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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七章 破贼 (下 三)

    第五十七章破贼(下三)

    “中军、嘉定陈字营、杭州夏字营、长洲崔字营,全体右转迎敌。督战队,分一半人手跟上。先灭方贼,再破江湾!”事到如今,董抟霄也没有太好的选择了。把牙一咬,命令剩下的所有兵马向右迎战。

    淮安军骁勇善战,但人数太少,没那么容易在浙军的正面造成突破。而右翼的方家军,虽然人多势众,以往成名却是在海上。到了陆地,未必能保持同样的战斗力。至少,董抟霄不相信自己的嫡系部队和毛葫芦兵,会败给他们。

    如此,击溃方贼,清除来自侧翼威胁,就成了必然之选。只有打败了方国珍,浙军才能专心地对付江湾城的淮贼。甚至可以趁机从两翼包抄过去,令他们来得回不得!

    “先灭方贼,再破江湾!”“先灭方贼,再破江湾!”亲兵们扯开嗓子,尽职地将军令一遍遍重复。

    “先灭方贼,再破江湾!”“先灭方贼,再破江湾!”各路毛葫芦兵也大声重复,自己给自己壮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包含着愤怒,凄厉悠长,宛若冬天从江面上吹来的北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响如闷雷,在人的头顶滚来滚去,让人头皮发麻,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伴着凄厉的号角和沉闷的战鼓,剩下的两万五千余浙军缓缓转向,由东西转为南北,迎向缓缓推过来的方家海贼。每个人眼里,都写满了怨毒。

    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转眼之间,就缩短到了一百二十步之内。忽然,董抟霄身边传出了一记短促的战鼓,“咚——!”

    “咚——!”各支队伍的正中央,皆有一记短促的鼓声相呼应。走在后排的弓箭手们,迅速停住脚步,扬起弓臂,娴熟将两尺半长的雕翎箭搭上弓弦。手持长矛与刀盾的其他将士则继续向前,一边走一边调整彼此之间的距离,准备与弓箭手配合,给敌军致命一击。

    “呜呜呜哇哇,呜呜哇哇,呜呜哇哇......”正在缓缓前推的方家军当中,也传来一阵怪异的海螺声,不甘示弱,仿佛在回应接对手的挑衅。先前略显凌乱的青黑色的军阵,也猛然停住了脚步。紧跟着,十二辆双轮小炮车,忽然从几个方阵衔接处的缝隙当中推了上来!

    “不好!”董抟霄看得心里一哆嗦,立刻抓起令旗,准备勒令麾下将士加速前进。避免任何远距离对射。然而,没等他将命令喊出嗓子,对面的小炮,已经喷吐出数道火蛇,“轰!”“轰!轰!”“轰!轰!”........

    一整排黑漆漆的铁弹丸,带着淡白色的尾迹,呼啸着扑向浙军的阵列。大半数砸中了目标之后,立刻扎入地面,掀起了大团大团的血肉和泥土。另外四枚,则在落地之后,又迅速地跳了起来,于人群中画出四道诡异的折线。

    破碎的兵刃和肢体,在炮弹掠过的路径上,四溅飞舞。一百二十步的距离,即便是滑膛炮,威力也大得惊人。凡是被四斤炮弹扫中的浙军将士,无论是身穿皮甲的董家嫡系,还是只有竹板或纸甲护身的毛葫芦兵,皆都被扫得四分五裂!

    四道血淋淋的裂缝,就出现在浙军当中,仿佛被魔鬼咬出的巨大豁口。有士兵掉头逃命,立刻被队伍最后排的督战者砍掉了脑袋。百夫长、千夫长,以及准备在征战中谋取功名的士绅子弟们,则用钢刀逼迫着各自的手下,上前填补裂缝。整个浙军的阵列,在骤然停顿了数息之后,再度加速向前推进。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再度响起,恨意十足。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浙军弓箭手们仰天射出一团羽箭,抢在对面的火炮装填之际,向方家军展开血腥报复。数百,数千,密密麻麻,令人躲无可躲。

    大团大团的血花,在方家军当中溅起,数以百计的海贼中箭倒地。但是,更多的人却迅速接替了倒地者的位置,一手举起藤牌,一手举起鱼叉,肩膀挨着肩膀,继续向敌军缓缓迫近,不疾不徐。

    “咚——!”又是一记战鼓响。

    数千支羽箭再度腾空,将两军之间的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更多的海贼中箭摔倒,更多的海贼,踏着同伴的血泊上前补位。他们当中,只有极少数,穿着用鱼皮硝制的铠甲,大多数,只是一身布衣。但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转身,哪怕死亡就近在咫尺。

    “咚——!”第三记短鼓响起,大波的羽箭继续腾空。找到感觉的浙军弓箭手,迅速抽出第四支羽箭,搭上弓臂,同时将角度略略调高。

    敌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只剩下了七十步。羽箭的初始角度必须调整,才能给海贼们造成更大的杀伤。

    “轰!”“轰!轰!”“轰!轰!”........抢在第四波羽箭来临之前,十二门四斤炮再度发出怒吼。依旧是十二枚实心弹,半数砸入浙军当中之后,连同目标的尸骸一道,迅速被人海吞没。另外六枚则再度跳了起来,左摇右摆,画着之字型高速跳来跳去,将沿途遇到的浙军将士统统分解为尸块。

    六条血淋淋的裂缝,再度出现于浙军的队列当中。近二十人当场被炮弹砸死。还有十余名倒霉鬼,被炮弹砸成重伤,倒在血泊中翻滚挣扎。比起死者,他们的样子更加令人不敢直视。凡是被炮弹擦中的部位,皆深深地向内凹了进去。黑色的血浆,则不断沿着伤口处汩汩而出。在黑色的血浆掩盖之下,则是惨白色的骨茬,刺破皮肤的肌肉,探在充满硫磺味道的空气中,刺激着人的眼睛。

    重伤者的惨状,令炮弹轨迹附近的浙军士卒心颤胆寒,两腿软得像灌了铅般沉重。然而,没有被炮弹波及到的其他兵勇,则嘴里发出疯狂的呐喊,以更快的速度,朝海贼们猛冲。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只剩下这么短的距离了。火炮根本来不及第三次装填。而他们,只要与海贼们短兵相接,就必胜无疑。

    “呜呜呜呜哇哇呜呜呜哇哇哇......”海贼们好像也感觉到了危险,队伍中的螺号声,变得单弱哽咽。听到来自中军的螺号声,冲在最前面几排的方家海贼,忽然放缓了脚步。彼此间以更近的距离互相靠拢,高举藤牌,护住自家的头顶和上半身。手中的鱼叉,则平平地指向正前方,将整支前军迅速收缩成了八个巨大的刺猬。

    在寒光闪烁的钢叉铁刺之间,又有数以千计的铁管子探了出来,隔着短短五十步距离,稳稳地指向扑上前的各路浙勇。

    “吱——!”一声凄厉的铜哨子,忽然穿透了号角声,战鼓声和海螺声的三重奏,如同彤云后射出来的第一道阳光。

    “呯!”一千二百支铁管子,同时喷出白亮亮的弹丸。如暴风雨般,扫在浙军前排将士的身体上。整个浙军的队伍推进速度,骤然停顿。随即,无数道血箭腾空而起,将眼前的世界染得一片通红。

    是火铳,大批的火铳。被火药推动的铅弹,在五十步远的距离上,无视一切铠甲的阻挡。凡是被集中者,要么当场气绝,断胳膊断腿,倒在地上大声惨嚎。

    所有鼓声的号角声,仿佛被卡住了嗓子般,也突然停顿了下来。整个战场,忽然变得极其肃静。除了伤者的惨嚎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杂音。而在伤者的惨叫声中,来自扬州城内的火铳手们迅速将枪管收了回去,笔直向上。然后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小的纸管,将涂了红色的一端用牙咬破,将里边的火药从铳口倒了进去。然后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从纸管底部挤出一颗弹丸,迅速填儒铳口。

    双方的距离如此之近,浙军的前排士卒,几乎能看见火铳手们的每一个动作。然而,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却不知道自己该继续前进还是后退,彼此挤压着乱做一团。

    火铳,大批的火铳,至少有一千支。方家军中,什么时候有了火铳。有火铳的,肯定不是方家军,而是朱屠户麾下的淮贼!对付方家军,毛葫芦兵心中有绝对的自信。对上朱屠户麾下的淮贼,毛葫芦兵绝对不愿意白白送死。

    然而,董抟霄却不准许任何人后退。亲手抢过鼓槌,再度将催命鼓敲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闻鼓则进,这是军令,违令者死。跟在军阵最后一排的督战队,立刻向前扑了过去,以自己人的鲜血鼓舞士气。数十颗血淋淋的脑袋当场被砍了下来,其中不乏士绅子弟。所有队伍在钢刀和弩箭的逼迫下,再度振作士气向前扑去,嘴里发出的声音如鬼哭狼嚎。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又一波箭雨,笼罩了方家军和淮安军组成的刺猬阵。

    “呯呯呯呯呯呯”枪声宛若爆豆,躲在刺猬阵中央的火铳手们,射出第二轮子弹。然后低下头,迅速装填火药,压紧弹丸,动作娴熟无比。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响个不停,宛若催命的鬼嚎。董抟霄亲自带领嫡系部队冲上来了,手中的钢刀倒映出蓝色的日光。

    “呜呜呜呜哇哇呜呜呜哇哇哇......”怪异的海螺声连绵不断。在八个巨大的刺猬阵之后,冲上前两千多名身穿黑色皮甲的古铜脸壮汉。人手一杆鱼叉,精赤的双脚踩过血泊,留下一道道红色的印记。

    “鲨鱼兵!”董抟霄的眼睛,猛地眯缝了起来,寒光如电。

    方谷子真的疯了,不知道他收了朱屠户什么好处,居然把起家老底子鲨鱼兵给派了出来。这支队伍人数虽然不多,却是威名在外。当年官军几次出海征剿,最后都折在了这群以鲨鱼和鲸鱼皮做铠甲的恶贼之手。

    然而,董家军却也藏着同样的定海神针。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快速抄起角旗,发出最后的命令,“亲兵营,出击!”。

    “轰!”如愤怒的蚁群般,从令旗下,涌出两千全身披双层铠甲的彪形大汉。每个人背后的认旗上,都写着一个清晰的“董”字。

    他们是董抟霄重金培养的亲兵营,俗称家丁营。每个人平素都拿四倍的军饷,从兵器、铠甲到吃穿用度,无不高人一等。甚至他们的姓氏,也与普通士兵完全不同。每个人都早已改成了“董”,仿佛自己真的是董抟霄的同族子弟。他们生命早已就卖给董家,临阵时除了努力向前之外,没有其他任何选择。

    “将老夫的帅旗竖在此处。不死不退!”望着亲兵营蜂涌而上的背影,董抟霄深吸一口气,缓缓从腰间抽出宝刀。杀手锏已经派了上去,剩下的事情,就只能交给老天。董某人奉命来此,今日当以死报答君恩。

    “青田先生,你看?”就在距离董抟霄的帅旗二百多步远处,方国珍迅速侧过头,朝身边的一个文士询问。

    “不急!”被唤作青田先生的刘伯温笑了笑,镇定自若。

    二人早就相识多年了,早在方国珍第一次受招安时,身为地方官吏的刘伯温,就曾经建议上司将此人诛杀。但他的建议却根本没人采纳,最后反倒因为方国珍上下打点,让他丢了饭碗。

    不过旧怨归旧怨,二人现在,却成了亲密搭档。从收钱放水,到联手灭董。几天来,淮安军和方家军之间的合作,全是刘伯温在穿针引线。无形中,方国珍也将他当成了淮安第四军军的化身,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第四军指挥使吴永淳的想法。

    双方的精锐,已经在阵前绞杀在一起。你来我往,各不相让。淮安军火铳手,不断从刺猬阵后探出铳管,给浙军造成巨大伤亡。而浙军的弓箭手,则把报复全都倾泻在方家军头上,令他们尸横满地。

    每一刻,都有大量的士卒死去,不分敌我。如此大的损耗,令方国珍无法不感觉肉疼。咬了咬牙,冒出被友军鄙视的风险,再度向刘伯温询问,“吴将军,吴将军那边什么时候能成。青田先生,不过是五十门炮,你总不能让我把麾下弟兄全搭进去。”

    “快了!”刘伯温依旧镇定自若,从腰间掏出根单筒望远镜,四下看了看,然后笑呵呵地递给方国珍,“若是连董某人的三板斧你都顶不住,将来拿什么去雄霸四海?!不过你也别太担心,真的用不了太久了!最多半刻钟后,形势自然分明!”

    说罢,也懒得多做任何解释。老神在在地将袖子朝身后一背,闭上眼睛开始假寐。对近在咫尺的喊杀声充耳不闻。

第五十八章 破贼 (下 四)

    第五十八章破贼(下四)

    “这是什么?”方国珍将单筒望远镜抓在手里,明知故问。

    这东西的用途,刘基在第一天出使他的军营时,就曾经亲手向他展示过。作为一个纵横水面多年的老海贼,方国珍恐怕比任何人都知道能多看数里远的距离,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上述种种,都不妨碍他继续装傻充愣。不图别的,只图逼着刘伯温嘴里能多吐几句承诺,以便在今后的合作中,拿着去向淮扬大总管府讨价还价。

    如意算盘打得精明,只可惜他完全找错了人。刘伯温虽然仕途上郁郁不得志,但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又在官场上打过数年滚儿,无论智力还是和人勾心斗角的经验,都甩了他不知道多少街。根本不肯接话茬,只是继续闭着眼睛装逍遥神仙。

    方国珍连续问了三次,也没得到半个字的回复。只好悻然撇了撇嘴,举起单筒望远镜,开始仔细观察整个战场。

    正前方稍稍偏左位置,他麾下的心腹鲨兵和董抟霄的家丁营正胶着在一处,战得难解难分。战场右侧,则是其他海贼精锐硬顶着各路毛葫芦兵。隔着人海人墙,来自淮安军的火铳手和来自浙东的弓箭手互相比拼准头,互相朝对方头上倾斜弹丸和利箭。火铳的威力巨大,几乎每一轮发射,都能带走数以百计的浙东子弟。但弓箭手们却占了射速上的便宜,利用破甲锥,在极近距离上,也给海贼们造成了巨大的杀伤。

    整个战场上,此时威力最大的,依旧是火炮。不鸣则已,一鸣就是尸横遍地。但火炮的装填速度比火铳还要慢上数分,并且因为敌我双方的战兵此刻彻底搅成了一团,不得不加倍小心。造成这种情况的主要原因,乃是方家军的战兵和淮安军炮兵相互之间缺乏配合,如果换了同样是淮安军的战兵和淮军的火炮.....

    想到这儿,方国珍心里突然轻轻打了个哆嗦。将望远镜迅速转了个方向,对准先前从江湾新城内杀出来的那支淮安军。他们和浙军的距离有些远,但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和浙军发生了接触。那队浙东毛葫芦兵人数虽然众多,却并非董贼麾下的主力。他们,他们,天啊!他们怎么如此之快?.

    尽管心中已经提前带上了几分期许,视野里看到的情况,依旧令方国珍惊诧地张大了嘴巴。那支毛葫芦兵已经崩溃了,就在方家军和浙军发生接触这短短半柱香时间,堵在战场正东方那支来自宜兴的毛葫芦兵,已经被打得倒崩而回。写着“王”字的战旗,早就落到了一名淮安斥候手里,被此人骑着战马,倒拖在身背后来回展示。而一些依旧聚集成团,看样子准备垂死挣扎的毛葫芦兵们,则在这面千疮百孔的大旗前,迅速土崩瓦解。

    “轰——!”“轰——!”“轰——!”“轰——!”摆在那支淮安军阵地后的四门小炮,猛地来了一次齐射。不是针对毛葫芦溃兵,而是针对不远处正在与淮安骑兵对峙的探马赤军。黑漆漆的弹丸越过纷纷撤向军阵两侧的自家战马,砸进探马赤军密集枪阵中,趟出四道恐怖的血肉胡同。而那支董抟霄麾下的探马赤军,则像被激怒了的公牛般,疯狂地朝淮安军冲了过去,长矛钢刀并举,将沿途敢于挡路的自家溃兵,杀得尸横遍野。

    “结阵,赶紧原地结硬阵,然后让骑兵迂回攻击探马赤军的身后!”尽管自己的声音不可能被听见。方国珍依旧忍不住低声吼叫了起来。

    探马赤军可不是毛葫芦兵,无论战斗力还是战斗意志,都超出了后者数倍甚至数十倍。两千余淮安军与五千探马赤军正面硬撼,除了结阵据守之外,方国珍根本想不出任何对策。

    然而,让他心脏狂跳不止的是。那支刚刚击溃了宜兴毛葫芦兵的淮安军,居然迅速收缩了队形,然后旌旗断然前指,径自朝探马赤军迎了上去。细细的长蛇阵,就像一条单薄堤坝。试图挡住迎面而来的骇浪惊涛。

    这无疑是找死行为,因为一旦双方彻底绞杀在一处,撤向两翼淮安骑兵,就很难再帮上任何忙。而那五千探马赤军之后,分明还藏着大量的弓箭手和弩手。透过单筒望远镜,方国珍看得清清楚楚。

    看得再清楚都没有用,距离太远,他根本来不及给任何人示警。只能继续眼睁睁地看着,两支队伍迅速互相接近,从两百步接近到一百五十步,再从一百五十步接近到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八十步。“嗖!嗖!嗖!嗖!嗖!嗖!”探马赤军方阵后排的弓箭手率先发难,朝着淮安军的阵线,迎头射出一波箭雨。虽然距离很远,方国珍却觉得自己依旧听见了那骇人的羽箭破空之声。然后,他就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当当当当当当!”羽箭飞掠过八十步的距离,猛地从半空中一头扎下。砸在淮安军的队伍中,宛若雨打芭蕉。

    “吱——吱——吱!”战兵团长屠小弟奋力吹响嘴里的铜哨子,然后低下头,用头盔阔沿迎向羽箭来临方向。

    位于长蛇阵最前两排,总计六百多名战兵们,也微微低下头去,学着自家团长的模样,尽量用头盔的阔沿和前胸甲,面对羽箭。同时,继续迈动整齐的步伐,继续朝敌军推进。

    冷锻而成的钢盔和胸甲,将绝大多数羽箭都弹得倒飞出去,没给弟兄们造成任何伤害。但是,偶尔也有一、两支因为角度问题,或者其他各种莫名奇妙原因,恰巧射在了胸甲和臂甲的衔接处,或者射穿了其他需要保持灵活性的薄弱点,让中箭者呻吟着倒地。

    空出来的位置,很快被更后排的战兵们迅速填补。整个军阵,顶着狂风暴雨般利箭,继续向前。没有人停下来,也没有人试图转身。尽管队伍中,一些老兵在肚子里头,已经在不停地问候某些人的直系亲属。

    他们骂得最多的,通常都是淮安军长史苏明哲,论权力之重,在整个体系之中,仅次于朱总管的第二号人物。因为老兵们都清晰得记得,在去年三四月份的时候,每个战兵都有一套全身板甲穿。而就是因为姓苏的想省钱,将所有战兵的全身甲硬生生砍掉了一半儿。都变成了现在这种只有前面为精铁锻压,后面则为单薄的软猪皮缝制。如此一来,铠甲的重量的确降低了一半儿,可临战时,士兵们就只剩下了一个行军方向,前进,永远面对你的敌人前进。否则,转过身后,死得肯定更快。

    没有人会骂朱重九,虽然谁都知道,不经过朱大总管的准许,姓苏的绝对不敢肆意妄为。然而无论新兵还是老兵,都清楚记得自己入伍之前,过得是什么日子。是朱总管将他们从流民堆里拉了出来,是朱总管让他们第一次吃饱了饭。是朱总管,让他们第一次感觉到了做人的滋味。所以,他们就要像人一样回报朱总管的恩情。尽管,朱总管身边,总是被各式各样的“奸臣”环绕!

    “当当当当当!”第二波羽箭又凌空而至,比第一波更密,更急。战兵团的勇士们,依旧低着头,用胸甲和盔沿迎着箭雨,列队前行。每一名勇士手中,都擎着一杆锐利长矛,矛头长三尺,有四个棱,前尖后粗,最后变成一根圆圆的套管。套管内,则衔接着一根一丈五尺长的白蜡杆子,儿臂粗细,握在手里轻重适中。

    每一根长矛,都斜斜地竖在身体的上前方,随着人的脚步轻轻摆动。一则,这样做,可以遮挡掉很多羽箭,为后排的火铳手们,提供最大程度的保护。二来,这样做也相对协调省力,不会影响低头的角度和前进的动作。

    “轰——!”“轰——!”“轰——!”“轰——!”四门小炮又来了一轮齐射,这一次,他们使用了开花弹。巨大的爆炸声,在探马赤军的方阵中响起,四团暗红的烟柱扶摇直上。

    至少有二十名契丹人被炸死,还有十余名被炸得缺胳膊少腿,躺在血淋淋的弹坑附近翻滚哀嚎。但对于五千人的队伍来说,这个数字却是微不足道。跟在方阵中央靠后位置的探马赤军万户萧延昭轻轻撇了下嘴,毫不犹豫地抄起了鼓槌,狠狠敲在架在身前的巨鼓上,“咚!”

    “咚咚咚咚咚!”连绵的战鼓声在紧跟着在军阵中跳起,整个契丹人的方阵再度加速。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平矛!”有骑着马的将领在队伍中大声断喝,同时吹响嘴边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刷!”六百多杆长矛,猛地放平。锋利的矛尖,对准迎面走过来的淮安将士胸口。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第三排羽箭,再度腾空而起,遮断头顶上的日光。弓箭手们迅速抄起第四支,箭锋完全用百炼精钢打造的破甲锥。奋力将弓弦拉到最满。

    下一轮,将是最后一轮齐射。他们准备用破甲锥替自家袍泽开路,收割胜利的果实。

第五十九章 破贼 (下 五)

    第五十九章破贼(下五)

    “吱——吱——吱!”战兵团长屠小弟继续吹响嘴里的铜哨,协调整个战兵团的步伐。他的胸甲上插着六根羽箭,头盔边缘还有两根,整个人看上去像极了一只掉了毛的孔雀屁股,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其中有两支羽箭,肯定已经穿透了胸甲,从箭锋末端隐隐渗出两股殷红色的血迹。虽然入肉不深,却疼得厉害,随着他每走一步,伤口处都像有两把小刀子在朝里边肉。但是,屠小弟却不敢停住双腿,更不敢让口中的哨子停下来。

    对面的探马赤军已经开始冲锋,这时候,他必须站在队伍的最前排。这是一名战兵团长的职责,也是一名战兵团长的荣耀。只要他的哨声不断,整个战兵团的脚步就不会变得凌乱。只要弟兄们的脚步始终保持齐整,他们的阵形就坚若堤坝。

    而两军对战,整体的阵形永远优先于个人的勇力和冲锋速度。这是副指挥使陈德亲口传授给他的秘笈。据说是陈氏将门的压箱经典。不光是他,战兵团里的副团长、营长和几个连长,都曾经得到了陈德的类似指点,对纪律和阵形的认识,都深入到了每个人的骨头缝隙当中。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第四波羽箭,接踵而至。落在人身上,则发出明显与前三波羽箭不同的声音。有点像重锤砸上了破锣,又类似于冰雹砸穿了晚秋的荷叶。是破甲锥,凭着两年多来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经验,屠小弟清晰第判断出这一波羽箭的真实面目。深吸一口气,将铜哨子吹得愈发响亮。

    “吱——吱——吱!”“吱——吱——吱!”单调的铜哨子声,压住伤者的呻吟和破甲锥与板甲接触时的摩擦声,刺激着每一个战兵的神经。

    平素训练中养成的本能,在这一刻被充分刺激了出来。几乎第一和第二排的所有能站立的人,包括数十名被破甲锥穿透了铠甲又刺入**盈寸的轻伤号,都迈动双腿,重重向前踏步,“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每一步,都气势万钧。

    他们是长枪兵,朱总管麾下的长枪兵。从徐州到淮安再到扬州,每一场战斗都列于队伍最前排。只要三寸气在,就永远不会让身后的袍泽直接面对敌军。

    他们是长枪兵,淮安军长枪兵。从团长到营长到普通一卒,每一个都经过重重筛选。只要没有倒下,就永远不会用脊背对着敌人。

    “轰——!”“轰——!”“轰——!”“轰——!”四门小炮再度吐出火焰,越过淮安长枪兵的头顶,扎进迎面冲过来的探马赤军。

    这一轮,是实弹。探马赤军方阵被迎面撕开了三条血口子,脚步却丝毫都没有放慢。后排的士兵大叫着填补上被炮弹砸出来的缺口,前排的士兵则咆哮着,使出身体内最后的力气。

    只有冲起速度来,才能给敌军更强大的冲击。这是几代探马赤军用生命总结出来的经验。只要将对面的军阵冲垮,接下来任务就是追亡逐北。敌军即便有火炮助战,也无力回天。

    而淮安军的战兵们,却依旧保持这同样的前进速度。阵形,阵形,阵形,速度越快阵形越容易被拖垮。而齐步前进,则军阵始终如墙而进。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感觉到脚下大地的震颤,屠小弟眼睛瞪得滚圆,嗓子里头,瞬间干燥如火。额头上的血管,也一根根蹦了出来,在头盔内沿下快速地跳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跳动,清晰第感觉到有股凉凉的威风在耳畔轻吹。清晰看见对面敌人的皮盔,还有皮盔之下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清晰第看见,迎面刺过来的雪亮长矛!

    已经进入到了十步之内。再有一到两个呼吸,就要刺中他的身体。但是,这一刻,他却丝毫感觉不到恐惧。只觉得敌军的脚步是如此之慢,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破绽。而自己身上,所有伤痛却忽然不复存在,手臂和双腿充满了力量。那是猛兽扑向猎物之前所积蓄的力量,只待最后那一闪而过的时机。

    “嘀嘀嘀嘀嘀——!”一记短促无比的唢呐声,预示着时机的到来。唢呐的指挥级别,远高于铜哨。听到声音的战兵团长屠小弟,立刻将身体蹲了下去,手中长矛末端触地,矛锋斜斜地指向前上方,迎面冲过来的那名探马赤军的哽嗓。

    “刷!”第一排,三百名战兵,与屠小弟一道蹲了下去。锐利的四棱矛锋,在普通人的哽嗓高度,排成了笔直的一道横线。

    这是他们平素训练了上千次,才达成的默契。每个人都早就将动作幅度和出矛角度,变成了本能。临阵时根本不用想如何做,凭着直觉就可清楚第展示。

    “刷!”第二排,又是三百杆长矛,末端触地,矛锋在高出第一排两寸位置,组成第二条死亡直线。

    正在奋力前冲刺的探马赤军,没想到对手竟然拿克制骑兵的招数来应付他们,冲击的速度猛然一滞。

    没有人愿意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硬撞矛锋,特别是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即便是英勇绝伦的探马赤军也不愿意。

    “咚!”根本不会给对手太长反应时间,第三排的淮安战兵,也蹲了下去。这是一整排的刀盾兵,手中的木盾有大半个人高,重重第戳在地上,立刻组成了一堵整齐的木墙。

    然而,这道木墙的作用,却不光是为了阻挡羽箭。就在探马赤军急着调整战术之时,第四排的淮安士兵,将扛在肩膀上的大抬枪,架在了前排的盾墙上。

    只有区区一百杆,但枪管,却像成年人的手臂一样粗细。跳动的火星,迅速点燃了药锅里的火药。“轰——!”白烟弥漫,数万颗筷子头大小的铅弹,从枪口喷了出去,直扑对面的探马赤军。

    探马赤军的方阵正面,猛地打了哆嗦,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了上百道血淋淋的缺口。每个缺口处,至少都有两三人倒地。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窟窿眼,又红又热的血浆,顺着铠甲上被打出来的窟窿眼,喷泉般四下飞溅。

    “嘀嘀嘀嘀嘀——!”唢呐声再度响起,依旧短促而激越。第四排的淮安士兵,迅速将笨重的抬枪扛上肩膀,倒退着向后。第五排士兵与他们相对而行,将三百杆火绳枪,再度架到了盾墙上。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十步不到的距离,即便是滑膛枪,也很难射失去目标。

    当爆豆子般的枪声结束,整个探马赤军方阵正面深入半丈深的位置,已经找不到站立的人。倒在血泊中的将士要么已经气绝,要么手捂着伤口,翻滚哀嚎,声音惨得令人两股战战。而方阵后排的弓箭手们,刚刚将第二支破甲锥搭上弓弦。已经发酸的手臂颤抖得像风中的芦柴棒。

    “嗖——!嗖——!嗖——!”第六排,也是最后一排淮安士兵上前,冒着被破甲锥射中的风险,扬起粗壮的胳膊,将三百余颗手雷丢向了探马赤军。

    这是用玻璃粉和硫磺作为引火栓的拉弦式手雷,击发概率,比最初的点火式手雷高出了至少两成。三百颗手雷,竟然有两百二十余颗落地之后立刻炸开。用大团大团的黑色烟雾,将探马赤军的方阵彻底笼罩。

    “嘀嘀嘀,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唢呐声再度响起,第四军副指挥使陈德鼓足力气,脖子和面孔因为激动而红得宛若涂朱。

    “吱——!”战兵团长屠小弟,则以一声尖利的铜哨子声作为回应。随即,快速站了起来,将手中长矛笔直地指向了正前方。同时,他再度行使自己的临阵指挥权,奋力吹响进攻节拍,“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第一排,第二排战兵,一层接一层起立。两排长矛,伴着单调而又亲切的铜哨子声,缓缓向前推进。遇到直立的人,平推过去,将其犁成一堆堆碎肉。遇到直立的战马,也平推过去,不做丝毫停顿。

    黑色的硝烟迅速被风吹散,契丹人的方阵,抢在硝烟被吹散之前,土崩瓦解。五千大军,竟然有一千余人永远倒在了阵地上。另外三千余,则彻底失去了与对手交战的勇气,丢下长矛、盾牌、角弓、弩箭和钢刀,四散奔逃。

    “站住,站住,全都给我站住。他们火铳里已经没弹丸了,他们需要装填!”作为整个方阵中仅有的几个清醒者之一,探马赤军万户萧延昭手持一把钢刀,冲着溃败的士卒四下乱砍。

    他的亲兵卫队,则紧紧簇拥在身侧,试图追随主将一道力挽狂澜。乱哄哄的人流中,这一小簇异类实在过于醒目。跟在淮安军战旗下的长史宋克迅速发现了他们,毫不犹豫第举起了因为装填缓慢而一直没机会发挥作用的线膛枪,隔着四十步远,缓缓扣动扳机。

    “呯——!”

    正在试图重整队伍的探马赤军萧延昭,应声而倒。

第六十章 雪崩

    第六十章雪崩(上)

    “过瘾!”第四军长史宋克将线膛枪一收,回头抛给紧跟过来的讲武堂学生。然后顺手从对方怀里抢过另外一杆装填完毕的神机铳,熟练地架上肩膀,寻找下一个目标。

    线膛枪的射程和准头虽然都远超滑膛枪,但过于复杂的装填流程,却使得它变得有些鸡肋。因此,目前最好的使用办法,就是让射击和装填分开,给一名射手配备三名以上装填手。用人员数量来弥补装填速度方面的不足。

    视野里,又出现了一个探马赤军千夫长的身影。大约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生得极为魁梧。出于某种身为将领的自尊,他正试图将身边的溃兵集结起来,尽量有秩序的脱离战场。只是,这个努力注定是徒劳,先前那绵绵不断的火器攻击,已经令大多数探马赤军都吓破了胆子。他们宁可在逃命中被人追上捅死,也不愿意再做毫无希望的挣扎。

    “呯!”宋克果断地扣动了扳机。六十步,以往在这个距离上,用弓箭他都能百发百中,更何况换了稳定性远比弓箭要强的神机铳?滚烫的子弹,迅速在探马赤军千户的前胸口钻出了一个巨大的血洞,周围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聚集起来数名契丹老兵,顿时做鸟兽散。

    “长史,换枪!”一名身材胖胖的学生,将自己的神机铳交给宋克。然后满脸堆笑里拿走已经发射过的枪支,半蹲在地上开始装填。

    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崇拜英雄的时候。而文武双全,又豪气干云的宋长史,在许多讲武堂学生眼里,就是自己来要追赶的目标。受推崇程度,远超过其他没怎么读过书,完全凭着血勇和资历熬出头的将领。亦远超过那些通过科举考试进入淮安军,本身却手无缚鸡之力的高级参谋。

    曾经破家募兵反元,失败后又流亡江湖的宋克,内心深处里依旧藏着极其浓重的侠客情节。对学子们的崇拜,显然非常受用。先给了小胖子一个嘉许的微笑,然后将神机铳架上肩膀,缓缓左右移动。

    第三个被他发现的目光是一名骑着马的络腮胡子,不肯依靠坐骑的速度独自逃命,反而高举起一把弯刀比比划划。宋克迅速将枪口对准他的胸膛,手指稳稳地压住扳机。“呯——!”络腮胡子头一歪,坠马而亡。

    “长史,给!”又一把装填好的神机铳主动送到面前,宋克开心地还以微笑。然后端稳枪身,寻找下一名不甘心接受失败的对手。

    “右边,右边七十步。长史,右边七十步有个不怕死的!”耳畔传来急切的提醒,他遵照学子的指示快速转动枪口。是一名射雕手,正凭着娴熟的射艺,为撤往他那个方向的其他探马赤军提供掩护。脚下插着一排破甲锥,每一次俯身的瞬间,都能迅速将其中一支搭上弓臂。

    “呯!”还没等宋克有找到绝对命中把握,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枪响。七十步外的契丹射雕手胸前冒出一股血箭,不甘心地在原地打了个圈子,缓缓栽倒。

    “谁?”宋克懊恼第皱了下眉,迅速转头。他看见不远处,一个白脸少年向自己微微拱手。是郑文焕,淮扬商号某个股东的嫡子,讲武堂一年一队的大队长。无论纸上谈兵成绩和场上实战成绩,在同级学子中都数一数二。

    跟这些后生晚辈,宋克没办法太认真。摆了摆手,端起神机铳,努力寻找新的目标。这次,他找到一个百夫长。估计是逃不动了,正带着十几名同样走投无路的探马赤军,做垂死挣扎。“呯!呯!呯!”接连三声枪响,从侧面传来,将这名百夫长的脑袋打了个稀烂。

    “该死!”接连两次蓄足了势,都没来得及击发。宋克甭提被憋得有多难受了。侧转过头,准备看看是哪个讨厌的家伙抢了自己的目标。却惊诧发现,副指挥使陈德举着一把正在冒烟的三眼短铳,朝自己用力挥动胳膊,“别贪功,上马,跟我来!”

    二人隔着足足有三十多步远,根本不可能听清楚对方的呼唤。但陈德的动作,却让宋克立即从“十步杀一人”的美梦中恢复了清醒。他是第四军长史,不是什么朱亥、荆轲。这种时候,努力组织队伍扩大战果,远比自己提着把火铳到处击杀敌将重要。

    “你们几个,就跟在大队身后,远距离射杀敌将。记住,谁也不准越过长枪兵的位置!”红着脸将火铳丢给自己身边的崇拜者,宋克飞身跳上专门分配给高级军官的战马。双腿稍稍一用力,风驰电掣朝陈德追了过去。

    “董抟霄在那边留了一支督战队!”不待宋克跑到身边将战马拉稳,第四军副指挥使陈德就快速交代,“我去带领骑兵从两翼包抄,先冲垮了他们。你趁着这会儿把步卒都重新整队!不要再管探马赤军了,惊弓之鸟,杀之无益。尽管带着弟兄们去抄董抟霄的后路!董贼素来机警,小心他壮士断腕!”

    “是!”宋克红着脸大声答应,从陈德身边拔起代表第四军第二旅的军旗,用力当空挥舞。

    “滴滴嗒嗒嗒,嘀嗒嗒嗒,滴滴嗒嗒嗒......”身边的传令兵们,迅速吹响唢呐,将最新的将令四下传播。

    “滴滴嗒嗒嗒,滴滴嗒嗒嗒,嘀嘀嗒嗒嗒嗒.....”正在追亡逐北的长枪兵、刀盾兵和火铳兵身侧和身后,也有传令兵举起唢呐回应。

    转瞬,绝对称不上优雅但足够嘹亮的唢呐声,就取代了喊杀声和射击声,响彻整个战场。第四军的步卒们迅速放弃了对探马赤军的碾压,以团、营、连为单位,朝宋克的身边汇集。

    “哒哒哒,哒哒哒......”还没等探马赤军的溃兵们松一口气,另外一声高亢的唢呐声已经响起。第四军副指挥使指挥着先前主动撤向战场两翼的淮安骑兵,如同两伙捕猎的狮群般,从侧后方朝他们扑了过去。

    “娘咧——!”早已被杀散了建制的探马赤军残部,怎么可能阻挡得住骑兵的蓄势一击。吓得惨叫连连,撒开腿,以更快的速度向东方逃遁。不求跑得比战马还快,只求超过自家袍泽。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随着剧烈的马蹄声,一道清晰的裂痕,在战场中迅速形成。淮安军骑兵们,高高地举着横刀,将探马赤军残兵向东北方向驱赶。而接受到集结命令的长枪兵、刀盾兵、火枪兵、掷弹兵们,则快步走向自家军旗所在位置。不管身后传来的喊杀声有多热闹,也不管敌军的抱头鼠窜的背影,看上去有多诱人。

    “列阵,列阵。还是原来的进攻型横阵!”几个在讲武堂受过专门训练的中级军官一边奔跑,一边快速梳理队形。待所有人都赶到聚集地之后,一个六排横阵,已经重新恢复了轮廓。

    “讲武堂学子,按所在大队,站在横阵之后,分列左右两侧。”抬起头,快速朝副指挥使陈德的认旗位置扫了一眼,宋克开始努力行驶自己的职责。

    那面正中央绣着“陈”字的认旗,已经冲进浙军督战队当中了。同行的还有先前主动撤向两翼的淮安军骑兵。一千三百多名骑兵,对付一千名早已成为惊弓之鸟督战队,如沸汤泼雪。尽管后者队伍当中,隐藏着极多的弩手。但在驱赶着溃兵一道杀过来的马队面前,弩箭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报告,一大队就位!”

    “报告,二大队就位!”横阵左右两侧传来的声音,将宋克的目光迅速拉回。学子们动作专业,领悟力也远超常人。根本不用宋克过多的解释,他们已经在横阵的左右两个后角,主动站成两个规则的梯形。梯形的每侧斜边,都拉得极长。可以向左前和右前两个方向,交叉进行远距离射击。

    “长枪兵、刀盾兵,各自检查兵器铠甲!”宋克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挺直胸脯,继续大声命令。“火枪兵,装填弹药。掷弹兵,检查手雷袋位置和手雷数量。然后,按兵种向我汇报!”

    虎贲之师,这就是真正的虎贲之师。比起当年他散尽万贯家财招募起来的那批绿林好汉,简直就是鲲鹏对照麻雀。如果带着这样的虎贲之师还吃败仗,为将者就该活活羞死。如果麾下能拥有这样的虎贲十万,宋某人足以为大总管涤荡天下。

    “报告,长枪兵准备完毕!”

    “报告,刀盾兵准备完毕!”

    “报告,抬枪连准备完毕。”

    “报告....”

    “报告....”

    干脆的汇报声,再度于宋克耳畔响了起来,令他的心中充满了骄傲。猛地拉了一下马头,他将手中战刀指向战场东北侧距离自己五百余步外,董家军的身后,“全体都有,跟我去捅董剃头的屁股!”

    “滴滴嗒嗒嗒,嘀嗒嗒嗒,滴滴嗒嗒嗒......”骄傲的唢呐声起,清脆悦耳,直穿云霄。

    头顶的乌云迅速被穿透,裂成一片片灰黑色的水墨残荷。刹那间,万道阳光从乌云的裂缝中射下来,照亮宋克身后整齐的队伍。

    每一张面孔,都非常年青。

    每一张面孔上,都写满了骄傲。

第六十一章 雪崩 (中)

    第六十一章雪崩(中)

    头顶上的阳光很毒,浙东宣慰使董抟霄却被冻得牙齿上下相撞,脸色苍白如雪。

    上当了!凭军功起家,号称算无遗策的他,居然完全判断错了此战的关键所在。一厢情愿地以为,人数众多的方氏海贼,才是自己首要作战的对象。却万万没想到,该死淮贼把真正的杀招藏在了战场西侧,只凭借区区两千余步卒,便给自己来了个一剑封喉。

    太恶毒了,不知道是哪个阴险恶毒的家伙,给淮贼制定下如此绝户的诡计。方谷子麾下的海贼人数虽多,所起到的作用,却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分兵!而那两千淮贼虽然看似单薄,却是一把真正的倚天长剑!如果自己当初不管方国珍的威胁,全军直扑背着护城河列阵的淮贼,也许对方就只能缩回江湾城中,铩羽而归。可一边是两千,一边是三万,换了谁,敢对近在咫尺的三万大军视而不见,却偏偏去拿区区两千散兵游勇当作主要对手?纵使孙吴转世,没经历过一次,恐怕也同样要落入其圈套当中!

    “大人速速离开,末将愿以本部兵马断后!”本家兄弟,汉军副万户杨其昌的声音忽然从耳畔响起,带着几分疯狂与绝望。

    “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另外一名董家军勇将,浙东宣慰使司经历戴敬梓也走上前,用力拉扯董抟霄的马头。

    很明显,在两千淮安贼将五千探马赤军打崩的那一瞬间,此战的结局已经不可逆转。所以如今之际,最重要的不是后悔当初判断错了军情,而是断尾求生,留下大部分人来吸引淮贼和海贼的注意力,另外以小部分人掩护着董抟霄从战场上迅速撤离。只要成功逃回老营,与董昂霄汇合之后且战且走,日后未必就没有给弟兄们报仇雪恨的机会。

    “董某累受皇恩,临难岂敢弃众苟免?”董抟霄的思绪,迅速被从地狱中拉了出来,勉强笑了笑,用力摇头。“诸君若是有卧薪尝胆之志,尽管换了装束,自行离去。董某当坚守于此旗之下,为诸君擂鼓送行!”

    弃军逃命?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的好事?那淮安贼既然能一步十算,将浙军的所有应对都提前预料了个清清楚楚。又怎么可能不提防着自己壮士断腕?弄不好,此刻正有一直生力军,堵在战场的东方。就等着自己慌不择路,一头扎进陷阱!

    已经被敌人的非常规战术愚弄了一次,接下来,董抟霄绝不会再按照常规出招,哪怕是硬着头皮苦撑,也得装出一幅大义凛然状,以换取身边将士们最后的支持。

    果然,听闻他提出要以身为饵给大伙创造逃命机会。众将领立刻虎目含泪,纷纷摇了摇头,咬着牙回应道,“大人何出此言?若无大人,岂有我等的今天?”

    “也罢,跟着大人,我等这辈子也算风光了一场。今日就陪同大人血战到底,让那姓吴的奸猾小吏见识见识,我浙人的血性!”

    “死战,我等愿意与大人一道死战!”

    “血战到底,血战到底!”

    .....

    一时间,董抟霄的帅旗之下呼喝声大做。所有嫡系将士都争先恐后表态,愿意跟他共赴黄泉。

    浙东宣慰使董抟霄要得就是这股子血勇之气。假作激动地抹了下眼角,大声道,“诸君且听我一言,此战,我等未必不能死中求活。就看我等,能不能拿出决死之志,依董某号令行事!”

    “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男子汉大丈夫,死则死尔!”

    “大人尽管下令,我等百死亦不旋踵!”

    .....

    众嫡系文武听闻还有翻盘的可能,顿时两眼发亮,举着兵器大声回应。

    “如此,董某就先行拜谢了。只要此番我等不死,从今往后,诸位便是董某的八拜之交!”董抟霄立刻红着眼睛,向四下团团做了一个长揖。随即,从亲兵手中抽出令箭,“杨其昌,剩下的兵马,分你一半儿。你可愿打起董某旗号,转身去迎战淮贼!”

    “末将百死而无悔!”明知道这是一个必死的任务,汉军万户杨其昌依旧红着眼睛上前接令,方正的面孔上,写满决然。

    “好,孝字营,礼字营,跟着杨万户去迎击敌军。”知道时间紧迫,董抟霄也不多废话。抽出蒙古皇帝赐予的腰刀,遥遥第指向方国珍的帅旗所在。“其他人,跟着董某去杀方国珍!抢在身后的淮贼到达之前,解决正面之敌!”

    “轰!”董抟霄身边最后的四千兵马一分为二,两个千人队紧紧跟在副万户杨其昌身后列阵。另外两个千人队,则簇拥起董抟霄,潮水般向着方国珍杀了过去。

    擒贼先擒王,只要能砍翻到方国珍的鲲鱼旗。海贼必将不战自乱。届时,大伙无论是回头和杨万户他们一道去对付其余淮贼,还是保护着董大人撤退,都要比现在从容十倍!

    “列阵!以本帅为锋,列锋矢阵。沿途无论遇到谁,都不必理睬!”听着身边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怒吼声,董抟霄心神又恢复了几分清明,哑着嗓子,大声发号施令。

    击毙方国珍,力挽天河,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从一开始,他就只是将其当作一个鼓舞士气的借口而已。此刻,他真正想要做的是,凿穿方国珍的队伍,从正面强行突围。让方家军没有勇气来追,让不便真伪的淮安军,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帅旗上,无暇分兵他顾!

    至于突围之后,下一步该去哪里?董某人此刻根本顾不上去想。反正天无绝人之路,大不了在突围之后,将麾下弟兄们丢开,隐姓埋名逃往北方。只要能成功抵达淮安附近,就不难借助脱脱丞相之力,卷土重来,洗刷今日奇耻大辱!

    心中打着如意算盘,董抟霄快速回头张望。有点对不起副万户杨其昌的耿耿忠心,但成大事者,自古不拘小节。想当年,汉高祖连老婆孩子都可以丢给项羽,自己岂能连个樊哙、夏侯婴之流,都割舍不下?

    他看到,自己的董字帅旗,被高高地举上了半空。

    他看到,副万户杨其昌带领两个千人队,大步迎向了前来抄自己后路的浙军。

    他看到,无数熟悉不熟悉的两浙子弟,平端着长矛,高举着钢刀,一个个如飞蛾扑火。

第六十二章 雪崩 (下 )

    第六十二章雪崩(下)

    看到两千余名浙东将士,簇拥着董抟霄的帅旗朝自己逆冲而来,第四军长史宋克忽然就涌起一股悲悯之意。

    敌军不可能翻盘,即便那面帅旗下站的真是董抟霄本人,即便那两个千人队当中,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

    战争的模式已经变了,浙军已经远远第被淮安军甩在了后面。在双方兵力大致相当的情况下,依旧依靠弓箭、刀盾和长枪的军队,不可能挡得住抬枪、火枪和手雷的轮番打击。更何况,此刻在淮安军的六条横队的左右两个边角,还集中了上百支专门为打击临阵指挥者的神机铳!

    以少胜多,以弱胜强,或者在战斗关键时刻,突然施展杀招,力挽天河。史书上类似的记载比比皆是。但是,以上奇迹,都是在双方武备差距不太大的情况下,才会发生。而此刻,淮安军与对手,已经完全不迟于同一层面!

    当羊群遇到了狮群,前者再勇敢,都是徒劳。

    除了让人感到悲壮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效果。

    不过,很快,宋克心中的这股悲悯就被愤怒给取代。数十支弩箭同时破空而来,将他手中的战旗,射得千疮百孔。右胸和右腿护甲,也被弩箭砸得叮当作响。若不是身边的侍卫抢先拿骑兵专用盾牌护住了他的面孔与脖颈,也许他宋克今天就要成为淮安军第一个战死沙场的高级将领。

    胯下的阿拉伯马嘴里发出低低的悲鸣,缓缓跪卧于地。这匹忠勇的畜生,脖子和前腿上扎满了箭矢,却拼着最后的力气,不肯直接栽倒,以免压伤背上的主人。滚烫的血浆,瀑布般喷射出来,将宋克的铠甲和披风都染成通红一片。他的眼睛也迅速变成了猩红色,挣扎着将手中战旗向前戟指,“学兵队,还击!”

    “呯!呯!呯!呯!呯!”装备的线膛枪的讲武堂学子们,立刻停在了原地。用肩膀顶住枪托,以站立姿势,向敌军还以颜色。

    距离略有点远,线膛枪的数量也过于稀少。迎面顶过来的敌军当中,大约有二十几人应声而倒。这点损失,当然不足以令存了拼命之心的浙军停住脚步,相反,董抟霄的战旗之下,忽然响起了一串低沉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紧跟着,所有浙东将士忽然开始加速。一排排枪锋和刀刃,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淮安第四军长史宋克,立即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现过于急躁了。深吸一口气,将破烂的战旗重新高高地举过头顶,“号手,命令全军继续正常推进。以不变应万变。”

    “滴滴哒哒,滴滴答答,嘀嗒嗒嗒嗒嗒!”嘹亮的唢呐声,立刻在他身边响了起来。迅速把主将的心思,传递给身后军阵中的每一名弟兄。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身经百战,又专门在讲武堂中回过炉的团长们,立刻以哨子声做回应。节奏古板单调,不带丝毫人间烟火。

    听到训练时早就烂熟于心的铜哨声,原本有些慌乱的淮安士兵们,也迅速回归了正常。位于第一、第二排的长矛手,将长矛斜着向前举高,左右来回摇晃。双腿同时随着铜哨的节奏缓缓迈动,“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包裹了一层钢板的战靴,踩得大地微微颤抖。

    迎面仓促射过来的弓箭和弩箭,大部分都被长矛拨偏,无力地落进泥土中。小部分侥幸通过了长矛的梳理,却又被走在第三排的刀盾兵果断地格挡住,除了制造出一连串的嘈杂声之外,毫无效果。只有零星一两支绝对幸运者,绕过了盾墙,射中了走在第四排的抬枪兵。但箭矢上的大部分动能,都被钢丝编织的软甲抵消掉了。剩下的已经不足以致命。而受了伤的抬枪兵们,却咬着牙跟上队伍的脚步,唯恐落于袍泽之后,“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每一步踏在大地上,都坚实无比。

    “轰!”“轰!”“轰!”“轰!”跟上来的四斤炮,又开始朝浙军头上倾泻火力。因为中间隔着自家弟兄,双方又在面对面前进,他们只敢使用实心弹。所以威慑的效果,远远大于真实杀伤。对怀抱拼命之心而来的两千浙军,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

    “嗖!嗖!嗖!嗖!嗖!嗖!”更浓密的弓箭和弩箭,从浙军当中飞出,气势汹汹扑向淮安军前排长枪兵。

    五十步距离,大部分弓弩手都果断地换用了破甲锥,并且尽力采取平射的方式。这给对面的长矛兵们造成一些损失,十几个受了伤的淮安弟兄,猛地将长矛戳在脚下,踉跄着站稳。后排立刻有人上前补位,接过长枪,重新封堵上阵线上的缺口。

    “四斤炮的战术需要立刻改进,否则会越来越鸡肋!”第四军长史宋克高举着战旗,在亲兵的护卫下,为全军指引前进方向。他的心思很活络,学习能力也极强,即便在如此紧张时刻,大脑依旧在高速运转。“如果抬枪装了散弹之后,射程能更远一些就好了。或者装备更多的神机铳。还是摆在军阵左右两个边角位置,将规模各自加大两倍......”

    这是一个极为大胆的设想,一旦付诸实施,神机铳的射程优势,就不再没有用武之地。但与此同时,对阵形及配合的要求,也将提高数倍。并且还需要给神机铳的指挥者,更多的自主权力。

    “学兵队!射击!”想到这儿,宋克忽然又大叫了一声,用力挥舞手中战旗。

    再度跟上来的讲武堂学子们,谁也来不及考虑命令是否恰当,本能地选择了服从。“呯!呯!呯!呯!呯!”,枪声响成了一片。

    这一轮距离更近,作用也更为明显。浙军的阵列当中,被打出了两个明显的塌陷。凡是被铅弹击中躯干的人,个个都死得惨不忍睹。

    “学兵队自行掌握攻击时间。其他各团,继续前进!”宋克迅速朝对面看了一眼,心中的想法愈发坚定。

    “学兵队自行掌握攻击时间。其他各团,继续前进!”传令兵无法将这个创新之举,化作唢呐声。只好分出人手,跑动着将其一遍遍重复。

    列队而前的战兵,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但跟在战兵军阵两个后角的学兵们,却大受鼓舞。手中神机铳已经发射完毕的,主动停下来,原地装填。没来得及发射者,则继续跟在大队人马之后,一边走动,一边寻找目标。

    ““呯!呯!”““呯!呯!”“呯!呯!”零星的火枪声接连不断,打在浙军队伍中,冒出一团团血光。

    每次伤亡都是个位数,但每一次,死的都是正副百夫长,或者牌子头这种低级军官。并且身上的伤口极为恐怖,每一处都有碗口大小,将破碎的内脏,骨头,全部给暴露了出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领兵的浙军主将唯恐自己一方士气受到打击,果断地吹响了最后的号角,浙军的阵列迅速改变形状,前排的兵勇们,放平长矛,举起钢刀,以最快速度朝淮安军冲了过去。后排的弓手和弩手则将最后一支箭矢搭在弦上,开始自由寻找猎杀目标。

    “稳住阵脚,继续前进!”不小心令敌军冲刺时间大大提前的宋克,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心中的慌乱。距离还不够,火铳在六十步处就能破甲,但最佳杀伤效果,却是三十步之内。特别是改用散弹的大抬枪,十五到二十步范围之内,一扫就是一片。而距离只要超过三十步,散弹的穿透能力,至少要下降一半儿!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从屠小弟等人嘴里吹响的铜哨声,清晰传达了长史大人的命令。主将陈德带领骑兵去肃清外围的残敌了,按照淮安军的规矩,长史就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无论他经验够不够丰富,发出的命令是不是正确,底下的团长和营长们,都必须无条件地支持。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淮安军的战兵们,则踩着铜哨的节拍,继续齐步行进。最有效的杀招,不是来自前面两排长矛手。所以,他们不需要依靠速度来加大长矛的攻击力。他们只需要保持完整的阵形,保持与敌军的接触面积。保持这种不疾不徐,却沉静到令对手窒息的碾压气势......

    “铛!”一支弩箭射中宋克的头盔,震得他眼冒金星,耳朵里雷鸣声一片。是破甲锥,再低上两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愤怒地他将目光转向弩箭飞来的方向,同时手指在旗杆上默默扣打。

    “三十步,不够!”又一波箭雨飞过来,落在他身前身后,溅起数点血花。

    浙军的弓箭手们打定了主意,要擒贼擒王。所以至少有上百把角弓和羽箭,都在朝他所在位置瞄准。宋克身边的亲卫们努力用各种手段阻挡,伤亡依旧在所难免。

    “二十五步,还不够!”“铛铛铛铛!”更多的羽箭和弩箭飞向他,将竖起来的盾牌,砸得摇摇晃晃。

    “二十步!再坚持,再坚持几息,几息!”第四军长史宋克继续高举战旗,带领队伍迎着敌军前进,“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脚步声在身后,踩得地动山摇。

    越来越多的冷箭,令他举步维艰。但淮安军的战旗,却始终在向敌军推进。“十八,十七,十六!”当确定自己已经看清楚了董字帅旗下的面孔,宋克猛地将战旗向前指去,“停步,攻击!”

    “嘀嘀嘀嘀嘀——!”短促无比的唢呐声再度出现于战场。

    “刷!”第一排,三百名战兵,与屠小弟一道蹲了下去。锐利的四棱矛锋,在普通人的哽嗓高度,排成了笔直的一道横线。

    “刷!”第二排,又是三百杆长矛,末端触地,矛锋在高出第一排两寸位置,组成第二条死亡直线。

    “咚!”整整三百面巨盾同时下落,半人高的木墙在长矛兵身后拔地而起。

    “呯!”一百杆抬枪喷出滚滚浓烟,暴雨般的弹丸从长矛兵的头顶上扫过,扫进对面急冲而来的董家军中,如冰雹扫过麦田。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未等大抬枪喷出的硝烟被风吹散,二百九十多杆滑膛枪同时开火。枪口几乎顶着敌军的胸口,子弹带起一团团暗红色的血雾。(注1)“轰!轰!轰!轰!轰!”手雷爆炸声此起彼伏,怀着必死之志扑过来的两个董家千人队,被炸得尸横遍野。

    同样的杀戮,在战场不同的位置,豪不走样的照搬了一遍。死板而又野蛮。当最后一声手雷爆炸结束之后,第四军长史宋克的眼睛,已经找不出任何一支完整建制的敌军。哪怕是最小到十人队,也绝无可能。

    “全体都有,攻击前进!”他深深第吸了一口气,手中战旗遥遥第指向董抟霄的帅旗。那下面还有站着十几个人,可能已经被打傻了,僵立在硝烟中失魂落魄。

    “嘀嘀嘀,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唢呐声再度响起。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铜哨声,以千年不变的节奏,努力相应。

    一层接一层长矛起立。伴着单调而又亲切的铜哨子声,整个淮安军阵线,再度缓缓向前推进。

    挡在其前面的任何障碍,都快速被碾压成齑粉。

    “当啷!”汉军副万户杨其昌手中的宝剑掉在自己的战靴上,深入盈寸,他却浑然不觉。两只眼睛继续呆呆第望着淮安军的第四军的战旗,望着它距离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在眼睛里燃烧成一团火焰。

    “当啷!”“当啷!”“当啷!”一把又一把兵器,从残存的董家将士手里落地,上面占满的尘土。而他的主人,却再也没有勇气,将它们从地上重新捡起来。

    注1:文中所描述长矛手下蹲,给火枪手让出击发空间的战术,见于十六世纪的欧洲。非杜撰,很多反映那个时代战争的电影里都能看到。

第六十三章 众生

    第六十四章众生(上)

    “传令给后队,过来押走俘虏!”第四军指挥使宋克换了一匹无主的战马,单手擎着战旗,从杨其昌身边飞驰而过。

    长矛兵、抬枪兵、刀盾兵、火铳兵和掷弹兵们在不远处重新整队,作为职业战士,他们向来不负责收容俘虏。正北方,还有另外一股敌军等着他们去消灭,没人愿意在放下武器的投降者身上耽误功夫。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传令兵将唢呐换成牛角号,向自家负责收拾伤兵的后队,发出命令。

    二十几名身上带着轻伤的战兵,带领两百多名辅兵快速冲上。用绳索套住失魂落魄的俘虏,像牵牲口般,将他们牵到一边,避免阻挡战兵的前进脚步。

    大多数放弃抵抗的浙军残兵,都像行尸走肉般,任由自己被牵走。只有零星几个,在绳索套住脖子的瞬间,猛然惊醒。挥舞着拳头做无谓的抵抗。他们的挣扎,立刻遭到了淮安军辅兵的强行压制,无数双拳头打下去,将最后一点勇气的火花,也彻底砸成冰冷的灰烬。

    “大人,这个.....”有名辅兵连长从血泊中捡起董抟霄的帅旗,朝宋克轻轻摇晃。然后用手指了指杨其昌,示意俘虏身份非同一般。

    “带走,等会儿交给陈将军审问。他不是董抟霄!姓董的是个进士,长不出这幅武将面孔!”宋克回头迅速看了一眼,然后继续策马在自家军阵前盘旋。

    对于放下兵器的人,他没有兴趣杀戮。也没有兴趣,做太多的盘问。此人肯定不是董抟霄,无论相貌、铠甲还是头盔的制式,都跟董抟霄对不上号。那么,姓董的只可能去了一个地方,混在向方国珍的进攻队伍中,试图杀开一条血路,然后趁乱逃走。

    宋克不知道方国珍能不能识破董抟霄的阴谋,也不知道方家军,有没有能力将董抟霄堵住。所以,他的最好选择,就是以最快速度冲过去。哪怕冲过去之后,只看到董抟霄的一个背影。

    “弟兄们,可愿随宋某继续去斩将夺旗?!”将第四军的战旗高高第举过头顶,他扯开嗓子询问。声音略微有点沙哑,却是无比的炙热。

    “战!战!战!”重新聚拢起来的队伍中,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回应。每一名淮安军将士,身上都看不出半点儿倦意。

    胜利是最好的醇酒,可以洗掉所有疲惫。山崩海啸般的呐喊声中,第四军长史宋克将战旗再度指向正前方,“弟兄们,跟我一道杀贼!”

    “杀贼!杀贼!杀贼!”一千八百多名弟兄们呼喝相应,迈动整齐的步伐,赶赴下一个战场。董家军已经无力回天了,破贼就在今朝。杀了这个为虎作伥的二鞑子,整个扬州路就彻底转危为安。

    他们排着整齐的阵列,自西南转向正北,隆隆而进。将沿途遇到任何阻挡,都迅速碾压成齑粉。

    一个毛葫芦兵千人队迎了上来,转瞬间就被打得落荒而逃。一小波汉军试图螳臂当车,宋克用军旗朝着他们指了指,随即,这些人就变成了一排排冰冷的尸体。又一波溃逃下来的毛葫芦兵慌不择路,从淮安军的阵列前乱哄哄地跑过。左右两翼压阵的学兵们果断开火射击,将乱兵打得如同丧家野狗一般,四散奔逃。

    不需要向先前那样列阵而战,敌军的建制已经被完全打散。对淮安军的威胁可以忽略不计。而速度,此刻成了最重要的选择。在外围耽搁的时间越久,董抟霄逃走机会越多。

    一队溃兵没头苍蝇般从战马前跑过,宋克挥动旗杆,将挡了自己战马的溃兵拍翻在地。屠小弟带领长矛兵乱枪攒刺,将剩余的溃兵送入黄泉。学兵队完全展开,一边走动,一边自行寻找攻击目标,专门朝溃兵当中那些看上去军官打扮的家伙招呼。火绳枪兵们则从长矛兵身后,顺着队伍的缝隙,不停地向前发射子弹,替自家清理干净正前方的道路。

    距离方家军的本阵越近,遇到的浙军溃卒越多,地面上,也越是尸骸枕籍。有浙军的,有方家军的,零星还有来自淮安军的火枪手。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连着手臂。

    除了身上的服饰略有不同之外,他们彼此之间,几乎找不出其他任何差别。一样的暗黄色面孔;一样粗糙的手臂;一样中等偏瘦的个头;一样黑褐色,死了也不甘心闭上的眼睛,木然地看向天空。仿佛在云层之后,能看到自己的家乡,自己的父母妻儿。

    “啪!啪!啪!”宋克胯下的战马踩进了一个血泊中,溅起团团殷红。

    这一仗死的人太多了,血浆的积聚速度,远远超过了泥土的吸收能力。只要稍微低洼一些的地方,就会变成一个个血湖。而那些表面上看起来没有血迹的地方,也变得湿滑无比。

    很显然,就在淮安军跟那个假冒的董抟霄激战时,方国珍这边,也跟董某人杀了个难解难分。

    “姓方的不会故意纵虎归山吧?”猛然间,宋克心中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从马背上挺直身体,举头四望。

    他看见七八个刺猬般的圆阵,正在迅速朝方国珍的帅旗下聚拢。他看见自家副指挥使陈德,正带领着骑兵,砍杀战场外围那些试图成建制撤离战场的毛葫芦兵。他看见方国珍的身影在距离自己一百多步外闪了闪,然后突然消失不见。他看见方国珍拎着把门板宽的钢刀又从人群中跳了出来,收起刀落,将冲向他的一名敌将劈为了两段。

    “跟上,大伙赶紧跟上!跟着我去救人!”最后那一瞥所见,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万一方国珍本人战死,淮安第四军的胜迹,就要蒙上一抹灰扑扑的颜色。今后再跟其他诸侯合作,也会平添许多没有意义的猜疑。

    “跟上,跟上,救方谷子!救方谷子!方谷子快撑不住了!”战兵团长屠小弟也看出了情况紧急,扯开嗓子,朝着身后的队伍呐喊。

    已经看不清形状的军阵陡然加速,取最近距离朝方国珍靠拢。沿途遇到的溃兵纷纷逃命,一些没有眼色的友军也被挤得东倒西歪。饶是如此,当宋克的战马冲到方国珍的海鲲旗附近之时,依旧稍晚了一步。最后的战斗已经彻底结束,方国珍戳着板门大刀,浑身是血。而他的脚下,却躺着一个面孔白净的中年文官,双目当中写满了恶毒。

    “方将军,您没事儿吧?”在距离目标两丈远的地方,宋克果断带住了坐骑。再往前就容易引起误会了,他只是不愿意让方谷子死于敌军的最后反扑,并不想趁机做什么“一劳永逸”之举。

    “我,我当然没事。劳兄弟你挂念了!”方国珍显然被冲上来的大军给吓了一跳,再三确认宋克对自己没有任何敌意之后,才半趴在刀柄上,气喘吁吁第回应。“不过,董抟霄这厮,这厮恐怕不行了。他自做聪明想从老子眼皮下逃走,老子留他不住,只好请他吃了一顿板刀面!”

    话说得虽然轻松,周围密密麻麻的尸骸和他身上淅淅沥沥的血迹,却暴露出刚才的情况是何等的凶险。宋克佩服地拱了下手,正欲带着弟兄们转身去追亡逐北。却看到方谷子脚边的中年文官猛地打了个滚儿,嘴里发出猫头鹰般的狂笑,“呵呵,呵呵,呵呵。狗贼,你别以为得计。脱脱,脱脱丞相的大军已渡过黄河,不日,不日就能杀到扬州城下。他,他自会给董某报仇血恨。董某,董某不过比你先走一步!董某,董某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什么?”方国珍诧异第看了他一眼,满脸同情。“我说董老爷,你死到临头了,还做梦呢?朱总管已经打下济南你知道不知道?朝廷已经勒令脱脱回师相救你知道不知道?我说你这个宣慰使到底怎么当的?如此死心塌地替朝廷卖命,到头来人家撤军了,都没记得通个消息给你?!”

    “你,你胡说?”董抟霄猛地用胳膊将身体从血泊中支撑起来,仰着头,厉声怒喝。“吾,吾对朝廷忠心耿耿。朝廷,朝廷岂能,岂能相负.,岂能.....?”

    “负不负我不清楚!”方国珍不屑第看了他一眼,继续撇嘴。“反正,脱脱的大军,两天前就撤过黄河了。方某昨天,也曾接到朝廷命令,要方某火速返回温州,确保海运通畅。至于为什么没人通知你董老爷,嘿嘿,嘿嘿,那方某可不清楚!”

    “你,你.....”董抟霄又惊又气,大口大口吐血。

    他心里有一万个理由,不相信方国珍的话。然而,以后者那光占便宜不吃亏的性格,如果脱脱的百万大军还在,又怎么可能与淮安军“狼狈为奸”?!

    “吾,吾对朝廷,忠心,忠心耿耿!”眼前猛地一黑,他的胳膊软软弯了下去,“吾,吾乃大元忠臣,理当以死报国。吾,吾自起兵以来,大小四十余战,为朝廷杀,杀贼十数万。吾自问未负皇恩,皇,皇上,你,噗——!”

    又是一口老血喷出,大元浙东宣慰使,左榜进士董抟霄瞪圆眼睛,气绝而亡。

第六十四章 众生 (下)

    第六十四章众生(下)

    “董,董大人,董大人,你,你怎么如此,如此——唉!”方国珍却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做出一幅追悔莫急的模样。

    “他这样也算求仁得仁,方将军无须过多自责!”第四军长史宋克愣了愣,忍不住出言劝慰。

    “唉,你看,看方某这张破嘴。唉,原本只想气气他,让他消了对朝廷的妄想。唉....”明明心里酣畅淋漓,方国珍却继续低声自责。

    此番与董抟霄联袂渡江,方家军一路上没少烧杀抢掠。万一过后被朱屠户追究,难免要付出一些代价。而董抟霄一死,麻烦就彻底解决了。所有罪行都是奉了此人的命令而为,方某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反正死人无法爬起来对质,看在方某人最后能临阵倒戈的份上,淮扬大总管府上下也不好太较真儿。

    此外,董抟霄文武双全,在浙东一带素负声望。万一他选择了投降,以朱屠户的假仁假义,保不准会允许他出钱自赎。而董抟霄再回到浙东之后,方家军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无论是他辅佐了别人,还是借助当地士绅的力量重整旗鼓,都一定会想方设法,将今天所遭受到的一切,连本带利给讨回去。

    所以,董抟霄今天必须死。无论他受没受重伤,方国珍都绝不会准许他活着返回江南。至于眼下趁乱杀向杭州的张士诚和王克柔两个,说老实话,方某人还真没怎么放在眼睛里头。只要淮安军不出头拉偏架,方某人随便动动手指头,都能将张、王两个后生晚辈打得溃不成军,从此心中再也生不起东进之意...

    一向光明磊落的宋克,哪里知道方国珍憨厚的外表之下,居然藏着这么多花花肠子?见后者恨不得以头抢地,摇了摇头,继续低声安慰:“姓董的靠屠戮义军起家,手上血债累累。即便今天侥幸能活下来,过后也逃脱不了我淮安大总管府的审判。被方将军几句话给活活气死了,反倒是占了一个大便宜!”

    “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国珍心里立刻打了个哆嗦,强堆起笑容,冲着宋克轻轻拱手,“多谢将军开解!倘若真的如你所言,方某心里可就轻松多了。敢问将军怎么称呼,在淮安军中高居何职?”

    “第四军长史宋克,见过方将军!先前救援来迟,还请方将军勿怪!”宋克跳下战马,举手还了个标准的新式军礼,满脸自豪地回应。

    “莫非是舍家举兵的宋仲温,哎呀,方某可是久仰大名。原本以为宋兄你一定是隐居于山林之中,蓄势待起。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你!真是三生之幸,三生之幸!”方国珍立刻又做出一幅激动的表情,连连长揖。

    宋克被他夸张的举止弄得浑身上下好不自在,避开半步,再度将右手举到耳畔。“宋某对方将军也是慕名已久。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还能与将军并肩而战。客套的话咱们以后再说,今日先管正事!宋某刚才听闻,脱脱已经退回黄河之北,此话可否属实?还是方将军只是为了打击董某人的嚣张气焰而自行杜撰?!”

    “你不知道么?”这回,终于轮到方国珍发愣了。瞪圆了眼睛,低声反问。

    “江湾城被围多日,昨夜信使入城,也只送来了今天的作战部署。其他都没来得及细说!估计他也不知道!”宋克笑了笑,轻轻摇头。

    “哎呀,看我这记性!”方国珍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脑袋,又做出一幅悔恨的表情,“怪我,怪我。是我前些日子见识糊涂,居然听从董贼调遣,切断了江湾新城与扬州之间的水道。怪我,怪我。我今天一大早,已经把弟兄们都撤下来了。刘,刘伯温先生可以给我作证。”

    说罢,赶紧回过头,从人群之后揪出了满脸尴尬的刘伯温,继续大声补充,“他就是从扬州城里出来的。奉了吴指挥使的命令来与方某联络。今日破贼之计,也是出自他老人家之手!”

    “刘,刘山长?”宋克这才发现,刘伯温居然就藏在方国珍的亲兵队伍中,愈发满头雾水。据他的印象,刘某人向来对大都督府横挑鼻子竖挑眼睛,恨不能除之而后快。怎么几天不见就转了性子,居然替朱总管谋划了起来?

    “刘某只是不忍见扬州百姓再遭劫难,所以才忍不住出了一次手!”躲了半天却最终没有躲过去的刘伯温拱了拱手,讪讪地解释。“待此间事了,刘某还会继续回书院授业解惑,不会与贵军牵涉分毫!”

    “先生志向高远,宋某仰望莫及!”宋克愣是被刘伯温的举动给气得笑了起来,摇着头回应。

    这世间某些人就是喜欢自己给自己找别扭,明明两眼望着滚滚红尘,却偏偏做出避世高人状。却不知道,仗义出手这种事情,做过一次之后,难免就会做第二次。待到第三、第四次下来,恐怕某些人自己就彻底上了瘾,拿着大棒子赶都无法将其赶走。

    刘伯温被宋克笑得心里发虚,红着脸,故意将话题朝别处岔,“刘某说得全是实话。刚才方将军之言,也句句属实。大总管,你家大总管,数日前偃旗息鼓,一举断了益王买奴的粮道。随即与王宣将军前后夹击,全歼了山东东西两道的元军。而后又断然挥师西进,连克般阳、莱芜,兵锋直指济南。如今,整个中书省南部风声鹤唳,蒙元朝廷已经接连给脱脱下了无数道圣旨,逼他放弃攻打淮安,回救济南。眼下淮安周围,已经再无半个元兵!”

    “啊,此话,此话当真——?!”接二连三的喜讯,令宋克头晕目眩。被围数日,他几乎每天想的都是如何顶住董抟霄,别拖徐达的后腿。也别因为大总管贸然北上失利,而自乱阵脚。却万万没想到,自家大总管在一步跳出圈外之后,竟然又在黄河以北,创下如此奇迹!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脱脱此番铩羽北返,虽然有被朝廷逼迫的成分,但其先前一举席卷淮扬的战略目标,已经彻底宣告失败。对军心,对士气,对其本人的威望,打击都非常沉重。哪怕他最后成功收复了益都、般阳和登莱各地,想再重演一次淮安之围,短时间内,恐怕也绝无可能了!

    况且以徐达的机敏,又怎么可能允许脱脱从容去对付自家都督?说不定,此刻胡大海等人,已经尾随着元军渡河。随时准备从背后给脱脱以致命一击。

    “军报上所写,还能有假?!”见宋克当着外人的面儿怀疑自己的话,刘伯温非常不高兴的反问。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个儒林前辈。怎么可能在如此多的人之前信口雌黄?“大总管的攻城本事,你又不是不清楚?当年淮安、宝应和高邮,都是一日而下。那山东东西两道,有哪一座城池修得比这三个还结实,大败之下,怎么可能挡得住我淮安军的兵锋?!”

    “这话倒是一点儿都没错。”尽管有隶属于方家军的很多外人在侧,宋克依旧非常不谦虚地点头。

    铁甲掘城车、空心攻城凿、旋柄攻城钻,还有火药包、封墙管儿、压水器,起砖专用杠杆.....,林林总总,恐怕不下三十几样。只有身居淮安军高职,才知道原来所谓的金城汤池,不过是个巨大的笑话。在层出不穷的破坏花样面前,哪怕是青石条垒就的高墙,一样会转眼间就化作断壁残桓。

    想到自家总管在齐鲁战场上攻城略地,势如破竹,第四军长史宋克就忍不住心驰神往。依稀间,仿佛自己已经插翅飞到了黄河以北,泰山之东,手持淮安军战旗,长驱敌阵。而敌军将士则纷纷抱头鼠窜,根本没勇气回头多看一眼!

    “呯!呯!呯!”淮安军的战旗下,连绵的射击声响起,将济南城头上的守军打得死伤枕籍,苦不堪言。

    一名禁军射雕手不敢被动挨打,从城垛后探出半个身子,弯弓搭箭。还没等他将弓臂拉满,一枚开花弹已经飞上了城墙。“轰!”地一声炸开,将射雕手和他周围的另外三名禁军士卒炸得支离破碎。

    “轰!轰!轰!”十几门刻了线膛的六斤火炮,轮番发射,一尺挨一尺地,清除城墙上的各类防御设施。

    木制的床弩,被弹丸分解成一堆原件。生铁打造的钉排,没等发挥作用,就一一落到了城外。装满粪便的金桶,被炸得四分五裂。黄褐色的液体溅得到处都是,令守城者几欲窒息。禁军费劲力气从大都城带来的青铜炮,也没等建功立业,就挨个被炸毁。火药的殉爆声夹杂着蒙元将士们的哭喊,此起彼伏。

    “轰!”一枚开花弹命中敌楼,却没有立刻爆炸,冒着烟落在了二层窗外的砖地上,来回滚动。

    周围的士兵纷纷避让,唯恐爹娘给自己少生了两条腿。下一个瞬间,爆炸声响起,浓烟遮住了整个窗口。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摇摇欲坠的敌楼中,蒙元知枢密院事,禁军达鲁花赤雪雪,脸色惨白,大声咳嗽着走来走去。

    刚刚抵达山东战场,就迎头遇到了朱屠户。他的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好。而益王买奴被打得只身逃命,更是令这一切雪上加霜。

    出城野战,那是不可能的。以雪雪大人的谨慎,怎么可能给朱屠户大发淫威的机会?凭险据守,获胜的希望也非常渺茫。朱屠户靠火炮和火枪的掩护,已经把掘城车送过了护城河。恐怕用不了太久,济南泉城,就要步当初淮扬各地的后尘。

    “大帅,请速做决断!”枢密院参议刘文才冲进来,满脸烟熏火燎。“守不住了,肯定守不住了。城头的火炮,都,都被朱屠户的火炮所毁。滚木雷石也所剩无几。大帅再不做决断的话,我等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大帅,请早做决断!”敌楼内其他文职和武将,也满脸期盼的大声催促。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大都人,性命远比地方上的同胞高贵。死在这个远离皇宫的地方,实在是非常不值。

    “决断?”雪雪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咬牙切齿。“尔等让我如何决断,事到如今,唯死而已!”

    说罢,他脸上猛然涌起一抹决然。顿顿脚,冲着刘文才大声吩咐,“你来的正好,那边就有纸笔,你替本帅上书给皇上,就说,就说.....”

    又快速踱了几步,知枢密院事,禁军达鲁花赤雪雪满脸毅然地补充,“臣雪雪,蒙陛下知遇,托以重任。引大军南下,为丞相后盾。受命以来,苦心积虑,昼夜辗转,唯恐托付不效,辜负圣恩。然天有不测风云,大军未过黄河,先遇朱贼主力。我寡敌众,孤城难守。臣不敢弃之而去,有辱陛下威名。故欲率领麾下将士,殊死抵抗,与城俱殉。以卑贱之躯,回报陛下恩遇之万一。臣,知枢密院事雪雪,再叩首。厮杀声渐进,北望大都,不知所言!”

    一篇临难绝笔,做得掷地有声。把个枢密院五品参议刘文才感动得心中一片滚烫,强忍热泪,挥毫泼墨。顷刻间,文章写罢。雪雪拿过来,迅速检查了一遍,然后命人装入竹筒封好,交给亲兵百户,命其带领三十名弟兄,火速从没有发现敌军的西门出城,送往大都皇宫。

    “末将,末将愿意与大帅一道赴死!”目送着信使沿着官道离开,众将知道已经今日必无幸理,咬着牙大声表态。

    按照成吉思汗时代留下来的军法,主帅死,麾下将领如果抢不回他的尸体,全都会被处以极刑,妻子连坐。雪雪既然决定留下来以殉国难,他们当中,无论文职谋士还是武将,都必须一道陪葬,谁也没办法独自离开。否则,非但自己将身败名裂,大都城内的家族,也必会受到株连。

    谁料先前还满脸决然的雪雪,却苦笑着挥了挥手:“死什么死啊。我等留着有用之身,才能回报国恩。赶紧下去,给老子备马。咱们趁着朱贼还没反应过来,立刻从西门血战突围!待下一波援军赶到,再重夺此城,以雪前耻!”

第六十五章 关系

    第六十五章关系(上)

    “突围?”众文武又是一愣,旋即跳起来,大声叫喊,“突围,全力突围。留得有用之身,才能报效皇恩!”

    “噤声,休得泄漏消息!”雪雪立刻又皱起了眉头,低声呵斥,“突围也得讲究个秩序,免得被朱屠户太快看出端倪来。本帅带领亲兵队先去府衙,尔等随后过来商议行动细节!”

    “是!”能在禁军中官居要职的,身背后的家族势力都不会太小。见多识广,头脑也远比地方上的将领灵活。一瞬间,便全都理解了雪雪的“良苦用心”,纷纷躬身下去,低声领命。

    “嗯!”知枢密院事,禁军达鲁花赤雪雪轻轻点头,随即,带着自己的亲兵走出敌楼,沿着马道快步而下。其他文武则分为几波,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陆续跟上。不一会儿,济南城的东侧敌楼和城墙上,就看不到任何高级军官。只要几个忠心耿耿的百户,兀自冒着被炮弹炸死的风险跑来跑去,督促麾下士卒用一切手段向城外的淮安军反击。

    淮安军在济南城外的兵马太少,根本就没能力围城。当然也无法阻止敌军果断“突围”。正用撅城车在东墙下四处打洞近卫们,忽然发现头顶上的干扰消失。紧跟着,耳畔就听到一片哭喊叫骂之声,“缺德咧,你个小丫鬟养的下贱胚子!居然告诉都没告诉一声.....”

    “该死的康里奴才,枉陛下对你如此器重!”(注1)“赶紧走,赶紧走,当官的都跑了。咱们还留在着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

    乱纷纷的哭骂声中,城头守军凡是还能爬得动的,陆续逃了个干干净净。包括先前抵抗最激烈的几处城垛之后,也不再有任何羽箭射出来。一些身负重伤,无法跟着自家袍泽一道逃走的,干脆撕开了自己的里衣,根据军中广为流传的说法,将白色的布条绑在枪杆上挑出了城垛口外。被秋风一吹,呼呼啦啦上下飘舞。

    见到如此怪异景象,担任前锋的路礼等人,当然不能再继续挖济南城的墙角。赶紧用唢呐和旗帜,将消息传到了护城河另外一侧,淮黄联军的本阵当中。正在组织队伍,准备在城墙被炸塌后给守军全力一击的朱重九闻听,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抓起望远镜接连朝城墙上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才赶紧大声命令,“王宣,派你麾下的骑兵试探着追一下,小心不要上当。俞通海,你带一个连的弟兄,推着攻城梯过河。看看能不能爬上城去,把从里边把城门推开。”

    “是!”黄军指挥使王宣和亲兵副团长俞通海双双上前接令。

    没等他二人转身去执行,几匹战马风驰电掣从西南方飞奔而来。马背上的淮安军斥候一边用力挥舞着信号旗,一边大声叫嚷,“报,城西传来消息。雪雪带头出逃,西门四敞大开!”

    “报,据在城西侧潜伏的斥候观察,有大股敌军正在仓惶逃命。”话音刚落,又有两匹战马疾驰而至,带来敌军的最新动向。

    “报,西门。敌军自己在西门吊桥上打起来了。有很多人落水!”第三波斥候转瞬又至,带来的消息愈发清晰准确。

    “报,北门,北门大开,大批敌军弃城而去!”

    “报,南门,南门被守军自己打开。很多人,很多人带着细软逃走!”

    陆续有新的斥候返回,带来更多的惊喜。

    “大总管,大总管快看!城门,城门自己开了!”最大的惊喜尾随而至,在近卫们的欢呼声中,济南城的东门,被人从里边推开。十余名满脸紧张的地方民壮,跪在了路边,谁也不敢朝朱重九的战旗下多看一眼。

    “傅友德,带领骑兵旅上马,穿过济南城,追杀雪雪!”朱重九无须继续等待,目前的消息已经足够证实敌军的动向。把手中杀猪刀用力一挥,大声下达命令。

    “是!”骑兵独立旅主将傅友德大声答应,跳上从益王买奴手里缴获来的战马,带领刚刚组建起来的骑兵旅,直扑黑洞洞的城门。

    “吴良谋,带着第五军其他各部。入城肃清残敌!”

    “丁德兴,你带着新兵一旅,进城维持秩序。”

    “阿斯兰,你带着新二旅,绕向北门,寻机歼敌!”

    “王宣,带领你麾下兵马,去封堵南门。普通百姓想走的,无论蒙汉,尽管让他们走。凡是当官的及其家眷,全给我留下!”

    “.......”

    迅速看了看身边没有战马代步的兄弟们,朱重九继续有条不紊下达命令。

    已经不是第一次夺取敌方城池了,虽然眼前胜利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依旧能凭借过去积累下来的经验从容应付。

    麾下的将士们,包括在上几场战斗中被俘虏,又被俞廷玉父子煽动者留下来的两旅“新兵”,也都习惯了迎接一个又一个胜利。在各级军官的指挥下,分头去执行任务。接管城防,诛杀趁火打劫的“江湖好汉”们,扑灭无端涌现的火头,安抚民众,恢复城内正常秩序.....

    待将一切杂七杂八的事情忙活完毕,太阳已经缀到山尖。朱重九和黄军指挥使王宣两个,坐在金碧辉煌的济南达鲁花赤官邸内,相对着摇头苦笑。

    大胜,今天,二人又联手获取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破敌两万,夺取雄城一座,金银细软无数,兵器、铠甲、粮草辎重无数。以目前留在山东东西两道的总兵力来计算,三年之内,恐怕都不用再担心补给问题。

    然而,二人却都有些高兴不起来,也不知道下一步到底该如何做选择。

    仗打到这个份上,已经双倍完成了最初的用兵目标。脱脱成功被调回了黄河以北,蒙元的一个重要产粮区被彻底砸了个稀烂,山东东西两道,今年夏天入库的所有麦子,都成了淮安军和黄军的战利品。一粒都不会运往大都......

    但淮安第五军和王宣麾下的黄军,也都成了强弩之末。要不是雪雪这厮未战先退露了怯,连济南城,最初都不属于朱重九的进攻目标。这下好了,济南一鼓而破,成了联军的又一个战利品。益都,般阳、滨州、也被尽数收入囊中。再加上最初第五军登岸的胶州,最近又被耿再成以千余兵力横扫而下的登州、莱州,整个山东半岛,已经有大半落在了义军之手。

    而王宣手中的兵马,连刚刚招募来的新兵都算上,不过两万出头。朱重九麾下的淮安嫡系更单薄,当初上船时,就只带了第五军的三千出头绝对没有夜盲症的弟兄和近卫团的一个营。这些日子放低标准接纳前来投奔的义军,加大力度收编俘虏,也不过又凑起了万把人。他们即将面对的,却是脱脱麾下二十余万大军。

    如果按照原计划,将已经打下来的城池尽数放弃,主动下海南返,肯定能来得及。但那样的话实在太败家,对军心和士气,难免也会有一定影响。并且王宣好不容易得偿所愿,有了一块属于他自己的落脚点。让他放弃掉,再去过先前那种完全寄托于淮安军篱下的日子,也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末将,末将愿意将黄军改编为淮安第六军,彻底托庇于大总管羽翼之下。请大总管恩准!”望着窗外的无边秋色想了好一会儿,王宣嘴里,忽然冒出了一句与眼前局势毫不相干的话,并且脸上的表情极为诚恳。

    “这个,你真的考虑清楚了?你麾下的其他弟兄们呢,他们愿意么?”关注的焦点转换太快,朱重九的思路有些跟不上趟,愣了愣,迟疑着询问。

    对于主动来投奔自己的各个军头,他通常都采取比较宽容的态度。宁愿做为名义上的宗主,给与对方一定支持,也不强逼着对方完全向自己效忠。如张士诚,王克柔两人,眼下在江南发展得都非常不错。即便脱离了淮安军单飞,三五年内,肯定也能称为一方诸侯。

    “末将与麾下弟兄这一年多来,已经深刻感觉到了行伍之事的变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王宣再度拱手,“而大总管对于末将,也是推心置腹。末将即便脱离大总管自立门户,他日最多不过是个地方诸侯而已,逍遥自在的日子超不过十年。而我淮安军早晚有誓师北伐的那一天。届时,大总管肯定不准许山东道出现一个国中之国。而末将,末将则怕自己那时已经有了野心,把麾下弟兄们都带到了绝路之上。与其如此,还不如现在就做决断!”

    注1:康里奴才。哈麻和雪雪两兄弟,都是康里人。而康里在宋元交替之时,本为花子模国的牧民。后被成吉思汗征服,举族沦为奴隶。随着蒙元帝国的不断壮大,才渐渐又获得了自由身份。被视为蒙古别部。但正统的蒙古人,却不认为康里人为同族。

第六十六章 关系 (中)

    第六十六章关系(中)

    一番话,说得真心实意,在情在理,不由得朱重九不对其刮目相看。

    俗语云,实力越强,野心也就越大。朱重九自己心态的变化,就是一个真实的写照。扪心自问,在起义之初,他的人生的目标,和现在绝对不一样。更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将要带领大伙去直捣黄龙,建立一个相对公平的国度。两世宅男的性情,对当时的他影响极大。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坚定地认为,自己的最佳归宿,是去抱历史上的成功者,朱元璋朱重八的大粗腿。

    而如今,却一切都变了。他眼里早已没有朱重八,没有什么大明开国太祖。他早已摆脱了记忆中的历史阴影,决定亲手埋葬大元帝国。

    他的实力,他的声望,他的眼界,决定了这些改变。根本无法停止,更无法逆转。换句话说,他变得早已无法替代。即使他肯退位让贤,把淮扬大总管的位置交给朱重八来做。徐达、胡大海和吴良谋等,也绝不会答应。至于苏先生和逯鲁曾,恐怕听闻这个消息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派人去割了朱重八的脑袋,让此人彻底失去对淮安军的威胁!

    “我这边军人通常只管打仗,地方的事情都归文官。军饷虽然给得高,却不准冒领,更不准多吃多占。各级佐领虽然归主将举荐,最后决定权却归大总管府。还有,军中长史,也必须是大总管府指派,各军主将没有权力拒绝!”正因为知道野心与实力之间的关系,朱重九对王宣才越是欣赏。干脆提前把丑话说出来,让对方慎重考虑。

    “末将行伍出身,根本不懂得治理地方。其他规矩,徐达他们能遵守,末将也没有遵守不了的理由!”王宣却早就打定了主意,想都不想,低声表态。

    无论山东战事最后如何结局,本轮朝廷对淮扬的攻势,都已经彻底结束了。接下来,至少在明、后两年之内,蒙元朝廷没有力气再发动第二次同样规模的战争。而两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淮安军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其崛起的脚步。

    王宣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淮安军羽翼已成,更知道自己这辈子永远不可能有资格跟朱总管去争夺天下。所以,与其做一个跟自己能力不相匹配的美梦,醒来时身败名裂。他宁愿现在就果断抽掉枕头,连做梦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留。

    “我麾下已经有五个军,你即便加入,将来也会常年驻扎在外。不可能久留于淮扬!”本着不要留下什么遗憾的原则,朱重九继续笑着补充。

    “愿为大总管帐下先锋,为我淮扬开疆拓土!”王宣依旧没有任何犹豫,迅速给出回应。

    “嗯!你考虑清楚就好!”仿佛为了回报王宣的坚定,朱重九终于轻轻点头,“如此,黄军可改编为淮安第六军。你任第六军指挥使。行辕就设在胶州。指挥使之下,除行军长史之外,皆由你自己举荐!”

    “谢大总管鸿恩!末将愿意为大总管赴汤蹈火!”王宣大喜,立刻屈膝跪了下去。随即,又想起来淮安军早已废除了跪礼。赶紧又站直了身体,非常别扭地将右手举到了太阳穴处。

    不是张士诚,也不是王克柔,那两个人根本不了解淮安军的真正实力,更不清楚淮安军的成长速度。而他王宣,却在淮扬整整炼了一年的兵。亲眼目睹了淮安军如何发展壮大;亲眼看到城市的面貌如何日新月异;亲手核算了,一个工坊每天能送出来的火炮数量,以及水泥、肥皂和香水等物,所带来的庞大利润。

    那些都是奇迹,没亲身观察过的人,感觉不到其所带来的庞大压力。可以说,这种压力,已经根本不是人类所能抵抗。哪怕蒙元那边有将星转世,一样早晚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所以,王宣已经不愿意再做任何考虑。

    现在加入淮安军,日子肯定没当一方诸侯舒服。将来,却是新朝的开国元勋。而张士诚、王克柔等人,即便最后放弃手中的一切,断然归附。也永远属于外来户,永远进入不了大总管的嫡系队伍。

    以上两种结局到底哪个更好,其实聪明人只要不被眼前繁华所诱惑,立刻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朱某得将军,如虎添翼!”朱重九先客气地还了个标准军礼,然后声音陡然加大,“第六军指挥使王宣听令!”

    “末将在!”王宣知道自己的第一道考验来了,回答得极为大声。

    “第六军,从即日起,扩编为第六军团。下辖四个战兵旅,四个辅兵旅。各旅及下属部队,一律采用三三制,规模比照淮安其他各军所辖。你出任第六军团都督,军衔为从三品定远将军。军饷器械,皆由大总管府负责供应!”朱重九赞赏地点点头,大声补充。

    “谢,谢大总管!”王宣喜出望外,双目当中,有两股热流不停往上涌。

    这也是他决定彻底投靠朱总管的理由之一,懂得投桃报李。不像那些高高在上的蒙古人,还有那些所谓的豪门世家子弟,别人无论替他们做了什么,都被视作理所当然。从不会替对方考虑,更不知道付出必有所酬。

    “你不必谢我,从现在起,其他各军也一样要升格为军团。兵器铠甲,我也一样会让作坊努力供应。我这里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但你们各自麾下的士卒,却得你们自己去征募。并且要保证士气和质量,不能强拉!”朱重九摆了摆手,继续笑着补充。

    “强拉人入伍的事情,末将在投奔大总管之前的确做过。而之后,末将,末将一直严守咱们淮安军的纪律,牢记于心!”第六军团总督王宣立刻红了脸,讪讪地解释。

    “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今后不再犯就行了!”朱重九笑着挥了下手,大度地说道。“我恐怕还要跟脱脱多少较量一番,才会返回淮安。在没走之前,关于部队建设的事情,你可以随时问我。也可以问陈基和吴良谋他们。总之,从今往后,山东道就交给你了。你可以放弃济南和益都,但必须把胶州城再往东的所有地盘,给我牢牢抓在手里!”

    胶州往东,就是后世青岛、烟台和威海三地。东、南、北三侧都被海水包围,仅仅守住从莱州湾到胶州港这条直线,就可以确保万无一失。

    这个任务,比守住眼下淮安军所有在黄河以北领土,相对要容易得多。王宣心神大定,又将手指举向太阳穴,“末将绝不敢辜负大总管的信任。若有差池,宁愿提头来见!”

    “你先别忙着发誓。咱们淮安军的规矩是,把事情做到实处,不光挂在口头上!”朱重九笑了笑,继续耐心第教导。“在脱脱抵达之前,你的首要任务就是整军和扩军。以我最近一段时间积累的经验,你可以.....”

    自桌案上抓起一支削好的炭笔,他开始在白纸上勾勾画画。将自己所掌握的一些练兵知识,和以前的扩军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对方。

    抢光了山东东西两道的官仓,困扰了淮扬大总管府多时的粮食问题,就得到了彻底缓解。而元军和洪水陆续退去之后,徐州、宿州和睢阳等地,也需要尽快派遣兵马去收复。如此,淮安军再度扩张,就是必然的事情,根本用不着仔细考虑。

    此外,通过前一段时间的战争检验,朱重九还发现了淮安军原来编制和火力配备当中,存在许多不合理或者不方便的地方,需要他和麾下众将商量之后,抓紧时间去弥补。所以,不如干脆一步到位。抢在蒙元朝廷下一次大规模进攻之前,给整个淮安军来一次脱胎换骨。

    难得被大总管面授机宜,王宣听得非常认真。遇到不懂或者认识比较模糊之处,立刻出言询问。而朱重九也不嫌他愚钝,将所有问题掰开揉碎,循循善诱。

    君臣两个谈谈说说,不知不觉当中,天就完全黑了下来。正准备暂时告一段落,命人端上饭菜,中兵参军,敌情处长陈基,却快步走了进来。

    看到王宣也在,陈基略作犹豫。随即,便压低了声音汇报,“主公,前往德州刺探敌情的弟兄,今天下午返回时,在路上截住了雪雪的亲兵。把他给蒙元皇帝的绝命书,也给搜了出来!”

    “绝笔书?”朱重九不理解像雪雪这种不战而逃的家伙,怎么还有脸去写什么绝命书?皱了下眉头,低声问道,“信在哪?拿来我看。雪雪呢,你们敌情处可否查明了他的去向?”

    “在这儿!”陈基双手捧上一张薄薄的信纸,然后继续低声补充,“他躲进了白马山,腊山一带的老林子里,麾下收集了大概四千多兵马。看样子,是准备等着脱脱到来之后,再跟寻机报仇了!”

    “这么少?”朱重九顺口问了一句,然后一目十行扫过雪雪的绝命书。文笔不错,至少看起来比自己这个拥有两世记忆的杀猪汉强了十多倍。只是措辞上感觉有点儿眼熟,好像曾经背诵过一般。

    “当时城里的禁军和地方兵马,加在一起将近四万人。但雪雪逃命的时候,只通知了身边的一些心腹将领和幕僚。令手下的其他将领,特别是地方驻屯兵马的将领非常不耻。所以,在逃过咱们的追杀之后,这些人就各寻地方去投奔了,谁都不愿意留下跟雪雪共同进退!”在陈基这个名副其实的才子眼中,雪雪所做的绝命书,就没任何欣赏价值可言了。想了想,顺着自家主公的询问补充。

    “嘶,这家伙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朱重九遗憾地吸了口气,皱着眉头来回踱步。

    他心中原本有几个计划,挑拨雪雪对付脱脱。但迫不得己打跑了前者之后,计划就基本宣告无疾而终了。不过....

    猛然间心中闪过一丝亮光,朱重九停住脚步。将雪雪的绝命书收起来,非常小心地交还给陈基。“你们军情处,想个办法,将这封信给雪雪送回去。他的那几个亲兵,如果没死的话,也都一并送还回去。顺便帮我给他捎句话。就说我对他仰慕已久,希望能找地方一唔。如果他肯来,许多事情都可以当面商量!”

第六十七章 关系

    第六十七章关系(下一)

    “不可!”陈基想都不想,立刻大声反对,“戏文中说的话,岂能相信?况且那雪雪一看就是个无能之辈,指望他去对付脱脱,无异于驱猪搏虎!”

    “我看中的就是他这份无能!”朱重九脸色微微发红,笑着解释。“在此番北上之前,章参军和冯参军都曾经跟我剖析过,万一南征受挫,脱脱即将面临的处境会十分尴尬。而更早些时候,逯长史也说过,蒙元朝廷内部有两大派系,脱脱是其中之一,雪雪、哈麻、月阔察儿等人,则属于另外一派。”

    陈基猜得非常准确,刚才在内心深处,他的确是受了《三国演义》,即现在广为流传的《三国志平话》的影响,试图在脱脱和蒙元朝廷之间施展离间计。但这个设想,却不是建立在一厢情愿的基础之上,而是根据蒙元朝廷的现实情况,并且很早之前就做了许多相应准备。

    “如此,倒是微臣鲁莽了!”听朱重九说得似模似样,陈基犹豫了一下,低声赔罪。“不过,主公非跟他会面不可么?万一此人起了什么歹意.....?”

    “他为了活命,连他们蒙古皇上都骗,怎么可能舍得跟朱某拼个玉石俱焚?”朱重九笑了笑,不屑地摇头,“即便他真的想拼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洪三和黑丁两个在,等闲之辈想靠近朱某不太容易!”

    “这......”陈基犹豫再三,无奈地点头。从雪雪目前的表现来看,此人极为惜命,应该舍不得行专诸、荆轲之举。更可以确定的是,在双方都不带长兵器和火器的情况下,大总管一把杀猪刀在手,十个雪雪上来也是送菜的货。

    “行了,别婆婆妈妈了,去准备吧!他肯不肯来,还两说着呢!”朱重九挥了下胳膊,笑着催促。“无论成功与否,至少抢在脱脱赶过来之前,咱们可以先给他制造一些麻烦。比一味地被动迎战要强!”

    “臣要是雪雪,就一定会来!”陈基敬了个军礼,顺口回应。然后小跑着出去,调动刚刚成立没多久的敌情处,开始全力运作。

    这个部门,原本是朱重九参考了另一个时空某唯一超级大国的中央情报局所设。然而正式搭好了架子之后,却发现其有点儿类似于大明朝的锦衣卫。由一个心思缜密的亲信大臣担任统领,底下招募身体健康,头脑机灵的江湖豪杰,专门负责收集军情、策反敌将等工作。偶尔也负责干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如在敌后制造混乱,散播流言等。(注1)虽然还处于草创阶段,但军情处毕竟也属于“半专业”谍报系统。效率远非这个时代的皇城司,机速处可比。当天夜里,就替自家主公发出了会面邀请。(注2)“这朱,朱屠户到底想干个啥?!”大元知枢密院事,禁军达鲁花赤雪雪接到了邀请之后,先是被吓了一跳。随即就跌回了椅子上,对着没能送出去的绝命书沉吟不语。

    绝命书没能抢在战败的消息之前,先一步抵达大都。他的谎言就失去了依托,丧城辱国的罪名,就无法清洗。而妥欢帖木儿秘密交给他的重任,也彻底失去了执行的可能。

    作为妥欢帖木儿的乳弟,雪雪心里非常清楚这位大元天子的性情。多谋、多疑、少断,且没有任何担当。一旦被他发现自己辜负了信任,恐怕很快就要另作安排。那样的话,自己恐怕就是一粒弃子,甚至可能直接被抛出去,作为一个安抚脱脱,缓和君臣关系的替罪羊!

    蝼蚁尚且惜命,雪雪当然不甘心束手待毙。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任何挣扎求生的本钱。五千多残兵败将,根本不可能重新夺回济南。指望脱脱分些功劳给自己,或者借数万兵马前来助战,则无异于痴人说梦。并且手中这五千兵马,根本没有粮草供应。再于深山老林里头追几天兔子,恐怕不需要任何人来打,自己就逃个干干净净了。

    “大人,那朱,朱屠户,会不会想求招安?”枢密院参议刘文才心思比较灵活,按照自己的想法,低声推测。“他要是存着歹意,就不会主动把这封信送还回来了!”

    “很有可能!”仿佛黑夜里忽然出现了一道闪电,在座的所有蒙汉将领,眼睛里全都倒映出了明亮的光芒。“他,他把送信的亲兵全也都送回来了!”

    “他,他给受伤的弟兄都敷了药。并且还送还了战马和兵器!”

    “正所谓,杀人放火受招安。当年方谷子抓了朵儿只班,不也是当作佛爷一样伺候着么?”

    “着啊!他肯定是存着招安的念头!干红巾,怎么可能长久?而他现在的实力,足足是当年方谷子的十倍。方谷子打一个胜仗就封定海尉,再造反就封治中,第三次造反封万户,第四次封行省参政......”

    越说,众人眼里越亮堂,几乎识破了朱屠户的无耻打算。方国珍屡降屡叛,每打败朝廷的兵马一次,就升一次官。朱屠户与方国珍同样出身低贱,肯定也不会是什么目光长远之辈。若是朝廷肯拿出足够的好处给他,淮扬之乱,将不战而平!

    当然,那个代价肯定不会太小。以方国珍的海运万户,浙江行省参政为标杆,朱屠户恐怕得封个河南江北行省平章,并且有相应的爵位和封地才能满足。可这又跟雪雪有什么关系呢?官爵和封赏,又不用他掏腰包来出。相反,如果大力促成了招安之事,他丢失济南的罪责就可以被彻底忽略。而有了朱屠户及其麾下的虎狼之师做外部助力,他和哈麻两个在朝中的地位,就会安如磐石。

    想到这儿,雪雪激动得脸色发红,额头冒汗。伸出手用力在身边的矮几上拍了一下,大声决断,“朱屠户的人呢?赶紧,赶紧回复他。本官答应跟朱,朱将军见面了。地点,地点就设在城外十里的青龙山。如果,如果他觉得不妥当,还,还可以再商量!”(注3)“不可,大人说哪就是哪,怎能让一个屠户得寸进尺?”

    “商量一下也无妨,大人待之以诚,他亦应以诚相报!”

    “万一那朱屠户提前布置下埋伏......”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那朱屠户真的要打,我等在腊山,一样藏不住!”

    .....

    登时间,雪雪麾下的文武又分成了几派。有要舍死捍卫朝廷颜面的,有认为折节下士才能显示诚意的,有建议防人之人不可无的,有唯恐夜长梦多的,你一言,我一语,吵成了一锅糊涂粥。

    但是无论怎么吵,替朝廷招安朱屠户的大方向,都没人会质疑。于是乎,又经历了几番斟酌,雪雪最后做出决定,委托朱屠户的手下,给朱屠户传令。明天午时,双方在青龙山顶的鹤归亭会面。各自准许带五百侍卫,谁都不准带火器和弓弩。会面前的两个时辰,各派得力下属搜山。然后双方全部兵马都驻扎在山下。双方主帅每人只带十名亲兵于亭中一叙。除了贴身佩刀和佩剑之外,严禁任何兵器上山。

    朱重九提出会面的目的,是离间蒙元君臣。当然不会像雪雪等人一样,尽在表面上做文章。接到敌情司死士带回来的消息之后,立刻大笑着答应了下来。

    于是乎,双方又各派信使,你来我往正式交涉了几番。第二天上午,则各自带起约定的人马,朝济南城外的青龙山赶去。

    朱重九想看一下山间秋色,所以提前小半个时辰,就登上了鹤归亭。雪雪则拖后了大半个时辰,才端足了架子,由八名身材魁梧的昆仑奴,用滑竿抬上了山坡。

    这样一来,他身边的可用人手,就比约定数字多出了将近一呗。令徐洪三和丁德兴等人,不由自主地都皱起了眉头。而大元知枢密院事,禁军万户雪雪却抢先一步,哈哈大笑着解释道:“本官昨日骑马受了些伤,走不得路。所以才找了几个奴才抬着上山。朱总管,你甭看他们个个生得人高马大,却全是些没骨头的孬货。你无论怎么打他们,他们都不敢还手。更甭说动刀动剑,行什么不轨之事了!朱总管,你本领高强,当年一把短刃在黄河北岸七进七出。不会连这点小便宜,都跟本官斤斤计较吧!”

    注1:明代的锦衣卫,因为只能混乱,一直受到文人的口诛笔伐。但此部门建立之初,却为明军的顺利北伐,立下了许多功劳。万历年间的对日战争当中,锦衣卫也因为收集了大量的日寇情报,而扬威域外。琉球的官方文书,甚至提到锦衣卫指挥使史世用,潜伏日本刺探军情归国,被暴风所阻,然后由琉球国专门派船送回大明的文字。

    注2:皇城司,机速处,都是古代谍报机构。但专业性很差,情报的收集整理工作也不成体系。

    注3:青龙山现在位于济南市区。但在元明两朝,济南城区都远小于目前。周长只有六点四公里,大体上被包围在如今的护城河遗址内。

第六十八章 关系 (下 二)

    第六十八章关系(下二)

    “雪雪大人谬赞了,朱某愧不敢当!”朱重九笑了笑,轻轻摇头,“朱某去年亲自提刀上阵,乃是迫不得己之举。自那之后,便一次也没让自己身处过险境。所以今日断不敢妄自尊大,让大人背负一个占人便宜的污名。”

    “大人,请让贵仆留步!”徐洪三与丁德兴二人原本就心生警惕,听朱重九拒绝得干脆,立刻联袂挡在了滑竿前,不肯让雪雪再往前多靠近半寸距离。

    “这?朱总管,你这就太没诚意了吧——!”雪雪刚上山就碰了个硬钉子,眉头皱了皱,非常不悦地指责。

    “朱某稳操胜券之后,还主动请大人会面,已经体现了足够的诚意!”朱重九也收起笑容,非常平静地回应。

    开玩笑!昆仑奴是什么模样朱某人不清楚,可泰森、道格拉斯、乔丹这些名字却如雷贯耳。而用后世眼光看来,非洲黑人恐怕是运动神经最发达的种族。越是对抗激烈的比赛,越能发现他们的身影。(注1)在当前这个没有内功、外气之类玄幻说法的世界里头,恐怕武功,也可以归类为高对抗性运动的一种。朱某人即便对自己的身手再自信,也不会傻到认为自己有本事单挑八个泰森或者八个迈克尔.乔丹的地步。况且谈判没开始就先做退让,接下来还怎么出招啊?!直接举起双手,请求饶命算了!

    “这——?”雪雪没想到朱重九如此直接,被憋得面红耳赤。

    眼前形势和他预先的判断完全不一样。按照他和麾下文武幕僚们的估计,朱屠户既然打算受招安,应该放低身段才对。怎么一见面就如此盛气凌人?

    谁料更盛气凌人的话还在后头,朱重九见他迟迟不肯下滑竿,又笑了笑,耸着肩膀说道,“大人如果连说好的事情都要横生枝节,朱某以为,接下来的事情也没必要谈了。趁着你手中尚有些余粮,我这边也士气正盛。咱们约个时间再战上一场便是。放心,无论你手中眼下还剩下多少兵马,朱某都带一万弟兄出战。绝不会辱没了大人!”

    “你.....”雪雪气得眼前发黑,左右两只耳朵里头嗡嗡作响。他奶奶的,老子这边连五千弟兄都凑不齐了知道不?以一万淮安军迎战,还说是因为看得起老子。这不是欺负人是干什么?

    然而气归气,他却没有立刻命脚下的黑奴抬着自己离开。而是紧咬牙关看了片刻地面,随即又堆起满脸的笑容,大声回应道:“不过是八个会说话的牲口而已,没想到朱总管还非把他们也算做人。也罢,看在你诚心与本官相交的份上,本官就迁就你一回。黑大,你们把本官放下,然后自己下到山底去等着!”

    后半句话,明显是对抬滑竿的几个黑奴吩咐的。八名黑人当中最壮硕的那个,低低回应了一声“是!”。带领其余七个,缓缓放下滑竿。然后又跪倒在地上给雪雪磕了个头,才弓起腰,倒退着离开。

    “是木骨都束人,还是桑给巴尔人?只是用来抬滑竿的话,太可惜了!”朱重九先目送八名黑奴身影远去,才转过头,笑着向雪雪询问。(注2)“这?大总管也知道桑给巴尔?”雪雪闻听,立刻又涨红了脸,讪讪地反问。

    “听海商说过!大人应该知道,我淮扬所产的器物,向来深受海商追捧!”朱重九点点头,微笑着回应。“两个月前,还有大食人专门乘船,从拔拔力赶来交易**和龙涎!”(注3)有心发展海上贸易,他前一段时间,可是没少跟沈万三讨教。而后者则为了得到更多的六斤线膛炮,基本上也做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对于此刻中国商人所能到达的非洲大部分地区,他都能记住名字。并且对该地的特产,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

    而雪雪闻听了他的话之后,脸色红得便愈发像煮熟了的螃蟹。木骨都束盛产琥珀、象牙和黄金,拔拔力盛产**和龙涎香。而桑给巴尔除了丁香之外,阿拉伯人最喜欢从那里往外带的就是战奴。一个经过严格调教的战奴,非但身手高超,并且对主人绝对忠心耿耿。用来杀人或者自卫,最好不过!

    好在朱重九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打算深究。见雪雪已经惭愧得手足无措,便又笑了笑,抬手发出邀请,“好了,大人身居高位,恐怕不爱听这些生意经。请上座,朱某这里备了些清茶,大人一路劳累,刚好拿来润润嗓子!”

    “如此,如此,某家就不客气了!”到了此时,雪雪已经气焰全无。带领自己的其他侍卫,匆匆穿过徐洪三和丁德兴这两座门神,走到归鹤厅内。

    “大人请坐!”朱重九欠了欠身子,示意雪雪坐到自己对面。然后拿起茶壶,先给自己倒了一盏,又倒了另外一盏给雪雪,“请慢用。”

    “朱总管客气了!”雪雪双手接过茶盏,却不敢喝里边的水。捧在眼前,装作欣赏杯子上的窑纹,“这,这是扬州新推出的蝉翼雪瓷吧。啧啧,难得做得如此之薄。真得好像蝉翼一般!”

    “雕虫小技耳。朱某出身寒微,所以最喜欢摆弄这些奇技淫巧!”朱重九笑了笑,端起茶水慢品。

    “技至其极,几近道矣。”虽然是个康里人,雪雪的华夏古文功底,却比朱重九强了不止一点半点。短短八个字,就把马屁拍了个恰如其分。

    朱重九又笑了笑,不置可否。

    大规模采用了旋转机械之后,再恰当地提高窑温,扬州一带的制瓷工业,当然会取得突破性进展。但跟后世景德镇那边动辄零点几毫米的薄瓷比,眼前这几个茶杯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

    他是后世工业化时代的量产物品见多了,所以更欣赏手工艺品那种浑然天成感觉。但对于雪雪来说,周遭尺寸毫厘不差,外壁仅有韭菜叶般薄厚,通体又白得几乎看不到任何杂色的瓷杯,却是难得的奇珍。捧在手里又把玩了好一阵儿,才恋恋不舍地放在石头桌案上,叹息着补充道:“让大总管见笑了。某家的见识虽然不算孤陋,但是在大都城中,却是从今年春天开始,才有机会看到如此精致的茶具。并且眼下在市面上能买得到的,俱照着大总管这套相差甚远!”

    “难得大人看得上,朱某送大人一套便是!洪三,你记住了。回头从我那里找一套更好的来,派专人给雪雪大人送过去!”后世大国总理推销高铁都司空见惯,朱重九当然不介意顺手给淮扬的瓷器打个广告。笑了笑,大声回应。

    “这,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雪雪闻听,赶紧站起来,讪讪地拱手。“某家只是见猎心喜,所以才顺口一赞。怎敢厚着脸皮,当面向大总管讨要好处!”

    “什么好处不好处的,一套茶具罢了。”朱重九也站起身,笑着还礼,“说句实在话,朱某是真心想跟大人交个朋友。若不是大人来得太突然,令朱某担心腹背受敌。前几天,朱某甚至都没想过与大人会猎于泰山之下!”

    这话,就说得有些露骨了。不是我想打你,是你来得不是时候。让我感觉到了腹背受敌的危险。要怪,你只能怪自己运气实在太差,或者怪自家友军动作太慢,给了我抢先下手的机会。

    雪雪这个人本事虽然差,但心思转得却一点儿都不慢。听出了朱重九话语里的示好味道,立刻笑着摆手,“唉,造化弄人,造化弄人。某家来济南之前,也不知道朱总管会亲自领兵前来。唉——!”

    说罢,又长吁短叹。仿佛自己如果早知道要跟朱屠户做对手,就会主动退避三舍一般。

    “唉——!”朱重九也陪着他长长地叹气。待彼此都把姿态做足之后,又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说道,“真是给大人添麻烦了。丢了济南之后,大人跟上头,恐怕很难交代得过去吧!”

    “嗯?!”雪雪如同嗓子眼里被人倒进了一捅猛火油般,勃然变了脸色,“朱总管,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今日请某家来,就是想当面羞辱一番么?若是如此,你可真打错了主意!某虽然为败军之将,却未失战心!今日只要不死,早晚要登门跟朱总管讨教个明白!”

    “这,雪雪大人好像是误会了!”朱重九仿佛真的被对方的激烈态度所动,满脸愕然地回应。“朱某是看了大人写给朝廷的绝命书,钦佩大人才情和忠心,所以才起了结交之意。并且不惜尽自己所能,替大人弥补一二。若是大人不希望朱某管你跟朝廷之间的闲事,直接明说便是。又何必做受了奇耻大辱状?”

    “你,你,你.....”雪雪气得浑身直打哆嗦。如果八名黑人战奴没有走开的话,他绝对要扑上去跟朱重九拼命。“某家是先写了绝命书,然后又弃城而走!但,但某家也是为了预防自己被你追杀,留一些文字来激励后继者。姓朱的,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现在就说出来,某家接招便是!”

    “雪雪大人真的误会了!”朱重九皱了皱眉,满脸委屈,“朱某真的是诚心要和大人交往。雪雪大人究竟要朱某怎么做,才相信朱某并无恶意?唉,也罢!朱某就给大人透个实底儿。朱某知道大人你跟脱脱势同水火,朱某一样恨他入骨。所以朱某跟大人,此刻应该算是同仇敌忾。朱某....”

    “住口,某家才不跟你一个反贼同仇敌忾!”没等他把目的解释清楚,雪雪已经厉声打断,“某家跟脱脱,都是蒙古人。都是朝廷重臣,怎么会跟你一个反贼来勾搭,做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举?!”

    “恐怕脱脱眼里,从没当大人你是同族吧!”朱重九也不生气,摇了摇头,低声冷笑。“也不知道他将来班师回朝之后,会不会念在同为朝廷重臣的份上,对大人你手下留情?嗯,他应该会的。别怯儿不花家,好像就在般阳,不过这次我没见到他。韩嘉纳大人,当年得罪了脱脱,好像也没有被处死。只是去努尔干放羊了而已。嗷,还有秃满迭儿大人,他是履任途中遇到了盗匪。他的死,不能算在脱脱丞相头上。”

    后几句话,可是句句诛心。蒙古朝廷内部权斗激烈,胜者对失败者,向来是务求赶尽杀绝。脱脱上一次罢相之后复起,就将政治对手,别怯儿不花、韩嘉纳、秃满迭儿等人,尽数赶出了朝廷。然后在流放地或者放逐途中,一一下手铲除。

    当时雪雪恰巧站在了脱脱这边,所以亲眼目睹了对手的下场如何惨不堪言。马上轮到他自己被脱脱当作对手处置,下场恐怕不会比那几个人好上分毫!想到这儿,他忍不住悲从心来,摇了摇头,噙着眼泪回应,“某家丧城失地,早就该死了,没什么好委屈的,用不着你来假惺惺地说风凉话!”

    “大人丧城失地,按律当死。大人的老婆孩子呢,大人的兄长和故旧呢,难道他们也该死?”朱重九看了看雪雪的眼睛,冷笑着撇嘴。“也罢,算我瞎替你担心。你说得对,你们都是蒙古人,谁杀谁都是心甘情愿。关我一个大反贼什么事情?在旁边抄起手来看热闹好了,何必想帮人忙,别人还不念交情?!”

    注1:昆仑奴,唐代居住在南洋群岛土著,身材矮小灵活。被黑心大食商人当作奇货贩卖到广州、长安等地。还有一种身材高大的黑人奴隶,也是大食人贩卖到中国。当时被称为“僧祇奴”,以与昆仑奴区别。

    注2:桑给巴尔,印度洋西部的安古迦岛和奔巴岛一带,盛产丁香。自宋代,便有中国商人抵达这两个岛屿,用丝绸跟土著换取丁香。而阿拉伯商人,也经常抓拿岛上的黑人,训练为奴隶水手和奴隶战士,向中国贩卖。

    注3:拔拔力,即现在索马里地区。古代时盛产**。

第六十九章 关系 (下 三)

    第六十九章关系(下三)

    “住口!”

    “朱总管休得再挑拨离间,某家不会上你的当!”

    “朱总管,落井下石,非君子所为!”

    听朱重九提起自家妻儿老小,雪雪终于再支撑不住。双手扶在石桌上,嘴里发出一连串绝望的咆哮。

    的确,朱重九是异族,脱脱才是他的同胞。但朱重九这个异族在打败了他之后,却没想过斩尽杀绝。而脱脱,一旦在政治倾轧中获胜,绝不会给他半点怜悯。

    这是从成吉思汗时代就遗留下来的传统,杀死所有仇人,哪怕他只是一个孩子。罪不及妻孥,那是懦弱的汉人们才讲究的规矩。作为征服者,铁木真的子孙只喜欢在对手全族的尸体旁放歌。

    “如果是为了落井下石,朱某根本不用费这么大周章!”正痛不欲生间,雪雪耳畔却又传来了朱重九的声音,冰冷得如魔鬼在地狱深层吐息。“据朱某所知,你麾下现在全部兵马加起来都不到五千。粮食完全靠抢劫周围的百姓。打猎为生的话,弓箭好像也没几根了!”

    上赶着的买卖不值钱,雪中送碳才会被人铭记一辈子。如果对方还未沦落到雪地上打滚的地步,就干脆想办法拆了他的房子,把他按到雪堆里头去....

    虽然两辈子都是宅男,可最近这一两年来,看着逯鲁曾、赵君用等人如何给人下套子,看着陈基、叶德新等人如何运筹帷幄,还时不时地被苏先生言传身教一番,朱重九的心脏即便是块顽铁,也早被磨成绣花针了。更何况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那部分灵魂,原本就没少受过厚黑之学的熏陶?轻轻几句话抛出去后,立刻击溃了雪雪心中最后的防线。

    趴在冰冷的石桌上,后者喘息着说道:“你,你到底,到底想干什么?让,让本官跟你一道造反,那,那是,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你的家小都在大都,让你造反,不是强人所难么?”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朱重九笑着摇头,“况且你麾下的那些将士,也都是大都城内的贵胄子弟。即便你答应跟朱某一道造反,他们也不会答应。弄不好,会直接把你的脑袋砍下来,去向朝廷邀功!”

    这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实。禁军的战斗力,已经被证明不值得一提。但禁军对朝廷的忠诚度,却不容置疑。毕竟,他们都是顶尖蒙古家族的子侄,即便是旁系,也跟朝廷休戚与共。不可能冒着全家受拖累的风险,去跟着雪雪一起造反。

    “你,你....,他们,他们,他们......”两眼瞪着朱重九,雪雪语无伦次。对面这个人是魔鬼,自己根本就不该答应来会面。跟魔鬼做交易,凡人怎么可能赚得到任何便宜?

    然而,那个魔鬼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充满了诱惑,“脱脱派人炸开了黄河,杀我无辜百姓上百万。所以,本总管跟他不共戴天。但是本总管跟你雪雪,却是各为其主。战场之上当然互不留情,在战场之下,却依旧可以做个朋友!”

    “朋友?”雪雪喃喃地重复。这辈子什么都不缺,但唯独没有朋友。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友谊属于绝对的奢侈品,永远是可望不可及。

    “噢,朱某忘了你是朝廷的高官,不能跟朱某一介反贼攀交情!”朱重九笑着拱手赔罪,“那就换一种说法吧,朱某以为,咱们俩既没有不共戴天的血仇,也没有直接利益冲突。而脱脱此刻却是咱们俩共同的敌人,除掉他,对咱们俩都有好处!”

    “某家不会答应你,去一起进攻脱脱。那跟造反其实没任何区别!”虽然已经输得连内裤都脱了,雪雪的性子却非常固执。认定了宁可全家被杀也不能造反的死理儿。

    “你那点儿残兵败将,跟脱脱交手,有任何胜算么?!”朱重九也不逼他。只是满脸不屑地轻轻撇嘴,“不是朱某看不起你,即便你手里也有二十万大军,依旧会被脱脱打得落花流水。”

    “你....”雪雪岂肯蒙受如此奇耻大辱,双手用力往起支撑身体就想拂袖而去。然而,只在短短一瞬间之后,他就又泄了气。整个人跌坐于石凳上,瘫软如泥。

    不是朱屠户言语不恭,而是他跟脱脱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带着将近四万兵马固守坚城,却一天都没挺下来,就主动撒腿逃命了。而脱脱,自出道以来却未尝一败。包括这回被迫放弃淮安北返,也是受了益王买奴的拖累,非战之罪也!

    “你的战场,应该在朝堂上,而不是这儿!”继续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朱重九一边喝,一边语重心长地分析。“你娘亲是妥欢帖木儿的乳母,你跟妥欢帖木儿虽然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你跟脱脱之间的矛盾,说明白了,不过是君权和相权的冲突。妥欢帖木儿受尽了权臣的苦,不想看着脱脱继续权倾朝野。而你们兄弟两个,无疑是他最值得信任的人!”

    “别说了!”雪雪挣扎坐直身体,用布满了血丝丝的眼睛盯着朱重九,嘴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济南城已经落在了你手里,某家辜负了陛下的信任。等脱脱击败了你,刚好挟大胜之威班师还朝。到那时,即便是皇上,也无法再为某家说半句好话。”

    恨,此时此刻,他心里充满了仇恨。恨自己无能,恨命运不公,恨朱屠户太阴险,恨脱脱太霸道,太不讲理。如果手中有一把火炬,他宁愿将整个世界点燃。让所有罪恶都在烈火中灰飞烟灭,包括自己的灵魂和躯壳。

    “如果我让你打败了,济南城也让你收复了呢?”朱重九又轻轻抿了口茶水,淡淡地提议。

    “这不可能!”雪雪大叫,随即,整个人僵直在桌子旁,身体不由自主地疯狂颤抖。

    不可能,凭着五千残兵败将,他不可能收复济南!但关键在于一个“让”字。如果朱屠户肯“让”自己将其打败,自己怎么会有不胜的理由?让,你情我愿的让,甭说是五千残兵,就是身边只剩下五十名亲卫,他也照样能创造奇迹!

    这太疯狂了,简直是谁也无法相信的疯狂。这朱屠户,为了杀脱脱,居然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他,他的话是真的么?他,他除了想要脱脱的性命之外,究竟还包藏着什么祸心?

    雪雪猜不到。他只知道,一旦济南被自己成功收复,自己的罪责,就能减轻大半儿。而妥欢帖木儿交托的事情,就又可能继续下去。同样是在朱屠户手里吃了亏,脱脱也没资格弹劾自己!

    足足颤抖了半柱香时间之后,雪雪才终于恢复正常。抓起桌案上早已冷掉的茶水,一口吞尽。喝完之后,用手在嘴巴旁抹了几把,梗着脖子询问,“说罢,你需要什么条件?!只要某家出得起,并且不会对不起皇上,某家全可以给你!”

    “我需要三天时间。三天时间,才能把济南城的府库搬空,从水路运到莱州。”朱重九笑了笑,缓缓回应。“这三天里,你可以厉兵秣马,装作矢志报仇模样。然后趁着我兵力空虚,在第四天早晨来收复济南!”

    “朱总管好大的手笔!”雪雪撇了撇嘴,抓起茶壶,自己给自己倒水解渴。这种时候,他就不用再担心朱屠户朝茶水里头下毒了。反正都是个死,怎么死没太大差别。

    “济南是座大城,我需要一百万贯铜钱,或者等值的战马、药材以及其他你拿得出来的东西!”朱重九不管他做如何反应,只管继续提出自己的交易条件。

    “你怎么不去抢?!”雪雪用力拍打桌案,长身而起,“我的全部家产都算上,也凑不出二十万贯。并且还都在大都城中,根本不可能马上拿给你!”

    “我本来就是在抢!如果不赎回济南,你家那二十万贯,早晚都归了别人。”朱重九笑着回敬了一句,然后继续补充,“不过,我也知道你有难处。这样吧,我准许你打欠条。什么都不用写,就写清楚了欠我一百万贯,签字画押即可。四天后,你从西门把欠条派人送来,我立刻放弃济南,从东门出城!”

    “这......?”雪雪额头上渗满了汗珠,却根本顾不上擦。如果可能,他不愿意让任何字面上的东西,落在朱屠户手里。因为无论纸上写得是什么,只要朱屠户将它交到朝廷手中,效果都跟投诚信没什么两样!

    然而,“收复”济南的巨大诱惑,却让他根本无法拒绝。名下全部家产的确凑不出一百万,但这笔钱,等回到大都城之后,可以跟哥哥,跟族人,跟下属故旧借。甚至根本不用还一百万,只要自己能将朱屠户稳住一段时间,待斗垮了脱脱之后,就可以翻脸不认账。届时,无论朱屠户拿出什么证据,自己都可以说是权宜之计。想必皇上看在自己帮他解决了脱脱的份上,也不愿意刨根究底。

    想到这儿,雪雪咬了咬牙,用力点头,“可以,某家现在就可以写给你。不就是一百万贯么?某家去想办法凑,总能凑出来!”

    “不急,你可以多考虑一会儿,免得将来后悔!”朱重九却摆了摆手,非常体贴地回应。随即,又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茶,继续补充,“一百万贯只是个开始,表示你我都有合作的诚意!光是把济南城重新夺回了,恐怕还不能让你脱罪吧?!至少,风头依旧压不住脱脱!”

    “你还想干什么?”雪雪立刻心生警惕,双手抱在胸前,喘息着追问。

    “我想跟你一起对付脱脱!”朱重九笑着重申,“般阳、益都、潍州和诸城这些地方,你要不要?要的话,价钱咱们好商量!可以一座一座单独谈!”

    轰!宛若被惊雷劈中,雪雪跳起来,头晕目眩。收复济南,不够将功折罪!再加上般阳肯定就够了!如果再加上其他几座被益王买奴丢失的城池,他雪雪的功劳和风头,将无人能出其右!包括有百胜之名脱脱,此番南下,也没有光复如此至多的城池!

    但是,朱屠户不是开善堂的,虽然他号称为弥勒佛转世。他一口气让出了这么多城池,所需要的赎城费,肯定也不会太少。即便他还肯像济南一样,准许自己打欠条。有朝一日,这么多张亲笔签字画押的欠条被他同时拿出来,自己也是百口莫辩!

    “朱某手中兵力有限。同时防守这么多地方,肯定守不住。与其被脱脱挨个抢回去,不如便宜了自己人!”朱重九捧着茶杯,满脸微笑。看上去,就像一个俯览众生的神明。

    雪雪双手再度扶住桌案边缘,身体缓缓往下沉,心脏也缓缓往下沉。已经准备写第一张欠条了,就不该在乎第二张。而两张和三张,其实差别也不大。三张以上,任何数字恐怕都是一样!

    “其实做生意不一定用钱,其他等价物也可以!”朱重九分明是坐在石凳上,雪雪却总感觉,他在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说出来的话与其认为是建议,不如看做是命令。“济南、般阳和益都,这三座城市算钱。你送一张欠条来,我就还你一座。其他,城池太小,算钱太麻烦。你可以拿别的东西换。比如脱脱那边的行军路线啊,营盘部署啊什么的。只要你签字画押,真的假的我都可以接受!”

    “你休想!”雪雪身体晃了几晃,却努力重新站稳。“我是蒙古人,我不会勾结外**害自己的同族!”

    “你没祸害他们啊。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不喜欢滥杀。每次抓了俘虏,一般都会放走!即便是当官的,也只要求他们支付附合自己身份的赎金!”仿佛早就预料到他会如此反应,朱重九笑着补充。横肉纵横的脸孔上,这一刻居然洒满了圣洁的光芒。

    “我出卖军情给你。你拿去打败了脱脱,不是杀了我的同族还是什么?”雪雪恨得咬牙切齿,却没勇气就此拂袖而去。收复山东西道的功劳太大,让他根本无法放下。所差的,只是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而已。

    朱重九做生意,向来不怕讨价还价。听雪雪的话语说得有气无力,又笑了笑,轻轻摆手,“说你不懂打仗,你还不服气。打胜仗,一定就要杀人么?本总管只想逼得脱脱自行退兵,不想杀他手下任何人。而只要他无法将本总管尽快打败,他的丞相之位就肯定保不住了。届时想怎么收拾他,全在于你和哈麻两个人的意思。如果你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消息传来之后,本总管不介意把欠条也一并交还给你!这笔买卖到底做不做,你自己拿主意。明天这会儿,我在济南城中等你的答复!”

    说罢,也不给雪雪继续犹豫的机会,站起身,扬长而去。

    待回到济南城中,太阳已经又爬到了天空正中央。闻讯赶过来的章溢、冯国用等人围拢过来,非常不安地进谏,“大总管今天这个决定实在太冒险了。万一雪雪良心发现,不肯答应咱们的要求。而您又明白地告诉他,根本没打算长期占据这里。岂不是......”

    “不管他怎么选择。咱们继续干咱们的!”朱重九用力挥了下胳膊,大声打断,“你们两个来得正好,留下给我组织人手,搬空济南。吴良谋、傅友德、俞廷玉!”,“末将在!”被点到名字的三名将领,同时出列,大声回应。

    “你们三个各自点起本部兵马,沿着大清河向下攻击。济阳、滨州和利津,无论这三座城池有没有敌军,三日之内,必须都掌握在咱们手里!”

    “可您答应,让雪雪明天早晨回话!”陈基被朱重九的果断吓了一跳,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提醒。

    “我没说过,自己会在济南城里傻等,其余什么事情都不做!”朱重九笑着耸肩。

    济南一破,脱脱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去调头去反扑徐达,而不继续北行了。无论雪雪肯不肯配合,自己都要直接面对他一次。

    哪怕是两万对二十万。

    哪怕仅仅是被动防守,且战且退!

第七十章 旁观者 ( 上)

    第七十章旁观者(上)

    朱重八不知道眼下脱脱的大军具体在什么位置,也不知道跟在脱脱身后的徐达具体到了哪里。这可不是后世那个电子时代,天上底下都布满了眼睛,随便一道电波发出去,便可以令半个地球外的人收到消息。

    没有卫星,没有无线电,甚至连最简单的有线电话也没人来得及去发明。他和徐达之间的联系,完全靠水上的快船和陆地上的军情处信使。而前者对天气的要求非常苛刻,并且需要在河流与大海之间多次中转。后者,蒙元立国这么多年来,居然用的还是北宋时的驿道!沿途的各家堡寨的又多是些墙头草,能顺利把报告送到目的地已经属于万幸。根本不用考虑任何时效性问题。

    而脱脱那边,情况也没比他好多少。战报照例是一天一送。可山东东西两道的官吏逃得逃,死得死,没人敢继续履行职责。唯一跟淮安军还能保持接触的只有雪雪,但此人直接受命于大元皇帝,根本不肯卖脱脱的账。等雪雪的战报送到大都,再经过大都城的各级机构转发到军中,黄花菜早凉了。以朱屠户的奸猾,早就不知道又去了什么地方。

    细算下来,如今最能详细掌握军情的,反倒是大元朝皇帝妥欢帖木儿。虽然他远隔在千里之外的大都城中,可全天下官府的各类文书,都会第一时间往他这里送。通过多方比较,不难看出来最近几天朱屠户的大致动向。

    可看得到是一回事,看得懂则是另外一回事了。特别是济南城被攻破之后,每次看双方交战区附近送来的各项文书、密报,妥欢帖木儿都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一团迷雾当中。

    被他寄予了厚望的脱脱,带着二十万大军,北渡黄河之后行军的速度就一天慢似一天。据说是为了应付紧跟在身后的淮贼徐达,所以不得不加倍小心。而本该被脱脱剿灭在河南江北战场上的朱贼,却以平均每两天下一城的速度,在大清河两岸肆意驰骋。留守在地方上的武将,根本挡不住朱屠户的脚步。要么被阵斩,要么失踪,几乎没有第三种结局可选。

    如今济南周边方圆百里的区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每天都有无数支打着朱贼旗号的队伍在趁火打劫。甚至远到德州,都出现了朱贼的手下。据说是伪淮扬大总管府的帐下先锋官余宝,把德州城郊的田庄洗劫一空,然后扬长而去。

    过了德州再往西,可就是紧邻运河的陵州了。万一此城被朱贼的人马攻克,非但朝廷跟脱脱之间的联系会被切断。大都城内肯定也会一日三惊。毕竟朱贼的善攻是出了名的,去年宝应、高邮和扬州三座大城,都被他一鼓而下。而从陵州往北,挡在大都城之前,并且城防完善程度能跟扬州想提并论的,恐怕只剩下了一个通州。

    所以连日来,妥欢帖木儿对脱脱的专横跋扈,越来越无法忍受。如果不是脱脱之弟,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伙同其党羽从中阻挠,他早就做出了临阵换将之举。毕竟无论是哈麻还是月阔察儿去取代脱脱,至少都会更听话一些,知道急君王所急。

    这段时间,唯一能令妥欢帖木儿感到省心的将领,恐怕就是雪雪了。同时令他最为困惑的事情,也都是因雪雪而起。在丢失了济南之后第五天,此子居然知耻而后勇。只带着五千残兵败将,就趁朱屠户不备,重新将城池给抢了回来。随即,他就跟朱屠户二人,在山东东西两道开始了一场抢地盘比赛。朱屠户每沿着大清河向北攻破朝廷一城,他就向西南从朱屠户身后夺回一城。

    结果朱屠户沿河大清河顺流而下,攻城掠地,雪雪则趁着朱屠户身后空虚,一路横扫。按照今天送回来的最新战报,朱屠户大军已经进入了利津,只差一步就重归大海。雪雪的兵马,则再度将益都收归朝廷掌握,并且随时都可以剑指胶州。

    “臣以为,朱屠户是故意放弃了般阳、益都等地,所以雪雪的反击才能屡屡得手!”每当雪雪有捷报送来,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肯定会出面给妥欢帖木儿泼冷水,这次也不能例外。“而朱屠户之所以沿大清河一路向北,不管身后发生了什么情况都不肯回头。肯定是为了收缩兵力,从海路前往登莱!”

    “嗯!”妥欢帖木儿抬头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从旁观者角度,也先帖木儿的说法极可能正确。但身在局中的雪雪,却能准确地把握住朱屠户的脉搏,趁机为朝廷挽回颜面,这份胆色和判断力,足以令人惊叹。

    如果脱脱的眼光也与雪雪同样敏锐,不光是一味地谨慎谨慎再谨慎的话,他就根本不可能被徐达给缠得寸步难行。到此刻,朝廷的两路大军早就把朱贼歼灭于泰山脚下了,根本不至于让山东两道的局势糜烂如此。

    “陛下,臣以为陛下应及时给雪雪一道旨意,命令他不要过于轻敌。朱贼丢了益都,是因为麾下兵马太少,无力处处防守。而雪雪大人手中的兵马更少,一旦朱贼趁着他东进之机,调头再逆流而上,济南城恐怕又要再度陷入敌手!”另外一名肱骨之臣,侍御史汝中柏也凑上前,小心翼翼地提醒。(注1)这就有些无耻了。脱脱动作缓慢,迟迟追不上朱屠户的脚步。别人想为国收复失地居然也不行!还必须留在原地等着他脱脱带领大军慢慢赶到,让最后的功劳也全归于他?!

    妥欢帖木儿最恨的就是臣子们结党营私,将他这个大元朝皇帝当成瞎子和傻子。抬起头,冷冷地盯了侍御史汝中柏好一阵儿,才笑着说道:“爱卿说得极是!朱贼已经到了海边,却又看到了济南空虚,调头杀回来,准备在那里跟脱脱决一死战!”

    “臣,臣只是想提醒陛下谨慎,并无他意。请陛下明察!”侍御史汝中柏被刺激得满脸通红,立刻跪倒在地上,大声抗辩。

    “当然,你没别的意思!”妥欢帖木儿忍无可忍,大声冷笑,“御史台么,不就是风闻而奏,专门纠察百官的么。雪雪不顾大局,居然敢在别人都丧城失地之时,逆势而进,他不是胆大妄为,还有谁配得上‘胆大妄为’四个字。朕干脆直接撤换了他,让你汝中柏去领军才好。你会比雪雪谨慎小心,哪怕眼睁睁地看着朱贼将朕的山东东西两道全给抢成白地!”

    “臣,臣不敢!臣对陛下忠心耿耿!若是陛下觉得臣言有误,请陛下夺了微臣之职,放臣回乡养老!”侍御史汝中柏是个有名的正直人,哪里受得了如此委屈,眼含热泪重重叩头。

    “不准!”妥欢帖木儿气得脸色发黑,用力拍打御案,“说错一句话就被逐出朝廷,莫非你想说朕是个听不得逆耳忠言的昏君么?尔等回头好好看看,自朱贼突然在胶州登陆之日起,朕什么事情最后不都是听从尔等?可尔等,除了排斥异己之外,可有一策献朕?打了胜仗的,朕不能及时嘉奖其功,那些屡战屡败的,不听调遣的,朕反而要给对其百般安抚。朕到底是大元天可汗,还是尔等家中的仆役?”

    一番话,说得声色俱厉,到最后,几乎完全变成了咆哮。被召集来一道探讨军情的众文武官员被吓得两股战战,谁也不敢再多讲一个字。

    倒是妥欢帖木儿自己,咆哮了一阵之后,心中的烦恼稍微化解。咬了咬牙,冲着汝中柏摆手,“汝卿平身,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但是你以后出言也谨慎一些,不要总是对人不对事!”

    侍御史汝中柏闻听,委屈得几乎要吐血。然而,想到脱脱出征之前对自己的嘱托,又强忍住辞官离去的**,轻轻叩头,“谢陛下宽宏,臣以后知道该如何做了。”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妥欢帖木儿不耐烦地摆手,“起来吧,朕也按照你的说法,给雪雪去一道圣旨,提醒他不要贪功冒进就是!”

    “陛下圣明!”没等汝中柏再说话,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抢着上前,带头大拍妥欢帖木儿的马屁。

    “陛下圣明!”登时间,御书房里阿谀之词宛若潮涌。所有文武官员,无论属于哪个派系,都异口同声。

    “圣明不圣明,朕都得替祖先看好这片江山!”妥欢帖木儿懒懒地摆了下手,苦笑着自嘲。“谁叫朕是大元的皇帝呢?谁在这个位置上,就甘心做个昏君来着?呵呵,时也,势也,命也罢了!”

    众文武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振作。过了好久,刚刚升任平章政事的哈麻才清清嗓子,笑着说道:“陛下何出此言?贼寇折腾得再厉害,也不过是疥癣止痒而已。只要陛下选良将,领精兵,早晚会将其犁庭扫穴!”

    “但愿吧!”妥欢帖木儿看了他一眼,依旧提不起什么精神头。良将,脱脱难道不算良将么?精兵,抽空了整个塞外各部的勇士,难道还没组织起一支精兵。而那朱屠户,战前只是龟缩于两淮,如今却已经进入了中书省。再精兵良将下去,恐怕下个月早朝,群臣就得商量迁都之事了。

    “臣素闻察罕帖木儿骁勇善战,而李思齐最近亦为朝廷立下了赫赫之功。如今他二人都枕戈待旦,陛下不如命令他们也挥师北上,从侧翼威胁淮贼徐达。如此,脱脱大人的后顾之忧必将大大地减弱,就能加快速度,前往益都跟雪雪汇合!”

    “嗯!你不说,朕还真把他们两个给忘了!”妥欢帖木儿想了想,轻轻点头。

    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往交战地区调集兵马了。虽然李思齐和察罕二人去了未必能起到多大作用,至少可以让脱脱失去继续拖延的借口。

    “济宁义兵万户田丰,东平义兵万户孟本周,素有报效国家之志。臣举荐,他们两个带领各自麾下的毛葫芦兵,沿着运河南下,与李思齐、察罕二人一道对付淮贼徐达!”见妥欢帖木儿听得进自己的劝,哈麻想了想,继续朝战场上安插嫡系。

    不同于脱脱出身高贵,他与雪雪,完全是靠着娘亲的乳汁,才得到了妥欢铁木儿的重用。所以家族中没有太多的依仗,手里也没太多的亲朋故旧需要照顾。如此一来,反倒能做到折节下士,不拘一格地从地方团练中提拔人才。

    李思齐、察罕、田丰。孟本周,四人手中兵力全部夹在一起,差不多也接近小十万了。单纯从规模上,足以令淮贼徐达感觉到压力。妥欢帖木儿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下账,再度笑着点头,“嗯,朕准了。等会儿你替朕拟旨,将他们勉励一番。让他们放心去替朕出战。倘若能立下大功,朕不管他是蒙古人、色目人还是汉人,全都一视同仁!”

    “陛下圣明!”众文武闻听此言,再度大声赞颂。特别是几个汉人官吏,按照脱脱在时的规矩,原本没有资格参与探讨军情。今天却因为脱脱出征在外而破了例,并且亲耳听到了皇上要将汉人和蒙古人一样看待,怎么可能不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个接一个拜倒下去,将地砖磕得咚咚作响。

    “尔等这是做什么,速速平身!”妥欢帖木儿先是一愣,然后哭笑不得地摆手。不怪脱脱瞧不起这些汉臣,的确膝盖太软了些。几句话,居然就给感动成了如此模样!

    “谢陛下鸿恩!”中书左丞韩元善、中书参政韩镛等汉官,不敢抗命,伸手抹了抹眼角,缓缓站起。

    妥欢帖木儿见此,心中愈发觉得脱脱不值得自己倚重。像这些汉官,明明对朝廷忠心耿耿。而脱脱却千方百计防范他们,甚至直接规定,凡议军事,汉人、南人回避。这不是将人才朝淮贼那边推么?如果不是他平素所为太过,逯鲁曾怎么会战败之后,就直接投降了朱贼?反过来千方百计跟朝廷做对!

    正感慨间,却见中枢左丞韩元善又抹了把眼泪,哽咽着向自己施礼,“陛下,臣有一计策,可令朱贼死无葬身之地!”

    “嗯?”脱欢帖木儿微微一愣,脸上立刻涌起几分期待,“速速说于朕听。若是可行,朕必将依从!”

    “臣闻朱屠户北犯之前,曾给其麾下众贼排了座次。他若死,徐达继之。徐贼死,则吴良谋,胡大海,吴二十二和刘子云,按顺序继承。唯独将陪着其一道出生入死多次的心腹苏明哲排除在外。而那苏贼明哲,在淮安群贼之中,又稳坐第二把交椅。如今,朱、徐两贼都出征在外,苏贼坐拥淮扬。若是陛下许下高官厚禄,他区区一个编外小吏,岂能不感激涕零?”

    “嘶!”蒙元君臣,齐齐倒吸冷气。

    一直想着如何对付朱重九,如何对付徐达,却偏偏把这淮安军中稳坐第二把交椅的苏贼明哲给忘了,此人可不像朱屠户,摆明了车马要革蒙元的命。此人也不是徐达,当初不造反的话,早已成了一具饿殍。此人是落第秀才,徐州府的弓手,好歹也算是天子爪牙。对为“国”出力,心里一点儿都不排斥。此人陪着朱屠户出生入死,到头来却要做千年老二,他心中岂能半点怨气都没有?

    “臣蒙陛下不弃,依为肱骨。多年来,却寸功未立!”正当妥欢帖木儿兴奋得几乎跳起来的时候,中枢左丞韩元善又拱了下手,大声请缨,“若陛下有招降那苏贼之意,臣愿轻衣简从,潜往淮安。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其举城来降。给朱屠户来一个釜底抽薪!”

    注1:蒙元官制,御史大夫为从一品,侍御史为从二品,都有监察百官,并向皇帝进言,纠正施政得失之责。

第七十一章 旁观者 (中)

    第七十一章旁观者(中)

    “不可!”话音刚落,平章政事的哈麻立刻大声反对。那淮扬乃虎狼之穴,吉凶难测。万一苏贼执迷不悟,却将韩大人扣下来以向朱屠户明志,我朝岂不又痛失一肱骨?!”

    “微臣以为,去招安那苏贼明哲,用一行省参政足矣。若是派一中书左丞,反倒助涨了其嚣张气焰!”监察御史袁赛因不花也站出来,大声附和。

    话说得非常漂亮,但内心伸出,其实二人根本在意的不是中枢左丞韩元善的死活。而是大元朝内在的等级次序!如果招安一名造反的弓手,都得派出个正二品中枢左丞去。那要是县令、知府或者某地汉军万户也造了反,岂不是得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亲自去跟他谈判?况且中枢左丞韩元善对朝廷来说虽然就是聋子耳朵,摆设一个。可毕竟级别在那,万一被苏贼当众给推出去砍了,朝廷脸面往哪搁?

    “依微臣之见,不妨让韩大人先修书一封给苏贼了,试试他的态度。”比起哈麻和袁赛因不花二人来,脱脱之弟,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的思维,倒是灵活了许多。“俗语云,胜负不仅见于阵前。即便苏贼不肯答应,毕竟韩大人的信,也能在他和朱贼二人之间,埋下一根巨刺!”

    “那倒是,战场上数月劳师无功,所以只能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盘外招数上!”哈麻立刻接过也先帖木儿的话头,冷笑着嘲弄!

    “所以说,上阵亲兄弟么!”袁赛因不花也冷笑着凑趣。

    脱脱带着举国精锐远征淮扬,几个月来消耗钱粮无数。但除了炸开黄河,淹死了数十万无辜百姓之外,至今没有任何实质性功劳。反倒让朱屠户冷不防打过了黄河,将中书省南部搅得一片大乱。如果是个知道进退的,脱脱早就该交出兵权,回到大都城内闭门思过,等待朝廷处置了。而他非但不肯承认自己无能,反而利用其弟也先帖木儿和侍御史汝中柏等党羽在朝中百般开脱,试图永远尸位素餐下去。

    对此,非但脱脱的政敌哈麻、月阔察儿等人看着不顺眼,一些原本持中立态度的官员,如御史中丞搠思监,中书右丞桑哥失里等,心中也颇有微辞。此刻见有人带头发难,立刻围拢上前,七嘴八舌地帮腔,“的确,也先帖木儿大人与脱脱大人兄弟情深,所以关心则乱。”

    “我等身为国之重臣,不思在战场上将朱屠户堂堂正正打败,反而寄希望于这些根本没有多少可能的旁门左道,岂不羞乎?”

    “陛下,臣弹劾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儿因私废公!”

    “陛下,臣附议!”

    “臣附议!”

    ......

    “陛下臣弹劾哈麻构陷大臣,扰乱军心!”也先帖木儿之所以留在朝中,就是为了替自家哥哥看顾后路。听众人越说越不像话,立刻给左右使了眼色,组队开始反击。

    “陛下,脱脱大人为国殚心竭虑,奋不顾身。值此战局未明之际,几位大人不思全力助之,却在其身后百般制造麻烦。其行可疑,其心可诛!”侍御史汝中柏是脱脱一手提拔起来的臂膀,立即跟在也先帖木儿身后左劈右砍。

    “臣附议汝中柏大人!”

    “臣愿意用性命担保,脱脱大人绝无私心!”

    中书参政韩镛、礼部尚书扎鲁不花,兵部侍郎者别帖木儿等人,平素也跟脱脱多有往来。不愿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污蔑,也纷纷站出来,与也先帖木儿、汝中柏两个共同进退。

    刹那间,妥欢帖木儿的御书房里头,就吵成了一锅糊涂粥。支持脱脱兄弟和支持哈麻的臣子们,各列一阵,唇枪舌剑,斗得不亦乐乎。至于中书省左丞韩元善到底该不该招安苏明哲,采用哪种手段去招安才更为恰当,反倒没人顾得上讨论了。

    妥欢帖木儿虽然是个有名的软耳朵,却也受不了臣子们当着自己的面儿打群架。直气得脸色发青,手指关节发白。猛地用力一拍桌案,大声断喝:“住口!尔等到底想干什么?尔等眼里,还有朕这个天可汗么?”

    “陛下恕罪!”众臣子们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君前礼仪。纷纷退开数步,叩头谢罪。“臣等,臣等失态了。请陛下责罚!”

    “都给我滚起来!”妥欢帖木儿气得眼前金星乱冒,指着众人,哆哆嗦嗦地咆哮,“滚起来,除了互相倾轧,尔等还会什么?”

    他记得有一篇印在反贼报纸上的政论就说过,蒙古人入主中原之后,以天下万民为奴仆,只有皇帝自己是个站立的人。所以才执著于跪地磕头等虚礼,弃两宋以来,君与臣坐而论道的和睦行止于不顾。却不知道这人要是没了骨头,头磕得越响,肚子里越缺乏忠心。

    而眼下自己身边的情景,不正应了反贼之言么。以哈麻、也先帖木儿为首的臣子们,一个个趴在地上,看似对自己这个皇帝礼敬有加。内心深处,根本没把自己这个皇帝当一回事,只顾着他们各自的如意算盘。甚至对大元朝的兴亡,恐怕他们也不在乎。反正朱屠户不喜欢杀人,他们到时候主动投降过去,说不定还能像逯鲁曾那样平步青云!

    越想,妥欢帖木儿越是气苦。自己这个大元皇帝,做得到底还有什么意思?幼年时被权臣轮番逼迫,好不容易熬死了权臣,就遇到了连年水患。好不容易把水患也熬过去了,当年倚重的臂膀脱脱,又隐隐成了下一个权臣。而河南、陕川等地,在这个节骨眼上偏偏又是烽烟四起,令时局雪上加霜!

    正恨不得大哭上一场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跟着,他和二皇后奇氏两个共同的心腹太监,高丽人朴不花满脸灰败地跑了进来。也不管御书房里有多少大臣在,手扶着柱子,一边大声喘息,一边流着泪汇报,“陛下,陛下,大事,大事不好了啊。奴才,奴才刚刚得到消息,另外一个朱贼于庐江击杀奈曼不花,兵进安庆。如今整个安庆路,已经俱不为朝廷所有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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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追究指摘哪个民族过去的是非,而是为了记录当年华夏百姓为了不受奴役而进行的抗争。男儿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儿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儿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