也平静。

    青鸾亦然,方以「琉璃光海」的手段横扫一切浊气,眼看「血魔」连渣子都给蒸发干净,她心中反而比不得之前的笃定。

    也就是这一闪念的功夫,她心中忽地一紧,纯凭本能,倏然侧身。

    虚空似是凝定了一下,接着才缓缓显出一道浅红色的印痕,由西而东,笔直如剑,轨迹恰穿过青鸾先前立身处。

    然后才是破空的啸音,像是天空受创后的惨嘶,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青鸾脸上首度露出凝重之色:「血神锻体?」

    强烈的压迫感再度奔袭而来,青鸾竟不敢再托大,身形闪动,刹那间退出一里之外。

    只见黯红色轨迹铮铮两声,在虚空中打了个交叉,将天空切成四块。

    青鸾蓦地以袖遮面,身形再移,旁人不觉,她耳中却听到一记细微的裂帛声响,再看袖口,已被割了两道半寸长的裂纹,冷风灌入,肌肤都有些麻木。

    由此可证,对方已有伤害她的资格。

    她瞳孔微缩,身形倏地展开,护体明光轰然破碎,激荡的乱流横扫寰宇。

    便在这奔涌的激流中,一个无形有质的影子劈开一切阻碍,悍然冲上。

    尖啸声再起,青鸾守住灵台,神情冷淡,反手挥击,「咚」的巨响声中,双方肌体再度接触,青鸾却不再退缩,而是强忍着如火烧酸蚀般的不适,冷然发力。

    猩红的血光像是倒喷的烟火,在青鸾的掌力下散入天空,一击得手,青鸾却半分轻松之态也无。

    这一击恰好印证了她的猜测:「真的是血神锻体!好胆色!」

    她深吸一口气,不管其中掺入了多少肮脏的杂质,凭藉这口气,她让自己回到了最冷静的状态。

    从此刻起,对方已不是举手可灭的蝼蚁,而是需要认真对待的强敌!

    对青鸾的心思,李珣一无所知。

    他的灵魂已经在血腥中浸得透了,伴随着万千生灵凄厉怨毒的呼喊,一切的思虑都还原为最本能的一片混沌。

    只有情绪最深处的涌动激流,驱使着他,在这片天空下纵横来去。

    狂放、凶悍、暴戾……这些激烈的元素构成了他情绪的主流,也正是这样不可抑止的激流,冲开了一层又一层闭锁的封限,贯通心窍,将他压抑了一生的冲动,整个引爆!

    没有人会甘心屈居人下;没有人希望自己是弱势的一方;没有人会从谨小慎微中得到满足,自然,也没有人会因为被轻视而快感如潮。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既往的数十年间,李珣确实是奉迎着、弱势着、谨慎着,同样,也被轻视着。

    也许,他可以通过种种手段在夹缝中获取快感,可是那纤细而贫弱的根茎,只能结出扭曲苍白的花实。

    然而,时至今日,贫弱的根茎已经虯曲扭结,牢牢钉下,他凭什么还要将自己的身躯埋在泥土之中,用谦卑的姿态继续自己的人生?

    也许,他至今还不是翱翔在天空中的雄鹰,但是,他已经有实力为自己争取更多的阳光。

    所以,他应该感谢青鸾,感谢这个高傲的女人用那「不可接受」的强烈反应,刺醒了仍在泥地里打滚的自己。

    如今,致谢的最好礼物,还有别的吗?

    又一次撕裂身体的大撞击,每次在这一刻,李珣都不知道,他还能否完完整整地组合回来。

    雄浑的冲击几乎就要击碎他赖以生存的「血核」,然而,每每在行将崩溃之际,他的身体便会自发地以最为精准玄妙的手段,化解高压,最终散而复聚,并释放出更为强大的力量来。

    数十度生死转换,「将生死置之度外」之类的言语已很难形容。

    说他看破也好,麻木也罢,如今的李珣,已经将所谓的「精微变化」

    完全抛在脑后,只在胸间培养出一波波凶暴悍厉之气,将自己的心绪彻底融化进去。

    不知生,未知死,只有那滚滚洪流,一次又一次冲击「泥土」的禁锢,去迎接那从未拥有过的万丈光芒。

    也在这种情况下,他终于彻底地理解了《血神子》的奥妙。

    这号称通玄第一魔功的法门,一切精微玄妙、诡谲变化都是末节,只有胸中这一口无所畏惧、逆天而行的气魄,还有那漠视苍生,取天地为己用的残酷,方是贯通枝节,淋漓以尽致的无上心法。

    正因为如此,他才可以与青鸾扶摇直上的气势相抗衡,才能够在这万年大妖魔的如山压力下,屡败屡战,一次又一次地将「血影妖身」的修为推向更高峰。

    杀得性起,青光血影几乎遍布天空每个角落,所过之处,虚空震荡,生灵灭绝。

    青鸾固然修为深厚,后力几乎无穷无尽,而李珣亦能抽吸天地元气,并卷掠一切生机为已用。

    双方的冲击范围迅速扩张,甚至不再限定于高空,偶尔低掠而下,芒尾扫过之处,立成死地。

    双方战得如火如荼,北齐山脉却可说是遭到亘古未有的一场浩劫。

    地脉窍穴在震荡中损毁严重,今夜过后,不知有多少珍奇药材毁于一旦。不管谁胜谁负,北齐山脉的元气,百年之内休想恢复如初。

    商侍屏住口鼻,调顺了气脉之后,才敢正常地呼吸。

    此时那百鬼的「血影妖身」已经全力展开,无时无刻不在抽吸周围的元气、生机、魂魄等,若一个不慎,能保住全尸,便是老天护佑。

    如此凶煞狠毒的手段,实不负通玄第一魔功的「恶名」。

    即使商侍心志坚毅,也暗吁口气,若非青鸾横插一手,使百鬼暴露了身分,先前诸多安排,当是不容乐观。

    现在,百鬼真的是不能碰了,她只希望上空二人搏个两败俱伤才好,如此,才能将羽侍……咦?

    商侍的视线移到仍悬浮在低空中的羽侍身上。

    激斗中,此女毫发未损,昏睡如故,当知上面至少有一方时刻照应,商侍以谨慎计,没有趁机下手。只是她自己稳得住,却还是挡不住别人的心思!

    夜空中,一个人影正巧妙地藉着乍明乍暗的天色,向羽侍悬浮之处逼近,所图甚明。

    商侍稍做判断,终还是不敢冒险,微一咬牙,也冲了过去,两人很快打了个照面,四目相对,皆是一愣。

    「秦婉如?」

    「商夫人?」

    两边的态度有些微妙的不同,不过还是秦婉如先一步主导了话题,她微笑中轻抚发鬓,姿态从容:「商夫人,你是打算阻止我们母女团聚吗?」

    商侍不欲同对方打口水战,目光撇过侧后方的羽侍,身形再度移动,意图挡住秦婉如的路线。

    只是她一动,秦婉如也动,二人气机相接,眸光均是一冷。

    「商夫人,为虎作伥的日子,你还没有过够吗?」

    秦婉如淡淡说话,身子不停,轻妙流动,倏忽间已凝了十数个假身,虚实莫测,先一步抢出。

    商侍闭口不言,却不为虚影所动,铮铮两指,如抡琵琶,锐劲破空,直击秦婉如要害。

    「哧」的一声长鸣,秦婉如周身如水沸气蒸,极阳之力透体而出,与指劲接触的刹那,又暗生阴融之力,轻松将之化解。

    更且余势不消,转眼六十四阴阳变化,气凝而光,渐融就一颗约婴儿头颅大小的浅紫光球,微放毫光,在虚空中嗡嗡旋动,不时放射出刺眼的电光,隔在她与商侍之间。

    「极变阴阳法?」

    商侍心中刚升起这个念头,紫芒光球之中电光交迸,「劈里啪啦」一串鸣响,便是十余道浅紫射线划过虚空。

    这紫线气势虽不及「血魔」悍厉,可诸道射线之间,气机交错,阴阳生克变化,由此牵动元气,或刺或爆、或震或消,让商侍颇为头痛。

    被十余道射线阻得身形停滞,商侍唯有低啸一声,以音杀之道回击。

    一时间虚空震荡,光芒明灭,声势也是不小,只是商侍分明看到,在她与秦婉如僵持之际,又有一个人影从远方绕过,扑向羽侍悬空所在。

    再看秦婉如笃定神情,商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开始后悔没有带几个手下过来。

    此刻,她只能拔高啸音,藉着音波无形的利处,遥空攻击。

    只是,秦婉如也早有准备,紫芒光球嗡然震鸣,搅动虚空,及时地破坏音波的传导介质,夜空中空爆连响,商侍一击,威力至少给消减五成,再不能给远方那人造成威胁。

    然而天空中忽起爆鸣,一道青白光华,如天雷下击,轰然而至。

    此时,那人本已扑到羽侍身边,伸手要抓,等看到青光罩顶,已是反应不及,闷响声中,竟被巨力轰出数里开外,半空中便骨肉化泥,旋即被当空「血煞」一扫,连渣子都没剩下来。

    商侍暗吁一口气,心中又有些发紧。

    转眼看秦婉如时,却见她极沉得住气,脸上神情不变,只是催动虚空中紫芒光球,发动了又一波攻势。

    商侍心中奇怪,紧接着便看到人影再闪,竟像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阴阳宗为了羽侍,要灭宗吗?」

    商侍终于忍不住低声开口,而这句话里也暗揉惑神之音。

    说话间,第二人又被天空两位妖魔「合力」斩杀,可是第二人才灰飞烟灭,第三人又跳了出来……

    商侍已经被惊住了,秦婉如却只是微微一笑,丝毫不为所动,反藉着压力略减的空档,极变阴阳法威能全开,将商侍周围的空气整个煮沸。

    低哼声中,商侍再不愿和秦婉如正面相抗,身形先向后移,随即侧翻,没入黑暗之中。

    秦婉如灰色的衣裙正是最好的保护色,而化明为暗,行雷霆一击,也是她最擅长的战术。

    变动中,第三人已被青鸾隔空击杀,后继者却没有半分犹豫,再度冲了上去,商侍余光瞥过,心中忽地生疑:「秦婉如刚继大位不久,怎能使得出这种手腕?」

    一念既明,她立刻就发现了其中的破绽,再看扑上去那人,衣饰修为哪有半点儿阴阳宗的影子?

    「迷魂术?」

    此言一出,秦婉如便笑出声来:「商夫人真是老实人,我还以为第三回就瞒不过你呢!」

    话犹未尽,商侍已恍然大悟,但要再反应,又哪来得及?

    天空中青色光流如神鸟振翅,再将第四人轰成肉泥,可正是藉此空隙,秦婉如手臂轻振,远隔近两里路的羽侍倏地一颤,继而迅速移靠过来,秦婉如也借势飞退,很快地缩短了彼此的间距。

    借着明灭的光线,商侍看得清楚,不知何时,羽侍身上缠了一圈半透明的丝索,而丝索的另一端,便缠在秦婉如的手臂上。想必是她藉四个替死鬼「前仆后继」的空档,悄悄所为。

    天空中的气爆轰鸣猛地拔升一个档次,却没有青色雷光击下。

    商侍由此更可确认,秦婉如与那百鬼当有极深的默契在——只是,现在说这些,已没有了意义。

    刹那间,商侍摒弃一切杂念,身体像是虚无的影子,追蹑其后。

    她再不管秦婉如得手与否,只是窥准对方要害,等待着对方心神旁落的那一刻,蓄势待发。

    机会在秦婉如搂住羽侍的一瞬间来临。

    不需要再特别发力,微妙的气机牵引使商侍第一时间迸发出极限的爆发力,几乎无视于空间的存在,方一起步,冰冷的指尖已沾着了秦婉如的肩头。

第三章 解脱

    裂帛声响起,秦婉如终在千钧一发的关头侧过身去,只是肩上依然血光迸现。

    她想借力撤身,偏偏有股大力勾拢着她的筋骨脉络,扭曲破坏之余,也将她定在当场,更兼有丝丝寒意透体而入,蚀毁经络,其势之速,令她措手不及。

    「嗡」的一声震鸣,紫芒光球及时补上,内蕴的浑厚真息再将商侍隔开。

    商侍也是一触即退,身形则再化虚无,避开了秦婉如的后续攻击。

    深吸一口气,秦婉如低声道:「寒玉勾?商夫人不使出这招,我还真记不起来。

    「遥想当年,夫人也是朱勾宗的绝顶杀手,怎么千年以降,就甘愿为奴为婢,受古家驱使了?」

    对此,商侍毫无反应,只在暗处冷冷窥伺敌人破绽,以期再击见功。

    哪知秦婉如话音方落,商侍背后便有一个声音笑道:「我也记起来了,当年我初入朱勾宗,接的便是这「寒玉勾」的位置,如此说来,商夫人还算是我的前辈。」

    能如此说话的,自然只有水蝶兰。

    她神鬼莫测地移过来,虽未出手,却令商侍身子发僵,保持着蓄势的姿势动弹不得。

    这突生的变化令秦婉如大喜,口中却还需客气两句:「水仙子怎不在上面,为师弟掠阵?」

    水蝶兰浅蓝色的唇瓣微微一挑,笑道:「我不正在忙吗……刚刚因为你娘亲的缘故,差点儿让青鸾打碎他的脑袋,我不来怎成?」

    她脸上在笑,眸光却如冰针一般,刺得人脸上生疼。

    秦婉如立时知机,本能地将怀中的母亲紧了紧,方笑道:「刚才多亏了师弟才能救回母亲,如此大恩,婉如自当报答……如今形势正紧,水仙子,我们该想个法子,让师弟全身而退才好。」

    水蝶兰只是仰头看看天空,不咸不淡地道:「退?现在他脑子里只要敢有一点儿这个意思,保证青鸾会把他灭得连渣都不剩,你不用在这上面费心思了。」

    其实以「水蝶兰」的身分论,秦婉如还在她之上,只是这位阴阳宗之主心机渊深,知道水蝶兰深不可测,也不拿架子,只温言笑道:「可怎么也要有个脱身之策呀……」

    水蝶兰瞥她一眼,或许是她姿态做足,水蝶兰的眼神也不再那么冷峻,只道:「等吧,等他气势稍缓,自然退守的时候,再插手也不迟。当然,前提是某些人别再闹出乱子来!」

    她眸光盯着秦婉如,手指却如灵蛇般一扣,商侍方要前冲脱身,便被抓住后颈。真息透入,这位修为不俗的女修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便全身发软,再无还手之力。

    举手间将商侍制伏,水蝶兰才不管旁人如何看法,只是对商侍的经历颇感兴趣,淡淡开口。

    「刚刚秦宗主说得不错,据我所知,古志玄那厮可说是死得透了,你怎么还恋栈不去?难不成也被古音用「灵灭丝」给害了?」

    商侍用力挣扎两下,却毫无效果,只是她并不开口,神情更是冷漠到了极致。

    水蝶兰眼珠一转,又笑道:「若是「灵灭丝」,也不是无法可解,秦宗主的娘亲便是最好的例子,商夫人……」

    闻得此言,商侍忽地莞尔,这与她一贯的神情分外不协调,也显出几分讽刺的味道:「解得「灵灭丝」,也未必就是解脱。」

    水蝶兰好似谈兴正浓,张口便问:「怎么说?」

    商侍抬头盯着秦婉如的面孔,淡淡道:「且不说我孑然一身,无亲无故。便是五妹,有那般姐姐、女儿,幸或不幸,犹未可知。」

    此言出口,秦婉如神色不动,彷佛什么都没听到,水蝶兰却是唇角微弧,接着问道:「这又是什么说法呢?」

    她的声音柔和许多,听不出半点儿敌意,便像是寻常聊天一般。

    商侍也没有迟疑,开口回应:「自家骨肉相残,我不以为比囚在夜摩天里,好受太多。」

    「骨肉相残?」水蝶兰向侧方瞥了一眼,却没能从秦婉如脸上得到什么讯息。

    商侍却已经不再需要他人引导,情绪已主导着她,冲破了一贯的冷漠壁垒,让她将心中积压已久的话语一古脑儿地推挤出来。

    但,也正因为是情绪的主导,让她的话语没个头尾,条理散乱。

    「那孩子呢?五妹和玉师的孩子,阴重华在四九重劫之前偷入夜摩天,抱走的孩子哪里去了?可笑五妹一直以为,那孩子是受着姐姐、女儿的照顾……秦婉如,你可敢明着说出来,那孩子被你们怎么样了?」

    秦婉如一言不发,面容却渐渐变冷。水蝶兰的目光投射过去,就像是打在一层冰面上,透不进去。

    商侍面上现出一抹妖异的酡红,肌肤不正常的出汗,话音也开始发抖,有些过于兴奋。

    「当日五妹被你们擒走时,也许是在暗中高兴吧,全家团圆,近在眼前,纵死无憾……可你们给了她什么?秦婉如,你能说出来么?」

    「是婵玉吧。」秦婉如没头没尾地回了一句,眼神却阴森幽冷,与柔媚婉约的姿容极不相称。

    「古音手爪伸得好长,婵玉那贱婢,已被我处死,不知你们还有什么能耐,尽可使出来!」

    「若不是你们做得太绝,婵玉何至于被宗主说动?你们这好姐姐、好女儿,做得好事!只因为姬儿是玉师的骨肉?哈……」

    商侍笑了两声,又不自觉地摇头,汗珠从额角甩落下来,苍白的面孔已是近乎虚脱的样子,想再说话,却没了力气。

    水蝶兰见状,扣着后颈的手指轻轻搓动,声音则更为柔和:「玉散人和羽侍的孩子?这是怎么回事?」

    商侍的话音在发颤,也越发地低弱下去,只是喃喃道:「那孩子……

    玄婴,玉师需要玄婴,可是宗主不愿,用造化……」

    声音蓦然断绝,水蝶兰一愣,感觉商侍的皮肤正飞速降温,紧接着黑影甩过,她微微偏头,已让过这一击。手上加力,商侍闷哼一声,才缓上来的几分力气又尽数崩溃,软倒在地上。

    水蝶兰仍按着她的后颈,微笑道:「你还真小心呢,正说到关键处,对了,什么「造化」?这又关古音什么事?」

    正说着,前面秦婉如低呼一声,猛地后移数步,这才瞪视过来,看样子是恼怒之至:「水仙子,你搞什么鬼!」

    只听这称呼,水蝶兰便知她心虚,也不回应,仍对着商侍笑道:「既然说了半截,那就接着说下去,有什么为难的吗?」

    「不要和我说话!」

    商侍猛地尖叫出声,倒似是听到了鬼语啾啾,惊怖之至。

    水蝶兰见她情绪过于激动,无奈地叹口气,左手指尖轻搓,洒下一片淡绿色的粉末,夜风吹过,幽香沁人心脾,几令人沉醉其中。

    秦婉如见多识广,一望之下,立时辨认出来:「迷迭香?」

    水蝶兰瞥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道:「商夫人毕竟还是敌方,有所隐瞒也是该的,而秦宗主你,师弟、仙子叫得这么亲热,若还藏头露尾,未免太不够意思了吧?」

    秦婉如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心情之后,方道:「水仙子不是都知道了吗?此事为敝宗家丑,不愿外扬,仙子既知,还请为我及师尊保密。」

    见她推得干净,水蝶兰不怒反笑,正要再度开口,忽地神色变化,抬头看天,面色渐渐凝重。

    末了,她手上一松,商侍软软趴伏地上,身躯仍在微微抽搐,却怎么也挺不起身来。

    秦婉如的目光盯在商侍身上,耳边却传入幽幽话语:「这俘虏是我的,且帮着看会儿……记着,不要做掩耳盗铃的傻事,我的手段,可不比令师的「莲花八密」逊色太多。」

    尾音未绝,水蝶兰身形已然不见,而上空中,元气震荡倏然失序,一波波的乱流如飞瀑直下,冲击大地,北齐山脉,再次晃动起来。

    秦婉如抱着母亲,一动不动,目光冷澈如冰。商侍则在震荡中辛苦地抬起头,一分不让地与她对视。

    天地在发抖,二人周边却已彻底冻凝。

    沉闷的皮肉交击声响起,李珣与青鸾小臂对撞,破烂的衣袖下,肌肤不可避免地再度相接。

    大家的感觉都不好过,只是没有人再退缩,彼此真息对冲,肌体相接处电火迸发,滋滋之声不绝于耳。

    在此刻,万年妖魔的无穷后劲终于发挥了作用,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裹挟着青鸾天生的辟邪清光,消减燃血元息,狂撼李珣内腑。

    李珣虽然已经鼓动起全身每一寸肌体的力量,更抽吸天地元气及万物生机以为己用,但在第七波冲击到来之际,仍然抵挡不住。护体真息刹时崩坏,手臂内折,再被青鸾一拳印在胸腹交界处。

    李珣怒啸一声,不管胸口肌肉骨骼的粉碎,另一条胳膊挥动如剑,直斩青鸾脖颈,虽无精微变化,却气势凶厉,一往无前。

    以青鸾之能,也不敢轻撄其锋,只好低头避过,也因此失去了继续追杀的机会。

    借力倒飞出数里,李珣胸口中拳处肌肉筋络蠕动扭曲,先前几乎透体而入的重创竟又平复如初,这与激战之初,青鸾一击便将「血影妖身」击散,相去实不可以道里计。

    看着飞掠而来的青鸾,李珣夷然不惧,反升起万丈豪情,哈哈一笑,便要握拳冲上。

    哪知才一提气,四肢百骸空荡荡的全无反应,便连外界的元气、生机都似隔着一层厚膜,驱使不动。

    笑声当即断绝。他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油尽灯枯!」

    青鸾才不管他灯油枯不枯,转瞬便到了眼前,森森寒意扑面而来。

    李珣想伸手,却只来得及动动手指,眼睁睁地看着青鸾骈指如刀,虚切而下。

    「笨蛋!」

    水蝶兰的低骂声缭绕耳边,可在李珣听来,几若天籁。

    下一刻,他被一股巨力猛掼出去,呼呼的风啸声流过耳畔,感觉中,先是横飞了一段距离,然后便不可抑止地栽下去。

    久违的重力再度回到李珣身上,他的意志已不足以克服这下坠的力量,只觉得眼前云雾缭绕,旋又一片清明。再睁眼时,视野中已是漫天旋转的星光。

    「咚」的一声大响,他重重摔在坚硬的山地上,剧烈的震荡侵袭五脏六腑,然而,除了些许恶心之外,再没有什么不适。

    与之同时,地面上至少有四五颗尖锐的石子狠狠扎入背脊,可连表皮都刺不破,只挤出几块凹陷,旋又平复如初。

    他大叫一声,想翻身跳起,可是强健的身体却没给他相应的力量,极度的虚弱感刹那间传遍全身,他最终只是将脖子向上勾了勾,便再度躺倒。

    终于明白自己的状态,李珣不再白费力气。

    更何况,他看得清楚,水蝶兰已挡住青鸾,出于信任,李珣便不再理睬,只是缓缓调匀气息。

    虚弱的感觉持续不退,李珣就像是躺在云朵里,虚虚荡荡,浑不着力。

    不过,心境的充实却是远超过此生的任何一刻。

    身体似乎已经限制不住越扩越大的心脏,到最后,只剩下恣意奔流的心绪,欢快地流淌。

    原来,不顾一切的感觉,竟然是这么痛快的!

    他终于寻觅到了比自己的生命还要来得宝贵的东西,那也正是青鸾等绝顶妖魔、宗师,得以与他人有所区别的关键!

    乞丐只追求吃顿饱饭,便能活下去,但若仅仅如此,他永生永世,也做不成富可敌国的王侯。

    一位宗师,必将是光芒万丈,永远站在明处,为人所追求和仰望,也要承担嫉妒和阴谋,一体两面,无可选择。

    故而,虽则三散人俱亡,却没有人会否认他们是绝代之天骄;「百鬼」

    虽然苟活至今,却也没有人会认为他可取彼而代之……

    这便是由宗师们以荣誉和尊严所划定的领域,不具备这一特质,又岂能进入那个圈子?

    正因为如此,今天,他第一次敢于完全随着自我的心意,为自己的尊严而战,同时,也能够稳稳接下由此带来的后果。

    毫无疑问,这是绝大的突破——二者的轨迹合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在青鸾那个层次,为他圈下了一块属于自己的位置。

    这才是真正的突破!

    从此以后,有谁敢轻视「百鬼」这个名号?

    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不管笑声中蕴含着几多疯狂,在此刻,他可以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的涵义则复杂到了极致。

    天空中,青鸾的目光终从李珣身上收回。

    不知为何,她竟叹了口气,环绕周身的杀意,出奇地消散殆尽,只是用奇妙的眼神,在水蝶兰周身巡逡,最终定在对方裙裾的花纹上:「你是……」

    水蝶兰微微一笑,以手比唇。

    都到这种地步了,青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深吸口气,脸上似是想笑,最终却只是微微摇头。

    水蝶兰不管她怎么想,只挡在半空,若青鸾想对李珣下杀手,则必定要经过她这一关。

    「你有伤在身,挡不住我的。」

    青鸾在陈述一个事实,至少口气上如此。

    水蝶兰却只是挡在她身前,笑吟吟的也没什么悲壮的气氛,不过青鸾完全可以感受到,面前这位「同道」坚定不移的信念。

    静默了一会儿,青鸾吐出一口气,已裂成丝缕般的长袖垂下,同时外张的气势也迅速消褪。

    不过,口中并不饶人:「嵩京城外的事情必定与他有关,我一定会弄明白他与韦不凡、阴重华的关系,如果你认为可以护住他,那就护吧!」

    水蝶兰嘻嘻一笑,轻松自在:「不要把我说得像护小鸡似的,放在一刻钟前我还认了,可看看你的袖子……」

    青鸾冷哼一声,忽地又有所觉,偏过头去,数里外那处凝结的水气还瞒不过她的眼睛。

    无需作势,念头微动,水镜宗好不容易才布下的第二面水镜便炸成粉碎,做完这件事,她才转脸道:「你自己保重吧……」

    稍一停,她忽尔笑了起来:「我本以为,栖霞之事后,没有哪位同道会再去做这蠢事了,百鬼这家伙或许比林阁要有骨气一百倍,不过,我还是要说……

    「百幻,你,愚不可及!」

    似诅咒又似叹息的话音散去,青鸾的身形飞动而起,甚至不再去管羽侍那边,直入高空,转瞬不见。

    她这一走,远方妖凤和天芷的缠斗竟也随着远去,乱流渐息,天空中也相对安静下来。

    水蝶兰微偏过头,思索了一会儿,最后却冲着天空皱皱鼻子,这才低头看李珣的情况。

    然而一望之下,她脸色立时冷寒如冰:「找死!」

    叱喝声中,下方人影暴起,平地像是卷起了百丈海啸,间杂厉鬼嚎哭之音,层层叠叠,倏忽千重,目标正是仍软瘫在地上的李珣。

    被激荡的劲风一吹,李珣略带些惊讶地扭头,却被滔翻浪涌般的妖冥元力挤迫得睁不开眼。

    身子不由自主在地上打了两个翻滚,想定身已不可得,再一翻,整个身形便被掀飞了出去。

    虽在半空,李珣却觉得身体发沉,显然已被对手的杀意锁定。

    「七鬼摄海破!那个「破」法,我如今可还撑得住吗?」

    念头未绝,虚空中的海啸声便猛地拔升了一个级别,炸雷般的震音轰鸣,千重妖冥元力化合一体,便如拦空巨锤,重重砸下。

    李珣一口鲜血喷出,被巨力重重掼向后方山体,破山而入,崩裂了大片山壁。

    一击得手,元苦却没有任何喜色。

    若有选择,他绝不愿意试图完成连青鸾都没有做到的事情,可是,冥王宗与百鬼的血仇容不得他迟疑,而百鬼油尽灯枯的现状,实在是再难寻到的良机……

    然而上手之后,他本就不怎么充足的信心又丧失大半,纯凭感觉,妖冥元力击中的,根本就不是人类的躯体!

    明明击中实物,力道却打不到实处的尴尬,让他郁闷得直想吐血。

    可惜他已经没机会反悔。

    高空中,水蝶兰正飞扑而下,元艰领着三个冥将半空截击,可显然对其神速毫无办法。

    时不我待,元苦猛一挫牙,又追上去,透过腾起的土灰,他清楚地看到,百鬼正在乱石中辛苦挣扎,想坐起身来。

    「这还不死!」

    低吼声中,他双手分张,哧哧气芒跃动,要将李珣撕裂,再把「血核」

    掏出来,捏成碎片。

    乱石堆中,李珣再挣扎了两下,仍然站不起身来,干脆就不再动弹,只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元苦伸出的手爪,脸上僵硬,木无表情。

    眼看手指已探到胸口,气芒到处,衣衫绽裂,指尖却只在皮肤上跳动,无论如何都刺不进去。

    元苦眼睛瞪圆,吼声中再度加力。百鬼身形倏然下挫,硬生生被打入地下数尺,胸口肌肉也终于内陷下去,骨骼筋络吱吱作响,崩溃在即。

    百鬼又呛出一口鲜血,还落了自己满脸,姿态狼狈至极。,看在元苦眼中,大喜之下,力道又增。

    在他看来,剖腹挖心,在此一举!

    偏在此时,百鬼一龇牙,鲜血渗在牙缝里,便如一头刚刚猎食过的猛虎,意犹未尽。

    同一时刻,他埋在石堆下的右手**,哗啦一声响,两根指头翘起,像是勾动某根无形的丝线。

    元苦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周围变故也符合他的感应,头顶一阵劲风袭来,势头并不猛烈,元苦却不敢大意,反手格挡,正中来物。

    啪的一声脆响,几点灰粉洒下,却只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

    一口气用得岔了,元苦脸上青白交错,扣在百鬼胸口上的手爪也就更加了一把力,滋滋声里,终于破皮见红。

    只是,在指尖接触到那血色的刹那,他痛呼一声,反射性地抽回手去。

    在那一刻,他的手指就像插进了强酸里,蚀肉刺骨的痛感猛然炸裂,几乎让他以为自己的手指已经烂掉了!

    也正因为如此,元苦忽略了百鬼翘起的手指,冷冷下勾的刹那。

    随着指头下勾,夜空忽地刮起一阵风。

    半空中,被元苦击碎的石块粉末最上的一点,顺着这阵风,飘飘悠悠,移到数丈之外。

    映着虚空中明灭的光华,微芒闪动,这比荧火还要微弱千亿倍的光芒,却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荡漾微波,倏忽间扩散开来。

    元苦似是发现了什么,猛然扭头。只是以他的目力,并无法察觉到夜空中这一点微尘的反光。

    然而,正西方十二里外某处险峰,一个隐秘至极的关窍却敏锐地捕捉到了扩散开来的那股细微波动。

    机关触发,一线气机跨越虚空,准确无误地勾连住那颗飘浮不定的微尘,再与元苦的身体连线成一个绝妙的夹角。

    气机的交互作用瞬间拔升了无数个层次,那千万力线碰撞交缠,牵动元气,再也瞒不过人。

    相对平静的山地之间像是凭空升起一座火山,而在高热岩浆喷发的刹那,一道灰黑电光,自远方高峰倾泄而下,所经之处,元气乱流立被抽吸一空,残留下来的生灵怨魂亦被绞缠其中,嘶然长鸣。

    电光黯沉的颜色陡然鲜亮起来,这变化只在刹那间发生,元苦只来得及在眼中烙下这妖异的印痕,喉咙一痛,紧接着便是灵台轰鸣,三魂七魄尽数移位,掐断了他所有反应的可能。

    相比之下,七鬼摄海破的摄魂冲击,只若微风细雨,不值一提。

    混沌中,元苦满身鼓涨的真息便如同决堤的洪水,一古脑奔涌出去,然后是精血、骨髓、元神……喉咙上的伤痕像是妖魔的血吻,瞬间抽干了他的一切。

    再没有什么念头可言,元苦只剩下一张乾枯的外皮,飘然扑在地上。

    先它一步,「铮」声微响,有如金石交击,李珣耳畔石堆上,钉下一根浅红色的羽毛,微风吹过,细细的茸毛轻拂过他的脸,痒痒的颇为舒服。

    李珣嘿嘿一笑,辛苦地偏过头,用嘴巴衔起这根色泽古怪的羽毛,轻抿了几下,浓郁的血腥气触动了他的感官,刺激之余也带来一股新生的力量。

    四肢百骸气力渐生,他挣扎几下,终于坐起身来。

    「百鬼啊……」

    半空中声嘶力竭的吼声渐渐远去,元艰终究不是傻瓜,事不可为之下,他果断地选择了撤退,然而仇恨和耻辱却将永远铭刻在他心头——如果李珣能够永远活下去的话。

    摇头一笑,李珣吐出那根红羽,其实细细察看,这就是当日从那只飞鹰身上落下的鹰羽,被他用做「血灵羽剑」的材料,效果相当不错。

    水蝶兰飞身下来,见他看着羽毛发笑,没好气地踹他一脚:「混蛋,差点被你害了!」

    她根本没留力,但踢在李珣身上,仍是不痛不痒。

    李珣抬头看她,笑道:「刚刚多谢了……青鸾好像知道你的身分了?」

    「知道就知道罢,你都不怕,我又怕得谁来?」

    水蝶兰说得云淡风轻,却自有她绝顶妖魔的气度,这一点上,李珣还差了一线。

    不过,很快她就隐去这些,用好奇的眼神打量李珣手中的红羽,疑道:「这是那根鹰羽?怎么变色了?」

    「吸够了精血,当然要变色。」

    李珣耸肩笑道:「韦不凡一代宗师,只是对禁法不怎么精通,他将血灵羽剑局限在收拢外气,一击而破的层次,却不知那实在是大大的浪费。

    「真正的血灵羽剑,什么收摄冤魂、外气,最终都是为了提升这「羽毛」的质性,以特殊的法门将之精炼为一件法宝——血灵羽剑既是禁法之称,又是法宝之名,若不能理解这点,一切都是虚话。」

    水蝶兰看着这红羽,奇道:「那么,现在这羽毛就是法宝了?」

    「早呢,刚刚见血,只能说是祭旗吧。像元苦这样的,起码要杀掉十几个,才有点看头。

    「况且最重要的是,这法宝的原材料太不入流,受先天质性所限,就算成型,也很难对青鸾这个层次形成威胁,威力反而不如嵩京那一剑了。」

    说着,他食中两指在羽毛上捋了几遍,那淡红颜色便如一层廉价的涂料,几下就抹了个干净,水蝶兰啧声道:「这也行?」

    「那是当然,羽毛材质不成可以再换,这真人高手的精血厉魄,可绝不能浪费掉。」说着,他毫不顾惜地将羽毛弹飞,风一吹就不见了踪影。

    「看起来,你还有更好的材料……喂,有没有换洗的衣服,这样子我都替你丢脸!」

    水蝶兰指的是李珣开膛露臂,甚至连下摆都断掉的外袍。

    实则,与青鸾一场激战下来,衣物还能保持到这个状态,已经可以算是个奇迹。至少水蝶兰不明白,明明有好几次李珣都给打成了渣,这外袍又是怎么保存下来的?

    「和血灵羽剑差不多,被精血浸泡久了,勉强也算成了件宝贝,大概算是我的一个分身吧,喏!」

    说着,李珣站直身来,抖抖身子,破烂的衣衫便即发出噗噗的怪音。

    待他原地打了个转,水蝶兰眼前一花,再看时便见他破烂的衣物尽复旧观,衣袖、下摆等许多已缺失的部分,竟也诡异地补全。

    只是细看下去,由雾松铁拉丝织就的灰色道袍此时却暗透血光,袍袖摆动间,氤氲如雾,煞是好看。

    「这袍子的底料却是货真价实,值得花些力气。唉,血影妖身的形态之下,再好的法宝也使不出来,只有这些经过血气浸染的玩意儿还能用用。」

    李珣话中有些自嘲的味道,「非人」的感觉其实是很糟糕的,还好,他面对的是水蝶兰这样的妖魔,加上成为强者的愉悦,足以将负面感觉抵消掉大部分。

    水蝶兰当然能察觉到他的心态,也不劝解,只笑吟吟地从袖中取出那个紫玉盒来。

    「袍子能染一染,盒子呢?」

    「当然……不可能!所以,多谢你啦。」

    李珣笑呵呵地接过来,道:「还真是忘了,多亏你拿着,否则这玩意儿必给搅碎无疑。」

    说着,他打开盒子,确认里面的咒封无损,满意地点点头,正要收起,水蝶兰却按着他的手:「等等,这里面是金丸神泥吧,怎么气味不太对?」

    「啊?」

    不理李珣的迷惑,水蝶兰探出手来,轻轻拈起盒子正中的金色圆珠,巧妙地抑住上面的封禁,举过头顶,对着明月,细细察看。

    因为天芷和妖凤、李珣和青鸾这两场大战,此时北齐山脉上空,当真可算得上万里无云,月光如水般倾注下来,照在金丸上,旋即腾起一圈薄薄的光雾。

    李珣扭过身来,也学水蝶兰般看去,只见金丸外层在月光下竟呈半透明状,然而其中又有绿云轻雾缭绕,将内层的物事完全挡住。

    看了一会儿,水蝶兰摇头道:「手法严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仅凭气味,这里面应该锁着一个活物。」

    「活物?」李珣彻底糊涂了:「什么活物?虫子吗?」

    水蝶兰没好气地道了声「我哪知道」,随后又皱眉思索。

    正关键处,一声爆鸣忽然炸开,穿透十余里的距离,依然清晰可辨,李珣注意到,辨明了方向之后,水蝶兰的眸光当即冷了下来。

    「怎么回事?」

    「大概是你那位师姐办了蠢事吧。」

    余音犹在,水蝶兰身形已然不见。李珣虚抓了一把,没有碰到,苦笑之余,只能拖着疲累欲死的身体,慢慢踱步过去。

    平日里转瞬即至的路程,此时却足足花费了他十倍以上时间,当他从堆积的乱石顶上跳下,来到这片相对平整的地面上时,眼前的情形让他猛吃一惊。

    秦婉如抱着她的母亲,坐在地上,脸色苍白得可怕。

    水蝶兰正站在她身前,脸上几乎能凝出冰来,至于商侍则倒伏在数尺之外,身下一滩血污,正缓缓扩散。

    「怎么回事?」

    同样的问话,再一次说出来,意味则严峻太多。

    水蝶兰转脸看来,寒澈的瞳孔稍稍回暖,只是语音依然冷得如冰碴一般:「问问你师姐吧,看她做了什么。」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水蝶兰这样生气,李珣怔了怔,才迈步上前。

    首先他试图和秦婉如说话,可是对方好像已经魂魄出窍,只是紧搂着母亲,身子还在不可抑止地颤抖。

    接着李珣自然而然地将目光移到羽侍身上,然后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羽侍静静地躺在秦婉如怀里,双眸阖起,容色平静,像是进入了梦乡,然而李珣看得很清楚,这睡美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与之相应的,精气枯竭、魂魄离位……每一个特征都在证明:她死了!

    死了?这简直荒唐!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李珣怔了半晌,才屏住呼吸,强定下心神,仔细察看。

    很快他就发现,在羽侍颈侧有一根朱红色的金属小枝,深陷肉中,只留了短短一截在外。

    他正想伸手去碰,水蝶兰在后面冷声道:「不用白费功夫了,小朱勾怎么说也是此界第一凶器,一旦入体,污精血、闭灵窍、勾魂摄魂、毁损元婴,她连投胎转世的功夫都省了。」

    李珣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回过神来,失声道:「哪来的小朱勾?」

    「商侍原本是朱勾九杀里的「寒玉勾」,后被玉散人收服,我接的就是她的位置。天知道这枚小朱勾是她什么时候昧下的。」

    解释完毕,水蝶兰又将之前发生的事情大略讲了一遍,说到商侍受制,秦婉如支吾等事,眼中寒光闪烁。

    「秦宗主好厉害啊,区区一个受制的废物,都能让她反制过来,杀了自己的母亲……干什么吃的?」

    秦婉如闻声,面色苍白,身子颤抖也越发剧烈,手臂更是死死抱住羽侍,没留下半点缝隙。

    李珣看她的模样,大约再受点刺激就要崩溃了,忙以眼色制止水蝶兰说下去,自己则迈步到商侍身边,再作察探。

    商侍也死了!李珣看到的第一眼,便肯定了这一结果。

    转眼之间,妙化五侍,五去其二,这些曾经鲜活、明媚而强势的女性,如今却已永沦幽狱,芳华凋零。纵然她们应属敌方,李珣也不免慨叹,甚至有些梦一般的不真实。

    摇头定神,李珣翻动商侍的身躯,察看伤口。

    乍看之下,致命伤在胸口,应是被秦婉如以重手法击碎心脉致死,不过,对于一位真人境的高手来说,这种死法未免太过窝囊。

    而且,除了胸口伤势,她此时的状态,倒和羽侍极为相似。

    稍做思考,李珣拿起商侍的左手,却见手指扣拳,死死握住。他使了个手法,将指头扳开,入目的赫然是另一枚朱红小枝,同样是大半陷入肉中,只余小截露在外面,只是出奇的半点血迹也无。

    水蝶兰走过来,目光瞥过,便轻咦了声:「又一个?这是……刺血法!」

    「刺血法?」

    水蝶兰嗯了一声,同样蹲下身来,撩起了商侍的袖口。

    只见她雪白的小臂上,青络突出,更有数道黑气纹路,循经络延伸而上,交叉为复杂的图案,诡异得很。

    「商侍或是存了取死的念头,以小朱勾自残,用「刺血法」激发潜力,冲破禁制。不过,尽管这垂死挣扎再突然,可小朱勾若无特殊的击发机关,威力只余三成,某人也应该挡得住才是。」

    李珣咳了一声,止住了水蝶兰的冷语。

    就他看来,秦婉如有所隐瞒是真的,不过要说她为此做下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未免太过分,毕竟,她和阴散人为羽侍所做的一切,李珣都看在眼里,很难说是「做戏」之类。

    倒是商侍拚死一击,颇能见事。

    李珣是比水蝶兰更了解内幕的,当日宫侍所说的古家那档子破事,牵扯甚众,商侍为此搏命以求遮掩,理由相当充分。

    「观其脉络,大概就是玉散人需要「玄婴」,古音不从,将结胎打掉。

    无奈之下,玉散人又和羽侍生了个备选,叫「姬儿」的,却被阴散人抢走。

    「接下来,便是她们师徒将那孩子给害了。羽侍恢复神智之后,便因此事与她们师徒决裂……你觉得如何?」

    「能自圆其说吧。」水蝶兰不如李珣看得明晰,无可无不可地道:「我只对她遮遮掩掩的理由感兴趣……」

    「姬儿是被师父杀了。」幽幽的话音,彷佛冰隙中吹过的风。

    两人回眸看时,却见秦婉如搂着母亲,眼睛怔怔地看着身外虚空,刚刚那句,似是喃喃自语,又如同恶梦中的呻吟。

    「娘亲知道姬儿死了,却不知道姬儿是怎么个死法。婵玉是师父最信任的人,也是娘亲的好姐妹……

    「绝不能让娘亲知道!师父那时已经疯了,她只是恨古志玄,她想尽快突破,那是玄婴啊,花费了古志玄数十年心血的玄婴,真是个好药材……」

    这寒流般的声息流入心间,使得李珣呼吸顿止。

    「《阴符经》缺了半部,再也练不下去,可求不得内丹,外丹还不成吗?姬儿天生便是元胎道体,所以,师父便把她炼啦。娘亲,姬儿被师父炼成丹丸,吞下去啦……」

    秦婉如不可抑止地发抖,手上却将母亲搂得更紧。

    她上身与怀中渐冷的身躯贴合,头脸亦埋在母亲依然柔顺的发间,只有蚊蚋般的声息,断断续续地流出来。

    「若我不靠近她……我只是想杀了她,不让你知道,真的,我说的是真的……娘亲……」

    余音渐不可闻,止息了小会儿,终有哀声渐渗出来,最终失了节制,那啼血哀鸣在荒凉的原野上扩散开去,揪人心肺。

第四章 人情

    东方欲曙,深蓝色的天空下,李珣和水蝶兰并肩飞行,速度并不甚快,倒似是被风吹着走。

    在他们后方,秦婉如抱着羽侍,便如一只离了群的鸟儿,孤独的身影若隐若现,终究还是消失在莽莽群山中。

    水蝶兰忍不住回头去看,末了想和李珣说话,只是这厮一直低头沉吟,没有注意到她的态度。

    如是再三,水蝶兰终于耐心耗尽,直接一掌拍上了李珣肩头:「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只在想,某些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搞小动作,究竟是说他们锲而不舍呢,还是面皮太厚?」

    明知他在转移话题,水蝶兰还是很配合地向侧方一瞥,也笑吟吟地道:「人家立宗以来就是这么做的,是你大惊小怪。」

    李珣回之一笑,忽地折向,朝西北方飞去。

    水蝶兰返身跟上,奇道:「你做什么?」

    「难得让人家挂心,我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免得失礼。」

    此言出口,好似冰珠撞击,清亮冷澈,便是隔了数千里,那寒气也直抵听者心口。

    水蝶兰哈地一声笑,再转脸看时,那边凝结的水气已彻底消散,手尾虽结得干脆,可怎么看都有点儿仓促狼狈的感觉。

    转向之后,二人的飞行速度飙升何止十倍,数千里的路程,也就几个呼吸间便到。

    此时,太阳还未从地面线上冒头,两人已经看到了水镜洞天之前那株参天巨木。

    巨木之下,立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影。

    男的自然是水镜先生,女的却是颜水月。

    他们反应倒快!李珣与水蝶兰相视一笑,身形收缓,飘然落下。

    脚一沾地,他便朗声笑道:「昨晚上,水镜先生可是看了出好戏,却不知体恤我们的辛苦。」

    一句话的功夫,他已喧宾夺主,姿态摆得极高。

    若在平日,水镜先生可能还会暗笑其轻狂,然而,经过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李珣此刻说什么话,都能蒙上层堂皇气度,掷地有声,无形中便冠盖全场,使人神为之夺。

    颜水月显然是看过昨晚激战的,看见他时,肢体语言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僵硬,小脸发白,末了,却又止不住好奇心,偷偷打量回去。

    相比之下,水镜先生依然是那文静平淡的气度,从容向二人问好后,方笑道:「那确是出好戏,百鬼道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只是自此之后,闲事多矣!」

    此时李珣不得不承认,妖凤对水镜先生「圆滑趋避」的评语,真正打在了点子上。

    对两个几乎摧毁了北齐山十分之一灵脉的元凶、未来铁板钉钉的大魔头,此人竟还能以礼相待,说说笑笑,甚至隐晦地表示「关心」。

    仅此一点,便和他见过的所有宗主人物,都大不相同。

    他微微一笑,顺着水镜先生的话道:「正如先生所言,一时意气,还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既然如此,这里我也有所求,昨晚上贵宗以水镜收集的那些讯息……」

    「昨晚上不是我们一家看了的。」颜水月偷瞥了水镜先生一眼,不知从哪来的勇气,低声道:「这事根本瞒不住的!」

    李珣回眸一扫,小姑娘的面皮白的透明,语音还在发颤,怎么看都不像是自我意志的表现。

    他又瞥了眼水镜先生,见他仍然云淡风轻状,便咧嘴笑道:「谁说我要瞒了?既然做出来,敝人便有承受后果的准备。

    「我只是想说,既然贵宗收集了昨晚的影像,早晚也要透出去的,不如现在就给我一份……尤其另一边妖凤与天芷那场,我很感兴趣,水镜先生意下如何?」

    水镜先生毫不犹豫地回应:「敝宗水镜秘法,确有截留、复现影像之术,既然百鬼道友想要,绝无问题。只是当时元气震荡,干扰甚多,影像颇有间断不全者,还请见谅。

    「水月,去将昨夜的「流水盘」拿来。」

    颜水月低应一声,转身离去。

    等她去得远了,李珣点点头,彷佛闲聊般说道:「先生确实爽快,我这里先谢过了。嘿,今日起,百鬼已成众矢之的,是人人喊打的角色,说是此界公敌亦不为过,这时候,有个喘息地方,便等于是多出一条命来,先生觉得是也不是?」

    水镜先生微笑道:「道友那「雾隐轩」,堪称仙家妙境,别有洞天,在其中修行,事半功倍,天下人求都求不来,何愁没有落脚的地方?」

    「先生觉得我是个成仙的料子吗?」

    李珣哑然失笑:「若换个一心证道的,得了雾隐轩,早就一头栽进去,扯都扯不出来,哪像我尘虑萦心,在外奔波受难?

    「况且狡兔尚有三窟,像我这般无恶不作的大魔头,怎么都要多留条后路才是。」

    说着,他话锋又是一转,眼神也渐渐冰寒:「常听人言,身常不在而天下常在,是为天理,其实我倒觉得,身常在,天下必常在,其余那些痴人妄语,大可不必理会,先生以为呢?」

    水镜先生神色不动,淡然应道:「以身存,证天地之所存,正是由己及彼、由近及远的大道。敝宗向来讲求心映万物,若心不存,万物存之与否,还有什么意义?道友所言,诚是至理。」

    李珣闻言,笑容便深刻许多,他欠了欠身,很是礼貌地道:「我知道贵宗一贯的处世之道,对先生也是有信心的。只是事关生死,有些话不得不一说再说,聒噪之处,还请见谅。」

    水镜也欠身回应道:「人知其所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譬如人之为善,而不知何以为善,善不久矣。

    「道友所言,亦是本人之所忧,今日还要感谢道友,把那些陈规俗套给激得活了,毕竟,守法与为己的关联处,也不是每个弟子都能见到!」

    拽文拽这一大串,颜水月终于拿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圆盘飞奔过来,先目示长辈,得了许可,方战战兢兢地双手送上来。

    李珣笑吟吟地接过,也不察看,直接收入袖中,再不多言,向水镜先生拱拱手,便转身离去。

    身形未起,忽听水镜先生笑言道:「昨夜过后,北齐山脉灵脉受损太重,尤其是西南方向,恐怕再经不起第二次破坏。两位道友这两日若有什么麻烦,最好绕道远离,在此多谢了。」

    李珣略一思忖,回脸笑了笑,也不说话,与水蝶兰飞身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直到这时候,颜水月才能够正常的呼吸,又不自觉吐吐香舌,轻声道:「这家伙真是越来越霸道了……可是师伯,送给他流水盘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提醒,呃,那件事?我们这是费力不讨好呢。」

    水镜先生一直看着两人远去的方向,初起的阳光也不能阻挡他的视线。闻言笑道:「怎么,你们之间的交情,竟还抵不过我这两面之缘?其实这消息,你说出来才算天经地义。」

    「我和他能有什么交情!」颜水月说着,又别过头去。

    水镜先生回眸看她,继而摇头一叹:「心有亲疏,无关正邪。水镜之术,映照万物,若亲疏有别,只是测得与测不得之差;而若是自带尺规,擅分邪正,那便是对与错的问题了。你是我宗未来希望所寄,岂能迷失于此。」

    颜水月被这话唬了一跳,忙垂首认错。末了却撇嘴道:「师伯,能不能别用那么大的帽子扣下来,什么希望所寄,我上面还有几十位师兄师姐呢。」

    「历代水镜先生,哪分过长幼尊卑,唯有缘、有能者当之。你能上体天心,脱口道出今年的「水镜偈语」,非有大缘法、大能耐不可,事已至此,毋庸多言。」

    水镜先生的口气依然平和柔顺,颜水月却尽收之前的跳脱顽皮,凛然应是。

    水镜先生唔了一声,负手走向水镜洞天。小说整理发布于wwW.l 6K.cN

    颜水月乖乖地跟在后面,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顶着刺眼的金光,望向杳无人迹的东南天空。

    将颜水月的视线延伸万倍,所及之地,正是通玄界最大的森林——东南林海。

    这常年云遮雾绕的巨大森林,向来以其丰富的药材、灵脉、珍禽异兽闻名于世。

    然而如今,吸引上万修士驾临探幽的,已变成了价值远在药材异兽之上的庞大财富——

    玄海幽明城!

    水镜大会上,由水镜宗的玉岚道人亲口讲述了她在西联的胁迫下,在东南林海以及极南的落魂海上,所做出的关于玄海幽明城的种种推断,并初步得出「门在海上,钥在林中」的结论。

    也就是说,玄海幽明城的入口当是在落魂海附近,而得以进入的关键,却是在东南林海之内。

    因此,数以万计的修士疯狂投入这巨大无边的林海,像是一把石子抛进了大海,只不过溅起数朵浪花。

    然而他们热情不减,几乎是一寸寸地翻找、查探,意图发现任何关于玄海幽明城、雾隐轩又或是曲径通幽的蛛丝马迹。

    相比之下,去年因雾隐轩而引发的诸宗乱战,由于消息相对封闭,层次或许更高,可论局面的热闹和混乱,实是远远瞠乎其后。

    当李珣和水蝶兰抵达此地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玉岚那丑道姑,要让我见了,我活剥了她的皮!」

    水蝶兰咬牙切齿,因伤而苍白不堪的面容泛起一层淡青色,让人知道,她绝不只是口上说说而已。

    「好啦,玉岚说的,还不就是水镜说的?看在他送人情的份儿上,这回便饶了他们吧。」

    李珣随口做了个和事佬,旋又笑道:「东南林海已如此,落魂海上还不知是个什么局面,相比厉斗量,我们这做地主的应该庆幸了。」

    「地主?地主?地主个头!喂,轩里有没有什么大场面的玩意儿,把他们全给轰出去,我是来养伤的耶,耳边天天听他们聒噪,烦都烦死了!」

    「你在轩里,自成天地,几十个庄园任你挑选,什么人能聒噪到你?」

    「这话等你甩掉后面那几个尾巴再说吧。」水蝶兰没好气地嗔了一声,旋又忍不住呛咳起来。

    水蝶兰身上的伤势,经与青鸾一战后,是越发地严重了。

    她确实应该感谢水镜先生,若非水镜暗示有人欲对他们不利,使他们有所戒备,猝不及防之下,水蝶兰的伤情只会更加糟糕。

    李珣自然明白她如今的身体状况。

    他低语了声「如你所愿」,便伸手拉着水蝶兰的胳膊,沿着脚下蜿蜒的河流,走出十几步,忽然折身狂奔。

    恰在此时,林间有三五名修士匆忙踪跃而来,两下交叉而过,过近的距离,引发对方微微骚动。

    气机纷乱间,李珣二人陡施土遁,已远去百里开外。

    二人刚刚离开,遁地之处便有人影闪现,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冷嘿声中,他一脚踏在地上,闷震声中,周围树木簌簌发颤,落叶连连。

    「嘿嘿,朱勾宗!就是不知,他们是冲着你去,还是对着我来。」

    此时的李珣二人,已藉着空隙,得到了打开禁制的机会,闪身进了雾隐轩中枢所在。

    凭藉分光镜之助,万里林海尽在眼前,那几个吊靴鬼自然也躲不过去。

    看着对方茫然失措的样子,水蝶兰似已忘了自己的伤势,放声大笑,接着又催李珣道:「想个法子,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李珣方应了声,便见对方一声呼哨,五六个人影同时飞天窜起,转眼不见踪迹。

    对方显然也是想到所处的不利局面,当机立断,退避三舍。这种情况下,便是李珣禁法精熟,也很难再做出动作。

    水蝶兰出奇地没有埋怨,只是冷笑一声:「这必是刁子峰的主意,吃多了疫毒,蚀了满肚子的坏水儿,便宜了他!」

    「刁子峰?疫鬼勾?」李珣对此人倒挺感兴趣。

    水蝶兰哼了一声,不愿再说,只环目四顾,旋又奇道:「你那婢子和徒弟怎么不见?」

    李珣也不在意,只道:「几十个庄子园林都可居住,也未必非要住在这里。」

    「是吗?」

    水蝶兰微缩鼻翼,展开她敏锐的嗅觉,转眼就确认了方位,继而微嗔道:「明明就在这园子里,主子回来了,也不来迎接一下。」

    说着,她认准方向,当先前行,似是去找麻烦的样子。

    李珣耸耸肩,轻松地跟在后面。自从进入雾隐轩后,他便整个地放松下来,只觉得随处都能躺下,大睡一觉,浑身上下,更是无一处不自在,舒服极了。

    就在这种奇妙的感觉中,他随着水蝶兰穿堂过桥,漫步园中。

    在走过一段九曲桥后,水蝶兰来到一栋精致小屋前,推开门,目光透进去,她明显怔了一下,然后啧声赞叹:「这就是阴阳宗师徒授业的法子吗?」

    说话间,李珣也到了门前,越过水蝶兰的肩头,将室内情形尽数收入眼中。

    一望之下,什么自在轻松,全都长了翅膀飞出去,只觉一记重锤劈头盖脸轰下,打得他脑袋发木,一时间作声不得。

    时近黄昏,室内光线昏暗,只是,床榻上雪白的肌肤相映,光华流动,整个屋子都似乎亮堂起来。

    只见阴散人道袍散乱,衣襟敞开,露出大片雪白丰隆的胸肌,闻得人声,她以手肘支榻,侧起半边身子,美目凝望过来。

    见得是李珣二人,阴散人粲然笑道:「哦,你们来得好快!」

    笑声中,却掺着一声低低细细的呻吟,就在阴散人身下,一个娇柔玲珑的身子微微蜷曲起来,将头脸埋入阴散人怀中。

    但看身姿,不是婴宁,又是谁来?

    小姑娘下身穿着一件如蝉翼般透明的绿笼纱裤,此时已被香汗浸透,紧贴在腿上,露出微弧的臀线,上身更是只着一件同色兜肚,还被扯下半截,香肩雪背,半分都遮掩不住。

    显然小妮子的神智还算清醒,乍见两人闯进来,羞怯之下,本能地要有所遮掩,却不知这样反而更是勾人眼球。

    李珣本能地扫了两眼,紧接着便是胸口一痛,当是被水蝶兰反肘击了一下,不免有些尴尬,脸色则迅速沉了下去。

    「阴重华,你搞什么鬼?」

    「只是搞人吧,哪有搞鬼?」阴散人并没有收敛的意思,反而俯下身去,在婴宁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在少女带着哭腔的呼声中,笑吟吟地道:「放心,这小姑娘的元红我仍替你留着,等她修为够了,自然会给你送到嘴边。是不是……小妮子?」

    她转又调笑婴宁,小姑娘如何挡得,尤其在此时,她已经看清了李珣的面孔,惊怔了半晌后,脸上又羞又气,盈盈欲泪,颇为自苦。

    对其心境变化,李珣了然于心,不过此时,他实在没有时间去安抚这孩子,只对水蝶兰使了个眼色。

    水蝶兰撇撇嘴,使了个手法,将婴宁制昏过去。

    阴散人微笑摇头,似乎仍有些恋恋不舍,手指在少女裸露的肩臂上徐徐抹过。

    也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法,所过之处,雪白的肌肤便被涂上一层粉红光泽,少女娇柔的身体也微微颤抖,显然即便是在昏迷中,也感觉到了强烈的刺激。

    李珣刺了她一眼,目光却忍不住在少女的身上又做停留,不得不承认,阴散人调教的手段着实厉害,看这青涩中已露妖娆的身姿,和连霞山上那天真少女,相去何其大耶?

    水蝶兰又是一声低哼,李珣闻声笑了笑,对阴散人道:「起来,这成什么体统……等等!」

    看着阴散人与平日无二,却总有些别样味道的态度,李珣猛地想起了什么,定了一定,方皱眉道:「秦婉如和你联系了?」

    阴散人终于正眼瞧他,手上依然不停,只唇边微弧,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便在一日之前,是说重羽的事吧。」

    李珣看她好久,心中想的,却是北极冰原之上,这美丽的女冠,饱含屈辱,下跪求情的模样。

    此刻,那场景此刻只留给他隐隐的困扰,最终他只能点点头,道了句:「节哀顺变。」

    阴散人的姿态依然平静,也许,她已经利用一天的时间,调整了心情;

    当然,也有可能,她什么都看开了,便是自己的亲妹子也一般无二。

    李珣稍做沉吟,忽地伸出手,探向阴散人前额。

    阴散人明显有些不愿,然而身子只是稍微后仰,便彻底僵住,李珣的手指轻轻巧巧地贴了上去。

    跟着双方体外均是灰白气芒一闪,「哧哧」微响中,气机交接,阴散人低哼一声,身子竟支撑不住,软倒在婴宁身上。

    水蝶兰惊讶地看过来,李珣只对她点头示意,旋即微瞑双眸,竟与北极冰源上一般,展开搜魂之术,读尽阴散人的记忆。

    低细的呻吟声渐起,对阴散人来说,这种非主动的记忆倒流,无疑是世间最可怕的刑罚,只数息,身上便沁出一层薄汗,肌体更是微微颤抖,难以抑止。

    再行此道,李珣却不像当日那般快感如潮,此刻,他心境如冰似雪,静静地回溯、整理阴散人的记忆乱流。

    从幼时的习艺、第一次杀人到名声渐起、初受挫折,再到统御宗门、纵横天下……李珣从来没有以这样清晰的视角来观察一位绝顶宗师的人生。

    和上次的走马观花不同,这一次,李珣是以冷静至乎冷酷的态度,逐分逐毫地「翻阅」和「体会」,在心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再看这「人生历程」,许多地方都能与自身相印证,偶尔甚至以心代入,到也别有一番滋味。

    阴散人辗转呻吟,却无论如何都躲不开额头上轻按的手指,半炷香的时间后,已经是汗透重衣,偏偏身上冰凉,脸上更没有半分血色。

    一侧,水蝶兰初时的惊讶过后,便饶有兴味地旁观,目光在李珣和阴散人脸上来回移动,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阴散人的「酷刑」足足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才告一段落,而此时,她已经彻底虚脱,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李珣轻吁一口气,移开手指,见阴散人这般模样,他勾勾嘴角,伸手在其脸上轻拍了两下。

    不用多说,阴散人便知道,李珣这般手段,除了要探明隐秘之外,恐怕也有对她肆意妄行的惩戒。

    她低喘一口气,垂下眼帘,外界的声响如丝般虚缈,像在耳中塞一团厚厚的布料,最终缈不可闻。

    「啧,原来你还是在怀疑啊。」水蝶兰对他的目的洞若观火,不免暗笑自己白担心一场。

    李珣嗯声回应:「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用在这里,也没什么错处。」

    水蝶兰白他一眼,继而颇感兴趣地问道:「结果如何?」

    「姬儿那段……没有。」

    「没有!」水蝶兰眼中寒光闪闪:「秦婉如在说谎?」

    李珣轻轻摇头,却不知是否认还是困惑:「我看了昨天秦婉如发来的讯息,里面将当时的情况详细道来,并无伪饰,也没有串供的意思,只是在姬儿一事上,措辞模糊……

    「相应的,阴重华在此事的记忆上,尤其她走火入魔之后的大片记忆,都混乱不堪,乃至有大片空白,直到叛宗之后,才日渐好转,至于姬儿一事的脉络,从那以后,已再无端倪。」

    「这样啊。」走火入魔的危害,水蝶兰自然清楚,也不敢轻下定论,只是疑道:「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就只有这段没了,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啊!」

    「阴谋?若是阴谋,也只不过是秦婉如在唱独角戏,阴重华在我掌控之中,还怕她徒弟翻出什么大浪来?」

    李珣口中说得豪气,心里却也暗做决定,找个机会,让阴散人师徒「对质」,那时候,什么秘密都能给掏出来。

    眼下,他只能先将此事放在一边,笑道:「这事情我来办就好,你在这里好好调养,外面那些散修不成气候,由我打发便是了。」

    水蝶兰懒散地嗯了声,接受了李珣难得的关心。

    不过,很快她的眼神便停在昏迷的婴宁身上:「哦,对了,你最好先搞清楚一点,你究竟是要教徒弟呢,还是养一个暖脚的丫头,早早下决心,免得最后不伦不类,成了笑话!」

    瞥了李珣一眼,她冷笑着走出屋外,几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留下李珣看着榻上两位玉体横陈的美人儿,苦笑无语。

    转眼间,李珣在雾隐轩已停留了七八日,朱勾宗的杀手再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东南林海之内,万余修士却已经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泥淖。

    虽然万余人马落在林间,不过只是沧海一粟,却也架不得他们掘山挖河式的狂热。

    不但东南林海的珍禽异兽遭了殃,仙草妙药亦难逃劫数,数日间,生灵死伤不计其数,相较于北齐山,实也不遑多让。

    李珣也没闲着,整日里通过分光镜探查修士们的「进度」,旁的他不管,但只要有修士有意无意地触探到雾隐轩封禁的蛛丝马迹,例如「十三先天地火窍穴」之类,他就会立下杀手。

    几天下来,他已经解决了七八个精擅禁法的修士。

    只是,相对于上万人的基数,这些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过略略激起些许涟漪,很快就再无反应。

    「若有时间,也许该设计几个假消息,搅乱局面。」

    李珣一边走路,一边思索对策。

    他昨晚上击杀一名修为不俗的高手后,休息了一夜,清早刚爬起来,便又到雾隐轩中枢去看分光镜。

    然而,距离小轩还有数十尺的距离,他却看到轩中有人影晃动,那纤细的身子……

    「婴宁?」李珣方要开口招呼,却心中微动,合上嘴,无声无息地走了过去。

    婴宁显然没有发觉身后有人接近,她只是坐在轩中石墩上,手臂架在桌上,托着香腮,静静地看着分光镜上流过的画面。

    由于背着身,李珣看不到她的表情,却感觉到了隐约的冷寂和孤独。

    这个女孩儿正在以可以目视的速度消沉下去,李珣甚至已经记不太清,在连霞山上那个玉雪可爱,充盈着生机和活力的少女模样。

    轻叹一口气,他举步走入轩中。

    石桌前的女孩儿被他惊得跳起,扭头看来。

    见进来的是他,女孩儿俏脸先是通红,随即又转成雪白,身子也微微发颤,显然是怕到了极处。

    李珣静静地看她,轩中沉默了半晌,女孩儿才记起,自己应该行礼问好的。她口中嗫嚅半晌,方低声道:「师、师……」

    「叫个师父,有那么难吗?」

    李珣淡淡一句之后,将目光移开,不再给女孩儿增添压力。

    他看着分光镜上的画面,忽地想起一件事来:「我好像没有教给你开启分光镜的法门吧?」

    婴宁身子又是一颤,慌忙解释道:「是阴前辈教给我的,我只是……」

    「是了,从前你就对禁法颇感兴趣,拜我为师,原也是为了学这个,对不对?」

    李珣声音和缓,便如闲谈一般。顿了顿,见婴宁没有回话,他又道:「你学这开启的法门,花了多长时间?」

    婴宁不能再沉默下去,想了想,怯生生地道:「有大半个时辰。」

    「太长啦!」

    李珣再叹口气,迎上女孩儿疑惑的眼神,平静地道:「在山上,我顾忌很多,眼下却也不必再瞒了。

    「说实话,你在禁法的天资相当普通,就算我用心去教,你也不可能在这个领域上出人头地的。」

    女孩儿的眼神略显黯淡,可也没有什么震惊的表现。毕竟,她已经落入了更严酷的现实中,相形之下,曾经的梦想又算什么呢?

    李珣微皱眉头,声音也越发地柔和:「你虽然没有禁法上的天赋,可却是千真万确的「元胎道体」,在修行上天生比旁人要高出一头,事实上,有你这个弟子,我也是很高兴的。」

    婴宁抿住嘴唇,不做任何回应。可她脸上的神色,却已经把心情全都倾倒出来,那绝不是开心的表示。

    李珣略感头痛,即使他的心态远比任何时候都来得从容大气,可是在「师父」这一领域,他仍然缺乏经验和能力。

    他能够隐隐约约地把握住女孩儿的心态,可是要针对其做出有效的对策,却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想一想,果然还是阴散人更适合调教这个女孩儿——除了那见鬼的授艺方式!

    摆摆手,他让女孩儿退出去。婴宁不言不语,低着头离开。

    正当她一只脚已经踏出轩外,李珣忽又开口:「你打开分光镜,想看些什么呢?」

    短短的静默之后,婴宁回答道:「好奇!阴前辈说,从这里可以看到东南林海的每个角落……另外,我想看看,能不能从这里找到害死爹娘的凶手。」

    最后一句话,总算有了明显的情绪波动。

    李珣稍做沉吟,便又笑道:「你若努力修行,二十年内,便可手刃仇人,这一点上,明心剑宗的修炼速度,是比不过阴阳宗的……

    「至于分光镜,以后你若有时间,常来看看也无妨,毕竟,你是我徒儿,这雾隐轩,甚至是东南林海,日后,不也是你来继承吗?」

    不知是其中的哪一句打动了女孩儿的心思,她的呼吸略微一乱,轻「嗯」一声,低着头跑远了。

    李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小径尽头,摇了摇头,刚把目光转回到分光镜上,便又苦笑起来。

    「你不是在养伤么,怎么还有闲跑出来?」

    正如他先前做的那样,水蝶兰像一个幽灵,悄悄来到他身后,闻言笑道:「你这几天不也忙得团团转,怎么又有时间调戏小姑娘?」

    李珣大叹一声,转过身来,却非常精明地避过了这个话题。

    「你来得正好,我一会还要去找你。今天晚上,我就要到西边去,这里可就要麻烦你了。」

    虽然对李珣转移话题不满,水蝶兰还是被转移了注意力:「西边?你那个便宜师父来催了么?」

    李珣闻言,笑吟吟地取出一块敕令木牌,在手中抛了抛:「昨天刚到,难得她还能缓了这七八天,我也不好再耽搁。这样,我把阴重华留下,让她主持雾隐轩的禁法,你只要安心养伤便是。」

    水蝶兰明眸一转,问道:「要多长时间?」

    「那可说不准,幽魂噬影宗之事不只是内乱,还牵扯到古音的布置,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也要相机行事。」

    「唔,拖得再长,两个月总很宽裕了吧。」

    「大概……咦,你有什么事吗?」

    水蝶兰白他一眼,背过身去,迳自笑吟吟地走开。

    直到走出轩外,她方才扬声道:「记着啊,两个月,及时回来,我这边还有要紧事呢!」

    「要紧事?」

    李珣想了想,终于还是微笑着将目光移到分光镜上,继续捕捉流水般的场景中,那些自发寻死的蠢材。

第五章 看戏

    春末的西南丛林,绝不是个好去处。

    尤其是那种密云不雨的夜晚。漆黑的天色下,蚊蚁横行,禽鸣兽吼此起彼伏,更有许多不知名的凶兽毒虫出没其间,扑杀猎物,为黑夜涂抹上一层浓浓的血腥。

    不过,对于修炼有成的修士而言,这里虽不能说是人间福地,却也勉强是个安身之所。

    丛林之间,在某个难得较平整的山地上,一堆火光熊熊燃起,有七八个人围火席地而坐,静静地度过漫漫长夜。

    「颦儿?颦儿?」

    轻轻的呼唤声惊醒了顾颦儿,她移开凝注着火光的眼神,稍稍侧脸,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师叔祖,有事吗?」

    「我是没事儿,只是怕你看花了眼。」

    圆胖的苏曜仙师嘿嘿一笑,全然没有半分长辈的威严:「你的眼珠子足有一个多时辰没动过了,就算修的是「红莲劫」,也用不着参悟这火堆吧?」

    顾颦儿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把眸光垂下,接着又是一动不动。

    苏曜在旁边苦笑着咧了咧嘴,无奈的目光转向顾颦儿的另一边,悄悄使了个眼色。

    紧挨着顾颦儿坐下的,是天行健宗「四君子」里,唯一的女修梅洁。

    她修为虽是精湛,却为人低调,自修道以来极少下山。

    只是何慕兰早死,松、竹二位师兄在东南林海亦受重创,至今不愈。

    三代弟子中,如今除了异军突起的顾颦儿之外,竟只有她还能挑起大梁,这才随长辈下山,也好与顾颦儿做伴。

    梅洁极是善解人意,见苏曜的模样,便知道这位师叔祖是不愿顾颦儿太过自闭,要她挑起话头来。

    她想了一想,隔着顾颦儿道:「师叔祖,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今年的「水镜偈语」,是最凶险的血红颜色,想来只有当年四九重劫之前那次可堪比拟。

    「可是,迄今为止,各方都没有明确的表示,就是宗门之内也没什么变化,我们这些小辈,可都奇怪得很呢!」

    「这个……里面当然有些问题,不过,你们要想知道,就要看宗主的意思了……怎么样,大师哥?」

    在火堆另一边,一直静坐不语的蓝衫儒者睁开了眼眸。

    此人面目寻常,双唇略厚,肤色较黑,看上去老实巴交,不像儒生,更像一个农家汉子。

    然而睁目之后,清亮的眸子嵌在黎黑的脸上,澹然若深渊之静,本来忠厚老实的面目,竟使人捉摸不透,望之肃然。

    此人正是天行健宗的当代宗主,大衍先生。

    闻得苏曜之言,他轻轻牵动唇角,笑了一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弟子有惑而不明,为师者,自无推卸的道理。」

    苏曜嗯嗯连声,也不等他说完,又咳了两声,便道:「既然宗主答应了,我将这件秘事说出来也无妨……

    「颦儿,我先问你,当年天妖凤凰被通玄诸宗围堵在十万大山之中,几不得生出,为的是什么?」

    顾颦儿没想到这是苏曜变着法让她说话,怔忡间连忙将此界传闻整理了一遍,才道:「妖凤逆天修习「造化魔功」,并因此欺骗明心剑宗的林师伯,为水镜偈语揭破,所以……」

    苏曜嘿嘿摇头道:「颦儿你不用给我们留面子,这种理由,当年骗骗你们这些孩子还成,现在拿出来,难不成你觉得我们越活越回去了?」

    此话一出,顾颦儿虽然尴尬,火堆旁的其他人却笑不拢口。

    事实上,除了梅洁与顾颦儿两人外,在场其余人等都是一代、二代的仙师长辈。

    他们对苏曜的打算都是心知肚明,便只是笑吟吟地在旁边看热闹。

    顾颦儿被迫得没法,只好又道:「那便是「四九重劫」了,妖凤所结之「造化魔婴」,干扰天机,使即将到来的「四九重劫」威力更盛,所以诸宗合围,要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

    「理由是不错,只可惜,仍是表面功夫!你梅师姐一定还是糊里糊涂!」

    梅洁抿着嘴笑,也不给她解围,顾颦儿只能低头道:「弟子不明,还请师叔祖释疑。」

    苏曜眯着眼睛笑起来,但随即神色一正,声音也沉稳许多。

    「其实,诸宗围杀妖凤的动机,也确实在「四九重劫」之上,这一点是没错的。不过,你想过没有,便连水镜宗的修士都不敢妄议天机,又有谁那么笃定,「四九重劫」与「造化魔婴」相关呢?

    「再退一步,妖凤与林阁生子这种闺闱秘事,大伙儿又是怎么知道的?大师兄,当年那偈语,可曾言及此事?」

    大衍先生神色平淡,微微摇头。

    苏曜摊开手,很无奈地道:「不论是妖凤、林阁,还是什么「造化魔婴」,偈语中全无踪影,可当时的情况是,偈语出后没几天,便有人爆出妖凤怀孕之事,然后「造化魔婴」之说就轰传天下。

    「跟着,再有几个不自量力的家伙自去寻死,一场诸宗围剿战就轰轰烈烈开场……」

    听着苏曜连讽带刺,无论是顾颦儿还是梅洁都有些发怔。

    见她们的反应,苏曜哈哈笑道:「你别看我现在说得这么轻松,这结论可也是事后,大伙儿脑子冷下来,才慢慢理出个头绪来。

    「当年哪,四九重劫随时打下来,全天下的人都红了眼,这叫什么:宁杀错,毋放过!那时候,起码一半以上的人,打的都是这主意!」

    听苏曜说得没了谱,一直保持静默的大衍先生终于忍不住摇头:「五师弟,讽则讽矣,刺则过激。她们见事尚不周全,你施以偏激之语,她们未必能分辨出来。」

    梅洁与顾颦儿对视一眼,同声道:「请宗主指教。」

    大衍先生黝黑的脸上波纹不兴,只淡淡地道:「你们师叔祖所言,确是切中脉络,只是那些信口形容,实在荒唐。当年事情糜烂,不可收拾,最大原因还在于诸宗骑虎难下之故。

    「各宗都有亲朋好友死在妖凤、青鸾手中,只凭这血仇,又哪能轻易收手?莫说别人,当时本宗上一代硕果仅存的子由师叔,便是死在青鸾手中,本宗之人,又有哪个不是红了眼睛?」

    虽说大衍先言语平淡,两位后辈也隐隐感受到当时的惨烈气氛,一时无语。大衍先生也不愿再多谈,将此事轻轻放下。

    「当然,因为当年过激的反应,此次诸宗决议便谨慎许多,这也算是件好事……毕竟,千年以内,再无那四九重劫。」

    话犹未尽,他便将目光移向平地尽头的丛林中,在座诸人也都有所感应,纷纷回头。

    接着便听到一人大笑出声:「大衍先生所言固然有理,只是,本座以为,四九重劫虽是可惧,但那人心劫数,可比老天的手段要厉害得多!」

    随着笑声,两个人影漫步而出。

    当先一人,身量极高,宽袍博带,头束高冠,双目开阖间,电光闪动,气势无俦。

    他身后则跟着一位娇俏的女修,上身着淡黄短襦,下身穿同色百叠花鸟裙,打扮极是贵气,只是脸上略有些苍白,将本来的娇蛮面目遮住大半。

    当先那人龙行虎步,转眼便来到近前,嘿然笑道:「当年四九重劫,确是折损了不少先辈道友,只是,大衍兄却忘了,别说一次四九重劫,便是十次、一百次,可曾让一个宗门遭逢灭顶之祸的?

    「四九重劫办不到的事,人却能办到,殊不知是天劫可畏,还是人心可畏啊?」

    大衍先生并没有就此回应,只站起身来,微笑施礼道:「原来是「东皇」驾临,怪不得四野俱动,鸟兽偃服。」

    来人正是三皇剑宗的宗主,「东皇」洛歧昌。

    他与大衍先生乃是旧识,便也不讲太多礼数,闻言哈哈一笑,领着自家女儿走到火堆之前。

    他也不推让,与大衍先生并排坐了,洛玉姬则被安排坐到顾颦儿和梅洁之间。

    「东皇向来轻易不下山,今日怎么有兴致携女同游,还到这穷山恶水之地来?」

    听得大衍先生相问,洛歧昌微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带我这不争气的女儿散散心,免得她一天到晚给我在外面丢人生事,好巧碰到些趣事,便一路跟了下来……倒是大衍兄露宿荒郊野外,又为的谁来?」

    大衍先生自然听出话中的不尽不实之处,莞尔一笑后,随即便道:「不瞒东皇,此行是为我二师弟而来。」

    洛歧昌神色亦是一正,点头道:「是了,惕兄身遭不幸,本座亦感同身受。不过,身毁而神存,得以灵种不灭,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知可有本座能帮上忙的地方?」

    「多谢东皇好意,杀身之仇虽重,然则当务之急,却是护持二师弟元神转生。」

    大衍先生轻声叹道:「东南林海之战,二师弟虽得颦儿及时施以兵解之法,存得一线生机,可毕竟受创甚重,若想平安转生,还需几样天材地宝和一处所在。不瞒东皇,我等到此西南恶地,只为寻「塑灵池」而来。」

    洛歧昌轻「哦」一声,眉头皱起:「这「塑灵池」确是个希罕所在,此界名声最显的,莫过于幽魂噬影宗的「化阴池」,集化劫、塑灵、转生于一身,很有些门道……只是鬼气浸染,未免有损惕兄的功德。」

    大衍先生淡然道:「便是无损功德,敝宗也做不来有扰他宗圣地之事。」

    洛歧昌哈哈一笑:「确是如此,而且,冥火老儿行将大归,那化阴池的行情也紧俏得很。」

    两人性情的差异,由此可见一斑。

    大衍先生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一笑之后便转口道:「东皇刚刚说什么「趣事」,不知……」

    「确实是有趣的很,而且也巧,这和幽魂噬影宗也有些关系。」

    洛歧昌随手拿起了一根树枝,轻拨篝火,在涨起的火光下冷冷发笑:「大衍兄可知,那冥火老儿一生精明,死到临头,反倒养了一只白眼狼出来?」

    此话一出,火堆旁的诸修士神情各异,顾颦儿瑟缩了一下,将脸埋得更低,然而所有的注意力都提了起来。

    大衍先生稍一思量,便道:「东皇是说那个「血魔」百鬼道人?」

    「正是,此子北齐山与青鸾一战,丝毫不比天芷上人和妖凤的十日拼杀来得逊色。

    「当年此子尚未成名时,曾与敝宗有过冲突,本座见他心机诡诈,又不乏胆色,当非池中之物。却也未曾想到,他这几十年闯下偌大的名头,却还要修习《血神子》这等魔功,实是胆大包天!」

    在火光的映照下,洛歧昌的神情渊深难测:「大衍兄也应知道,此子与那两宗叛逆水蝶兰合流,在去年抢下了「雾隐轩」这修行宝地以为根基。进可攻,退可守,隐然已是另立山头的架势,冥火老儿还不知会是个什么脸色。」

    大衍先生微微点头,旋又道:「那么,东皇此行……」

    「正是为了此人。」

    洛歧昌笑吟吟地道:「我本来是受厉宗主之邀,往镇魂海而去,哪知半路上见到一场厮杀,虽比不上北齐山那里撼天动地,却也算得上惊心动魄。大衍兄,若是你看了,必定称妙!」

    大衍先生还不怎地,其他人反倒给勾起了兴趣。

    其中唯有苏曜心思豁达,不顾忌「东皇」的名头,兴致勃勃地插言道:「怎么个妙法儿?」

    洛歧昌看他一眼,点头道:「不用本座多言,苏兄弟且稍待,恐怕战场已经离此不远了。」

    话犹未落,一声低细尖锐的破空声穿透夜空,响起在众人耳边。

    苏曜闻声皱眉:「速度好快……不过,不是一个人吧。」

    远处丛林中又是一声轻爆,紧跟着则是丝丝怪音,如蛇行蚁走,直似响在人的心尖子上。

    梅洁看了眼洛玉姬,低声道:「是有人交手,但功法诡谲,未必是同道中人。」

    洛玉姬嗯了一声,目光不自觉偏向顾颦儿。

    她和顾颦儿其实也是故交,以前大家算是近邻,又是一样的活泼好动,交情相当不错。然而自嵩京之变后,顾颦儿心若死灰,枯守不出,双方也渐渐断了来往。

    此时再见,洛玉姬不免惊讶于顾颦儿茧蛹化蝶般的美丽,还有莫测其深的精神状态。

    在她眼中,值此惊变陡起之际,顾颦儿的反应竟堪比火堆旁那些「老头子」,沉静如水,又稳若山岳,巍然不动。

    远方的声音时起时落,忽东忽西,音色多变,如果仔细看去,还能发现丛林上空,蒸腾起来的缕缕烟尘。

    令人惊叹的是,相距如此之近,周围的天地元气依然保持在一个相对平稳的状态,可见双方出神入化的控制技巧。

    感应了好长时间,苏曜终于忍不住惊叹:「若一方是那百鬼,另一面莫不是「朱勾宗」或「落羽宗」?否则如此精绝的暗杀之法,除了这两家的杀手,还有谁能做得出来?」

    洛歧昌闻言一笑:「苏兄弟说得不错,正是朱勾宗,他们已经和百鬼卯上了。」

    顾颦儿闻声屏住呼吸,握剑的手心也微有汗渍,她只能尽力维持住平静的外表,将担忧压在心底最深处。

    身旁,苏曜则是一脸困惑:「奇怪,朱勾宗什么时候干过出力不讨好的赔本买卖?连青鸾都留不下的魔头,他们就这么有信心?」

    说话间,丛林中忽地声息俱无,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白。

    这是彻底的静默,非但人声俱消,便连风过枝叶、鸟兽穿林的声音也都消没一空。

    一时间,天地间似乎只剩下火堆周围修士的呼吸,还有火焰跳动的「剥剥」声响。

    苏曜立时闭上了嘴,在这静默之中,他的话音变得特别响亮,显得古怪极了。

    这诡异的态势持续了约三息的时间,然后嘈杂的声响便如决堤的洪水,轰然回来。

    在这层次丰富的声浪里,无数非自然的杂音掺入其中,与元气的震荡彼此相和,由此反映出来的庞杂资讯,差点挤爆了诸修士的脑袋。

    「好一场乱战!」

    有人大声赞叹,也就说句话的时间,丛林中的响动便又拔高了一个层次,深处的林木纷纷倒伏,尘烟四起。

    听声音、辨元气,战场似乎又在远去,可是耳目灵便的众人分明听到,与战场相背的某处,枝叶簌簌作响,声源越来越近。

    众人先是一怔,随后都将目光移过去,眼看着一个人影自林中走出来,迎着火光站定。

    「这人是……」

    顾颦儿回眸看去。

    火光下,来人貌似中年,唇上留着八字胡,穿一身灰袍,衣袖、下摆等多处,或裂纹、或破碎,脖颈连肩窝处,还有一道刺眼的血痕,看上去十分狼狈。

    只是其人面色僵冷,尤其那对眼睛,灰黯阴森,竟似能把映面的火光尽都吸进去一般,令人望之不寒而栗,什么轻视的念头都起不来。

    在众修士的目光都被来人吸引之际,对方身后又是人影一闪,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笑吟吟地踱将出来。

    虽是映着火光,可瘦长脸上的青黑之气依然清晰可辨,双眸色泽黄浊,倒似个病入膏肓之辈。

    不过,他行走间身姿矫健,气度从容,身上的锦袍亦平整滑顺,就算迎着两位宗主的眼神,依然轻松自在,浑不似有恙之人。

    「啊呀,这穷山恶水之地,哪儿来得这么多贵人?啧啧,大衍先生一贯君子乐贫,凑活凑活也就罢了,东皇万金之躯,却也幕天席地,好雅兴啊!」

    瘦高个嘴巴很贫,话里挟枪带棒,让人听了很不舒服。不过,越是这样,越能感觉到这二人的不凡之处。

    此时,顾颦儿倒是辨出其中一人:「那个八字胡,是不是朱勾九杀的首席,蚀神刀?」

    闻听她主动说话,洛玉姬一喜,忙点头道:「确实是他,另外那个一脸病相的,就是「三小勾」中的「疫鬼勾」了。据说此人是千机老怪的师兄,修为深不可测。」

    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两人在通玄界的地位虽也甚高,不过全是靠手底下不可计数的人命堆积起来的,火堆周围的修士,也没心思站起来打招呼,甚至两位宗主都闭口不言。

    只有苏曜依旧笑眯眯地回应:「也不知哪阵恶风吹过来,朱勾七杀竟来了两位,这生意当是不小吧。」

    含含糊糊地由「九」变「七」,他这话也足够阴损。只可惜,蚀神刀阴沉、疫鬼勾狡狯,对此反应并不强烈。

    只听疫鬼勾笑道:「人命生意,可没有大小之分,他日若是有人投牌苏老兄,敝宗必不惜以牛刀宰鸡,绝不以花红多少论英雄。」

    说罢,他如老友般点点头,笑吟吟地再不说话。

    旁边的蚀神刀忽地举步,斜插过这片平地,向另一侧丛林中走去,疫鬼勾却留在原地,没有动弹。

    这奇特的态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很快的,蚀神刀便没入丛林深处,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气息露出来,就像是飘过一只幽灵。

    不知是否是错觉,洛玉姬觉得,蚀神刀进入的那片丛林,在瞬间就变成了择人而噬的凶兽大口,黑洞洞的,令人汗毛倒竖。

    她先看顾颦儿,又回头看梅洁,低声道:「他们在搞什么鬼?」

    梅洁虽也很迷惑,但她毕竟比较沉稳,摇头一笑,便将目光移向苏曜等长辈处。

    转了一圈,她发现,只有两位宗主的眼神没有停留在疫鬼勾身上,而是稍偏角度,冷眼看他身旁的丛林。

    便在此时,一波呜呜的怪响从密林深处传导过来,修为稍弱如洛玉姬、梅洁,闻声立觉心口激跳,连带着黄庭元婴都受到震荡,林中枝叶哗哗相和,威势慑人之至。

    这时候,苏曜才惊道:「好家伙,你们朱勾宗究竟下了多少本钱?戮魂斧也来了!」

    疫鬼勾微微一笑,瘦脸上青黑之气倒似更浓了些:「杀鸡都要用牛刀,何况现在杀的是条毒蛇。诸位,今日情况特殊,敝宗若有招呼不到的地方,还请莫怪。」

    言罢,他稍一欠身,瘦长的身形缓缓后退,在丛林与平地的交界阴影处,倏然不见。

    苏曜面色一沉,转脸看向两位宗主,试探地道:「他的意思……」

    「屏气宁神,小心戒备。」大衍先生沉着以对:「朱勾宗久战不下,什么手段都会使出来,我们大约是遭了池鱼之殃。」

    洛歧昌倒是轻松得多,他转脸对大衍先生笑道:「疫鬼勾一手疫毒,传闻曾与毒隐宗交换法门,毒性之强烈、手段之阴损,均有可称道之处。

    「不过我倒以为,若是能再与「小朱勾」合为一体,那才真算是独步天下……千机老怪这几百年来,竟然对此不置可否,真是奇怪。」

    大衍先生失笑道:「东皇倒是好心肠,「小朱勾」已经是此界第一凶器,若再勾连疫毒,天下谁能挡之?当然,若是「小朱勾」真能那么容易淬上毒去,也未必能称为此界第一凶器了。」

    洛歧昌抚掌大笑。便在这笑声中,远方的丛林深处再起声响,乍一听像是戮魂斧发出的魔音,可中间就变得荒腔走板,嘶哑难听,慑魂之力自然也消失无踪。

    稍后,一缕铁锈腥气漫过众人鼻尖,苏曜不顾形象,大力**鼻翼,末了奇道:「这像是血腥气,又不太对劲儿……」

    「血影妖身!」洛玉姬完全没有思考,已叫出声来。

    下一刻,又是一声爆震,将人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丛林外侧枝叶断裂声不绝于耳,一个巨大的黑影倒撞出来,与火堆方向稍偏了些角度,翻翻滚滚,摔落地上。

    「锵」的一声大响,震动耳膜。

    摔出来的这人,瘦小枯乾,然而手上却擎着一把比他身子还要大出一圈的短柄巨斧,只斧面就有五尺方圆,刚刚的那声大响,正是巨斧坠地所生。

    只看这斧子,大伙儿便知此人的身分:「这便是戮魂斧吗?」

    人影翻身跳起,当即发泄式地大吼一声。他个子虽小,可嗓音宏亮,吼声有如雷鸣。

    接着他便拿起大斧,随手两下虚劈,沉沉破空之声,捣得人心口发颤。

    看上去有数百斤重的兵器,在他手中,像挥着一根羽毛。

    顾颦儿眼神敏锐,又看到此人胸口衣物,破了个酒杯口大小的孔洞,露出里面劲健的胸肌,映着火光,有如钢铁浇铸一般,与他瘦小的身形极不相称。

    似是感觉到顾颦儿的目光,对方恶狠狠地盯过来。

    此人面容平凡,眼眶尤其细长,本没什么威势,可是眼眶细缝中寒光凛冽,杀气横生,配着那柄大斧,有如一只扑食的猛虎。

    顾颦儿却不为所动,眼眸有如深渊绝谷,沉静无波,将戮魂斧的杀意化于无形,反倒是洛歧昌看不过去,冷哼一声。

    戮魂斧闻声将目光越过顾颦儿肩头,和洛歧昌对上。

    眼见气势绷紧,他忽又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尖利的白牙,道:「东皇看了有一路了吧,好巧又碰上老夫子。泥腿子拼命,富老爷看戏,天底下的美事儿怎么都让你们这些君子王侯得去了?」

    说罢,他哈哈一笑,又呼啸着冲进林去。他擎着巨斧,却能在林木间自由移位,有如鬼魅一般,实已将举重若轻的本事练到了极致。

    由此可见,朱勾七杀的名声,实非悻至。

    也许被打出林外,让戮魂斧恼羞成怒,他进林后不久,林间交战的声势忽地大了起来。

    林木倒折之声不绝于耳,间或有吼声如雷,与时断时续的慑魂魔音交织在一起,洛玉姬这样修为稍逊的,都觉得气血浮动,极不舒服。

    对女儿的感觉,洛歧昌如指掌观文,清清楚楚。也因此而注意到顾颦儿,稍做打量,侧过脸低声道:「这位可就是当年嵩京……」

    大衍先生默默点头。

    洛歧昌低唔一声,声音压得更低:「水镜宗所发影像之上,青鸾咬定那百鬼也曾参与嵩京之事,且作用不小,偏偏诸般细节又语焉不详,宗主可曾细问过?」

    「往事不堪,那孩子已自闭得很了,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又岂能挖她的伤疤?」

    洛歧昌略一点头,不再说话,心中却是有些不以为然。

    他再看了顾颦儿一眼,发觉此女修为却是不俗,在此地三个小辈中,竟然稳稳居首,只可惜元阴丧失,修道之途,偏于险急,未必是福。

    有此女做参照,再看洛玉姬,除性情过于跳脱之外,其余根基、心智等无不上乘,且近年来受挫多次,渐有稳重之相,日后道途倒是平稳多了。

    有女如此,他也颇为自得。

    便在他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丛林中的声源变得东飘西荡,每个移位都是两三里路,绕着这片区域转了不知多少圈。听起来更像是朱勾宗的杀手追在目标屁股后面,喊打喊杀。

    听了一段时间,两位宗主再度目光相对,洛歧昌冷冷而笑:「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这么几圈子绕下来……大衍兄,我们这是给人当盾牌使了!」

    大衍先生微微一笑,倒不像洛歧昌那样动怒,只道:「情理中事,那人固然是以我等限制朱勾宗的手脚,朱勾宗又何尝……」

    尖利的嘶啸声将他的话语拦腰截断,接下来丛林中响起了战斗至今最响亮的爆震声。

    隆隆的声响中依稀可以听见戮魂斧放声大笑,然后就是十余里外一片丛林轰然倒塌,即使是在黑夜中,众人也能看到尘烟升腾数十丈,为虚空抹上了一层灰翳。

    眼尖的人都看到了,尘烟之中,一个人影如离弦之箭,飞射而上,后方戮魂斧大叫着挥动巨斧,奋起直追。

    他速度虽然不慢,但和前面那人比较,实在是差得太远,距离转眼就被拉开了。

    人影转眼就要突出尘烟范围,速度依然不减。

    在涌动的尘烟边缘,蓦然卷来一阵急风,风过处,一片烟尘分裂出来,迎风便长。

    恰在此时,人影破开雾障,眼见就要远遁,分离的烟尘蓦地延伸,倏忽间,一道灰蒙蒙的刀光,已是贯空而至。

    「蚀神刀!」

    洛玉姬本能地尖叫一声,苏曜却在旁边摇头:「不是,是百了刀!」

    朱勾七杀,已来了四个!

    在这贯空一刀中,百了刀最擅长的突入死角、一击致命的手段已发挥到了极致。

    从洛玉姬的角度看来,刀光闪处,先飞出来的人影连闪避格挡的机会都没有,便被拦腰斩断。一击之后,百了刀的身形竟又化烟成雾,在高空风力的激荡下,没入翻滚的烟尘中。

    下方观战诸人还来不及惊讶,那分成两截的人影,又如气泡般凭空消失,诡谲无比。

    大衍先生凛然道:「好一个分身术,分明是化虚为实的绝顶神通。」

    「只怕不是普通「分身术」,而是「血魇分身」吧。」

    洛歧昌森然一笑:「只看这手段,就知此子的修为已经登堂入室,若再期以百年,恐怕连韦不凡都要给他超过一头去!」

    话声中,烟尘里又是铮铮数声,空中劲风激荡,将灰翳一扫而空,露出其中的人影。

    这下众人都看得清楚,当中一人,道装打扮,衣衫也是破烂不堪,然而举手投足间,威势虽不彰,却潜流涌动,杀机内敛,与外面一圈灰色的刀光相抗,隐然占了上风。

    不过,下面戮魂斧已经赶上来,大斧当空一挥,慑魂之音如浪潮卷过,与同伴形成夹攻之势。

    「百了刀一击不中,失了后劲,不过戮魂斧冲得恰到好处,让百了刀退往暗处,喘口气,便能再出雷霆一击。」

    苏曜随口为几个后辈讲解,说得还算中肯。不过另一边大衍先生却在皱眉:「这情景怎么有些古怪?东皇……」

    洛歧昌点头道:「大衍兄也看出来了,这才是此战的妙处,你看那百鬼,先前「血魇分身」使得炉火纯青,可是现在,用的分明就是最精纯不过的「幽明阴火」的手段。

    「再联想北齐山与青鸾一战,同样是两门心法,随意转换,此中玄妙,我以为还在《血神子》或是《幽冥录》之上!」

    大衍先生沉吟不语,心中则在迅速查找有关的讯息,只是半晌后,依然一无所得。

    此时,天空中百鬼的身影倏然虚化,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再次避过百了刀狠辣的一击,又在戮魂斧的怒吼声中,远遁出去,竟是说退便退,来去自如。

    而其遁走的方向,竟正好经过众人头顶,即使如此,也没几人能捕捉到他的飞行轨迹。

    诸修士见了,都是一口凉气抽上来。

    大衍先生眉头皱得更紧:「百鬼「血影妖身」已臻大成,最可观的便是这遁法速度,以我之见,恐怕已不逊于妖凤、青鸾这些天生妖魔,若他以此为恶天下,谁可制之?」

    洛歧昌张口欲言,天空中却陡起变化。

    一道瘦小的青灰暗影,猛然从下方丛林的某个角度弹飞而上,刹那间,竟然展现出比百鬼还要来得惊人的高速,斜插而上,正挡在百鬼飞退的路线之上。

第六章 礼遇

    碰撞在瞬间发生,天空中爆起一声刺耳的尖啼,这绝非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怪腔怪调,直似刮在人的心窝上。

    而同时响起的那一声肌肉撞击声响,虽是低沉得多,却让人听得牙酸。

    百鬼受此一撞,身形在空中打了几个翻滚,这才停在半空,狠盯着倒飞出去的青灰暗影,看样子并无大碍。

    那青灰暗影此时也露出真容,竟然是一只类似于猴子的怪物,长尾青皮,毛发稀疏,黑色的面颊皱起一团……这还算正常,然而那脸上嵌着的,却不是正常的猴子嘴巴,而是有如蚊、蜂一般的尖针长喙,长近半尺,色泽暗绿,望之令人心寒。

    「疫鬼!」

    苏曜惊叹之声犹未落下,便见百鬼伸手抚住左臂,脸色难看之至。

    猴形疫鬼又是一声尖啼,向下飞落,眼见又要扑入林中,半空横出一只手来,揪着它的后颈,将其搂在怀中,看那笑吟吟的病人面孔,正是疫鬼勾。

    百鬼冷冷下看,还未说话,背后虚空波纹震荡,紧接着便是一道暗红刀光抹过,毫无破空之声。

    百鬼身形化虚,勉强避开,只是他身形甫动,刀光又至,余势擦过他略有些发僵的左臂,虽未伤到皮肉,整条袖子却瞬间化灰飞散。

    蚀神一丈红!这正是蚀神刀的杀人利器,蚀神一丈红!

    天上天下的修士,无不是眼力上佳之辈。在百鬼袖子碎去之后,立时便看到,他左上臂的肤色,明显与别处有异,活动之时,更是僵硬得很,显然是被疫鬼勾暗算所至。

    此时,第三刀又抹过来。这回百鬼再避不过,干脆举手去挡,刀光闪处,一条手臂干脆俐落地断成两截,飞上半空。

    这一下,三个女弟子同声惊呼,呼声里,妖异的黯灰色体液如雨般洒落,使人望而心颤。

    蚀神刀却没有因为一刀得手而有所松懈,依然是身影不见,虚空中刀光再闪,紧迫得令人窒息。

    这一次,刀锋抹过的,是一团浓浊黯红的影子。

    地面上,疫鬼勾脸色突变,他怪叫一声,忽地将怀里的疫鬼妖猴大力扔出,那模样就像是扔出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小怪物方一投出,青灰色的毛皮中倏然透出一层红艳的光华,接着哧哧连响,从头到尾,浸染无余。眨眼间,「青猴」已变成了「红猴」,颜色还在不住深化。

    这转化的过程显然痛苦之至,疫鬼的身体彷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捏着,如面团般扭曲变形,变化成各种形状。

    只听吱吱的筋骨摩擦声不绝于耳,不时有啼叫声欲起,可声音才起了个头,便被硬生生掐断,代之而起的,则是更为酷烈的破碎声、摩擦声。

    看到这情形,疫鬼勾面上青黑之气更盛,面孔扭曲中,忽地呛出口血来。

    便在这口心头血喷出之际,已被揉捏得不成「猴」形的疫鬼陡然发出一声刮破耳膜的嘶叫,同时嗡然膨胀,血光哧哧外烁,乍看去,倒像是个圆滚滚的大红灯笼。

    紧接着,「灯笼」爆开!

    「咄!」

    大衍先生低叱声中,众人圈中的火堆光芒猛涨,骤然提升的热量化为一波温热的风,拂过周围修士的身体,向外圈扩散。

    恰在其时,爆散的血光轰然袭来,首当其中的,便是三个小辈。

    三女同时握剑,未及出鞘,圈中的热风已先一步顶上去,便如一面无形的幕布,喷溅的血光势头再猛,也只能污掉「幕布」的一面,透不进来。

    洛歧昌暗赞一声,大衍先生这手虽威势不彰,却能巧妙地避开与血魔的气机冲突,维持着他们这方的中立地位,火候的控制上,确实炉火纯青。

    三女同时吁出口气。那血光扑面而来时,便是能挡着,感觉也恶心死了。

    洛玉姬惊魂甫定,便发泄式地叫了一声:「这是什么见鬼的招数!」

    「这便是血魇分身了,在疫鬼长喙刺入百鬼手臂时,便中了招。」

    洛歧昌没有责备女儿不稳重的表现,只是冷声讥道:「可笑刁子峰自以为得计,却被百鬼借势反噬,一举毁了他的疫鬼——血魔的血,哪里是那么好碰的?」

    洛玉姬这才明白过来,同时也刚知道,疫鬼勾的名字,原来是叫刁子峰。

    正想着,她心有所感,扭过头去,正好看到那人阴沉着面孔,退入丛林深处。

    同时,半空中已经迫近的戮魂斧也莫名其妙地停住身形,向不远处激战的二人瞪了两眼,掉头便走。

    「这……这是怎么了?」

    疑惑之时,天空中的打斗已彻底停息,蚀神刀说退便退,远遁而去,百鬼也没有拦截,看他离开。

    「从东南林海,一路杀到西南边,这出戏总算唱完了。」洛歧昌哑然失笑:「虎头蛇尾且不去说它,至少热闹管够……」

    话未说完,南边天际忽地遁光连闪,十多名修士驭剑排空而来,看上去气势惊人。

    在场的都是高手,只一搭眼,便知道来人均是幽魂噬影宗的路数,想必是得知了消息,匆忙赶来的,之前朱勾宗杀手退却,应该也是这个缘故。

    苏曜见了,一拍膝盖,大笑道:「冥火老儿终于要表明态度了,这个才真有意思。」

    似乎是他笑得太大声,半空中的百鬼忽然低头,似是才发现脚下这个大火堆及火堆旁的诸修士。

    英俊的脸上悠然露出笑容,然后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落下来,倒把不断接近的「同门」抛在脑后。

    火堆周边静了一静,对百鬼这新晋魔头,大家还是非常忌惮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以至于他们忽略了某位同伴压抑不住的颤抖。

    早在半空中,李珣便将下面这些修士的身分辨清楚,一下子看到两位宗主确实让他心中有些犯嘀咕,不过,近些天来,越打越壮的胆色与豪气,又很快将那些小心思冲刷干净。

    远方天际,幽魂噬影宗的修士越发地接近了。

    李珣踏上地面之后,只走两三步的功夫,他身上因激烈拼杀而破碎不堪的衣物,便在一阵波纹震荡间,尽复旧观,诡异的场面,更衬出他「新晋魔头」的风采。

    距离火堆还有数步之遥,李珣倏然止步,环目一扫,每个人都没放过。

    在这一过程中,他对上了一双充溢着复杂难明情感的眸子。

    心中微动,他面上却平静如水,最终将目光停在并肩而坐的两位宗主身上,朗声长笑。

    「西南这穷山恶水,能引来两位宗主大驾,实在荣幸之至,刚才百鬼遭遇劲敌,乱战之中,若有什么照顾不到的,还请诸位见谅。」

    他一副理所应当的地主口吻,堂皇大气,若非在场众人都知道他的底细,说不定真能被他唬过去。

    旁人也就罢了,洛玉姬已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闻言便冷哼一声:「倒似是这儿真成了你家的产业……」

    话未说完,半空中便有一女子清音降下:「洛小姐一语中的,百鬼师弟是我宗长宗阎夫人的得意弟子,而这西南丛林,又无不是我宗所有,他那般说法,并没有什么差错。」

    说话音,天空中人影频落,十多名幽魂噬影宗弟子已落在李珣身后。

    当头一位女修,面目清秀温婉,身姿婀娜,偏偏秀发微灰,有如中年妇人,洛玉姬立时便认出,这是在通玄界颇有名气的「云巫」阎如。

    毕竟是可继承阎夫人衣钵的得意弟子,面对两大正道宗主,阎如依然从容淡定,上前与百鬼并立,先行了一礼,方道:「两位宗主驾临敝宗地界,晚辈等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先前百鬼招呼,洛歧昌二人还能仗着身分,不予搭理,然而此时阎如以宗门名义见礼,二人便不能不有所表示。

    当下便由大衍先生颔首道:「我与东皇仅是过路,在此稍作休息,不必劳烦贵宗迎候。」

    双方正邪有别,本就不会客套太多,阎如尽了礼数,也就不再上心。

    她道了声「请诸位自便」,便转脸笑道:「百鬼师弟,这次在北齐山上力战青鸾,扬我宗门声威,宗主和师尊听了,都十分欣慰,据说此次祭祖大典上,师弟便要成为我宗最年轻的长老,在此预先祝贺了。」

    此话一出,李珣还不怎地,旁边的大衍先生等人却都颇为惊讶,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该露出怎样一副表情。

    阎如不管这些,续道:「师尊听说你回来,命我等在此迎候,祭祖大典在即,师弟不必转道腾化谷,直接前往鬼门湖便是。」

    「谨遵夫人旨令。」李珣微微一笑,目光又移向旁观诸人,很和气地点点头,转身便要离开。

    「百鬼,别急着走,本座有话问你。」

    一言即出,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洛歧昌身上,他却头也不抬,只拿着根树枝拨火,倨傲得很。

    李珣闻声止步,转过脸去,似乎并不在乎对方生硬的语气和态度,依然笑吟吟地说话:「不知东皇有何指教?」

    洛歧昌这才抛下树枝,目光扬起,与李珣眼神一对,各自错开,似乎并无针锋相对的意思。

    不过他口中依然平淡冷硬:「水镜大会期间,我那不成气的女儿为人所伤,伤她的功法,正是燃血元息……」

    周围的空气明显一窒,双方的人马都紧张起来,听洛歧昌这么讲,难道这就要打起来?

    几个心思灵动的,都去看洛玉姬,只见这女修面色苍白,似是精元有亏,一副大病初愈地样子,倒也不像是洛歧昌故意找碴。

    李珣眉头一皱,想到的却是当日自己目睹天芷击杀徐亢的一幕,洛玉姬正是当事人之一,天芷应是手下留情了,否则这妮子哪还留得命在。

    心中稍一思量,他不痛不痒地回应道:「令嫒受袭一事,我也听说过,只是与本人无关……」

    「本来就没说是你,你急什么!」

    也许是有父亲压阵,洛玉姬气势复苏,颇有些张牙舞爪的味道,不过,她这句话倒让很多人迷惑不已。

    洛歧昌才不管旁人怎么想,只是冷冷道:「本座没说是你,只是你身为当代血魔,对《血神子》的传承应该相当了解。本座只想知道,当日击伤玉姬的凶手,你可知晓,或者,有什么线索?」

    「对不住,我不清楚。」李珣的回答痛快无比。

    洛歧昌眸光渐冷,似是发怒的前兆,可出乎众人意料,与百鬼僵持了数息,他又垂下眼皮,淡然道:「如此便罢了。」

    这就完了?洛歧昌这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把所有人都耍得哭笑不得。

    李珣微微撇嘴,再一点头,转身便走,哪知洛歧昌就卡在这时发声:「你身上的仇怨,自有苦主……我且替天垣老儿留你一命,若星玑剑宗奈何你不得,我再取你性命不迟。」

    没人觉得洛歧昌此言有何虚妄之处,虽然也没人认为,要杀百鬼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探囊取物。

    只是,若没有这点霸气,洛歧昌何来「东皇」之名!

    李珣没有回头,只发出几声低低冷笑,以作回应。笑音未绝,他已飞腾半空。

    在他身后,幽魂噬影宗的人马也冲天飞起,转眼不见了踪影。

    「东皇和此人竟还有这般纠葛。」

    大衍先生收回远望的目光,又在洛玉姬面上一扫,点头道:「令嫒血气亏损,犹未复原,确是被「燃血元息」所伤的迹象,只是,东皇如何肯定,这并非百鬼所为?」

    洛歧昌微笑道:「小女与那百鬼道人结有宿怨,相对来说,还比较熟悉。她肯定伤她那人,绝非百鬼道人,对小女的眼力,本座还是有信心的。」

    闻言,大衍先生沉吟不语,倒是苏曜插言道:「是了,当日我听释无涯宗主说过,水镜之会上出现了两个「血魔」,修为有高低之别,只是修为低的,在「血影妖身」上的造诣反而更为精纯。

    「前几日水镜宗将百鬼与青鸾的交手影像传檄天下,我也看过,此子「血影妖身」应用之妙几入化境,精纯无比,如此看来,伤到令嫒的,当是修为高的那个。」

    洛歧昌微微点头,表示认可。

    火堆这边,梅洁压低声音,询问道:「洛小姐,你是怎么分辨出,伤你的「血魔」并不是百鬼的?」

    因洛歧昌的辈分摆在那里,若认真起来,梅洁还要称洛玉姬为「师叔」,为免尴尬,梅洁只好换用个模糊的称谓。

    洛玉姬对此心知肚明,只展颜笑道:「嗯,其实很好分辨的,虽只是一照面的功夫,但感觉就是不一样。

    「详细来说,身材上,百鬼是瘦高个,袭击我的人则要矮一些;眼睛也不同,那人眼眶稍长,比百鬼要好看,还有更重要的是,百鬼为人谨慎,身上从没有什么特殊的气味,而那人血腥气虽重,却用了香料,且品流极高……」

    梅洁轻轻赞了一声:「这么短的时间里,难得洛小姐还能找出这么多差别来。」

    她奉承这一句,便让洛玉姬大生好感,强压着得意的感觉,谦虚了两句:「也没什么啦,主要是我和百鬼那厮结了仇,而袭击我的人留下的印象又太深刻。不过,我有种感觉,袭击我的人是位女修的可能性更大些!」

    「女修?」隔着顾颦儿,苏曜若有所悟:「玉姬侄女所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边,洛歧昌仍是微笑道:「小孩子纯凭记忆复现出来的细节,难免有所差错。

    「就算她说得不错,可是,那人修习《血神子》,明显是半路出家,其本来修为必定惊世骇俗,此界女修有此修为者,不过三两人而已,本座可找不到配得上的人物。」

    苏曜闻言,倒真的屈指去算,嘴里喃喃两句,忽地皱眉道:「怎么没有?这两三人里,天芷上人固然不可能,可那阴散人同样修为绝顶……

    「哦,对了,别人不知,东皇怎会不知,阴散人近日重出江湖,不是还和贵宗冲突了一场吗?当时,好像就是和那个百鬼搅在一起吧。」

    听到「阴散人」这名字,洛歧昌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杀机,笑容也浸透冰寒:「若是阴重华真不顾脸面,去修习血散人都不用的垃圾,我要斩她于剑下,倒是容易许多。

    「只可惜,据与她交手的居士所言,阴重华潜隐这几十年,应该已经将《阴符经》修至大成,绝无可能再兼修旁门,所以绝不是她!」

    大衍先生眉头微蹙道:「百鬼此人,交游竟如此广阔?水镜宗传檄之上便说,他与「逆水勾」水蝶兰交情颇深,若再算上阴散人、甚至幽魂噬影宗的背景……能和阴散人攀上交情,还能保下命来的,绝对是了不得的人物。」

    苏曜啧啧连声,忽又想起什么,转脸问顾颦儿:「对了,颦儿曾在东南林海与百鬼照过面,你觉得此人如何?」

    顾颦儿正精神恍惚的时候,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迟疑了好久,也没说出话来。

    最后,还是另一边的洛玉姬帮她解围:「顾师妹才和百鬼见过一面,那厮又极懂得隐忍,哪能说得明白?我和他已经打了几十年的交道,还觉得雾里看花呢。」

    苏曜哈哈一笑,不再管这边,顾颦儿喘了这口气,再看洛玉姬,难得地露出笑容。

    洛玉姬则是冲她眨了眨眼,两人已停滞了数十载的友情,似乎又缓缓流动起来。

    相对于大衍先生的凝重,洛歧昌明显轻松得多,他笑道:「大衍兄,你看百鬼回去,冥火老儿会如何待他?」

    大衍先生沉吟道:「宗门内斗之时,能拉拢自然最好,只是百鬼倾向明显,若刻意优待,反而会即刻引发矛盾,碧水君不会坐以待毙,这样,情形反而会更糟……」

    想到这里,他忽地哑然失笑:「我们又何必自寻烦恼,此事自有人去操心,是好是坏,就看幽魂噬影宗的造化了。」

    「大衍兄所言甚是。嗯,既然热闹完了,我也就此告辞。」洛歧昌行事干脆俐落,当下便站起身来,微笑道:「大衍兄,虽说你为惕兄转生之事,劳心劳力,可南北两边,你也不能袖手不管。

    「尤其是北边,近来传言妖凤、青鸾和古音撕破了脸,散修盟会那里,情况莫测啊。」

    「三人成虎,区区传言,亦不足信。不过,南北相距虽远,实则一体两面,只要南方局面控制住,北边便不足虑,反之亦然。」

    大衍先生续道:「寻到塑灵池后,我将应厉宗主之邀,前往镇魂海,东皇应亦如是。」

    洛歧昌点头承认:「贱内已领着宗门精锐先一步前往,本座随后也会赶去。正道九宗,除你我之外,尚有法华宗、虚缈宗同往,五宗合力,稳定局面,还是绰绰有余。」

    听他如此自信,大衍先生微蹙眉头,想提醒两句,最终还是放弃,只是起身行礼送别。

    洛歧昌哈哈一笑,携了洛玉姬的手,在其匆忙的道别声中,飘然而去。

    等二人身形远去,大衍先生摇头道:「诚为多事之秋。此地不可久留,我们也动身吧。」

    众修士纷纷应声,起身打灭了火堆,稍一整理,便都冲天飞起,朝着丛林深处去了。

    正当梅洁飞起的同时,无意间回望,随又奇道:「颦儿,你往哪儿看?」

    「嗯,没什么。」

    低语声中,顾颦儿驭剑飞动,冲开这片流溢着某人气息的虚空,远远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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