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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五章 血色黎明

    第一百零五章血色黎明

    “万岁——!”逯鲁曾噗通一声跪在甲板上,面向北方,涕泗交流。“老臣无能,丧师辱国,还害得万岁您为老臣担心。老臣——呜呜——罪该万死——呜呜——!”

    “嗯?!”月阔察儿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笑着摇头,“行了,我说老禄!这里离着大都城好几千里地呢!你在这儿哭,皇上怎么可能看得见。赶紧起来,赶紧起来。河上风大,小心吹坏了身子!”

    “呜呜——呜呜——呜呜——”逯鲁曾根本不肯听他的劝,只是长跪在甲板上,放声嚎啕。仿佛要把这些天来所受到的惊吓和委屈,全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你们都是死人啊,赶紧把船撑到岸边,把老爷子给我扶上来!”月阔察儿被他哭得心烦,于是干脆把头转向船上的家仆和伙计。瞪着后者,大声喝令。

    “是,这就划,这就划!”伙计头目陈小二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撑起竹篙,将逯鲁曾的座舟给靠了岸。四个禄府的忠心家仆搀胳膊的搀胳膊,抬大腿的抬大腿。在撑船伙计们的帮帮助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禄老夫子弄上了岸。抬到一匹临时空出来的骏马背上,让他与月阔察儿并辔而行。

    见逯鲁曾依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月阔察儿笑了笑,决定使出一记狠招。“我说老禄啊,你就先别哭了!赶紧好好想想吧,怎么把这一仗失败的原因解释清楚?我听大都城里的朋友说,眼下可是有不少人正在劝皇上砍你的头呢!”

    “呜——!”像被堵了马粪一般,逯鲁曾的哭声嘎然而止。蒙元皇帝下旨给月阔察儿,让一定把他给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没说过宽恕了他丧师辱国之罪。而光从损失军队的总数量上算,他此番战败之惨,远远超过了近十年来朝廷的任何一次失利。被判个抄家灭门都不为过!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促成徐州红巾招安一事,将功抵过。而月阔察儿的大军已经马上就抵达黄河渡口了,即便走得再慢,距离徐州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天半的路程,此刻想要让他把大军停下来,难度可比登天!

    正呆呆地想着,却又听见月阔察儿嗤嗤地笑着说道:“老禄,不是我说你。你一个文官,搀和这剿匪的事情干什么啊?!三万盐丁,听起来人数的确不少。可那跟三万只羊有什么区别?!带着他们去征缴芝麻李那种大寇,从一开始,你不就是找着送死么?!”

    “这——?”逯鲁曾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心乱如麻。一开始组建淮南军的时候,他也觉得朝廷此举有失考量。然而男儿何不带吴钩的雄心,又烧得他硬着头皮将队伍拉了起来,并且一步步向徐州靠近。现在经月阔察儿一点拨,才赫然发现,此事恐怕另有蹊跷。

    “你虽然是个文官。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总应该懂吧?!那可是你们汉人写在书里边的,不是我们蒙古人的说法!”月阔察儿的声音继续从耳畔传来,像毒蛇一样吞噬着他的心脏。“你去淮南征召盐丁成军,粮草、辎重、军饷,这三样,有人替你张罗么?就淮南那个穷地方,朝廷不给你钱粮,你凭什么让盐丁替你拼命?!人家也有老婆孩子一大堆,死了谁管啊?!”

    “这——?”逯鲁曾继续痛苦地呻吟,额头上,冷汗淋漓而下。连月阔察儿这个猪一样的莽夫都能看出来的圈套,自己居然一头就钻了进去。逯鲁曾啊,逯鲁曾,你一大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么?!

    “走吧!?有些话,咱们哥俩扎营后再细说!”偷偷看了看逯鲁曾的脸色,月阔察儿非常“体贴”地补充。

    甭看他长得又矮又胖,言谈举止都像一头蠢猪。实际上,此人心机深沉异常。自打见到逯鲁曾第一眼开始,就已经想好了如何将后者绑在自己的马尾巴上。所以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并非无的放矢。

    逯鲁曾为什么会被派去组织盐丁?具体原因在蒙元顶级贵族的圈子里,几乎人人心知肚明!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脱脱一样,巴不得逯鲁曾早死。中书添设右丞哈麻、哈麻的弟弟雪雪,还有监察御史袁赛因不花等人,就暗中一直在蒙元皇帝妥欢帖木儿身边游说,劝其谨慎处置此事。

    那妥欢帖木儿幼时亲眼目睹自家母亲死于权臣之手,继位后又被伯颜操控多年。所以最忌惮大权旁落。而眼下脱脱兄弟一人在中枢为相,一人在外统领大军,已经隐隐有了第二个伯颜家族的趋势。因此妥欢帖木儿在倚重脱脱兄弟之余,也在悄悄扶持哈麻、雪雪、月阔察儿等人,试图让后者与前者分庭抗礼。

    所以本着政敌想要做的,我一定要反对的原则。月阔察儿就不愿让逯鲁曾轻易地死掉。此外,逯鲁曾这个汉臣虽然在朝堂中影响力有限,却素负刚正敢言之名。把他拉到自己这一边,日后再想对付脱脱,此人就是跳出来点火的不二之选。输了对哈麻、雪雪、月阔察儿他们这一派来说不会伤筋动骨,万一幸运地一口咬到了关键处,就可以一劳永逸地将脱脱、也先贴木儿兄弟打翻于地,永远甭想再翻身!

    此刻逯鲁曾心乱如麻,哪里想得到猪头一样的月阔察儿,正试图将自己绑上他那一派的战车?!骑在马上,失魂落魄的走着,一边走,一边不断地抹泪,叹气,直到中午扎营吃饭的时候,才终于恢复了几分精神,试探着跟月阔察儿探讨起招安徐州红巾军的可能性来!

    月阔察儿正用刀子挑着一块羊背肉大嚼,听到逯鲁曾吞吞吐吐的暗示,吓得猛然一哆嗦,差点把刀尖直接捅进自己的喉咙里头!“我说老禄,你没被吓糊涂了吧!红巾贼抓了你,却又可怜巴巴地请你帮他上奏朝廷,愿意接受招安。这不是明摆着利用你来行缓兵之计么?!!”

    “不,不是缓兵之计!”逯鲁曾脸色一下子就红到耳根儿上,摇着头否定,“他们用心颇诚,接连两次大获全胜,都把主动把被俘的官军释放了。明显就是在给自己留后路。此外,当年方国珍擒了朵儿只班,不也是这样做的么?我记得朝廷当即就答允了他,并且再三原谅了他的背信!”

    “方国珍是方国珍,芝麻李是芝麻李!”月阔察儿从羊肉上抽出刀子,用刀尖剔着牙齿慢慢回应。

    “有何不同?”此刻逯鲁曾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只能耐心地向对方求教。

    “这不明显的么?芝麻李手下的人太多,是方国珍的十几倍!”月阔察儿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解释。“方国珍再背信弃义,能波及的也不过是一县之地。而芝麻李万一翅膀硬起来的话,糜烂的就是半个河南江北行省!”

    “呃——!”逯鲁曾被噎住了,半晌都无言以对。芝麻李的实力太大,所以被招安了,朝廷也无法放心。不像方国珍,手下就几千海贼,再怎么折腾,也成不了多大的气候。

    道理是这个道理,作为崇天门下唱过名的进士,逯鲁曾一点都透。可如果不促成芝麻李的招安,他就无法洗清自己的罪责。再者说了,如果能把徐州红巾牢牢地抓于手中,今后汉臣在朝堂上,说话的底气就要硬得多。无论是脱脱一派,还是哈麻一派,都不会再把大伙当成摆设。

    想到那个光明美好的未来,逯鲁曾咬了咬牙,继续做最后的努力,“芝麻李麾下的长史赵君用答应老夫,如果朝廷像对待方国珍那样招安他们,他们愿意替朝廷去攻打颍州红巾。另外,凡是替他们奔走的人,他们都会将半年来在徐州所得,分一半儿奉上。绝不敢让大伙替他白做人情!”

    “嘶!”月阔察儿一听,眼神立刻就明亮了起来。徐州紧邻着运河,且不说城破时从达鲁花赤和其他官员府里抄到的钱款,单单算半年来运河上设卡收费所得,就不会是太小的数目。不过,只是短短一瞬之后,他眼神就重新黯淡了下去,笑了笑,摇着头说道,“唉,老禄啊,有这等好事,你怎么不早点跟兄弟我说?!眼下兄弟我这都马上到黄河边上了,你再劝兄弟我把刀子插回鞘中,不是太晚了么?”

    “这个——?!”逯鲁曾想了想,红着脸点头,“是稍微晚了些。但是如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更显得平章您智勇双全,声威盖世么?”

    “这不是曲不曲的问题!”月阔察儿将刀子朝面前一甩,入案盈寸。“实话跟你说吧,老禄,兄弟我真没法帮你这个忙!你把你自己换在我这个位置上想想,兵马都到了黄河边上了,却为了一个无法确定的招安之请顿足不前。万一那芝麻李过后不认账,错失战机这个责任,谁能背负得起?!”

    看到逯鲁曾被问得面如死灰,笑了笑,他继续撇着嘴巴补充:“再说了,我现在手中兵强马壮,弟兄们士气如虹。那芝麻李却接连打了两仗,师老兵疲。明明再向前几步就唾手可得的战功,兄弟我为什么要冒险等着你回去弄什么招安?!万一朝廷不愿意招安这帮红巾贼,你一来一去至少小半个月。有这半个月时间,芝麻李早缓过气来了。我再过河去打他,哪还会像现在一样赢得轻松?!”

    一连串的问话,令逯鲁曾满头是汗,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月阔察儿见此,突然伸出一支胳膊,将逯鲁曾搂在腋下,推心置腹地说道:“老禄,兄弟我知道你需要一场功劳自保。就凭咱们俩多年的交情,兄弟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别人害死。这样吧,你就在我军中住着,哪也别去。等打下了徐州,我就把功劳分你一份。说你用招安的手段麻痹住了芝麻李,所以我才能顺利杀到徐州城下。你说,兄弟我仗义不仗义?!”

    麻痹?如果芝麻李真的想寻求招安的话,绝对就预料不到,自己前脚刚走,朝廷的大军就杀到徐州城下来!想到赵君用昨夜迫切的面孔,再想到自己于被俘之后受到的那些善待,逯鲁曾心里好生难过。

    然而,难过归难过,作为朝廷的忠臣,他也绝不可能派人去给徐州军通风报信,让后者赶紧做好迎战准备。更不可能冒着将月阔察儿这一派也彻底得罪掉的风险,跟后者硬拗。思前想后,终是发出了一声长叹。把自己昨天赶了一夜的奏折揉成了团,顺手丢进了火堆当中。

    吃过了午饭,他继续失魂落魄地跟着月阔察儿向南开进。傍晚酉时,就再度抵达了黄河渡口。那守卫渡口的徐州红巾士兵,显然被打了个搓手不及。稍稍抵抗了一下,就放弃了浮桥,落荒而逃。

    月阔察儿明白兵贵神速的道理,立刻派遣出一万高丽仆从兵马,冒着被徐州红巾半渡而击的风险。从浮桥上冲到了黄河南岸,建立起了一个稳固的阵地。随即又将麾下一万蒙古骑兵分为两波,一波渡过河去,加强防御。以免芝麻李趁夜来抢夺浮桥。另外一半,则与剩下的万余高丽仆从一起,驻扎在了黄河北岸,保护大船上的粮草辎重。只待明天日出之后,就杀过桥去,继续向徐州城下推进。

    待安排好了一切,天色就彻底黑了下来。月阔察儿在北岸的中军帐里摆下酒宴,替老朋友逯鲁曾压惊洗尘。逯鲁曾心里觉得对不住徐州红巾,只喝了两巡,就醉成了一团烂泥。具体酒宴何时结束,自己又是如何离开的中军大帐的,一概不得而知。

    黎明时分,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自己与脱脱、月阔察儿等人一道,攻破了徐州城。将城中的八万红巾将士,还有十多万居民,不分男女老幼,杀了干干净净。那又热又浓的人血,顺着城门淌了出来,一直淌进了滚滚黄河当中。到后来,整个黄河水都变成了血一般颜色,燃烧着,燃烧着,烧得天地之间,一片耀眼的红!

    天庭失火了,神仙们忙得焦头烂额。人间的惨剧,他们顾不上管,也没有能力管!

第一百零六章 火 火 火

    第一百零六章火火火

    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火焰烧得极烈,就连现实中的逯鲁曾,都隐约感觉到了它的炙热。正迷迷糊糊间,忽然又感觉到了一阵凉风,紧跟着,就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惊慌地喊道:“大人,大人,快醒醒,走水了,走水了——!”

    “烧,烧吧!全都烧干净了才好!”逯鲁曾紧闭着眼睛,于半梦半醒间咬牙切齿地说道。读书、考功名、辅佐明君,建立太平盛世。年少时的梦想,到老来回头再看,却发现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在朝堂上当了一辈子摆设不算,眼睁睁地看着十余万百姓被屠杀殆尽,自己却连个屁都没敢放!那可是十几万活生生的人,与他有一样的肤色,一样的头发,操着一样的语言,穿着一样的衣服!活生生的十几万人,不是十几万棵野草!

    虽然他们被称作草民,但从他们躯体里淌出来的是红色的血,而不是绿色的汁液。十几万人的血,足够汇成一条大河!

    “大人,快醒醒!赶紧醒醒啊!水寨,水寨起火了。粮食,粮食还有辎重全都被烧了!”家仆急得满头大汗,抱住逯鲁曾的肩膀子就一通乱摇。

    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老夫子从噩梦中重新拉回现实。睁开眼睛顺着四敞大开的帐篷门口向外看了看,逯鲁曾嘴里登时发出一声惊叫,“啊——!你说哪里着火了!水寨,水寨怎么会着火?!大军还没杀进徐州城里去吗!”

    “哎呀我的大人啊,您昨天到底喝了多少酒啊!”家仆被问得一愣再愣,哭笑不得地解释。“昨天晚上咱们在北岸扎的营,这天还没亮呢,怎么可能就杀进了徐州城里头?这回惨了,几万大军的粮草辎重全都烧了!还去剿人家芝麻李呢,不被芝麻李剿了就不错了!”

    “什么?你说粮草,粮草辎重都在船上?!”逯鲁曾用力晃了晃脑袋,继续迷迷糊糊地追问。不知道为何,心里却突然觉得一阵轻松。

    粮草辎重都烧了,月阔察儿当然不可能再去饿着肚子攻打徐州。等地方官把新的军粮运送过来,自己已经乘着轻舟到了大都,把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人的招安请求送到陛下案头上。届时,梦里的徐州之屠就不会再发生,自己也不会背负上十几万人的血债,永世不得安宁!

    “不在船上,还能放哪去?!”忠心的家仆拿自己的糊涂老爷没办法,只好清清嗓子,耐心地解释,“昨天到达渡口时,天色太晚了。月阔察儿大人怕受到芝麻李的夜袭,就让运送粮草和辎重的大船都停在了北岸。还单独立了一个水营,禁止任何人靠近!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小的听见外边一片大乱,爬起来一看,水寨那边就已经——!”

    “坏了,哎呀!”话才说了一半儿,他又尖声大叫,“大人,您的座船。您的座船也泊在水寨那边。船上,船上的箱子,船上的箱子一个都没卸下来!”

    “我的座船?!”逯鲁曾在地用力地晃动脑袋,花白的头发四处飞舞。自打昨天遇到月阔察儿之后,他就一直有些魂不守舍。根本没心思去管自己的座船被后者安置到了什么地方?更没心思去管赵君用赠送给自己的财物到底该怎么处理?!

    此刻被忠心的家仆一提,立刻追悔莫及。那可是整整大半船财物啊,除了床底下箱子里的珠宝字画,下面压舱的,还有不少金银和铜钱。原本打算带回大都城中,替赵君用上下打点。这回,全都跟着月阔察儿的军粮一起烧了个精光!

    正懊恼得眼前阵阵发黑的时候,耳畔却又传来了其他三个家仆们惋惜地声音,“哎呀!完了,完了,完了!陈,陈小二他们几个,也都睡在船上呢!这回完了,整个水寨都烧了,他们跑都没地方跑!”

    “伙计们也在船上?!”逯鲁曾瞪圆了眼睛追问,满脸愕然。军营重地,肯定不能随便放身份不明的人进入。可他逯鲁曾麾下的家仆和船夫则除外。毕竟他是大元朝堂堂淮南宣慰使,月阔察儿即便再瞧不起人,没有圣旨的情况下,也不会公开去搜查他的座船,拷问他的仆从!

    猛然间,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处涌起来,直窜入逯鲁曾心窝。水营,没有外人能够出入。蒙古骑兵不喜欢乘船,运送粮草辎重的货船上,每艘顶多留下十几个高丽仆从。而跟赵君用赠送给他的轻舟相比,那些载重超过了四百石的粮草辎重船,无异于一座座静止的靶子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一叶轻舟像游鱼般,借着夜色的掩护,在粮船和辎重船之间往来穿梭。每经过一艘大船,都迅速将一桶灯油泼在大船上,然后丢下一根火把!

    “快救火,快跟老夫去救火!”不敢继续往下想,逯鲁曾一个箭步窜出帐篷,以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奔向河岸。“快救火,船都在水里。直接把水汲上来就能灭火,用水龙汲水就能灭火!”

    “大人,大人,您慢一些。小心脚下!月阔察儿大人已经带着人马过去了。您去了什么忙都帮不上!”家仆们抱着被子和长衫冲出来,追在逯鲁曾身后大声提醒。

    逯鲁曾却对来自身后的呼喊充耳不闻。眼前闪动的,始终是一艘飘忽的船影。最轻便最灵活的座舟,里边还有十几个看上去极其机灵的伙计。带队的伙计头目叫陈小二,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懂事儿的孩子,在路上把自己伺候的舒舒服服,根本没想起来去检查底舱

    如果事实真的如自己所猜,恐怕自己的命要搭上,修武禄氏全族上下三百余口,也得被朝廷杀个干干净净!正急得焦头烂额间,就看见有一艘冒着烈焰的大船,摇摇晃晃地从水寨里冲了出来。轰隆一声撞在岸边上,转眼就散做了一堆冒着烟的碎片。

    “砍断,把连着船的锁链砍断。快,快上去砍啊!你们这群废物!谁救下一艘船来,老子给他千夫长做!”月阔察儿跳着脚,冲着麾下的蒙古兵和高丽仆从大喊大叫。

    差不多整个北岸大营的将士,都冲到水寨周围来救火了。浮桥上,还有无数高丽人拎着水桶,急匆匆地朝北岸这边冲。在重赏和官爵的双重刺激下,很多人用水浇湿了衣服,不顾一切朝正在燃烧着的大船上冲。而那些装满了粮草和辎重的大船,昨夜却为了避免风浪而用绳索和铁链串在了一起,短时间内,谁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没有小船,一艘都没有!包括被月阔察儿的手下在运河上劫掠来的几艘小型民船,被统统地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它们被挪到了什么地方。被烈焰照的如同白昼的水面上,如今只剩下了被绳索和铁链串在一起的大船。外侧的几艘已经彻底烧成了一个个火炬,,位于内侧的大部分船只却刚刚才开始冒起青烟。然而,手忙脚乱的蒙古人和高句丽人,却谁也无法将已经着了火的大船和还没烧起来的大船分离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烈火越烧越旺,越烧越旺,从水寨外围向内侧蔓延。

    “浇水,往没烧起来的船上浇水!”逯鲁曾急中生智,大声替所有人出主意。“先把没烧起来的船都浇湿了,阻止火势蔓延。然后再想办法把船分开!。”

    “浇水,往没烧起来的船上浇水!别救那些着火的,保住一艘算一艘!”四个追过来的家仆也扯开嗓子,将逯鲁曾的叫嚷声一遍遍重复。

    “浇水,往没烧起来的船上浇水!按禄大人的吩咐做,他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月阔察儿正急得六神无主,听了逯鲁曾的话,立刻毫不犹豫地吩咐麾下将士遵照执行。很快,便有几百名浑身被打湿的高丽人,在蒙古将领的逼迫下,冒死冲进了火场。将装满了水的木桶倒扣在还未完全烧起来的船只上,转眼间,就令火势的蔓延速度降了下来。

    “割绳子,先集中力气割那些没着火的,把没着火的船自己先分开!”逯鲁曾当仁不让地接过指挥权,继续跳着脚大喊。

    到底是崇天门下唱过名的进士,他的见识和眼光,都远非常人能及。一队队高丽士兵拎着朴刀、斧子冲进火场,在绳索和铁链上乱砍乱剁。很快,便有几艘没着火的大船和其他船只分离开,艰难地在水寨中开始移动。

    “向下撞,顺着水流向下撞,撞出一条通道来!别怕,把挡路的船全撞沉了,火自然就熄了!先撞出一条通道来,先撞出一条通道来!!”逯鲁曾完全投入了角色,将一道又一道恰当的命令接二连三地发了出去。

    几艘没着火的大船调整方向,顺着水流向下挤压。已经着了火的大船上,则发出刺耳的吱吱咯咯声。烧红的铁链和冒着烟的绳索纷纷断裂,希望的曙光就在眼前。

    “加把劲儿,加把劲儿!禄老头,今天真多亏了你!”月阔察儿兴奋得大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逯鲁曾身边,用力朝后者肩膀上猛拍。

    然而,一直在发号施令的逯鲁曾,却突然就变成了泥塑木雕。两眼死死地盯着河道上游,任由他怎么拍,都不做任何回应。

    “怎么了?老禄,你在看什么?”月阔察儿被吓了一跳,转过头,顺着逯鲁曾的目光向上游看去。只见十几艘冒着火的小舟,顺流而下。仿佛一只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凤凰般,义无反顾地冲进了水寨当中。推着正在燃烧的大船一道,将整个河面烧得一片通红!

    天庭没有失火,这团火来自人间。眼下还略显单薄,有朝一日,必将驱散世上所有黑暗。

第一百零七章 巨龙的咆哮

    第一百零七章巨龙的咆哮

    “轰隆!”一艘小船突然炸开,将数万点橘红色的星星溅落在周围的几艘大船上。那些明明已经浇了水的大船,立刻被点起了无数火头。每一个火头都跳跃着,发出妖异的光芒,如同地府里冲出来的数万只幽灵,在甲板上翩翩起舞。

    它们的确是幽灵,表面是亮红色,内部却是呈现蓝绿色。水浇上去,非但无法将它们扑灭,反而令火苗跳得更高,更为狂野。几名高丽士兵躲避不及,立刻被狂野的火苗星沾到身上。那火苗瞬间就变成了一条小蛇,贴着湿淋淋的衣服向上爬去,烧得高丽兵们鬼哭狼嚎!

    “妖法!”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原本已经乱成一锅粥的高丽人立刻顾不上再继续救火,丢下水桶,争先恐后地往岸上逃。而通往岸边的过道,却只有窄窄几条。数千人你推我搡,立刻令所有通道都失去的作用,不断有人失足,下饺子一般朝水里掉去。随即被滚滚黄河水一卷,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不是妖法,是猛火油,色目人从海上运过来的猛火油!”逯鲁曾忽然间又恢复了清醒,跺着脚大声叫嚷。(注1)猛火油,肯定是猛火油。只有猛火油的火焰,才会呈现这种妖异的蓝绿色。但徐州军从哪买到的这么多猛火油,装了满满十几船!一定是色目人卖给他们的!那些该死的色目人,为了钱,居然什么都敢卖给他们!

    没人回应他的声音,船上岸下,刹那间,所有蒙元将士都失魂落魄。如果只是普通走水的话,这场火灾还有机会扑灭。而既然火灾的起因是红巾军人为造成,那么,后者绝对不肯放任他们从容地救火,并且随时都可能从暗处杀过来,给他们致命一击。

    果然,就在水寨中的蒙古士兵和高丽士兵正向岸边逃命的时候,第二波小舟,又从上游黑暗处飘了下来。依旧是十几艘,每一艘船上都跳着妖异的火焰。撞进水寨当中,炸开,或者与大船紧紧地贴在一起,将死亡的烈焰四处扩散。

    没有人再敢提“救火”两个字,留在船上的蒙元将士,纷纷纵身跳进了黄河。虽然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根本就不通水性。然而跳进河里还有一分重新爬上岸的机会,继续留在船上,则肯定会变成一堆烤肉。

    没有人愿意做烤肉,哪怕上司们拿刀逼着,也没有人愿意!而灾难却不仅仅来自水上,在黑暗中,有一声高亢的龙吟忽然响起,“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贴着地面,把恐惧送进所有北元将士的心中。

    “整队,赶紧整队——!”月阔察儿猛地跳了起来,喊得声嘶力竭。龙吟声来自背后,来自黄河北岸,他的军营两侧。徐州红巾早就埋伏在了那里,等着他跳入陷阱。而他,却信了逯鲁曾的话,还想着去徐州打芝麻李一个措手不及!

    “整队,整队备战!整队备战!”所有蒙古将领,齐齐喊了起来。快步冲向军营,去取自己的铠甲和战马。

    他们都是骑兵,习惯了马背上和敌人一决生死。没有坐骑,战斗力至少会下降了三分之二!然而,徐州红巾却不想给他们整军备战的机会,很快,就在黑暗中露出了锋利的牙齿。几百匹高头大马,忽然从黑暗中冲了出来。马背上的汉子们纷纷放平了长枪,像梳子般从军营门口掠过,将正在朝营门狂奔的蒙元将士,成排地挑在长枪上,然后像死鱼一样甩了出去。

    战马奔腾的速度宛若闪电,转眼间,便又消失在另外一侧的黑暗当中。军营大门处,只留下了上百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和一条宽阔的血河。“河”岸南边,蒙古人和高丽人的脚步噶然而止,两股战战,半晌不敢再向前移动分毫。

    “冲啊,赶紧回营去取战马!他们没有多少骑兵!”月阔察儿披头散发地冲后面跑过来,用刀锋逼着将士们继续前进。

    徐州红巾崛起时间短,黄河以南各地也不适合养马。所以,芝麻李麾下,骑兵数量肯定非常有限。然而,道理是这个道理,血淋淋的尸体在前面摆着,却是谁也不敢保证,那伙刚刚远处的骑兵,什么时候会再掉头杀回来?!谁也不肯,主动往徐州红巾的枪尖上撞。

    正犹豫间,高亢的龙吟声却再度于众人两侧响了起来。黑暗中,缓缓亮起了数点繁星。伴着龙吟和闷雷,一点点向军营靠近,靠近。“快,快回去取兵器!芝麻李的大队人马杀过来了!”月阔察儿推开挡在身前慌作一团的士卒,带头向军营里头冲了过去。所有蒙古和高丽人如梦初醒,尖叫着,互相推搡着,紧紧跟在他的身后。逃命的蝗虫般,朝着军营里猛挤。

    远处亮起的不是繁星,而是徐州红巾的刀尖反光。黑夜里,也不知道来了多少兵马,排着整齐的阵列,大步朝蒙元将士们推了过来。每一步落下,都震得地动山摇。

    “挡住他们,跟我挡住他们!”一名蒙古千夫长嘴里发出绝望的咆哮,带领着身边的百十名勇士,迎面向星光海洋冲了过去。迎接他的是数千支羽箭,带着风声从半空中扑了下来,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钉死在逆冲的途中。千夫长一个人身上就被插了十几支,像一只刺猬般,在地面上旋转着,旋转着,嘴里发出凄厉的哀嚎,“啊——啊——啊——”

    一杆标枪飞了过来,彻底结束了他的痛苦。数百名徐州红巾,紧跟着标枪从黑暗中现出了身影。每个人身上都穿着齐整的铁甲,从头一直包到脚,手里的兵器倒映着点点火光。

    不快,也不慢。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稳稳地推向乱成一团的北元将士。在他们身后,还有十几队同样规模的红巾军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大部分都穿着铁甲,少部分,则挽着强弓。冰冷羽箭一排排射向天空,每一次起落,都夺走无数条性命。

    “顶上去,顶上去,他们没多少人!”月阔察儿的副手普贤奴挺身而出,组织麾下的蒙古兵上前迎战,给自家主帅争取缓冲时间。他平素驭下颇为宽厚,因此很多蒙古兵都愿意替他效死力。然而,效死力也只是上前送死而已。在列阵而来的红巾铁甲面前,手里只有水桶和水瓢的蒙古兵,一波波冲上去,一波波像风暴中的麦子一样被对手砍倒。

    “顶上去,顶上去!平章大人待我等不薄!”有名高丽将领也带着麾下数百仆从军,发了疯般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支红巾军队伍。

    隔着五六十步远,他们就被红巾军中的弓箭手给盯上了。冰雹般的羽箭从半空中落下来,将许多高丽人射得像一只只刺猬般,躺在地上大声哀嚎。却仍有一二十名运气好者,成功躲过了箭雨,挥舞着木头勺子继续向前猛冲,就像一只只愤怒的螳螂,试图阻止滚滚而来的车轮。

    螳臂当车,注定就是一个笑话。朱八十一带着麾下的弟兄们向前推了数步,就将拦路的二十几名高丽人统统砍翻在地上,然后毫不犹豫地从尸体上踩过去,推向了下一个目标。

    那个目标是一个蒙古指挥使,挥舞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大刀,嘴里唔哩哇啦地发出他无法听懂的声音。许多赤手空拳的蒙古士兵则围拢在此人的身边,既不向前反扑,也不肯立刻转身逃走,仿佛站在原地不动,就能将红巾军将士活活吓退一般。

    “丙队,前方十五步,投!”把刀尖向前一指,朱八十一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攻击命令。走在队伍第三排的丙队士卒,立刻把长矛交在了左手,右手从身后抽出一根四尺长的短标枪。轮动手臂,“嗖”地一声,将短标枪送上了天空。

    这是罗刹兵的成名绝技,伊万诺夫手把手教了好几个月,最近一两天才初见成效。近百根标枪呼啸着掠过十五步左右距离,一头从半空中扎了下来,扎进了原地发愣的蒙古武士队伍当中。整个队伍立刻被砸得四分五裂,尽半数蒙古武士被标枪穿透,当场气绝。还有一少半则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嗥,跟在那名指挥使身后,发起了绝地反扑。

    连铠甲都没顾得上穿的他们,只是在朱八十一面前溅起了几串血花,就全倒了下去。左军甲队战兵的钢刀上,则都粘满了红。淅淅沥沥,顺着刀刃往地下淌。

    “的的,的的,的的”明亮的军营大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响。几十名最先逃回大营的蒙古将士成功取到了战马,骑在上面,试图凭借一次反击扭转战局。

    然而过短的距离,令战马根本无法冲起速度。已经积累了足够作战经验的红巾军将士,却对骑兵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畏惧。在前军都督毛贵的指挥下,迅速分出两个长枪兵百人队。迎着战马前来的方向蹲下去,长矛尾端顶住地面,矛锋斜向前指。转眼之间,就在战马冲刺的必经之路上组成了一道钢铁丛林。

    面对密密麻麻的数排长矛,没冲起速度来的战马,本能地选择了逃避。偏转身体,试图从长矛阵的两侧绕路。这个动作,令原本就不是很快的速度,变得更加缓慢。“点火,掷!”毛贵心腹爱将续继祖当机立断,带头将手雷甩到了马肚下。“轰、轰、轰、轰”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起处,十几名蒙古武士连人带马,被炸了个四分五裂!

    “掌心雷,掌心雷!”侥幸没被炸到的蒙古骑兵,吓得魂飞天外。将坐骑向后一拉,拨马便逃。

    “堵住大门,堵住敌营大门!”毛贵和续继祖两人,却根本无暇分兵去追。组织着麾下的长枪兵和掷弹兵,将月阔察儿的军营正门堵了个水泄不通。见到有人敢策马往外冲,就弓箭和手雷一起招呼。

    不到一半的爆炸率和长短不等的延迟时间,在红巾军自己看来,绝对是致命缺陷。然而被堵在军营中的蒙古骑兵们,则被连绵起伏的爆炸声吓得两股战战。第一次接触到此物的他们,谁也不知道“掌心雷”下一刻会在哪里爆炸?!谁也判断不了“掌心雷”什么时候会爆炸?!见到一个个冒着火星的铁葫芦朝自己马腿下滚来,立刻乱纷纷向后退去,任月阔察儿如何逼迫,都不敢继续硬着头皮朝营门外冲。

    “靠过去接应平章大人!只要平章大人的骑兵能冲出来,这仗咱们就赢定了!”月阔察儿的副手普贤奴心急如焚,组织起另外几伙士气尚存的蒙古兵,拼命向毛贵的身后挤。赵君用则带领着五百多名红巾军战兵,牢牢将毛贵的前军护住。不停地丢出手雷和标枪,逼得普贤奴和他麾下的蒙元将士节节败退。

    芝麻李率领着红巾军刚刚组建起来没几天的骑兵,再度整理好了队形,从远处兜了回来。钢刀之下,蒙古和高丽士兵被杀得血流成河。很快,北岸的元军就出现了崩溃迹象,一些远离战团的高丽人悄悄地丢下木桶和水瓢,撒腿奔向了黎明前的黑暗当中。

    在高丽人的带动下,不少蒙古武士也丢掉武器或者救火的水桶,加入了逃命队伍。普贤奴急得两眼冒火,挥动着钢刀,接连砍了五、六名逃命的士兵,却始终无法阻止颓势。

    正束手无策间,却听见逯鲁曾大声提醒道,“调兵,赶紧从南岸调兵,南岸没有红巾军!”

    “吹角,从南岸调兵,赶紧吹角,向南岸求援,快啊,你他奶奶的快啊!”像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稻草般,普贤奴踹了自己的亲兵一脚,大声命令。

    “呜呜,呜呜,呜呜”喑哑的号角声从他身边响起,就像一只被强暴了无数次的母驴,发出最后的悲鸣。

    “呜呜,呜呜,呜呜”大营里,也有委屈的号角声相合。月阔察儿无法组织骑兵冲出去跟自家大队人马汇合,只能把希望也寄托在南岸的队伍上。期待他们能尽快杀过浮桥来,从背后给徐州红巾致命一击。

    不用角声召唤,留下南岸的那些蒙古兵和高丽兵,也在副指挥使阔絀的指挥下,努力向北岸挺进。然而浮桥太窄了,一下子挤上桥来的兵马又太多,根本加不起速度。正急得火烧火燎间,远处的河面上,又传来几声高亢的龙吟,“呜呜——呜呜——呜呜——”

    紧跟着,一艘四百石的大船,缓缓地从黑暗中驶了出来,绕过已经彻底烧成一团篝火的水营,从河道贴近南岸的位置,缓缓扑向了浮桥。

    “把长矛伸出去,把长矛伸出去,挡住它,挡住它,别让他们撞上浮桥。”副指挥使阔絀不顾一切地跑向岸边,冲着浮桥上的北元将士大喊大叫。浮桥只有一处,如果那艘四百石的大船上,也装满了猛火油的话。万一它被点燃了撞到浮桥上,元军将彻底被且为两截。

    北岸的士气尽丧,南岸的没有粮草和辎重补充。用不了多久,就得面临全军覆没的结局!

    浮桥上的蒙古和高丽士兵,顾不上继续向前走,纷纷将手里的长兵器探到上游一侧,试图在最后关头,给顺流而下的大船制造一点障碍。令他们惊喜万分的是,那艘由运粮船改造的大船,居然没有继续向浮桥靠近。而是在船帆和船桨的配合下,逆着水流,缓缓地停在了距离浮桥五十步远的位置。

    他们要干什么?黄河北岸,老进士逯鲁曾也被大船的怪异动作弄得满头雾水。愣在河滩上,两眼牢牢地盯住船头。

    这艘船,分明是数天前他麾下的一只。当时被用来运送辎重,而现在,却被改装成了战舰。

    而战舰需要的灵活性,这艘船完全不具备。战舰所需要的女墙和撞角和拍杆等陈设,这艘船也压根儿都没装。只是在船首处,加装了一个怪异的龙头,瞪圆了两只黑洞洞的眼睛,骄傲地盯着浮桥上的蒙元将士。仿佛后者已经成了猎物一般,目光里不带丝毫怜悯。

    有人站在浮桥上向大船射出的狼牙箭,叮叮当当,令大船身上顿时生出了一层白白的羽毛。巨大的船身晃了晃,仿佛巨龙在抖动身体。紧跟着,龙的左眼处猛然闪起了一道红光,数百枚铁弹丸呼啸着喷射出来,将浮桥上的蒙古人和高丽人割庄稼般扫翻了一大片。

    “轰!”紧跟着,巨龙的右眼也闪起了红光。数百只板栗大小的弹丸飞出来,在五十步外的浮桥上,“清理”出一片血淋淋的空档。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黄河的水面猛地向上一跳,也跟着发出了愤怒的咆哮。惊涛拍上桥面,将更多的北元将士拍下去,转眼间冲得无影无踪。

    巨龙发怒了。

    在醒来多日之后,这条被无数华夏人视为母亲的巨龙,终于发出了自己的第一声怒吼。伴着火炮的轰鸣,将强盗和帮凶们一并扫进了滚滚洪流之中!

    注1:猛火油,古代人对石油的称呼。宋代后开始在战争中大规模应用。北宋曾公亮在《武经总要》中记载过一种“猛火油柜”。以火药引燃石油,专门用来向敌军进行火攻。

第一百零八章 烧饼歌

    第一百零八章烧饼歌

    “妖法——!”浮桥上的蒙元将士大叫着,拼了命朝两侧桥头挤去。然而狭窄的桥面和过密的人头数量,再一次限制了他们的移动速度和范围。几乎是眼睁睁地,他们看着大船上的红巾士兵,将两口袋黑乎乎的东西依次从龙眼睛中倒了进去,然后拿起一根粗大的木头棍子朝里边捣了几下,再然后,开始慢慢调整船头。

    转动,转动,笨重的运粮船逆着水流,缓缓地转动身躯。每挪动一寸,所耗费的时间都有一万年般漫长。被自家袍泽堵在桥面上的蒙古和高丽士兵,则将身体拼命后仰去,左右摆动,尽最大努力避开巨龙的眼睛。哪怕是将身边的同伙挤进水里淹死,也在所不惜。

    一万年时间终究还是会有个尽头。角度向左下方调整了大约八分之一个圆之后,龙头终于又停了下来。紧跟着,左眼猛地一闪,再度将百余粒弹丸喷向了桥面。

    “啊——!”被打中的蒙元士兵嘴里发出凄厉的哀嚎。侥幸没有被弹丸波及的,却鬼使神差般长出了一口气。“轰!”,还没等他们把嘴里的气吐干净,巨龙的右眼再度闪了一下,又是百余粒弹丸,将正对龙头方向的十几名蒙古兵,统统打成了筛子!

    大船又开始挪动,还是像先前意一样笨拙。妖异的火光下,十几名红巾军士兵在龙头附近跑来跑去。他们的动作很慢,几乎与巨龙一样笨拙。然而浮桥上的蒙古士兵,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等待龙眼的下一次闪动了。或者举起弯刀,冲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高丽仆从乱砍乱剁。或者直接纵身跃进了黄河,把命运交给了滚滚洪流。

    “不要跑,不要跑。继续过河,继续过河!”副指挥使阔絀挥动钢刀,堵在浮桥的南侧,将仓惶后退的蒙元士兵一个接一个砍翻在地。有杆长枪从侧面挑过来,挡住了他的刀锋。另外一面盾牌狠狠地推在他的肚子上,将他推得踉踉跄跄。几个身材短粗的蒙古武士被后面的同伙推搡着,与他撞在一起,将他撞翻于地。紧跟着,数百双大脚从他的胸口踩了过去,每一双都毫不犹豫。

    “指挥使大人,指挥使大人摔倒了!不要挤,不要挤。指挥使大人摔倒了!”阔絀的亲兵们连忙冲上前施救,却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河面上那只怪异的大船,令所有人都丧失了勇气。唯恐躲得稍微慢一些,成为龙眼的下一次“青睐”目标。

    “红巾军,红巾军!”不知道谁的嘴里发出惊呼,迅速将恐惧蔓延到所有人的心头。一支打着火把的队伍,从南岸某处突然杀了出来。规模之大,宛若天河决口。

    压垮骆驼的,往往是最后一根稻草。

    对于士气已经面临崩溃的蒙元将士来说,此刻哪怕从南边再杀过来几百名红巾军,都足以令他们魂飞胆丧。更何况,打着火把杀过来的队伍,规模数以万计!

    登时,再也没人管北岸的战况如何了。所有留在南岸和刚刚从浮桥上跑下来的蒙元将士,惨叫一声,撒腿便逃。只恨爷娘没给自己生出第五条腿!

    那些打着火把杀过来的红巾军将士,则跟在溃兵身后紧追不舍。每个人都是一身布衣,手里拿着的,除了火把之外,也仅仅是一把短刀,或者一根木棒。然而,在逃命者眼里,即便是短刀和木棒,也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威力。谁也不敢回头抵抗,任由红巾将士从身后追上来,用木棒和刀柄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敲翻在地。

    “呜——呜,呜——呜,呜——呜——呜!”北岸的求救号角还在响着,但是声音里已经充满了绝望。孤零零的战旗附近,普贤奴拎着一把镶嵌着宝石的钢刀,在十几名亲兵的保护下,做最后的挣扎。

    风字营统领魏子喜则带领三个战兵百人队,将他们牢牢地围困了起来。每一名红巾军士兵眼睛里,此刻都充满了怜悯。

    是的,他们在怜悯自己的敌人,是强者对弱者的怜悯。因为他们突然发现,原来传说中每个都能打一百个的蒙古老爷,其实和自己没啥两样。居然也知道怕,也知道疼,在发现大势已去之后,也一样地茫然无措。

    这些传说中武艺高强,甚至空手可以撕裂虎豹的蒙古老爷,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还不如大伙。至少大伙被逼入绝境之时,还懂得跳起来拼命。而这些蒙古老爷们,握着刀的手却一直在哆嗦,两条看上去极为粗壮的大腿,此刻也软得如同面条一般,从对面都能看见膝盖的弯度。

    “投降,饶你不死!”对于已经掉进陷阱的猎物,魏子喜没兴趣将他们全部杀掉。按照徐州左军创下的先例,俘虏敌人,功劳和斩首一模一样。并且俘虏过后还可以交给北岸的士绅们花钱赎走,给大伙带来一笔可以预期的分红。

    “不——!”普贤奴显然能听得懂汉语,嘴里发出一声悲鸣。只见他高高地举起刀,踉跄着向前扑了数步。胸口几乎撞到了对面明晃晃的枪尖,却又没有勇气承受乱枪攒刺之苦。于是又踉跄着向后退去,退三步,前进两步,退三步,前进两步。最后,丢下宝刀,坐在地上,放声嚎啕。

    “呜——!”亲兵们和号手也都丢下各自的兵器,绝望地蹲在了地上,双手掩面。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走上战场。关于汉人如何孱弱和蒙古人如何强大的说法,还是来自已经死去多年的祖父甚至曾祖父。当发现一切都跟祖辈们说得截然相反时,心中的恐慌和失落可想而知!

    北岸的其他位置,战况亦完全呈现一边倒的趋势。蒙古兵和高丽兵或者被俘,或者被杀,几乎完全丧失了抵抗能力。甚至有些建制还算齐整的蒙古百人队,居然不懂得趁乱突围或者逃走,就那样呆呆地站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身穿铁甲的红巾军向自己推了过来。然后或者在绝望中被砍死,或者跪地投降。

    而士气高昂的红巾军战兵,则在号角和战鼓声的指挥下,分成了一个个百人队。由勇敢百夫长们带着,四下追杀残敌。遇到成建制的抵抗,则几个临近的百人队迅速汇集起来,将负隅顽抗的敌军困住,然后一个接一个杀死。遇到零散的逃命者或者失魂落魄者,则勒令对方丢下武器,双手抱头,等待红巾军辅兵的收容。

    在不知不觉间,东方已经开始放亮,战场上的情景,变得越来越清晰。正在逃命和手足无措挤成一团的蒙元士兵,人数远在身披铁甲的红巾军之上。然而,他们却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被后者像赶羊一样躯赶着,两眼里写满了恐慌。

    当职业强盗失去了勇气,表现并不比职业农夫好多少。更何况,这伙职业强盗早已经不闻兵戈声多年,而职业农夫们,却已经被组织了起来,每个人至少都经过了三个半月的专门训练。

    服从、荣誉和纪律,在每天枯燥无味的队形演练和军容整训中,已经慢慢渗透进了每个红巾军战兵的骨头里。即便遇到再凶悍的敌人,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保持队形,与自己的队友并肩迎战。而不是像去年十一月份时那样,丢下兵器转身逃走。

    呆立在河滩上的逯鲁曾,几乎目不转睛地看完了徐州红巾将蒙元将士分割包抄,一一击溃,进而追亡逐北的整个过程。他忽然发现,自己昨夜做的那个噩梦好生荒唐!这样一支盔明甲亮,号令整齐的队伍,怎么可能放下武器任由别人来屠杀?!即便没有那滚入马腹下中乱炸“掌心雷”和那神秘的龙舟助战,他们照样能击败成倍的敌人。哪怕是战局急转直下,或者敌军的规模变为他们的十倍乃至百倍,他们依旧会顽强的搏斗下去,只到最后一人倒地,最后一滴血流干。而不是乖乖地放下兵器,把自己和父母妻儿的性命都交到敌人的之手!

    他们变了,变得那样的高大,那样的陌生。

    他们不再是任人践踏的野草,有一股全新的,书本上从没记载过的生机,正在他们身体里慢慢孕育出来,慢慢地向四下散发。他们一个个骄傲地昂着头,直着腰,将比自己粗壮了将近一倍,规模更是自己数倍的俘虏,从四面八方押过来,押向早已空无一人的军营。他们骄傲地从逯鲁曾身前走过,不屑于上前俘虏一个满头白发的糟老头子,或者压根儿就没注意到禄某人的存在。

    有一股被侮辱了的感觉,再度涌上了逯鲁曾心头。初升的朝阳将万道金光洒下,照亮了老进士脸上每一根愤怒的皱纹。“让赵君用过来见我?!”迈步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红巾军百夫长,他大声叫嚷。“老夫要见赵君用!老夫以一片诚心相待,他居然胆敢利用老夫!让他出来,老夫今天要问个明白!”

    那名百夫长怜悯地看了他一眼,指了指军营,示意他自己主动去当俘虏。想见赵长史,哪那么容易?赵长史是咱们红巾军的二当家,要是随便一个人想见就能见到,咱们徐州红巾军的帅帐成了什么地方?!

    “老夫要见赵君用,老夫要见赵君用!”逯鲁曾勃然大怒,跳着脚,高声嚷嚷。身边四个家仆怎么劝都劝不住。附近的红巾军将士纷纷将头侧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个发了疯的老头子,双目之中充满了怜悯。

    今天在战场上发了疯的,可不止是大伙眼前这个白头发老者一个。许多蒙古和高丽将领,在被迫放下武器投降之后,都变得痴痴呆呆的,仿佛魂魄已经不在躯壳里头了一般。他们习惯了征服,习惯了屠杀和胜利,习惯了听祖辈父辈嘴里关于蒙古武士蹂躏整个中原的传说。当发现那些荣耀和武功都像梦一样远去之后,他们不知道自己活着还剩下了什么意义?!

    逯鲁曾显然疯得比任何人都厉害。发现附近的红巾军将士不肯理睬自己,他就迈动双腿,一边朝军营里边走,一边继续大喊大叫。几乎让每一个经过营门的红巾军将领,都看到了他的疯狂。每一双悲悯的耳朵,都听到了他的存在。

    终于,有一个熟悉的面孔走了过来,一把扶住了他的胳膊,“善公,善公醒醒!我是通甫,我是通甫,你还记得我吗?善公不要害怕!这个计谋不是针对你的。红巾军上下,没有人想对付你!”

    “通甫——!”逯鲁曾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十指紧紧扣住胡大海的臂甲,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快,快带我去见赵君用,快带我去见他。他没空的话,你家朱都督也行!告诉他们别再追了,一定要放月阔察儿走!放走他,对你们徐州红巾只有好处,绝对没任何坏处!”

    “啊——?”胡大海愣了愣,弄不明白老进士到底发哪门子疯,都落到如此地步了,居然还试图替月阔察儿求情。

    谁料逯鲁曾却急得两眼冒火,以老年人少有的力气,晃着他的胳膊,继续大声嚷嚷道:“脱脱用的是疲兵之计。他现在忙着去对付颍州红巾,没有多余的精力对付你们,所以才想到这种主意!让你们天天忙着打仗,腾不出任何时间休整!等对付完了颍州红巾,他就会亲自带着大军来对付你们!月阔察儿在朝廷上是另外一派,你们必须留着他,留着他在背后给脱脱捅刀子!”

    “啊?!啊——!啊!,我知道了,您老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找我们家都督!”胡大海吓得目瞪口呆,接连惊呼了几声,才回过神来。一边叫人上前保护逯鲁曾,一边撒腿朝军营深处跑去。

    老进士逯鲁曾终于如愿以偿,弯下腰,双手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粗气。一队队押着俘虏的红巾军将士从他身边快步走过,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骄傲和喜悦。这份骄傲和喜悦暂时不属于他逯鲁曾,但是老人家却不介意。他年纪活得长了,性子早已不像年青人一样急。今后还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再与大伙慢慢分享。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

    有胜利归来的将士大声唱起了民谣,调子很怪异,歌词也与高雅搭不上半点儿边儿。但是逯鲁曾却听在耳朵里,却觉得韵味十足。并且听着听着,就跟大伙一道哼了起来。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

    顶天立地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手持钢刀九十九,荡尽腥膻才罢手。

    男儿不死雄魂在,滔滔长河万古流。

    男儿不死雄魂在,滔滔长河万古流

    这首歌,顺着黄河两岸四下传去。飞跃一座座城市,飞跃森林、高山、农田,旷野,转眼间传遍了整个中原,传遍了整个天空和大地。

    那条沉睡了近百年的巨龙真的醒来了,在歌声中跃上天空,瑞彩万道,麟爪飞扬!

    第一卷烧饼歌卷终注1:烧饼歌,据传是刘伯温所做。事实上,乃为元末红巾军的战歌。最初作词作曲已经不可考,除了第一句之外,网上版本皆为杜撰。

    注2:关于此时元军的战斗力,可参考元史。五月,也先帖木儿屯沙河,数旬不敢进。军中夜惊,也先帖木儿先遁,左右控其马留之。也先帖木儿引佩刀斫之曰:“我非性命耶!”遂逸去。诸军皆溃散,军资山积,悉为福通所获。而这一仗,葬送的元军数量是三十万之多!

第一百零九章 改名

    第一百零九章改名

    “甲子队,前方十五步,掷!”随着百夫长李子鱼一声令下,一百名掷弹兵伸腰展臂,将装满了沙子的训练手雷掷向了十五步到十八步的目标区域,动作整齐得就像一排人形投石车。

    “甲丑队,前方十五步,掷!”百夫长栗重彬紧跟着拆开嗓子,带领另外一伙掷弹兵,将训练弹向前投出,砸得目标区域烟尘滚滚。

    “甲寅队,前方十五步,掷!”

    “甲辰队,前方十五步”

    呼喝声此起彼伏,一身短打掷弹兵们在各自百夫长的指挥下,于训练场上挥汗如雨。

    这群掷弹兵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壮汉,个个身高力大。经历了连番几次战斗之后,无论是对命令的响应速度,还是对投掷的距离和区域的把握,都得到了极大的提高。然而,掷弹兵千夫长刘子云在旁边却看得兴趣缺缺,总是不停地走来走去,目光大部分时间都盯着自己的铁皮战靴。

    “大刘,你是怎么了?谁惹你不痛快了!”校场另一侧正在指点新兵和辅兵训练的王大胖敏锐地发现了刘子云的状态有异,抽了个空子跑过来,小声追问。

    “没事儿!”刘子云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好生疲惫。“我在想,咱们左军什么时候出发?!”

    “那着什么急啊!你没听于参军说么,都督让他至少准备三个月的军粮。咱们这次打出去,估计不到秋收时不可能收回来了。”王大胖想了想,大咧咧地安慰。

    也难怪刘子云提不起精神!歼灭月阔察儿那场战役,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了。随着芝麻李南征的部队,也在五天前就誓师出发了。如今整个徐州城内,除了长史赵君用麾下的几个嫡系营头,就剩下朱八十一的左军。眼看着前方捷报频传,自己这边却憋着一身劲儿没地方使,当然让人心里头不会太痛快!

    然而,王大胖的安慰,却没起到多少作用。掷弹兵千夫长刘子云依旧耷拉着脑袋,用靴子将地面上的石头子四下乱踢。

    “唉!我说大刘,你那个,你那个不是也舍不得家里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吧!”王大胖担心好朋友的状态,想了想,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追问。“那你可得仔细想想了,咱们左军将来的成就肯定不止现在这样。你要是现在就满足了,将来肯定得把肠子都悔出来!”

    “滚!你才舍不得老婆孩子了呢!”刘子云抬起腿,作势欲踢。“没事儿干就炼你的兵去,老子这边万一受了损失,还得找你要补充呢!”

    “你那儿?”王大胖向后跳了几步,不屑地撇嘴。“等着去吧!老子这里出去的人,吴二十二和徐达两个还抢不过来呢,哪里轮得上你?!”

    “不给就不给,谁稀罕!老子自己去辅兵里头招。就按照都督说的那个,以老带新,也照样能把队伍补起来!”刘子云很受打击,立刻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吐沫,大声嚷嚷。

    “喂,你今天吃火药了?!还是昨天晚上让娘们从炕上给踹下来了?!”没想到刘子云说翻脸就翻脸,王大胖愣了愣,竖起眉头来追问。

    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叹气。掷弹兵刘子云不肯将目光与他的目光相接,扭过头,讪讪地走远。从背后望去,这一刻的身影显得格外萧索。

    “唉,大刘。到底怎么了,我不是跟你开个玩笑么?你这人怎么一点儿也不经逗啊!”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王大胖仿佛明白了一些,赶紧从背后追上去,轻轻按住此人的肩膀。“我真是跟你开玩笑的。我这边刚出锅的战兵,哪回不是先送到都督那边分配?什么时候轮到我自己做主儿了!你别着急,掷弹兵早晚有大放异彩的那一天!”

    “唉!”刘子云继续低声长叹,精神头却无论如何都提不起来。连续三场大战,掷弹兵发挥的作用都远不如大伙对他们的期望,并且还呈现明显降低的趋势。居高不下的哑火率,无法预料的爆炸时间,还有低得可以忽略的自卫能力,让这个刚刚建立没多久的兵种,越来越呈现鸡肋的嫌疑。而为了保证每个人随身携带的手雷数量和身体的灵活性,掷弹兵配备铁甲的时间,还被无限期的后延。在战场上,万一单独面对敌军,基本上就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了,根本无法独自生存。

    “唉!我觉得啊,有些事情不能怪你们!”王大胖也陪着他叹了口气,晃着脑袋低声开解,“那手雷全靠药捻子来引发,捻子的长短粗细又全靠工匠的手指头。能保证一半儿当场爆炸,已经很是难得了!要是纯靠投石车来发射,摔哑火的还得更多。更对敌军构不成威胁!”

    不得不说,他安慰人的水平实在烂到了极点。刘子云听了,非但无法恢复起精神,脑袋反而耷拉得更低。

    同是最早追随都督去炸鞑子的老兄弟,别人的前途看起来一天比一天光明,包括眼前这个喝凉水都长肉的胖子,因为辅兵和新兵训练任务干得出色,都总是被都督挂在嘴边上。而自己这个掷弹兵千夫长,无论平时还是战后,几乎都是被遗忘的角色。指挥能力比不上徐达,上前肉搏的机会也根本等同于无。每次都站在后排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立功受赏,这心里头,甭提有多不是滋味了!

    “我说你啊,有功夫在这儿瞎琢磨,不如把训练交给手下,自己多往黄老歪的作坊里边跑跑呢!”见自己的安慰发挥不了作用,王大胖转了几下眼睛,又低声给刘子云支招。“没瞧见连老黑那厮么,头天把赏额定出来,说谁帮他解决了火枪的药捻子问题,就送一两黄金。结果第二天就有了办法,让他手里那把大抬枪的点火时间,一下子就缩短了大半儿。你现在手里又不缺钱,扔给作坊里的工匠们几个,就算替你当年做小牢子时欺负他的事情赔罪了。都乡里乡亲的,他们能不好好替你想主意?!”

    “嘶!这倒也是!”刘子云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狠狠给了王大胖一巴掌,大声抱怨,“你怎么不早说?!我这几天头发都快愁白了!”

    “嗨,嗨嗨!好心替你出主意,你居然还敢拍我?!”王大胖竖起眼睛,做抗议状,“那个,啥!以后甭指望哥哥我再帮你!”

    “哥,你是我亲哥,你是我亲哥还不行么?!”刘子云理亏,冲着王胖子又是作揖,又是打躬。“今晚记得别吃饭,申时去临风楼,想吃什么随便你点!”

    “算了吧,有好菜不让喝酒,还不如拿去喂狗!!”王大胖看了他一眼,不屑地撇嘴。“偷着喝几杯,你有没有那个胆儿”

    “顶风作案,你嫌我最近还不够背么?”刘子云又拍了他一下,低声打断,“除了陪你偷偷地喝酒之外,其他事情,你要王胖子开口,我刘某人绝对不含糊!”

    “老子现在活得有滋有味,哪里需要你来帮忙?!”王胖子将胸口向上一挺,志得意满。“不过,,,,,,,”轻轻扶了一下自己头上的皮盔,他又讪笑着补充,“有空帮我起个名呗!你看你们哥几个,这个子,那个辅的。有名有姓还有字,一听就是个富贵人。就我跟老吴两个,还靠当年的编号混呢!”

    “取名的事情,你不去找禄老头,找我哪成?!”刘子云愣了愣,有些自卑地摇头。

    自打逯鲁曾加入徐州军,并主动承担起替左军教导军官们念书识字的任务之后,周围的一干老兄弟立刻就都变得文雅了起来。李子鱼变成了李知宇,徐洪三变成了徐万象。就连匠作营的千户黄老歪,都有了个响亮的名字,叫做黄直黄行俭。

    只有千夫长吴二十二和王胖子两个,因为看不惯老禄头那一幅施恩于人的做派,至今还顶着一串儿数字厮混。看起来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跟他没交情!”王胖子撇撇嘴,满脸不屑。“让他给取了名字,老子就成了他的弟子们生!这天下,除了咱们都督之外,谁配做我师父?!”

    这就是王胖子的鸡贼之处了。逯鲁曾才名远播,又是如假包换的进士出身,眼下不光在左军当中,放眼整个徐州城内,都甚受推崇。为了表示歉意,赵君用不但补办了拜师礼,还特别花钱买通了黄河上的水寇太叔堂,抢在朝廷将禄家满门捉拿的圣旨到达前,到北岸的修武城中,把老夫子的嫡系亲属全给偷运了出来。结果老夫子现在于徐州红巾中地位超然,隐隐已经成了所有读书识字人的天生首领。

    王胖子虽然不懂什么官场手段,权力倾轧,但是敏锐地感觉到禄老头有些太不知道进退了。所以宁愿继续做他的王十三,也不肯像别人那样,以被禄老夫子赐名为荣!

    作为当年苏先生麾下仅有的几个识字帮闲之一,刘子云心思转得也不慢。稍一愣神儿,就理解了王胖子到底在回避些什么事情。于是伸出根手指在对方的头盔上点了点,笑着说道:“行啊你,胖子,这身肥肉没白长。行,念在你足够聪明的份上,哥哥就帮你一把。王十三,王十三。十三,十三,上下都不沾!干脆你就叫王别,不,王弼算了。姓王名弼,字辅臣。比哥哥我的刘雄好听一百倍!!”

    注:好了,从本卷起,农民军领袖就都开始有正式名字,不再保持元末底层的姓氏+编号的基本特色了。向参与进来,于朱八十一一道驱逐蒙元的,尽管报名。姓氏+名+字,不要太现代化。酒徒会尽量安排大家出场。

第一百一十章 焦玉

    第一百一十章焦玉

    “你可真是我亲兄弟!”王大胖高兴拍打着巴掌,一蹦三尺高。“王辅臣,这个名字好。比老禄的那个通什么,德什么强太多了。要我说,兄弟你才是当状元的料子,那老禄头只配给你提鞋。”

    “胡说!人家是进士,我连个秀才都没捞到!”刘子云被夸得非常不好意思,甩甩胳膊,转身准备离开。王大胖却又从身后一把拉住了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要去就赶紧去,别磨磨蹭蹭的。我听人说,咱们都督这几天一直扎在将作坊里弄那个什么枪管儿。他不是个听不进去弟兄们话的人,你有什么想法直接跟他说,比自己闷在肚子里强!”

    “谢谢辅臣兄!”刘子云想了想,郑重地向王大胖作揖。今年开春以来,徐州红巾的势力在不断膨胀,左军的势力也跟着水涨船高。但无论怎么涨,他、王大胖、吴二十二、苏先生、于司仓这些人都是一体的。大伙只要继续抱成团,在左军中的地位就无人能够撼动。

    “快去,快去,快去!自己人,别婆婆妈妈的!”王大胖挥挥布满老茧的手掌,笑呵呵地催促。

    危机感不仅仅刘子云有,他这个以心宽而著称的胖子,平素里付出辛苦,其实一点儿都不比别人少。非但下了极大力气在新兵和辅兵的训练上,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也日渐严格。每天两臂各劈五百次刀,是基本任务。以至于原本又厚又软的肉掌,现在硬得像铁板一样。稍微一用力,就能把铁教鞭握成钩子状。

    刘子云又向王大胖道了个谢,跑回自己的队伍前,把训练事项跟几个百夫长粗略交代了一番。然后迈动双腿,大步流星朝将作坊赶去。

    最先竖起水车和水锤那一带,已经被苏先生用土墙完全围了起来,包括进出的河道,都打上了两重木头栅栏,严防有人偷偷潜入。因为质量远超过其他各营的同类产品,眼下红巾军的大部分铠甲、兵器和手雷,都被左军的将作坊接了下来。每天院子门口都挤满了来提货的各营司仓们,唯恐稍慢了一步,原本该给自己的货物被友邻抢先提走。

    知道刘子云是最早跟了朱八十一那批衙门帮闲之一,所以没等他走到门口,已经有七八张堆满了笑容的面孔迎了上来,每张面孔都像跟他无比熟络一般,客套地打着招呼,“哎呀!刘千户,今天您怎么有空过来了?!”

    “大刘哥,今天你是来提手雷么?能不能跟黄老说说,让把我们右军的货抓紧一些。弟兄们在前头等着用呢!”

    “刘哥,刘哥。您千万帮我问问铁甲的事情。别人那边铁板甲都装备到百夫长一级了。我们后军千夫长还没份呢!”

    “是你们潘都督铁料运来得晚成不?怪不得别人!”

    “我们潘都督前一段时间不是病着么?你们右军的铁料,还不是从大总管那赖到的!”

    “”

    没等刘子云接茬,几个年青的司仓就互相拆起了台。谁也不肯放过这个交好左军核心人物的机会,谁都想为自己所在营头争取更多的便利。

    听到众人的吵吵闹闹,刘子云心中好生得意。这就是左军,整个徐州红巾里独一无二的左军。打仗的时候,战斗力首推第一。不打仗的时候,依旧谁也离不开咱们。

    “一定,一定!”一边顺口胡乱答应着,刘子云一边掏出腰牌,交给门口当值的士兵检验。然后逃一般进了院子,把所有可怜巴巴的目光抛在了大门外。

    才走到小河边上,耳边就听到一阵兴奋的欢呼声。抬起头,他恰恰看到朱八十一举着一根长长的铁管,举在左眼前反复检测。

    “还行,还行!焦师父这个法子,比原来要好得多!”此刻的朱八十一,身上哪有半分大都督的模样?!光着膀子,满脸油汗,不仔细看的话,跟周围的工匠们没有任何差别。

    被他口头夸赞了那个铁匠师父,则局促地搓着手,低声回应,“成不成,要装了火药试过才能定!这管子上面焊得缝隙太长了,怕是容易炸膛!”

    “管它焊缝结不结实,先试试再说!”朱八十一摆了黑油乎乎的大手,笑着鼓励。“钻管子很难做得这么长,钻头稍微歪一些,就彻底废了。不像你这根,完全是套着根棍子敲出来的,又长又直!”

    “都督说得对,成不成,咱们先试试再说!”作坊里的其他工匠,也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大声嚷嚷。

    最近一段时间,大伙都快被钻铳管的事情给折磨疯了。虽然有水钻和钻台帮忙,但十根管子,往往只有两到三根合用。并且长度只能保证在两尺半左右,再长,前功尽弃的风险就成倍的增加。

    而眼下作坊还承担了整个徐州军的兵器打造任务。每个工匠几乎都忙得都脚不沾地,实在无法忍受大量动辄返工的事情发生。

    刘子云这才发现,今天朱都督手里拿的铳管,和前一段时间作坊里造出来的样品不太相同。管径比原来粗了一倍,上面还带着一圈圈明显的焊接痕迹。赶紧跑上前去,大声喊道:“都督且慢!这种管子用不得!”

    “怎么?大刘,你也懂得造铳管?”朱八十一被吓了一跳,看了他一眼,诧异地询问。

    “末将,末将以前替人调停过,调停过官司!以前在苏先生手下的时候,替人调停过一件压水井的官司!”刘子云摆了摆手,快速地解释。“原本压水井的管子,就是一截截铸出来,然后再锻接成形的。偏偏有人偷懒,要用这种卷管法。结果新井装好之后没用几天,管子就自己裂开了。官司打到苏先生那里,是末将,末将亲自替他们调停的。那管子虽然远比这根粗,但是,但是道理是一样的!”

    “压水井?!你居然见过压水井?!你在哪里见到的?!”朱八十一大吃一惊,皱着眉头重复。压水井那东西,他可是一点儿都不陌生。朱大鹏小时候去农村走亲戚,就经常见到此物。利用了简单的抽真空原理,将井水通过特制的管道抽到地面,使用起来极为方便。老百姓家通常称其为洋井,意思为此物乃西方泊来品。谁料想,早在元朝末年,居然中国就有了同样的东西!

    “当然是在徐州城里啊!好多大户人家原来都有!使用方便,还能避免小猫小狗掉进井里弄脏了水!”刘子云想都不想,干脆地答应。

    周围的工匠们则纷纷点头,主动替刘子云作证。压水井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在场很多人都会打造。除了用料比较贵,锻接管子比较麻烦之外,没任何操作难度。

    ‘弄不好就跟水车一样,是个没推广开的区域性发明!’自打两个灵魂融合以来,朱八十一已经不止一次被古人的智慧给震惊到了,因此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笑了笑,继续说道:“那种管子,可能需要十几尺长吧。和咱们用的铳管,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这样吧,焦玉师父,你先在管子上开孔,连着把你前几天弄的那个药锅也焊上去,咱们先装点儿火药试试再说!”

    “其实,其实还可以把两根管子套在一起,然后烧红了,套在铁棍上,再慢慢敲打,把彼此之间的缝隙都敲没了。”跟盐丁们一道被俘虏来的工匠焦玉又搓了几下手,红着脸地提议,“刘将军说的那种压水井,我们老家那边也有。管子也是套在铁棍上敲出来的,不过是内两层叠套在一起。焊缝”

    用刚刚从朱八十一嘴里学到的词汇,他继续小心翼翼地补充,“里外两根铁管的焊缝尽量不要对齐。只要两根铁管用的铁皮宽度不一样就行了,宽度不一样,就无法让焊缝对齐。然后一根正着放,一根反着套。内外两条焊缝就成了相对交叉型,永远不可能重叠起来!”

    唯恐朱八十一听不懂,他说着说着,就蹲下去,用手指在沙地上画了起来。对于朱八十一体内那个工科宅男的灵魂来说,理解正反旋线相对交叉的道理,极为常容易。几乎一闭眼睛,就能推测出其具体模样。因此非常高兴地将焦玉从地上扯起来,大声说道:“不用画了,你说的办法肯定能行。赶紧去再打一根管子,套起来看。把你前几天发明的那个药锅也焊上,以后用的时候,直接用艾绒点药锅里的火药就行了,根本不用再塞捻子!火绳枪,这种东西才他奶奶的能叫做火绳枪。你要是今天就能把它给我造出来,老子就让你也做大匠师。跟黄老歪拿一样的工钱!”

    “嘶——!”众工匠们齐齐吸气,看向焦玉的目光充满了羡慕。

    按照朱八十一给作坊制定的薪俸标准,一个大匠师的工钱,是匠师的三倍,普通工匠的九倍。学徒工的二十七倍!比刘子云这个领兵的千户还要高出一大截!而这个焦玉焦师父,从跟着盐丁们一道被红巾军俘虏到现在,也不过是二十几天光景!前后的待遇,简直是天翻地覆!

    谁料那焦玉却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根本不清楚大匠的待遇如何。居然又蹲了下去,用手指继续在沙滩上画起了草图,“那个,那个,都督您看,还可以在铳管后边做个夹子头,用铜簧拉起来,把点燃了的艾绒夹在上面。需要用时,只要手指一拨机关,夹子就能放倒,刚刚让艾绒点着药锅里头火药!”

    注1:焦玉,明初巧匠。第一个像朱元璋献上火铳的就为此人。因此被朱元璋封为大将。是历史上唯一有明确记载的,做了将军的工匠。朱元璋和陈友谅鄱阳湖大战时,他监制的火器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明代中晚期,有人假托他和刘伯温两人的名字,著述了火龙经。里边详细描述了火绳枪、水雷、地雷等物。

    注2:套管法,是戚家军的造火绳枪的方式。原文说单管卷成的极易炸裂,三段接合的工艺太复杂,只有两管卷成之后用长钻把中间的小孔钻成枪膛的最耐用精度也最高,号称“铳腹光棱可玩”,“弹出有力且直”。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迷团

    第一百一十一章迷团

    “好,好!赶紧去做,需要什么尽管说,今天这里所有人员和物资,今天都归你调遣!”朱八十一连连点头,鼻子间因为过于兴奋而隐隐有点发酸。

    有铜簧做的机关,有艾绒做的火绳。虽然扳机和勾连部件暂时都是挂在侧面,没有像后世步枪一样置于枪身内部和枪身底侧。但整体上,一把真正可以被称作火枪的东西,终于在自己眼前定型了。而这一天,距离最初两个灵魂融合那一刻,已经足足过了九个多月,并且中间经历了无数波折。

    然而焦玉接下来的动作,却看得他的双目间隐隐有些发麻。只见此人熟练地用铁钳夹起一片大约三、四毫米厚度的熟铁皮,先放在炭炉上烧红了,然后卷在一根事先打好的铁棍子上。紧跟着,用小锤指挥着两名拎大锤的学徒,像奏乐一般“叮叮当当”在铁皮上敲了起来,只用了半柱香功夫,便敲出了另外一根铁管的雏形。

    随即就是用青铜条进行热融钎焊的过程,也像行云流水般娴熟无比。再接着,内外两根枪管正反相套的过程稍微费了些力气,中间不断要拿锉刀调整内管粗细。待两个管子嵌套完毕,再重新加热之后,剩下的锻合工作就可以交给一台百十斤力气的小型水锤来进行,也差不多是一炷香左右时间,就走完了整个过程。

    再接下来,就是重新打磨枪膛了。以前工匠们用钻管法做火铳时,对此事最为头疼。即便有了水力钻台帮忙,废品率也一直居高不下。而新来的焦玉师父,显然并不看好水钻的用途。只见他先找了个长长的木头凳子,把半成品枪管架在了凳子左侧半段。然后再将一根冷锻出来的精钢钻头,架在了凳子右半段。拿着木块和竹条,反复调整。通过肉眼观察令枪管和钻头基本上保持了同轴。随即,在钻头后半段用皮索连上了一个带着摇柄的铁轮,拿手用力一摇,钻头就“嗡嗡嗡嗡”地向枪管内部推了进去。

    “你,你以前做过火铳?!”朱八十一两只眼睛瞪得比牛铃铛还大,倒退了几步,哑着嗓子问道。

    “没有啊!”焦玉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控制钻头进程上,用力转着手轮,头也不抬地回应。

    “那,怎么会用这个东西?!”朱八十一却不敢相信,强压住心头的百般滋味,用颤抖的声音追问。

    卧式钻床,皮带传动。虽然两样都只是个小小改进,但整个徐州城内,却无一人能想得出。包括他这个融合了后世灵魂的朱八十一,还有那个足迹贯穿东西的伊万诺夫,也没想到这两项简单的技术。

    这已经不是突破,而是飞跃了。飞跃的跨度,丝毫不亚于原始黑火药到朱八十一带来的标准配方火药!而眼前的这位焦玉,看起来却是个如假包换的元末“土著”。从言谈举止到打扮神情,都与他这个融合了两个灵魂的朱八十一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正惊愕间,却听见焦玉漫不经心地回应道,“当然是师父教的了。小人不是世袭的匠户,小时候家里吃不起饭,就送小人去当道士。结果在道观里头,除了扫地打水做饭擦桌子,就是给小人的那个道士师父打下手!”

    “你师父,他,他教你用这个,这个钻床的?!”朱八十一听了,心中越发觉得惊诧,不知不觉间,就有两行冷汗顺着鬓角淌了下来。

    大伙都盯着看焦玉打磨枪管,因此谁也没注意到他的失态。醉心于手头工作中的焦玉也没听出自家都督声音的变化,兀自低着头,顺嘴回应道:“他没教,小人自己在旁边看会的。他整天摆弄这些东西,根本没功夫教我!”

    “你师父的道号是什么?他的道观在什么地方?”

    “归来子吧,好像就是这个。他的道观就在小人老家那边的山上。非常小的一座,后来被雷劈坏了,就废弃了!”

    “你老家哪的?你师父呢?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朱八十一狠狠咬了自己舌尖一下,好让自己能始终保持清醒。

    穿越者,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穿越者。比自己早来了很多年,并且熟练地掌握了一些基础的机械制造工艺。除了这个答案之外,他找不出任何理由,解释眼前两项工艺的来源。

    而焦玉显然是个一心沉迷于机械制造的匠人,根本不清楚他的师父到底从何而来。听到朱八十一问,想都不想,就继续顺口回应,“没了!道观被雷劈那天,他打发小人下山去买东西。才走到山脚下,忽然听见“轰隆”一声。再回头,整个道观都被劈塌了,火苗子窜起了三丈多高。等小的喊了大人一起回去救,师父他老人家早就飞升了。最后只在废墟里扒出一大堆废铜烂铁,抬到集市上卖了。然后村子中每家分了一点儿钱,倒也吃上了两三个月饱饭!”

    说着话,焦玉开始倒着摇动手轮。将钻头一分分从枪管里退出来,然后将枪管举到眼睛上,对着亮处仔细检查,“再磨一遍就差不多了。主要的是焊缝上起了棱,都是铜和锡铅,软,比铁好磨。”

    “我来,我来,焦师父,你先歇歇!”黄老歪见猎心喜,一把推开焦玉,将半成品枪管夹在原始卧式钻床上,摇动手柄继续进行内部磨光。

    其他工匠也纷纷蹲下身,这摸摸,那摸摸,对着钻床和皮带传动手钻啧啧赞叹。反倒把焦玉给挡在了人群外围,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伸出黑黝黝地大手在自家头皮上猛挠。

    此时此刻,朱八十一哪里还有兴趣继续观察工匠们如何学习使用钻床?几乎全部心思都在焦玉的那个死去的师父身上,虚弱地笑了笑,继续追问道:“那你从你师父哪里,还学了些什么东西?他留过图样给你么?造东西的图样?!”

    “没了!”焦玉想了想,憨憨地摇头,“基本上没有了。师父也做过一个类似的水车,就像咱们这里的差不多。不过不是自己用,是给村子里磨面,里边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飞轮儿。他飞升那会儿,我年龄还小,不太会修。结果没多长时间,水车也坏了。被村里人劈开当柴烧掉了!”

    “暴殄天物,绝对是暴殄天物!”朱八十一心里不停地狂叫,恨不能将焦玉的脑袋劈开,看看里边到底还藏着什么有用的记忆。

    有很多飞轮儿的水车,就是利用了多个齿轮传动的水力机械。眼下将作坊里的水车内部只有三到四个齿轮,效率和可操控性就已经把外边常见的水车远远甩出了一大截。而焦玉师父的水车,居然有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齿轮。那怎么可能仅仅是个水力磨坊?!那分明是一台工业母机!

    “都督,都督?您老这是怎么了?需要,需要小的把黄师父叫起来么?”见朱大都督一幅马上就要发疯的模样,焦玉愣了愣,低声呼唤。此时此刻,他所想的却和朱八十一完全不一样。

    师父死的时候他还小,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本就很淡的师徒之情,早就被岁月磨得丝毫不剩。记忆里唯一觉得弥足珍贵的,就是那两年在道观里,自己每天都能吃上饱饭,并且偶尔还能喝上几口师父剩下的肉汤。

    “哦?!”毕竟已经在生死之间走过好几遭了,眼下的朱八十一,自我控制能力已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微微愣了愣,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笑着冲焦玉摇头,“不用,让他折腾去吧。他和你一样,摆弄起活计来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嗯,是!”焦玉又笑着挠了自己脑袋几下,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只要你留下跟着我干,什么条件都可以提!”尽管没能从对方手里得到更多的东西。朱八十一还是将焦玉当成了宝贝,笑了笑,大声鼓励!

    这番惜才之心,明显超出了整个时代。把焦玉吓得一哆嗦,赶紧拼命摆手,“不,不敢,小的真心不敢!都督肯赏小的一口饭吃。小的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还敢跟您老人家提条件。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说!别吞吞吐吐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朱八十一经常跟工匠们打交道,知道最直接有效的沟通办法。

    果然,焦玉的口齿瞬间就流利了起来,以连珠箭般的速度说道,“那,那都督您刚才说的,说封小人做大,大匠师的事情”

    “该记的你记不住,就记住这个了!”朱八十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在对方肩膀上狠狠拍了一下的,大声承诺,“成!大匠师,兼将作坊副管事。黄老歪不在的时候,这里就由你说的算!”

    说罢,看看呆若木鸡的焦玉,又狠狠在此人肩膀上拍了一下,大声补充:“以后火枪和火炮的事情,也都归你统一负责。我这就去跟黄老歪交代。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让他全力支持你!”

    注1:元末明初,中国的火器制造,明显有一个惊人的飞跃期。笔者考证不出到底是什么引发了这种飞跃,就简单归咎于穿越者带来的余波。当然,这是小说家言,博大伙一笑尔!

第一百一十二章 火绳枪

    第一百一十二章火绳枪

    此时的朱八十一,在工匠们眼里的形象半点儿都不亚于后世的私营企业老板。因此说出的话从来不会有人敢质疑,哪怕是对新来的工匠焦玉再不服气,大伙都只能捏着鼻子接受此人一步登天的现实。

    而那大匠焦玉,也天生就是一块做技术主管的料子。在朱八十一和黄老歪两个的全力支持下,拎着一根火筷子,将周围的工匠们指挥得团团转。很快,就将一把配备了药锅、绳夹和扳机的火枪给造了出来。虽然模样与朱八十一期待中的火绳枪还有一定的距离,但跟最初连老黑所造的那支大抬枪比起来,已经完全可以用“脱胎换骨”四个字来形容了。至少,在朱八十一眼里,此物已经完全可以被称作火枪!

    按照规矩,第一次试射肯定要焦玉亲自动手。但是朱八十一却舍不得让自己刚捡到的宝贝死于一场武器实验事故,因此不顾焦玉的满脸激愤,强行命令众人将火枪绑在了一个木头架子上。然后又在扳机处系了一根绳子,剩下工作则交给徐洪三这个有过大抬枪操作经验的人来完成。

    徐洪三巴不得多在自家都督面前有所表现,当即爽利地答应一声,快步上前。先取了一根长长的艾绒,凑到火炉上点燃了,夹在火绳夹上面。然后按照最近几天的观摩,用木头勺子从火药袋里舀出一小勺,大约三钱左右火药倒进抢口。再将一粒事先准备好的铅弹用锉刀磨圆,从枪口塞了进去,接着再用一根通条推着铅弹入内,连同里边的火药一并压实。然后再次用勺子舀了一点点火药,轻手轻脚倒进与枪管经小孔相连的药锅里

    一系列动作忙活下来,他手脚虽然麻利,所花费的时间也足够普通人拉五次角弓了。而他此刻却依旧不能立刻开火,把火枪重新摆平了,枪口对准靶子。然后才快速向后退了五六步,拉着绳子,回头向朱八十一请示。

    “开火!”朱八十一挥了一下胳膊,随即将眼睛死死地盯在了枪管后半段。

    那里是火药被压实后集中存放的地方,如果发生炸膛,也是同样的位置,所以最吸引大伙的目光。不但朱八十一在眼皮都不眨地盯着,黄老歪,连老黑和其他工匠们,也都屏住了呼吸,一起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处。

    “嗤!”徐洪三轻轻一拉绳子,末端点燃了的艾绒被火绳夹夹着,快速下压。药锅里火药立刻被点燃了,白烟跳起了足足有三寸高。紧跟着,绑在木头架子上的火枪猛地抖了一下,“呯”地一声,将弹丸喷在了五十步外的靶子上。

    “呼啦啦!”也不管朱八十一会不会生气,黄老歪带着一干工匠们,全都冲了上去。将火绳枪从木头架子上接下来,反复查验。

    “没炸膛,没炸膛。连变形的迹象都没有!”

    “铳口也没任何变化,就是里边好像有一点儿脏。用通条裹了布擦擦就好!”

    “扳机放在侧面,容易把火铳扳歪,不如挪到下面去。然后在木头枪托上掏个洞,把机关都从洞里穿过来,跟夹火绳的夹子连上。这样,点火时肯定更稳当!”

    “胡扯,机关全都挪进去,那得掏多大的窟窿。枪身立刻就不结实了。不如只挪扳机,把其他零碎东西还留在侧面。”

    “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看,扳机这样伸进去,再这样横着拉出个轴来,然后再这样再连一个小齿轮,这样横着拉一个铜簧,上端!”

    “夹子,这个夹子的形状还可以改一改。不能完全是直上直下的,前头拐个弯,再横过来。这样下压时,更容易找正药锅!”

    “药锅上面弄个盖子,大风天,省得吹散了引火药!”

    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了,一扇窗户被推开之后,剩下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再操心。很快,大伙就群策群力,拿出了一整套的改进方案。

    “焦玉,火枪是你造出来的,你自己看着弄!等一会弄完了,咱们继续试!”朱八十一心里也非常兴奋,丢下一句话,快步走向远处靶子。

    “都督,入木半寸。不如连哥那杆大抬枪威力大,但五十步距离,穿破皮甲应该没啥问题!”黄家老大机灵,立刻抢先一步跑上去,用铁钩子挖着陷在靶子上的弹丸说道。

    “等会儿加大用药量,再试。你负责把每次用药量给我拿小秤称一下,最低精确到分!”朱八十一有意培养这个机灵的小伙子,笑着吩咐。

    “唉,唉!我这就去,小的这就去找药秤!”黄老大连声答应着,飞速跑开了。须臾之后取来一杆非常干净的药秤,擦拳磨掌,准备大干一场。

    众工匠也在焦玉的统一指挥下,按照大伙都认可的方案,重新去改进火枪。又忙碌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再度将火绳枪绑在了先前的木头支架上。

    这回,火绳枪就愈发接近朱八十一期待中的模样了,虽然传动装置仍然留在枪的右侧,看起来有点儿扎眼,但扳机却完全挪到了枪杆下方,并且在外围打上了防护圈,即便不用眼睛去看,单凭一只右手,也能准确地将食指送到扳机位置。

    “还是用绳子,慢慢加大装药量,每次增加二分为宜!”见焦玉又亲自站到了火绳枪后,朱八十一赶紧出言阻止。

    “是!”焦大匠无奈,只好怏怏地后退。但是这次,他却无论如何不肯再将试射交给徐洪三来完成了,而是把拉动扳机的绳子头紧紧地攥在了自己手里。

    徐洪三也不跟他争,和善地笑了笑,与黄老大一起开始精确测量用药量,并负责调整枪口方向。刘子云见状,也赶紧去找了纸笔,亲自负责记录。四个人齐心协力,很快就开了第二枪,第三枪、第四枪和第五枪。用药量从三钱一直增加四钱,才恋恋不舍地停止了射击,开始用湿布缠了通条去清理枪膛。

    “枪管太烫了,再打下去,三枪之内,肯定得炸膛!”黄老歪摸了一下枪管的温度,立刻得出了结论。

    “的确太烫了,都发红了!”焦玉也飞快地摸了一下,然后看着手指间上被烫黄的皮肤,大声承认。

    “再做个套子,里边装满水,就能让枪管热得慢一些!”

    “那得多沉啊。还不如每人带一块棉布呢。用的时候沾满水,随时都可以在外边擦枪管散热!”

    “胡扯,战场之上,仓促间哪里找水去?!”

    “水袋里的水呗。实在不行,就自己撒尿。味道差一些,总比把枪管打废了强!”

    工匠们又凑在一起议论了起来,群策群力,试图将这第一杆火枪调整到最佳状态。被聘请到左军将作坊之后的这七八个月,是他们这辈子拿钱拿得最多,最开心的日子,也是最受人尊敬的日子。一个工匠头拿比千夫长还高的薪俸,穿和对方一样的甲胄。这种日子以前有谁敢想过么?所以,大伙宁愿舍了老命,也得把朱都督亲自抓了这么多天的事情给办瓷实了!

    朱八十一却没有参与大伙的讨论,而是带着刘子云和黄老大、徐洪三等人,一起走到了靶子旁。杨木做的靶子,此刻已经彻底面目全非了。有两颗弹丸至少打进去了有一寸半深,差一点,就将靶子打了个对穿。

    “已经超过破甲锥了,即便是咱们自己的板甲,也能打过去,直接伤到穿板甲的人。唉,就是这使用起来的麻烦劲儿”凭着以前使用弓箭的经验,徐洪三准确地判断出,火绳枪的威力超过了常用的弓箭。只是在操作复杂程度上,依旧令人不敢恭维。

    “拿厚纸糊成筒子,事先将火药和弹丸都装在里边。然后作战时,将筒子一端拿刀子割开,把火药和弹丸一起倒进去,然后再拿通条压!”这种时候,就体现出穿越者的优势了。朱八十一虽然不懂得如何造火绳枪,却知道火器发展的大体正确走向。“甚至不需要刀子,在枪柄上方专门钉个铁片儿。中间打出个豁口来,一方面可以用来瞄准目标,另外一方面,就用来割火药包。反正药包也是纸糊的,很容易割漏!”

    “还有这里!”他蹲在地上,画了个枪管的草图,然后在顶端狠狠点了一下,“这里给我做个铁圈当准星。以后开火之前,必须用这个铁圈和后面的那个缺口铁片儿将人套在里边,像木匠画线一样,三点一线!”

    “都督英明!”黄老大喝了一声彩,撒腿跑回去,把都督大人的最新指示,传达给自己的父亲和正在摆弄火枪的工匠们。

    “高明,都督高明!”

    “当然,都督可是佛子,佛子转世的!”

    众工匠们立刻马屁如潮,把朱八十一直接捧到了天上。

    “胡说些什么?!”朱八十一红着脸,像喝了二斤酒一般醉醺醺地说道:“枪管冷下来没有?冷下来后就继续试。其他人也别闲着,赶紧照着刚才的样子,再打出几根枪管来。然后按照刚才的过程,多试验几轮。把靶子也不断地向远了挪。三天之内,无论如何也要将最大装药量、最远射程和最大使用次数给我试出来。拿到结果之后,我请你们所有人去临风楼,酒菜管够!”

第一百一十三章 时代的序幕

    第一百一十三章时代的序幕

    “折杀了,折杀了!”

    “使不得,使不得。我等什么身份,敢去吃都督的酒?!”众工匠立刻纷纷拜倒下去,红着眼睛推辞。

    这年头,匠户的地位极低。忙忙碌碌一整天能混出隔夜之粮已经需要感恩,谁曾经指望过像现在这样,每天两干一稀,顿顿有菜,并且还有大笔的工钱可以托人带回家?!如果再不知足,还想跟朱都督一起到酒楼里吃酒,那不是等着被人戳脊梁骨么?!

    这人哪,无论什么时候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不能别人给你点儿好颜色看,你就想着如何去开染坊?!

    “什么使不得的。就这样定了!老黄,你先派几个徒弟去外边定些酒菜了,大伙这几天辛苦了,咱们今晚先在作坊里头加餐。等所有事情都忙活完了,再一起去外边快活!”朱八十一心里,想得却是后世甲方赶工期的不二法宝,请相关技术人员喝酒吃饭。只要一顿酒喝过后,无论再牛气的工程师,都没脸皮再半途退场。

    结果朱大鹏同学的一位师兄,就因为没有脸皮退场,一口气在施工现场蹲了整整一百六十八小时。设备试运行结束之后,完全靠着几个工友抬着,才活着离开了工程师平台。

    在朱八十一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朱大鹏看来,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那几十年,中华民族之所以能迎头赶上世界文明的发展进程,正是因为有这些爱面子,敢拼命的工程技术人员。而不是那些天天在互联网上高喊各种口号的键盘政治家。虽然,后者的言辞听起来更有诱惑性,拥有的粉丝更多。

    而眼前这些满脸谦卑的匠户们,不就是这个时代的顶尖工程技术人员么?!并且还是手底下能出活的那种,不是纸上谈兵的键盘党。既然如此,他又何吝啬几顿酒肉?!只要能把徐州军尽快推进火器时代,就是砸锅卖铁也值得!

    火器的出现,才避免了文明一次又一次被野蛮征服。朱八十一记不得这句话是谁说的,却越来越认为这句话说得有道理至极。按照后世的游戏世界划分标准,大多数中原百姓都只能被归入职业农夫这一类。而来自北方大漠和丛林之间的某些征服者,却有点类似于职业强盗。前者与后者用冷兵器搏杀,肯定会吃大亏。虽然前者总是能建造起辉煌的城市,美丽的楼阁。而后者只懂得将繁华变成废墟,将书院变成瓦砾堆。

    他不知道冥冥中哪位大能,误点了鼠标,让朱大鹏的灵魂穿越过来,和朱老蔫的灵魂融合到了一起。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对这个世界认识的增加,某种使命感和紧迫感,却在他的心头越来越清晰。

    我来了,我看到了,我便不能准许无辜的生命再被践踏,不准许野蛮再度毁灭文明,不能容忍某些悲剧再度发生。哪怕在原来的世界里,这些都是命中注定!

    既然朱八十一能够出现在这里,那些所谓的已经写就的命运,就注定是个笑话!

    九个多月来,不但手下的弟兄们在变,他自己也在变。在适应,在努力,在不断开拓着自己的视野,提高着自己的目标。特别是连续几次作战胜利之后,他将目标定得更高,也更清晰。

    现在,他已经不再想着去找朱元璋,去抱这个历史上胜利者的粗腿。而是带领身边关爱着自己,自己也关爱者的人,走出一条于完全属于自己这伙人的道路。不必去迎合历史,也不必去迎合所谓的命运!

    “我再强调一遍!”望着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的大伙,他笑了笑,非常郑重地说道,“只要出了这个军营门,我就是朱屠户,朱老蔫儿,而不是什么朱都督。朱老蔫请自己的邻居吃饭,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去,三天后,朱屠户在临风楼等着你们。谁不去,就是不给我面子!”

    说罢,又用力一挥手,大声命令,“好了,现在都起来去干活!老子最烦看到有人磕头。老子这里需要的是匠师和大匠师,不是一群磕头虫!”

    “还不快起来干活!”黄老歪红着眼睛吼了一嗓子,带头冲向了岸边的水车。“谁再当孬种,以后就别说是咱们都督的乡亲!”

    “干活了,干活了,干完活后,才有脸去喝都督的酒!”连老黑,焦玉等人也红着眼睛响应。

    在他们几个的组织下,众工匠和学徒们,该继续试枪的继续试枪,该继续造枪管的继续造枪管,很快,就让将作坊里重新飘满了清脆悦耳的叮叮当当声。

    有了水车、水锤、钻床和手摇钻机这些器械的帮助,第二支双卷法制造的枪管,也很快捧到了朱八十一面前。比第一支边设计边制造的那根看起来更工艺精良,表面和内部两道已经磨平的焊缝,也更加美观均匀。

    朱八十一毫不犹豫地命人将这一根枪管也安装上了木柄、扳机、火绳夹、片状弹簧等附件。制成了第二支真正意义上的火绳枪。然后安排人手和第一支一起,继续进行各项性能指标测试。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当黄老歪安排人将灯笼挑起来的时候,第三、第四支火绳枪也都在工匠们手中诞生了。而与此同时,第一支火绳枪在经历了反复射击,冷却,再射击,再冷却的多次折腾之后,终于遗憾地炸了膛。但是并没有像朱八十一预料的那样爆炸,而是沿着外层套管的焊缝,裂开一条三寸长的口子。从口子向内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内层枪管在不同的位置,也裂开了长长的一条。因为内外两条焊缝螺旋方向恰恰相反的缘故,火药燃烧产生的高温气体,无法在第一时间放出。所以无法产生爆炸效果,也没有出现能够杀死人的破片。

    “要是在两层枪管之间再镀一层锡或铜的话,可能炸膛的机会更小!”焦玉惋惜地看着自己亲手打造,又亲手毁掉的枪管,小声跟朱八十一商量。“就是重量会再增加三成左右,制造起来会多花一点儿时间!”

    “一共射击了多少次?!”朱八十一关注点却不是如何提高枪管的耐久度,而是目前制造工艺下,枪管的具体性能。

    “二十三次!”刘子云走上前,盯着记录在纸上的字迹回应。“最后五次的用药量分别是七钱,七钱一分、七钱二分和七钱二分五厘!当时焦大匠已经察觉到枪管有些变形了,就没敢像原来那样两分两分地增加装药量!”

    “威力如何?!射程呢?!”朱八十一想了想,继续追问。

    刘子云快速在记录纸上看了几眼,有些惭愧地回应,“装五钱药时,八十步能破甲。射程最大能到一百六十步。然后就基本上没法测了,无论装多少药,都很难打得中更远的靶子!”

    “嗯!”朱八十一低声沉吟着,在自己心里默默地换算。八十步,迈腿一次为一跬,迈腿两次为一步。这个时代的八十步,基本上就是后世的一百二十米。一百二十米的有效射程,二百四十米的最大射程,恐怕已经是滑膛枪的极限了。再远的话,可能就需要来复枪。而来复枪是什么原理,膛线该怎么刻,从朱大鹏的记忆里他找不到任何相关内容,所以只能作为长远目标,留待以后慢慢研究。

    “其实,其实末将觉得,四钱半药最好!”偷偷看了看朱八十一的脸色,刘子云硬着头皮说道。“四钱半火药,基本上能让四钱重的弹丸,在六十步上有破甲能力!再远,除了徐队长和陈德这种练家子外,一般人都瞄不准了。而蒙古人的普通羽箭,根本破不了硬铠,更甭说是咱们的板甲了。真正有杀伤力的破甲锥和重箭,必须走到五十步以内平射。咱们火绳枪以六十步破甲为目的,刚好把他们给吃得死死的!”

    “嗯!”朱八十一笑了笑,对着刘子云轻轻点头。不追求过分华丽的技术指标,只追求永远比竞争对手领先半步,这大刘,还真有一个难得的清醒头脑。

    想到这儿,他将目光转向焦玉,继续问道:“如果就按目前的工艺,把全部工匠都集中起来,你估计每天能造多少支枪?!”

    这个问题有点儿复杂,焦玉瞪圆了眼睛在灯笼下算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启禀都督。按照小的这样,一个大工带俩徒弟算,每人每天不停地干,可以打四到六根枪管出来。前提是得保证铁板供应得上,那个一百二十斤重的小型水锤,也都轮得到。不过咱们这里,铁板都是用那个五百斤中的大号水锤砸出来的,小号水锤也只有两台”

    “按最保守,就是最少了算。你估计目前情况下,作坊每天能造几支火绳枪出来!”朱八十一滚烫的头脑立刻就恢复了冷静,疲倦地笑了笑,轻轻摆手。

    “呵呵,呵呵!”焦玉憨厚地抓了自己的后脖子几下,笑着补充,“那就不需要全部工匠都上了。留下四到六个活细的,带着徒弟干,其他人还是该忙活什么就忙活什么去吧。每人每天四根,再扣除后来加工废了的。二十支火枪顶天了。再多,都督您就得换地方开作坊了。这个作坊里,也摆不下更多的水车了!”

    注:关于枪管制造速度,古代工匠纯手打的话,大概要一个月左右出一根。而使用了简单的机械之后,每个工匠组每天制造两到三根合格铁管不成问题。具体可参见八路军的马厂兵工厂。依靠纯手工,没有任何电力和水力机械,靠手摇钻铁棍的方式,每月为八路军提供步枪五百支,并且能保证一定质量。以至于小鬼子在战场上捡到了马厂造,并仔细测试之后,都不得不承认土八路有了自行研发和制造轻兵器的能力,专门派轰炸机来重点打击它。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逯鲁曾之邀

    第一百一十四章逯鲁曾之邀

    “那就先按每天十五支火绳枪的速度造,十天之后,先给我拿出一百五十支火绳枪来,不惜工本!”朱八十一挥了一下手,非常豪气地吩咐。

    连续三场胜利,给徐州军带来了丰富的物资缴获。作为其中功勋最卓著的左军,自然每次瓜分战利品的时候,都能拿到最多的一份。而左军的总兵力,偏偏又是各部兵马当中最少的一支。所以朱八十一眼下颇有财大气粗的感觉,舍得不计血本儿地把钱投入到自己认为正确的武器发展方向上。

    “是,都督!”焦玉大声答应着,脸上的表情却隐隐透出一丝失望。

    “你那个中间夹锡的枪管,也可以继续弄。需要材料和钱,就去老黄那领,我让他必须全力支持你!”朱八十一稍加琢磨,就明白了焦玉的失望原因,笑了笑,继续补充。“夹锡、夹铜、加银粉都行。只要你能造出能打一百发以上都不炸膛的枪管来!”

    “是,都督!您尽管放心等着瞧好吧!”焦玉兴奋地大叫一声,抄起手里被炸烂了的枪管,冲向了溪边的火炉。

    “整一个科学怪人!”朱八十一用谁也听不懂的话嘀咕了一句,然后将头转向亲兵队长徐洪三,“等会从亲兵队里调四个人过来,贴身保护焦大匠!”

    “是,都督!”徐洪三大声答应着,随即两眼瞪成了一对牛铃铛,“保护,保护焦大匠?!他,他”

    一个工匠头儿,走到哪都有四名亲兵跟随着。这派头,比红巾军的千夫长都大!以徐洪三的眼界和人生经验,想破脑袋也接受不了这种古怪安排。

    “让你去你就去,别啰嗦!”朱八十一瞪了他一眼,低声补充,“这个人的作用,至少能顶三个千人队。去吧,顺便给黄大匠也派四个亲兵过来,免得老家伙心里嫉妒。另外,再从王大胖那边调一个刚训练好的百人队来,专门负责保护将作坊。没有我和苏先生的两个的手令,咱们左军之外,连个苍蝇都别给我往里头放!”

    “是!”徐洪三听得心中一凛,不敢再问,小跑去执行任务了。

    望着他慌慌张张的背影,朱八十一有些得意地摇头。人才,不光二十一世纪最重要,十四世纪也是一样!他有一种预感,这被跟盐丁一起俘虏来的焦玉,绝对配得起四个亲兵的待遇。

    武器研发和实际列装不一样。实际列装,刘子云刚才的建议最好,能领先对手半步。既节约了火绳枪的造价,又能保证火绳枪尽快装备到位。而研发,却需要走得更远,更有前瞻性。无疑,大匠师焦玉,是整个将作坊里最合适的研发项目带头人。在别的工匠都为火绳枪终于可以定型投产而欢呼的时候,只有此人还在念念不忘如何去继续改进枪管。而科技的进步,往往就是因为这种不肯满足的心思在推动着,并且推动着整个人类一步步走向更高。

    “都督,末将,末将这几天也想留在作坊里!”站在一旁的刘子云也心有所感,想了想,斟酌着请示。

    “怎么,你想让手下兄弟优先装备火绳枪?!”朱八十一迅速察觉到对方的小心思,笑着追问。

    刘子云被问得脸色微微发红,拱了拱手,坦然承认,“不敢有瞒都督,末将的确觉得这火枪兵大有可为。末将,末将原本带的掷弹兵,就是前所未有的新兵种。这大半年多来总算有了一些心得”

    “行!”对于麾下将领们的力争向上想法,朱八十一向来持一种鼓励态度。笑了笑,点头答应,“那你就也去调一个百人队过来吧,一边熟悉武器的使用,一边把感觉不对劲儿的地方指出来,跟工匠们一道琢磨如何改进。”

    “哎!”刘子云立刻喜笑颜开,向自家都督行了个礼,飞一般朝作坊大门口跑去了。掷弹兵因为手雷的性能问题,几乎成了鸡肋。但是在火枪兵身上,他却又看到了浓浓的希望。这是一个全新的兵种,虽然开枪速度慢了些,但杀伤威力和距离两项,却是压倒性的。在成排的火绳枪面前,蒙元武士手中弓箭,绝对就是摆设。

    五十步外羽箭根本破不了甲,而在五十步到六十步段距离上,火绳枪手可以将弓箭手当靶子打,对方穿上铁甲都无济于事!

    如果让火绳枪手也穿上左军亲兵和将领们一样的全身板甲,或者让他们站到刀盾兵身后的话,则可以让敌军弓箭手走到二十步,甚至十五步内才能发挥作用。从六十步到十五步这段距离,对敌军的弓箭手来说,就是一段死地。火绳枪手可以从容地将枪口对准他们的前胸,把他们当作靶子来一一射杀!

    六十步外用羽箭漫射,六十步到十五步内用火枪,十五步到十步这个距离,则用手雷和标枪的伺候。几个兵种只要搭配得当,看天下还有谁能靠近徐州左军的五步之内?!

    而这样装备起来的徐州左军,有三千战兵,足以在纵横两淮。有一万战兵,打到汴梁,收复北宋旧都也不成问题。倘若假以时日,能扩张到十万乃至更多,便足以横扫天下。什么探马赤军,什么蒙古铁骑,在此之前都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千户,千户大人!小心——!”他实在想得太激动了,以至于身后亲兵们的喊声根本就没听见。跑着跑着,一头就跟迎面过来的苏先生装了个满怀!

    “哎呀——!”苏先生老胳膊老腿儿,最近又一直追求文官形象,哪经得起身穿铠甲的他正面相撞?当即一个跟头滚出了五六步远,半晌都没喘过气来!

    “军师,军师!”众亲兵赶紧抢上去,扶起苏先生又拍又敲。折腾了好一阵儿,老先生才终于恢复了清醒,指着刘子云,大声呵斥道:“都多大个人了,就没个正形?!走路也不看道,要是撞到了别人身上,你看老子怎么揭你的皮!”

    刘子云原本就出自苏先生门下,此刻虽然做了千夫长,依旧对老先生尊敬有加。因此挨了骂也不敢还嘴,弯下腰,讪讪地赔罪道:“该打,该打!您老没事儿吧,要不要去找个郎中过来?!”

    “你还嫌动静不够大啊,还找郎中?!”苏先生没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继续数落,“算老子倒霉,遇上你这么一个二愣子!都做千夫长的人了,还整天蝎蝎螫螫的。你跟人家徐达学学,那才叫有大将之风!”

    “是,是您老说得是!我改,我改还不行么?!”刘子云低下头,摆出一幅躬身受教状,“您老这是准备去哪,怎么没坐轿子?!”

    “那破玩意儿,又闷又颠,老子坐不惯!”苏先生撇了撇嘴,满脸不屑,“只有暴发户,才弄个轿子穷得瑟!拉我起来!你刚才是不是从作坊里头出来的?!咱们家都督呢,他是不是还在里边?!”

    “在!他刚才还说起您老来呢!您老找他有事情么?!”刘子云一边扶住苏先生腋下往起拉,一边大声回应。

    “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挺大个左军都督,天天跟工匠们混一起,也不嫌寒碜!”苏先生摆出一幅前辈长者模样,絮絮叨叨地抱怨。

    这是他老人家的一项业余爱好,借以彰显自己在左军中的超然地位。刘子云早就习惯了,所以也没好意思反驳。笑了笑,低声道:“还不是为了给大伙弄几样新兵器么?咱们徐州军有手雷的事情,这几仗下来,恐怕已经弄得人尽皆知了。都督不再弄些新玩意儿出来,以后怎么还能一直按着朝廷的脑袋打?!”

    “打,打,打,就知道打。他是左军都督,又不是匠作营里的大匠!”苏先生明明知道刘子云说的是事实,却兀自摆出一幅非常不满意地模样,继续低声唠叨。“你也不劝劝他,还跟着他一起胡闹!这做大事有做大事规矩,上下得有个序,各司其职,各安其位才好。他一个左军主帅都去抡锤子打铁了,让你们这个千户、百户们该怎么办?!”

    “对,您老说得对。您老赶紧过去,亲自劝劝他。我们的话,未必如您老的话管用!”刘子云不愿跟苏先生争辩,只管顺着对方的话头敷衍。

    “什么事情都由我一个人去说,要你们这帮家伙何用?!”苏先生闻听此言,免不了又狠狠瞪了他几眼。瞪过之后,却又长长的叹气,满脸无奈,“唉——!算了吧!反正最近也没啥大事儿,就由着他去折腾吧!哪天我老人家两腿儿一蹬,就眼不见为净!”

    “那怎么行?兄弟们还都等着您老提携呢!”刘子云赶紧接过话头,笑着安慰。然后又帮苏先生拍了几下身上的尘土,继续说道:“您老找都督有事情么?要不要我跟您一起进去?!”

    “不用了,你自己忙去吧。”苏先生这才心满意足,摆摆手,示意刘子云可以自行离开了,“有人给咱们都督送了一份请柬过来,邀他明天晚上过府饮宴。我就不明白了,这不逢年也不过节的,姓禄的是请哪门子客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歪批楚汉

    第一百一十五章歪批楚汉

    “那老匹夫,他还想收咱们都督做徒弟不成?!”听闻请客的人是逯鲁曾,刘子云的眉头立即就皱了起来,冷着脸骂道。

    老进士逯鲁曾虽然是个外来户,但是名气大,学问大,又做了徐州军长史赵君用的老师,因此在整个徐州军内,根本没人能把他当作俘虏看。特别是在一些读过书的人眼里,简直比芝麻李、彭大等人威望还高。能够跟老家伙随便说上几句话,请教上几句诗文,就足够兴奋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

    但在刘子云、余常林这些红巾军将领眼里,老进士的不知进退举止,无疑非常惹人讨厌。徐州军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大伙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关诗词歌赋屁事儿!更何况老进士逯鲁曾在第一次被俘虏时,还摆出过一幅宁死不降模样。最后是被赵君用使计逼得走投无路了,才不得已阵后倒戈,实际上对徐州军未必有多少忠心。

    “嗨,子云,这就是你不对了。咱们徐州军将来要取天下,自然就要容得了前来投奔的任何人。”苏明哲自己对逯鲁曾也不是很感冒,但看到刘子云满脸不高兴,他还是装作很大气地劝告:“千金买马骨的典故你没听说过么?这老禄头儿,就是那块臭马骨头。哪怕他从前跟咱们曾经在战场上生死相见过!咱们也得把他当个宝贝给供起来。这样,天下豪杰才会蜂拥来投!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赶紧去忙你的吧,我亲自把请柬给都督送过去。免得他到时候忘了去赴宴,让外边那帮无聊家伙觉得他故意怠慢读书人!”

    “也是!那老匹夫,甭看干啥啥不灵,名气却真的不小!”刘子云苦笑了几声,无奈地摇着头走了。

    这年头虽然蒙元朝廷不拿读书人当一回事情!但两宋三百年尊贤礼士的影响,却不是蒙元统治者短短几十年内就能消除得掉的。所以但凡能考取功名的人,在民间号召力都极其巨大。更何况这逯鲁曾,还是成名多年,做过一任国史院编修的饱学鸿儒!

    故而即便心里头再不待见此人,大伙也不会阻止自家都督前去赴宴。以免给外界造成朱八十一轻慢士子的印象,影响左军的未来发展。

    当然,作为左军的长史,苏先生还会做得更近一步,将禄老头主动邀请自家都督过府的事情,大肆宣扬出去。充分利用这次机会,把自家都督的形象从杀猪汉、神棍,朝风流倜傥的儒将上头靠。

    朱八十一本人,对逯鲁曾也没什么好的印象。受朱大鹏那一半儿灵魂的影响,他早就自动把逯鲁曾归类到后世的所谓“砖家教授”里头。干啥啥不灵,帮倒忙一个顶俩。嘴巴上还整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仿佛不按照自己那一套办,天就会塌掉一般。

    不过,念在老头好歹学历没造过假的份上。他还是决定硬着头皮跟此人周旋一番。就算给赵君用面子了,免得自己跟老赵刚刚缓和起来关系,再度变得剑拔弩张。

    于是乎,在苏先生的努力撺掇下。第二天傍晚,朱八十一就停下了手头的所有事情,带着徐洪三等十几名亲兵,大张旗鼓地来到了逯鲁曾的府邸。

    那禄家已经提前一步敞开了大门,府中所有男性都在禄老头的带领下,出迎到了大门口。先依照辈分次序上前跟大都督见了礼,说了一大车没营养的客套话。然后前呼后拥,将朱八十一请进了正堂。

    待正式开席,却只有逯鲁曾自己相陪。宾主二人各自跪坐在一张两尺来高的矮几之后,相对而饮,每一道菜上来,都是一式两份儿。由两个干净利索的仆妇从托盘里端了,分别摆到宾主给自桌案上。

    那菜,自然也是里里外外透着斯文。每个碟子只有巴掌大小,还只装了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则全是精雕细琢的装饰。或者是鹊登枝头,或者是大鹏展翅,或者是松鹤延年,看得朱八十一目不暇给,嘴巴和舌头却大半时间都空闲着,只能不停地往嗓子眼儿里倒酒疗饥。

    自打两个灵魂融合以来,他跟苏先生等人一直都是同一张桌子上胡吃海塞,几曾见过如此讲究的酒宴?!因此怎么吃都觉得别扭,两条跪坐在一起的腿,也像生了恶疮一样痒得难受。

    好在逯鲁曾请他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品尝美食。酒过三巡之后,就轻轻放下银盏,笑着自谦道:“老夫福薄,不得已举家迁至徐州避祸。仓促间也置办不起像样的菜肴,只好拿些粗茶淡酒宴客,怠慢之处,还望都督海涵!”

    “老先生这是哪里话来?!”朱八十一非常不适应对方的说话方式,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客套,“朱某就是一个屠户,吃穿哪有多少讲究。像今晚这样精细的美食,说实话,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呢!怎敢胡乱挑剔!”

    “屠户?!”逯鲁曾眉头轻轻皱了皱,也有点儿不习惯朱八十一身居高位了,竟然还总是以屠户自居。“都督过谦了!都督侧身贱业是许久以前的事情。眼下这徐州城中,谁还敢对都督等闲视之!”

    “不过是八九个月之前的事情,算不上久!”朱八十一耸耸肩,对逯鲁曾的说法不以为然:“并且朱某觉得,当屠户自食其力,也没有什么不好。至于别人怎么看我,我不都还是我么?”

    “这?”逯鲁曾被噎得一口酒憋在嗓子里,好半天才勉强咽下去,抚掌大笑,“爽快,都督真是个爽快人。如此,倒是显得禄某见识短了。的确,当屠户也没什么不好。想当年,汉大将军哙就是屠狗之辈。谁曾料到他后来能青史名垂?!”

    “汉大将军哙?!”朱八十一轻轻皱眉,旋即在属于朱大鹏的那份记忆里,找到关于樊哙的掌故。摇了摇头,笑着回应,“您老说的是鸿门宴上吃了一个生猪肘子,然后陪着刘邦借尿道逃跑的那个樊哙么?老实说,那事儿他们哥两个做得可不是很地道!”

    “噗——!”逯鲁曾刚刚端起酒盏来慢品,不小心呛了一下,大半盏酒都喷到了衣服上。这下,他无论如何都再也斯文不起来了,摇着头,大笑着说道,“这对君臣的确不地道,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自古成大事者,都不拘于小节。樊哙和刘邦要是当时不尿遁,恐怕后来就没两汉四百年江山了!”

    “那可未必。项羽原本就没起杀心。否则,第二天不会再提兵打过去么?以楚霸王的当时的军力,真是想要刘邦的命,直接带领人马拍过去就是,又怎么会在乎刘邦跑到什么地方?”朱八十一也举起酒盏抿了一口,继续满嘴跑舌头。

    不得不说,后世饱受诟病的填鸭式教育,虽然达不到什么深度。但是广度方面,却可以令几百年前的公私学校都望尘莫及。再加上网络论战的一点儿最基本的胡搅蛮缠技巧,登时,令老进士逯鲁曾也频频点头,“都督说得是!两军交战,实力才是第一位的。项羽当时如果真的有杀人之心,恐怕刘邦逃到天上去,也得被他追回来。所谓逼得高祖尿遁,不过是让彼此都有个台阶下罢了!”

    “主要是做戏给范增看!”朱八十一在将作坊里摆弄了一下午火钳子和铁锤,早就饿得两眼发花了。来到禄府之后就没能吃上几口“硬菜”,光是往肚子了倒酒。因此这会儿便有些酒精上头,用筷子敲了一下空荡荡的菜盘,借题发挥道:“亚父么,虽然没啥真本事,但辈分在哪摆着呢。惹了他会影响自家军心。所以项羽虽然不屑采纳他的诡计,却得哄着他老人家点儿。呵呵,酒宴上杀人,算得什么英雄?当时杀了刘邦,就能保证后来没有张邦、李邦、王邦再起来跟项羽来争夺天下,我看未必!”

    “嗯?!”逯鲁曾被朱八十一突然放浪形骸的举动吓了一跳,愣了愣,伸手在桌案上轻拍,“善,此言甚善!霸王当时不施仁义,又无故谋害的义帝。即便听从亚父的话杀了刘邦,恐怕也不能长久。唉,亚父之谋,现在看起来的确短了些!”

    “岂止是短了一些?”朱八十一用醉眼涅斜着逯鲁曾,冷笑着继续说道,“如果朱某没记错的话,他最初是辅佐项梁的吧?!项梁的结局是什么?还不是中途就死在了秦军手里?!”

    没等逯鲁曾瞪圆的眼睛眨一下,他又冷笑着说道,“明明自己根本就不是当谋士那块料,还总觉得比诸葛亮,不,诸葛亮是后人,咱们往前算!比那个吕不韦本事都大。人家吕不韦虽然做了秦始皇的便宜老子,却也给秦国打下了雄厚的家底儿。接班的人只要不胡乱糟蹋,按部就班的来,也能把六国给平了!”

    “他姓范的呢,既没给大楚建立一个稳定的根据地,又没替项羽挖掘出任何人才来!稍微干的不合意,还说撂挑子就撂挑子。结果活活把自己给气死了不算,还害得项羽落下个不能容人的恶名!这种骄傲自大,目光短浅。还总把自家那点脸面置于楚国整体之上的家伙,怎么好意思做人家的谋士?!呵呵,拉倒吧,早点洗洗睡了才是正经!”

    这番话,连同里边的历史知识,十有七八来自后世的网络。虽然非常不靠谱,可短时间内,还真难找到逻辑上的破绽。逯鲁曾听在耳朵里,再对比自家最近的经历,不觉顾影神伤。叹了口气,拱着手说道:“都督高见,禄某受教了!想禄某当初,也是自视甚高,却不知”

    “哎,老禄,我可不是说你!”朱八十一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指桑骂槐之嫌。而他今晚前来赴宴,是为了跟逯鲁曾所代表的文人阶层搞好关系,而不是为了当面打脸。赶紧笑了笑,用力摆手,“真的不是说你!你能上了一本线,我是说,你能考中进士,还是前十名,学问肯定没得挑。至于打了败仗的事情,那主要怪鞑子朝廷气数已尽。换了岳飞和戚继光下来帮他”

    “不,又说错了!唉,头晕,头晕!”朱八十一卷起手指,轻轻敲打自己的脑袋。灵魂融合的后遗症之一,就是老弄不清哪个是古人,哪个对朱大鹏来说是古人,但是对朱老蔫来说却是晚辈的晚辈的晚辈,“换了岳飞和金兀术联手来帮他,也救不了他的急。偶尔赢一仗两仗没问题,到最后,照样还得流窜漠北!”

    “嗯?!”逯鲁曾虽然已经投靠徐州军了,却依旧不敢看轻蒙元的实力。愣了愣,有些诧异地追问,“都督何出此言?!莫非连番大胜之后,已经令都督目空如斯么?!”

    “别掉文,我是粗人,说话太斯文了我听着别扭!”朱八十一笑了笑,大声回应,“这不很简单的事情么?天下老百姓都饿得起来造反了,他却还忙着给佛像镀金求保佑!不是舍本逐末么?我就不信一个金塑的佛像,就挡得住几百万人的诅咒!况且就算那佛像有灵的话,他岂敢为了几两金粉,就跟全天下人都对着干?!那今后谁还敢信佛啊!没了信徒,再跟什么天主教、真主、玉皇大帝这人同行打起来,他释迦摩尼拿什么跟人争啊!”

    “这?!”逯鲁曾是儒家信徒,向来讲究不语怪力乱神。可对于佛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和道教,却都多少了解一些。听朱八十一将这漫天神佛比作人间诸侯,顿时觉得非常不适应。而不问苍生问鬼神,也的确是当今蒙元皇帝妥欢帖木儿的真切写照。依靠求神拜佛来获取国泰民安,也的确是缘木求鱼!

    “再说了,那妥欢帖木儿是蒙古人的皇帝,凭什么骑在我汉家男儿的头上?!我汉家无人了么?还是汉家男儿个个都犯贱,非愿意给人当驴子骑?!即便老禄你是儒家,也讲究一个什么左衽右祍的区别吧!你们孔老圣人当年,可是没说过,谁他奶奶的刀子快,就叫门下七十二弟子赶紧去抱粗腿!”朱八十一明显是酒劲儿上来了,想收都收不住。随便一发挥,就又把孔夫子给拐带了进来。

    那华夷之辨,一直是蒙元儒者无法面对的难题。虽然有一大堆无良败类,曲解春秋,愣把“入夷则夷,入夏则夏”的话按到了孔夫子头上。可真正有点学问的人,谁都知道那纯粹是胡搅蛮缠,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

    而逯鲁曾虽然不是什么硬骨头,节操却依旧比后世的某些“砖家叫兽”强了一点儿,至少做不出对着白纸黑字信口雌黄的事情来。听朱八十一说得激愤,不觉又红了脸,讪讪地回应,“都督说得是。夫子虽然不耻管仲小器,却也曾经说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是我们这些后辈子弟不争气,有辱圣人门楣!”

第一百一十六章 徐州对

    第一百一十六章徐州对(上)

    “还有,我记得你们孟老夫子也曰过,那些率兽食人的,不配统治一个国家!”人的大脑被酒精刺激到一定程度之后,会以某种非常兴奋的状态高速运转。朱八十一目前显然就处于这种状态,说出得话根本不经考虑,但乍听起来绝对能唬得人两眼发直,“他老人家是不是还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老人家好像还说过,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老禄你学问多,你告诉我,大元朝皇帝现在的做法,算不算率兽食人?他把老百姓逼得都没活路了,老百姓该不该造他的反。还有,老禄,你别躲。直接回答我,诛商纣王不算杀君,是不是也是你们儒家的观点?!”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这些话都是出于亚圣孟子之口,自诞生之日起,就像夜空中恒星一样照亮了整个华夏文明史!身为儒家子弟的逯鲁曾,如何能不记得?!只是身为饱学鸿儒的他,从前每每读到以上文字,都只是佩服亚圣当年胆大,什么话都敢公然宣之于口。而今天听了,却发现以上词句字字诛心,不知不觉间,冷汗顺着脊梁骨淋漓而下。

    率兽食人,率兽食人。这大元朝从立国到现在,哪一天不是在率兽食人?!而自己身为儒门子弟,不思为民请命,却施施然与猛兽为伍,这不是为虎作伥,又是在干什么?!按照孟子之言,眼下红巾军所做所为又有什么错?难道饭都吃不上了,还不起来造反,还要乖乖待在家里等着饿死么?

    正深省间,却见朱八十一突然坐在了地上,用手拍打着自家大腿,继续说道:“诚然,蒙元朝廷是个庞然大物,像徐州这样大小的地方,恐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蒙古皇帝有的是本钱,再败个十次二十次,都未必伤筋动骨。”

    “而万一他真的把全国的力量集中起来,毁掉我徐州军也是易如反掌之事。但老禄你别忘了,天下也不止我徐州一地。到处都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有知耻男儿!”

    “有颍、徐二州的例子为鼓舞,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和我等一样揭竿而起。待全天下反抗之火都烧起来,你且看蒙元朝庭拿什么来扑?!”

    “到那时,即便朱某,即便李总管、赵长史、毛都督和朱某等人都已经不在了,焉知没有个芝麻张、芝麻王、芝麻赵。大伙前仆后继,总有把蒙古人赶回老家的那一天。”

    “而数百年之后,华夏子孙提起这一段历史,有谁不会挑起大拇指,赞李总管和朱某等人一声,铁血男儿?!而届时,谁还会在意哪个曾经中过蒙古人的状元,当了多大个官儿?!”

    说罢,用手在面前矮几上一撑,摇摇晃晃站起,“行了,老禄。谢谢你的酒和菜。这一顿吃得不错!朱某已经喝过量了,就不再给你填堵了!告辞!咱们改天再见!”

    “都督且慢——!”逯鲁曾这才如梦方醒,推开面前的矮几,连滚带爬地去拉客人的衣角。

    “老禄,你这是干什么?你也喝多了?!”朱八十一虽然醉得步履蹒跚,却也不忍心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在自己脚边爬。赶紧蹲下身去,双手将逯鲁曾从地上扯起。“有话就说,别来这一套。就凭你是赵君用的师父,这徐州城还有谁敢让你受委屈?!”

    “不,不!都督误会了,误会了!”逯鲁曾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反手扯住朱八十一的衣袖,死死不放,“禄某并非有事要求都督。今日请客,是,是有一策,想当面献给都督!”

    “你,献策给我?!干什么不直接去献给赵长史,他才是我们徐州军的二当家?!”朱八十一有点反应不过来,看了一眼满脸惶急的逯鲁曾,诧异地质问。

    “禄某虽然与赵长史有师徒之情,但此策,却非都督不能懂!”逯鲁曾想都不想,就大声回应。

    这才是他请朱八十一的真正目的。先前品评人物也好,指点江山也罢,其实都不过是一种铺垫手段。而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朱八十一竟然丝毫不解风情。大放了一番厥词之后,竟然拔腿就走!

    如果让朱八十一稀里糊涂地走掉了,他最近半个月来的所有努力,可就全都白费了。因此,老进士也顾不上再考虑什么礼貌不礼貌了,继续拉着客人的衣袖,苦苦挽留道:“都督莫笑,君用的学识不算太差,但胸襟气度,却稍嫌小了些。而禄某此策,却非有志涤荡天下者不能为之!”

    “噢?还有这么一说?!”朱八十一愣愣地看着逯鲁曾,有点儿想不起来类似情节在哪个故事中曾经见过。他原本以为是小说家胡诌,现在看来,古时也许真有当街揪着人献策的传统。

    “都督,且坐,且上坐。”唯恐朱八十一逃走般,逯鲁曾拉着他的衣袖,大声吩咐,“来人,把酒菜撤了,给都督上茶。上汴梁龙凤团。”

    “是!”外边伺候的男女仆人闻听,赶紧答应着跑进来,七手八脚抬走矮几,收拾了残羹冷炙。然后重新摆了一张方桌,两把高背胡床,请自家老爷和贵客入座。再接着,就用银壶装着早就烧好的茶汤,给二人各自斟了大半碗。然后重新施了个礼,倒退着走了出去。

    朱八十一脱身不得,只好耐着性喝了几口用七八种香料调制出来的茶汤。然后将美轮美奂的茶盏轻轻放下,笑着说道:“好了,醒酒茶也喝过了。您老人家有什么锦囊妙计,赶紧拿出来吧!”

    “都督既然知道楚汉之事,可否告知禄某,以昔日项羽霸王举鼎之力,最后怎么反为汉高所擒?!”老进士却又不慌不忙地卖起了关子,盯着盏中的茶汤说道。

    “您老是想提醒我,徐州非龙兴之地吧!”朱八十一天天为徐州红巾的生存而苦心积虑,立刻从逯鲁曾的话语里,听出了对方的真正意思。

    “都督果然见识高远!”逯鲁曾又是微微一愣,然后带着几分佩服夸道。“禄某来徐州有半个多月了,几乎日日听到直捣黄龙的豪言壮语。都督却是唯一一个,在眼前形势下,还能居安思危之人。仅凭此一条,就不枉禄某在都督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

    “行了,老禄,你既然诚心给徐州军帮忙。就别讲究那么多了。有什么好的计策,赶紧拿出来吧!”朱八十一受不了对方的说话方式,摆了摆手,大声催促。“徐州军上下,认识到这一点的,肯定不止是我一个。只是大伙都习惯闷头做事,不习惯坐而论道而已!”

    “都督之言有理。徐州军上下,的确不乏明白人。众将的确在努力做事,但是做得却远远不够,或者空有努力,却不得其法?!”到底是给蒙古皇帝做过御史的人,说起话来,逯鲁曾头头是道。

    朱八十一却不太吃他这一套,皱了下眉头,继续催促道:“如此,朱某愿闻其详。请您老尽量说白话,朱某读书少,听不懂太多典故!”

    “读书少,能将楚汉旧事如数家珍?!读书少,能将春秋和孟子信手拈来?!”逯鲁曾却没有满足他的要求,而是笑呵呵地点了一句。

    “这”朱八十一登时语塞。他当然不能告诉对方,后世有一种叫做中学语文的宝书,《鸿门宴》是其中必背的名篇之一。更不能告诉对方,后世还有一种叫做互联网的东西,最适合东拼西凑装高深不过。憋了好一阵,才继续说道:“徐州四下无险可守,所以无法当作大后方。我的意思您老明白么?就是无法让老百姓安心的种地、打铁、做买卖。而老百姓生活无法安定下来,对军队的支持力就有限。所以项羽当年几乎百战百胜,打了一场败仗,就无法翻身了。而刘邦输得次数再多,却背靠着四川天府。只要自己不死,就总有翻本的机会!禄老,我这话说得对是不对?!”

    “然!”逯鲁曾用力抚掌,“都督果是天纵之才。如此,我徐州有何应对之策?!”

    “打出去,和颍州红巾连为一体!给徐州军夺取更大的战略纵深!”既然逯鲁曾诚心帮忙,朱八十一也不瞒着他。将目前芝麻李所做,和自己即将要做的选择,如实道来。

    而那逯鲁曾听了,先是微微冷笑。将朱八十一笑得将脸色沉下来之后,才忽然换了一幅惋惜的表情,长叹着说道:“类似的话,君用也跟老夫说过。李总管和朱都督的做法,看上去亦未尝不可。然而都督和李总管想过没有,徐州红巾和颍州红巾,能否真正结为一体,互为唇齿?若是真的可以做到亲密无间的话,为何只见徐州红巾朝颍州方向打,却没见颍州红军向徐州方向派来一兵一卒?!”

第一百一十七章 徐州对(下)

    第一百一十七章徐州对(下)

    “你这老”朱八十一闻听,立刻火冒三丈。芭斗大的拳头举了起来,欲直接朝老进士的脸上砸。可看到老家伙明明两条大腿直打哆嗦,却死命抬着脑袋不闪不避的模样,心中的如焚怒火又迅速变成了一片冰凉。

    禄老头贪生怕死,那是如假包换的。否则此老也不至于当初丢光盐丁被徐州军活捉,随后又在红巾军大破月阔察儿的战役中,选择了当场投降。

    让一个如此怕死的人,冒着全家被杀的风险替鞑子朝廷离间徐州红巾和颍州红巾的关系,显然是不可能的。而既然禄某人不是兵书上所说的死间,那他说出先前一番话理由只能有两种,第一,的确通过各种观察发现了颍州红巾和徐州红巾之间的裂痕。第二,他老人家急于有所表现,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

    很显然,后一种的可能性最大。否则,老禄头又何必又是宴请过府,又是婉转迂回什么的,直接把刚才那番话跟赵君用去说就行了。相信以赵君用的小心眼儿,绝对是一挑拨一个准!

    “老贼是么?老而不死便为贼!老夫已经年近古稀,叫一声老贼半点儿没错!”见朱八十一的拳头迟迟没有打下来,逯鲁曾摇了摇头,冷笑着补充。“正因为是个黑了心肠的老贼,所以才不敢把别人想得太好!都督且莫羞恼,容老夫再问一句。如今全天下红巾,真的能算做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么?”

    这句,就比先前那句更欠揍了,杀伤力也更大。朱八十一现在已经不是去年灵魂刚刚融合那会儿,对天下局势两眼一抹黑。自打成为左军都督以来,他几乎是手不释卷。两只耳朵,也在不停地收集着周围的所有信息。

    而据他所了解,如今天下打着红巾军旗号的义军,恐怕不下二十余家。其中规模与徐州红巾不相上下的或者远在徐州红巾之上的,就有四、五家之多。近一点儿如韩林儿、刘福通所部颍州红巾就甭提了,那是芝麻李一再努力想前去汇合的对象。远一点儿的,还有占据了邓州、南阳一带的布王三、张椿,自号北锁红巾;占据了襄阳、巩县、秭归一带的孟海马,号称南锁红巾。还有一个不远不近,像巨石一样压在刘福通部身后的,便是以徐寿辉、彭莹玉二人为首的淮西红巾,已经自己建立起了天完政权,年号治平。向东已经兵临安庆,池州,甚至连苏杭一带,也有人开始起兵响应。

    如果这四家红巾军能联合起来,齐心协力对付蒙元朝廷,恐怕整个河南江北行省,早就已经见不到一个元兵了!然而,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永远的冰冷的。到目前为止,除了芝麻李在一直努力试图打通和刘福通等人的联络之外,其他各路红巾,都老死不相往来。甚至徐寿辉的天完政权,已经隐隐有了要和韩林儿、刘福通两个兵戎相见的趋势。准备在驱逐蒙元之前,先争一争到底谁是天命所在!

    以上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朱八十一想否认都否认不了。当然更没脸用拳头来逼逯鲁曾闭上眼睛假装没看见。咬牙切齿地喘息了好一阵儿,才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恨恨地说道:“管他有几个人想当皇帝呢,只要他们肯跟鞑子拼命,老子就当他们是自己人!你想挑拨老子跟他们分道扬镳,呵呵,老子虽然笨一点儿,但是,老禄你还是别费力气了吧!”

    “老夫不敢!”逯鲁曾今晚绝对是豁出去被活活打死了,摇了摇头,继续冷笑。“老夫全家都搬到徐州来了,徐州红巾若是遭遇什么不测,老夫岂能独善其身?!老夫今天之所以把都督请来说这样一番话,是想告诉都督,想跟别人联手抗元,首先,你得保证自己有和别人联手的家底!”

    “你这是什么意思?!”朱八十一又愣了愣,松开拳头,瞪圆了眼睛追问。

    姓禄的老匹夫今晚没说过几句人话,但他一家老小的性命,跟徐州军已经绑在了一起,却是不争的事实。万一徐州军被剿灭,蒙元朝廷屠城之时,恐怕不会放过他姓禄的全家任何一个人。非但如此,就冲着他接连葬送了两支大军的“奇功”,恐怕把他绑到大都城去,当众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刚才都督也说了,徐州是四战之地,很难被经营做老巢!”逯鲁曾终于如愿引起了对方的重视,收起冷笑,正色说道。“而李总管和朱都督两个都出征在外,万一徐州有失,你二人就成了无本之木,无水之鱼。纵使别人不对你二人起歹心,恐怕粮草、辎重和兵源三方面的补给,也要处处受制于人。时间久了,难免会和主人家生出嫌隙!”

    “你怎么就认定赵长史守不住徐州?!”朱八十一听得心中一紧,却硬着头皮反问。

    禄老头儿说得没错,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万一失去了徐州,芝麻李和自己二人即便能如愿跟刘福通汇合,恐怕也是客将身份,处处要受对方擎肘。倘若那刘福通是个心胸宽广,目光远大的还好,定然不会做出什么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历史上那位刘福通如真的能高瞻远瞩的话,恐怕最后驱逐蒙元的重任,也不会落到朱元璋头上!

    正郁郁地想着,却又听见逯鲁曾笑了笑,继续说道:“君用是老夫的弟子,老夫自然会全力帮他,守住徐州军的根本。然徐州恰恰卡在运河之上,威胁南北航运。朝廷即便失败的次数再多,只要能凑齐了一哨兵马,肯定还会持续不断地朝此地用兵。君用和老夫能顶住一次两次,接连不断地打下去,可未必能御敌于百里之外了。而凭城据守的话,即便最后能耗走敌军,城外的农田,矿山,恐怕也都成了一片白地。如此三番五次下来,这徐州守得住和守不住,又有什么分别?!”

    “这——!”朱八十一再度语塞,两眼死死盯着逯鲁曾,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

    禄老头儿最后说的这些,也是他一直担心的。然而他只担心自己带兵打出去之后,赵君用疏忽误事。却没想到,即便赵君用尽心尽力替大伙守老家,只要不能做到像前几次那样没等敌军靠近就将其击溃,徐州城还是起不到根据地作用。只要元军能成功兵临城下,附近的农田、矿山就得全部化作废墟。连带着左军自己放在城外的作坊,为了不落入蒙古人手里,恐怕都得逼着黄老歪等人自己将其付之一炬。

    知道他已经被打动了,逯鲁曾低头抓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味。每一个动作,都显得高深莫测。

    朱八十一被老家伙的悠闲姿态撩拨得心头火起,一把将茶杯夺下来,重重地拍在了桌案上,“老匹夫,别卖关子。到底该怎么办,你要是有好主意就赶紧拿出来!刚才你自己也说过,万一徐州不保,你一家老小也得死在这里!”

    “都督平素就是这样向人问计的么?”逯鲁曾冲他翻翻眼皮,继续做死猪不怕开水烫状,“莫非老夫在都督眼里,连个抡锤子打铁的工匠都比不上?!”

    “你就是比不上!”朱八十一心中大骂,嘴巴上却不敢把自己想法直接说出来,“工匠是我左军所聘,朱某自然能随便给予犒赏。而您老是赵长史的恩师,朱某何德何能,敢在您老面前提赏赐二字?!”

    这话,说得就有点儿水平了。既给足了逯鲁曾面子,又杜绝了对方要挟自己的希望。而逯鲁曾果然就吃这一套,立刻大笑着以手拍案,“好,好一个赵长史的恩师。老夫无奈之下收了个弟子,如今看来,反倒让老夫被拴在了此子身上。也罢,想必都督也有都督的难处,老夫自己不敢向你讨要什么赏赐。如果老夫之策都督听了之后觉得还算有点用途的话,就请都督答应,将来遨游九天之时,对老夫的后人多少看顾一二。都督,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看顾你的后人?!”朱八十一又诧异地反问了一句,不明白老进士为什么如此看好自己的前程。说实话,将来能走到哪一步,他自己都没把握。凭什么答应照顾别人家的后辈?!

    然而既然对方不在乎他开空头支票,朱八十一当然也不会一点希望都不给老进士留。想了片刻,又点点头,微笑着补充,“好,那朱某就答应你。今后禄家有需要朱某看顾的地方,朱某绝不敢辞!”

    “多谢都督!”逯鲁曾闻听此言,立刻走到朱八十一正面,长揖及地。

    “喂喂喂,老禄,你这是干什么?!”朱八十一被老人郑重其事的模样吓了一跳,赶紧又伸手搀扶。“就凭你给我们献计,用月阔察儿去捅脱脱的刀子,徐州军将来还能亏待了你的后人么?别这样,千万别这样,您那么大岁数,朱某承受不起!”

    “老夫已经年近古稀了。即便没投靠徐州,又能多活几年?”逯鲁曾突然又执拗起来,坚持把一个揖做完了,才抬起头,满脸苍凉地说道。“只所以苟延残喘到现在,就是想于乱世当中,给子孙寻条活路。而都督有勇有谋,又心怀慈悲,今后成就必不会小。所以,老夫才厚着脸皮请你过府,只图将此策卖个好价钱!”

    说着话,又一揖拜下去,帽子几乎触到了地面。

    朱八十一愣愣地站在桌子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又一个赌他将来必然成大气候的,并且一下子就压上了全家。这,让他怎能不觉得肩头一片沉重?!而眼下,他不过是徐州军的一个左军都督,往高里算,也就和北元那边的管军万户等同。又凭什么,让大伙如此寄予厚望?!

    “老夫虽然不知兵,对这天下之势,却多少也知道一点儿!”而逯鲁曾接下来说出的话,却令他目瞪口呆,“徐州乃四战之地,易攻难守。自楚霸王之后,便无一人以此为根基。而此地却能借运河与黄河两条水道,上接汴洛,下连淮泗,即便是古宋的苏杭二州,舟师顺流而下的话,也不过是半个月的水程。”(注1)“嘶——!”朱八十一自己,都能听见自己的倒吸冷气声。往南东南发展的事情,他不是没考虑过。但把徐州抛弃不要,渡江去攻取苏杭,却是打死都不敢想。且不说路途遥远,后勤补给难以为继。就是后勤补给充足,凭着区区一千多战兵和四五千辅兵,就想把苏杭一带席卷而下,那是不是神仙么?三国时代的孙策也未必能做得到!

    逯鲁曾却根本不在乎他的想法,继续指点江山,“而李总管交代都督的,不过是兵临归德,令睢州一带的元军不敢轻易东下。牵制敌军,哪里用得到都督亲自出马?!挟我徐州接连三度大胜之威,遣一勇将,带一支偏师,打着都督的旗号就已经足够了。左右不是虚张声势而已,除非奉了朝廷的严令,谁敢轻易过来试探此军的虚实?”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朱八十一之所以慢吞吞地督造火绳枪,慢吞吞地做出征准备,就是因为芝麻李给他的任务没什么压力。几个巴掌大的县城,并且当地官府早就成了惊弓之鸟,估计没等红巾军开到城下,主政的蒙古人和色目人就自己跑了。根本不用再费什么力气去强攻。

    但是公然与芝麻李的军令背道而行,却不是朱八十一所愿。更何况,逯鲁曾的建议实在是过于异想天开,半点儿成功的把握都没有!

    “老夫不是劝都督现在就去取苏杭。老夫好歹也是考中过进士的,不会如此不知轻重!”偷偷看了看朱八十一脸上的表情,逯鲁曾又非常自信地补充,“那只是以后都督要做的的事情。以都督眼下的实力,还吃不下那么大的地盘。眼下,都督只需要借舟船之便,向东南走三百里水路就是了。如果将士们全部登舟,不在岸上耽误时间的话,不过是三天的路程。”

    这还算一个靠谱的主意,朱八十一约略有些心动,“三百里,您老想让我去打哪?!”

    “淮安!”逯鲁曾快速抬起头,大声回答,“此乃天下官盐中转发运之地,府库充盈,金银铜钱堆积如山。而其城北临黄河,西接洪泽,有一支水师在握,配以徐州军当晚在黄河上所用的神兵利器,朝廷即便来了百万大军,恐怕也奈何都督不得。万一风云际会,则借运河南下,克扬州、拔镇江,将东南苏杭二州纳入囊中。届时,天下财税,三成之二尽入都督之手。朝廷兵马再多,无粮无饷,又能奈都督何?!”

    注1:一直到清代后期,古黄河上的水运事业依旧非常繁荣。特别是下段,从汴梁到扬州,借助黄河与隋代运河,货船穿梭如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定计

    第一百一十八章定计

    偏师向西威逼睢州,主力趁机顺流而下攻取淮安。然后以此为踏板,伺机窥探吴越。到底是崇天门下唱过名的进士,这份眼光,比苏先生、于常林等人开阔了十倍都不止!

    只是如此一来,将置徐州于何地?况且淮安也同样是卡在南北漕运的大动脉之上,蒙元朝廷既然不肯放弃徐州,自然也不会放弃淮安!万一其取倾国之力来攻的话,左军是先顾自己还是先顾整个徐州红巾的老巢?!

    用手轻轻扣打着桌案,朱八十一好生犹豫不下。逯鲁曾见此,笑着用手指在茶杯里沾了沾,一边在桌子上慢慢勾画,一边低声问道:“都督可是担心在你走后徐州城之安危?!都督天纵之才,能看得懂此图乎?”

    “你画的是?”朱八十一瞪大了眼睛,目光随着逯鲁曾的手指慢慢移动。两条水道,一个大湖,还有数十条大大小小的小河纵横其中。毫无疑问,这是两淮地区的舆图。他手里原本就有一份,比禄老夫子现在画得这幅还要详细百倍!

    “此乃淮安、此乃是徐州、此处,就是李总管正在攻打的宿州!”逯鲁曾拿了三个茶杯,轻轻地放在他自己用茶水勾勒的草图上。“宿州南北各有一河。其南,水流平缓,可乘二十石的轻舟顺流而下,入清河,转往淮安,航程不会超过三天。其北,水流湍急,可乘两百到四百石的大舰直入黄河,然后无论向东前往淮安,还是向西前往徐州,都不过是一天的水程!”

    “嘶——!”朱八十一看得立刻又倒吸了一口冷气。为了早日达到传说中的名将标准,手中的两淮舆图已经被他翻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几乎把每道河流和每座丘陵都刻在了脑子里。然而他却从没想到,将舆图去繁就简之后,得出得景象会如此直观。

    徐州、宿州、淮安,地图上呈等腰三角形分布的三个点,被四条大大小小的河流,完美地连接在了一起。要知道,这可是十四世纪中叶,而不是朱大鹏所在的二十一世纪。既没有什么货运铁路,也没有飞机和汽车。行军打仗,往往一个战兵所需要的铠甲、兵器、干粮,需要两名辅兵替他来运送。即便有驮马或者骡子等大牲口帮忙,每一匹驮马所能背负的粮食,也不过是三百斤上下。其中还有将近一半儿要给牲口当作精料,否则没等走出多远,运送辎重的牲口就会因为营养不足而活活累死的路上。

    而借助河道来行军的话,即便是先前逯鲁曾所说的那种轻舟,载重量也能达到二十石,两千四百余斤。足足是驮马的八倍,并且船只本身不需要消耗任何粮食!

    至于行军速度,陆地和水上更是没法比。陆地行军,不光要考虑士卒们的体力问题,还要考虑沿途的地形,地貌,要朝四下不停地派遣斥候,以免遭到敌军的伏击。稍微谨慎一点的话,每天行军三十里便是极限。即便不怕任何陷阱,大步前进,一天跑下来,最多也就是八十里上下,再多,就要出现大批士卒掉队的现象。而借助水运顺流而下,一天却能走二百余里。逆流而上虽然艰难些,如果雇佣到经验丰富的船老大,每天至少也能走五、六十里路,并且士卒下了船后基本就立刻可以投入战斗,根本不需要通过长时间休息来恢复体力!

    “淮安为南北襟喉,江、淮要冲。除了盐利丰厚,钱粮充足之外”见朱八十一差不多已经被自己说动,逯鲁曾决定再添一把火,“其民间作坊云集,光是在其东北韩信城内,大小金铁作坊就不下百家。日夜红星乱飞,炉口腾起的紫烟,站在淮安城墙上都能看得见!都督如果得了淮安,便可以将左军的作坊直接挪到那韩信城中,而后以韩信城为兵城”

    “嗯——?!”朱八十一的眉头迅速向上跳了跳,转过头,目光锐利如电。将作坊是左军的核心所在,眼下徐州红巾的大半铠甲兵器都出于此。而在他的心目中,此地也是必须严加保护的重中之重,必要时即便毁掉,也不能让他落到元军之手。

    而在芝麻李、赵君用等人看来,他的这种举止就有点舍本逐末了。虽然将作坊提供的手雷、铠甲和冷锻兵器,让徐州红巾各部都受益匪浅,但几百年养成的传统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匠户的地位低下,是民间的传统认知。芝麻李、赵君用等人的眼光,也无法跳出时代的局限。

    而逯鲁曾不过才到了徐州半个多月,就敏锐地发现了将作坊对整个徐州红巾的重要性,不可谓眼光不够毒辣!如果他把这种观点灌输给赵君用,并且怂恿后者来染指将作坊

    想到这儿,朱八十一的手缓缓地向腰间摸去,五指牢牢握住杀猪刀柄,双眉之间散发出逼人的寒气。

    逯鲁曾被他身上突然爆发出来的杀机吓了一大跳,赶紧摆了几下手,大声解释:“都督息怒!都督息怒!老夫没有窥探将作坊的意思!老夫见你麾下的左军,也只有两成不到才穿上那种整块铁打造的宝甲,所以才想提醒你一条获取工匠的捷径。除此,老夫别无他意。老夫,老夫可以对天发誓!”

    “发誓就算了!”看把老进士吓成如此模样,朱八十一心里有些负疚,握在刀柄上的手指缓缓松开。“朱某向来不相信什么誓言!只要善公不起对我左军不利的心思,朱某也不会故意找你的麻烦!”

    “不敢,老夫绝对不敢!都督可以去查,老夫来徐州之后,可曾跟任何人探听过你左军的秘密?”逯鲁曾抬起袖子抹了一下额头,用颤抖的声音反复保证。他万万也没想到,当朱八十一动了杀机之后,气场居然如此可怕。就像一把从地狱里拔出来的刀子一般,没等见血,已经令人魂飞魄散!

    “善公见谅!”朱八十一又轻轻拱了拱手,算作道歉,“非朱某刚才有意要吓唬您老。实在是将作坊对于朱某和左军,至关重要!所以乍一闻听有人关注此地,自然而然地会做出一些本能反应!”

    “应该的,应该的!”逯鲁曾笑了笑,惨白着脸继续擦汗。“换了老夫,也是一样。谁心里还没几样别人碰不得的东西?只是老夫刚才的谏言”

    “朱某回去之后,会仔细考虑。只是淮安城那么多作坊,其铁料从何而来?”朱八十一点了点头,然后低声咨询。

    “都督所忧极是!淮东一带多水少山,罕见有金铁出产!”逯鲁曾想了想,非常仔细地汇报,“但徐州、宿州与清河上游的怀远,皆盛产石炭与生铁。三地与淮安有河道相连,以下游之盐,易上游之金铁,往来皆可得巨利。昔日官府重刑亦不能禁,都督只要下令废盐铁之禁,何愁商船不络绎而至?!届时甭说为徐州红巾打造兵器铠甲,为天下红巾供应兵器铠甲,亦不愁无铁可用!”

    “这老头子,居然劝我搞自由贸易?!”朱八十一心中偷偷笑了笑,对逯鲁曾的评价再度快速飙升,“禄公以前在蒙元那边为官,可知淮安城的虚实如何?”

    这句话,逯鲁曾老先生都等了一整晚了。当即,从口袋中摸出一叠带着体温的文稿,双手捧到了他的面前,“都督请看!此为淮安城的布防详情。老夫这半月来,花了无数心思,才替都督打探清楚。那淮安乃为淮东路治所,城内屯有蒙古兵五百,汉军三千,管事的蒙古达鲁花赤者逗挠是个糊涂蛋,天天喝酒摔跤,不干任何正事儿。他的副手褚布哈倒是个将才,却跟者逗挠脾气不合,无缘染指兵权。还有一个叫刘甲,绰号刘铁头。此人,都督需要小心提防些。他通常居住在韩信城内,都督只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到城外,将韩信城和淮安府城分隔开。杀他便易如反掌!”

    “此外,下面的盐城、安东等地,还屯有盐丁数万,皆是当地官员的苦力,经常聚众闹事,对朝廷无任何忠敬之心。都督若是兵临淮安,只要对付蒙古兵和那三千汉军就足够了,无需考虑周围各地的盐丁!”

    “哦!”朱八十一双手接过逯鲁曾的心血,继续低声请教,“敢问善公,若是我军沿河而下,途中还有邳州和宿迁两城,朱某该做如何处置?!”

    “宿迁位于黄河南岸,朝廷未派任何兵马把守。城内只有地方官员招募的数千民壮,给自己壮胆可以,绝对不敢出城。至于邳州,上次都督打到北岸去,城里的官员都不敢出来捋都督虎须,如今都督从水上经过,他们岂敢自己给自己找麻烦?!都督不必管这两个地方,自顾往淮安去。待取了淮安,掉过头来,宿迁便不战而克了。至于黄河北岸的邳州,有余力就发兵去毁了此城,无余力的话,就留在那里。一群吓破了胆子的窝囊废而已,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注:抱歉,今天只有这一更了。明天继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逯德山

    第一百一十九章逯德山

    “叮当!!”门外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金属撞击声,将屋子内探讨氛围瞬间破坏得支离破碎。

    “谁?!要听就滚进来听!”逯鲁曾气得立刻板了脸,冲着门口大声呵斥。“藏头露尾,老夫家中何时有了不可见光之人?!”

    “老爷,是,是奴婢!奴婢奉小姐的命过来给您送参汤,结果,结果不小心把一个杯子掉在了地上!”有名双手端着托盘年青少女,惶恐地从门外跑了进来,跪在地上,冲着老进士连声赔罪。

    “毛手毛脚,去后院找管家婆子自己领五板子!”逯鲁曾瞪了莽撞的小婢女一眼,没好气地吩咐。

    小婢女吓了一跳,泪水立刻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儿。然而当着客人的面儿,也不敢求饶。只好放下端参汤的托盘,站起身,倒退着走了出去。

    逯鲁曾瞪圆了眼睛盯着她离开,然后换上一幅笑脸,很是无奈地解释,“这丫头自幼跟老夫的孙女一起长大,所以有些恃宠而骄!唉,老夫治家无方,让都督见笑了!”

    “善公待下人宽宏,是她们的福气!”朱八十一笑了笑,低声劝道:“想她也是无心之失,五板子就免了吧!否则,就那么瘦瘦的身子骨,真的打出点儿毛病来,反而坏了你逯家的名声!”

    “既然都督求情,老夫就饶他这一次!免得老夫那孙女知道后又要跟老夫折腾!”逯鲁曾原本也没打算真的跟一个婢女较真儿,立刻顺水推舟,“来人,通知管家婆子,五板子先寄下,下次再犯,加倍惩罚!”

    “是!”门外立刻响起了仆人们的回应,随即,便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冲着后院追了过去。

    “嗯——!”逯鲁曾无奈地摇头。然后再度将目光转向朱八十一,“都督,咱们刚才说到哪里了?唉,年纪大了,有时候记性真的令人尴尬!”

    “善公刚才说道,如果我军兵发淮安,沿途定然不会受到任何拦阻!”朱八十一想了想,笑着回应。

    “对!老夫想起来了!刚才就说道这里!”逯鲁曾抬起手,在自己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继续补充,“不过,都督最好还是偃旗息鼓,悄悄地把船队开到淮安城下去,也好打那边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好!”朱八十一自己也正在做偷袭的打算,立刻站起身,郑重向逯鲁曾做了个揖,低声说道:“多谢善公指点,令朱某茅塞顿开!如果我军兵临淮安的话”

    “不敢,不敢!”逯鲁曾赶紧侧身避开,不肯受朱八十一的道谢。“都督是天纵之才,禄某怎敢在都督面前提指点二字。不过都督如果下定决心对淮安用兵的话,除了手上这份册子之外,再找一个对淮安城附近地利水文比较了解人在一旁协助,想必旗开得胜的把握会更大一些!”

    “您老准备跟朱某一起去?!”朱八十一闻言大乐,立刻鼓掌表示欢迎。“太感谢了,太感谢了。朱某的左军当中,正缺一个如善公这样的智者!”

    “这个,这个”这回,逯鲁曾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扭捏。犹豫再三,才红着脸,讪讪地解释道:“非老夫不肯应都督之募,实在是老夫,老夫非用兵之才。给,给都督出些谋略,纸上谈兵还可以。真的到了两军阵前,只要听到鼓角之声,老夫,老夫就立刻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啊?!我明白了,原来您老就是天生当军师的命儿!”想起老先生前两次在战场上的表现,朱八十一恍然大悟。与今晚老进士运筹帷幄的状态比起来,前两次被红巾活捉了的那个逯鲁曾,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

    原来根子在这里,老人家属于传说中那种典型的谋士,只适合给主帅出主意,定计划,却不适合亲临战场。换种朱大鹏那个年代的说法解释,就是心理素质严重不过关,适合在战场外慢条斯理地想主意,一听到喊杀之声就会紧张得大脑里头一片空白。

    “唉!”逯鲁曾叹了口气,摇头苦笑。“真要是能给都督做个军师,也算这把年纪没白活。老夫——!老夫恐怕连军师都做不了。毕竟军师还要一直站在主帅身边,老夫,老夫却——,唉!”

    “您老也不用难过,至少,您老今晚给咱们徐州红巾献了一个良策!”朱八十一见状,少不得又要出言安慰几句。以免把老进士给郁闷出什么毛病来,让徐州红巾少了这一重宝!“至于领兵打仗,原本就是我们这些武夫的事情。您老能制定出大方略,已经足够了!”

    “都说都督待人宽厚,今天见了,果然如此!”逯鲁曾笑了笑,继续轻轻摇头,“行了,都督不必宽慰老夫了。人怕的是不能自知,而不是知不足。况且老夫都一大把年纪了,即便没这些毛病,上了战场也是给别人添麻烦!老夫刚才想给都督推荐的人,不是自己,而是”

    说着话,他回头向门外大声喊道:“德山——!德山在外边么?来人,把德山给老夫喊来。老夫让他认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

    “您老可别这么夸我!”朱八十一被吓了一跳,立刻学着逯鲁曾先前的模样笑着摇头,“英雄两个字,朱某可当不起。真的当不起!”

    “都督志在涤荡宇内,又怎当不起这英雄二字?!”摆出一幅汉末遗风的姿态,逯鲁曾笑着品评。

    双方又笑着闲扯了几句,不多时,家仆带了一个满脸不忿的年青人进来。逯鲁曾立刻走到门口拉起他的手,郑重向朱八十一介绍道:“这是老夫劣孙德山,都督先前在大门口见到过的。已经行过冠礼了,但文不成,武不就。唯独对各地山水名胜,风土人情还多少有点儿涉猎。都督既然要向陌生之地用兵,带着他,也许偶尔能派上一点儿用场!”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有了吴良谋等一干北岸少年做铺垫,朱八十一岂能不明白逯鲁曾的意思?!当即笑了笑,同意了对方将孙子塞到左军做长线投资的请求。

    “唉,不是老夫想给都督添麻烦。只是人越老,越是隔代亲啊!”逯鲁曾却好像又有些舍不得自家骨肉,笑了笑,叹息着补充。“老夫厚着脸皮苟活于世,就是因为他,还有他的亲妹妹。小字叫做双儿,去年方才及笄!若是老夫当日死了,朝廷肯定会把他们全都没为官奴。唉,没办法哪,真的是没办法!”

    “那鞑子皇帝对您老又不是真心。您老早该弃了他们,归隐山林。况且打了败仗的责任也不能全算在你头上,他们都明摆着要杀你顶缸了,难道你不跑,还乖乖地伸着脖子给他们杀么?没这道理!”朱八十一闻听,少不得又出言劝解。

    谁料逯鲁曾却被出动的心病,抓着他的手,继续嘀嘀咕咕地说道:“双儿当日,也是这样跟老夫说的!老夫这个孙女,可是比劣孙强太多了。要才学有才学,要见识有见识,要女红有女红。平素还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下,朱八十一可是没法再接口了。人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夸自家孙女好,他总不能说一句,‘拿出来让我也看看’吧?!只能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听老人家把这个时代公认的女人美德,全都大言不惭地安到自家孙女身上。

    好不容易等老进士停下来喘气儿,他才终于找到进会,立刻将话题往别禄德山身上岔,“德山兄何时行的冠礼,可有表字?!”

    逯德山看了他一眼,撇嘴冷笑,根本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小畜生,都督问你话呢!”老进士立刻像发了神经一般,冲着自家孙子大喝。随即又堆了满脸的笑容,低声解释:“都督别跟他一般见识。他第一次见到像都督这么魁伟的豪杰,心里怕得厉害了,所以不敢说话!”

    “回都督的话,在下今年春天行的冠礼。德山便是在下的表字,至于名字么,是单单一个粱。”就在此时,先前一直冷笑不语的陆德山终于有了回应。慢条斯理,好像舌头上拴着根金链子一般。

    “梁就是梁,还单单一个梁字,你不会说话么?!”逯鲁曾闻听,又是大声数落。随即再次将头转向朱八十一,陪着笑脸说道:“他文不成,武不就,唯独一手颜体字还过得去。都督如果需要人抄抄写写什么的,尽管交给他就行了!”

    “那就直接到我的参谋部里,先做一个参军吧!具体职责,以后慢慢再定。明天先去军营里熟悉一下,跟同僚们打个招呼!”朱八十一当然不能跟一个书呆子一般见识,笑了笑,低声吩咐。

    “还不快谢过都督!”逯鲁曾狠狠拍了自家孙儿一巴掌,逼着他向朱八十一道谢。

    “谢都督!”禄德山依旧是一幅老子不愿意屈才的模样,撇撇嘴,小声回应。

    看出少年人依旧是不情不愿,朱八十一少不得又将左军的参谋部的性质与职能,跟逯鲁曾交代了一遍,以免老进士觉得自己慢待了他的宝贝孙儿。然后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便主动起身告辞。

    逯鲁曾又带着家中所有男丁,将他恭恭敬敬送到大门外。待他和亲兵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里后,立刻把所有儿孙都叫到正堂里,轻敲着桌案说道:“总算把德山硬塞给他了,老夫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德馨和德厚两个,老夫也会抓紧时间安排。至于你们俩”

    目光看向两个儿子,他又低声补充,“待淮安被左军攻克之后,立刻找个说辞,把各自的家眷全搬过去。咱们禄家已经遭过一次难了,无论如何都遭不起第二次了!”

    “是!”他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年纪较小的孙子,齐声答应,对老人家的未雨绸缪,不敢表示任何异议。

    先前被老人推荐给朱八十一的逯德山,却是非常不服气。鼻口中轻轻“哼”了一声,低声嘟囔道:“您老也太看得起他了。不过是一个有些匹夫之勇的土匪罢了!这徐州城安居不得,到了淮安就万事大吉了?!依孙儿之见,他能不能把淮安打下来,还要两说呢!”

    “放屁!”逯鲁曾突然也变成了一个粗胚,指着自家孙儿破口大骂,“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刚才在琢磨什么?你那点儿小心思,还能瞒得了老夫?!他是匹夫,他要是匹夫,这徐州城内外,就没一个明白人!包括你,甭看肚子里装着几本书,跟人家比起来,简直就是目不识丁!”

    “爹,您别生气。德山他见识少,所以难免会看错了人。您老慢慢教他就是了,千万别气坏了身子!”两个儿子赶紧上前,一边替老进士捶背,一边婉言替逯德山说情。

    “他不是见识少,他是有眼无珠!”老进士狠狠地瞪了逯德山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照着双儿差得远了。至少双儿能看出来,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说罢,又用手在桌子上用力敲了一下,大声喝到:“双儿,听够没有,听够了就赶紧给我滚出来!再敢躲,爷爷就豁出这张老脸,直接把你用轿子送到他家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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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追究指摘哪个民族过去的是非,而是为了记录当年华夏百姓为了不受奴役而进行的抗争。男儿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儿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儿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