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男儿行TXT下载男儿行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男儿行全文阅读

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紫微 (下)

    第十六章紫微(下)

    鲸油冰翠灯下,老榜眼的身影显得格外耀眼。

    逯鹏不愿意因女婿而成事,他又何尝愿意因孙女而得名。在迟暮之前,总希望自己能做出一些事情,留下一些痕迹。让后人提起来逯鲁曾这三个字,不是那个“背主二臣”,也不是那个纸上谈兵所向披靡,一上战场就手足无措的前朝榜眼。

    古语云,人有三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立德,逯鲁曾知道自己就不用想了。儒家讲究“忠”,而他先‘以身事虏而不能自省’,后又‘畏死而降’,无论怎么涂抹,都高大不起来。

    立功,对于禄家来说,却未必是一件好事。眼下禄家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军队之中,权力都已经足够庞大。庞大到根基已经无法支撑,再试图获取更多的话,很容易就物极必反。

    所以唯一的选择,只剩下了立言。虽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却最方便现在就开始着手开始干。

    此举既不威胁到朱重九身上日益增长的帝王权威,又能让禄氏子孙永远享受遗泽。并且在眼下朱重九的“平等宣言”被儒生们群起而攻之的时候,也最容易大放异彩。

    在四书五经里浸淫了一辈子的逯鲁曾深知,儒家是一门最强大的学问,同时也是一门最孱弱的学问。说其强大,是因为在诸子百家中,唯独他传承了一千八百余年依旧不朽,并且每隔几百年就有一个大贤出来,将其向上再推进一大步。

    说其弱,则是因为有史以来,刀柄从没掌握在儒生手里。他们必须依靠着握刀者才能一展心中所学。从前秦之王猛,到蒙元之许衡,都是如此,虽然按照眼下淮扬最为暴戾的观点,王、许之流,都该于秦桧同列。但做为儒林名士,逯鲁曾却非常理解王、许两人当时的选择。

    他们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与上位者碰撞。无论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还是为了整个儒门道统,他们都不敢去碰撞。虽然《孟子》里分明写着,“虽千万人吾往矣!”但这种碰撞的结果却是谁也承受不起。

    焚书坑儒,史书里不过是四个字。对整个儒林来说,却是永远摆脱不了的噩梦。所以,每逢改朝换代,甚至异族入主,儒林中选择为国殉难者固然车载斗量。到最后,肯定有一批人会站出来,主动接受新朝廷抛出的嗟来之食,哪怕几年前还大骂过对方是满身腥膻的“化外蛮夷”。

    不是他们不要脸,而是他们必须生存,必须延续。只有与握刀者妥协,才能入世。只有按照握刀者的要求做出改变,他们才能将往圣之绝学传承下去,找到机会再次发扬光大。

    如今,又到儒家做出选择和改变的时候了。逯鲁曾佩服那些真正准备殉道者,但同时也确信,只要朱重九能一统天下,这场碰撞的结果,就必然是儒林自己选择屈服。而屈服后的儒林,短时间内,必将极度势微。所以,还不如从现在起,就去主动去求变,积极去适应。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横渠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但张横渠终其一生,也没机会实现他的目标。如今,这个机会对禄家却伸手可及,试问,禄家父子凭什么不牢牢把握?

    大乱之后,便是大治。从眼下淮扬徐宿日渐繁荣的实情上看,将来朱重九若是得了天下,不敢说一定就能建立太平盛世,至少其在位期间,民生不会比贞观之治差得太多。平等之道,本身就已经侧重于生民,所以以平等为基石的新儒,自然可为生民立命。至于为天地立心与继往圣之绝学,这里边讲究可就多了。圣人和亚圣,虽然强调礼,却更注重于仁。认可“人人都可以为尧舜”。到了荀圣和董圣之后,礼才日渐跃居于仁之上。

    老榜眼学富五车,所以当他想从古圣先贤之言推导出任何结论,都可以轻松从往日的知识积累中找到支撑点。老榜眼同时又深通权力斗争和学术斗争之妙,所以当他想达到某钟目的时,谋划起来肯定是准确且步骤分明。

    那一晚,父子两个谈至鸡鸣,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各自睡去。父子两个都有一种预感,此事需要绝对做充足准备,自己即将明着或者暗地里做的事情,很有可能在儒林引发一场前所未有的狂风暴雨。但当风暴真的来临后,父子两个才豁然发现,他们的引发得岂止是一场风暴?分明是天崩地裂。

    蹶石之风,起于萍末。

    就在淮扬大总管府宣布在紫金山建立一座观星台后不久,在儒林内颇有影响的《春秋正义》上,忽然于最不起眼的第六版角落里,刊发了一篇名为《原礼》的短文。总计加起来只有七八百字,并且在开篇当中,还大段大段地引用了朱子的名言,“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舆之仁义礼智之性也。然其气质之禀,或不能齐,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也。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之而教之,以复其性。此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所以继天立极,而司徒之职、典乐之官,所由设也.....”

    乍看之下,这无疑又是射向朱屠户及其《平等宣言》的一支利箭,然而,在此文的后半段,却悄悄地拐了个小弯儿,从《大学章句序》绕向了《中庸章句》。同样,又大段地引用了朱子的原话,“是以君子必当因其所同,推以度物,,彼我之间各得分原,则上下四方均齐方正,而天下平矣”。

    这两段看似风马牛各不相及,但接下来,文章就开始质疑:朱子后半段话,为什么看起来彼此矛盾?前面说的分明是人和人之间有很大差别,所以必须各司其职,各守其序。后面的话,为何又要上下四方均齐方正?

    莫非朱子早就认为,人和人之间除了秩序之外,还存在着平等么?那秩序和平等二者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如果二者彼此水火不能同炉的话,为何圣人也曾经亲口说过,“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亚圣也掷地有声地言明,“人皆可以为舜尧?”

    文章的末尾,执笔者则试探着提出疑问,夫礼者,术也。仁者,道也。夫礼之所施,乃令大道能行。若大道不行,则弃礼而求道,可乎?!

第十七章 科技

    第十七章科技(上)

    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篇文章无论从立意角度还是行文角度,都略显生涩。●⌒UU小说,www.uu234.com如果由周霆震、郑玉等儒林名宿们来品评的话,恐怕连县学考试都不会让其通过。然而,文章末尾那句疑问,却立刻在扬州城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

    第一批看到文章的儒生,习惯性地就去问罪于刊载文章的那家报纸《春秋正义》。但发现其是举国上下为数不多还能替儒林发声的通道之一后,就迅速将问罪目标转向了文章的执笔人。

    怎奈令他们非常郁闷的是,执笔人只按照惯例在文章末尾留了个假号,青丘子。具体是谁,却根本无从查起。想方设法找到报纸的掌柜和当天负责审阅报纸的几个读书人,后者则非常尴尬地承认,最初做审阅时只是草草看了前半段,所以稀里糊涂地就下令付梓了。万万没想到,那个青丘子狡诈到了如此地步,居然让文章的后半段的立意走向了与前半段截然相反的方向!

    找不到罪魁祸首怎么办?当然是立刻发文去将这篇《原礼》驳得体无完肤!好在眼下扬州城内大家云集,倒不缺乏运笔如山的儒林名宿。于是乎,就在《原礼》刊发后的第五天,本该每旬一期的《春秋正义》就又临时增发了一期。八个版面上,刊登满了由周霆震、郑玉、王翰等名宿写的文章,引经据典,将《原礼》中的内容逐条批驳。

    结果不这么干还好,新增发的《春秋正义》一出,整个儒林轰动。两千多份报纸当天就被抢购一空,书铺老板赶紧又临时加印了三千多份,依旧供不应求。许多买不到报纸的人,甚至不惜花大价钱从县学中雇佣学子誊抄,也要留一份做永久珍藏。

    毕竟执笔的都是当世名流,全天下任何一家书铺,想同时让如此多的才子为其写文章,基本没有可能。而《春秋正义》偏偏做到了,并且题目立意都一模一样。即便不支持其中观点,拿回家去,也可以给孩子当作范文参考,如此一举两得,那期《春秋正义》如何能不卖得扬州纸贵?

    这世界上,对金钱最为敏感的就是商人。当发现以往鲜有人问津的《春秋正义》忽然变成了抢手货之后,淮扬地区的其他几家私办报纸,如《扬子江轶闻》、《两淮杂事》等,立刻投入了战场。于是乎,一家家报纸各自组织人手,东西效颦,关于礼与仁之间的话题,层出不穷。

    只可惜,由于平素过于专注于街头巷尾的缘故,大多数报纸都因为品位太低,很难入大儒们的法眼。所以根本请不到什么名家,勉强拼凑出来的东西,看起来也驴唇不对马嘴。刊发之后,销量不增反降,真是闹了个贻笑大方。

    赔钱的买卖,商贩们当然不愿意做。正当大伙后悔的几乎跳脚之际,几家报纸却同时收到了青丘子的第二篇文章,“说仁”。

    比起上一篇《原礼》来,这篇文章的文笔就提高得太多了。并且不再像先前一样遮遮掩掩,并且开篇就向如今盘踞在扬州城内的名流宿儒们发出了问诘。

    文章依旧引经据典,文四骈六,想完全读懂并不容易。但刨除那些复杂的旁征博引后,大体的意思却简单而清晰。子曰:“当仁,不让于师”。所以青丘子身为晚辈,就有足够的理由,跟前辈名宿们一较短长。

    这不是不尊师重道,也不是自不量力,而是要捍卫圣人之本意。

    而《春秋正义》刊发了青丘子的《原礼》之后,却将《说仁》拒之门外,明显是背叛了圣人之言,也辜负了其报刊之名。那些在《春秋正义》上撰文批驳青丘子,却不肯让青丘子发出声音的名宿们,则要么是胆怯理亏,要么是蓄意曲解圣人的经典,试图以己之昏昏使人昭昭。

    骂完了名流了宿老。青丘子笔锋一转,直奔主题。理直气壮地自问自答。何为仁?圣人在《论语》里头其实说得非常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在这方面,圣人将他的本意表达得极为清楚,人和人之间完全是平等的。按照圣人的观点,人人各尽其知能,才力,各得分愿,则大道将兴。虽为父者,不得以非礼束缚其子,而论其他乎?

    而接下来,青丘子又借题发挥。由圣人之仁,引申到扬州乃至全天下义军都在做的事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没有人天生喜欢被当四等贱民对待,更没有人天生喜欢受奴役。所以,红巾军起义,就是顺应的圣人之仁,具有无法反驳的正义性。

    而淮扬当前所信奉的人人生而平等,就是仁的具体体现。“盖非谈平等,则不能去奴隶心,非示众生可为圣贤,则则不能去退却心。进而欲求大道而无望。”

    众人皆可为圣贤,乃亚圣孟子所云,非青丘子首创。

    亚圣孟子以为,“人皆能为尧舜”。尧舜于尧舜不分高下,则人与人之初生而平等。

    圣人曰,“有教无类”、“学而优则仕”,则是平等的条件下,后天努力不同,而给予那些肯努力向上者,出仕,去更好地推行“仁”之道。圣人最初,就不认为有人天生便可以高高在上。让大伙出仕,也不意味着他们可以随意践踏同族。

    圣人希望门下弟子,相处以友。取长补短,平等互助。即便圣人曾推崇以礼治世,退一步讲,圣人的门下弟子之间,儒生与儒生之间,在圣人眼里绝对平等。

    若是圣人门下子弟继承圣人绝学,认同彼此之间的平等,那“推己及人”,儒林子弟与非儒林子弟,也没有互相奴役的道理。圣人讲究“有教无类”,若是全天下百姓都了读圣贤书,皆为圣人门下的子弟呢?则平等之道必然大行,天下必然大治。

    ......

    “这,这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两淮杂事》的掌柜周珏的哪管文章的观点对不对,没等将一篇《说仁》文章读完,就意识到了,自己获得一个翻本机会。随即也不管什么上旬还是下旬了,迅速组织人手,将此文在报纸下一期的头版付印。同时,在报纸上最上方专门用最大字号写了一个标题,青丘子舌战群儒!

    聪明人可不止他一个,第二天,与最新新版的《两淮杂事》同时,另外就有四家报纸,都将《说仁》放在了头版。而看热闹的从不嫌事儿大,发现有几家报纸同时对《春秋正义》展开群殴之后,许多原本对此话题不感兴趣的市井百姓也纷纷掏出余钱,去买份报纸去查探究竟。

    大伙都看得懵懵懂懂,分辨不出对错。但不可否认的是,青丘子的《原礼》和《说仁》与名宿们反驳他的文章,同时传遍了整个淮扬。并且还随着商贩和报纸的脚步,迅速向全天下快速传播。

    而《论语》中的“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有教无类”等名言,以及《孟子》中,“人皆可以为舜尧”“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等警句,也迅速以另外一种解释被广为人知。

    “曲解圣人之意,其罪当诛,当诛!”扬州城最大的一家客栈的上房里,师山先生郑玉揉着一份《两淮杂事》,恨不得将青丘子的肉身从报纸中揉出来,然后依“夫子诛少正卯”之旧例,当场砍死。

    “当诛,当诛!”

    “必须把他找出来,验明正身,然后绑到夫子庙前处以极刑!”

    “还有这几家报纸的掌柜和东家,也必须追究到底!”

    .....

    伯颜子忠、曹彦可、韩因等次一级名儒纷纷擦拳磨掌,怒不可遏。如果此事发生于淮扬之外,大伙绝对可以将报馆掌柜、东家扭送官府,然后逼着他们找出到底谁是青丘子,处以私刑。过后官府非但不会追究,反而会认为他们捍卫了儒林正道,加以大肆褒奖。

    而在淮扬,众人的愿望就很难实现了。首先,他们各自身后的人脉,都对此地鞭长莫及。其次,街头巷尾不停走来走去的那些黑衣人,也绝不会容忍任何私刑,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最可恶的是那《春秋正义》!”忽然间,有人调转剑锋,直奔大伙身后。“要不是它先刊发了青丘子小儿的文章,我等岂会如此进退维谷?”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大伙瞬间就感觉受到了出卖,几乎个个怒发冲冠。如果《春秋正义》不疏忽,大伙就不会撰文反驳青丘子。而青丘子的谬论,就不会像现在一样传播的人尽皆知。《两淮杂事》、《扬子江轶闻》这些不入流的小报,就不可能找到机会浑水摸鱼。

    “那,那《春秋正义》哪里是疏忽,分明是为了钱财而公然愚弄我等!”有人在猛醒之后,循着同样的思路,迅速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事到如今,除了青丘子这个罪魁祸首之外,收益最大的,无疑是《春秋正义》的背后东家。没多花一文润笔,就请了如此多名宿为他撰稿。让《春秋正义》从原本苟延残喘的状态,转眼间跃居淮扬三大报纸之一。而最可恶的是,那报纸掌柜居然忘恩负义,公然声称,接下来几期,他们要同时将儒林名宿们的文章,和青丘子及其支持者的文章,并列刊刻发行。绝不再轻易授人以柄,毁了报纸和诸位才子的名声!

    “要不是我等,它怎么可能起死回生?!”

    “说是不授人以柄,分明是巴不得我等跟青丘子永远争执下去,他好坐收渔利!”

    “该死,其心当诛!”

    “当诛,当诛!”

    .....

    刹那间,大伙就发现了第二个该满门抄斩的对象,恨不得立刻拔出刀来,将其乱刃分尸。

    “其罪固然当诛,但吾辈如今身在匪窝,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妙!免得又像上次一样,中了那朱屠户的圈套!”儒林名宿周霆震年龄稍长,出身也相对寒微,所以想得更多一些。冲着怒不可遏的众人拱了拱手,小声提醒。

    “呃!”众人闻听,先是冲着他怒目而视。随即,就想起来老儒王逢被气吐血的场景。那一刻,朱屠户也是什么都没干,由着他们折腾。而最后,他们却落了个自取屈辱!

    莫非,这又是朱屠户的诡计?刹那间,众人背后就冒出一股森然凉意。

    肯定是,那朱屠户老谋深算,估计此刻就等着大伙忍受不住,主动去触犯淮扬那多如牛毛的苛法。然后他好将大伙捉拿治罪,名正言顺。

    呸!什么不因言罪人,狗屁。找如此多报纸来围攻大伙,撩拨大伙抢先动手,与因言罪人还有什么差别?!

    “的确,我等切不可轻举妄动!”

    “然,那朱屠户最喜欢自我标榜公平公道,只要我等不上当,他多少还要顾忌着一些脸面!”

    “如今之际,最好的策略,就是以不变应万变!静待时机!”

    .....

    在场当中不少人,如老儒王翰,才子伯颜守中等,都曾经在官场中打过滚儿,熟知官府惯用的害人手段。沉吟片刻,相继补充。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怕什么,死则死尔!”

    也有不少性格刚烈者,挥舞着胳膊反驳。既不能当面骂贼,又无法让当地百姓明白什么是大义,还每天看着自己荷包里的钱流水般向外花,他们的耐心已经被消耗到了极限。所以宁愿拼掉最后所有,好歹博取青史留名。

    “不需要太久了,下个月,观星台就会落成。届时,朱屠户肯定会去江南!”师山先生郑玉想了想,咬着牙说道。“集庆乃新下之地,百姓受朱屠户的愚弄未深。而临近集庆,便是吴越。天下才俊半数居于此。老夫就不信,听闻朱屠户歪解圣人之言,他们却个个都无动于衷。”

    “师山先生是说.....?”众才子名流们微微一愣,迟疑着问。

    “我等可一面于那青丘子论战,一面四下奔走,联络同道。一起前往集庆,以逸待劳。若是那朱屠户不来则已,若来,便让他当场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待!”师山先生郑玉继续冷笑,两眼中缓缓涌现出几道寒光。

    “不妥,人心难测。一旦把朱屠户逼入绝境,恐怕会流血漂杵!”老儒周霆震被吓了一跳,连忙低声提醒。

    “就是要流血,那朱屠户富甲天下,又颇董收买人心。若不流血,绝无让天下人认清其真实面目的可能!”师山先生郑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几分舍生取义的决然。“诸君尽管放心,届时某绝不藏于人后。不流血则已,若流血,则以郑某始!”

    注1:关于儒学和平等,就不都写了。国学名宿熊十力有《原儒》一卷可供参考。若儒学能够浴火重生,功归他,过亦归他。

第十八章 科技 (中)

    第十八章科技(中)

    能留到现在还没有离开扬州的,都是些心志相对坚定之辈,听郑玉说得慷慨激昂,纷纷大声附和道:“师山先生所言甚是,若流血,请从吾等始!”

    “舍生取义,乃我辈之幸!”

    “昔子路以死殉道,我辈幸随其后,必将名垂千古!”

    .......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最后一句,却实在有失妥当。话音刚落,周围的气氛顿时变得极为尴尬。大宋最后一位丞相文天祥乃血战不敌,才落入元军之手。曾经多次拒绝忽必烈的拉拢,宁死不屈。而他们这些人,现在却是为了大元朝的恩义,在处心积虑找朱重九的麻烦,跟文丞相当年所为根本就是背道而驰。

    然而老儒郑玉毕竟为一代宗师,反应甚为机敏。发现众人的士气迅速下降,立刻清了清嗓子,高声补充道:“鲁斋先生有云,夷狄入华夏则华夏。我大元立国七十载,轻刑薄赋,兵革罕用,生者有养,死者有葬。行汉法,收民心,优渥养士。而那朱屠户虽托光复之名,却行颠覆之实。重小民而慢士大夫,好刑罚而轻仁德。其言其行,与禽兽何异?依郑某所看,他才是真正的化外蛮夷!”

    “然,那朱屠户军中,就多有罗刹、色目之兵,也赤发碧眼,形如鬼魅!”伯颜手中、王翰等曾经在官场刚打过滚的人,立刻高声补充。

    “其所行之事,从不见华夏史册。”

    “故我等今日,非为朝廷,,乃求华夏万世之正统。千秋之大道。纵死,必流芳百世!”

    “师山先生说得对!”

    “身死而骨香,死得其所!”

    “我儒者,知有君父。纵死,亦不与逆贼同车!”

    “我心如铁,必报大元!”

    ......

    众人纷纷接口,为自己的行动寻找天然正义性。

    虽然他们叫喊的声音极大,但比起先前来,毕竟气势还是弱不少。那老儒郑玉见状,知道不可再久拖下去。赶紧趁着大伙的心气还没完全降到底的时候,开始分派任务。“守中,汝家乃江左望族,人脉颇丰。这前往徽州广邀同道之事,就拜托汝!”

    “敢不从命!”伯颜守中立刻心领神会,飘然下拜,然后大笑出门。

    “原吉,汝乃两江名士。可否往长洲一行?”目送伯颜守中的背影离开,郑玉又将目光转向前几天刚刚吐过血的老儒王逢,大声询问。

    “正,正如吾愿!”老儒王逢支撑着快散架的身子,喘息声中透出几分悲壮。

    “子义,你可愿速往杭州一行?遍邀儒林同道,共襄盛举?”郑玉冲着他点点头,然后又找上了来自嘉定的名士王彝。

    这种氛围下,谁还敢推辞?当即,名士王彝就做了揖,慨然答应道:“必不负诸君所托!”

    挥手跟他告别,郑玉又趁势打铁,连珠箭般点了其他人,“耀祖.....”

    “不羁山人....”

    “阳江散人.....”

    “半坡居士....”

    .......

    凡是被点到名号者,无不做出壮怀激烈模样,发誓回去一定要召集充足的儒林正义之士,与朱屠户不死不休。

    刹那间,屋子里又弥漫满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味道。原石先生郑玉擦了擦泪眼,继续给将余下的人分派任务。或者继续持笔为刀,在《春秋正义》等报纸上,继续征讨青丘子小儿;或者外出打探消息,摸清朱屠户的具体行程和淮扬官府的最新动向;或者放弃前嫌,去拜访已经“从贼”亲朋古旧,看看能不能以三寸不烂之舌,劝得对方翻然悔悟。或者去拜访淮扬当地不得意的士绅才子,收集朱重九倒行逆施的铁证......

    正所谓盛名之下绝无虚士,这些人学问做得好,智力和行动能力也相当出色。凭着过去的经验和人脉,如水银般四下渗透开去,开始悄然酝酿一场风暴。

    然而,与已经存在了两年多的军情、内务两处相比,名士们的行动,又显得极其业余。很快,第一波警讯,就由两处的基层眼线之手,迅速传递到了刚刚成立的枢密院,传到了朱重九面前。

    “这是什么鸟事儿啊?”朱重九将被陈基、张松两人归纳总结过的情报仔细翻了一遍,满脸郁闷地抱怨,“他们又不是淮扬人,老子以什么为治国方略,他们管得着么?”

    “主公请慎言!”新任枢密院左副知事刘伯温闻听,立刻起身直谏。“一则枢密院不比军中,诸公言行皆为我等之表率。其二,那些人行事虽然孟浪,但终究,终究是士林翘楚。如果主公始终对他们不理不睬的话,恐怕,恐怕会对主公声望有损!”

    “我搭理他们,他们就会说我的好话么?未必吧!”朱重九看了他一眼,耸肩冷笑,“再说了,他们一边骂着我是贼头儿,一边给我上书议政,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要上书,他们也该去找妥欢帖木儿和张士诚才对?”

    “这......”刘伯温虽然内心深处对郑玉等人的观点颇为赞同,却也解释不了那些人的做事逻辑。脸色顿时开始发红,拱了拱手,非常无力地解释道:“儒者向来以拯救万民为己任,也许,也许他们以为,主公日后,主公将来,这天下将来非主公莫属吧!所以,所以才,才唯恐主公定错了治国方略!”

    这话显然是驴唇不对马嘴。郑玉、王翰、伯颜守中等人,要么是被各路红巾军击败,退隐山林的前大元底层官吏,要么是自诩心怀忠义的地方名宿,唯恐淮安军打过来,让他们与草民一样缴纳赋税。如果朝廷肯派兵征讨淮扬的话,他们一个个恨不得都投笔从戎,怎么可能会认定了这日后的天下必将姓朱?!

    当即,枢密院右知事刘子云便站起来,笑着反驳道:“伯温,虽为儒林一脉,你也不能对他们回护过多。这些人分明是欺软怕硬,知道主公不会拿他们怎么样,才由着性子折腾。若是主公早抓几个,当众打得他们屁股开花。这股子歪风早就刹住了,岂会拖到现在!”

第十九章 科技

    第十九章科技(下一)

    对于刘子云这位枢密院右副知事,刘伯温就不太好张口就喷了,斟酌片刻,拱了下手说道,“刘将军此言,请恕伯温不敢苟同!圣人门下,古来不乏舍生取义之士。︽UU小说,www.uu234.com他们只是心忧大道被废,而蒙元那边又言路闭塞,才特地赶来扬州,欲说服主公改弦易辙罢了。伯温当初,做得也是同样之事。然主公却不怪伯温狂悖,始终视如腹心!”

    “那可不一样!你刘伯温毕竟跟大伙共患过难,且有保全扬州之功!”刘子云素来有主见,怎么可能三言两语被刘伯温说服?摇了摇头,笑着反驳,“而他们,里边不少人都是被各地红巾所败,才畏罪辞官的吧!他们的前程被红巾军给毁了,心中岂能没有恨意?他们连我淮扬大总管府之下百姓都不是,却终日四处妖言惑众,拉帮结伙,乱我军民之心。就凭着他们的所作所为,说他们乃蒙元朝廷派来的细作死间都不为过,凭什么跟你伯温相提并论?!”

    “刘将军此言甚是!”军情处主事陈基也早就看一众老儒名流不耐烦了,不待刘伯温继续辩解,抢先接过话头,“我淮扬大总管府不因言而罪人,乃是针对我淮扬官员百姓,他们这些人有什么资格受此律条保护?若是按照蒙元那边的规矩,他们即便不被抄家充军,也早被剥夺了功名,站枷羞辱了。哪还有胆子私下里拉拢人手,聚众闹事?!”

    “的确!陈主事所言不虚!”内务处主事张松做过大元朝的官,对这群士子名流的底细最为清楚不过。抚了下掌,大声补充,“都说圣人门下不乏舍生取义之士,但他们这些人舍得是哪门子生,取得是哪门子义?不过是发现在我淮扬闹事,既无性命之忧,又可以快速扬名罢了!放在蒙元那边,哪个敢如此造次。早一顿板子打下去,个个哭喊求告,发誓痛改前非了!”

    “二位,二位大人也是儒林翘楚,相煎何必如此之急耳?”刘伯温以一对三,当然招架不住。气得狠狠瞪了陈基和张松二人几眼,怒气冲冲地质问。

    “非相煎何太急,乃各为其主,各忠其事也!”张松跟他两个素来就不对付,冷笑着接过话头,大声回应,“张某食大总管之禄,当然处处要捍卫我淮扬利益。而他们受的是大元的皇恩,念的是大元的好处,当然恨不得将我淮扬基业付之一炬!刘知事你到底应该站在哪边,还是仔细斟酌一下为好!”

    “你....”冷不防被张松狠狠咬了一大口,刘伯温气得直打哆嗦,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他现在的确是朱重九的臣子,理应急自家主公所急,想自家主公所想。然而他内心深处,却始终无法放弃浸淫多年的理学要义,不知不觉间,就会站在城中闹事的那批读书人之立场上说话。

    正被憋得进退无路之时,军情处主事陈基,却又在旁边冲着朱重九拱手:“主公,佛经有云,行得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主公今日若对那些人多加宽宥,其必定会得寸进尺。万一哪日图穷匕见,届时主公要处置的,恐怕就不是这区区二十几人了!且主公也知,彼等视我淮扬若仇雠。双方之间,根本没有化干戈如玉帛的可能!”

    “主公,自古以来,乱世治国除奸,必须秉持重典。”张松得到了支援,于是口齿愈发机敏,“赵宋之所以失国,待士人太宽,乃至纵其乱政耳!且主公乃百战立国,纵使现在就面北称称朕,也没人能说出什么话来。何必学那逼人孤儿寡母的赵大,拉拢儒生士子,以搏什么仁义虚名?!”

    到底是官场中滚打多年的人精,说出的话来,都每一句引经据典,每一句看上去都似乎恰如其分。

    第一句话引自蜀汉丞相诸葛亮,他在刘备的支持下辣手打击蜀中士绅豪强,才让蜀国迅速安稳下来,并且在刘备死后还能继续坚持数十年。

    第二句话,则借鉴了北宋和南宋灭亡的教训。在保卫汴梁和保卫杭州的两个关键时刻,士大夫和读书人的过分干预,都没起到什么正面效果。反而让朝廷自乱阵脚,给了敌军可趁之机。

    第三句话,依旧说得是赵宋。赵匡胤之所以对士大夫优渥有加,是因为其得国不正,所以怕读书人们私下里编排他。而朱重九的基业,是亲手一刀一刀砍出来的,即便现在就当皇帝,也名正言顺,根本没必要想方设法讨好全天下的读书人!

    整个枢密院中,除了黄老歪、焦玉和最近随第二军回扬州整训的老伊万之外,其他人都算得上是读书人,因此对张松的话理解起来丝毫都不费力气。很快,大伙就纷纷点着头,满脸佩服地附和道:“张主事所言有理,乱世必以重典。如果不及时处置了这些腐儒,难免有人会受其蛊惑!”

    “然。我淮扬乃主公带领大伙一起打下来的。那批腐儒既没跟我等一道拼命,又未曾缴纳过任何赋税,凭什么天天在城内品头论足?再言者无罪,也轮不到他们这些外人!”

    “要我说,早打早好。一顿板子打过去,是真不怕死,还是卖支求名,立刻就清楚了!”

    ......

    林林总总,观点或急或缓,却没有一个站在刘伯温这边。包括听得晕头转向的伊万诺夫,都拍打着桌案,低声嚷嚷道:“打,狠狠地打,这事儿要搁在欧罗巴那边,都得把他们绑在十字架上活活烧死。也就是咱们华夏,还讲究什么不因为乱说话就打屁股!”

    “哈哈哈哈......”这番不着南北的话,瞬间又引发了一阵哄堂大笑。但笑过之后,大伙却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朱重九,等待着他做出最后决断。

    “主公且听微臣一言!”刘基顿时额头见汗,冲着朱重九深施一礼,满脸惶急地求肯。

    “主公,微臣这里,也有一言!”张松唯恐刘伯温再给那些腐儒名士们求情,也紧跟着站起来,冲着朱重九深深俯首。

    “算了,伯温!”朱重九看了一眼刘基,又看了一眼张松,轻轻摆手,“你也算了,张主事!都坐下吧!你们俩想说的话,我都知道了!”

    “是!微臣遵命!”刘基和张松被朱重九说话的语气吓了一跳,互相横了一眼,相继退回原位。

    “伯温想说的,无非是他们背后站着几乎全天下的读书人,处置起来必须慎重,以免坏了我淮扬的口碑!!”又看了刘伯温和张松二人各自一眼,朱重九缓缓补充,“而你,张主事,无非想说,这种时候,得杀一儆百,或者人才非我所用必该为我所杀!”

    深深吸了口气,他的手指在桌案上缓缓敲打。咚、咚、咚,每一下,都仿佛直接敲在大伙的心脏上。

    凭心而论,朱重九真的非常认同张松等人的看法,需要行霹雳手段,刹住十几个读书人带头掀起的这股妖风。但另外一个世界的经验却不停地告诉他,息怒,必须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怒火。所谓言论自由,是每个人都有表达的权力,哪怕他说得是蠢话。而不是“我们在讨论言论自由,你赶快给我闭嘴!”

    想到这儿,朱重九又深深吸了口气,摇着头说道:“只是朱某既没想过,还能从他们这帮人嘴里,落到什么好名声。也不愿意,下重手处置了他们,以儆效尤。他们只是他们自己,不是天下儒林。犯不着朱某花太多心思讨好或者针对他们。至于我淮扬之不因言以罪人,也不是光为了鼓励人进谏!更不是只适用于淮扬!”

    “朱某其实早就气得想杀人了,但杀人容易,脑袋砍掉之后,却无法再接回来。并且此事只要有了开头,就谁也预料不到结尾在哪儿!”目光缓缓从大伙脸上扫过,又深吸了一口气,他笑着补充:“今日朱某只是因观念不合,处置了他们。他日就不敢保证,会不会因为跟尔等观念起了冲突,便循此旧例。然后你们几个之间,先是因为治国的观念不合,而互相痛下杀手,然后是因为吏治或者某一项政事不合,再恨不得将对方抄家灭族。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接着就是朱某的私事,或者尔等说出来的话,朱某听着不顺耳,命人将你等推出去斩首。然后大伙接着杀来杀去,终有一天朱某耳根子彻底干净了。再一低头,帐下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诸君都是聪明人,诸君请仔细想想,朱某所言有没有道理?!”

    “主公圣明,微臣惭愧之致!”张松第一个站起来,顶着满脑袋汗珠拱手。他原来一直以为,朱重九是顾忌到名声,所以才一时半会儿不肯下令抓捕那些老儒。到了此刻才发现,自家主公竟然想得如此长远。

    若论得罪人之多,整个淮扬大总管府内,除了刘基刘伯温之外,就得排到他张松。若是真开了因言罪人的头,哪怕朱重九对他再信任,最后他也难逃身败名裂的结局!

    “主公,主公此言,微臣必铭刻五内!”陈基、黄老歪等人沉吟了片刻,也纷纷站起来,冲着朱重九拱手。

    他们的思维局限于时代,但却不代表着他们理解不了,此后六百年中那颗人类智慧的结晶。

    不因言以罪人,保护的不是某一个人,或者某一类标新立异者。这条准则是双向的,约束和保护的,是持不同观点的双方。

    “主公智慧如海,微臣愧不能及!”这辈子第二次,刘基为朱重九所折服。自家主公貌似读书不多,自家主公经常从嘴里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新词和怪话。但这些新词和怪话在仔细揣摩之后,却无不透出绝顶的智慧。仿佛有人已经对着史册总结了几千年般,才能参悟得如此之深邃!

    但接下来朱重九的话,却让大伙的印象急转直下,“你们先别忙着拍我的马屁,光拍马屁解决不了问题。终究还得想一些办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继续折腾。敬初,此事便交给你们军情处来负责,永年带内务处全力配合。除了不准动武抓人之外,其他办法都可以考虑。就当他们是蒙元派来的细作,我就不信,一群专业人士,还会输给几个业余玩家!”

第二十章 科技 (下二)

    第二十章科技(下二)

    朱重九嘴里经常会冒一些谁也没听到过的新词,这点,枢密院众人都深有体会。但从没有一次,大伙听得像今天这般满头雾水。专业?还有业余?如果前者出自韩退之那句“术业有专攻”的话,后者又语出何典?

    正困惑间,却又听见朱重九敲了敲桌案,继续说道:“会后你们两个打报告向苏长史请一笔款子,专门用在这上面。我会让苏长史直接从我的私库里拨付,不必通过户局,也不必经过三院公议。”

    “是!”军情处主事陈基和内务处主事张松二人,双双躬身领命。

    “从宽了花,不必给我省钱,不够可以再拨!”深深吸了口气,朱重九咬牙切齿地补充,“我就不信了,人民币玩家......,老百姓放着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会跟着他们走!”

    因言治罪的事情,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干的。因为他记忆里多出来的那六百年经验告诉他,这是最坏的一种选择。此外,在所有应对办法中,动用武力也是效果最差的一个。往往压制得越厉害,反弹也就越大。一不小心就助涨了对手的声威。

    “是!”陈基和张松两个再度施礼。然后互相看了看,相继大声进谏,“主公,微臣以为,大总管府对各家报馆的补贴金额,应该尽快重新议定!”

    “微臣附议!主公不能由着他们拿了主公的钱,却专门跟主公对着干!”

    “嗯,有道理!”朱重九听后,笑着点头,“就由永年负责出个具体提案,从下半年起,各家报纸的补贴,不再光和销量挂钩!具体考核办法是什么,内务部自己去琢磨。”

    “是!”陈基和张松两人欣喜地答应了一声,双双归座。

    “主公.....”刘伯温本能地就想劝阻,但话到嘴边儿,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所有大总管府的核心人物都知道,眼下淮扬各地的报纸,全靠朱重九私人出钱在扶持。无论是销量最好的《淮扬旬报》,还是以往最不受人待见的《儒林正义》,每季度都能根据相关规矩,从大总管府内拿到一笔数额不菲的办报补贴。如果没有这笔从不间断的投入,即便采用了水力印刷和硬木活字,以一个大华夏铜元一份报纸的售价,各家报馆也根本无法收回本钱。用不了几个月,就得相继陷入关门的边缘。

    “怎么?我从自己的私库花钱,伯温也觉得不妥当么?”听到刘伯温的声音,朱重九笑着反问。

    “不敢,微臣,微臣只是觉得,此举,此举未免,未免有铜臭,有逼人就范之嫌!”刘伯温脸一红,摆了摆手,用极其孱弱的声音回应。

    “不是逼,是引导。他们可以不听,但不能指望我自己花钱鼓励别人跟自己对着干!”朱重九笑着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将目光转向张松,“永年,你不妨再加一条,大总管府鼓励私人办报。头三个月的本金,皆可向官府申请补贴。三个月后的亏赢,就得看他们的销量及考核成绩!近千万人口,却就这么六七分报纸,太少了,真的太少了!”

    “是,微臣遵命!”张松先是愣了愣,然后喜出望外。

    “坐下说话!”朱重九冲他挥了挥手,笑容里露出几分狠辣。

    政治正确,这可不是另外一个时空前苏联的专利。事实上,在朱大鹏那个时代,被资本所控制的媒体,往往比受政府所控制的媒体更为“自觉”。从经理,主编,编辑再到一线记者,都本能地遵照着一条看不见的红线,轻易不敢逾矩。

    所以,另外一个时空有句话说,宁得罪默克尔,不能得罪默克多。得罪了德国铁门娘子,顶多被铁娘子的粉丝数落一番,德国政府未必拿你怎么样。得罪了报业大亨默克多,他却有足够办法,让你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现在,淮扬大总管府不但掌控着地方政权,并且掌控着资本。朱重九就不信,几个老儒和所谓的名士,能跳出这两只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手。

    想到这儿,他头脑中忽然又是灵光乍现,拍了下桌案,大声道:“不光是报馆和读书人,其他行业也不该忽视。这样吧,从今年起,本总管每年拿出十万贯来,重赏那些在各行各业有杰出贡献者。就叫,就叫炸药奖,算了,还是叫华夏奖吧!具体怎么分配,等改天三院齐聚时,再另行公议!”

    “主公英明!”张松、陈基、黄老歪、焦玉等人齐齐起身拱手。

    眼下扬州城附近的上好天字号水田,每亩售价才四贯华夏通宝。而到了睢阳、宿州附近,普通良田每亩顶多一贯半。十万贯华夏通宝,哪怕被分成二十份,也够每个受奖者立刻变成大富豪。全部置换成土地来种,足够子孙后代挥霍好几辈子。

    可以预见,当这个消息传播出去后,会给淮扬各地,给全天下带来何等的震撼。“平等宣言”再惊世骇俗,受影响的也只是士绅和儒林。普通百姓和那些小门小户,并没感觉到任何威胁。而十万贯华夏通宝,却是看得见,摸得到的好铜钱,只要你有本事,肯上进,就有机会将其赚到手里,从此往后不必再看任何人脸色吃饭,也不必再拍任何人马屁。

    “主公视金银如粪土,微臣钦佩之致!”即便是刘伯温,当琢磨明白十万贯的威力之后,也只能叹息着拱手。

    和先前鼓励百姓办报一样,这也是朱重九从他私人分红里拿出来的钱,谁都干涉不着。哪怕如大唐魏征这样的诤臣,可以阻止太宗陛下动用国库给他自己翻新宫殿,却也不能插手皇家的私库如何运作。否则,公私之间就彻底没了界限,进谏者必将遭到全天下人的唾弃!

    “都是一些小道尔!根子还是没有解决!”朱重九过够了人民币玩家的瘾,摆摆手,意兴阑珊地回应。“具体如何让平等之道深入人心,还请诸君以良策教我!”

    如果那些士子和名儒们,不主动前来淮扬找麻烦。也许他还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被逼无奈提出来的“平等宣言”,会被对方如此敌视。但现在,当发觉到四下里那浓浓的敌意之后,他的好胜之心反倒被激得猎猎爆燃。决定倾尽全力跟明里暗里的对手们斗上一斗,哪怕是失败了,顶多是自己变成另外一个朱元璋,未必会损失更多!

    “报纸上最近冒出来一个青丘子,末将以为,此子是个大才!”感觉到朱重九心中浓烈的斗志,胡大海站起身,笑着荐贤。“他说的那些,非但切合主公平等之意。更令末将佩服的是,此君出招,甚得兵家之要。轻而易举,就把郑玉等人耍了个团团转!”

    “的确,这个青丘子的确人才了得!”刘子云也站起来,笑着附和。“末将前一段时间,被那帮腐儒们气得只想杀人。但看了青丘子的高论,却又开心得想痛饮三杯。非但观点与腐儒们针锋相对,难得的是言必有出处,所引皆为圣人、亚圣和朱子的原话,让郑玉等腐儒根本反驳不得!”

    “有这么一个人才?”朱重九听得有趣,目光缓缓转向张松,“该不是你们内务处专门请来的看场子的吧?!”

    “微臣不敢!”张松闻听,赶紧站起来摆手,“未得主公将令,微臣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如果主公想要查出此人真身,微臣保证,两日之内就能将其请到大总管府里来!”

    朱重九略加斟酌,然后笑着摆手,“算了,还是不打扰他了!如果他不愿意现身的话,就由着他。如果哪天他想现身了,今年的华夏奖就算他一份!”

    “微臣遵命!”张松在肚子里偷偷吐了口气,郑重答应。

    身为内务处主事,猛然间冒出了个可以跟郑玉等人一争短长的儒林翘楚,他不可能不派人去查。但不查还好,一查之下,立刻冷汗直冒。此人居然年方弱冠,跟自家主公差不多大小。而此人的居住地址,居然就是扬州城集贤馆。现任山长乃为逯鲁曾的小儿子逯鹏,眼下淮扬受推举入仕者,十个里边至少有五个出自此门!

    “像这种有学问,又肯顺应时势而改变的,诸位平时不妨多留意一些!”目光转回胡大海,朱重九继续吩咐。他是铁了心要将自己的平等之路走到底,因此愿意吸收任何生力军。“先推荐他们去集贤馆,等适应了咱们淮扬的情况后,再酌情留用。今年的科举题目,我也会跟逯长史叮嘱一下,让他略做些变化!”

    “多谢主公厚爱!”举荐虽然没有成功,却换来了一道专门的政令,胡大海非常高兴地躬身施礼,“但末将今年的推荐名额.....”

    朱重九迅速反应过来,立刻出手将疏漏堵死,“这个属于特殊情况,不算在你们各自原有的名额之内。但如果所荐之人不堪大用的话,该追溯的责任,依旧会追溯到尔等头上。再强调一次,我不在乎你们举荐的是不是自己的亲朋好友,我在乎的是,他们是否可用,是否跟咱们一条心思!具体该如何做,大伙自己把握!”

    “末将知晓!”胡大海憨厚地笑了笑,举手给朱重九行了各标准的军礼。

    上次他出征在外期间,长子胡三舍勾结其他几个衙内,打着父辈的名义安插私人,拉帮结伙,惹下了天大的祸事。虽然过后朱重九并未追究,但他心里,却始终浮着一团阴影。如今,君臣两人将话点破了,心中的忧虑自然烟消云散。

    其他几个人,也因为去年的吏治整顿,在举荐人才方面患得患失。今天听朱重九亲口强调,举贤论才不论亲疏远近,也觉得各自的心脏轻松了不少。纷纷笑着开口,感谢自家主公的厚待。

    “恐怕,这依旧是治标不治本!”只有刘基,永远特立独行。没等大伙开心的笑声散去,就站出来,郑重提醒。“礼教毕竟传承千年,对也罢,错也罢,深入人心。即便来的人都口称平等,内心深处,恐怕依旧还是信得原来那些。只是为了前程,不得不跟主公虚与委蛇罢了!”

    “嗯,伯温有何良策?”被兜头泼了一大瓢冷水,朱重九却不生气。点点头,笑着向刘伯温请教。能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对方这个臭脾气,尚在他忍受范围之内。

    刘伯温果然也不辜负他如此委屈求全,想了想,很是郑重地问道:“主公的紫金山天文台,到底能看到什么?”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军中的望远镜,你们手里也都有。如果夜晚用来看星星和月亮的话,已经与原来大不相同!”朱重九也想了想,据实相告。

    他之所以选择将天文台建立在紫金山顶,是为了满足另外一个灵魂关于前世的回忆。具体能看到什么,自己也没仔细核实过。但按照现在淮扬工坊的脱色玻璃和望远镜制造水平,在不惜成本的情况下,将头顶的星空放大二十几倍应该不成问题。那样的话,军中那种放大倍数在五到八之间的望远镜所能发现的变化,在大截面,高倍数望远镜下,无疑会变得更加清晰。(注1)“微臣早年间曾得《奇门遁甲》三卷,据传深研之,即可观星断命,推演古今!”刘伯温忽然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失落。“然微臣数月前偶然兴起,拿起望远镜观星,却发现星空与微臣以往所学大相径庭!”

    “唉——!”陈基、张松等人感同身受,不计前嫌,陪着刘基一道长吁短叹。

    他们也都算饱学之士,当然受传统影响,除了儒学经义之外,对星相、道法等玄妙的学问,都有所涉猎。然而随着在大总管府见识到的新东西越多,他们发现自己以往信以为真的玄学越不靠谱。特别是望远镜出现之后,广寒宫变成了一个满脸大坑圆饼,银河当中,群星荟萃。

    而传说中,西方金之精,白帝之子,上公,代表到足够倍数大将军之象的太白金星,被望远镜放大之后,居然也是一个暗黄色的圆饼,除了表面没麻子之外,看上去竟然跟广寒宫无丝毫差别!(注2)这给他们心脏所带来的冲击,几乎不堪忍受。好在跟在朱重九身边见到的怪异事情多了,大伙已经渐渐学会了自我安慰。大总管非常人,行非常之事,所以看到的东西也受其影响,真假难辨。而这种自我安慰,毕竟经不起推敲。所以被刘伯温一提出来,就觉得自己以前所学皆是谬误,头顶的星空更加遥不可及。

    “诸君切莫叹气,请听刘某一言!”刘伯温的眼睛,却看到了更多。“儒家之礼,道家之德,墨家之兼爱,皆起源于天。天人合一,伍德始终,三统三正、三纲五常学,更是与天空星斗密不可分。”

    又深深吸了口气,刘伯温非常痛苦地做最后补充,“可以巨镜观之,天根本不是原来那个天,星亦非原来的星宿,礼仪道德,纲常统正,自然也失去了依托!”

    注1:当望远镜发明之后,伽利略迅速制造出了3倍和九倍望远镜,最后又制造出放大三十三倍的望远镜揭秘星空。

    注2:因为与地球距离近,在天气晴朗,没有污染的情况下,十倍望远镜,即可看到金星的球形轮廓。

第二十一章 星

    第二十一章星图(上)

    “伯温!”朱重九长身而起,绕过书案,在众目睽睽之下,冲着刘伯温深深施礼。UU小说,www.uu234.com

    不是为了对方的计策有多高妙,而是为了刘伯温在淮扬与儒学之间,终于选择了淮扬。

    正如刘伯温自己所说,当通过天文望远镜,将一幅全新的星图展现在众人面前时,自汉代以来儒学所推崇的天命礼仪,所苛求的等级秩序,纲常统正,就会被连根抛起。除非有人故意视而不见,否则,他根本无法解释面目一新的璀璨星空。

    而刘伯温为此付出的代价,则是将半生所学都推倒重来。这不单单是简单的知识重新修正梳理,并且还是信仰的自我否定与重塑。在朱重九的另一份记忆中,对某一种哲学研究得越是透彻,信仰越是虔诚,当发现其与现实发生冲突时,所承受的痛苦也就越重。二十世纪末某个年代,许多哲学教授在这种情况下,甚至宁愿选择在高楼顶上凌空一跃!

    “主公!”见朱重九忽然莫名其妙地就向刘伯温作揖,胡大海、陈基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纷纷站起来,瞪圆里眼睛惊呼。

    “主公不必如此!”刘伯温的表现,却远比其他人平静。先是侧开身体,向朱重九还了一个长揖。然后红着眼睛,轻声长叹,“不破不立,周礼不复,但圣人道统却未必不能得以传承。况且为人谋而忠其事,正是圣人所推崇的大道,微臣并未稍离!”

    “伯温,我不敢说开万世之太平,但必竭尽所能,为生民立命!”朱重九抓起刘伯温的手,用力拍了几下,郑重承诺。

    刘伯温并没有背叛他的儒学信仰,而是换了另外一种方式,让他的信仰以适应新的星空,融入新的人间。而作为刘伯温的前世崇拜者和这一世挚友,朱重九则有义务替他完成这个心愿,让儒学在科学与平等的基础上,浴火涅槃。

    朱重九对儒学并无成见,事实上,他对任何一种学说流派,除了那种劝人拿起刀子对待邻居,然后去天国享受七十二处女的之外,都没有太多成见。在另外一个时空,他亲眼目睹过各种狂信徒演绎出来的荒诞,目睹过个各种伪君子一边高喊着“民主自由”或者“英特纳雄耐尔”口号掏干别人的腰包,养肥自己的家族。以至于他对任何一种哲学和信仰,都无法绝对的接受。

    在他看来,儒学也好,道家也罢,甚至明教或者眼下刚刚在中原开始崭露头角的天主教,只要能给淮扬带来繁荣,只要有助于华夏重新崛起,他都可以拿来借鉴其中一部分。但这些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某种信仰或者哲学,与百姓的安宁幸福,与华夏的重新崛起的目的相悖,哪怕它说得再天花乱坠,哪怕是孔夫子、老子和上帝三个手挽着手亲临,朱重九也会毫不犹豫地拔出杀猪刀来迎面而战。

    用另一个时空二十一世纪的划分方法,朱重九是各彻头彻尾的民族主义者。而他的民族主义到了最后,就必然走向平等。若一个民族走向觉醒,将外民族对自身的压迫视为罪恶,他自然就无法忍受本民族自己人之间的压迫和奴役。那同样是罪恶,不比外来者对本民族的奴役高尚分毫!

    而当有一种哲学或者信仰,能与他的民族主义,与眼下的淮扬彼此照应,共同成长的话,朱重九也不介意从背后推上一把。正如十三世纪到十六世纪的文艺复兴,最终成就了欧洲文明在此后四百年里的长盛不衰。如果儒学能够在淮扬新的生产方式和平等的人文基础上重新焕发青春,并反哺于华夏民族,朱重九有何理由不乐见其成?!

    “愿附主公尾翼,青云直上!”好半晌之后,胡大海、陈基等人才多少明白过一点点味道来,纷纷围上前,大声表态。

    “愿与诸君,共同开辟一个时代!”朱重九被众人的话语从走神中唤醒,收拾起激荡的心情,大笑着与众人一一击掌。

    “臣等,必竭尽全力!”“微臣愿效犬马之劳!”“臣,这条命都是主公给的。主公说怎么干,臣就怎么干!”.....

    张松、陈基、黄老歪等人也大笑,举起手,与朱重九拍过来的手凌空相击。

    这一刻,君臣等人个个踌躇满志,觉得天下之事无不可为。再商量起方略来,也是精神抖擞,效率加倍。

    很快,就商量好了最近一段时间与老儒名流们争夺儒学解释权的基本策略。并且交代到具体部门和人手去负责实施。然后又迅速把话题转回最关键点,充分利用紫金山天文台的落成,从根子上否决旧儒学的礼制和纲常等级。

    按照政务、监察和枢密三院方式,重新分割了职能和管辖范围之后,大总管府的运转效率又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当天下午,一系列由枢密院签发的政令,就开始落实执行。于此同时,政务院与各级官府衙门,也做出了最积极的配合,一场看不到血光和硝烟的战争,悄然打响。

    俗话说,破坏总是比建设要容易些。郑玉、王翰这群老儒名士们,虽然既不懂如何治国,也不懂如何带兵打仗,暗中给淮扬大总管府使其绊子来,动作却非常利落。发现继续跟青丘子辩论下去,只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干脆把心一横,直接转向对淮扬大总管府这几年施政过程中的出现的问题上。

    于是乎,经过才子的生花妙笔,一个个受尽淮扬官府迫害的悲惨形象,迅速出在在报纸上,茶肆中,甚至变成了折子戏和散曲,迅速在民间流传。

    比如某人祖孙三代吃糠咽菜才积累起偌大家业,却因为战火所毁啊。比如说某士绅修桥补路,做了一辈子善事,却因为无意中收留了一位做过高官的恩人,被淮阳大总管府株连,倾家荡产啊。某夫妇男耕女织,夫唱妇随,日子美过天仙。却因为水力织布机泛滥,家道迅速中落,双双投水自尽等,林林总总,一个胜过一个悲惨曲折。

    更有甚者,干脆将蒙元淮安守将褚布哈塑造成了一个忠义无双,爱民如子的百战良将,曾经多次奉命剿灭山贼与水寇,护得两淮百姓周全。然而红巾军杀来,褚布哈寡不敌众。最后在淮安城外,大喊三声,勿害我治下百姓,然后拔剑自刎,以死回报君王......

第二十二章 星图 (中)

    第二十二章星图(中)

    这些故事实在是过于荒诞不经,凡是曾经在运河两岸生活过,亲眼目睹淮安军崛起和自家日子变化的父老乡亲,都对其嗤之以鼻。∈♀UU小说,www.uu234.com但某些因为淮扬新政失去了特权的士绅子弟,某些曾经为蒙元效力在淮扬各级官府都捞不到位置的在野“遗贤”,还有曾经勾结蒙元底层小吏为祸乡里的大侠小侠们,却听起来津津有味,不时地拍案叫好。

    在他们的带动下,有些从外地迁来淮扬谋生市井百姓,或者一些不明就里的懵懂少年,也觉得大元朝的统治下曾经是四处歌舞升平,褚布哈将军的人格光芒万丈。而与故事中相比,眼前看到和听到的景象,则灰败且平庸。

    这年头,基本没什么娱乐项目。所以一些无知少年,在学校和茶馆听到新奇故事,难免要回家跟长辈们分享一番,以期待几句褒奖。然而这回,他们得到的却不是长辈的夸赞,而是兜头一顿笤帚疙瘩:“小王八蛋,才吃上几顿饱饭,就学别人装大头蒜!也不看看,你阿爷和你爷爷都是干什么出身?!要是褚布哈还活着,你甭说你,连你哥哥一起早就抓了给蒙古人放马去了,还喝茶听书呢!想得美!能得主人家几块啃过的骨头熬汤喝,都得跪下磕三响头!”

    “爷爷,爷爷您别生气!孙儿我,孙儿我这不是想给您找个乐呵么?”一家姓常的少年人挨了打,抱着脑袋满屋乱窜,“再说了,这忠臣孝子,人人可敬。隔壁的王老夫子还说呢,褚布哈将军不是坏人,只是不得其主!”

    “放狗屁,那王老夫子要真有见识,就不至于连考三次府学,都考不上了!”做祖父的闻听,气更不打一处来,“叫你少跟他搭扯,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姓褚的是忠臣孝子,那朱佛爷是什么?要不是佛爷他老人家赶走了鞑子,你就得蹲在城外的草窝子里喝一辈子菜粥。鞑子,色目二老爷,官差、二流子,随便哪个出来把你给打死了,都不用赔一文钱!”

    少年人当然不服气,梗着脖子,绕着桌案跟自家祖父顶嘴,“瞧您老说得那样新鲜,莫非早些年,扬州人就都没法活了?我怎么听戏园子的小桃红说,她家那时候走到哪都能坐轿子,从城里一路走到海门,夜不闭户.....”

    “小桃红他爹是王府的书办,当然有轿子坐,走到哪都有人捧着。你投错胎了!你爹当年,想给小桃红他爹抬轿子都排不上队!”做祖父的被又气又痛,不知不觉间,眼睛里就淌出了泪来,“当然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穷窝子连窗户都是草编的,还有什么可偷?!”

    “人家李家坊的来福.....”

    “来福他爹,是南城的二路元帅,手底下欠了多少条人命?要不是被张明鉴一把火给烧死了,少不得也被吴大人抓去填矿坑!你个小王八蛋,怪不得嘴里说不出人话来。瞧瞧你交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除了戏子,就是骗子赌棍!”终究身子骨没有少年人灵便,做祖父的追了几圈没追上,腿脚失了力气,噗通一声坐了下去,捶地大哭,“我缺德喽,我常老四缺大德喽!养了个白眼狼孙子,早晚得连个坟头烧纸的都没有?老天爷啊,你怎么不长眼睛啊!怎么不长眼睛啊!”(注1)做孙儿的也没想到自家祖父气性如此差,隔着桌子,呆呆发愣:“爷爷,爷爷,您哭什么啊?不就是跟您说了几句笑话么?这有什么啊?您老不爱听,我以后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么?”

    “不说了,你以为不说就算完了。这要搁在蒙古人当政那会儿,咱们全家都得,都得掉脑袋!你给不省心的小王八蛋,你个没良心的狗杂碎......”

    祖孙两个闹得不可开交,当家的媳妇听到吵闹声早就跑了过来,然而老的是长辈,小的是自己心头肉,帮哪边都不是,只能隔着帘子,悄悄地抹眼泪。

    正束手无策间,院子的大门发出“咣当”一声响。却是在工坊里做活的父亲常寿和在店铺里做大伙计常富贵回来了。爷俩听到正屋里传出来的悲鸣声,各自被吓了一大跳,赶紧三步两步冲进去,扶起老人,询问究竟。(注2)不问则已,一问,老人更是悲从心来。将自己当年与老伴儿如何吃糠咽菜拉扯儿子,如何为了给大儿子娶上媳妇,夫妻两个数九寒天去水里摸老贝磨明瓦。老伴如何得了病没钱治,硬是没挺到朱佛子的佛兵打到扬州,以及过去遭受的种种屈辱和苦难,颠三倒四说了一大堆。临了,则指着自家小孙儿哭诉道:“本以为到了这辈儿上,老常家祖坟上终于出了棵蒿子。谁料到头来,依旧是乌米一支。我常老四缺德喽,缺大德喽......”(注3)“小兔崽子,还不给我跪下!”工坊里做到三级工的常寿一听,立刻两眼冒火。抬腿先狠狠给了自家小儿子常无忧一脚,扯开嗓子喝令。“跪下,给爷爷磕头认错!”

    “哎呀!”娇生惯养的身子骨儿,拿曾受过如此对待。登时,做孙子的就趴在了地上,放声嚎啕,“爷爷,爷爷我错了。阿爷别打,别打,我知道错了!”

    没等常老四来得及心疼,外边的儿媳却哭着冲了进来,抱起自家孩子,转身露出一个脊背,“打,你就打死我们娘俩好了。他,他小孩子不懂事儿,外边听了有趣的,当然想说给长辈图个一起乐呵。你怎么能下如此狠心,儿啊,我苦命的孩子.....”

    常寿听了,抬在半空中的第二脚,自然就再也踹不下去。唯恐老父伤心,拍着桌案,继续大吼,“还不都是你惯的?既舍不得他去当徒工,又不督促他好好念书。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早晚会惹出祸事来!”

    “那你也不能拿大脚往肚子上踹!”常老四从地上爬起来,将怒不可遏的儿子常寿用力推开。“小孩子不懂事,照着屁股来几下就行了。怎么能踹肚子!万一踹出点毛病来,你还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

    说到这儿,禁不住又是心中一阵悲凉。扶着桌子角,老泪纵横。

    “我,我这不是想给您老先出一口气么?”常寿两头没落到好,摊开双手,急得满头大汗。

    “我看你就活活想把我给气死!我常老四缺德喽,却大德喽!”老人家舍不得让孙儿挨打,肚子里的气都无从发泄。拍着老腿,继续哭诉。“老天爷啊,你赶紧把我给收了去吧。早闭眼早利索,省得看着他们爷儿几个折腾!”

    “阿爷!”常寿是气不得和恨不得,急得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还是在店铺里做大伙计的常富贵机灵,见自家祖父、父亲、娘亲和弟弟闹成一锅粥。赶紧搔搔头皮,满脸堆笑地说道:“爷爷,您这是怎么了?您平时不是最疼老二么?他怎么惹您不高兴了?娘,您也别哭了,阿爷脚上留着力道呢,真下狠心,老二早就门外哭去了!爹,您别生气,我回来路上给您和爷爷抓了几条活鱼下酒。哎呀,我的鱼,我的鱼还在筐子里呢,大热天的,再不收拾就臭了!”

    除了趴在娘亲怀里装死的老二之外,家中其他人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岂肯让刚买的鲜鱼白白扔掉?于是乎,爷三个丢下娘两个,荒手乱脚地去收拾筐子。待把鲜鱼去腮剥鳞都下了蒸锅,老人肚子里的气也也全消了,望着锅口的蒸汽苦笑着摇头。

    “阿爷,老二到底怎么惹您了?”常寿在工坊里好歹也是个小头目,心思通明,趁着全家人还没重新坐在一起的时候,低声向老人询问。

    “唉,也是我脾气急!怕他惹祸!”老常四立刻又红了眼睛,叹息着,将事情的原委缓缓道明。

    他怕儿子再去打孙儿,自然尽量将事情往小了说。临了还不忘了补充道,孙儿也是一片小心,自己这当老人的过于苛刻,有点不知道好歹。

    常寿听了,却依旧火冒三丈。从灶台旁抄起一把火钳子,就要去给自家小儿子长记性。老大常富贵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将刚刚恢复安宁的家庭再弄成一团糟,赶紧双手抱住他的腰,大声劝阻,“阿爷,阿爷您别生气,别生气!老二他是年纪小,年纪小不懂事。想当年大总管刚下扬州的时候,他才十岁出头。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又全供着他,当然记不住以前的苦处。如今年纪稍长,咱们家的日子在左邻右舍里头,又是数得着的宽裕!所以....”

    “所以我才不能再由着他胡闹!”常富贵挣扎几下无法挣脱,急得额头上青筋乱冒。“我送他去社学读书,是想让他学本事,将来改换门庭的,不是让他去给全家惹祸的。那些混账话能乱说么?搁在过去,就是抄家杀头的罪名!”

    “那他已经说了,您还能怎样?”老大吴富贵是各见识广的,跺着脚苦劝,“眼下这扬州城里,至少有几万人在听在说,也没见衙门里有什么动静。再说了,哪次改朝换代,没几个对前朝念念不忘的?淮扬军兵锋甲于天下,吴王他老人家还会在乎有人去给败军之将哭坟头?”

    “那也轮不到他去哭!”常寿既没长子力气大,又没长子嘴巴灵光。跺着脚说道,“咱们家以前啥样,你又不知不知道!再说了,吴公他老人家虽然大度,但自古以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不还没到那个份儿上么?”常富贵听了,心中不免也有些忐忑。想了想,继续劝道:“即便官府将来真的追究,也不可能同时追究这么多人。顶多是抓几个实在没长心眼的去下矿井!”

    “你看你弟弟这样,是个有心眼儿的么?”常寿叹了口气,放弃了挣扎,“别抱了,松手吧!你说得对,他已经被惯成这样了,打他一顿,也长不了记性!”

    说罢,心里又觉得一阵阵难过。自己小时候家里穷,念不起书。所以现在于工坊里还是一个三级工匠。而那些多少能识几个字的同行,如果手艺能有自己一半儿好的话,也早就升了匠师。钱能多拿好多不算,走到哪里还都被周围的人高看一眼。

    所以,自己才豁出纸笔钱,送了小儿子去读书。本想能读出个人上人模样,谁料却眼瞅着越长越歪。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学着邻居,让他直接进店铺当学徒,或者进工坊学手艺呢。好歹一天到晚累个半死,没闲功夫去听戏子和骗子瞎忽悠。

    “老大,你给他找个地方做学徒吧,最好是外地。越快越好!”常老四一直在旁边听完了儿子和长孙对话,琢磨一会儿,断然做出决定。

    “啥?!”常寿和常富贵两个被吓了一跳,齐齐惊问。

    “送他去外地做学徒!好歹你也是能顶大梁的大伙计了,掌柜的不会这点方便都不给!”常老四这回真的是下了狠心,咬着牙,脸上的皱纹上下抽搐,“俗话说,慈母多败儿。老二如此不长心,都是咱们和他娘给惯的。送到外地去做学徒,苦上几年,自然就明白事理了。另外,他去了外地,万一衙门里的人秋后算账,也能避开风头!不至于被人忽悠傻了,自己抱着脑袋朝刀尖上撞!”

    注1:二路元帅,黑社会里的扛事儿二哥。通常负责打架,杀人,以及其他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出了事情则出面顶罪,让幕后老大得以平安脱身。

    注2:乌米,高粱、黍类经常感染的一种真菌。严重时,可以导致整片庄稼颗粒无收!民间观点是,坟头上长了蒿子是吉兆,意味着孩子有出息。长了乌米,则是坏兆头。意味着家门不幸。

    注3:大伙计,古代中国商铺里的高级雇员,低于掌柜,但高于普通伙计和学徒。通常,自少年起,就由掌柜专门选拔培养。待起掌握了基本技能,并且对东家有了足够忠诚度后,则委以重任。最后通常都会成为掌柜的接班人。

第二十三章 星

    第二十三章星图(下一)

    “让他去做学徒?”老大常富贵愣了愣,两眼顿时瞪得如同鸡蛋。UU小说,www.uu234.com

    他自己就是从七八岁开始给人做不拿工钱的学徒,一直熬了整整十年,才爬到了瀚源总号大伙计位置。其中付出的汗水和受到过的委屈简易难以想象。而怎么看,自家弟弟都不像是个能吃苦的模样,真的去做小学徒,估计用不了半个月就得被掌柜扫地出门。

    常寿也不愿自家老二再去走老大同样的路,犹豫了一下,低声附和,“是啊,阿爷,现在的孩子,还有几个做学徒的。要么百工技校,要么淮扬商校,学费一文不交还不算,出来之后就有工钱拿!”

    “问题是他得有那个命!”常老四狠狠一巴掌排在锅盖上,差点把铁锅直接拍进灶膛里去。“那俩学校,一个在江湾,一个老码头。等于没离开扬州。万一过后衙门里头人找他,不是一抓一个准么?就这么定了,让他去外地当学徒。没出徒之前,不准再回来!”

    “这.....”常寿好生不舍。但想想自家父亲的话也没错,让老二远远地离开扬州,至少能躲开不少是非。说不定到了外地,没有了什么小桃红,什么张来福的影响,他还能收一收心思!

    想到这儿,他把目光转向长子常富贵,带着几分求肯询问:“狗剩儿,这事儿,你能安排得了么?不行的话,赶明儿我杀两只鸡,亲自跟赵掌柜说说去!老二虽然不争气,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这当爹的,总不能看着他被衙门抓去挖石头!”

    常富贵向来孝顺,不忍心看自家父亲为难,叹了口气,低声回应。“唉!您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怎么说?应该能吧!就是您得跟他交代明白,到了下边,别打着我的名义胡闹。否则,非但他得被掌柜撵回来,我这当哥哥的,也少不得要受牵连!”

    “行,行!”常寿也觉得这事儿挺难为自家大儿子,赶紧连连点头。

    “那就先吃饭吧!明天一大早,我就跟赵掌柜说这件事。刚好我们商号在集庆在江宁开了一家分号,让他到那边去,也不算远。不过是一水之隔,哪天娘和您想他了,就直接搭船过去!”常富贵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

    祖孙三个,一时间都失去了谈性。闷着头将蒸好的鲜鱼端上餐桌,坐下开吃。待大伙都吃得差不多了,常寿就放下了碗筷,跟自家妻子刘氏说起要安排小儿子去江宁做商铺学徒的事情。那刘氏闻听,当然是一百二十个不乐意。然而常无忧自己,却顿时觉得鸟出牢笼,鱼归大海,立刻跳起来,拍着巴掌喊道:“我去,我去。阿爷啊,您这回可是做了一件大好事。社学里头顶没意思了!训导天天板着张棺材脸不说,还要念满四年才能卒业!卒业后还不给安排差事,还得去念县学。待县学念满了三年,就得去考府学。一旦考上了,就又是三年。前前后,十多年就搭进去了。哪如去做学徒,只要熬过头两年,就能领一份工钱!”

    “狗屁!”常寿举起巴掌朝儿子屁股上搂了一下,大声数落。“就知道钱!你要是再不务正业,保不准还得让人家给打发回来。到那时,看你有什么脸进这个家门!”

    “要么使点劲,要么别动手!”常老四瞪了自家儿子一眼,重重地将筷子拍在了桌案上,“就这么定了,早打发他离开。慈母多败儿,再让他跟着你们,还不知道会惯成啥德行呢!”

    说罢,倒背着双手,气哼哼地回了后屋。

    刘氏见此,知道无法再让丈夫改变主意了。顿时心中发痛,将老二搂在怀里,泪眼婆娑。

    常寿则瞪了妻子一眼,低声呵斥,“你哭什么?真要是让他继续跟在张来福身后鬼混,有你哭不出来的时候!江宁左右不过一天半的水程,你想他了,什么时候不能过去看他?码头上有专门的客船,一天三趟。咱们家现在,也不是掏不起船钱!”

    话说得虽然硬气,心中毕竟还是有些割舍不下。于是乎,少不得又将小儿子拉过来,仔细叮嘱。然后又是准备四季换洗的衣服鞋袜,又是准备路上的零花钱和平时过日子的开销。夫妻两个从当时开始,连续四个晚上,每天都忙活到大半夜。一直到第五天头上,老大把学徒的名额给求了回来,又定下了可以免费蹭着商号的货船一并去江宁,才勉强把心放进了肚子里头。

    第七天一大早,常老四等人,将常无忧送上了货船,一家人挥手惜别。已经改装了布帆的货船借着北风,沿着运河缓缓南下,不一会儿,就驶入扬子江。然后猛地一挑船头,逆着水流朝东南弛去。

    常无忧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兴奋。所以旅途也不觉得如何难熬。到了江宁之后,因为他是总号当家大伙计常富贵的亲弟弟,整个分号上下,无论是掌柜的还是已经出徒的老伙计,谁都不敢真的拿他当小徒弟使唤。有什么新奇玩意,或者时鲜瓜果,却少不得给他留上一份。这令常无忧愈发觉得自己此番离家离得正确无比,一天到晚,浑身上下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然而,江宁城毕竟去年才落入淮安军手里,繁华程度远远比不上扬州。茶余饭后的消遣娱乐手段,更是与前者相差万里。当最初十几天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很快,常无忧就觉得百无聊赖。不知不觉中,过去在扬州城的一些打发日子习惯,就又回到了身上。

    好在临行前,家里给他行囊中带足了盘缠。而娘亲和祖父,又互相瞒着,各自私下里偷偷塞给了不少零花。所以一时半会儿,他手头倒也宽松。于是乎,每天收了工,要么是茶馆,要么就画舫,日子过得比分号掌柜还要逍遥。

    这天傍晚,正和几个新结识的朋友在茶馆品茗。却听见隔壁桌有人站起来,大声喊道:“各位父老乡亲,在下周不花,乃中书省砀山人士。就是汉丞相萧何所居的那个砀山。紫阳书院卒业,至正十三年,就是前年,乡试第七......”

第二十四章 星图 (下 二)

    第二十四章星图(下二)

    “好,周年兄好样的!”

    “周年兄大才,我等自愧不如!”

    话音未落,与常无忧同座的几个新结识的朋友,已经拍案喝起彩来。△↗頂UU小说,www.uu234.com刹那间,四下里夸赞声不绝。几乎在座的每个人都为能与文魁老爷同屋饮酒而为荣。

    常无忧虽然觉得众人的反应颇为夸张,但好歹念过几年社学的他,也知道科考的艰难。按照屡试不第的王老夫子说法,凡乡试前十,已经是天上星宿下凡。而从紫阳书院大门走出来的,更是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正激动着,却又见那周不花四下做了个罗圈揖,继续大声说道:“圣人有云,‘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亚圣亦有云,‘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取义可乎?’。今有淮扬吴公,欲推平等之政。弃礼治,毁郁离。吾虽然不才.....”(注1)“好!”

    “周兄高义!我等愿虽其后。”

    “周兄振臂一呼,我等当唯马首是瞻!”

    ......

    四下里,叫好声又响成了一片。不少酒客闻听,便惨白了脸,悄悄结账出门。但也有许多酒客从二楼或者临近的馆舍里走了进来,将周不花围在中间,用喝彩声和抚掌声以壮其威。

    常无忧读书时不肯用心,对周不花所引用的典故,一个也没弄懂。此时此刻,但是却被周围的氛围感染得心头之血渐热,看向此人的目光里头充满的崇拜。

    “今天下饱学之士,云集扬州和江宁。只待觐见吴公,面陈厉害。然吴公身侧,却是群贼环绕,忠直之士轻易不得相近。周某近闻,吴公本月欲往江宁紫金山,祭天拜星。故而,周某不惜千里而来,欲效昔日大宋名相李伯纪,于本月十五吴公驾临江宁时,叩阙请愿.....”

    周不花四下又拱了拱手,声音愈发地慷慨激扬。

    这几句话,常无忧总算听明白了。原来这一代文曲星周不花,是担心淮扬大总管、吴公朱重九的新政乱了纲常,毁了文明,所以才放弃了前往大都参加会试的名额,抛家舍业,前来淮扬痛陈厉害。

    然而因为朱总管身边围着一群小人,周才子和他的志同道合者们,根本没有机会见到正主儿。所以,他们才联袂南下,准备在朱重九来江宁时,效仿当年大宋名臣李纲,带着全天下的读书人去堵吴公行辕的大门。

    此举,自然风险重重,弄不好,就是有去无回。君不见,当年大宋李纲虽然在太学生的支持下,成功让朝廷接受了自己的主战策略。然而在金兵第一次放弃汴梁北退之时,就被赶出朝廷,连贬十数级。若不是大宋有制度不杀文官的话,估计他的脑袋早就像伍子胥一样挂在城门之上了。

    想到这儿,常无忧只觉得心中一凛。有股悲壮之气瞬间填满了整个胸膛。子曰,舍生取义,就不指得是这种情况么?周不花绝对是读书人的一代楷模,自己虽然在父兄眼里不争气,如果尾随于其后做成了此事,也足以光宗耀祖。

    能听懂周无忧所说之话的,可不止是小常二一个人。在座和围拢过来的酒客与看客们,也纷纷握紧了拳头,满脸慨然。

    转眼间,就有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氛围,笼罩了整个酒馆。在场众人,恨不得每一个都变成高渐离,为即将赴死的周荆轲击筑而歌。(注2)再看那周不花,身影显得愈发高大,连长衫上的补丁,都闪着耀眼的金边儿。躬身下去,毅然说道:“此去吉凶未卜,所以周某就不邀诸君同行了!毕竟我圣人绝学,不能断了传承。杵臼程婴,吾当与诸君分而为之。”

    这句话对于常无忧来说,用典又有点儿深。但同座几个新结识的朋友,却纷纷主动指点道。“想当年,晋大夫赵朔死于奸臣之手。其妻子却产下一遗腹子。奸臣欲杀此子绝其后,赵氏门客程婴与公孙杵臼带着婴儿隐藏于民间。为躲避追杀,公孙杵臼行了李代桃僵之计,用假孤儿换走了赵氏少主,然后让程婴去出首。奸臣爪牙大喜,抓到了公孙杵臼和假孤儿,一并处死。真的赵氏孤儿却被程婴暗中养大,终抱父仇!”

    “这周兄,看来是准备以死相谏了!”

    “不是相谏,是相拼。让那朱贼,朱总管,知道我儒林正气未绝。”

    “什么奸臣环绕?是咱们此刻在那人的地盘上,不得不说得婉转而已。要我看,周兄此番,定会骂贼而死,留名千古!”

    .....

    说着,说着,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泪流满面。就在此刻,临近座位却又有人站起来,振臂呼道,“周兄尽管去,你的家人老母,自有我等奉养!”

    “然也,周兄。我等这就去筹集善款,以壮周兄行色!!”

    “募捐,募捐。我等不能陪着周兄一道去赴死,微薄之力总能出一些!”

    说着话,就有人从口袋里掏出大把大把的碎银和铜钱来,朝面前桌案上扔。

    那周不花自然是含泪辞谢,身边的朋友却是不准。找了空空的褡裢,将自家桌案上的善款先行收起。然后再由门口向门内,挨个桌案去募捐。

    这年头,能读得起书的人,家境肯定都在温饱之上。所以大伙你一贯,我一两地,纷纷解囊相助。转眼间,就把临时找出来的褡裢,塞了个半满。

    常无忧见此,心头愈发火热得不能自已。手猛地朝里衣深处一探,就准备将临行前娘亲缝在自己衣角处的两根金簪子拿出来给周名士送行。就在这当口,门外传忽然间来一阵炸雷般的战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紧跟着,又是一阵激越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屋子里的悲壮气氛,瞬间就被打了个粉碎。众人的注意力也顿时从周不花身上,快速转向了街头。

    只见略显狭窄的长街上,四名壮士乘着战马,护着一杆百孔千疮的大纛旗缓缓走过。紧跟在后边的,则是三辆马车,每一辆之上,都堆满了残破的旗子、头盔、兵器、印信之类斩获物。再往后,则是数百名血战归来的老卒,一个个挺胸拔背,横成排,竖成线,如林而进。身上的铠甲和头顶的银盔,在阳光下耀眼生寒。

    老兵们队伍之后,则是三千余辅兵和民壮,虽然走得略显凌乱,却一个个也是满脸自豪。那些受了轻伤的彩号,则坐在没有车棚的马车上,被民壮和辅兵们众星捧月般捧在中间。每走过一个巷子口,便双手抱拳,朝着道路两边看热闹的百姓行礼致意。

    “姓徐的这又是玩的哪一出?不过是杀人之事,有何可夸耀的?!”常无忧身边,一名姓崔的书生不高兴地抱怨。

    还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只见数名英武少年,骑着高大威猛的大食战马,沿着街道两侧,快速超过了自家队伍。一边策马疾行,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锦帛大声宣读:“大总管帐下,第三军第三零五旅指挥使冯国胜,前日于旌德大破黄山盗。擒其首哈拉丁,斩俘贼兵四万,毁其虞山老巢!”

    “威武!”

    “大总管威武!”

    “冯将军威武!”

    下一个瞬间,街头巷尾,欢呼声宛若涌潮。

    虽然淳安城距离江宁甚远,但黄山贼的残暴,大伙却早有耳闻。这些人原本是蒙元官府旗下的一伙“义兵”,不知道为何就跟东家翻了脸,聚集于黄山脚下为祸一方。蒙元官府多次派兵征剿,却都被其杀得丢盔卸甲。

    与信仰明教的红巾军不同,这伙黄山贼,举的却是大食人的星月旗。每次打了胜仗,就将俘虏斩杀殆尽。而万一他们攻破了某座城池,便宛若蝗虫过境。将凡是看得上眼的东西,全都掠夺殆尽。看不上眼的,也就地焚毁。城中百姓除了已经宣布皈依的天方教者之外,其他皆被杀得血流成河。无论是贫穷还是富有,俱不能得以幸免!

    故而尽管江宁城被淮安军拿下还不到一年,民心未稳。但凡是头上还长着脑袋者,却谁都不愿意让家园落入打着星月旗的黄山贼之手。更不愿意因为没信仰某个神仙,都被当作牲畜般随意宰杀。

    “此战,黄山贼被犁庭扫穴。集庆、太平、宁国、广德、镇江五路,再无匪患!”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将手中锦帛一收,策马远去。

    “万胜!!”

    “大总管万胜!”

    “大总管万胜,徐将军、冯将军公侯百代!”

    ......

    街头巷尾,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老百姓们不在乎治国的方略出自周礼还是什么秦法,老百姓在乎的是谁能保护他们,谁能让他们不受土匪和乱兵的祸害。从这一点上,淮安军显然已经深得民心。至少,他们打下来的地方,基本没出现交战双方反复拉锯的情况。而他们的军纪,比起蒙元官兵要好上一百倍!

    江南五路再无匪患,就意味着江南五路的百姓,从此可以安居乐业,同时也就意味着,淮安第三军团经过近一年时间的耐心梳理,已经彻底控制住了这五路膏腴之地,具备再一次出击的实力。得知此讯,凡是不愿意再给蒙古人为奴的军民百姓,谁会不觉得欢欣鼓舞?很快,便有人主动拿出鞭炮,挂在路边的树上,“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还有许多红着脸的百姓家少女,从路边的摊子上抓了瓜果,直接就往马车上的伤兵怀里扔。

    不多时,整条长街,几乎都变成欢乐的大河。唯一与周围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的,则是周不花、常无忧等人所在的酒肆。先前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悲壮气氛,早已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欢乐,冲了个七零八落。任几个有心人再怎么试图收拢,也都无济于事。

    “唉,连蒙古兵奈何不了的黄山贼都能收拾,依我看那,这天下早晚都得姓朱!”坐在门口的几个酒客,忽然叹了口气,将酒菜钱拍在桌子角上,起身离开。

    手疾的店小二立刻冲上前,替客人结账,同时大声谢赏。酒肆掌柜,则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街头上收回了,然后满脸堆笑地朝着宾客们拱手,“各位客官,请慢用,继续慢用。哪道菜若是凉了,或者还想再添,尽管吩咐。本店从现在起,新点的酒水和菜肴一律七折!”

    “多谢掌柜!”

    “掌柜高义,我等心领了!”

    酒客纷纷笑着还礼,却生不起任何心思去占店家的便宜。反到有更多的先前捐了钱者,看了两眼周不花,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命令小二过来结账。

    “这,这......”没想到被得胜归来的“丘八”们横插了一杠子,周不花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如何去做。铁青着脸沉吟了好半晌,才又四下拱了拱手,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群武夫,岂不知国虽大,好战必危之理。诸位仁兄休要生气,待改日周某前去叩阙,定当面将此话跟吴公理论清楚!”

    “对,诸位仁兄,我等此番,乃是为千秋大义,非一时之短长!”不同的桌子上,有人陆续站起来高声附和。但底气方面,却终究比先前弱了许多。

    正尴尬的时候,二楼上,忽然传来一声阴阴地调侃。“尔等当然不会争一时短长了。尔等明天早晨,就已经跑到千里之外了!怎么留在这里等死!”

    “谁,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

    “谁,有话怎么不敢下来说!”

    “你什么意思,莫非是官府的爪牙,想朝周兄头上泼污水不成?!”

    先前力主替周不花募捐的几个人听了,立刻横眉怒目,仰起头,冲着楼梯口咆哮。

    “哈哈,聪明!不过尔等只猜对了一半儿!”楼上的人阴笑着,缓步走了下来,“张某的确在大总管府帐下当差,但张某,却不是朝尔等头上泼污水。因为尔等,原本就是一伙骗子!今日居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来江宁犯案,是欺我内务处无人乎?”

    注1: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出自《论语·八佾》,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意思是周朝的礼仪制度借鉴于夏、商二代,是多么丰富多彩啊。我推崇周朝的制度。后世也以郁离,指代文明。

    注2:高渐离,刺客荆轲好友。荆轲前往秦国行刺,高渐离于易水河畔为其送别。后荆轲身死,高渐离被秦始皇弄瞎了眼睛,当作乐师招入宫中。他在乐器中藏铅块,试图砸死秦始皇,失败被杀。

第二十五章 匕现

    第二十五章匕现(上)

    “你血口喷人!”周不花闻听,第一个跳起来,大声斥责。“周某乃为弘扬天下正气而来,岂能受你如此侮辱?今天若不还周某清白,周某就跟你同归于尽!”

    “拼了,杀了这个朱屠户的走狗,为民除害!”

    “我辈今日卫道而死,千古流芳!”

    一众先前带头募捐者从腰间拨出匕首、短刃,满脸悲愤地朝楼梯口处堵去。

    众读书人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什么事,一个个站起来,不知所措。就在这个时候,周不花却一把将装银子和铜钱的褡裢抄在手里,大亨喊道:“一起上啊,打死这个官府的狗腿子!打死了他,咱们一起去夫子庙前哭祭。就不信,朱屠户还敢杀绝了天下文种!”

    “卫道而死,死得其所!”带头募捐者们齐声响应,拔腿就朝楼梯上冲。说时迟,那时快,他们脚步刚刚踏上三五级台阶,姓张的差役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把半尺长的短铳。右手食指猛地向里一压,只听“呯”的一声响,青烟滚滚。冲在最前方的那个“读书人”仰面而倒。

    “呀——!”其余几个手持短刃的读书人吓得大声惊呼,随即,又挥舞着胳膊大声喊道,“大伙一起上啊,杀了他,抬着徐秀才和他的尸体,一起去夫子庙前论理。看官府能把咱们怎么样?!”

    “一起上,火铳只能装一颗弹丸。一起上杀了他,然后咱们冲到夫子庙前,让全天下读书人,都看清楚朱屠户的嘴脸!”

    “一起上,一起上!”

    .....

    虽然他们喊得大声,却谁也不肯抢先向楼梯上多前行一步。倒是那个姓张的差役,笑呵呵地从腰间拔出了第二支短铳,晃了晃,大声道:“有种!有种就千万别往后缩。张某就这么两支火铳,打完了就只能任由尔等宰割了。赶紧,别耽误功夫!”

    众持刃的募捐者闻听,又被吓了一大跳。谁也不敢赌,对方腰间藏没藏着第三支要命家伙。就在进退两难之时,先前被火铳射翻了的徐秀才,却忽然扯开嗓子哀嚎了起来,“啊——,啊——!疼死我了。你们这帮王八蛋,不是说好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么?还不上去给老子报仇?!”

    “一起上,除魔卫道,乃吾辈之责!”

    “大伙都来啊,我辈读圣贤书,岂能心中没了正气!”

    “人生自古谁无死!”

    “上啊,都别躲。等官差赶来,咱们谁都逃不掉!”

    “我辈受圣人教化几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

    .......

    众持着兵器的募捐者,再度发出慷慨激昂的呼吁。动员酒肆里呆呆发愣的读书人们,跟自己一起去和姓张的官差拼命。

    那些读书人,虽然被吓得腿脚发软。听他们喊得义正词严,忍不住热血上头。弯下腰,抄桌子腿的抄桌子腿儿,搬椅子面儿的搬椅子面儿,即便是身体单弱如常家小二者,都把两个酒壶拎在手里,随时准备奋力一掷。

    “受圣人教化?我呸,你们几个也有脸提圣人教化!”楼梯上,姓张的官差却一点儿都不着急。一边将打空了的那支短铳慢吞吞地别回腰间,一边破口大骂:“圣人教过你们,打着他的旗号骗人钱财了?!圣人教过你们,煽动无辜者替尔等做炮灰了?圣人门下,才不会有你们这种不孝子弟!姓周的,你自称是前年的中书省乡试第七。我来问你,中书省当年共录取了多少名举人,第一名是谁,主考官姓什么?”

    “啊!”手里拎着半褡裢碎银和铜钱的周不花,被问得顿时一愣。随即,扯开嗓子大声咆哮,“他,他这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大伙不要上当,赶紧,赶紧冲过去宰了他。然后咱们共同进退!”

    “退你娘!”张姓差役先抬起手,一枪打在周不花手中的的褡裢上,将其轰飞了出去。里边的铜钱、碎银稀里哗啦落了满地。然后,趁着众人微微一愣的时候,继续大声提醒道:“连主考官是谁他都不知道,也敢自吹乡试第七。老子这里有一份名单,从第一名到第七十五,就是一个姓周的,还是年过花甲的老儒。他再怎么长得面嫩,也长不了似这般模样!”

    说罢,将第二支火铳朝腰间一别,伸手就自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皮纸,用力抖在了半空当中,“你们这群糊涂蛋,都赶紧睁开狗眼看看。这是蒙元官府颁发的乡试榜,哪个跟姓周的能对上号?”

    “啊!”众热血上头的读书人,立刻发现事情好像不太对劲儿。纷纷停住了脚步,一个个大眼瞪起了小眼儿。

    “你血口喷人,大伙不要上当!”几个持刀的募捐者见此,知道越耽搁越要麻烦,大喊了一嗓子,再度带头往楼上冲。然而那姓张的差役虽然没了火铳,身手却远比寻常人利落。抬腿先踹翻了冲得最快的二人,然后弯腰抄起他们落下来的匕首,左右一划,“叮叮”数声,将其他几人又全都逼回到楼梯之下。

    “紫阳书院,始建于宋,毁于元兵南下。至元年间重建于歙县,至正二年北迁。从至正二到今年为止,共卒业学生一百七十八人,在读二百一十人。姓周的,你既然师承紫阳书院,敢问你的授业恩师是哪个?哪一年卒业,同窗有谁?”张姓差役站在楼梯口,大声追问,每一句,都如匕首般刺在周不花等人的脸皮上。

    那周不花和他的同伙闻听,知道事情败露。却舍不得掉在地上的银两和铜钱,朝其他读书人们看了看,大声蛊惑道:“别听他的。他是朱屠户的坐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伙今天要么跟他拼命,要么等着衙门挨家挨户上门抓人,谁也甭想幸免!”

    “狗屁!”张姓差役反应极快,抢在读书人们冲动起来之前,大声反驳:“我家大总管连被俘的蒙古鞑子都会放掉,哪有功夫理睬你们几个穷措大?!至于这姓周的....”

    稍微顿了顿,他快速补充,“先以南下以死相谏之名,在恩州骗足了银子。然后又一路骗到了淮安。上月初四,在高邮骗了四百贯,全都买了淮扬商号的干股。本月初三,又骗到了江宁。不信你们搜搜他的身,看看股票是否就随身带着!”

    “啊——!”众读书人面面相觑,手里的凳子腿、桌子面和酒壶,再也举不起来。周不花的文凭造假,看在对方人模狗样的份上,也许他们还能容忍。但此人居然把捐款买了淮扬商号的股票,不是明摆着觉得淮扬商号前程似锦么?如何还有脸皮再忽悠大伙跟他们同生共死?!

    想到这儿,众人一个个对周不花怒目而视。后者和他的同伙们脸皮虽然厚,也知道今天无法再蒙混过关了。像事先约好了一般,大叫了一声,“大伙赶紧一起上啊,除魔卫道,乃我辈之责!!”。随即,猛地撞开身边的那些被气得浑身发抖的书生们,撒腿就逃。

    “哪里走?”姓张的差役断喝一声,将匕首当作飞刀,狠狠地掷向了周不花的屁股。

    “啊——!”周不花的屁股,显然不及脸皮厚,厉声惨叫着跌倒,在桌子底下来回翻滚。

    他的同伙们却谁也不肯停下来施以援手,继续朝酒肆的门口猛冲。谁料迎面忽然伸过来数根水火棍,“呯呯,呯呯,呯呯!”兜头几棒,将他们统统打晕在地。

第二十六章 匕现 (中)

    第二十六章匕现(中)

    “城管办案,闲杂人等回避!”随着一声断喝,二十多名身穿黑衣的退伍老兵冲了进来,两个服侍一个,将被周不花和他的同伙们尽数擒拿归案。

    此时此刻,众书生心中未免又恨又怕。恨的是,自己白白读了这么多年书,居然被几个骗子耍了各团团转。怕的则是,此番被抓了现行,少不得要去知府衙门走一趟。即便过后被视作苦主平安脱身,按照过去的规矩,几十贯的家财也是非破不可的。否则,衙门里那群虎狼今天提你去做个人证,明天要你去按个手印,绝对能将你折腾得五痨七伤,再也无法得一夕之安枕。

    正后悔得恨不能以头抢地之时,那张姓差役又走上前,探手从人群中拉出一个姓崔的书生,冷笑着道:“喊啊,你怎么不喊了。刚才替周不花募捐的时候,你不是喊得最大声么?”

    “冤枉!”崔姓书生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冤。“青天大老爷,小人只是一时糊涂,所以才上了姓周的当。小人,小人知道错了,请大老爷务必网开一面!”

    “我只管查案,不管断案。具体冤枉不冤枉,你去江宁知府衙门里分说!”姓张的差役膂力甚大,像拎小鸡一样将崔姓书生拎到门口,跟骗子们掼做一堆儿。“你带头捐,然后刘生、李生、邓生他们几个跟着捐。过后你们几个捐的钱双倍返还,剩下的再提两成!这话,张某可说错了!”

    “冤枉!”话音刚落,常小二所在的酒桌一位姓邓的,还有其他三、两张桌子的做东者,纷纷跳起来,低头便朝窗口扑去。

    只是,他们动作再利索,怎么比得上城管队里的退伍老兵?转瞬间,就被后者给截了回来,一个接一个,绳捆索绑。

    众书生见了此景,愈发吓得面如土色。谁也不知道,周围的同伴们,还有多少把柄攥在姓张的官差手里。

    然而,那张姓差役面相看起来虽然阴狠,行事却极为磊落。盯着城管们将浑水摸鱼者挨个绑好之后,扭过头,对着其他人大声奚落道:“你们这群措大,莫非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哪天姓周的说他是龙王爷的女婿,莫非你们还要请他去行云布雨?以后凡事都仔细想想,即便前年中书行省那边的乡试榜,你们这些人抄不到!我就不信,这姓邓,姓崔,还有其他几个人平素都是什么德行,你们谁都不清楚!”

    各行省每年能通过乡试的就那么几个人,甭说官府公布的红榜,就连前几名考试时所做的文章,大伙几乎都了熟于心。而那几个带头慷慨解囊,后来又张姓差役当作一丘之貉抓拿归案的家伙,平素也都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只是先前大伙光顾着佩服周不花敢去找朱屠户的麻烦,谁也没心思去分辩这些摆在眼前的破绽而已。

    一瞬间,众书生个个都被骂得面红耳赤,谁也鼓不起勇气来还嘴。姓张的差役看了,忍不住摇了摇头,继续数落道:“若是真正有好处可捞,也就算了。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鞑子朝廷立国七十余年,统共才开了几次科举?从朝廷到地方,几曾把尔等当作人看过?‘汉人和南人不得参与国事’,这话可不是我家总管说的。如今我家总管又是开科举,又是办书院,又是恢复府、县、社学;他老人家有哪点儿对不起你们了?你们这群措大不知道进取,反倒一门心思地跟他做对?莫非以为,等到蒙古人打回来,人家就会拿你们当同族么?”

    骂罢,也懒得跟众人计较更多。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张交给黑衣城管头目,大声交代:“按照规矩,我们军情处只有查案子的权力,却没有审问和抓人的权力。所以这件事情,从现在起就移交给江宁府了。大致案情和具体涉案人员都在上面,上面的意思是,依律办事,不要牵连无辜!”

    “是!”黑衣城管头目先敬了个军礼,然后双手接过案卷。“卑职一定将张大人的话,转告给知府大人。然此事毕竟关系重大,不知道军情处那边......”

    “军情处会要求江宁府的军情科,派专人协助知府衙门审案。具体是谁负责,你回去后就能见到。张某还今天还要赶回扬州向主事大人汇报,就不在此多耽搁了。今日有劳诸位兄弟,咱们哥几个后会有期!”张姓差役举起给黑衣城管头目和他手下弟兄们回了个礼,转身飘然而去。

    有他的话和所提供的这份案卷在,众书生所面临的麻烦,无疑就少了一大半儿。黑衣城管头目也不另生枝节,仅仅要求在场的人都留下的名字和住址,便押着一干案犯回去交差。把原本已经准备花钱免灾的众书生们,弄得根本无法适应。站在屋子里又发了好一阵子呆,迟迟不见有人再找上门来算账,才终于吐出一口长气,一个接一个,软软地跌坐回椅子里。

    酒肆的掌柜和伙计们,也给吓了半死。到了此刻,发现自己竟然没吃任何挂落,禁不住喜出望外。而随即,他们再看到差点儿把酒馆推进火坑里头的众书生,心中就无法涌起半分好感了。拎起算盘、菜刀和火筷子走上前,大声提醒:“各位爷,本店马上就打烊了。还请各位爷先把账单结了,免得有人脚底抹油!”

    “荒唐,我等岂会做出如此有损斯文之举!”

    “呵呵,翻脸这个快啊。你们不去唱戏,真委屈了!”

    “刚才谁说打七折来着,怎么转眼就忘得如此干净?!”

    “掌柜的如此做生意,恐怕不想我等再回头了吧!”

    顿时,酒客们就纷纷鼓噪了起来,一边掏钱买单,一边指着掌柜和伙计的鼻子冷嘲热讽。那掌柜和大小伙计们,送瘟神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再盼着众人继续“照顾”自己的生意?所以不论对方说什么,都不接茬儿,只管板着面孔收钱。

    绝大多数酒客都没心思纠缠,买了单后冷言冷语离开。少数原本确定了局东儿,却被黑衣城管当作周骗子的帮凶给抓走的桌子旁,客人们也只能自认倒霉。只有跟常小二同桌的那几位,一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意先站起身来。

    “咳咳!”眼见着伙计们的目光越来越冷,桌上年龄稍大的一位姓许的读书人赶紧清了清嗓子,低声道:“这个,这个崔兄被当作骗子同伙抓走之事,恐怕有点蹊跷。他家里有三百多亩良田,城中又有四、五处宅院出租,说是每日能入百金都不为过。岂会贪图别人给的那点儿零碎铜子?!”

    “对,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姓张既然盯了周不花一两个月了,为啥不早点儿阻止他。非要等崔兄他们几个陷进去,然后再联络官府出手抓人?依照我看,分明是寻机打压异己!”另外一个姓王的书生,立刻拍案附和。

    同座的其他几个书生闻听,也瞬间恢复了几分精神,陆续开口道:“然!我辈家里衣食无缺,怎么会设局骗人?那姓张的,肯定是在故意栽赃。”

    “还说不因言罪人呢,我呸,这不是因言罪人又是什么?”

    “周不花虽然贪财,但好歹也是我辈中人。他走上这条路,还不是朱屠,还不是淮扬官府给逼的?再说了,不就是几百贯的事情么,用得着拿匕首戳把他的屁股戳个稀烂?!”

    一句句,说起来都颇为理直气壮。然而,却是谁也不肯将手往自家钱袋里边掏。只当站在桌子旁收账的伙计是一团空气。

    常小二连日来天天都主动付账,原本是心甘情愿。但经历了今天这么一场子刺激,未免就多留了几个心眼儿。此刻见到同桌的前辈们谁都不肯掏钱,便笑了笑站起身,摸着自己的荷包说道:“哎呀,几位兄长说得是,我辈读书人,怎么会在乎那点儿阿堵物。小二哥,一共多少铜钱,把账给我听!”

    “是!”店小二闻言,赶紧扯开嗓子,大声重复,“几位客官,您这桌点了清蒸江鲜,素炒芦芽、红焖野鸡、干烧鲫鱼,还有一份莲子羹,两壶陈年女儿红。一共七十三文,承惠了!!”

    “才七十三文啊,不多,不多!”常小二一边说,一边将身体悄悄地朝外挪。猛地出手推开店小二,撒腿便逃,“诸位哥哥慢用,我先告退了!”

    “常兄弟哪里去?”众书生先是微微一愣人,然后齐齐起身。“常兄弟回来啊!”

    “常兄弟,这点儿小钱,谁出不是出啊!”

    “朋友有通财之谊,咱们兄弟志同道合.....”

    “都给我站住!”那店小二上了一次当,岂肯再上第二次。立刻张开双臂,将几个人通通拦在店门口,“站住,几位客官。既然尔等都是不缺钱的,麻烦把脸买回去再走!”

第二十八章 匕现

    第二十八章匕现(下一)

    一溜烟跑回店铺给伙计们安排的宿舍,常小二躺在属于自己的铺位上,辗转反侧。看上去正义凛然的周不花,居然是个骗子!他那紫阳书院卒业的文凭是假的,所谓乡试第七,也属于冒名顶替!而连日来将自己当作亲兄弟看的几位读书人大哥,原来只是图自己结账痛快,并非真的像说得那样,认定了自己是璞玉未剖!平素这些人嘴里满满的仁义道德,原来最终他娘的全都是生意!

    这个打击,对他来说实在是有些沉重。以至于接连十几天,常小二都没缓过元气来。每天老老实实地跟着其他小伙计们按时去上工,按时下工。结伴抬麻包,盘点货架,整理账目,再不偷懒耍滑,怨声载道。令分号掌柜都以为他终于转了性子,忍不住刮目相看。

    然而令分号掌柜非常失望的是,只消停了不到半个月,常小二却又故态复萌。晚上一到打烊时间,撒腿就往外跑。问其他到底要去干什么,却又支支吾吾不肯老实回应。

    “好像是去紫金山那边了吧!据说天文台已经落成了!好多人都赶过去看稀罕呢!”当家大伙计王宏武最近跟常小二走动较多,主动替他解释。

    “已经落成了?这么早?也好,省得他整体跟那群措大胡混!”掌柜得闻听此言,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然而很快却又被勾起了下一个疑问,朝四周看了看,低声探询:“不是说,吴公他老人家要亲自赶过来拜星么?这帮胆大包天的,居然敢抢在吴公前头去开眼界!”

    “怎么可能拜星啊,吴公爷可是弥勒转世,天上的二十八宿只配给他老人家看大门儿,怎么受得起他的拜祭!”王宏武也压低声音,满脸神秘地回应,“我听人说,所谓拜星,都是故意传出来的障眼法。而吴公他老人家,真正要做的是移星转斗,彻底毁了蒙元的国运!所以,他才不在乎别人抢在他前面偷窥星宿呢,别人看得越清楚,看得人越多,过后才越能证明,他老人家法力高强,的确把星斗的位置都给掉了个!”

    “啊——嘶!”掌柜的闻听,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吴公朱重九乃弥勒转世,这点儿他和市井中大多数普通老人一样,都深信不疑。否则,根本解释不了吴公他老人家,为何不在乎士绅和读书人们的撒泼打滚儿,一门心思地给商贩和小民们撑腰做主。

    弥勒佛的位置比二十八宿高,这点儿掌柜的也同样深信不疑。二十八宿是什么,不过是文曲、武曲、财神、姻缘之类的,投胎到了民间,不过出将入相。而吴公他老人家,可是,命中注定要做皇上的。如果这天底下连他都没资格做皇上的话,其他豪杰则更是想都不要想。

    可说吴公朱重九能让移星转斗,逆天改命,就有些过于超出掌柜的期待和理解范围了。那得多少代的功德,几世的造化,才积聚起来的大能!传说中玉皇大帝转世历劫九十九回,才终于重归天庭,成为众星之主。这吴公要是连星斗都能调动,那在天空中的位置岂不是可跟玉帝比肩?

    “不可能,朱屠户那种如此造化!”同样的人和事儿,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眼里和市井百姓眼里,却大不相同。

    特别是某些家族根深叶大的读书人,这几年亲眼目睹了朱重九一步步剥夺士绅们的天然权力,一步步将自己与草民同化,心里的怨气早已濒临爆炸状态。怎么可能容忍,朱重九被愚夫愚妇当作玉皇大帝来膜拜?!

    朱重九不可能是神仙,他那种离经叛道的举止,说是妖魔转世还差不多。天命也不可能在朱重九,自古以来,皇上都有德者而为之。朱重九学识比刘邦还低,残暴又胜秦始皇,怎么可能是真龙天子?

    至于紫金山顶那由一座废弃道观改造而成的观星台,在许多读书人看来,也属于大逆不道。观测星斗运行?天机如果可测的话,还能叫做天机么?从古至今,即便狂妄如秦始皇,也不过是封禅泰山而已,对着天空依旧要屈膝跪拜?这朱重九是何等的无知,居然试图一睹星空全貌?等着吧,他一定会闹一个旷绝古今的笑话!届时大伙就站在紫金山之巅,看他杀猪小儿该如何收场。

    但很快,那些特地赶到江宁来看笑话的人,就都笑不出声音来了。观星台已经落成,并没引起任何雷劈或者地震之类的惩处。巨大的望远镜也提前向所有人出租,只要掏出二百枚淮扬大通宝,就能协同三名好友,登台观星十分钟。第一波上去的淮扬官员,也没有任何人,受到了老天爷的惩处。几个江宁当地出身,被大总管府留用的小吏,下来之后虽然步履蹒跚,却没有任何迷途知返的迹象。反而开始变本加厉地维护起朱屠户来,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证明他们的忠诚。

    于是乎,那些对朱重九满脸鄙夷的读书人们,就决定亲自掏腰包,看看朱屠户的观星台上,到底有那些虚玄。如果能当场揭穿更好,即便揭穿不了,如果星空与汉代以降流传下来的星图没任何变化,或者变化不太大的话,也足以证明朱重九本领有限,劳民伤财弄这么高一座台子和这么大一个望远镜,只为了欺骗世间愚夫愚妇!

    然而,大伙在上台之后看到的结果,却将所有志同道合者,瞬间一只脚踏到了崩溃的边缘。

    在特大号望远镜的视野里,广寒宫居然变成了一块长满了黑色深坑的银盘子。而象征着上公,大将军,白帝之子,西方金之精的太白金星,则在望远镜里头,彻底变成了一个浑圆的球。更离谱的则是土星和木星,前者经过望远镜窥视后,变成了一个椭圆的大柠檬。而后者,则由被压扁之后再由一化五,四颗小星在扁球状旁边忽隐忽现。(注1)不可能,这是妖法,望远镜上被施了妖法!朱屠户想利用妖法,为他的歪理邪说张目!第一批花钱登台,准备亲手拆穿朱重九所设骗局的人,下来之后个个面如土色。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自己先前亲眼所看到的是事实。有个别胆大者,甚至一看再看,想尽了辟邪的办法,甚至带上了佛家、道家以及乱七八遭的各种护符,依旧被观测结果打击得失魂落魄。

    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星,居然全都是球。其他星斗,之所以没有五行清晰,不是上天不准他们与五行相争,而是他们距离比五行更远。漫天星宿,根本不在一个平面上,更不是天上宫阙,而是一粒又一粒尘埃,飘荡在浩淼的虚空.....

    对于一直相信天命和天理存在的儒林来说,这个打击绝对堪称沉重。但是很快,更严重的打击又接踵而来。有人用望远镜从银河中,找出了成千上万的新星。有人在五行之外,发现了一颗类似于五行的巨大妖星!更有好事者,居然将二十八宿挨个重新勾画,除了原有的星官之外,新增的无名星官足足多出了两倍。(注2)“不可能,角宿十一星官,三十星仆,早由汉代大贤张衡测定。怎么会瞬间变成了九十五?这一定是妖法,妖法!”当第一张星图,东方七宿之一角木蛟的新图被公开刻在石板上,供观星台下看热闹的百姓随意观摩之后,几乎所有江宁城中的读书人,无论是支持新政还是反对新政者,都异口同声的质疑。

    然而,很快,第二张星图也被刻在了石板上。由原来的七官二十一仆,新增了亢十二,大角二,左摄提四,右摄提六,顿顽一,折威七,共计三十二星,变为七官五十三仆后。一半儿读书人都本能地闭住了嘴巴。

    紧跟着,第三张星图,氐土貉也被刻了出来。新增加的星仆也到达四十五各之多。剩下一半大声嚷嚷着妖法的人,又瞬间减少了一半儿。

    而随着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四宿也陆续被铭刻在石,除了一两个豁出去被骂做瞎子的人,几乎整个儒林,都陷入了暂时沉默状态。(注3)子不语怪力乱神。光用妖法来解释星图,显然有违儒林祖训。况且用妖法解释,原本也不合事实。那望远镜可不只是能用来观星,也不只是光夜间才准许大伙租用。只要你价钱给得足,大白天登台,可以命令负责操纵望远镜的小学徒,将其对准任何方向。当亲眼看到江面上几点白帆,瞬间被拉到自家面前,船上的水手和租客都近在咫尺时,谁还有勇气再说,朱屠户用妖法遮掩的事实?分明是,从汉代开始,流传下来星图就是错的,大伙以讹传讹一千五百余年,直到今天才有幸得见其真实面貌!

    注1:木星的卫星,在伽利略刚刚将望远镜应用于天文学之后不久,就被观测发现。

    注2:妖星,九大行星中天王星,早期因为望远镜倍数不够,曾经被当作一颗巨大的彗星或者恒星。中国古代也曾命名过心宿二为天王星,但此天王非彼天王。

    注3:比较完整的二十八宿星图,在华夏一直拖到是清代中期才测定。在此之前,因为工具简陋,都只记录了肉眼可以分辨出来的部分。

    注4:弱弱地求一句订阅和收藏。无论你看的是不是正版。

第二十九章 匕现 (下 二)

    第二十九章匕现(下二)

    既然望远镜里头的画面没有被施妖法,那儒家汉以来就奉为正统的天命纲常之说,就失去了存在的依托。五德轮回未必正确,皇帝也不可能是受命于天。所谓天人感应,也全都成了虚妄之谈。

    一时间,万马齐喑。非但儒家子弟变得茫然不知所措,道家、和尚、阴阳家、十字教徒和天方教徒,对于望远镜下忽然变得无比清晰的星空,无所适从。

    后二者传入华夏大地时间短,自身相对闭塞,偏偏敛财能力极强。在挺过最初的打击之后,立刻着手进行反制。但同样因为相对闭塞的缘故,他们既然无法像儒家那些动员起大量的子弟挺身而出,又不能像他们在各自的统治地,这个时代西方和中亚那样,直接动用国家机器镇压异端邪说。所以,他们只能“委曲求全”,四处寻找高精度望远镜,试图从观测结果上,寻找出正在陆续出台的二十八宿图中致命疏忽。

    望远镜的原理和制造工艺都不算太复杂,淮扬大总管府对其销售范围的限制,也未曾如对待火炮和火枪那样严格,所以无论从其他红巾诸侯手里,还是从淮扬商号的指定渠道,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都能买到一、两具样品。而这些样品经过有心人拆卸揣摩后,不难照葫芦画瓢!

    一时间,淮扬商号所贩卖的脱色玻璃,价格扶摇直上。各地懂得打磨镜子或者打磨玉器首饰的工匠,也瞬间身价倍增。在不计成本的投入下,五倍、十倍乃至十五、二十倍的民用望远镜,相继诞生。栖霞、牛首以及其他江宁周围的山峰上,几乎每逢晴朗之夜,都站满了衣着怪异的十字教和天方教高级僧侣,一丝不苟地观测星斗。

    然而,让十字教和天方教都倍受打击的是,在望远镜的观测范围里,淮扬大总管府观星台得出的二十八宿图,已经无法超越。他们非但未能找到星图上的错误,反而在无意间,发现了更多的真实。

    银河里新星闪耀,月宫表面凹凸不平,金木水火土,轨迹根本不是像托勒密所说,绕地而行。从连续几夜的观测结果上看,他们为环绕目标,非常有可能就是太阳!而太阳本身,也未必固定不动。它似乎也在按照某种轨道,缓缓而行。一如银河中其他星斗。

    若是正在陆续被刻在石头上的二十八宿图,从华夏流传于西方,天哪......!后果根本不用想。天方教必然会遭受到有史以来最为沉重的打击,十字教,则因为地心说的崩溃,直接坠入万劫不复。

    这个时空,教义的冲突,就比不上各自生死存亡的重要了。在“从天而降”的灾难面前,淮扬各地原来水火不容的十字教牧羊人和天方教讲经人迅速握手言和。第一时间将警讯委托海船向各自的领地带回去,请求各自的最高头领及时想办法应对。(注1)就在各种教派的狂信徒们乱作一团的时候,那个曾经被郑玉、周霆震等人视作寇仇的青丘子,忽然又在几家报纸上同时发表了一篇雄文,《原儒》。

    文章毫不客气地指明,儒学自汉代以来,走入了一个误区。董仲舒根本不配被称作圣人,而是儒门中的小人。他虽然有促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功,奠定了儒家一千四百余年来的正统地位。但是,他对儒学真义的掌握却是个半桶水。六经只通其一,并且将阴阳术引入儒家,遗祸千年。

    自汉以来的儒术,实际上是托以天道,释以阴阳,而归名于仁义。完全曲解了孔圣的意思。而真正的儒术,重的不是表面规矩,而是内在的大道。所谓道,则如韩子退之在原道中所云,是仁义道德。“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也。”

    大道的传承,也如韩子退之所说,“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

    所以自孟圣之后,大道断绝。荀子名为儒家之圣人,实为帝王术之宗祖。秦之后,因为焚书坑儒之祸,再度兴起的儒学已经远离其真义。《礼记》早已被证伪多年,礼根本就不是圣人求大道的目标,充其量是手段之一。五德轮回,天人感应,天命纲常,更是与大道格格不入!

    故而自朱子以来,真儒推崇韩愈,而不推崇董仲舒。讲求“存天理,而灭人欲”。这个天理,便是对大道的重新感悟。只是朱子终究差了一步,看见了大道的存在,却未能正本归源.......

    如果换做一个月之前,天下儒生少不得又要群起而攻之。但是现在,即便是最为顽固如王逢者,都不得不承认,青丘子的话,也许的确有那么一点儿道理。毕竟从他的这番解释中可以得出,儒家的宗师孔圣和孟圣,并没有犯错。犯错的只是后来的不肖子弟,是他们为了功名利禄,曲解和矮化的圣人之学。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让儒学在装聋作哑中彻底衰亡,青丘子的《原儒》虽然辛辣,却无疑给儒林指明了一条求存之道。那就是,复古,“复孔孟二圣之本意,弃秦汉竖儒之误传。”

    然而想要“复古”,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毕竟大道已经断绝了这么多年,中间混杂了太多的其他东西。而孔孟二圣所传,都是语录,并没有一个相对完整且能自圆其说的体系。

    在这种情况下,《儒林正义》于五月下旬所刊载的另外一篇名为《问道》的文章,就显得弥足珍贵了。其文章开篇,引用了庄子的一句名言,“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随即根据最近观星台上看到的种种新奇景象,大胆的断言,“群星居于宇宙,如尘浮于气。地居其内,乃万万星之一。”

    群星居于宇宙而不坠,乃因为道之所在。而万物于地上之生灭,同样也是因为大道。道虽然不可衡量,却无所不在。孔孟二圣窥探到了道之大,所以谦虚好学。后世之儒再观大道,则如孔中窥豹。只见其一斑,却以为得其全貌,所以固步自封。

    今世之儒若想复古,则需要先依照朱子所言,格物致知。先将身边的事情道理弄清楚了,然后由小及大,自然会距离大道越来越近。

    这篇文章没有承认青丘子所说,道便是“仁义”。但这篇文章却给出了一个具体可行的“复古”方法,格物致知。更为令天下儒者欣喜的是,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乃为逍遥子。全天下,以逍遥子为号的贤达数以百计,最出名并且身居淮扬的,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前礼局主事,现在的监察院知事禄鲲。

    “朱屠户没有想将儒林赶尽杀绝!”

    “原来朱屠户的平等之说,乃仁术也!”

    “怪不得他一直声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原来是欲复古圣之学,非倒行逆施!”

    ......

    白首穷经,未必能学出什么人才。但能把四书五经读得滚瓜烂熟,信手拈来者,肯定没有一个智商低下。禄鲲的文章刊出当日,《儒林正义》再度被卖得洛阳纸贵。几乎此刻身在淮扬的所有读书人,无论跟淮扬新政继续不共戴天者,还是已经投身于大总管府求“兼济天下”者,都迅速嗅出一股味道。那就是,某个屠户准备儒林和解了。他和他的幕僚们,正在寻求一种将儒家复古与淮扬新政合二为一的可能,而不是打算求助于其他异端邪说。

    这个消息对儒林所带来的震撼,丝毫不比星图现世小。新一期《儒林正义》刚刚流传到江宁,郑玉、周霆震、王逢等三十余名誓言要舍生卫道的“儒林子弟”,就立刻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周霆震和王逢为首,认为大伙的抗争虽然表面上未被朱屠户所承认,但已经收到了实效。接下来,应该做的就是“复古”,以求将圣人绝学传承于世。另外一派以郑玉、伯颜守中的和王翰三人为首,依旧坚持要当面斥贼。但后三人的求死之心也淡了许多,却远不如先前那般视之如归。

    被他们这三十人从各自原籍拉来的“同道者”,也随之一分为二。有一部分准备放弃前嫌,矢志去“复古”。另外一部分,则因为自身的利益受所在,坚持不承认“朱贼”的正朔,准备从此归隐田园,以待天下之变。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条消息,又经报纸之手,传遍了大江南北。“吴公,左相,检校淮扬大总管、河南江北行省平章朱重九,六月初将驾临江宁,登台观星,并贺新二十八宿全图现世.....”

    注1:在中世纪,基督教远比儒学封闭。儒学不承认一种学说,多是对其开创者口诛笔伐。基督教则直接绑上火刑柱烧死。

第三十章 匕现 (下 三)

    第三十章匕现(下三)

    “什么,朱屠户要来江宁?!”老儒郑玉手一哆嗦,将正梳理着的胡子硬生生扯下了一大绺!

    这个消息,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本月初,他怀着必须流血之心,纠集起一大群志同道合者,准备在观星台落成之日,跟朱屠户以死相拼。结果原本定在五月十五落成的观星台,提前七八天就落成了,原本谣传要登台祭天的朱屠户,根本就没露面儿。让他的诸多准备全都砸在了空处,足足在床榻趴了三天,才勉强缓过这口元气来。

    紧跟着,星图的现世,又给了他当头一棒。好不容易重新鼓起热血,准备在朱屠户拿星图做文章打压儒学时,再死一回。然而朱屠户却偏偏放弃了那个可以将儒学逼入绝境的大好机会,直接让岳父禄鲲出马,来了各复古弃今。这令他的第二次努力,又失去了目标,老腰处到现在还疼得厉害。

    如今,郑玉心里已经起了放弃的打算,朱屠户偏偏在这当口又移驾江南了?这不是明摆着祸害人么?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眼下,即便登到高处,拼命扯开嗓子呼朋引伴,还有几人有力气响应?!

    ......

    “什么,朱,朱八十一要来江南?”同一时间,同样被吓了一跳的,还有吴王张士诚。自打几个月前受泉州蒲家教唆,发誓与淮阳大总管府割席断交之后,他就一天都没睡安稳过。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梦见淮安军打了家门口,而自己这边,却要兵没兵,要武器没武器,只能伸长了脖子引颈就戮。

    为了平息朱重九的怒火,张士诚甚至在得知蒙元朝廷根本不想发兵南下的消息后,立刻就派出船队,白送了十万石粮食去扬州。并且让亲弟弟张九六当使者和人质,主动向朱重九认错。请大总管看在自己以前筹集粮草有功的份上,饶恕自己这一回。如果双方能重归于好,自己情愿放弃吴王的尊号,继续奉朱重九为主,并且每年白送二十万石粮食给淮扬。

    然而让张士诚郁闷的是,朱重九收下了他的粮食,却没有见他的弟弟张九六。只是派人说了一句“好自为之”,就命令后者随着空船返回。结果一直到现在,张士诚也没弄明白“好自为之”是什么意思。既不敢关闭边境,禁止双方百姓和商队往返。又唯恐稍不留神,朱总管就像当年奇袭淮安一样,忽然就杀到苏州城下来!

    “哥,要我说,你还是亲自去一趟江宁算了。趁着朱八十一还没来得及动手!”张九六在整个吴王府中,算是仅有的几个能劝得动张士诚,并且颇具胆识的。犹豫了片刻,低声进谏,“我上次虽然没见到他,但是能感觉到,他非常生气。但是他这个人有些过于妇人之仁,只要咱们姿态做得足,他即便肚子里再不痛快,在蒙元朝廷没垮台之前,也未必会对江湖同道下狠手!”

    “主公,齐公所言甚是。当年汉高祖曾经屈膝侍楚,唐高祖曾经拜李密为兄。此皆能忍一时之辱者,却终得定鼎九州。”参政杨琏素得张士诚信任,也走上前,低声劝说。“主公若是不想让生灵涂炭,何不暂且效仿汉高唐祖,暂且忍让,以图将来?!”

    “你们两个能确定,朱八十一,不是真的去看他的什么观星台和星图,而是为了我而来?”张士诚虽然称王之后日渐刚愎,听了自己弟弟和杨琏的话,却也有些犹豫。皱了皱眉头,低声询问。

    “这个...”被他封为齐国公张九六和参政杨琏二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斟酌了好半晌,才陆续喃喃说道:“哥,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听说这次南下,他把王克柔留在了扬州。把刘子云、胡大海两个都带上了。再加上原本驻扎在江南的徐达,淮安最初的五军,已经来了三个。”

    “朱重九素来不敬神佛,连淮扬境内的寺田,都没收了分给百姓耕种。害得佛、道、十字、天方诸教和明教,提起他来都咬牙切齿。怎,怎么可能突然改了性子,为观看天上的星斗就跑一趟江南?!”

    “嘶——!”张士诚听了,心里头更加犹豫。以他对朱重九性格的了解,也许抢先一步亲自登门负荆请罪,的确是解决危机的最佳选择。但人心这东西最靠不住,万一朱重九改了性子,翻脸把自己给扣下呢?岂不是等同于自己把吴越这片膏腴之地,主动送到了他的嘴巴上?这可是年余粮食百万石,厘金百万贯好地方,不算盐税的话,连当年的高邮和扬州都未必比得上。

    可硬拖着不去的话,万一两家真打起来,自己麾下虽然也有几十余万兵马,却未必能顶得住淮安三个军团的倾力一击。除非,除非自己能得到福漳蒲家和蒙元江西行省的全力支持。

    想到这儿,张士诚心里猛地一热。咬了咬牙,低声跟手下人商量道:“素闻泉州蒲家麾下,有一支亦思巴奚兵,颇为善战。若是我出一笔重金,请其来援的话.....”

    “大哥!”

    “主公!”

    “主公三思!”

    众人被吓了一大跳,赶紧纷纷开口劝阻。“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当初赵氏待那蒲家何等之厚,但元兵南下,蒲寿庚却立刻将泉州城内所有支持赵宋者斩杀殆尽。如今淮安军兵力远强于我,万一那蒲家再来一次临阵倒戈,我等必死无葬身之地!”

    “不至于吧!”张士诚听得直皱眉,看了大伙一样,声音里头带上了几分失望。“那徐达,前几天不是刚刚把黄山盗的老巢给端了么?据孤所知,那黄山盗,可就是一群大食教徒!亦思巴奚兵也是大食人,跟淮安势必不共戴天!”

    “可蒲家从始至终,也没派一兵一卒北上救援黄山盗!”参政杨琏想都不想,根据实际情况力争。

    “中间不是隔着一个江西行省,道路太远么?”张士诚听得沮丧,看了杨琏一眼,不高兴地补充。

    杨琏没看清楚他的脸色,继续低声争辩,“当时主公已经与蒲家有了密约,蒲家如果想去支持黄山盗的话,完全可以跟主公借路!”

    “是啊,大哥。即便蒲家当初来不及派兵,至少也该给黄山盗一切粮饷方面的支持。但从始至终,蒲家却是一毛不拔!”张九六怕自家哥哥怪罪杨琏,接过话头,主动替后者遮风挡雨。

    “嘶——!”张士诚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再度皱眉沉思。如果以黄山盗为先例的话,蒲家的确靠不住。而淮安军要是真的打过来,江西行省的元兵,估计也会选择隔岸观火。那样的话,自己记得凭着麾下这三十万兵马,去对抗淮安军的三个军团.....

    “不可能!”猛然间,他又笑着摇头,“朱八十一那厮素来谨慎,不可能把三个军团全都派过来。如果来得只是胡大海和刘子云,或者徐达和胡大海,咱们未必不能与其一决雌雄!”

    “不可!”

    “主公三思!”

    众文武听到这话,又纷纷开口劝阻,“我大吴立国时间太短,将士未经训练,不堪恶战啊!”

    “主公,我军火器大部分购自淮扬,这两年虽然不遗余力仿造,所得却始终不如淮扬那边精良。真的战端一起,很快火炮和炮弹就将供应不上!”

    “杭州靠海,平江临湖,万一朱屠户的船队倾巢而来,我大吴水师,未必抵挡得住!”

    “主公,那朱屠户素来守信。高邮之约尚未到期,主公前次只是口头与他交恶,却未曾向北派一兵一卒。如今只要肯忍辱负重的话,他没理由待主公过分苛刻!”

    “是啊,连朱重八派人偷他的造炮之术,他都没翻脸。怎么可能厚此薄彼!”

    .......

    话里话外,竟无一句看好己方。把个张士诚气得两眼发黑,头皮发乍,猛然间看到自己的弟弟张九六正在跟杨琏低声耳语,心中顿时“雪亮”!狠狠一拍桌案,长身而起:“啪!住口!尔等既然不愿意打,张某就走一趟便是。只是张某不在之时,何人主持朝政?”

    刹那间,众文武吓得闭上嘴巴,轻易不敢再多吭气。只有参政杨琏,犹豫了一下,躬身行礼,“主公,微臣以为,齐公贤,可监国。如此,万一朱屠户对主公不利,只要齐公不降,主公就无性命之忧!”

    “哈哈哈!”张士诚闻听,忍不住仰起头,对天大笑,“我说尔等今天众口一词,劝孤去负荆请罪呢!原来尔等早就商量好了,要另立贤能!也罢,九六,哥哥今天就成全你。这吴越之地,全归你了!”

    说罢,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摘下冠冕,就往张九六怀里塞。吓得齐公张九六脸色发白,嘴唇发乌。赶紧后退几步,双膝跪倒:“大哥,我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么?我,我宁愿现在就死,也不愿意咱们兄弟之间互相生疑。大哥,你说战,战就是。只要你一声令下,我这就去校场点兵,先去替大哥死守国门!”

    说着话,趴下去,用力叩头。“咚咚咚,咚咚咚!”三两下,就将额角磕出了血来。

    张士诚见此,心里顿时好生后悔。赶紧戴上吴王冠冕,双手抱住自家亲弟弟的肩膀,“九六,九六,别磕了。哥信你,哥信你还不成么?哥刚才是说了一句气话,你别往心里头去,别往心里头去!”

    “呜呜——”张九六这才终于缓过气来,双手掩面,放声大哭。

    张士诚听了,又羞又噪。转过头,冲着众文武厉声断喝,“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筹集粮草,准备迎击朱贼。张某养尔等三年,到头来居然无一人敢言战。早知如此,张某养尔等何用?还不如最初就乖乖待在朱屠户手下,好歹也能混个开国功臣当!”

第三十一章 匕现 (下 四)

    第三十一章匕现(下四)

    “啥?吴公他老人家要来江宁?那咱可得好好给他磕个头去!”与腐儒郑玉和诸侯张士诚的反应不同,江宁城内外的市井小民们,却个个满怀欣喜。

    他们不在乎什么天命纲常,也不在乎什么正朔反朔,他们在乎的是,能不能让全家人吃上两顿饱饭,睡一晚上安生觉。

    毫无疑问,淮扬大总管府,尽最大可能地保证了他们这种简单的要求。从去年挥师过江到现在,始终稳扎稳打,将元军和各路“义兵”逼得节节败退,整个战场从没出现过两方拉锯现象。而新来的淮扬官吏,则在军队的支持下,将蒙元贵胄和官吏名下的大片牧场,重新变为农田分给了百姓。并且强逼着地方士绅豪族和普通百姓一样交粮纳赋,摊丁入亩。

    除了出动军队和官府之外,淮扬商号和各家工坊,也在新光复的土地上,大肆扩张。比起江北,江南的河流更多,水网更密集。可以很方便地建设起大大小小的货运码头,架起高高低低的水车,将羊毛、棉花、蚕丝、麻丝以超出人力百倍的速度纺成纱,然后再织成各种各样的面料,装上货船,销往长江和运河两岸所有愿意接受货物的城市。有的仿阿拉伯式货船,甚至能直接从扬子江入海,然后前往泉州、福州、广州等地,给商家换回大把的金银。

    商人逐利,赚到了钱之后,就想赚得更多。而想多赚钱,就得请更多的人工,买更多的原料。于是乎,长期以来被蒙元官府刻意压制着的民间活力,在过去一年内得到了极大的释放。新开的店铺鳞次节比,各行各业都迅速恢复了生机。

    家里有了隔夜粮,兜里有了隔夜钱,百姓们当然不愿意再去过那种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日子。而能让他们永远保住眼前安稳生活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淮扬大总管府永远占据这里,永远不再离开。

    所以,无论几个月来儒林如何闹腾,市井小民们,却极少有人跟着他们瞎起哄,偶尔一两个与常小二类似分不清是非者,也被家长一顿笤帚疙瘩打了回去,“二呆,二呆,没事儿跟在傻子身后扬什么土?人家跟吴公做对,图得是不缴粮纳税!你图个屁?有好处也轮不到你头上!野菜饽饽还没吃够么?还是你天生就是贱骨头?!”

    “你这老汉,怎么说话呢?”书生们当然不肯让追随者离开,拉着家长的衣袖理论。却被后者一笤帚疙瘩打在手上,抽得龇牙咧嘴,“孬相公,要去你自己去,别拉着我家孩子。谁缺心眼儿啊,任由你拿在手里当烧火棍使?!”

    骂罢,押着自己儿孙回家,禁止再离开家门半步。直到听闻淮扬大总管的车驾已经到了江宁城门口儿,才解除了禁令,换上了干净衣服,拉着全家老少到街头上去拜谢恩公。

    虽然明知道在几万乃至几十万张面孔里头,恩公朱重九不可能记住自己一家,但老百姓依旧愿意远远地去拜上一拜。不为别的,就为了让老天爷看见,民心到底在哪一边。并不是谁嚷嚷的声音高谁就占理儿,大多数人平时都不说话,可是个个心里头都有一杆称。

    所以当朱重九的车驾进入江宁城的时候,道路两边,早就是人山人海了。白发苍苍的宿老跪在香案后,嘴唇颤抖着,不停地祷告膜拜。年青力壮的小伙子们则高高地举着瓜果篮子,不停地向骑在马上的士兵发出邀请,“军爷,您尝尝这个,我家里种的,新鲜!”

    “军爷,尝尝我家的苹果。顺便给吴公他老人家也带几个。今天早晨刚摘下来的,还带着露水气呢!”

    “军爷您要是不放心,我自己先吃一个。尝尝吧,尝尝咱们江宁人的一片心意!”

    “军爷,吴公他老人家坐在哪辆车上啊。他能看见我们吗?”

    ......

    无论是询问的,还是祈求的。骑在马上的近卫旅兵卒,都一概不予回应。他们只管控制住麾下坐骑,彼此拉开距离,横成排,竖成线,为队伍中央的马车提供保护。而站在道路两边的黑衣城管,则手拉起手,一边尽力限制人群朝道路中央挤,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嚷,“让一让,老少爷们儿,都让一让。让大总管的马车先过去。别挤了,你们的心意,大总管已经看到了,再挤,就要被马给踩到了!”

    “不要挤,不要挤!大总管舟车劳顿,大伙别给他老人家添乱!”

    “各位父老乡亲,你们的心意,大总管说他领了,拜领了!”

    ......

    “大总管威武!”

    “大总管公侯万代!”

    “大总管早日一统天下!”

    百姓们,则一边努力控制着身体别往马蹄子下冲,一边以欢呼声回应。霎那间,整个城市里人声鼎沸。

    “呸,收买人心!”站在路边二楼包间里的老儒郑玉等人听了,脸色不觉又开始发黑。想要张口唱上几句反调,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彻底被周围的欢呼所吞没,根本不可能传进车队里。

    “狂妄!”无法表达自己的抗议,又不屑跟草民们挤做一堆儿。老儒郑玉气得低声唾骂,“秦始皇当年封禅泰山,也不过如此。转眼就有义士出,击其于搏浪沙中!”

    “师山先生所言极是!汉初之时,高祖出巡,驾车之马亦不敢用纯色。这朱屠户才得弹丸之地,民心未定,居然用了清一色的大食宝马拉车,真是暴殄天物!”老儒王翰也凑到窗口处,咬牙切齿地数落。

    “依老夫之见,其早晚必步陈胜、吴广之后尘!”

    “小富则安,岂能成就大业!”

    屋子里,仅剩的七名儒林“翘楚”,纷纷开口诅咒。巴不得楼下立刻就跳出一个拎着铁锤的壮士,对着朱屠户的马车倾力一击。

    而他们各自麾下的仆人们,则挤在另外一扇临街的窗口旁。满脸羡慕地看着一队队骑兵保护着数辆马车缓缓从街头走过。

    天气有点儿热,所以骑兵们身上穿得全是无臂的胸甲,护腿甲也仅仅到膝。其余部分,则以透气的银丝甲编织覆盖。这令他们显得更加英俊伟岸,却又不显死板。一个个好像天神下凡般,从头到脚透着高贵和威严。

    六百多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队伍中间,是十辆干净整洁的四轮马车。每辆车的车厢都涂成了暗蓝色,被天空中的阳光一照,反射出海水般的光芒。拉车的弩马,则全都是浅栗色,从第一辆到最后一辆,所有马匹个头都同样高矮。钉了铁掌的马蹄,整齐划一地踏在年久失修的青石路面上,不断溅起闪亮的火星,起起落落,起起落落,闪得人心里直痒痒。

    “劳民伤财,劳民伤财!”老儒郑玉的声音,从另外一个窗口再度响起,里头带着深深的羡慕与不甘。

    “沐猴而冠,再怎么收拾打扮,他也终究是个屠户!”老儒王翰在旁边愤愤不平的附和。

    他们两个都做过大元朝的官,知道那些驽马的珍贵。按照大食商人说法,纯栗色的驽马,乃大食那边专门为王族而培育。非但卖相好,性情温顺,还足够聪明。根本不需要车夫太耗费心思,就能将马车以最平稳速度拉着走。

    像这样的纯血挽马,每一匹拉到市面上,都能换战马五匹以上。大元这边,也就是大都和泉州一带的官衙用得起,其他地方,即便是知府和各路的达鲁花赤,也是想都不用去想。

    “师山先生,我等何时下去?”与郑玉和王翰两人不同,伯颜守中没心思指责朱屠户的奢靡,而是走到二人身边,以非常迫切的声音催促。

    “有几分把握靠近车队?”老儒郑玉打了个哆嗦,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不清楚!”伯颜手中想了想,肃然摇头。“下面人太多,只能让家奴们先去挤一下,然后咱们接着往里冲。左近只是为了表明我等志向,只要被那朱屠户和周围的百姓们看见了,就已经足够!”

    “就,就怕挤不进去,我等,我等力量太,终究还是太单薄了!”老儒王翰哆嗦着,脸色瞬间变得雪一般白。

    以血相谏,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了的事情。并且各自于心中,也曾经演练过了无数次。峨冠博带,数千士子迎着朱屠户的利刃,慨然赴死。而周围的愚民们,则被大伙的热血唤醒,一个个顶礼膜拜......

    只是,今天到场的人,与设想中相比,差距实在太大了些。即便加上各自的奴仆,都不及预期的百分之一。这点数量,恐怕没等靠近朱屠户的马车,就被那群黑衣人给杀得溃不成军。就像鸡蛋投入的汪洋大海,根本掀不起任何浪花来!

    “再,再等等。郑某,郑某并非临难惜身,而是,而是时机,时机还不妥当!”老儒郑玉心里的想法与王翰差不多。听后者说得有气无力,便结结巴巴地补充。

    “嗯?!”伯颜守中的脸色迅速变冷,皱了皱眉,咆哮般说道,“尔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天下儒林,都跟着朱贼去复古么?那我等的血,还有什么意义?你们要是不想去,我自己带着僮仆先走一步。明年此时,还请诸君到伯颜坟头告知结果!”

    说罢,冲着郑玉等人撇了撇嘴,转身就要往楼下走。其他几个儒林翘楚见此,一个个羞得面红耳赤,进退两难。正犹豫着是不是拉伯颜守中一把的时候,忽然间,就听到窗口的僮仆们大声喊道:“看,快看,有人拦车喊冤!”

    “麻烦了,这下麻烦大了。看那朱屠户接还是不接!”

    “娘们,还是个娘们!这小娘皮,胆子真够大,差点就被马车给撞死!”

    “岂止胆子大,时机选得也好。就趁着黑衣人一转身的功夫就冲进去了!”

    “看那朱屠户怎么办!”

    “看那朱屠户敢不敢接状子!”

    .....

    众人闻听,立刻就就找到了理由。快走几步,拉住伯颜手中,带着后者一并扑向窗口,“先稍安勿躁,看那朱屠户的马车到底停不停下来!”

    只见原本在道路两旁维持秩序的黑衣人,纷纷扑过去几个,架起拦车喊冤的女子,拔腿就走。然而那女子也是豁出去一死,双腿拖在地面上,奋力挣扎。仰起的嘴巴在半空中开开合合,分明是在大声喊冤。

    忽然间,几个黑衣人停住了脚步,将女子缓缓放下。

    紧跟着,最前面的那辆马车的车门就被人从里边拉开,一个铁塔般的黑脸络腮胡子,一个黄脸壮汉和另外一个古铜色脸膛没有留胡须,身躯和黑脸络腮胡子一样魁梧的年青人相继跳下了马车。

    “是姓胡的叛贼、徐车夫和朱屠户!”另外一扇窗口,儒生的奴仆们低声窃窃私语,目光里闪烁着复杂的崇拜。

    老儒郑玉、王翰还有儒林翘楚伯颜守中三个,则呆立于窗口,牙齿不停地上下撞击。第二军团都指挥使胡大海、近卫旅长徐洪三和淮扬大总管朱重九,三个大伙每每提起来就骂不绝口的家伙,如今就在他们脚下不远处的街道上,伸手可及。

    只要他们纵身朝外一跃,绝对能将热血溅在三人的脸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几个却谁都失去了动弹能力,只是挤在窗口,听着自己的牙关不断打战,“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一片牙齿撞击声中,老儒郑玉看见朱重九、徐洪三和胡大海三人朝喊冤的女子走去。周围的百姓则像泥塑木雕般个个呆立在那里,不敢稍微移动一下脖颈。胡大海问了几句话,那个女子回了几句,但周围的喊声太嘈杂,郑玉努力听,却什么都没听见。随即,他看到朱屠户上前半步,试图从地上搀扶起那个喊冤的女子,或者接过她的诉状,紧跟着,他就看到有寒光一闪——“啊——!”郑玉、伯颜守中、王翰三人齐声惊呼。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寒光,直奔朱屠户的小腹。然后,就看见胡大海奋力推开了朱屠户,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刀光。朱屠户则飞起一脚,将刺客踢上了天空。

    呼——!不知为什么,郑玉觉得自己紧紧提在嗓子眼的心脏,迅速回落。丝毫不为刺客失手而感到惋惜,相反,却觉得肩头如释重负。

    “小心头上窗口!”紧跟着,他又听年王翰在自己耳畔高声大喊。随即,对面的窗口火光闪烁,“呯!呯!呯!”数声火铳接连响起。胡大海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朱屠户,但是他胸口很快就冒起红烟。朱屠户试图抱住胡大海,徐洪三试图挡在朱屠户身前,周围的士兵主动冲过去,排成人墙,而对面窗口的火铳声,却仿佛有魔鬼相助般,络绎不绝。

    朱屠户胸口处也飘起了红烟,与胡大海一道倒了下去。近卫旅的士兵们发了疯般用身体将朱屠户、胡大海和徐洪三等人死死挡在了身下。另外一波士兵跳下战马,冲着对面的窗口举起了火枪,“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射击声响成了一片。

    周围的百姓惨叫着跑动,更多的士兵冲过来,将街头围城一个大疙瘩。朱屠户不知道是死是活,胡大海也生死未卜。老儒郑玉、王翰等人贴着窗口,软软栽倒。这一刻,他们从彼此的脸上,没看到任何喜悦。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542/ 第一时间欣赏男儿行最新章节! 作者:酒徒所写的《男儿行》为转载作品,男儿行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男儿行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男儿行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男儿行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追究指摘哪个民族过去的是非,而是为了记录当年华夏百姓为了不受奴役而进行的抗争。男儿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儿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儿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