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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八十五章 天算 (中)

    第二百八十五章天算(中)

    “啊——!”“嘶——!”章溢和宋克二人,犹如在遭到当头一棒,踉跄了几步,差点一跤坐倒。

    如果他们两个都是毕生只读一部论语的腐儒也就罢了,刘伯温的话对他们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偏偏这两位还都是博览群书,学富五车。都清楚的记得汉末那场长达数十年的大动荡,给华夏带来了何等的灾难。

    按照史书记载,汉末人口曾经高达七千余万。而到了曹操剪除了北方群雄,消灭了黄巾各部时,全国人口加起来,算上刘备和孙权治下,总数也不到了七百万。

    魏志张绣传中描述,“是时天下户口减耗,十裁一在”,而晋书所述则更为惨烈,“自初平之元,讫於建安之末,三十年中,万姓流散,死亡略尽,斯乱之极也。”

    换句话说,曹操所《蒿里行》所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根本不是什么夸张,而是血淋淋的事实。

    后来虽然司马氏短暂将国家重新统一,但华夏的元气,在几十年的军阀混在中,已经丧失殆尽。然后,就是长达一百三十余年的五胡乱华。奴、鲜卑、羯、羌、氐,五个野蛮部落在华夏北方长期肆虐,杀人屠城,宛若家常便饭。华夏子孙,要么为奴隶,要么为军粮,几近亡种灭族

    已经是暮春时节,春风却冷得就像刀子一样,不停地切割人的骨髓。一时间,三个人居然全都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呆立在凉亭里,各自想着心事,瑟瑟发抖。

    没有秩序。朱佛子在淮扬所推行的政令,虽然在极短时间内,就给该地区带来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繁荣。但是,却没有体现出任何秩序。旧有的长幼尊卑,贤愚贵贱、士农工商那一套,被他有意无意间,给砸了个稀巴烂。而他自己,却好像对建立起一个新的秩序根本提不起任何兴趣般,做任何事情都随性施为。

    就这样过了今天没明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谁能保证,他哪天不会把钟给撞破了?不会把所有追随者和治下百姓,统统给带入万丈深渊?

    正凄凉地想着,耳畔忽然传来几声关切的询问,“伯温,三益、仲温,你们三个怎么了?都疯魔了不成?大热天的,居然抱着膀子打起了哆嗦来?!”

    “师叔、三益先生、仲温,你们三个怎么了?怎么脸色如此苍白?”

    “啊!”章溢和宋克两个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身在何处,齐齐转过头,向施耐庵和罗本拱手,“安公,清源,实在惭愧,刚才跟青田居士谈古论今,一不小心走神了。没看到你们回来!”

    “谈古论今,谈到瑟瑟发抖的时候,可不多见!”施耐庵笑着拱手还礼,然后迅速转换话题,“我家主公听闻三位驾临,亲自前来拜望你们了!此刻就等在大门外边,不知道三位有没心情,跟我家总管出去共饮一杯?”

    “啊,是朱,朱总管么?”刘伯温还好,章溢和宋克两人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结结巴巴地反问。

    朱佛子亲自登门求贤来了,放在古代,这就是标准的国士之礼。信陵君访侯赢、朱亥,不过如此。而侯、朱二人,受了信陵君如此礼遇之后,也只能将以死相报了。否则,就会沦为全天下人的笑柄。

    “怎么,三位莫非还有什么顾虑不成?”扬州知府罗本立刻察觉到事情有变,愣了愣,强笑着追问。“如果有顾虑的话,不妨明说。也许罗某还能帮上忙,或者略为解释一二!”

    “这?”章溢惭愧地看了罗本一眼,好生犹豫。事到如今,反悔的话,他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但就这样把自己和全家压上朱重九的赌局,却又是非常不甘。总觉得,自己先前的决定太仓促了些,应该再缓一缓,看看还有没有另外一种选择。

    宋克年纪远比章溢轻,又亲自组织过人马造大元朝的反,所以表现也远比后者爽利。稍微犹豫了一下,就再度横下心来,大声回应道,“清源兄言重了,宋某这里哪会有什么顾虑?总之不过一条命,能为驱逐鞑虏而死,百死不悔。至于后来之事,那自有后人来管。宋某此刻,却无暇想得更多!”

    “也是!”受到宋克的利落劲头感染,章溢笑了笑,脸上多少有了几分血色,“朱总管如此相待,章某还有什么好迟疑的?走,先去跟朱总管讨碗水酒喝再说!”

    “师弟,你呢?”施耐庵虽然书生气十足,但毕竟江湖上亡命多年,见识过许多豪杰人物。因此稍微迟了半拍,就意识到问题根子在刘基身上。笑了笑,直接找上了正主。

    刘伯温也不闪不避,点头点头,笑着回应,“朱总管折节相邀,刘某怎好推三阻四?走吧,大伙一起去拜见一下,这个闻名遐迩的豪杰!”

    “如此,几位且随我来!”施耐庵又是微微一笑,转身,带着大伙径直往外走。

    刘伯温和章溢、宋克三人互相看了看,举步跟上。不多时,就来到了集贤馆大门口。举目朝外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肤色黝黑,脑袋剃的光光的秃子,正和学局主事禄鲲,站在门外聊天。发现大伙走出,立刻笑着迎了上来。

    “这”刘伯温等人又是微微一愣。早听说过朱重九原本是个杀猪的屠户,也没指望此人有多文质彬彬。但凡是拜读过那首《沁园春》者,有几人心里不存着些许期待。总希望能写出如此绝妙好词的大家,是个风流倜傥的儒者。谁料想,期望与现实之间,落差居然如此巨大。

    就在大伙微微一愣神间,朱重九已经走上了台阶。抢先躬下身去,长揖及地,“华夏遗民,徐州屠户,不知道贵客莅临,未曾倒履相迎,实在失礼,失礼!”

    这番话,说得又是令人哭笑不得。遗民两个字,是指前朝留下的百姓,或者遗老遗少。而南宋亡国至今已经七十余年,哪里还有什么遗民?!况且朱重九以遗民自居,也应该是大宋遗民,怎么能用“华夏”二字。

    但细究起来,用这两个字又没什么大错。周时,将守礼义之族人称为,“诸华,诸夏”。而不通礼仪的蛮族,则称为“四夷”。他朱重九既然造了大元朝的反,当然不会再认同蒙古人也是华夏正统。故而拿华夏遗民身份自居,亦未尝不可。

    只是这句话从他朱重九嘴里说出来,简直别扭到了极点。特别是再跟后面那句徐州屠户相接,绝对是不伦不类。至于倒履相迎云云,典故的确应景。但接下来那句,就又成了大白话,让人不亲眼看到,根本无法相信是从同一个人嘴里说出来的。

    好在刘伯温反应非常快,又是微微一愣后,就大笑着还礼,“将军言重了。某等乃为山野之人,偶然兴起,路过贵地。岂敢劳将军”

    “师弟又在顺口胡说!”没等他把话说完,施耐庵抢先打断。“主公,这位就是我师弟。他有些食古不化。主公千万莫与他计较。这位,乃是龙泉章三益,这位,则是长洲宋仲温,他们三个,都是江南有名的才子!”

    “久仰三位大名,只是以往军务繁忙,无法登门求教。今日得见,足慰平生!”朱重九再度拱手,按照记忆中《三国演义》里的腔调,笑着行礼。

    这句话,说得比先前那句顺畅得多。章溢、宋克和刘伯温三个,也终于都缓过了口气来,上前重新跟他见礼。

    朱重九虽然读书少,但左有施耐庵,右有罗贯中两位大神,身后还带着个两脚书橱老丈人禄鲲,倒也不至于过分露怯。几句寒暄过后,就顺利跟三个客人熟络了起来。

    “集贤馆里伙食颇为粗陋,此刻正值鲈鱼堪脍,三位不妨与我家主公到临近的酒家坐坐。大伙边喝边谈!”罗本与朱重九相处的时间较长,知道自家总管并不是很擅长跟陌生人说场面话,所以主动替他发出邀请。

    “如此,就叨扰朱将军了!”刘伯温和章溢、宋克三人又互相看了看,一起点头。

    刚才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但是三人都觉察到了,朱佛子读过的书,恐怕不是很多。至于读书少为什么还能做出《沁园春》这种一代名句来,恐怕要么就是神迹,要么就是有人事先做好,让他背熟了,然后再公开出来附庸风雅的。反正眼下这么干的草莽豪杰也不止朱重九一个,大伙都心照不宣便是了。

    话虽如此,三人内心深处,还是隐隐觉得有几分失望。特别是章溢章三益,正犹豫着自己到底该不该就此留在扬州,进退两难。情急之下,考校的意思,就不知不觉间在话语里流露了出来。

    朱重九倒也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家主角光环不够强,不可能虎躯一震,英雄豪杰纳头便拜。于是乎,也不太在意别人试探自己深浅,凡章溢有问,就如实回应。即便有些问题一时难以作答,或者事关淮扬系的核心机密,也尽量解释一番,以免客人们觉得自己是故意怠慢。

    如此一来,倒又让刘伯温、章溢和宋克三人刮目相看。心中各自暗道:“这朱重九虽然读书少,却也豁达大度,身上颇有几分当年汉高之风。如若能一直如此,未必成不了大事。我辈先辅佐了他,再将拉他回到正途便是。总好过辅佐了个楚霸王之流,最后落个含恨而终的下场!”(注1)注1:汉高,汉高祖刘邦。据说是农民出身,粗鄙无文,最后却凭着萧何张良等人的辅佐,干掉了世家贵族出身的项羽。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天算

    第二百八十六章天算(下一)

    为了体现对读书人的重视,扬州集贤馆修建在了城中最好的位置,原来镇南王府的遗址上。距离扬州府衙和淮扬商号总部都非常近,因为周围异常地繁华,几乎每走三五步,就能在路边看到一栋挂着各色灯笼的酒楼,每一栋,都装饰得金碧辉煌。

    “这扬州人,还真是奢靡成风!才从废墟中爬出来几天?居然就又开始了醉生梦死!”刘伯温看了,少不得又在心中偷偷感慨。对当地人暴发户一般的行为,很是不耻。

    而那酒楼门口负责拉客的小二,显然对朱重九等人非常熟悉。见到大总管从自家门前走过,既不躲避,也不跪拜施礼,反倒一个个扯开嗓子,叫嚷的愈发大声,“鲈鱼,地道的松江四鳃鲈啊,刚从江上运过来的,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酒炊淮白鱼,大宋御厨后裔亲自掌勺。诚斋先生亲自题的名,大宋高宗皇帝御笔钦点的天下一次菜!”(注1)“莼菜毛羹,五百年古法秘制!宛陵先生一品之后,终生不忘。”(注2)最后一句牛皮吹得实在太没了边,身为扬州知府的罗本觉得脸红,忍不住瞪了店小二一眼,笑着骂道,“卖菜羹就卖菜羹,不要信口开河。宛陵先生总共故去也不到三百年。”

    “大人您有所不知!”店小二既然敢在集贤馆门口卖弄,肚子倒也有几分干货。立刻做了个长揖,笑着反驳,“这莼菜和鲈鱼,可不是因为宛陵先生赞过才成名的。在先生之前,就已经是两淮名吃。当年大唐玄宗皇帝和杨贵妃请安禄山吃饭,就点过这两道菜。那安禄山非但将菜肴吃了个一干二净,连吃饭的勺子,都藏在怀里偷偷地带出了宫去。就指望着每天舔上一下,追忆其中滋味!”

    “呸!”罗本听他说得恶心,又忍不住低声唾骂,“说你信口开河,你还更上样了!那安禄山再粗鄙,也是个三镇节度使,岂会连个吃饭的勺子都不放过?!”

    “这话倒也不是完全胡说!”刘基在旁边听得有趣,笑着摇头,东瀛子的《墉城集仙录》里边,的确有玄宗皇帝赐安禄山“金平脱犀头匙箸”之语。只不过是赐,不是偷!”

    店小二闻听,立刻来了精神,顺着刘基的话头大声发挥,“安禄山当然不要脸,吃饭时偷勺子。咱们大唐皇帝陛下却不能跟他一般见识,当然就顺水推舟,另赐了他一整套餐具。谁晓得那安禄山真正想偷的不是餐具,而是餐具里所盛的菜肴,还有,还有皇上的老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刘基被逗得莞尔,看着罗本,乐不可支。

    知府罗本也曾经读过唐人杜光庭的笔记小说,知道其中的确有一段,说过唐玄宗赐餐具给安禄山的故事。因此分辨不得,只好笑着冲店小二摇摇头,大声数落道,“去你的,你这小二,什么都能被你强拉到一起去。好,那就通知你家掌柜的,在二楼给我等开一雅间。今天大总管要借你家的地方,请贵客尝尝白鱼和莼羹!”

    “哎,大人您里边请!二楼雅间一大早就收拾干净的,料定了今天必有贵客登门。这可不?”

    “去,赶紧去知会掌柜的备菜。别吹牛了,再吹,推背图都成你家的祖传秘籍了!”罗本瞪了小二一眼,笑呵呵地打断。

    “您老还甭说,小人还真姓袁。祖上少不得跟袁天罡有什么关系!”小二一边耍着贫嘴,一边撒腿朝里边跑去,“掌柜的,赶紧出来,大总管来了,大总管亲自来品尝咱家的莼菜白鱼来了。”

    “大总管里边请!”三四个和迎客小二年龄差不多的伙计,一起跑出来,扯开嗓子大叫,唯恐周围的路人和同行们听之不见。

    此乃明显的借势行为,看得刘伯温又是暗暗皱眉。然而在朱重九的记忆里,后世那些政要人物替本国商家推广产品,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一笑之后,就径自拾台阶而上。根本不在乎酒店伙计们接下来去如何嚷嚷。

    跟在后边的徐洪三悄悄向侍卫们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几个最机灵的奔向了后厨。还有若干身手敏捷的侍卫,则分头占据了门口,窗子,和临近街道的几处关键位置,以防什么蒙元朝廷派来的刺客趁机铤而走险。

    正在酒馆里吃饭的客人们见了,立刻就有些不自在了起来。但看到侍卫们除了提高了戒备之外,没做出任何扰民的举动,也就又慢慢安静了下去。个别胆子大者,还趁机偷偷朝楼梯口观望,以便下一次朱佛子的身影从那里出现时,自己能多看上几眼,今后在同伴们面前,也好多出一些吹嘘的谈资。

    既然朱重九这个被借了势的大总管都不在乎酒家的投机行为,刘基和章溢、宋克三人,当然也只能客随主便。在施耐庵的引领下,于二楼中一处对着后院的雅间里落了座。还没等看清楚屋子里的陈设,店小二已经将一壶开水,和几个干净漂亮的茶具摆了上来。

    “大总管,您独创的明前新绿!”那小二胆子甚大,一边给客人们冲茶,一边大声哆嗦道,“小人家主人盼着有朝一日您能惠顾,老早就在商号里备下的,一直就没开封。您老一会点评点评,小人沏的手法,到底有了几分火候?”

    “只要是新茶,怎么冲味道都不会太差!”朱八十一端起薄薄的白瓷杯子,朝里边看了几眼,笑着回应。

    因为没有化肥的缘故,茶叶形状看起来有点小,颜色也比后世的明前茶淡了许多。但味道却更清新,让人一嗅之后,就有脱胎换骨之感。

    “淮扬事业草创,故而只能因陋就简,请三位在外边吃一顿便饭。”将茶盏向客人举了举,他笑着谦让,“轻慢之处,还请三位贵客勿怪!”

    对于刘基来说,此刻在外边吃饭,远比在大总管府内接受的宴请来得轻松。至少,吃过饭后抹嘴离开扬州,也不管辜负了朱大总管的盛情。因此,立刻站起身,拱着手回应道:“大总管言重了。此搂连小二都能出口成章,何陋之有?倒是我等,何德何能,竟被大总管如此礼遇,真是惭愧,惭愧!”

    话音刚落,宋克立刻接了过去,朗声补充,“大总管确实言重了。宋某慕义来投,图得是能在大总管帐下,痛痛快快地跟鞑子干上一场,并非为了讨吃讨喝。所以有一顿饱饭吃,就不会觉得简陋。如果他日更跟在大总管身后一道痛饮匈奴血,则更是不虚此生!”

    “大总管不嫌我等庸碌,折节相邀。章某非那狂妄之徒,又岂敢再挑三拣四?”章溢紧随宋克之后,也拱着手回应、三个人,竟是三种态度。彼此之间,端的是泾渭分明!

    注1:诚斋先生,大诗人杨万里,其作品中,有专门对淮白鱼的描述。而宋高宗在南渡逃难之前,也念念不忘在扬州城里大吃大喝,品尝淮扬美食。

    注2:宛陵先生,著名诗人梅尧臣,北宋诗人,曾经专门写诗提到莼菜和淮鱼。

第二百八十七章 天算 (下二)

    第二百八十七章天算(下二)

    朱重九虽然是个两世宅男,可做了一年半多的义军首领,即便原本是块顽石,也早已磨出七窍孔来了。因此便放下茶盏,冲着宋克拱手施礼,“朱某出身寒微,德行浅薄。既承足下不弃,岂敢不虚席以待?客气的话就都不要说了,今后你我兄弟携手同心,一道驱逐鞑虏便是。”

    “宋克宋仲温,拜见主公!”宋克又看了一眼刘伯温,然后从座位上闪出来,冲着朱重九跪倒施礼。

    朱重九大步上前,一把拉住,“仲温不必如此客气。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跪拜之礼,朱某已经彻底废除了。”

    “嗯?”宋克听闻,又是微微一愣。随即后退半步,郑重作揖,“如此,属下今后只拜天地父母便是。主公在上,克愿供驱策。虽赴汤蹈火,绝不敢辞。”

    “愿与仲温肝胆相照!”朱重九拱手还了个半揖,然后又拉起宋克的胳膊,大笑着说道,“你来得正好。如今淮扬高邮三地,百废待兴。施公和清源他们几个根本忙不过来。你文武双全,就先到学局,把今年的科考事情,跟逯公、施公两个一道操持起来。待今年的科考结束之后,估计你对淮扬的军政体系也熟悉得差不多了,再去第五军吴熙宇帐下出任行军长史。他们那个军原本是三千战兵,三千辅兵。如今要整整扩编到两万人,任务相当重。”

    “主公请收回成命!克初来乍到,寸功未立,不敢窃据高位!”宋克吓了一跳,赶紧拱着手辞谢。他跟第四军的指挥使吴永淳是远亲不假,但从没想过,自己初来乍到,就能担任第五军长史之职。那可是一军之中数一数二的重要岗位,甚至可以直接调动兵马出征。当年大唐李靖,就是在河间王李孝恭帐下出任的长史之职,最终得以名标凌烟的。

    “什么窃居不窃居的。你虽然从没在我这里立下过战功,但当年散尽家资募兵反元的壮举,谁人听了不肃然起敬?先放手去做,只要你在长史的位置上干出了成绩来,大伙谁也不会拿你的资历说事儿!”

    “仲温雄才大略,刚好去军中一展所长!”施耐庵在旁边,笑着劝宋克不要过谦。

    “是啊,仲温兄,你不是曾经以辛稼轩自比么。怎么这么好的机会在前,反而要缩手缩脚了?”罗本也站起身,在朱重九身旁大敲边鼓。

    “那,那都是年少狂妄,年少时的狂妄之言!”宋克红着脸,继续连连摆手。“能给禄公和施公当作佐吏,克就心满意足了。真的不敢去第五军尸位素餐!”

    “仲温真的不必过谦,我这里读书人原本就少,像仲温这样既博览群书,又懂得兵略的读书人,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几乎每一个人才,都是到了没几天,就得赶紧出去做事。不信你看清源,他当时在我身边总计也不过是做了三个半月参军而已,现在不也在扬州知府位置上干的好好的,有谁敢拿资历之事来笑话他?”

    这话,说得倒是事实。淮阳系这一年多来膨胀太快,几乎每个前来投奔的读书人,都能迅速找到一个不错的岗位。当然,那些名不副实的,和不肯认真做事只会张嘴骂街的家伙除外。大总管府庙小,暂时还养不起什么清流,只能送上一笔厚实的程仪,打发他们去别处另谋高就了。

    宋克这两天在集贤馆中,也曾通过各种途径了解到了一些淮扬地区的基本情况,知道朱重九的话是事实。盛情难却之下,便又拱了个手,大声说道:“既然大总管不嫌克驽钝,克愿竭尽全力,追随左右。粉身碎骨,九死无悔!”

    “粉身碎骨的话,又从何说起?”朱重九笑了笑,非常自信地摆手,“以目前的态势,我淮安军只会越来越强,不会越变越弱。只要大伙继续齐心协力,今后就只有咱们将敌人碾得粉身碎骨的份,绝对轮不到自己!好了,客气的话就真的不要再多说了,仲温先请入座,趁着酒菜还没上齐,我还要问问三益兄和青田先生两位的志向!”

    “是,主公!”宋克又做了个揖,笑着答应。

    朱重九冲他点了点头,再度将目光转向章溢,“三益先生大名,朱某早有耳闻。只是昔日距离太远,不敢过早写信去打扰,以免惊动了蒙元官府,给先生带来无妄之灾。如今先生既然到了扬州,朱某便斗胆请先生多逗留些时日。朱某欲驱逐鞑虏,恢复中华,扫除苛政,救民水火。却苦于见识和能力有限,很多事情不知道该如何着手。还望先生不弃朱某驽钝,肯花一些时间为朱某指点迷津!”

    “这,这”章溢腾地一下站起来,面红耳赤。刚才宋克被朱重九挽着手臂说话的模样,已经让他有些眼热。没想到轮到自己头上,礼遇竟然比刚才还要隆重,顿时觉得心里面发烫,脑瓜顶发麻,以前的所有顾虑,统统都飞到了九霄云外。“明公如此厚爱,章某敢不竭诚尽忠?只恨,只恨才疏学浅,怕,怕耽误明公的大事!”

    说着话,快步闪出身来,冲着朱重九长揖及地。

    “三益兄过谦了,你若是才疏学浅,这天下才子,还有几个名副其实的?”朱重九笑着搀扶,“朱某幕府里,有长史、参军和参谋三职。眼下正副长史分别由苏先生和禄老兼任,参谋则留给科考优胜者,旨在将他们带于身边,尽快熟悉淮扬军政事务,以便日后出任要职。而参军一职,则非三益兄这等大贤莫属。还请三益兄不要嫌朱某怠慢,先就任此职。待帮朱某将军政诸事捋出个头绪来,再外出独当一面!”

    “溢愿为追随禄、苏两位长者之后,辅佐大总管早日驱逐鞑虏!”章溢又一个长揖下去,大声答应。

    朱重九笑着还了个半礼,继续说道,“三益兄请入座。今日饭后,就会有侍卫前来,帮三益和仲温收拾行礼,到大都督行辕内安顿。令侄年少有为,朱某想派他去淮安总管胡大海身侧历练一番,不知道三益兄可否舍得?”

    “单凭主公安排!”章溢又拱了下手,毫不犹豫地答应。

    朱重九笑着点头,伸手请章溢尽快落座。

    他原本的打算是,安排章溢去胡大海那边做个知府。但既然对方心里还在犹豫,就只好先留在自己身边,多花些时间互相了解,然后再做定夺。不过以从前的经验来看,这个时间也不需要太长。任何与新政权没有利益冲突的读书人,只要在大总管府参军的位置上,接触到了整个淮扬地区日常发生的那些事实和汇总而来消息、数据,想法就会很快发生转变。不再用怀疑的眼光去看待身边发生的一切,而是全心全意投入其中,愿意将自己与整个淮扬系融合在一起,在史书上留下一页辉煌!

    禄老进士如此,陈基、罗本如此,朱重九有把握章溢将来也会如此。他非常有信心,也期待着自己早日看到那一天。

    但是,当目光转向刘基的时候,他的头脑却迅速冷却了下来,斟酌了一下,开门见山地说道:“青田先生虽是偶尔兴起,途经扬州。想必也看到了我扬州如今与以往相比已经是天翻地覆。不知道先生以为,这番变化,究竟是好是坏?朱某乃是武夫,不懂得绕弯子。还望先生不弃鄙贱,直言赐教!”

    “咳咳,咳咳,咳咳!”没等刘基回应,施耐庵先被茶水给呛了一下,大声咳嗽了起来。自家主公这哪里是虚心求教啊,分明是直接逼着刘伯温表态,是愿意留下共创大业,还是赶紧卷铺盖滚蛋!但在大伙到来之前,自家师弟刘伯温不厚道在先,所以施耐庵也不能说朱重九此刻做得有何不对。只能把头伸到桌子底下,借着咳嗽的动作来逃避尴尬。

    那刘伯温也没想到朱重九居然如此沉不住气,连口热乎饭都不给吃,就直接找自己兴师问罪。眉头轻轻皱了几皱,冷笑着说道:“刘某来扬州的时间毕竟太短,很多事情都只看了个皮毛,是好是坏,也不宜现在就下结论。但能让扬州在如此短时间内,就恢复元气,大总管的施政手段,的确称得上是神鬼莫测!”

    “哦!”朱重九坐回座位上,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轻轻细品。

    受胡风影响,扬州一带的酒楼,也多是众人共聚一桌,而不是汉家传统的分席就座。因此,他的一举一动,刘伯温都看得非常清楚。便又笑了笑,拱着手补充,“非但是扬州,刘某还听闻,淮安府那边,如今百姓所过的日子,也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富足。大总管在战乱之时,依旧能让百姓丰衣足食,刘某不得不说声佩服!”

    “多谢先生夸奖!”朱重九也拱了下手,不客气地接受了刘伯温的夸赞。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刘伯温心里悄悄赞了一句,然后语风陡转,“只是刘某有一件事没有把握,不知道大总管可否给解释一二。”

    “先生请讲,朱某将全力为先生解惑!”朱重九知道正题来了,放下茶盏,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刘某就不客气了!”刘伯温想了想,长身而起,“刘某羡慕淮扬的富足。但刘某却不知道,都督之策,今日可富一地,日后是否还可富一国?这扬州能在三个月内就起死回生,所耗钱财,恐怕要以数百万贯计。如此大一笔钱财,总管可知其究竟从何而来?总管日后要兼济天下,是否还能开辟出永不枯竭的滚滚财源?!”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天算 (下 三)

    第二百八十八章天算(下三)

    “啪!”没等刘基的话音落下,宋克猛地一拍桌案,长身而起。“姓刘的,你也忒地无耻。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说客,刚才你跟我和章兄怎么说,现在如何又换了另外一番说辞?!”

    “仲温稍安勿躁。正所谓忠言逆耳,刘某这样做,也是为了大总管的将来。至于刚才对你等所说的话,自然也会跟朱总管提起。只是换一下先后次序而已!”刘伯温却丝毫不着慌,微微一笑,淡然回应。

    “你,你这逞口舌之利的小人!”宋克怒不遏,继续拍案大骂。忒无耻了,见过无耻的,么见过这么无耻的。先在人家的驿馆里煽动客人离开,然后又当着主人的面笑人家钱财来路不正。这哪里是在进逆耳忠言,分明是吃定了朱重九不会把他怎么样,故意卖直求名。

    正欲再骂上几句,将刘基丑陋面目揭开。坐在旁边的学局主事禄鲲,却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仲温不必着急,大总管又岂是几句虚言就能说动之人?且坐,听大总管给你讲赚钱的道理。”

    “仲温且坐!”扬州知府罗本,也笑了笑,借着起身替大伙续水的机会,笑着安抚宋克,“这新茶是以咱家主公亲传之法炒制,虽然没有龙团凤团那般名气大。但喝起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非是他们两个胳膊肘向外拐,而是实在不看好刘基的话题切入点。如果是在什么“经史子集”方面,也许还能让自家主公觉得为难片刻。拿如何赚钱来说事儿,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凡是跟自家主公接触时间稍长的人,谁不知道朱佛子最大的本事就是点石成金,所谓制器之术,恐怕还要远远排在赚钱后面。

    果然,待大伙都安静了下之后。朱重九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然后笑着说道,“伯温所虑,是觉得朱某之策,可施于一地,不可施于一国?这话其实不无道理,毕竟别处不像淮扬,守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别处的民间,恐怕也找不出淮扬这么多灵巧的匠人。”

    “还找不出像淮扬三地这么多见钱眼开商贩,追逐铜臭的斯文败类!”刘基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冷笑着补充。

    “至于朱某复兴扬州之资,在伯温看来,无非取自三处,第一,从张明鉴手中截获。第二,抄没三地的盐商以及不肯向朱某低头的豪富之家。第三,则是靠高价出售火炮,从其他群雄手里赚来!”朱重九不理刘基的挑衅,又轻轻抿了口茶,继续慢慢说道。

    “正是!”刘伯温毫不犹豫地点头。“其实第一,第二,都来是来自扬州豪富之家。只不过张明鉴白忙活了一场,到最后却替大总管做了嫁衣!”

    “这话也有道理!”朱重九今天脾气出奇的好,丝毫不以刘基的话语为忤,“张明鉴从扬州劫掠所得,的确绝大部分都落到了朱某之手。那些抄没而来的钱财,也的确都充入了扬州官库。并且这两笔钱财,都只能用一次,用完便不可再得。短时间内,朱某周围,恐怕没人肯做第二个张明鉴,淮扬各地,有胆子公开跟朱某对着干的,恐怕也都逃的逃,死的死,没剩下几个了,抄没不来更多的钱财!”

    “不过!”轻轻摆了摆手,朱重九打断了刘基的说话欲望,继续笑着补充,“不过,朱某可以拍着胸脯告诉你,这两笔钱财,如今都已经用在了扬州百姓身上。朱某自己没拿一文,我淮扬大总管治下各级官府,也没拿一文。并且为了让扬州重现生机,大总管府至少又多贴进了一倍的钱财进去,这几点,不知道伯温可否相信?”

    “这”刘基脸上,明显出现了震惊神色。杀别人的富,济自己的贫,历史上大部分起义者,基本上走的都是这种路数。包括彭莹玉、刘福通等人,打破了朝廷的州府之后,也是将官库和富豪们的钱财劫掠一空,然后将其中大头留给自己,只把很少一部分拿出来收买民心。

    但朱重九,却不像是在撒谎。从扬州城的恢复速度和眼下繁荣程度上推算,他也没有撒谎的可能。毕竟六十多万张嘴巴在那摆着,无论开粥棚布施也好,以工代赈也罢,大把的粮食必须得拿出来。而淮扬地区的米价,到了现在,还是江南的三倍左右。从张明鉴和富豪们手里收缴出来的那点儿浮财,能保证不饿死人就不错了。绝对不会让扬州城从上到下,都如此生机勃勃。

    他是个饱学鸿儒,不是什么地痞混混,弄清楚了朱重九说的是事实之后,立刻坦然承认错,“刘某相信,大总管绝非拿谎言相欺。刘某也曾亲眼看到,扬州百姓,都将大总管视为万家生佛。如果大总管只是个沽名钓誉之徒,不会被百姓如此爱戴。”

    “那你为何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朱总管为难!”闻听此言,宋克又是一拍桌案,低声质问。

    “是啊,伯温,即便你先前种种,都是虚言相试,这试探的手段,也有些过分了吧!”老实人章溢也对刘基的举动很是不解,接着宋克的话头继续追问。

    “刘某并非虚言试探!”刘伯温苦笑着摇头,“刘某只是不愿这淮扬三地数百万黎庶,还有全天下数万豪杰,到头来全都落得一场空欢喜而已。”

    不待宋克与章溢二人反驳,他又迅速冲朱重九拱手,“大总管,今天刘某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大总管海涵一二。刘基可对天发誓,非心存恶意而来!”

    “伯温言重了!”朱重九笑了笑,轻轻摇头,“这里是酒馆,又不是我的大总管府议事堂。即便是我大总管府议事堂,有时候大家争执起来,也是吵闹得像个卖菜摊子一般。朱某为此很是恼火,却从来没想过治任何人的罪!”

    “嘿嘿,咳咳咳,咳咳咳”施耐庵一口水喝到了气管里,呛得连连咳嗽。大总管府议事堂的氛围,他最近一段时间可是领教过了。的确是令人无法想象的吵闹。但吵闹归吵闹,最终决定做出来之后,大伙却都能主动放弃争执,齐心协力去做事情。很少会出现因为政见不合就故意给自己人拆台的情况。

    “那刘某就实话实说了!”刘伯温看了自家师兄施耐庵一眼,然后再度向朱重九拱手,“朱总管的第三处财源,就是向其他各路诸侯销售火炮所得。当然也有其他,但主要却是火炮。一门铜炮总重量不过五百斤出头,而其售价,却从最初的一千斤铜,节节上涨,如今以及是每门价值一千贯钱,足足涨了三倍都不止。”

    “这个,的确,售价是涨了许多!”朱重九难得脸色变了变,借着茶盏掩饰尴尬,“不过现在的火炮,与最初的那种,也有很大差别。总重量虽然变化不大,但炮管至少比原来长了四寸,连续射击次数,也大幅地提高。”

    这是他前一阵子被粮食问题逼急了,不得不从朱大鹏记忆里抄袭来的手段。将火炮的每一次改动,都算作一次升级。从1.0版到现在的3.0版,一路升到无穷大。反正每次改动肯定都比上一个版本好一些,升不升级客户“随意”。

    刘基不懂火炮,但也从老前辈朱升那里打听到,这东西管子越长,射程就越远。而连续射击次数的提高,则意味着炸膛风险的降低。所以从这两点上,他也无法过分指责朱重九心黑。

    然而他今天来扬州,却不是为了跟朱重九讨价还价。因此笑了笑,大声补充,“朱总管制器上的造诣,刘某甘拜下风。但是,朱总管可否知道,为了买你的火炮,很多豪杰已经开始刮地三尺?朱总管可否知道,就连刘福通那边,今年的粮赋,也涨到了亩产的四成。而他们这样做,实际上等同于帮着你从老百姓手里抢钱。并且便如此,他们依旧不可能永远不停地抢下去。万一周围各地的钱财,都被你扬州一城给吸干了。朱总管新财源何来?莫非朱总管还能冒天下大不讳,把火炮卖给蒙元那边么?”

    “嘶”施耐庵顾不上再咳嗽,抬起头,看着朱重九,满脸担忧。

    罗本、禄鲲两人虽然对朱重九非常有信心,此时此刻,也忍不住轻轻皱起了眉头。他们以前只是觉得有了钱之后,官府做什么事情都变得容易了许多。却真的没仔细考虑过,今后是不是每年,大总管府都会给治下各部门投入同样的钱财。更没考虑过,一旦像刘基所说的那样,涸泽而渔的情况出现,大总管府上下将何去何从?!

    刹那间,众人就将目光都投向了朱重九,期待着他能像以往那样,给大伙带来信心和惊喜。谁料朱重九却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先将刘基辈子里的茶水朝自己碗里匀了一半儿,然后笑着举盏相邀,“来,伯温,请用茶!”

    “嗯?”刘伯温不知道朱重九到底在打什么哑谜,皱了下眉头,端起茶盏陪着对方喝了一口。

    朱重九笑了笑,将自己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又将刘基茶盏里的水再度匀走了一半儿,继续发出邀请,“来,这茶不错,请再饮。”

    “呵呵!”刘基做恍然大悟状,将自己茶盏里的水一口喝干了。然后挑衅般,朝着朱重九亮出个杯子底儿。

    “呵呵呵!”朱重九也笑,摆手示意罗本不要起身。自己将装水的铜壶拎了起来,将每个人的杯子都蓄满,“来,伯温,请再饮!小二,续水。此壶太小,换个大号的壶来!”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天算 (下 四)

    第二百八十九章天算(下四)

    “嗯!”刘基一口气没喘匀,差别没给活活憋死。胸脯起伏了好一阵,才咬着牙说道,“大总管可知,壶再大也终究有限。而人欲则无穷无尽。”

    朱重九把头摇了摇,自信满满,“那就换更大的壶,不停地换。实在不行,就将壶盖打开,你在这边往外倒,我在那边往里续!看你的肚皮大,还是我续水续得快!”

    “嗯!”刘基又是一声闷哼,两眼发直。

    “噗!”施耐庵嘴里的茶水只来得及咽下去一半儿,其他全都喷到了自家衣服大襟儿上。再看先前义愤填膺和宋克,脸上半点愤怒之色都不见了,望着呆呆发愣的刘基,乐不可支。

    朱重九刚才这个比方打得太生动了,在座的人没法儿装听不懂。刘基认为淮扬系的发展会后继乏力,前提就是天下财富固定不变,朱重九这边多“吃”了一口,别处自然会少吃一口。而万一朱重九将全天下的所有财富都搬回了扬州,全天下的财富就会彻底枯竭。届时,淮阳系这个突然崛起的大怪物也会因为财富难以为继,瞬间倾覆于地。

    但朱重九一句换大壶,就解决了所有麻烦。如果把目前天下红巾所掌控的地域比作一个水壶的话,这个壶里的水便是有限的。而与红巾军控制的地域相比,大元帝国,无疑就是一个更大的水壶。

    至于后面两句,明显双方就都在强词夺理了。刘基固执地认为,整个大元的财富也有限,无论如何都不够淮扬系搜刮。而朱重九,则直接告诉他,大元朝不够大的话,我继续向外开疆拓土。不停地拓,拓到满足需求为止。如果还不能满足的话,就继续拓,以大炮为犁,无止无休。

    也不怪刘基吃瘪,事实上,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甚至包括一代名臣朱升、李善长等,对经济学的认识水准,都非常浅薄。他们平素见识到的,就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小农生产方式,充其量再加上一个“薄赋轻税,修生养息。”他们一直被灌输的,也是“无商不奸”“以农为本”。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就排斥一切官方参与工商业行为,认为那是在与民争利!

    因此历史上的那个大明朝立国之后,国家财政收入一直都是个很悲催的数字。非但跟几百年后把海关完全交给外国来负责的“我大清”没法比,甚至连已经灭亡了七十余年,手里只有半壁残山剩水的南宋都不如。

    而全程参与了大明朝早期各项税收政策的制定的刘基,对此责无旁贷。换句话说,正是因为刘基、李善长等人在经济知识方面的短缺,才导致了大明朝在国家财政收入上的先天不足。而明代中后期的财政制度无论怎么改革,也都没能脱离农业经济的窠臼。甚至在大明末年,在满清频频叩关的情况下,仍然没有勇气和能力从新兴的外贸和工商业领域开辟财源,只是一味地从农民头上加征。最后,李自成揭竿而起,整个华夏重新沦入黑暗

    以己之最短,击他人之最长。这一个回合,刘基输得是半点儿都不冤。他哪里知道,朱重九身体内的另外一个灵魂,穿越自互联网时代。生前所接触的到的知识广度,远非十四世纪中叶的读书人可比。特别是在经济学方面,从资本主义初期的不列颠武力掠夺,到资本主义后期的美利坚全球化商品倾销,再到某兔子靠两美元一件的廉价服饰横扫全球,简直都是最直观最生动的经济学教材。每天没完没了地被灌输,即便是块朽木,也早雕成赵公明了。怎么可能,还会被刘基那套古朴的小农经济理论给忽悠住?!

    “大壶来了,大总管,这是本店最大的一只铜壶了。您老慢慢用茶,热水不够的话,小的随时给您续!”就在众人仔细品味朱重九话中所指的时候,店小二愣头愣脑地跑了上来,双臂用力将一只芭斗大的白铜水壶提到桌案旁。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一刀,可是补得恰到好处。众人顿时再也憋不住,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这,这”机灵的店小二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努力拎着水壶,面红耳赤。

    “没你的事情,赶紧下去准备菜肴!”朱重九怕他失手烫伤了自己,赶紧单手接过水壶,将其轻轻地放在了桌案上。

    “哎,哎,大总管,您,您老慢用!鱼,鱼马上就能好,小的去给您端来,给您端来!”店小二如蒙大赦,抱头鼠窜而去。

    经他这么一打岔,刘基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整整衣冠,正色说道:“大总管可知,国虽强,好战必亡!”

    “此语,出自《司马法》!”自打娶了个学霸之后,朱重九的古文造诣就竹子拔节般往上涨,想都不想,从容接口,“后一句是,天下虽安,忘战必危。天下既平,天下大恺,春蒐秋狝,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战也!”

    “噗!”禄鲲笑了一声,迅速低下头去,慢慢品茶。自家老爷子眼光就是毒辣,这孙女婿挑得,简直准得没法比了。虽然平素看上去粗豪了一些,但认真起来,连名满江南的大才子刘基刘伯温遇上他,都缚手缚脚,根本占不到半点儿便宜。

    “大总管有过目不忘之才,刘某佩服!”刘伯温接连两招都被倒着打了回来,心中不免有些吃惊。拱了拱手,苦笑着夸赞。

    “先生过誉了,朱某碰巧读过这句。所以听先生提起,就立刻想了起来!”朱重九摆摆手,做谦虚状。但是,接下来那句,他就尽显轻狂之态,“不过朱某一直以为,尽信书,不如无书,先生以为然否?”

    “亚圣的话,自然有其道理!”刘伯温又是微微一愣,有些艰难地回应。朱重九刚才那句话,出于孟子。而南宋后期,正是孟子之学被儒者大为推崇的时代。作为一代名士,他不能说自己没读过孟子,也不能信口开河说孟子的话有错。然而,“尽信书,不如无书”的下文,却是“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换句话说,孟子他老人家认为,以至仁讨伐不仁,即便战争打得很残酷,其正义性也无可置疑。刚好对应着刘基先前引用那句,“国虽大,好战必亡”的七寸儿,让他比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还要难受。

    但是,刘基如果这么容易就被说服,就不是帮助朱元璋开创大明的后诸葛了。深深吸了几口气,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大声问道,“大总管可知,何以为仁?”

    朱重九没有直接回答,沉吟了片刻,笑着反问,“武王伐纣,礼否?”

    “大总管威武!”宋克用力一拍桌案,大声喝彩。孔夫子说过,‘克己复礼为仁’。从字面意思上讲,就是克制心中的私欲,遵从大周的礼节。因此按照这个标准,朱重九眼下处处都在利用人心中的私欲,显然违背了一个仁字。其战争,自然也就失去了正义性。而朱重九直接跳过这个问题,用武王伐纣的具体行为来回应,则相当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既然仁者要克己复礼,我效仿周武王去讨伐商纣,就是最大的遵守周礼啊,你又凭什么说我做得不对?!

    非但宋克一个人彻底倒向了朱重九,一直坐在旁边,试图借着刘伯温的发难,而仔细考察朱重九的章溢,此刻也是心潮澎湃,“这个朱佛子,到底是谁教出来?说他没读过书,却总能跟刘基针锋相对。说他是个读书人吧,他的言谈举止却甚为粗鄙。简直就是一半文人,一半粗胚,硬生生拼接起来的妖孽,全身上下处处透着古怪。”

    正百思不得其解间,又听见刘基语气猛地一变,大声说道:“大总管当下所为,仁否?”

    “伯温,非朱总管,扬州六十万父老,去冬尽为枯骨也!”章溢再也听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主动替朱重九辩解。

    这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你刘基即便再不认可淮扬的施政策略,却不能闭着眼睛说瞎话,给朱佛子栽一个残暴不仁的罪名。否则,非但扬州六十万百姓不答应,连章某人这个外来者都无法认同。

    然后朱重九,却不是非常领情。先轻轻摆了摆手,示意章溢坐下喝茶。然后又低低叹了口气,笑着回应,“三益兄不必生气。青田先生说得没错。朱某自起兵以来,亲手杀死的人数以百计。淮扬高邮三地,因朱某而死者,数以万计!因此,断然不敢以仁德自居!”

    稍微顿了顿,他的声音陡然转高,“而三地百姓,因朱某而生者,则数以十万计。朱某不知道自己所为仁否?然朱某却知道,当此末世,朱某必有所为,有所不为!”

    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才是他的人生信条。

    刘基只看到了表象,看到了淮扬一带新兴工商业,像一个黑洞般,源源不断地吸引全天下的财富。朱重九却知道,这才是刚刚一个开始。当资本渡过了萌芽期后,它对财富的吸纳,将更主动,更为疯狂。

    的确,这一切,的确带着掠夺性质。因为资本来到时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淌着血腥和肮脏。

    不列颠的财富,来自对海外殖民地的血腥征服和搜刮。

    美利坚,后世某些人眼里的道德标杆。更是直接奠基于印第安人和黑人的尸骨之上。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朱大鹏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她的每一次对外战争,都带着明显的经济目的。要么为了倾销商品,要么为了掠夺资源。

    但是,他们都是掠夺别人,而不是掠夺自己的同族。

    朱重九没有“虎躯一阵,天下英雄纳头便拜”的领袖魅力,也没有“眼珠一转,方圆二十里内所有人都自动变成白痴”的智慧光环,所以,他只能采用最简单,最笨拙的方式。

    借鉴历史上已经有人走过的,并且已经成功的道路。哪怕这条路两旁布满荆棘。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天算 (下 四)

    第二百八十九章天算(下五)

    “啪啪,啪啪,啪啪!”刘基的抚掌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听起来格外地刺耳。

    施耐庵红着脸,看向朱重九的目光里充满了歉意。禄鲲和其他人等,则对刘基怒目而视。即便看不上淮扬这座小庙,姓刘的也不该做得如此过分。哪有当着若干下属的面,逼迫自家主公承认“不仁”的道理?这也就是在扬州,换个别人家的地盘,你刘基哪有机会活着走出门去?!

    而那刘基刘伯温,却丝毫没有适可而止的觉悟。低头喝了几口水之后,又振振有词地说道,“大总管勿怪,刘某并非有意冒犯!只是这一路行来,看到淮扬三地的百姓丰衣足食,而其他各地的百姓,却日渐穷困。义军害民,更甚于蒙元官府!所以有些话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且住!师弟,周边义军苛待百姓,与我家大总管何干?!”这下,连施耐庵都忍无可忍了,站起身,大声打断。

    “大总管先前说这壶里的水,可源源不断!”刘基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补充,“可刘某只看到,群雄为了从大总管这里买炮,一个个恨不能刮地三尺。大总管这里,一门铜炮,售价千贯,一幅铁甲,售价百六。而周遭各地,上上之田,农夫精耕细作,亩产也不过三石。即便是年年风调雨顺,一路之产,能有几何?”

    这就又绕回了他先前的论点,扬州的快速复苏,是建立在朱重九依靠武力和商道手段,对周边其他红巾控制地区掠夺的基础上的。短时间内可以创造奇迹,却绝对不可能复制,更不可能推广到全国。

    “这”施耐庵学问不错,去不是个辩才。一时间,竟找不出任何话来反驳。更无法否认,眼下扬州的繁华,跟周围各地的贫困,已经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不远处这段运河,就像一块磁铁般,将全天下的财富,源源不断地吸引过来,让富裕者愈发富裕,穷苦者愈发穷困。

    罗本不愿让自家师父孤军奋战,想了想,非常自信地插嘴,“那是群雄本事不济罢了,如果换成我淮扬大总管府来治理,未必是同样的后果!至少眼下我淮扬大总管府的地盘内,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好过一天。将来随着我家主公地盘的扩大,周围百姓自然能过上和扬州同样的日子!”

    “能如此当然是好,但是,不知道罗知府有几分把握?”刘基立刻将目光转向了罗本,撇着嘴追问。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罗本被问得微微一愣,然后咬着牙回应。

    这话说得有些过于武断,刘基立刻摇了摇头,冷笑着道,“知府莫非真的以为,你主公能点石成金么?”

    “点石成金的本事,未必没有。且天下之大,也远非先生所能想象!”罗本也大声冷笑,站起身来,从上向下,看着刘基回应。

    跟对方斗了这么长时间嘴,他终于明白了,自家师叔刘基,根本不是来开什么书院,传承师门绝学的。而是特地借着开书院的由头,跑来给大总管府添堵的。并且他添堵的借口还不怎么高明,只是固执地认为,淮扬三地的繁荣,掠夺了其他各地财富。对脚下这片土地上日新月异的变化,统统视而不见。

    如果罗本没亲自跟着黄老歪、焦玉等人一道,在江湾里建设一座座工坊。如果罗本依旧像传统文职官吏那般,坐在衙门里头,只管和同僚勾心斗角,将公务全丢给胥吏,他还真会像施耐庵一样,被刘伯温给辩倒。而在亲眼目睹了以往一文不值的石英砂如何变成了“华丽名贵”的玻璃器皿,亲眼看过了精钢板甲和百炼宝刀像烂菜叶子一样,整车整车从工坊里往外推之后,刘基所说的那些话,在他眼里立刻变得幼稚无比。

    石头不能变成金子,但人们却可以通过各种办法,将石头变成比金子更值钱的东西。沙土不能变成粮食,但有了工坊和大炮,却能用一船沙土,换回别国的十船粮食。这,是他亲眼看到的事实,胜过任何语言的雄辩!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绝非闭门造车的书呆子所能理解。这,是一个无比广博的领域,甚至任何古圣先贤的著述,都没涉及到其皮毛。而罗本,则非常自豪地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新世界的大门口,自家号称博学多才的师叔,却还远在数十里之外,连进入院子的道路都没找到!

    所以,此时此刻,罗本脸上的傲慢,清晰可见。坐在他对面的刘基,立刻察觉到了这种傲慢,拱了下手,非常僵硬地说道,“刘某孤陋,愿闻其详!”

    “算了!”扬州知府罗本忽然失去了辩论的兴趣,叹了口气,缓缓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师叔难得来扬州一趟,先吃饭吧!估计厨房那边,应该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有些东西,涉及到淮扬系的安危。既然刘基不打算留下,他就不能随便透漏给对方知晓。有些东西,却绝非几句话就能说明白的。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你让一只到了秋天就会立刻死去的昆虫,去理解“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世界,最后的结果,要么是把自己活活累死,要么是把自己活活气死,根本没第三种可能!

    “故弄玄虚!”刘基被罗本俯视的目光弄得非常受伤,皱了皱眉头,低声冷笑。“红巾那套,煽动愚夫愚妇起来造反可以,却绝非治国之道!”

    “师弟错了!”施耐庵跟刘基之间的关系毕竟更近了一层。不忍看着他平白错过一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想了想,放缓了语气说道,“清源不是故弄虚玄,而是有些事情,他知道,你我不知道而已?”

    “师兄身居高位,居然也有不知道的秘密?”刘基皱了皱眉头,带着几分不解追问。

    他倒不是在蓄意挑拨,而是凭着以往的经验,认定像施耐庵这种掌握着一地学政大权的官员,早已走入大总管府的核心。怎么可能,还有一些秘密的东西,让他也没机会看到?!

    “愚兄来扬州时间尚短,最近又忙于筹备科考,所以很多地方,都来得及去看!”施耐庵笑了笑,很坦然地承认。“不过”

    稍稍斟酌了一下,他决定拿一件不涉及任何机密的事情点醒对方,“师弟可否告诉愚兄,这几日在集贤馆所食白米,味道如何?”

    “硬且糙,味如嚼蜡。除了能疗饥之外,无任何可取之处!”刘基不知道施耐庵的目的,想了想,很不高兴地回应。

    “此乃占城那边所产的稻米,一年两到三熟。当然味道不会太好!”施耐庵笑了笑,主动解释。

    “占城?”刘伯温身体猛地一僵,如遭雷击。(注1)对于博闻强记的他来说,占城不算是什么新鲜的地理概念。但扬州人吃占城稻米,却是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想到先前朱重九那个水壶的比方,这占城稻米,岂不又应了源源不断的活水么?而占城周遭,还有安南(今越南)、真腊国(今柬埔寨)、暹罗

    刹那间,刘基就觉得自己脑门上被劈开了一个窟窿,无数新鲜热辣的东西拼命朝里头灌。而施耐庵却唯恐他头疼的不够厉害,继续蛊惑般说道,“但那占城稻米,在当地售价却不到三十文。而师弟你手中的白瓷茶盏,在当地一只就要三百文。从海门港那边去占城,逆风不过一个多月。若是顺风顺水,十五日足矣!想换稻米,何须火炮。一船瓷器过去,二十船稻米也能换回来了!”

    瓷器,水泥,玻璃,还有各种各样价格昂贵的奇技淫巧之物,满载于货船之上,顺着大海源源不断开往南方。然后,则是稻米、金银,还有各国奇珍,源源不断由海船运往扬州路海门港。而凭着相隔三十步远,就能将对方乱炮轰沉的本事,哪个海盗,敢打扬州船队的主意?长此以往,天下谁人还能与朱重九争锋?恐怕刚一照面,就被淮安革命军用钱给活活砸死了,哪有机会沙场争雄?

    虽然是管中窥豹,刘基刘伯温却窥得不寒而栗。钱粮方面,根本难不住朱重九。道义方面,自己先前的指责也非常勉强。而武力方面,朱重九只会将其他人越甩越远,绝对不可能被别人追上,朱重八在滁州做得再努力,再谨守圣贤之道,恐怕到头来,也是个安乐公的结局,不可能好得更多!

    不比较则已,越是比较,刘基越觉得滁州那边前途暗淡无光。而三代之治,等级伦常,又像金科铁律一般,在他脑子里神圣不可颠覆。让他脑海里天人交战,两眼发直,身体僵硬,手中茶水哆哆嗦嗦,哆哆嗦嗦,全泼在了前大襟上。

    注1:明代立国之初,群臣根本没有海贸概念。立国初期,为了防范海盗就开始了海禁政策。即便是郑和下西洋,主要目的也是宣扬国威。没能拿回足够的利益,导致郑和死后,下西洋的壮举立刻成为绝响。

第二百九十章 国策

    第二百九十章国策(上)

    “啊!”茶盏里的水很烫,一沾身,就痛得刘基彻底清醒了过来。赶紧抖动袍袖,将衣服上的水渍拂了下去,然后讪笑着向众人拱手,“刘某刚才走神,让诸位见笑了!失礼,失礼!”

    “师叔烫得厉害么,要不要去换一件衣服?”看了一眼刘伯温发红的手背,罗本关心地询问。

    “不必,不必!天已经热起来了,这点儿水渍,片刻就能干掉!”刘基心中尴尬异常,脸上却依旧装作云淡风轻模样,笑着摇头拒绝。

    心神失守,刚才绝对是心神失守。想自己刘某人枉读了半辈子圣贤书,还在宦海沉浮了那么多年,居然被自家师兄的几句话,就差一点儿破去心防!这怎么可以忍受?!刘某肩上承担的,可是天下士绅百年命运。而施耐庵和罗本等人,所图不过一己之私!

    想到这儿,刘伯温脸上迅速又露出了几分坚毅之色,想里想,摇着头道,“刘某孤陋,竟不知道占城之米价如此便宜!惭愧,惭愧!”

    “伯温不必自谦,我等也是刚刚知道,天下居然还有能种三季稻米的地方!”不忍看到自家师弟太过难堪,施耐庵笑着回应,“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今天先吃饭,等改天有了时间,师兄再带你到四下转转。届时你就知道,咱们淮扬,到底和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同了。”

    说着话,他一边用目光不停地向朱重九请求。希望大总管能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不要计较刘基刚才的无礼。再给自己留一些时间,以便将刘基招入淮安军旗下。

    朱重九心里虽然也对刘伯温的表现非常失望,但想到此人在另外一个时空的历史上,毕竟不是浪得虚名之辈。纵使于经济方面能力有所欠缺,其他方面却未必太差。便笑了笑,轻轻点头。

    “吃饭,吃饭。说了这么久,老夫也有些饿了!”禄鲲最为清楚淮扬这边人才匮乏的现状,笑呵呵地转换话题。

    “听您老这么说,我等的确觉得肚子里空得紧!想必是茶水喝得太多,洗去了肠胃中的油脂!”宋克、章溢二人也松了口气,笑着帮腔。

    徐洪三给楼梯上警戒的侍卫们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跑去厨房通知上菜。须臾之后,厨师最拿手的菜肴便流水般端了上来。着实是色香味俱全,不负盛名。

    然而此时此刻,刘基哪里还有心情品味淮扬菜的好坏?心中不停地盘算着,如何才能再寻找到一个新的切入点,好将先前的话题继续下去。进而说服朱重九,让他放弃目前在淮扬各地所推行的那种“摊赋入亩”和“士绅一体化纳粮”等诸多“苛政”。将淮安军彻底引领到正途上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成魔”的邪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不是刘基有多冥顽不灵,而是他看问题的目光,远比施耐庵、罗本等人深邃。后者只看到了淮扬大总管府所表现出来勃勃生机,但是他,却看到了淮扬三地目前所推行的这一套,彻底违反了几千年来“君王与士绅共治天下”的秩序伦常。

    那可是连蒙古人都不敢打碎的东西,哪怕是伯颜当年南征,杀得江左伏尸百万。到最后,依旧要承认坞主、堡主们的特权,才终于能够让南方平静下来。而朱重九仗着自己有几分武力,就倒行逆施,真正的有识之士怎能忍得?作为士绅中的菁华,刘基发自本能地就要站出来去阻止这一变化的发生,并且自认为站在了道义的制高点上,虽千万人吾往矣!

    “师弟,多吃些鱼。这淮白鱼,过了江之后,可是很难见到!”看出来刘基心事重重,施耐庵替他夹了块鱼肉,殷切相劝。

    他家里原本也有一些田产,但是因为写书犯了忌,需要上下打点,这些年下来,早就“糟蹋”得差不多了。所以丝毫感觉不到刘基的切肤之痛,反倒认为自家师弟今天的做派实在过于鲁莽古怪,有点儿对不起往日所负的盛名,更对不起自家主公的折节相待之恩。

    “鱼,固然是吾所欲也!”刘基正愁找不到说话的由头,眼前灵光一闪,立刻拍打着桌案感慨,“然想到今后天下就要流血漂杵,刘某便食不甘味!”

    “师弟这话何意?”施耐庵的笑容一僵,夹菜的筷子也停在了半空当中。“莫非师弟以为,我等不动刀兵,蒙古人就会自行退往塞外么?”

    “非也,古来胡人无百年之运!”刘基笑了笑,轻轻摇头,“而蒙古人入主中原已经七十余载,气数当尽。十年之内,即便大总管不誓师北伐,也会有其他人传檄天下,号令群雄奋起,光复汉家河山!”

    “呵呵!”罗本举着酒杯自己喝了一口,摇头不语。实在不想跟刘师叔浪费唇舌了。十年之内,传檄天下。没有淮扬军参与,群雄连像样的兵器和铠甲都造不出来,谁还好意思腆着脸去号令群雄?

    章溢和宋克两人先前跟刘伯温曾经争论过,知道他接下来一定会想方设法将话头引向大总管府的施政纲领上,便双双放下的筷子,竖起耳朵听施耐庵如何回应。

    果然,施耐庵立刻着了刘基的道,放下筷子,高兴地举起酒盏,“除了我家主公,还有谁担当起如此大任?!伯温,你既知道朝廷那边气数已尽,何不就此留在扬州?咱们师兄弟一道,辅佐主公重整华夏,再现汉唐盛世!”

    他是真心欣赏自家师弟刘基的才华,所以竭尽全力想将对方拉入淮扬大总管幕府。也相信自家主公得到了刘基的辅佐之后,能够肋生云霓,化蛟为龙。谁料刘基心中所想,跟他完全格格不入。笑了笑,摇着头说道:“若论兵锋之锐,天下群雄,谁也比不上淮扬。然吾辈欲重现汉唐盛世,却不可一味地仰仗兵锋。否则,纵使驱逐了蒙元,也不过是以暴易暴而已。顶多是秦皇之业,照着大汉四百年盛世相去甚远!”

    “啪!”罗本将酒盏往桌案上一顿,怒容满面。“够了,伯温。我家主公以礼相待,你不愿留下也就罢了,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口出恶言?”

    骂过了刘基,又迅速站起身,冲着朱重九深深俯首,“主公,本有眼无珠,引荐了一个狂夫来。请主公责罚!

    “他是他,你是你,何必混为一谈!”朱重九笑了笑,轻轻摆手,“清源,稍安勿躁,且听青田先生把话说完。朱某在这里到底有哪里做得不对,怎么就成了第二个秦始皇了?”、“哗啦”,没等罗本接口,周围的侍卫们,全都将手按在了刀柄上,对着刘基怒目而视。

    他们读书少,先前没听明白刘基在说什么。到了此刻,才知道原来这个胆大狂徒,居然将自家主公比作了千古第一暴君秦始皇。这让一群直心肠的汉子如何忍得?当即,就准备一拥而上,将胆大包天的狂徒推出楼去碎尸万段。

    “退下!”朱重九狠狠瞪了众侍卫一眼,大声喝令,“咱们这里,什么时候不准别人说话了?他说他的,咱们自己做咱们的。哪有听了剌剌蠱叫,就不种庄稼的道理?!”

    “哼!”徐洪三等人狠狠瞪了刘基两眼,缓步退到了墙边。

    “子安不必担心,朱某不会听了两句逆耳的话,就拿你师弟怎么样!”斥退了一众侍卫,朱重九又将目光转向仓惶站起来的施耐庵,笑着承诺。

    “多谢主公宽宏!”施耐庵叹了口气,红着脸重新坐下。心中却后悔得只冒苦水,“施彦端啊,施彦端,没事儿你招惹刘伯温干什么?这下好了,非但没让此人留下来,反而影响了罗清源的前程!”

    “青田先生有话请直说,不必学那三国祢衡。朱某不会做那江夏黄祖,也不屑去做曹操和刘表!”朱重九又笑了笑,冲着刘伯温轻轻点头。

    若说肚子里一点儿火气没有,那是自欺欺人。但想到刘伯温在另一个时空中的赫赫威名,朱重九就不愿意对此人过分苛责。毕竟,这是辅佐朱元璋驱逐鞑虏的一代名臣,自己连张士诚、朱元璋都没碰一下,又何必让此人死在扬州?

    刘基也知道自己刚才的比方犯了众怒,站起身来,团团做了个罗圈揖,“刘某心直口快,如有得罪之处,这厢先赔罪了!”

    “哼!”除了朱重九和施耐庵两个之外,其余众人皆把头转开,不愿意再听他啰嗦。

    刘伯温既然敢开这个头,心中早把个人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稍微斟酌了一下,继续侃侃而谈,“诸公皆为饱学之士,可知道大汉为何有四百年江山?而大秦奋六世之余烈,终于一统天下,为何却二世而斩?”

    “嗤!”众人鼻子中喷出一股冷气,依旧不愿意接刘伯温的茬。放马后炮谁不会啊,光是秦朝两代而亡的缘由,前人就写过几百篇策论。每一篇听起来都非常有道理,每一篇与另外一篇都不尽相同。

    刘伯温却不怕众人的冷落,顿了顿,继续说道,“汉初,高祖有白登之辱,文景之时,百姓虽然生活安定,朝廷对匈奴却无可奈何。到了汉武即位,用董圣之策,“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才打得匈奴落荒而逃,数百年不敢生南下之念。我汉人头上,才有了一个“汉”字,才能重新傲视四夷!”

    “而大秦,以武力得天下,以军法治天下。焚书坑儒,重军功而轻士人。故其兴虽迅,其亡亦乎!大总管能制万夫莫当之器,能领上下同心之军,何不早定方略,以谋大汉四百年之基?反倒效仿那嬴秦,处处以军功为先。又推行什么“四民平等”,乱华夏千年纲常?!以大总管天纵之才,刘某不忧大总管不能重整山河。刘某所忧的是,一旦大总管百年之后,这刚刚安定下来的河山,又要面临一场腥风血雨!”

    “嘶——!”禄鲲、施耐庵和罗本等人,齐齐倒吸冷气。他们都一味地相信,按照目前的发展速度,淮安军一统天下是早晚的事情。却谁也没来得及考虑,一统天下之后,淮阳系接下来该怎么办?而刘伯温的话,也非危言耸听。毕竟两汉维持了四百二十余年,而秦朝,只维持了十四年,就被项羽付之一炬!

    类似的话,章溢和宋克二人先前已经听刘伯温说过一次,所以他们两个倒不像其他人那样震惊。但是,他们二人,却也将目光转向了朱重九,希望从自家新投奔的主公嘴里,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毕竟,如果有可能的话,谁都希望将富贵荣华传给子孙,而不是像秦朝那样,连两代都没维持到,功臣勋贵的子孙后代们就全成了楚霸王的刀下鬼。

    “来,大伙继续喝酒!”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朱重九却变得有些意兴阑珊。举起面前酒盏,向大伙发出邀请,“青田先生难得来我扬州一趟,大伙不妨跟他好好跟他喝几杯。”

    “饮盛!”罗本和宋克两个互相看了看,带头附和朱重九的提议。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刘基既然不看好淮扬大总管府的前程,大伙也不用把你当作宝。谁笑到最后,大伙用事实来说话就是。没必要现在对着窗户外的冷风逞什么口舌之利。

    “饮盛!师弟,你难得来一次,大伙今天好好喝一场,不醉不归!”施耐庵也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举起酒盏。很显然,自家主公跟自家师弟话不投机。就此结个善缘算了,今后也能再相见。没必要在争执下去,弄到最后谁都不好收场。

    刘伯温等了半晌,得不到朱重九的回应,也只好举杯喝酒。“大总管不愿听刘某啰嗦,刘某也不强求。此酒,祝大总管武运长盛不衰!来,饮盛!”

    “饮盛!”众人纷纷举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二百九十二章 国策 (下)

    第二百九十二章国策(下)

    同样的酒,喝在不同的人嘴里,却是不同滋味。

    在座众人,包括施耐庵这个师兄,都被刘基给弄出了一肚子火气,因此需要酒水来浇火,一个个喝得如鲸吞虹吸。

    他们对面怀着为万民请命之目的而来的刘伯温,则是眉头紧锁,一小口一小口地慢品,以疏心中块垒。

    结果,鲸吞虹吸的人没喝醉,一口口慢品的人反倒先喝醉了。没等酒宴结束,就趴在了桌案上,瘫软如泥。

    “清源,等会儿叫几个人,把他扶回你府里安顿吧。这几天如果有功夫的话,就陪着他到处转转。除了保密条例规定不准去的那几处地方,其他,你都可以带他去看看!”望了一眼人事不省的刘基,朱重九淡然吩咐。

    “是!”罗本迅速站起身,拱手领命。自家师叔刘伯温看不惯淮扬各地正在发生的变化,又能言善辩,继续住在集贤馆里头,的确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还不如以私人的名义招待一番,然后尽早恭送他离开。

    “二位今天暂且再于集贤馆里委屈一晚上,明天早晨,大总管府就会派马车来接。”朱重九将目光转向章溢和宋克,继续笑着吩咐。

    “某二人但凭主公差遣!”章溢和宋克双双站起,带着几分醉意回应。

    “二位请坐!今日天色尚早,咱们不妨再多喝几杯!”朱重九笑了笑,再度举起酒盏。

    无缘收刘基于帐下,至少还收到了章溢和宋克。这数个时辰口水,倒也没白浪费。虽说章、宋二人,在他的记忆中没什么印象。但任何人的成功,都有其偶然性和必然性,谁能保证给了章、宋两人足够的发展空间,他们将来的成就依然还会小于刘基。

    “主公,刘师弟他,他只是眼界窄了些。没,没,以前没看到过咱们的工坊,绝对,绝对不是故意为生事而来!”施耐庵快速举着酒盏站了起身,红着脸替刘伯温赔罪。无论如何,他终究是刘伯温的师兄,做师弟的行事莽撞,他这个师兄难辞其咎。

    “我知道,子安不必担心!”朱重九笑了笑,用酒盏与施耐庵相碰,“朱某不生气令师弟今天的作为。相反,令师弟的话,倒是颇能发人深醒。”

    这是一句大实话。以朱重九现在的能力,可以一眼看出,刘基并非是某个诸侯的说客。放眼天下,也没几个诸侯敢公开派人来扬州捣乱。但刘基今天的表现,却令朱重九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当前在淮扬三地所推行的东西,已经引发了士绅阶层整体的警觉。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便会有更多的刘基站出来,想方设法要将淮扬地区的工业化建设,扼杀在萌芽状态,甚至为此不惜主动去与蒙元朝廷那边勾结。

    但是,以目前的能力和财力,朱重九却找不出任何有效手段,去缓和双方之间的关系。这也是今天他听了刘基那番话之后,不想再做任何回答的原因。大工业化生产,与士绅们所秉持的农业社会等级秩序,有着根本无法调和的矛盾。他朱重九即便说碎了嘴皮子,做再多的让步,也一样是徒劳无功。

    如果朱大鹏的历史老师死得不那么早的话,也许他就会惊诧的发现,不止是他一个人,遇到了眼前这个难题。最终解决方案,却出奇的一致。

    另一个时空里,华夏大陆地区,是通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土地革命,彻底打碎了农业社会的原有秩序。而撤离到海岛上的另外一个政权,居然也在军队的支持下,进行了“耕者有其田”和“减租减息”。至于大洋彼岸的那个民主国家楷模,则是通过一场血腥无比的南北战争,碾碎了所有阻力。胜利者在失败者的城市里,肆无忌惮的杀人放火。而失败者,则通过一本又一本的文学作品,持续不断地控诉胜利者的暴行。(注1)

    “主公请恕彦端贪心!”正惆怅地想着,耳畔却又传来施耐庵略带紧张的声音,“师弟之才,的确胜彦端十倍。今日虽然一时莽撞,做出了很多失礼的事情。可如果他以后能自己醒悟过来,也许”

    “他不是想开个书院么,那刚好在你学政衙门的管辖范围之内,你自己酌情处理就是,不必向我请示!”朱重九想了想,有些促狭地回应。“资金方面,不妨给得充裕一点儿。以青田先生的品行,谅也不会将它用到不该用的地方!”

    你刘伯温不是声称要去传承师门绝学么?那朱某就成全你!要钱给钱,要地盘给地盘。哪怕你刘伯温本人再不愿意跟朱某合作,你教出来的学生,却都是淮扬子弟。日后,依旧会进入淮扬大总管府和淮扬商号效力,最终还是没逃出朱某人的手心。

    “如此,就多谢大总管宽宏!”施耐庵愣了愣,拱手向朱重九道谢。

    这在他眼里,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少,刘伯温将来还有进入大总管幕府的机会。而他们师兄弟两个,日后也不至于为了各自的主公,相见于沙场。

    “也没什么宽宏不宽宏的。他有话能当面说出来,总比憋在肚子里,然后暗中生事为好!”朱重九又摆了摆手,喟然回应。跟刘基等人吃饭,可比跟黄老歪、焦玉等人研究新产品耗神多了。后者虽然也很累,但每当有新工艺和新产品出来,都会令他从心灵到身体都觉得无比地满足。而跟手下官员们吃饭,却每一次,都让他感觉形神俱疲。

    “主公,章某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见朱重九的确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会因言而罪人。章溢站起来,试探着问道。

    “说吧!不必这么客气!”朱重九将头转向他,笑着鼓励。

    “伯温,伯温刚才最后那几句,其实,其实并非没有道理。”章溢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头不要低下,“溢观主公这边,处处都生机勃勃。然观其纲纪秩序,却又如同雾里看花。主公欲谋百世之业,总得有个章程为好。如此,溢等在做事之时,也能自觉遵从。不至于违了主公本意!”

    这话,基本意思与刘基先前那些一样,态度,却缓和了许多。不强求朱重九遵从儒学道统,但希望朱重九能拿出个固定章程来,以便成为新秩序的总纲。让后世在继承时,有所凭依。

    朱重九听了,先是眉头轻皱,然后忍不住摇头而笑。大意了,自己还是大意了。只看到了章溢愿意加入大总管府效力的表象,却忘了此人和刘伯温一样,也是受了几十年儒学熏陶,不知不觉地,就会从本能出发,去遵从心目中的“天理”。

    “三益是否也想说,正因为采纳了董仲舒之策,才确立了大汉的四百余年传承?!”慢慢收起笑容,朱重九看着章溢的眼睛,轻声问道。

    “不敢完全归功于董圣!”章溢想了想,认真地点头,“但至少董圣于其中居功至伟!”

    “那大唐呢?”朱重九点点头,继续追问。

    “大唐立国之初,曾修《五经正义》。《唐律疏议》中,亦曾明言,士庶不同。士人若有罪,则受“议请”之庇。”章溢非常博学,立刻引经据典给出了回应。

    “这?”朱重九犹豫着,将目光转向逯鲲。后者立刻低声解释,“唐律,名位不同,礼亦异教。凡贵戚、官员、士子犯错,有议、请、减、赎、当、免,六权。而奴婢,部曲,官户,杂户则严惩不贷。”

    “大宋立国之初,则定立了“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策。所以南渡之后,依旧有一百五十余年国祚!”见禄鲲也有给自己帮腔的意思,章溢胆子更大,迅速补充。“而蒙元虽然残暴粗鄙,对乡绅、望族,却是优渥有加!从没有直接从乡绅头上征收赋税的先例!”

    “如此说来,是朱某人特立独行了?”朱重九大笑,摇着头反问。

    “溢不敢!溢只期盼,主公能以史为鉴!”章溢拱了拱手,很谦卑地回应。他与刘基在很多观点上,都有一致之处。但二人的最大不同是,刘基想现在就试图强行说服朱重九,让后者改变策略。而他,却希望能通过进谏、潜移默化等方式,慢慢将自家主公拉回至正确道路上来。

    “好一个以史为鉴!”朱重九继续冷笑,一边笑,一边轻轻摇头,“三益,我记得儒家是立志于复三代之治的吧?推崇的也是复古和周礼!”

    “主公所言甚是!”章溢想了想,点头回应。

    “那三代之时,可有孔圣和董圣?”朱重九立刻笑着接过他的话头,大声追问。

    “这?”这回,轮到章溢发傻了。三代之治还在夏商之前,怎么可能有孔夫子和董仲舒?怎么可能去遵从儒学的观点?

    “大周的国运,据说有八百余年,然否?”朱重九却不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继续笑着追问。

    “自武王伐纣,到文君入秦,有七百九十余年!”明知道话题开始朝自己期待的反方向发展,章溢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如实回应。

    “那大周之时,可曾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朱重九的下一个问题,如同利刀一般,直刺章溢等人心底。

    “这,这”章溢一时语塞,额头上汗珠滚滚。西周之时,孔夫子没有出生。而放眼春秋战国,竟没有一个国家,因为采用了儒学理念而兴。孔圣人空负盖世盛名,却走到哪都无法将自己的理论推广出去,走到哪都不怎么受待见。

    “事易备变,上古竞于道德,无须儒家之言,文教自兴。而后世则竞于智谋和气力,是以儒家应运而生!”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刘基忽然从桌子上抬起头,大声补充了一句。

    “好一句事易则备变!”朱重九用力鼓掌,这句话,他不久前刚跟胡大海说过,还被对方认真地纠正了一回,所以印象极深,“此语,出于韩非子吧。他可是法家宗师!”

    “儒者从来就不吝集百家之长!”刘基又醉醺醺的补充了一句,丝毫想不起来,自己刚才还在推崇董仲舒的独尊理念。

    “好一句不吝集百家之长!”朱重九继续鼓掌,“那朱某还有两问,其一,当今之世,与汉武之时,是不是还一模一样?其二,既然不吝集百家之长,朱某现在所行的工商之道,算不算其中一家,有没有可取之处?”

    “这,这”刘基红着脸,无法回应。凭心而论,淮扬三地目前表现出来的勃勃生机,他根本没办法视而不见。只是为了心中的理念和自身所在的位置,不愿意承认其的确有所长而已。

    “诸君莫急,朱某还有一问?”朱重九笑着摆了摆手,继续大声追问,“我辈举义兵,到底是为了恢复华夏,还是恢复儒学?是为了给子孙后代谋万世之幸福,还是谋万世之桎梏?”

    “这,这”刘基双手扶着桌案,摇摇晃晃试图往起站,却觉得头晕目眩,两腿发软,“若无秩序伦常,何来万世之基业?三纲五常,乃天里人伦,何来桎梏之说?”

    “先生醉了,先生且坐!”朱重九看了看他,叹息着摇头。其实刘基这幅模样,在他的记忆里并不罕见。在另外一个时空当中,就有无数人,试图用一个固定框架,规范整个国家的几百年运转,无论失败多少次,都记不住教训。

    先是有人拿着社会主义模版,凡是与此不符合的,皆斥为毒草。大喊“宁可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结果弄得民生疲敝,光有大国的架子,却无大国应有的繁荣。好不容易到了七十年代末,整个民族终于幡然悔悟,开始脚踏实地。偏偏几十年后,又跳来了另外一部分妄人,拿一份自己都没弄明白的美利坚标准,生搬硬套,丝毫不顾眼前现实和此标准二百余年来的修改变迁。凡是不附和此标准的,则宁要资本主义的草,不要社会主义的苗。敢于反对我的,则直接打成五毛,直接威胁挂电线杆。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一样的愚蠢荒谬,一样的削足适履!连喊口号的姿态和嘴脸,都丝毫未变!

    受朱大鹏的影响,朱重九心里,根本没有任何放之四海而皆准,并且足以使用千秋万世的标准。当然更不会认同,虚无缥缈的三代之治,就是该万世奉行的政治框架。他信奉的是拿来主义,信奉的是兼收并蓄。任何理念,儒家也好,法家也罢,包括记忆里的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只要能让华夏复兴,都可以将其有用的部分拿来一用。

    想到这儿,他拍了拍刘伯温的肩膀,笑着说道,“你其实说得对,朱某这里,的确还没建立任何固定秩序,也没想死抱着任何一家经典。朱某以为,我等起义兵的目的是恢复华夏,不是复兴儒学。而儒学也好,法家也罢,都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为了手段,而忘记目的,那是舍本逐末。先生请恕朱某固执,如此愚蠢之举,朱某义不敢为!”

    注1:美国南北战争当中,双方将士,都曾经以杀死对方,割取头皮为荣。北方名将谢尔曼,则在威克斯堡,亚特兰大和其他南方地区,进行了非常凶残的烧杀政策。最严重的密西西比地区,百分之六十的白人男青年,都死于他的屠刀之下。

第二百九十三章 警讯

    第二百九十三章警讯(上)

    “目的手段舍本逐末”刘基小声嘟囔着,两只眼睛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最终还是支持不住,“嘭!”地一声趴在了桌案上,彻底沉沉睡去。

    章溢、宋克、罗本、施耐庵等人,也是第一次听闻朱重九如此具体地阐述心中想法,震惊之余,两眼之中也是充满了茫然。不怪他们理解力差,关键是,华夏自古以来,都讲究祖宗规矩。通常立国的第一代把大框架定下来,后世继承者萧规曹随就是。很少再出现大的变动,而变法者,也通常都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但是今天,朱重九却亲口说出,他原本就没想着死抱着一个固定的方略。也就是说,眼下淮扬地区在秩序混乱,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朱重九这个主公,刻意纵容的结果。并且看样子,朱重九还想继续听之任之下去,根本不想为子孙后代立任何百世不易的祖宗成法。

    “主公,主公至少,至少得拿出一个最,最简单的章程来。哪怕,哪怕立国之后后再重新修订,也,也好过没有任何章程!”到底是朱重九的老丈人,在愣了足够长时间后,禄鲲再度鼓起勇气,低声劝说。

    “禄,禄主事之言有理。即便昔日高祖入关,也曾有约法三章!”章溢琢磨了片刻,也惨白着脸,跟在禄鲲之后低声补充。

    他现在是真的不敢奢求朱重九采用宋儒理学为治国之策了,而是退守最后的底线。哪怕是汉高祖那样的约法三章,你总得有个总纲。否则,真的让他们这种习惯了遵守固定秩序的人,不知所措。

    “那就先把高祖的约法三章拿过来用!”朱重九倒也干脆,想都不想,直接给出答案,“再加一条,四民平等,任何人都没有凌驾于律法之上的特权。至于其他规矩,大伙根据这四条总纲和咱们自己的实际情况商量着来。朱某不管你什么儒家,法家,道家,哪怕是明教和大食人的东西,只要切实有效,切实能让咱们淮扬三地往上走,就都可以借来一用。至于立国之后如何,相信那时诸位都已经摸索出一些经验来,咱们再汇总所有人的经验去总结一部国法。总之一句话,朱某只看效果,不问出处。那些劝朱某舍本逐末的话,诸位切莫再提!”

    “如果新法依旧不合适呢?”宋克的思路活跃,对朱重九刚才的“目的手段”之说非常感兴趣,所以不失时机地追问了一句。

    “那就继续改,只要人大,只要国家重臣有七成以上赞成修改,就可以变法。但每次修订内容不得超过整部律法的一成。就这样改,不停地改下去,总会把它变得越来越好?”

    “不停地变法?那天下岂不乱了套?”众人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不负责任”的说法,齐齐把眼睛瞪得滚圆。、“也未必一定是十分之一。”朱重九迅速意识到自己的说法冲击下太大,想了想,放缓了语气补充,“可以更少,但最多不得超过十分之一。每次修订之后,五年之内不准再次修订。让国家和百姓都有个适应期,然后再核实新修订那几条的好坏。如果好的话,就继续用,不成的话,就想办法废除,谁也别打肿脸皮死撑。更不要老想着什么祖宗成法,什么万世不易。咱们不可能把儿孙们的事情都给做了,要相信他们比咱们聪明,比咱们更懂道理。否则,就真是黄鼠狼窝里出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

    “哈哈哈哈!”众人被朱重九的比方,逗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心里头觉得敞亮了许多。不排斥任何一家,也就是儒家还是有很大复兴的希望。不拒绝调整,就意味着任何一派的理念,都有机会成为治国之道。只是所有理念都需要做一些调整,包容一些新的内容进去,以适应淮扬三地新兴的产业和新发生的变化而已。

    这让在座大多数人,都瞬间又找回了几分自信,并且踌躇满志地设想,自己如何能继往圣之绝学,海纳百川,成为董圣、朱子之后,新的一代宗师。

    “朱某可以坦诚地告诉大家,诸君和朱某眼下所做之事,必将惠及千秋万代。”朱重九难得一次性说这么多务虚的话,尽情倾吐之后,心情也有些激荡。借着几分酒意,大声宣布,“江湾里那些工坊,你们中间有的人已经看到过了,有的人还没来得及去看。但至少你们应该感觉得到,眼下淮安和扬州两地,百姓的谋生方式已经发生了变化,并且还在继续不断的变化之中。故而朱某称之为,工业革命!一旦这种变化形成规模,朱某可以保证,世界上便再没有人能阻挡我等的脚步。届时,我淮扬拥有的,就不仅仅是大炮、火枪、宝甲和利刀,而是全方位的胜出,全方位的彻底碾压。旧有的秩序,要么与其适应,要么被其毁灭,没有第三条道路可选。来,诸君,让吾等一道,开创这个时代!饮盛!”

    “饮盛!”罗本、禄鲲两个率先举起酒盏,大声附和。

    “饮盛!”施耐庵听得似懂非懂,却毫不犹豫地跟上。年逾花甲却得附青龙尾翼,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哪怕所求一切最终是大梦一场,至少,这辈子他轰轰烈烈过,没有白白活了一回。

    “饮盛!”“饮盛!”章溢和宋克两个人是完全没听懂,但也强烈感觉到了朱重九发自内心的自信,举着酒盏响应。反正人已经来了,贼船已经上了,便没有再后退的理由。况且以淮扬目前所呈现出来的态势,朱总管所言,未必没有道理!

    房间里的氛围,立刻被推向了高潮。大伙你一盏,我以盏,喝得好生痛快。至于沉醉不醒的刘基,则彻底被忽略成了一个摆设。

    既然提到了工业革命,朱重九就不可能只说一个新鲜名词。少不得借着几分酒劲儿,把自己肚子里那点儿有关工业革命的浅薄概念,东一句,西一句地往外倒。虽然极为零散,并且很多东西都似是而非,但对于禄鲲、罗本和施耐庵等亲眼目睹了水力推动生产和原始流水线作业的人来说,无异于在眼前推开了一扇窗。让他们愈发的相信,自己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将同时代其他读书人都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而章溢、宋克两个,虽然听得满头雾水,却通过朱重九醉醺醺的描述,发现后者正在做的事情,并非像他自己说得那样,没任何规矩可言。而是遵循着一种非常高深的理念,其繁琐高深程度,丝毫不亚于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家。并且与诸子百家不同的是,这种理念,完全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处处可与眼下现实世界中的东西相对应,而不是建立古圣先贤的名言,以及与对三代盛世的想象上。

    直到入夜,众人才终于尽兴而散。刘伯温被侍卫们搀扶着,送进了罗本的宅邸。章溢和宋克两人,则自行返回了集贤馆。想着酒席宴间听到的那些话,二人竟然辗转反侧,一夜都没能睡安稳。一会梦见自己成了千古罪人,被昔日的朋友和同学唾弃,口诛笔伐。下一刻,却又梦见自己被塑成雕像,受到数万学子的顶礼膜拜。

    第二天早晨起来,两人都顶上了一对黑眼圈。食不甘味地吃了早饭过后,就坐在各自的房间里,忐忑不安地等着朱重九派人来接。大约在上午巳时左右,马车终于来到,陪同的却是扬州知府罗本和大总管府侍卫统领徐洪三,让二人大吃一惊。

    “逯公,徐将军,我等何德何能,敢劳烦两位的亲自来接?真是折杀了,折杀了!”章溢和宋克立刻迎出门外,拱手谢罪。

    “二位大人不要客气!”罗本退开半步,笑着还了个平辈之礼,“原本大总管要亲自来的,只是华夏讲武堂那边今日开学,大总管、禄主事和家师都必须到场。所以今天就由禄某带着两位先去总管府报到,领了告身、袍服和所居的院子,然后再去各处看看,熟悉一下我淮扬地区各级部门的情况,也好将来做事情时,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侍卫统领徐洪三,奉大总管之命保护两位大人!”徐洪三则行了军礼,大声回应。“两位大人今后的亲兵,一会儿就可以由徐某带着两位去近卫团里挑选。每人可选四个亲兵,负责轮流保护两位大人。院子里的仆役、厨娘和小厮,则请两位安顿下来之后,自己去牙行雇佣。先签订契约,再到大总管府报备即可!”

    “契约?买几个小厮,怎么还要契约?!”二人听了,俱是微微一愣,瞪圆了眼睛追问。

    “这是不久以前,大总管府参考宋制定下的规矩。凡是人口,纵亲生父母,亦不可将其买卖。各家需要人手帮忙,顶多从牙行雇佣。并且要签订具体雇佣年限,工作范围和薪水报酬。年限一到,要么双方协商后续签,要么一拍两散。谁也不能为难谁!”罗本笑了笑,带着几分自豪解释。

    这是宋代已经有的旧规,按照当年大宋律例,即便是小妾,如果原本出身于良家,也只能被雇,不能被买卖。当然,官府认定的罪犯之后和贱籍,不在此法的保护之列。崖山之后,蒙古人将所有被征服者都视作了四等奴隶,自然这一规矩也彻底被遗忘。

    朱重九怕大灾之后,有些奸猾之徒趁机贩卖人口为业,所以在淮安军打下扬州之后没几天,便又和逯鲁曾商量着,将这条规矩捡了回来,并且发扬广大的不止十倍。宣布彻底废除了贱籍,即便罪囚的子女,也不准被卖做奴隶。而原本大户人家的私奴,则一律转为雇佣的长工。具体时间和薪酬,由双方协商。如果告示贴出之后两个月后仍不遵从者,视为心怀旧朝处置。

    “怪不得外边那么多读书人都在骂扬州!”章溢和宋克两个互相看了看,心中暗道。这等同于从大户人家手里,直接抢走了一大笔财产。某些完全靠奴仆种地而活着的庄主堡主,甚至损失要以万贯计。除了逃离淮扬,或者起来跟淮安军武力对抗之外,几乎没第三条路可选。

    “都督说过,蒙古人奴役汉人是罪,汉人奴役汉人,一样是罪。他不会带领大伙赶走了蒙古人之后,再任由汉人自己骑在自己人头上。否则大伙既然是当奴隶,给谁当不是一样?又何必去造蒙古人的反?!”见章溢和宋克满脸不解,罗本想了想,豪气万丈地在一旁补充。

    “既然是当奴隶,给谁当,当都一样?”章溢和宋克两人又互相看了看,脸上的不解瞬间化作了震惊。

    这又是他们从来都没听闻过的说法。使奴唤婢,在这个时代是最普通不过的事情。以他们两人的家境,身边没有几个丫鬟小厮伺候着才不正常。而们也习惯了,将丫鬟小厮们当作低自己的一等的存在,从没视对方为自己的同类,更未曾站在对方的角度想过什么。而今天乍一闻听罗本的话,顿时觉得以往的一切,都变得支离破碎,脚下的大地,也隐约开始摇摇晃晃!

    “当然一样!反正都是被呼来斥去,随意生杀予夺。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罗本笑着接过话头,继续大声补充,“你们忘了主公昨晚的话么?所谓工业革命,不仅仅是用机器取代人力。而是要彻底打碎原来的人身依附关系,让每个人都成为一个自由而独立的个体,谁也不被谁踩在脚下。这样的世界前所未有,他要领着大伙开创这样一个时代!”

    一个机器轰鸣的时代,一个没有奴隶的时代,他罗本有幸侧身其中,亲手拉开整个时代的帷幕。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有意义?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令人热血沸腾?他罗本一辈子只要做成这一件事,就足矣!至于什么著书立说,什么弘扬师门绝学,跟此事相比,全都黯然失色。

    注1:宋代同时施行良贱制和雇佣制,比起先前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巨大的进步。但宋之后的元、明、清,反而大幅地倒退。特别是我大清,天下人全是皇帝的奴婢,比秦代以来任何一个朝代都黑暗。

第二百九十四章 警讯 (中)

    第二百九十四章警讯(中)

    工业革命,开辟一个时代!打碎旧的人身依附关系,让每个人都成为一个独立而自由的个体!昨天夜里章溢和宋克两人也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宿,却没像罗本这样看得清楚,看出淮安军的目标居然如此之远大!

    而这与儒家的大同世界的终究目标,却丝毫没有矛盾之处。可以说,如果所谓的工业革命果真能够成功的话,距离孔圣人推崇的大同世界只会越来越近,而不是渐行渐远!

    “也许,这次真的赌对了!”章、宋二人又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涌起了一股淡淡的庆幸。

    “三位大人赶紧上车吧,今天咱们需要去得地方很多,一天未必跑得完!”徐洪三心思简单,没几个读书人想得那么多。打了个手势,笑着提醒。

    “有劳徐将军!”罗本、章溢和宋克齐齐向徐洪三拱了下手,抬脚迈上马车的木制台阶。

    “嗯!三位大人请坐好。窗户不要开得太大,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早晨的风有点儿硬!”徐洪三冷冰冰地吩咐了一句,弯腰将木台阶收起,挂在了马车后面,然后纵身跳上了车辕,与驭手并肩而坐。

    在他看来,什么革命不革命没什么值得在乎,工业不工业也不值得他花费精力去研究。他在乎的,是自己能否始终跟紧自家都督的脚步,做好都督交代做的所有事情。只要跟得上,将来自然是名标凌烟,子孙后代都跟着受益。如果不小心被甩在了后面,恐怕这辈子都会追毁莫及。

    随着驭手一声令下,拉车的两匹驽马迈动四蹄,马车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城中心的路都是用石头碾子压实过的,表面还铺了一层炼铁作坊废弃的灰渣。因此四轮马车走在上面非常平稳,让里边的人几乎感觉不到半点儿颠簸。

    很快,宋克就发现了扬州马车与自己家乡常见的马车在舒适度方面的巨大差距,趴在窗口向外望了望,低声问道:“清源兄,你们扬州的生铁很便宜么?怎么路上所有马车都是四个车轮,并且上面还顶着一个巨大的铁架子!?”

    “不是铁制,是钢制!”罗本仿佛早就料到对方会大惊小怪,笑了笑,低声介绍,“生铁可做不了这么轻巧。至于上面的那个架子,叫做什么减震器。用得是一种特制的软钢,里边好像加了铜。具体软到什么程度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有了它之后,即便车轮碾了土坑、石头什么的,车厢里的人轻易也感觉不出来!”

    正说着话,车身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一串泥水在车轮后溅起老高。路面有地方被暴雨冲坏了一小段,淮扬商号正组织人手进行排水和抢修。但路面轻微的损伤,并没有影响到马车的舒适度,也丝毫没破坏乘车者的心情。

    宋克和章溢两人,立刻体验到了减震器的好处。齐齐将头探出窗外,然后又扭头看向罗本,异口同声说道,“果然是巧夺天工。一定是大总管造出来的吧?我等早就听闻大总管的制器之术天下无双。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两位还真猜错了,大总管哪有时间摆弄这东西!”罗本笑了笑,摇头否认:“这个是黄管事带着几个徒弟弄出来的。大总管不但救过他一家人的性命,还把他和他的几个儿子都提拔到显赫职位上。所以他就变着法子想报答大总管的恩德。结果减震器弄出来后,大总管觉得好用,就把此物交给了淮扬商号打造,然后就卖得到处都是了!”

    “谁都可以买么?”章溢和宋克又是一愣,诧异地追问。

    “当然,只要你出得起钱!”罗本点点头,笑呵呵地补充。“不过价钱可一点儿都不便宜,就这么几片软钢叠出来的架子,每个就要卖十多贯!不过能买得起马的,通常也不差这点儿钱!”

    “那倒是!”章溢和宋克两个想了想,也会心地点头。马生性喜欢干爽,而黄河以南地区,冬季和春季又以阴湿多雨而闻名。所以再好的骏马,到了这一带之后,也用不了几年就得废掉。故而在北方几贯钱就能买到的马匹,运至两淮之后往往能卖到数十贯的高价。如果是菊花青、卷云白和板栗红之类的特殊品种,每匹卖到上百贯也是轻松。

    换句话说,能买得起两匹毛色一致的骏马拉车的人家,在黄河以南地区,肯定是非富即贵,根本不在乎多花四五十贯钱给马车配上软钢减震。而那些小门小户人家,纵使手中有点儿余钱,也只会选择驴车或者牛车。一则牲口容易伺候,二来大伙通常也不需要那么赶时间。

    三个人坐在车厢里边走边聊,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中,就来到了大总管行辕门口。徐洪三命令驭手将马车停在了行辕门口的空场上,与罗本一道,先领着章、宋二人去吏局报了到,领了各自的告身文书和青铜压制的腰牌。然后又到参谋本部、礼局、兵局、户局等要害部门走了一圈,待再从大总管行辕出来时,每个人手里,都抱上厚厚的一大摞东西。

    没有昨夜想象中的热情迎接,也没有昨夜猜测里的严格验明正身。整个报道的过程,就像舞台上的折子戏一样,按部就班。甚至没有人停下来多看二人几眼,仿佛他们早就大总管府的僚佐,刚刚外出公干回来一般。

    “二位兄台将来都要做军队中的文职,所以算是文武兼任,衣服自然就得多领几套!”看着章溢和宋克两个眼睛又开始发直,罗本非常贴心地向他们介绍,“两位手里那两套浅绿色的,都是武官常服。穿戴起来跟徐将军身上差不多,只是外边少了一套锁子背心。至于那套丝绸长衫,则是照顾到大伙以往的习惯而定制。可以自行选择穿戴场合,但大多数时候,都用不上!”

    “多谢清源兄指点!”章溢、宋克两个感激地点头,目光在徐洪三和一众卫兵身上来回扫视。

    衣服的料子应该是染了色的棉布,样式非常简单。无论袖子还是裤腿儿,都很窄很短。但看起来并不丑陋,相反,倒将人衬托得极为干练。特别是腰间那条宽宽的牛皮板带,扎好之后,更令人显得猿臂狼腰,英姿飒爽。

    “骑马的时候,才能显出穿武服的好处来!”徐洪三被打量的不好意思,难得开了一次口,笑着解释。“两位大人以后试过就知道了,文服虽然更好看,却不方便!特别是下去跟弟兄们一道出操的时候,简直是自己给自己做找罪受!”

    “什么?我们,我们也要去跟弟兄们一起操练么?”章溢和宋克两个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瞪圆了眼睛,大声问道。

    “两位将来要带兵的,怎么可能不跟弟兄们一起摸爬滚打!”罗本是从参谋部出来的,所以丝毫不觉得这有啥好值得奇怪,“况且君子六艺,射、御本在其中。当年赵公长孙无忌,卫公李靖等人,哪个不是上马能舞朔,下马能治民?只是到了宋代,民风懦弱,我辈文人,才变成了一碰就倒的窝囊废!”

    “那倒也是!”章溢和宋克两个互相看了看,无可奈何地点头。既然来了,就按照大总管府的规矩做吧!反正把骑马和射箭学得精熟一些,战场上也能多一份自保的本事。

    “两位先去各自的宅邸,把衣服和东西放下吧!”知道对方需要一些时间适应,罗本笑着提议,“大伙的宅邸就在行辕后面,走几步就能到。放在腰牌旁边那串,就是各家的钥匙!”

    “噢!”章溢和宋克二人懵懵懂懂地点头,跟在罗本身后,木偶般朝大总管府行辕后方走。

    的确正如罗本介绍,众人的官邸距离大总管行辕极近。只是每一座官邸都显得相当简陋,占地不过半亩大小,彼此间只用一道三尺高的砖墙隔开。前院内,随便摆了几个石头桌椅,便算做装饰。至于院子里的建筑,则清一色为正面一座两层小楼,外加侧面一栋厢房。官邸的主人在小楼中休息,亲兵和下人则统统安置于厢房居住。

    这已经是简陋到了寒酸的地步了,即便县城里的班头、弓手之流,住得院子也要比眼前宽阔奢华十倍。家境殷实的章溢和宋克两个见过,不觉又将眉头皱了起来。心中暗道:“大总管虽说四民平等,却也没有如此轻慢士人的道理?如此一来,今后谁还愿意替淮安军效力?!”

    “这是大总管府统一给大伙配发的官邸。只给临时居住,如果将来升迁去了别处,还要交还回来。”罗本自己有过类似的经历,所以不用猜,就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二位家眷都没到,所以就先住在这边。等家眷到了,或者手中有了余钱,则可以去外边自己购买私宅。眼下淮扬商号在城里新盖了很多宅院,价格都不算贵。大小也可以根据个人喜好随意挑选!”

    “噢!够了,已经足够了!审容膝之易安,我等又不是为了宅院而来!我等,我等刚才只是奇怪,这小楼究竟怎么盖出来的,怎么每座都一模一样。”章溢和宋克两个被戳破了心事,红着脸,讪讪地转移话题。

    “用得是青砖和水泥,中间还有竹子搭了框架。非但结实得很,盖起来也非常便捷!”提到眼前的建筑,罗本脸上又写满了自豪。那是自家主公带领着泥瓦匠们,反复摸索出来的一种全新的营造手段,熟练之后,十几个人半个月之内盖好一座宫殿都轻而易举。扬州城之所以这么块就重新耸立在了废墟之上,全赖这种新式营造术之功。

    “用得是水泥,那岂不是贵得吓人?”宋克立即惊呼了起来,张牙舞爪地追问。水泥那东西的确好用。但价格在江南一带,也是相当可观。甭说一般殷实之家,就是高门大户,想完全用砖块和水泥起这么一栋小楼,恐怕也要被视作严重的败家行为,没等动工,就被族中长辈们喷一脸口水。

    “运到外地就贵了,在扬州城内,倒是不贵!”罗本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关键是那东西防水,盖起来之后,恐怕挺上几百年都不会出现问题。”

    “那倒是!”章溢和宋克二人,第三次木然点头。只觉得脑袋里头涨涨的,仿佛在极短时间内,被硬塞进了无数新鲜东西,几辈子也接受不完。

    “跟两位的薪俸比起来,就更不贵了!”罗本又看了他们两个一眼,非常小心地提醒,“两位的腰牌一定拿好,每月初一,都可以派人拿着腰牌去大总管府户局那边领一次薪俸。咱们这边全是实发铜钱,没有什么纸钞、折色等花哨。二位都是初来,暂且领六级薪俸。就是每月三十二贯,可以直接用车推走去花销,也可以存在淮扬商号下的钱庄里。如果将来正式出任实职,年底应该还有一笔分红可拿!”

    “嘶——!”饶是章溢和宋克两人都生于豪富之家,也差点被罗本抛出来俸禄给砸了个大跟头。三十二贯铜钱,没有任何折色,即便蒙元官府,也拿不出同样的手笔。而眼下扬州虽然物价高企,有两百贯铜钱,也足够在城里卖一座相当不错的宅院了。根本不用愁会不会被来访的朋友们笑话的问题。

    正惊愕间,却又听见徐洪三板着脸提醒,“二位别忙着高兴,咱们这个薪俸给得高,规矩也极严。蒙元那边一些陋习,是绝对不准碰的。大总管说了,这,这叫什么高薪养廉。如果有人敢不守规矩,一旦被苏先生给盯上,那可是不死都得脱层皮下来!”

    “嗯?”章溢和宋克听得心中俱是一凛,然后满脸恼怒,“徐将军把我等当成什么人了?我等要是想捞钱,又何必来扬州?”

    “两位大人不要生气,徐某只是顺口提一提。并非有意冒犯!”徐洪三冷着脸,丝毫不以得罪人为意,“两位都是识字的,不妨看看腰牌上写的什么。然后就知道,徐某不是针对任何人了!”

    “腰牌上还有别的字?”章溢和宋克两人闻听,好奇地将各自的腰牌拿起来,再度仔细观瞧。正面凹进去有一行字,正是二人的临时职位。背面,则是凸锻出来的齿轮、大炮和火焰图案,不知道用了什么神奇工艺,看起来非常光滑齐整。而图案的周围,还有两句凸起来的小字,刚好凑成一句对联,“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每个字都银钩铁画,直刻进人的心底。

第二百九十五章 警讯 (下)

    第二百九十五章警讯(下)

    “好一幅奇联!”章溢和宋克二人大声夸赞,双手将腰牌捧在胸口,恭恭敬敬地朝徐洪三施礼,“谨受教。我二人定会牢记于心!”

    对联所用文字非常浅显,严格来说,平仄也不算工整,但所表露出来的浩然正气,却一下子就打在了二人的心里头。要知道,儒家学派,一直推崇的就是天下为公,而越到后世,特别是宋儒理学之后,越强调“存天理,灭人欲”。虽然儒林人物当了官员之后,没有几个能洁身自好者。但骨子里头,他们却从没认同过贪污受贿有道理,更不认同蒙元治下那种,手中稍有点儿权力就变着法子捞钱的行为。

    章溢和宋克两人都没做过蒙元的官儿,所以对廉洁奉公的要求,没有任何抵触情绪。而既然冒险过江来投身于扬州,与贪生怕死四个字,更是毫无联系。因此确徐洪三不是刻意针对自己之后,立刻就接纳了此人的好意。

    而反观徐洪三,见章溢和宋克如此谦逊有礼,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摆了摆手,讪讪地说道,“两位大人言重了。徐某连大字都没识得多少,徐某哪有资格教育人?只是,只是觉得,两位大人都是有本事的。可别受了蒙元那边习惯的影响,不小心毁了自家前程。否则,真是,真是可惜得了!”

    “徐将军提醒得好,我二人出来乍到,对咱们这边两眼一抹黑。今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小心的地方,还请徐将军多多赐教!”章溢和宋克两人想了想,继续笑着回应。

    “这,这”徐洪三脸色愈发尴尬,摆着手,半晌说出来话来。

    “行了,你们三个就别客气了。今后打交道的日子长着呢!”知府罗本见了,主动替三人化解尴尬。“走,先把东西放屋子里去。仲温兄,让我看看你钥匙的号码。嗯,丙17号,就是前面那个院子了。先把东西都放你家,等晚上回来咱们再仔细收拾!”

    “好!”宋克爽利地答应,拎起钥匙走向前方的标记着丙17字样的院落。先用钥匙开了大门上的锁,然后请众人入内。再把正对着大门的二层小楼门打开,将所有东西一股脑全放进了屋子里。

    “一楼墙角处有个铁柜子,是给诸位放重要物件的!”罗本指了指墙角处一个笨重的铁家伙,小声介绍。“两位的告身可以锁在里边,腰牌得随身带着。后面有个环,可以穿上绳子系在贴身衣袋中。以备出入重要部门时,供警卫人员检查!其他,随便放就行!这一带有专门的退役老兵组织的巡逻队,每格一刻钟左右便过来一趟。等闲蟊贼很难混进来!”

    “多谢清源兄提醒!”章溢和宋克两个,一边道着谢,一边按照罗本的指点,将东西收拾好。然后走到里间,换上了刚刚发下来的武将常服,重新把自己整饬了一番,大步出门。

    他们两个年龄都不算太大,个子在江南人中,也算比较出挑的。因此换上了朱重九根据记忆里作训迷彩篡改来的制服,倒也显得挺拔精干。只是对于众多木头扣子和口袋觉得很不适应,手指捏捏摸摸,眼睛里充满了困惑。

    “行军作战,难免要舞刀弄枪,所以袖子短一些,反而利落。”知府罗本一边起身带领大伙朝外边走,一边笑着解释,“这上面的两个衣服口袋,是装记事本和炭条用的。临时想起什么事情来,或者接到命令怕记不住,直接拿出炭条,就能记在纸上。如果是在家中,就没必要用炭条了,毛笔或者大食人传过来的天鹅笔。”

    “炭条?”宋克皱着眉头追问了一句。

    “就是把木柴烧黑了,然后削尖成小棍子。在纸上也能写字,不过硬得厉害,丝毫体现不出书法造诣!”罗本看了他一眼,非常耐心地解释。“大伙都不太爱用。但这东西实在简单方便。不怕写出来的字无法尽快干掉!”

    “那天鹅笔呢,又是什么东西?”章溢想了想,继续刨根究底。

    “是用天鹅翅膀上的大毛,修剪出来的笔。沾一种比较稀的墨汁来写字。字迹很细,一小张纸上,就可以写几百字。”罗本笑了笑,继续解释,“是由大食人那边传过来的。沾一次墨汁,可以连续写小半页纸,干得也快。咱们总管府以前誊抄公文的时候,经常用这种笔。不过最近用得也少了,大总管找黄主事帮他做出了一批全钢的笔头。安装在木柄上,可以跟毛笔一样书写,并且能存住很多墨汁,字迹也和天鹅笔写出来一样清晰。就等工坊里边把制造这种笔头的机器弄出来,就能大批地制造,然后交给商号发卖。是个人,如果喜欢就能买一支用!”

    “这花样可真够多的!”章溢没想到一支写字的笔,也能弄出如此多讲究来,笑着摇头。

    “这才哪到哪,比这复杂的,有的是!”罗本想了想,笑着反驳,“比如你衣服上的扣子吧,原来咱们都是用丝绦打结,现在,有木制的,有贝壳磨制的,还有石头做的。最名贵的,则是那种玻璃制的,晶莹剔透,颗颗都像和田玉一般。形状也各式各样,圆的,方的,菱角状的,甚至蝴蝶翅膀状的,花样百出。如今扬州城里的殷实人家,谁家女眷没几件用了玻璃扣子的衣服,都不好出门走亲戚!”

    “噢?”章溢和宋克两个抬起胳膊来,仔细端详。怎么看,都怎么觉得没必要如此浪费功夫和材料。罗本却继续笑着摇头,指着二人衣袖口后面的三颗扣子,继续指点道,“二位还别觉得多余,每个扣子,都有其用场。前面扣衣服的罗某就不啰嗦了,谁都知道是干什么的。而这三粒扣子,二位知道起什么作用么?”

    “不知道!”章溢和宋克老老实实地摇头。

    “你抬起衣袖擦一下汗试试!”罗本促狭的笑了笑,低声提议。

    二人闻言举袖,刚好把扣子贴到了脑门儿上。立刻大笑起来,摇着头道,“好你个清源兄,我等还以为你是个厚道的,居然也学会了捉弄人。”

    笑过之后,又忍不住摇着头道,“如此奇思妙想,也就是扬州这里才能看到,换做别处,有个扣子用在前面就不错了,谁能想出这种花样来?”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罗本收起笑容,正色说道,“不瞒二位,现在,罗某越来越觉得司马子长所言有道理了。东西多了,自然就能想出新花样来。要是用都不足用,谁还顾得上变换花样?”

    “那是自然!”章溢和宋克异口同声的响应。心中立刻想起,昨晚酒宴间自家主公趁着醉意说出的话,‘大工业生产,必然会带来商品的繁荣。而商品充足了,功能上就会细化。人的创造欲望,也会成倍的提高’一边将昨晚的记忆和眼前的事情对照,他们一边跳上马车。随着徐洪三和罗本的介绍,先后去了府学、工坊、商号等眼下淮扬系的重要部门。亲眼目睹了外界售价百贯的板甲,如何在水力锻锤下,几个呼吸间就被打出了毛坯,也亲眼目睹了水力三十二锭王氏大纺车,如何将成堆的棉花,转眼间纺成又细又长的白纱,然后又被徐洪三带到了靶场上,亲手体验了新式线膛火枪的巨大威力,当傍晚时分,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住处时,便再也生不起离去之念。

    章溢的临时官邸就在宋克的隔壁,吃过亲兵从外边买回来的晚餐后,他没有半点儿倦意。端着杯清茶,抬腿翻过矮墙,直接走进了宋克的宅院。

    宋克也有一肚子话想跟人说,见到章溢到来,立刻主动迎到了房门口,“三益兄,小弟正要翻墙去找你。今日所见所闻,令小弟好生感慨。如果三益兄不嫌累的话,趁此时候,小弟想跟兄长好好聊一聊。今后你我二人在扬州城里,如何立身行事,也好有个章程。”

    “那是自然,章某恰有此意!”章溢想都不想,笑着答应。

    “伯温兄可惜了!”宋克立刻关上门,一边将章溢朝桌案边让,一边叹息着感慨。

    “的确可惜了。他做决定太仓促了,至少,该如你我今天一样,先在工坊里边转上几圈,然后再选择去留!”章溢想了想,也是感慨万千。

    就在昨天这个时候,他还被刘伯温说得举棋不定。而今天,却发现自己昨天差一点儿就被刘基拉着做了井底之蛙,不觉好生后怕。

    刘伯温只看到了淮扬三地,对周围诸侯的掠夺,却没看到,这些财富集中到淮扬之后,发挥了十倍百倍的作用。像捏泥巴一样打造铁甲,把成堆的棉花在顷刻间变成纱锭,像刨木头一样造大炮,这样的淮扬,怎么可能再被人征服?如果将其模式推广的全国,这样的华夏,怎么可能再沦陷于连铁都不会打的异族之手?

    “工业化,昨天你我二人只听了个新鲜,今天唉!”宋克沉默了片刻,继续长长地叹气。“说实话,看着一门火炮,转眼间就从那个镗床上被抬下来。我当时眼睛揉了无数次眼睛。照这个造法,只要铜料供得上,恐怕一月之内,千门火炮也唾手可得!”

    “是啊,千门火炮。可叹刘基,还以为朱重八前途远大!”章溢想了想,继续大声感慨。为刘基的有眼无珠,也为天下其他诸侯早已注定的命运。上千门火炮同时发射,其威力,恐怕连一座山都给削平了。这世界上有哪支兵马,能挡得住淮安军的倾力一击。

    “还有那火枪!虽然装填起来麻烦些,但只要是个肯用心的,哪怕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练上两三个月,也能不亚于一个神箭手。”

    “三个月,新兵足以成伍。半年,则足以成为野战之军!”不愧是章溢,一眼就看出了火器的优势所在。“而一个神箭手,少说也得三年苦功。”

    “箭矢五十步外,根本不可能破甲!”

    “最简单的那种火绳枪,六十步以上还能将三寸厚的目标凿个窟窿。”

    “如果火枪和火炮配合起来”

    “只要不是雨天,远战近战皆无敌手!”

    “可笑那刘基还说刚不可久!”

    “他没见识过,所以不知道!”

    二人越说越投机,都觉得假以时日,淮扬大总管府必将一飞冲天。而自己昨晚选择了跟刘基分道扬镳,简直是这辈子最英明的决定。否则,肯定会后悔终生。

    “我看咱家主公,未必真能写得了好诗,做得了好文章。但在制器一道上,绝对是天下无双。并且他在扬州做的这些事情,也不是率性胡为,而是循着既定之道。只不过他想做的事情,他想遵循的大道,大伙眼下都看不懂,古圣先贤们也未必清楚罢了!”感慨完了白天所看到了先进武器,宋克又将话头转向了人物。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

    “岂止是如此!”章溢点点头,满脸郑重地补充,“你看这天下群雄,哪有一个像他这样,雄踞两路一府,还过得如此简朴的?又有哪个,像他这样谦恭下士,明知道到刘基不肯投他,还以礼相待的?并且你再看这扬州城内的官兵,走在路上队伍排得整整齐齐,既不抢掠财物,也不调戏女人。传说中的岳家军,恐怕也未必能做到这样。”

    “你没听他们自称,是革命军么?”宋克点点头,带着由衷的佩服说道,“军心、民心他都有了,武备钱粮也非常充盈。这天下将来如果不归淮扬,根本就没道理!”

    “哈哈!正是英雄所见略同!”章溢大笑着拍案,“愚兄现在对此,也是信心百倍。咱们兄弟两个,这一步绝对没错。”

    宋克笑着点头,走到窗口向外看了几眼,然后又缓缓收起笑容,“咱们这一步确实没错。但是章兄,有些事情,我心里始终觉得好生忐忑。”

    “贤弟何出此言?”

    “唉!”宋克摇摇头,低声叹气。“不瞒三益兄您,小弟我在来扬州之前,也是个眼高于顶的。总觉得只要时机合适,自己就能成为伏波、定远这等风流人物,再不济,也能击楫中流。谁料到了此地之后,才知道,自己以前是何等的狂妄无知。”(注1)“是啊,可笑愚兄当初,还想着自己是那诸葛武侯!”章溢摇摇头,脸上的笑容里露出几分苦涩。“到了才知道,禄管事、施学政和罗知府,也个个都是学富五车。特别是那罗本罗清源,年龄才二十出头,胸襟气度、眼界本领,都远在你我之上。”

    “还有那禄长史,那可是取过榜眼的大材。有他在前,你我真是自负不起来!”

    “所以你就气馁了?”

    “那倒不至于。但所以小弟我总觉得担心,没办法回报大总管的礼遇。大总管对你我不薄,我等如果拿不出些干货来,时间久了,即便大总管不说什么,周围的同僚,恐怕也会不屑与你我为伍!”

    “那怎么办,来之前,谁曾想到这边居然人才济济?”章溢想了想,咬着牙发狠,“眼下,也只能边做事,边虚心求教了!我就不信,整个淮扬的文武官员,个个都像罗本这样有本事。况且听他自己说,也不过比咱们早来了七八个月,早睁开了几个月眼睛罢了。只要你我不抱残守缺,拿出当年五更温书的劲头,也未必会做得太差。”

    “那倒是!”宋克听章溢说得果断,心中也被激励起了几分豪气,“不会干,还不会学么?三人行,必有我师。大不了从头学起罢了,总好过像刘伯温那样,只能做个看客。”

    “刘伯温不会永远做看客的!”章溢笑着摇头,“他那个人,骨子里傲气得很。绝不会让自己一肚子学问都白白荒废了!”

    “可他昨天做得那么绝。”宋克愣了愣,满脸不解。

    “第一,大总管并未真的生气,把他留下开书院,等于还给他留着一扇进入大总管幕府的大门!”章溢对人心的把握,可比宋克清楚得多,沉吟了片刻,低声解释,“而刘基像你我一样开阔了眼界之后,只会做两种选择。第一,放下架子认错,与你我一道全心全意辅佐主公。第二,负气而去,想办法辅佐别人,做得比主公更好,从而证明主公是错的,昨天是有眼无珠!”

    “就凭他,想得美!”宋克不屑地撇嘴,然后,又担忧地问道,“那样,咱们跟他,今后岂不是要沙场上相遇了?”

    “有什么办法?他自视那么高,欲替天下士绅出头,也不管人家需要不需要他出这个头!”章溢又沉吟了片刻,轻轻摇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你我也未必怕了他。纵使他奇谋百出,只要你我小心谨慎,一步步碾压过去。凭着咱们淮安军的实力,什么奇谋都得被碾压成齑粉!”

    “希望别有那么一天!”宋克握起拳头,轻轻前挥。眼睛里头,却涌起了几分期待。凭借绝对的实力,碾压一切对手。这是何等酣畅的打法?为将者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可是舒坦坏了,给几百石甘露都不换。

    “你我将来遇到的对手,恐怕不止是一个刘基!”看到宋克那跃跃欲试模样,章溢摇摇头,继续低声说道,“你没听罗本今天说么,主公他要打破什么,什么旧有的人身依附关系,给每个人独立和自由。”

    “对,工业革命,那是昨晚主公说的!”宋克点点头,正色回应。

    “愚兄原来不明白,今天之后,却清楚了。所谓革命二字,不是革某个人,恐怕革得是全天下士绅。包括你我这样的也算在内!”章溢苦笑着摇头,继续低声补充。自己对付自己,这滋味可不好受。怪不得刘基要第一个跳起来阻止,此人不光是眼界窄,而是既窄且毒。凭着外面的表象,就看出了淮扬两地所作所为的实质。

    “那又如何?”宋克也摇了摇头,满脸不在乎,“宋某为了造反,已经把家破了,革无可革。况且主公也不是一味的用狠,那些入股淮扬商号的士绅,不是个个都赚得眉开眼笑么?虽然不能随意处置奴婢了。但自己人欺负自己人这种事情,有什么瘾头?真的欺负出个陈胜,吴广来,谁还能独善其身不成?”

    “愚兄也是这么以为。过几天,就让家里卖些地产,筹钱来买淮扬商号的股票。趁着眼下股票价格还不算太高,好歹抢个先手!”

    “那你可得抓紧。我今天在商号的时候,看到很多人都在排队抢购!”

    “抢不到,就让家里子侄过来,学着开工坊。买了机器去,只要操弄得当,也好过地里头刨食!”章溢笑了笑,很自信的给出备用解决方案。“不过”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天底下,恐怕不止一个刘基。愚兄我总觉得,他们不会让咱们安安心心地去造枪造炮,安安心心地积蓄力量。他们劝说不成,定会斥诸武力。今后这仗,恐怕有的打!”

    “打就打,谁还怕了他!”宋克用力挥舞了下手臂,毫无惧色。

    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响起了一串龙吟般的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低沉悠长,一直透进人的心底。

    “大总管聚将!”一名亲兵站在门外,扯开嗓子大喊,“大人,大总管聚将,请速前去应卯。属下负责沿途保护大人!”

    “大总管聚将!”“大总管聚将!”章溢和宋克两人急匆匆冲出门外,看见无数和自己差不多装束的身影,从各自的小楼里跑出来,大步流星冲向不远处的大总管行辕。

    行辕内,无数灯球火把点起,将头顶上的夜空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第二百九十六章 睢阳乱

    第二百九十六章睢阳乱

    二人刚入朱重九幕府就遇到大事,心情难免紧张。偏偏周围全是陌生面孔,连个可以讨教的人都找不到。只好也随着人流,急匆匆地朝大总管行辕赶去。待来到议事堂内,只见里边已经挤满了人,有个浑身是泥土年青将领站在大堂中间,两眼盯着地面,满脸惭愧。

    “赵君用是怎么搞的,整天就忙着睡女人么?居然连个响动没有,就把睢阳给丢了?”有人不依不饶,冲着年青将领大声质问。

    “还归德大总管呢,丢了睢阳,扯什么归德?”(注1)还有人话语里,则明显带着幸灾乐祸味道,“小李子,你家总管上回不是在信上说,有他在,黄河一线就固若金汤么?这怎么蒙古人还没等走到聊城,他就先把睢阳拱手让给了人家?!”

    “就是,咱家都督好心提醒你们,你们却不领情!这回好了,知道疼了吧!”

    “傅友德呢,他从我家都督这里学了那么多本事去,怎么连个睢阳都抢不回来!”

    一时间,群情汹涌,将整个议事堂吵得像个菜场般混乱。

    “睢阳丢了?蒙古人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让这边一点儿动静都没听到?”章溢和宋克二人四目互视,心中也是惊诧莫名。在朱重九南下高邮之前,任何一座城池被攻破,至少都是花上十天半月的事情。而蒙古人这次,居然丝毫不比淮安军来得慢,连消息都没传开,就轻松破了睢阳。

    更令人紧张的是,睢阳城乃为归德府的治所,西邻着刘福通部所控制的睢州,南接芝麻李所控制的宿州。蒙元朝廷的兵马重新控制了此城,就等同于在三家红巾势力之间打进了一条楔子。非但赵君用的头顶上被悬起了一把铡刀,临近的刘福通、芝麻李两个,也是难受万分。

    正惊愕间,却听见朱重九清清嗓子,沉声断喝,“都别瞎嚷嚷,打仗自然就有输有赢!丢了睢阳,再派兵抢回来便是。李大哥、赵总管,哪个用兵不比咱们强?都给我坐回各自的位子上去,准备点卯!”

    “是!”众人闻听,赶紧放弃对年青将领的质问,纷纷寻找自己应在的位置就坐。

    朱重九抬头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到章溢和宋克两个身上,“三益,请坐我身后第三排,这边是参谋本部的位置,你以后来了都坐这边。仲温,你先去学局那边,挨着禄主事身后坐。等科考的事情操持完了,再去第五军报到!。”

    “遵命!”章溢和宋克拱手施礼,然后快步走向指定的座位。

    朱重九则再度将头抬起来,心中默默点名。看该到的人都已经在场了,便笑了笑,大声介绍,“这位是徐州的李喜喜将军,去年跟咱们一起并肩作战过。大伙应该都认识他。来人,给李将军也搬把椅子来,顺便拿壶清水来,让他先缓口气!”

    “是!”徐洪三等人闻听,大声答应着,替报信的年青将领李喜喜拿来椅子和水壶。后者却不敢多耽搁时间,屁股刚沾到了椅子边上,就立刻拱起手,急切地说道:“谢大总管赐座!我家主公在末将临来之前,特地叮嘱过,只要大总管这边肯发兵相救,粮草辎重,都交给他来负责。收复睢阳之后,他愿意睢水为界,重新划分贵我两方的辖区!”

    “嘶——!”话音刚落,众人又齐齐倒吸冷气。睢水与黄河的交汇处,位于睢宁、宿迁一带。赵君用此举,相当于把上次淮安军赠送的领土,又全都还了回来。并且还加上了一倍的利息。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形势危急到了如此地步么?光是丢失了睢阳,不至于把他逼到如此狼狈吧?还是其中隐藏着别的原因,他想把淮安军拉过去,跟他一道承担风险?

    “兵我肯定会出!”还没等众人想清楚其中猫腻,朱重八已经大声承诺,“重新划分辖区的话,请李将军休要再提。咱们徐宿淮三地,原本就是同气连枝。断然没有徐州有难,我淮安军按兵不动的道理!”

    “多谢大总管!”李喜喜立刻站起来,纳头便拜。朱重九上前抢先一步搀扶住了他的胳膊,继续大声说道,“你且莫道谢。你仔细说说,赵总管到底遇上什么麻烦了?怎么偌大的睢阳城,不声不响就归了别人?”

    “是,是我家主公误,误信了歹人!”李喜喜没朱重九力气大,拜不下去,红着脸解释,“大总管有所不知,我家主公,为了经营归德,这两年来广撒英雄贴,招募天下豪杰。黄河两岸的英雄纷纷前来投靠。这其中,难免就有些良莠不齐。”

    “这我知道,你尽量简单些说!”朱重九点点头,笑着打断。赵君用喜欢招募绿林人物入伍的事情,不算什么秘闻。当年在黄河北岸被他气走的那些水贼山匪,到西边兜了个大圈子之后,就又投奔到了赵君用帐下。这其中不乏一些有本事的人物,如太叔堂、孔胜等。但大多数,都属于窝里横的角色,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李喜喜和傅友德两个,在被赵君用收归帐下之前,也是绿林豪杰。所以对自家同行的印象,并未如朱重九所想得一样不堪。换了口气,继续低声汇报,“大总管不要嫌末将啰嗦,这其中缘由,必须从头说起。前来投奔的人中,有来自汝宁的兄弟两个。一个叫李思齐,一个叫李思顺,乃是汉军将门之后。他们两个武艺不在傅有德之下,谋略也非常厉害,每次带兵出战,都赢得干净利索。所以赵总管对他们兄弟甚为依仗,让一个做了亲兵万户,一个做了睢阳同知!”

    “嘿——!”朱重九低声喟叹。剩下的事情,他已经可以猜到了。李思齐和李思顺兄弟,一个掌兵,一个主政,当然很轻松就把持了睢阳城的控制权。而一旦赵君用有所疏忽,这兄弟二人就能联手造反,兵不血刃拿下一座军事重镇。

    “半个月前,李思齐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个女人,说是他的表妹。献给我家主公为妾。我家主公不愿拂了他的意,就收了那个人女人入后宫。然后那个女人又装作非常贤惠的样子,劝我家主公带他回徐州拜见大夫人。结果赵总管三天前刚刚离开睢阳,李思齐和李思顺兄弟两个,立刻将睢阳献给了蒙古人!”李喜喜又是羞愧,又是愤恨,咬牙切齿地补充。

    “呸,什么东西!居然用如此下作手段!”

    “王八蛋,那李思齐就是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赵君用也是瞎了眼睛,居然用这种人做亲兵万户!”

    “哼哼,还得感谢姓李的有良心。否则,直接在他身边发难,赵总管恐怕连睢阳城都出不去!”

    下一个瞬间,议事堂里又乱成了一锅粥。众淮扬文武,特别是原本跟赵君用有过数面之缘的,纷纷开口唾骂。恨李思齐之无耻,恨赵君用之好色荒唐。

    “嗯哼!”朱重九无奈,只好大声咳嗽。

    众人这才慢慢停住了骂声,齐齐将目光转向他,准备听他调兵遣将。

    谁料朱重九并没有立刻发兵,而是沉吟了片刻,谨慎地询问,“你来之时,赵总管已经调兵去夺睢阳了么?”

    “我家主公听闻两个狗贼叛乱,当晚就回师相击。谁料那李思齐准备极为充分,居然在半路上设下了埋伏,还勾结了北岸的一伙探马赤军。他手中的亲兵万人队,原本就是我们那边装备最精良的。结果两家打得正难解难分之时,探马赤军突然从侧面杀了出来”李喜喜叹了口气,头垂得更低,“结果一场恶战下来,我们打输了。傅友德也受了重伤,昔日在赵总管麾下的那些所谓的豪杰,见势不妙,要么倒戈去了李思齐那边,要么悄悄地拉着队伍逃走了。真正肯留下跟我家主公患难与共的,全部加起来都凑不齐一巴掌!”

    “无耻!”

    “没良心!”议事堂里,又响起了低低的喝骂声。苏先生、黄老歪等人纷纷目光转向朱重九,心中一阵阵后怕。

    如果当初,朱重九在黄河北岸,也不分青红皂白的接纳了那些英雄豪杰。恐怕现在灰溜溜四处求援的,就是他们了。而他们几个,当初还曾经为自家主公将送上门来的兵马推给别人,而闷闷不乐了好长一段时间。

    “行了,骂又骂不死他们!大伙何必费这个力气!”朱重九将手向下压了压,大声吩咐。整个事件脉络已经非常清楚,赵君用误信李氏兄弟在先,又中美人计于后,这跟头栽得一点儿都不冤。而淮安与徐州互为唇齿,赵君用那边有难,这边无论如何,都必须发兵相救。

    但眼下为难的是,淮安军在上个月,才刚刚完成了新一轮扩编。队伍里的新兵人数高达老兵的三倍,战斗力不增反降。而李思齐那边,如果李喜喜刚才所说没有夸张的话,则是赵君用精心打造出来的王牌。非但铠甲兵器与淮安军差多少,恐怕火炮的数量,也是一个令人无比心疼的数字。

    “李思齐所部的亲兵万人队,是满编么?兵种如何配制,火炮呢,赵总管给他们配备了多少门?!”想到这儿,朱重九再度将目光转向李喜喜,低声询问。

    “是满编的!”李喜喜红着脸,低声回应,“他在赵总管眼里,比傅友德还吃香。所以有了什么好东西,都先紧他先拿。我们那边和这边不一样,亲兵万人队,里头全都是战兵。辅兵要单算。那个万人队里边,有持矛甲兵五千、重甲兵两千、掷弹兵和弓箭兵各一千,还有一千人,则是炮队。总计装备了四十门火炮,如果把睢阳城头上的拆下来,则不下六十门!”

    “嘶!”黄老歪等人再度低声吸气。因为同出于一脉的缘故,淮安军这边,卖给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人的火炮,几乎都是按照成本价给的。所以赵君用手中此刻火炮极多,总加起来恐怕已经超过了两百门。而李思齐这一造反,等同于把其中一半儿的火炮,白白送给了蒙元朝廷。

    然而一件坏事发生,就总会向最坏方向发展。没等众人把一口冷气吸完,李喜喜忽然抬起头,大声补充,“不光是火炮,那支从北岸杀过来的探马赤军,也相当厉害。里边至少有三千多骑兵,六七千战兵,加上辅兵的话,总兵力恐怕超过了两万人。如今就驻扎在宁陵,跟李思齐互为犄角!”

    “啊?”众人闻听,眉头都皱成了一个川字。一个李思齐,已经够令人觉得麻烦了,居然还有一支规模庞大的探马赤军?这一仗,恐怕不会太容易拿下。

    “那个探马赤军的头目叫什么名字?以往的战绩如何?”逯鲁曾看了大伙一眼,低声替朱重九发问。

    “好像,好像叫什么察罕帖木尔,中过举人,文武双全。是李思齐还是乡党,去年在罗丘造刘福通的反,被打得落荒而逃。随后就跑到了黄河北岸,在月阔察儿的支持下,纠集了几支探马赤军的残部,又许下免税的好处,招募了许多堡主、寨主的庄丁入伍。眼下被鞑子朝廷委任了一个达鲁花赤的职位,专门跟红巾军做对,前一阵子,布王三好像就在此人手里吃过大亏。”

    “察罕贴木儿,是不是姓王,这个人我听说过,是个很有本事的蒙古贵胄!”朱重九想了想,郑重点头。他不光听说过布王三在此人手里吃亏,还隐约知道,此人是王保保的父亲,另一个时空中张无忌的便宜老丈人。当然,此人是不是有个女儿叫赵敏,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不相信自己有张无忌那种魅力,挠几下脚心就让一个女人连爹娘都不要了,生死相随。

    “不是蒙古人,是个畏兀尔!”李喜喜偷偷看了朱重九一眼,小声纠正,“他姓李,是北庭那边的畏兀尔,世居颍州。算起来,跟李思齐还算远亲。他有个外甥,倒是姓王的,叫王保保,极为骁勇。蒙古名字好像叫做扩廓帖木儿什么的,反正他们北庭人,名字都是一长串,极为绕嘴!”

    注1:元代睢阳和徐州,同属归德府。睢阳为府城,地位高于徐州。赵君用为归德大总管,丢了睢阳之后,等同于丢了自己的首都。

第二百九十七章 毒计

    第二百九十七章毒计(上)

    “王保保也来了?怪不得。你家总管这仗,能打赢了才是奇迹!”朱重九心中一凛,苦笑着说道。

    倒不是瞧不起赵君用的本领,而是王保保这个人,在他记忆中印象实在是过于深刻。蒙古郡主赵敏的亲哥哥,铲除六大武林门派的主要执行者。《明英烈》里头文武双全的第一帅才,谋略水平超过三国时的周瑜,勇猛又不亚于虎牢关前的吕布,曾经单人独扛傅友德等十员大将的围攻,丝毫不落下风(注1,注2)“不过是个二世祖罢了,大总管何必涨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第五军指挥使吴良谋未曾像朱重九这样听说过王保保的传奇,见自家都督如此推崇此人,忍不住心生较量之意。“末将愿领麾下弟兄,先行赶赴徐州。去会一会这个什么宝宝!”

    “第四军的人马已经满编了,虽然训练的时间稍短,但新兵未见血,永远是新兵!”第四军指挥使吴永淳也感到很不服气,站起身,站在吴良谋背后向朱重九请缨。

    “也对,养兵千日,用兵一日。趁着脱脱还没赶到,咱们刚好拿这个王保保来练手!”耿再成虽然沉稳,但前段时间一连串胜仗打下来,心中也积聚了许多骄傲之气,根本不觉得两万探马赤军有什么了不起。

    “可不是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三千骑兵,还比得上当年的阿速军?”

    “当年阿速军怎么样?还不是被都督带着咱们给打了个落花流水!”

    “好久没打仗,老子正嫌手痒痒呢。总算有人送上门来了!”

    “骑兵好,骑兵好。余主事前几天还抱怨呢,咱们缴获的马匹早就不够用了。来了三千骑兵,等于有五千匹好马送上门来!”

    在座的其他武将虽然不像他们三人这般敢说,却也擦拳磨掌,跃跃欲试。李思齐是谁,王保保又算个头?连孛罗不花、帖木儿不花叔侄跟淮安军对阵都是一触即溃,李、王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还能逆了天不成?

    “诸位稍安勿噪,何时出兵,怎样出兵,想必都督心中自有定夺!”徐达为人最是老成,听众人越说越不离谱,站起身,大声打断。

    随即,他又朝朱重九行了个礼,继续说道,“都督,依末将之见,此战最终结果如何,恐怕不在于李思齐、察罕和王保保三个,而是脱脱那边。毕竟脱脱的大军前几天就已经抵达了聊城,如果把辎重放在身后,轻骑南下的话,数日之内,就能与李思齐汇合!”

    “嗯?”众武将们闻听,议论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脱脱带领三十万大军南下的消息,大伙在三天前就已经知道了。而淮安军在拿下扬州之后,一改先前的精兵政策,拼命扩充,也是为了将来能扛住蒙元朝廷的血腥反扑。但聊城与睢阳两地相距千里之遥,所以刚才谁都未曾将李思齐等人和脱脱放在一起考虑。

    而大伙即便今夜就从扬州出发,即便乘船夜以继日赶路,到达徐州至少也是两天半之后的事情了。从徐州赶赴睢阳战场,前后至少还得两天。察罕和李思齐在睢阳以逸待劳,再加上一个随时都可能冒出来的脱脱

    “你认为脱脱和李思齐之间,是早就勾结好了的?”听了徐达的话,朱重九也被吓了一跳,迅速回过头去,观看挂在墙上的舆图。

    “末将不敢说,末将只是觉得,李思齐的发难时间,非常蹊跷!”徐达想了想,低声回应。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齐齐将目光投向舆图。挂在墙上的舆图很粗糙,但好歹也能看出个大概。聊城是东昌路的治所,紧邻大运河。而这个时代最便捷的行军方式,恐怕就是借助运河了。非但粮草辎重可以放在船上,士兵如果走得累了,也可以轮流上船休息。在没有任何阻挡的情况下,一日间行军百里,根本不是问题。

    并且运河沿岸地势平缓,途中没有任何高山阻挡。脱脱如果单纯为了抢占先机的话,甚至可以带领少部分骑兵精锐轻装前进,一日夜甚至可以向前奔行一百四五十里,从聊城出发,七天内肯定能到达睢阳。

    更无奈的是,受这个时代的通讯能力所限,淮安军所掌握的敌情,肯定要比真实情况落后那么几天。而脱脱兵马即将抵达聊城的消息,却是三天之前就送到了大总管府。淮安军抵达睢阳,还要再多加上五天。前前后后的总延迟时间叠加起来,早已经超过了十天,远远超过了脱脱轻装沿河畔奔行千里的最大时间。

    想到这儿,朱重九心中未免真的有了几分紧张。转过身,先嘉许地冲徐达点了下头,然后迅速冲陈基问道,“陈参军,今天白天,运河上可有新的警讯送过来!”

    “还没!”陈基不敢怠慢,立刻大声回应。“按约定,那边的消息是三日一到。今天刚好是第三天,按照以往情况,如果途中遇到蒙元那边查得紧,送信人在路上耽搁一日半日,也极有可能。”

    “嗯,你这两天盯紧一些。一有消息,马上让我知晓!”朱重九点点头,满脸无奈。没有及时可靠的通讯手段,没有得力的情报系统,没有无孔不入的间谍人员,光靠着船帮的义务支持,很难对敌情做出正确判断。

    而打造一个可靠的情报收集体系,对他来说,却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非但理论上两眼一抹黑,现实中,也连任何可供模仿的参照物都找不到。

    “多算胜,少算不胜!”老进士逯鲁曾见朱重九脸色越来越凝重,忍不住大声提醒,“不知道脱脱的人马是否来了,就当他已经到了便是。反正即便脱脱不来,眼下黄河天险已失,咱们也无法保证其他蒙元兵马不趁机渡河!”

    “那咱们至少得出三个军才行!”徐达想了想,低声补充。“赵总管的兵马刚刚打了一场败仗,恐怕士气和战斗力都会受到极大影响。李平章那边抵住察罕,咱们自己派一个军去收拾李思齐,一个军在外围警戒,以免受到脱脱的突袭。另外一个军则留在都督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我军还有一战之力!”李喜喜听得脸红,赶紧主动站出来说明情况。“我军虽然新败,但留在徐州的,还有一万多战兵,从周边收拢回来的战兵,估计也能有两到三万。再加上辅兵,凑足五万不成问题。我家主公上次是急于收复睢阳,才被李思齐和察罕两人给打了埋伏。这回谨慎一些,应该能对付了他们其中一个。此外,刘大帅那边,我家主公也派人去求援了。就是没把握刘大帅是否肯出兵。”

    “没把握的,就先不考虑在内!”逯鲁曾看了李喜喜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道。“另外,你说能从周围几个县城收拢回两万兵马回来,那睢宁,宿迁等地谁来防御?脱脱此番南下,可是带着三十万大军,随便分出一路来,都能打你家赵总管一个措手不及!”

    “这?这”李双喜被说得无言以对,脸上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在跑到扬州向朱重九求援之前,赵君用曾经给他交代过,只要对方肯答应出兵,他就可以将睢宁,宿迁等地割让给淮扬。在他们君臣想来,既然那些地方已经割让了出去,防务责任,肯定也得由淮安军来负。谁料到,朱重九根本不肯占友军的便宜,所以他们君臣的如意算盘,没等开始打就彻底落了空。

    对赵君用的了解,在座当中,恐怕谁也没有逯鲁曾这个当人家师父的深刻,见李双喜尴尬成了那幅模样,心里立刻明白了其中隐藏的猫腻。笑了笑,大声说道:“你如果不嫌累的话,现在就尽管去向赵君用覆命。就说我家总管的兵马,后天下午就会启程出发,五日之内,前锋肯定能抵达徐州。”

    “如此,多谢禄长史,多谢大总管!”李喜喜闻听此言,再不顾上惭愧,立刻弯下腰去,恭恭敬敬地行礼。

    作为一员经验丰富的武将,他知道大军出发,并非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粮草、辎重、船只、马匹,还有沿途官府的配合,没一件不消耗时间和精力。也亏了徐州、宿州和淮扬等地,当年都按照朱重九的建议,将战兵和辅兵剥离了,常年集中在军营里接受训练,才随时都可以拉出去作战。否则,甭说第三天下午出发,半个月内能动身,都得算反应及时。

    “你也不用谢我们!”逯鲁曾笑了笑,继续吩咐,“刚才我们的话,你也都听见了。回去后,记得立刻提醒你家赵总管严加防备。一旦李思齐真的像我等分析的那样,早就搭上了脱脱的线。恐怕此番脱脱南下,第一目标就是徐州!”

    注1:王保保,原名扩廓帖木儿,察罕帖木儿的外甥。在察罕贴木儿中计被杀后,接管察罕贴木儿麾下兵马,攻破益都,杀红巾名将田丰、王士诚。给红巾军造成了重大打击。后与孛罗帖木儿争夺权,发生内战。1265年兵临大都城下,逼迫元顺帝诛杀孛罗帖木儿。随即又跟支持蒙元朝廷的另外一个大军阀李思齐发生冲突,互相征战不休。蒙元亡国后,成为支撑塞外流亡朝廷的柱石。据说朱元璋平生最佩服和最感激的人,都是扩廓帖木儿。佩服其卓越的军事才能,感激其政治上的白痴行为。无他跟孛罗帖木儿,李思齐等人在北方自相残杀,朱根本不敢展开一统江南的军事行动。

    注2:王保保大战傅友德等马步十将,见于评书《明英烈》。剿灭六大派,则出于《倚天屠龙记》。朱重九是工科宅,历史不及格,大伙继续笑话他就行了,千万别当真。

第二百九十八章 毒计 (中)

    第二百九十八章毒计(中)

    “那是自然,多谢l老人家提醒,末将这就回去给我家主公报信!”李喜喜又给吓了一激灵,躬身大声回应。

    随即,又给朱重九施礼,请求对方能借给自己两匹快马,以便回去路上能轮换着骑乘,早地赶到徐州。朱重九见他救人心切,也不拦阻,想了想,低声说道:“好马我这边倒是还有,但你自己的身体能撑得住么?”

    “多谢大总管挂怀,末将以前在绿林道上混日子时,也经常骑着马逃命。连续跑上几天几夜倒也是常有的事情。只要沿途无人阻拦,可以直接睡在马鞍子上,兄弟几个轮流认路就是!”李喜喜咬了咬牙,强撑着回应。

    来的时候为了节省时间,他就是选择了骑马而不是乘船,整整两天一夜没怎么合眼。回去后再赶上两天一夜,即便是铁打的身子骨,也非折腾散架不可。但眼下徐州城内,都是平时一口锅内吃饭的弟兄,他实在不敢让大伙连半点儿防备都没有就去面对脱脱的数十万大军。更何况他当年跟傅友德磕头结拜时,还发过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哪怕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也得把脱脱南下的消息先送回去。

    见李喜喜对赵君用如此忠心,朱重九非常感动。想了想,大声说道,“我给你九匹好马,你和你的侍卫,每人三匹!再给你一面腰牌,凡是我淮扬三地的关卡驿站,你只管将腰牌亮给他们看。他们见到之后,肯定会尽可能地给你提供帮助!”

    “多谢大总管!日后大总管若有用到末将之处,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末将亦不敢辞!”李喜喜闻听,心中大喜。跪下去重重地给朱重九磕头。

    “起来,你是个好汉子,男儿膝下有黄金!”朱重九再度上前,双手将李喜喜拉住,然后扭头朝徐洪三吩咐,“你派二十名骑术最好的弟兄,一路护送他们到淮安。把咱们淮安军的斥候长腰牌给他一面,顺便派人给胡大海传讯,让他立刻做好临战准备!”

    “是!”徐洪三大声答应着,从朱重九手中接过李喜喜的胳膊,搀扶着后者快步向外走去。

    李喜喜踉跄着跟上,转眼间,二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议事堂之外。朱重九将目光从门口收回来,斟酌了片刻,走到帅案旁,抽出一支令箭,“水师统领朱强!”

    “末将在!”朱强腾地站起身,大步上前听候调遣。

    “派两艘最快的船,去黄河上巡逻。发现敌情,马上返回淮安示警。”朱重九举起令箭,大声吩咐。

    “末将遵命!”朱强又上前半步,伸双手去接令箭。

    朱重九却没立刻将令箭交给他,而是想了想,继续吩咐道:“调集水师所有战船,从即日起,加强江面上的巡逻。如果发现对岸有兵马过来,能击沉的,就立刻给我击沉。如果实在阻拦不住,也就不要恋战,务必第一时间把消息送回扬州!”、“这?”朱强愣了愣,心中好生失望。他麾下的水师人数虽然只有三千出头,可战船却有二十多条,并且每艘船上,都配有四斤、六斤两类火炮。本以为能在即将爆发的恶战中露上一手,谁料却只捞到了一个打探消息,一个巡视扬子江水面的差事,怎么可能不大失所望?

    “你别以为这任务轻松!”朱重九猜得到对方怎么想,笑了笑,板着脸补充,“张士诚和王克柔刚刚在江南立足,未必能缠得住董抟霄。而那姓董的,又处处唯脱脱马首是瞻。此番脱脱南下,他肯定会全力配合。特别是得知咱们的主力都北上迎战之后,十有八(九),会把主意打到扬州城这边。”

    “他要是敢来,末将就让他来得去不得!!”朱强立刻就有了精神,接过将令,咬牙切齿地回应。

    “能拦,就尽量拦,拦不住,就放他上岸!”朱重九对刚刚换了仿阿拉伯式三角帆船的水师,信心却不是很足。点点头,笑着给朱强减压,“放他上岸之后,你若是能断了他的粮道,比直接在江面上跟他拼命还好。去吧,立刻去着手准备,我等你的好消息!”

    “是!”朱强敬了个礼,大步退下。

    “第四军指挥使吴煕宇!”朱重九立刻举起第二支令箭,大声点将。

    “末将在!”吴二十二大步上前,躬身候命。

    “第四军留守扬州,此外,整个扬州路的防御,也一并交给你。”

    “末将遵命!”吴二十二毫不犹豫地接过令箭,大声回应,“如有疏漏,末将愿提头来见!”

    “我不要你的人头。但在我回来之前,你必须保证扬州城、江湾基地和海门港这三处地方,不落入外敌之手。否则,你就是死一百次,也不不能赎罪!”朱重九想了想,着重强调。

    “末将明白!”吴二十二郑重点头,接过令箭,转身退出门外。

    “第三军指挥使徐天德!”朱重九目光迅速从众将脸上扫过,把第三支令箭举在手中,呼喊自己最放心的一员将领,“你立刻下去准备,携带十天的粮草辎重,准备好后,立即出发,为全军先锋,前去支援徐州。记住,如无绝对把握,不要轻举妄动!”

    “都督放心,末将绝不敢辜负您的信任!”徐达快步上前,接过命令,然后与第三军副指挥使王大胖,长史李子鱼等人一道,小跑着出门做出征准备。

    “第一军副指挥使刘子云,第五军指挥使吴良谋,你们两个也立刻带人下去准备。待粮草辎重都装船后,立刻与我一道去支援徐州!”朱重九拿起第四支令箭,继续调兵遣将。

    刘子云、吴良谋两人也接了令箭,带领各自麾下的将领快速退出。议事堂内,立刻就空了一半儿。朱重九又斟酌了片刻,陆续拔出第五,第六,第七支令箭,交给扬州知府罗本、工局主事黄老歪,学局主事禄鲲和学政施耐庵,让四人互相配合,在大军出发之后,继续进行扬州城的重建,新作坊的开发,以及本年度科考筹备等工作,尽量不要让内政运转受到战事的困扰。然后,又抓起第八支令箭,直接递到了距离自己最近的苏先生手里,“苏长史,还是老样子。我出征之后,整个淮扬的军政诸事,就全交给你。”

    “微臣,微臣纵使粉身碎骨,也绝不敢辜负主公信任!”苏先生站起身,红着眼睛接令。他的能力有限,已经越来越不适应长史的位置,曾经几度提出辞职,请朱重九另找贤能接任。然而朱重九却始终没有答应,将淮阳系第二号位置,始终留给他,让他的权力始终随着大总管府的发展而水涨船高。

    朱重九对他笑了笑,语重心长地吩咐,“你威望高,资历也重,替我留守最为合适。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地方,多跟罗本他们几个商量。须知一个人本事再大,也难免有疏漏之处。而集众人之力,却可以把事情做得更为稳妥!”

    苏先生知道自家主公是提醒自己不要犯揽权的毛病,赶紧点头答应,“微臣记下了,都督放心,微臣自己知道自己什么斤两。”

    “我一直对你放心!”朱重九点点头,笑着鼓励。然后又陆续叫过工程院主事焦玉、商局主事于常林以及一些文职幕僚,交代了一下最近需要关注的重点。然后又将目光转向去年刚投奔过来的原庐州知府张松,“内卫处的组建工作,你还得抓紧。最近一段时间,重点放在进出淮扬三地的商贩头上。我估计朝廷那边一旦战场上打不赢,就又会试图从咱们内部下手!”

    “是!”张松接过令箭,躬身领命。他这个人性子阴柔,又久在官场打滚,最适合用来干一些“脏活”。而朱重九在去年接受了他的投奔之后,也立刻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那就是秘密成立的大总管府内卫处,专门用来对付混入淮扬地区的各方间谍,以及调查官员们的廉洁问题。

    “常副帮主那边,再送一笔钱过去!”挥手让张松离开,朱重九又对参军陈基吩咐,“等打完了这一仗,你就负责组情报处。专门负责对外刺探敌情,向回传递消息。像今天这样,敌军都打到黄河边上了,咱们却一点儿动静都不知道情况,尽量不要让他再发生第二次!”

    “臣,遵命!”陈基大喜,接过令箭,长揖及地。他和叶德新,罗本三人依靠上次科举成绩,同日进入大总管幕府。而如今罗本和叶德新都出任地方大员了,只有他还在继续于参军位置上历练,要说不着急那是打肿脸充胖子。如今终于有了可以独当一面机会,岂能不牢牢抓在手里,争取早日脱颖而出?

    看看议事堂里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朱重九想了想,就准备吩咐大伙回去休息。谁料坐在陈基身后的章溢却偷偷向宋克使了个眼色,站起身,大声说道,“主公,臣有一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吧,咱们这里,议事的时候,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但决策一出,无论支持还是反对,都必须全力去执行!”朱重九将头回过来,笑着鼓励。

第二百九十九章 毒计 (下)

    第二百九十九章毒计(下)

    “微臣遵命!”章溢躬身施礼,然后斟酌了一下措辞,低着头说道:“古语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知道主公以为然否?”

    这是《孙子兵法》里边的名篇,朱重九自打徐州起义之后,都不知道背了几百遍,早已烂熟于心。但是烂熟归烂熟,如何将理论应用到实践中去,却是两眼一抹黑。今天,猛然听人提起,不觉心中一动。点点头,低声回应,“孙子之言,当然是兵家至理。但朱某学识浅薄,以其为然却不知其用,三益如果有话教我,不妨说得详细些!”

    “微臣不敢!”章溢见朱重九被自己的语言所动,又拱了下手,小心翼翼地补充,“刚才臣闻听李将军说,朝廷那边授了察罕帖木儿一个达鲁花赤的头衔,并且许给地方上堡寨之主免税的特权,让他们自组兵马,追随察罕。此计甚毒,请主公务必小心应对!”

    “免税,让他们自组兵马?那不是湘军么?朝廷可真舍得下血本儿!”朱重九对这几句话还有印象,仔细一琢磨,眉头迅速皱成了一个川字。

    记忆里头有例子明摆着,当年的太平天国,辉煌时刻曾经打得满清正规部队落花流水。遇到了曾国藩的湘军之后,却越来越力不从心。最后连南京城都被攻破,用几百万尸骨成就了曾剃头中兴能臣的美名。

    究其原因,太平天国自己腐烂的速度太快是其中之一,满清王朝应对策略得当,最大限度地利用了乡绅地主们对太平军的仇视,却也居功至伟。至于“我大清”最后也被湘军的继承者掘了祖坟,那则是半个世纪之后的事情了。至少太平天国的将士们生前未能亲眼看见。

    “敢请主公知晓,蒙元朝廷此举,绝非一时心血来潮。眼下非但中书行省治下各州府都在自组乡勇,陕西、湖广和江浙那边,去年秋天起,也先后贴出告示,准许各路设立义兵万户府、毛胡芦义兵万户府等,所选将领,皆为当地士绅。其所募之兵,也都是各堡寨的庄丁。凡是应募者,则免其差役,令讨红巾自效!”唯恐朱重九大意失荆州,宋克也站起身,大声提醒。(注1)逯鲁曾和一众还没散去的文武们虽然不懂什么是“湘军”,但从朱重九的表情上来推测,应该和宋克嘴里的“义兵”“毛葫芦兵”差不多,都是地方团练武装的别称。便纷纷站起身,低声附和道:“都督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朝廷此举虽为饮鸩止渴,却也能为自己赢得一丝喘息之机。那些乡勇本事未必强悍,却胜在于自家门口作战,熟悉地形,并且随时随地都能得到补充!”

    “的确,主公切莫大意。毕竟渡过淮河之后,便非我军所掌控之地,人心难测!”

    “要我说,就一路杀过去。凡是有与蒙古人勾结嫌疑者,斩草除根便是。省得将他们留在身后,吃饭睡觉都得睁着半只眼睛。”

    “不可!”章溢被吓了一跳,赶紧大声打断。“主公,诸位大人,切莫乱起杀心。倘若如此,章某之罪,将百死莫赎!”

    说罢,赶紧又给朱重九行了个礼,急切地补充,“主公明鉴,其实那些地方士绅,也有许多人看出蒙元气数已尽,未必真心愿意与之同生共死。只是红巾刘平章自前年起兵以来,对士绅诛戮过甚。布王三、孟海马等将,所过之处,士绅之家更是十室九空。那彭莹玉最为狠辣,每至一地,必先查抄大户之家,焚毁地契,打开谷仓。如此一来,那些士绅即便想袖手旁观都没有机会了。也只能死心塌地站在蒙元朝廷那边!”

    “嗯?”朱重九眉头紧皱,心中有股怒火熊熊而起,“如此说来,他们当汉奸当得还有理了?还是你觉得,那些红巾将士就该把手捆起来,伸长脖子等着朝廷来杀?”

    “微臣不敢!”章溢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额头上迅速渗出一层冷汗。他虽然足智多谋,胆子却不是很大,感觉到头顶上雷霆滚滚,剩下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来。

    与他同来的宋克却洒脱了许多,立刻接过话头去,大声补充道:“主公明鉴,红巾将士固然不该将手捆起来等着朝廷来杀,但乡绅们却也不是个个都该死。牛羊临被宰杀之前,还会挣扎一番。有人要拿刀子砍他们,抢他们的土地,分他们的粮食,他们当然宁愿把钱粮拿出来招募乡勇拼命,也不肯坐以待毙。所以蒙元朝廷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因势利导,准许士绅们募兵自保。而那李思齐、李思顺兄弟两个,恐怕也正是因为物伤其类,才背叛了赵总管,导致睢阳重镇不战而落入朝廷之手!”

    “哼——哼——!”朱重九咬着牙,双目当中,寒光四射。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关节,隐隐都变成了青灰色。

    刘伯温昨天宁愿去做个闲云野鹤,也不肯出来辅佐他,让他已经意识到,某些矛盾,远比自己预想得要严峻。今天听了章、宋两人的说辞,更是心中觉得一片冰冷。

    “莫非真的逼着老子来一场红色风暴?”人一着急,就本能地想采用最简单有效的方式解决问题。特别是手中握着刀柄的时候。然而,看到宋克那满脸坦诚,再看看自己周围这群谋士,朱重九就觉得腰间的刀子有数万斤重,几度发狠,却最终都没能将其从刀鞘中拔出来。

    如果真的进行一场红色风暴的话,恐怕他就得从自己身边杀起。这年头,识字率恐怕连百分之五都不到,只要读得起书的,有哪个不是出自中产以上人家?将士绅杀光了,华夏文明的传承恐怕也就彻底断绝了,百年之后,谁能说清楚自己到底是功臣还是罪人?

    “主公且熄雷霆之怒!”逯鲁曾一直在默默地看着自家孙女婿,熟悉他的逆鳞在何处。见他又濒临暴走的边缘,主动上前,低声开解,“章参军和宋教授,也都是出自一番公心。朝廷此举虽然歹毒,对其自身来说,却不失为一条善政。故而眼下我等没必要计较乡绅们的短视,而是应该仔细商量一下,大总管府该如何应对。”

    “正是如此!”章溢终于缓过了一口气来,加倍小心地补充,“微臣刚才所言,并非为自己请命。而是心忧我淮安军前途。毕竟别处不比淮扬,在这里,主公一声令下,无人敢于违背。而出了淮扬,则主客倒易。士绅豪强,皆为乡间大户,平素里头在乡间一言九鼎。寻常百姓,要么为其同族,要么为其佃户奴仆。听从族长庄主之命,早已形成了习惯,仓促之间,根本不会仔细辨别是非。”

    “在河南江北行省还好,要是过了黄河,恐怕情况更甚。”宋克想了想,毫不犹豫地接口,“我军每到一处,皆人地两生。而士绅大户们,则皆为朝廷耳目,甚至主动配合朝廷,焚毁庄稼,坚壁清野。如是,每致一地,我军补给难度为朝廷十倍,消息获取难度为朝廷十倍,敌暗我明,处处被动。纵有火器之利,恐怕也难如在两淮这边一样,攻无不克了!”

    “两淮地寡而人稠,且临近运河,百姓消息灵通,又多不以耕种为生。而离开两淮之后,百姓则皆为士绅的附庸,只会盲从于族长,轻易之间,绝不会相信一个外来人!所以微臣以为,主公欲取天下,则必先收取民心。即便不能令其赢粮影从,也至少让其袖手旁观,而不是舍命去帮助朝廷。”章溢擦去额头上的滚滚冷汗,继续低声说道。

    近一年多来淮安军高歌猛进,百战百胜。一众文武的心目中,朱重九几乎成了半个神仙,虽然不至于唯命是从,但轻易也不会叩阙死谏。所以朱重九造工坊也好,开办淮扬商号也好,提倡四民平等也罢,除了逯鲁曾等少数几个,偶尔敢提出一些异议之外,其他文武,则是理解就执行,不理解在执行中理解,从来不做半点阻碍。

    但是今夜,章溢和宋克两人,却成了议事堂里难得的一道风景。让大伙厌恶之余,心中倒也涌起几分佩服。这两个书呆子,话虽然难听,却也勇气可嘉!

    “两位应知晓,朱某志在光复华夏,从没想着与天下士绅为敌!”手掌在刀柄上握了好半天,朱重九最终还是松开了发青的十指,喘息着强调。

    “微臣知晓,微臣已经决定发卖家中田产,购买淮扬商号股本!”章溢悄悄松了口气,低声表白。“然微臣是白天看过江湾的众多工坊之后,才明白天道已变,智者无需拥田万亩,亦可以让子孙衣食无忧。其他人,却没机会看到,也未必看得明白!”

    “微臣以为,这种人不在少数!”宋克也偷偷在新发的衣服下摆上擦了几下湿漉漉的手掌,笑着补充。“臣家已经破落,所以没什么舍不得。而那些乡间土豪,几辈子就守着土地过活。只知道红巾军来了,自己就要破家。却未必知道大总管来了,他们反而更容易发财。稀里糊涂之中,就成了蒙元朝廷手里的棋子!”

    “哦?”听他这样一说,朱重九总算稍稍冷静了一点儿。杀人,终究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将那些冥顽不灵的士绅屠戮干净未必很难,但重新培养一个知识群体,却至少要花费三十年。况且换个角度看,那些士绅们的抵抗,也未必完全不占理。毕竟,刀子架到了脖子上,无论是谁,都会努力挣扎一下。

    他上辈子是一个略带民族主义的愤青,却不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他坚定地认为,华夏民族不该为外族杀戮奴役,却不认为,炎黄子孙互相之间,互相奴役杀戮就是理所当然。换句话说,他所信奉的民族主义,走到最后,必然是独立、自由和平等。而不是一部分人因为血脉、财富,或者信仰了某个神明,某种理论,就可以将另外一部分踩在脚下,甚至横加屠戮。那在他眼里是一种疯狂,无论举着共产主义的旗号,还是所谓的普世价值,其间没有任何本质差别。

    想到自己最终也不能将全天下的反对者都杀光,朱重九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非常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向章溢和宋克两人虚心求教,“两位说得甚是,淮安军早晚要走出两淮。请二位不吝教我,如何才能令蒙元毒计落空,令天下士绅不再以我为敌。”

    “这?”没想到朱重九如此容易被说服,章溢和宋克两个又是一愣,受宠若惊。

    然后,接下来,他们就看到了对方固执的一面。“‘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那一套,就不必提了。朱某自己就是个草民,没理由舍命去打江山,却请士大夫出来欺负自家左邻右舍的道理。若是只有此一种办法,朱某宁愿彻底做个孤家寡人!”

    “主公明鉴,我二人绝无此意!”章溢立刻又躬下身子,郑重申明立场。刘伯温是前车之鉴,他们两个可不愿重蹈覆辙。况且改变一个人,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朱佛子现在不忘其本,谁能保证朱重九坐了江山之后,还记得他曾经是个屠户?更何况即便朱重九能坚持一辈子,他的太子、皇孙,总不可能生下来就送到民间去杀猪。几代之后,圣人子弟自然还能重主朝堂。

    “有也没关系,我不听就是!”朱重九也没指望凭着自己几句话,就能让章溢和宋克彻底改变立场,笑了笑,轻轻摆手。

    “呵呵呵呵呵”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凑趣的笑声,逯鲁曾等人,个个如释重负。

    笑过之后,议事堂里的气氛,终于恢复了正常。宋克看了一眼章溢,然后主动说道,“主公明鉴,克以为,士绅纷纷与红巾为敌,大部分都是受了蒙元朝廷的蛊惑,对我淮安新政不了解的缘故。如果大总管府能主动肯派出细作,混于商贾中间,让后者借往来商贾之口,使百姓知道,我淮扬大总管府,与其他红巾诸侯有所不同,想必他们的敌意,就会降低许多!”

    “嗯,此言甚善!”朱重九在不被气晕了头的时候,倒也是个能虚心纳谏的。立刻点点头,低声吩咐,“苏长史,此事就交给你来安排。你前一段时间不是结交了许多说书人么,拿出些钱来,让他们把淮扬的新政编成段子,四处传唱,效果应该不会太差。”

    “是,微臣遵命!”只要对朱重九有好处的事情,苏明哲才不在乎采取什么手段,立刻起身接令。

    “善公!”朱重九看了看欲言又止的逯鲁曾,继续吩咐,“士林那边,还请善公多写几封信,代朱某辩解一二。此外,淮扬地区的所有报纸,不管是官办的,还是商号私办的,善公都可以派人先管起来,让他们替我淮扬说话。”

    “是,老臣遵命!”逯鲁曾拱了拱手,沉声答应。

    “你们几个,则想办法多跟商号和往来行商沟通。让他们在赚钱之余,想想怎么才能赚得更长久!”朱重九转过头,又将目光落在身后的一众幕僚身上,继续补充。

    “是,主公!”众文职幕僚齐齐拱手,躬身领命。

    “三益,你看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尽管直说!”朱重九点点头,将目光再度转向章溢,和颜悦色地请教。

    “微臣这里,还有一个缓急之策,想请主公考虑!”章溢想了想,迟疑着说道。

    “怎么个缓急法?你不妨说仔细些!”朱重九皱了皱眉,低声吩咐。

    章溢点点头,再度拱手,“实不相瞒,以微臣之见,都督时下所行之策,有些操之过急。在淮、扬、高邮三地还好,毕竟这里土地贫瘠,百姓多半靠煮盐、帮工和经商为生,新政对他们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至少,不会绝了任何人生路。其他地方,则是不然!”

    “嗯,这个我知道了。你继续说!”朱重九想了想,无奈地点头。

    在一个完全的农业社会,想大规模推广工业化,阻力的确非同一般的大。如果不想血流成河的话,的确需要步子稍微放缓一些。

    “所以,微臣以为,我军若是离了两淮,则必须以争取民心为上!”章溢很小心地避开一些字眼,用民心取代士绅之心,或者在他眼里,这二者并没有明显的不同。据他以往的人生经验,大多时候,百姓都会唯当地士绅、族长马首是瞻,不会自己考虑事情,不会仔细权衡利弊。

    “的确!得民心者,得天下!”朱重九笑了笑,叹息着点头。

    “所谓缓,就是在淮扬之外,暂且不要过早推行将奴仆改为雇工之策,而是重拾光武仁政,严令其不得残害奴婢。对于肯主动响应新政者,则重奖之。或赐以一、二开作坊生财之道,或赐予某种货物在当地的专营权,令其他旁观者权衡利弊,自行决定是否效尤。”

    “嗯——!”朱重九低声沉吟,不置可否。光武仁政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不甚清楚。但从章溢的说辞上来推测,应该是自上而下的一种号召,没有什么实际法律效力,并且也未必能得到有效的执行。这与他原来的打算,严重的不附,甚至会严重地拖慢他的初级工业化设想之实现,让人心里觉得很不舒服。(注2)“主公可以在新得之地,设立一个年限。或三年,或者五年,期限之内,一切照旧。但期限过后,则任何人不得再买卖奴仆。”知道朱重九不是那么容易让步,宋克赶紧在一旁补充,“对于摊丁入亩,士绅一体化纳粮也是如此。肯主动响应我淮扬军的,不妨许他一些好处。在开办作坊,经营货物,或者其他方面,给与大力扶持,在其应纳总数的份额内,也做一些减免。对于袖手旁观,不肯主动投效者,则不承认其为士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切从严!”

    先以缓和年限慢其死志,然后再诱之以利,分化拉拢,虽然与朱重九理想中的情况相差还是很远,却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至少,推行起来,会比一切严格按照淮扬这边的规矩办,要容易得多。

    “对于那些冥顽不灵,胆敢勾结蒙元朝廷抵抗我淮安义师者,则适于用急!”章溢紧跟在宋克之后,大声补充,“诛其族,抄没其家,将其田产尽数充公然后分给百姓。百姓得我大总管府之田,自然不在乎摊丁入亩。那些妄图脚踏两只船者见到大总管之霹雳手段,也会心生忌惮,权衡自己今后的作为!”

    “善,此言大善!”朱重九用力抚掌,咬牙切齿地给章溢喝彩。什么叫做毒士,章溢此人,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该给好处的时候,根本不考虑什么原则。该动手杀人的时候,也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而如果淮扬大总管府采纳他的提议,今后在新打下来的地盘上推行区别对待的政令。当地那些所谓的士绅,抵触心理将减小许多。毕竟他们还有一段时间去适应,有一定特权可以享受。远比跟着蒙元朝廷一条路走到黑风险小。如果其中一些头脑灵活者能顺利转向工商业,恐怕将来整个家族的前途,也未必比靠着眼下几千亩土地吃饭差。(注3)注1:出自元史,百官志。于河南、淮南等地立义兵万户府、毛胡芦义兵万户府等,“免其差役,令讨贼自效”

    注2:汉光武帝刘秀取得天下之后,鉴于豪强世家对奴仆过分苛刻,导致社会动荡的先例,曾经多次下旨,严禁残害奴婢,限制土地兼并。但这些政令的执行力度都不大,仅仅其在世时,豪强们的行为有所收敛。待其驾崩之后,就故态复萌。

    注3:所谓政治,总有妥协。美国南北战争中,林肯宣布解放南方黑奴,但北方支持自己的诸州,则一切照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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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追究指摘哪个民族过去的是非,而是为了记录当年华夏百姓为了不受奴役而进行的抗争。男儿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儿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儿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