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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上匪     草清txt下载     草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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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天爷果然惹不得

    乌云压顶,雷声不绝,白昼如夜。瓢泼大雨中,一辆破旧捷达像是风暴中的一叶扁舟,正在泥泞的乡间小道上挣扎,车里只一个年轻人正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开车,还不时瞄着后视镜。他神色虽然还算平静,可双眉却紧紧皱着,显露出一分不安。

    “总编大人,你让我出的这趟差是要出到西天去了!不是老乡提醒我,我也跑得够快,早就被那群黑帮扔山沟里,成了泥石流遇难者!现在他们还在后面追着,如果我壮烈殉职了,头版头条可不能少啊!记得用我电脑屏保那张照片,就是报社里美女们天天都会去看上一眼的那张,好好,不扯了,我李天王出马,从不会空手而归……”

    年轻人虽然身处险境,却还有心情贫嘴,说到正事,眉目舒展开,原本看上去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小伙,却露出了一丝久历风雨的深沉。

    “没敢用相机,我用手机拍了几张,先传过来,还有暗访的录音,我来不及整理,也一起先传给你,事情比想象的复杂,多半是……喂喂!?妈的!偏偏在这时候没信号!”

    年轻人恼怒地一扔手机,两手把住了方向盘,再次看向后视镜,几条晃眼的光柱穿透了风雨,在车尾后亮起,马达轰鸣声也隐约传来。

    “只是一些金子,这些家伙就能变成疯子,真他妈的愚昧!”

    话虽然这么说,可年轻人嘴角却挂起一丝自嘲,他自己何尝不是一个疯子……

    他叫李肆,这名字就足以让他人另眼相看。

    “张三李四的四?”

    每每和人相见,对方总会来上这么一句。

    “不,肆无忌惮的肆。”

    他的回答也总是会让对方表情一滞。

    人如其名,刚毕业就混进了华南一家大报社,虽然到现在还是小记者一尾,却已经在圈里闯下了“李天王”的名号。天王者,疯子头是也,敢上天揽月,敢下海抓鳖,在厕所里堵过省长,追采访对象一直能追到飞机上,卧底潜伏暗访一类的事迹更是磬竹难书。

    和职业道德无关,李肆天生胆大,玩的就是心跳。将他视为手下头号悍将的总编就曾经说过,幸好这厮没当飞行员,不然南海还不得天天掉老美的飞机?第三次世界大战要爆发的话,罪魁祸首绝对是他。

    眼下李肆正在岭南省英德县,这个县的鸡冠山曾经是金矿,十多年前金子就采光了。可岭南连日大雨,泥石流不断,鸡冠山的后山垮塌,山肚子里的地下河也全露了出来,村民们居然在河床里发现了砂金,甚至还找到一块狗头金!

    这消息传出来,被满版都是什么树叶塞住了妖都的下水道,什么地铁成了大运河这类湿气冲天的新闻搅得头痛的总编眼前一亮,让李肆去搞个深度报道,想让报纸在一片哀鸣中能有点亮色。

    这种小事,李肆只当是休闲,悠悠来到英德,却发现事情已经变了。一群黑帮控制了当地,还手脚麻利地搞来了什么文件,把后山圈成了自家地盘。村民们不服,和黑帮打手爆发了冲突,已经死了好几个人。

    李肆正要深入追查这些人的背景,就接到了村民的警报,他已经被黑帮盯上了。李肆是大胆不是大憨,不得不赶紧逃命。

    “你们这些渣货,尾巴后面是谁,我还能不清楚!?别以为小记者就是好欺负的!把我追得这么惨,你们会后悔一辈子!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李肆一边咒骂着,一边将油门轰到最大,破捷达响应着主人的鞭策,奋力向前冲刺,勉强将后方的追兵甩在了视野外。

    看看GPS地图,过了前面的桥,就能开上省道,一上省道就安全了。李肆松了口气,左右张望了一下,左边是不高的山坡,右边是个大坑,看这样子,这应该是个废弃的矿场。

    来英德之前,李肆研究过这里的情况。英德所处的粤北有四多,山多水多洞多,矿也多,金银铜铁啥都有,自古就是岭南著名的产矿区,到了现代,矿业更是发达。像这种整个山头都被刨掉的状况,在英德比比皆是。

    “这路没问题吧?”

    李肆对什么矿场当然不感兴趣,他担心的是这条也就比机耕道宽一半的小路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万一栽下了这座大坑,他只有两个选择,摔死还是被后面追上来的打手砍死。

    破捷达嘎吱嘎吱地摇着,没给主人更多的信心,透过有气无力摆动着的雨刮看出去,似乎没有什么异常,李肆一颗心刚刚放下去一点,喀喇轰鸣,一道天雷就在头顶炸响,吓得他打了个哆嗦。

    “我还不想穿越,想吓我,哼!”

    李肆朝老天爷竖起了一根中指,刚才方向盘差点就偏下去了,还好他意志坚定,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能……

    轰……

    中指还没放下,大地猛然颤抖,李肆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就见左边的山坡已经没了,千万吨泥浆有如洪流一般冲刷而来。

    “老天爷果然惹不得……”

    天地倒转,洪流瞬间就将人车卷下了大坑,只来得及转过这么个念头,李肆的意识就一片黑暗。

    像是历尽万年,又像只是一瞬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肆渐渐有了些微意识。无数陌生的场景在脑海里飞驰而过,他感觉自己就像是秒表上的指针,来来回回混乱盘旋。白昼黑夜、日月星辰飞速转动,男男女女的面孔来来往往,不同的嗓音在耳边回荡,而后脑勺晃晃悠悠的什么东西让他的意识渐渐凝聚。

    在意识凝聚的过程里,散乱飘渺的感知也将一寸寸皮**补起来,接着是一股剧烈的疼痛穿透了那种混乱的阻碍,像是无形的大手,将他的意识凭空提起,终于完整清晰地冲出了水面。

    “啊——!好痛!”

    李肆叫了起来,他感觉头顶火辣辣发疼,自己正被一帮人抬着,磕磕绊绊地出了什么隧道,被人放平在了地上。尽管闭着眼睛,阳光依旧穿透了眼皮,一股温暖直入心肺。

    居然还活着?生命可真是美好,该对爸妈还有那个姑娘说我爱你了……

    李肆迷迷糊糊地想着,接着又晕了过去。

    “四哥哥!四哥哥!”

    一个细细的稚嫩嗓音将李肆唤醒了,勉力睁开眼,昏暗视野里,一张小脸似乎带着晶莹的光彩,将他眼瞳的焦距急速凝聚起来。肤如凝脂,轮廓深邃,小下巴尖尖的,鼻梁高挺,鼻头还微微翘着,秋水盈动的大眼睛里,正不停荡着涟漪,既有担忧,又有喜悦。

    这简直就是个落入凡间的小精灵啊,恍惚间看过去,简直就是黑发萝莉版的艾薇尔,见她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难道自己有一个老外病友,这是他的女儿?

    李肆下意识地就以为自己在医院里,撑着床就要坐起来,可手臂落下,入手的触感却不对劲。

    这不是草吗?

    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涌进李肆的鼻孔里,霉馊中混合着清新,这是……乡村的味道。

    将目光从赏心悦目的萝莉脸上挪开,环视四周,入眼所见,证实了李肆的猜想,破烂的土墙,不见天花板的草棚屋顶,是被老乡救了?

    “四哥哥?你头还痛吗?”

    又细又软的嗓音问道,李肆觉得又不对劲了,这小姑娘唤他的口吻异常亲昵,当他是亲人一般。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张嘴说话,腔调更让李肆吓了一跳,怎么还带着点变音没完全的调子?自己就像是忽然年轻了十岁一般。

    “我怎么能不知道?从我知事开始就知道,我还会写呢,李……四!”

    小姑娘天真地答道,青葱般的小手指在半空晃着,将那两个字比划了出来,接着才想到了什么,小脸白了,手也僵在半空。

    “四哥哥,你连我也记不得了吗?”

    李四?

    同样的发音,不一样的字,像是一柄铁锤,敲碎了李肆脑子里似乎冰封起来的什么东西,接着是无数信息喷涌而出,他感觉自己脑袋就像个气球,被这些信息撑得涨痛欲裂。之前意识里那些人脸、那些话音再次在他心底里流淌而过。

    他想起来了,不,他也没完全想起,脑子里只有一些零碎的记忆,不是他李肆的,是另一个名叫“李四”的少年。在“李四”之上还有三个兄长,可惜都早夭。父亲抱着贱养的心思,想着长到弱冠再取名,所以就叫李四,可惜没等他到二十岁,父亲就死了。

    “李四”,十七岁,母亲早亡,父亲在时,家境还能凑合。父亲去世后,家中就他孤身一人,不得不自食其力。之前正在采矿,不巧坑道落石,正砸在他的脑袋上,然后不知道怎么的,李肆的灵魂从另一个时空钻了过来,占据了这个“李四”的身体。

    “我这真是穿越了!?”

    李肆捂着脑袋,痛苦地呻吟出声,他下意识地就将那些属于“李四”的记忆碎片推在一边,可即使不再去碰触那些记忆碎片,恍惚闪过的影像,也提醒着他,这已经不是他原本所在的年代,而他也不再是之前那个李肆。

    “四哥哥!?”

    见着他痛苦的模样,小姑娘急得眼角都泛起了泪花。

    李肆喘了一会气,接着看住了小姑娘,看得她左右上下打量自己,还用小手摩挲着自己的脸蛋,似乎以为自己脸上有花。

    不必要花,她本身就是一副再自然清新不过的画。李肆叹气,也已经从那个“李四”的记忆里,找到了她的名字。

    “二姐,我没事,刚才是脑子有些糊涂……”

    听到李肆说出名字,小姑娘松了口大气,如玉的小脸也泛起了甜甜的笑容。

第二章 辫子,果然是辫子

    小姑娘的名字,很有些怪异,如果不是李肆正被穿越后遗症搅得心神不宁,他真想笑出声来,她父亲得多有才!

    她姓关,名二姐,凑在一起,不能不让人联想到红脸长鬓,胯下赤兔马,手中偃月刀的关二爷。

    关二姐的名字就像是一个线头,将那个“李四”的记忆碎片一块块串了起来,她父亲叫关凤生,和这“李四”的父亲是好友,不,关系似乎比生死之交还要紧密……

    李肆呆呆无语,像是看电影一般,任着这些记忆在心中闪过。最后,他一脸的苦涩,这些记忆碎片里,所有男人的形象,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

    那是个让李肆一想起就痛心疾首的特征,可没想到,他穿越而来,居然也被这个特征给套住了。

    伸手摸向头顶,刚过额头,哎哟叫了一声,那是他已经包扎好的伤口。

    “四哥哥,别乱动!郎中说得隔天才能换药!”

    二姐惊呼一声,冲过来想要拉住李肆的手。

    可李肆已经摸上去了,

    “辫子,果然是辫子……”

    心中存着的那分侥幸像是玻璃杯一般,被这细细的东西当啷抽碎,李肆两眼发直,自语出声。

    脑袋光溜溜的,就在头顶上有不到半个掌心大一块头发,扎成了细细的的小辫子。

    金钱鼠尾,他穿越到了清朝,该死的清朝。

    “老天爷,我不就是鄙视了你一下吗,犯得着对我这么狠?到哪里不好,汉唐太远,宋明也行啊,非要把我丢到辫子朝!知不知道这是我最痛恨的时代?”

    李肆心底里吼着,对老天爷发出了悲愤的控诉。

    “当然是辫子啊,四哥哥,你……”

    二姐泪花更亮,以为他的脑子又糊涂了。

    像是黎明躺在野草丛中一般,一股淡淡的草香味将意识已快麻木的李肆唤醒,他呆呆地看向立在身边的关二姐。小姑娘梳着羊角辫,套着灰蓝的粗布短袄,袖子宽宽大大的,衣领也松松垮垮,看起来是捡的男孩衣服穿。

    视线向下挪去,李肆溃散的意识绷了起来,差点抽了口凉气,这……不太对劲吧,一双小胸脯正高高挺立着,将胸口的衣服顶了起来,这是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吗?后世被激素催长的小女生,在这个年纪胸脯也不可能有这尺寸。

    正想到这,肚子咕噜一声响了,胃袋空虚的感觉主宰了全身。李肆大吞了口唾沫,眼神也隐隐发飘,好饿……

    “就知道四哥哥你躺了两天,肯定饿坏了,我一直准备着苞米窝头呢。”

    关二姐欣喜地说着,小手伸进领口里,在李肆愕然的目光里,将两团东西掏了出来,她的小胸脯也随之瘪了下去。

    苞米?就是玉米吧,看着这黄褐色的窝头,李肆有想喷鼻血的冲动,原来小姑娘胸口里揣着这东西啊,可以称呼为“女儿窝头”么?

    “怕它冷了,所以就贴着身子,郎中说你不能吃太粗的东西,爹爹特意把苞米磨得精细,让娘煮了这窝头。”

    小姑娘将这两个只有半个拳头大的窝头递了过来,一点也没什么忸怩和不安,看来对男女之事还一窍不通。

    “快吃吧,四哥哥,再冷了就不好吃了。”

    隐隐的奶香混在这玉米窝头的糙香味道里,让李肆的心脏差点怦然停跳,心思正被这香味带得滑向邪恶之处,却听到又一声细细的咕噜声。

    不是李肆,是小姑娘关二姐。

    二姐的小脸顿时红了,可她递着窝头的手却没一点犹豫,只是目光避开了窝头。李肆清晰地看到,小姑娘的小嘴微微抿着,喉咙也在耸动不停。

    那一刻,心脏像是再次被铁锤击中,将他对自己穿越到清朝这事的抗拒给尽数击碎。李肆心说,老天爷,你赢了……

    穿越也好,清朝也好,什么都无所谓了,在这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他真接过了这窝头,可就是禽兽不如……

    “李四”的记忆在提醒他,他父亲,还有关二姐的父亲,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这里稻米不多,价钱也贵,主食是玉米番薯,三天两头才有机会混些稻米吃顿米饭。就算是玉米,也都只粗粗碾碎,要**细的玉米面,那还得花时间花力气磨,在他们这穷苦人家里,可是只比吃米吃肉差一些的奢侈享受。

    看小姑娘那止不住的口水,就知道这精面窝头对她的诱惑力有多大了。

    李肆终于接受了现实,接受他已经身为清人,不,身为“李四”的现实。因为,他是这个小姑娘的“四哥哥”。

    现在,李肆就是李四,李四也就是李肆。

    “我不饿,二姐,你吃吧。”

    李肆将窝头挡了回去。

    “那怎么行!我也不饿,晌午吃了番薯粥。”

    二姐小胳膊伸得直直的,就差直接把窝头塞李肆嘴里了。

    “二姐,你不是一直听四哥哥的话吗?乖……自己吃。”

    李肆将小胳膊扳了回去,一脸怪蜀黍的表情。

    “不!”

    关二姐非常坚决,小脑袋甩着,羊角辫也忽悠悠晃着。纵然李肆沉下了脸,她也威武不屈。

    “好吧,一人一个。”

    李肆叹气,不得不让步,拿起了一个窝头,见关二姐还要摇头,作势朝外丢。

    “你不吃,我这个也丢了!”

    二姐啊地一声,小身板扑了出去,就跟追飞盘的小狗似的,却被李肆一把搂住。

    “四哥哥讨厌!”

    李肆哈哈笑着,将手里的窝头展示给她,二姐跺着脚嗔怒不已,然后眼角里泛起了泪花,嘴里低低念着:“四哥哥,对我总是这么好。”

    感受着臂弯里削瘦娇小的身躯,李肆心中没有一丝绮念,有的只是沉重。

    “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李肆催促着她,小姑娘终于温顺地应了一声,张着小口,和李肆一起开吃。她举起一只袖子遮着嘴角,不让自己的吃相显露出来,倒让李肆有些讶异,这可不是一般村姑能有的家教。

    “李四”的记忆碎片又牵了起来,李肆心中了然,原来他的父亲也读过书啊,连带也教了这小姑娘一些东西。父亲去世后,他带着小姑娘读书的景象也浮现在脑海里。

    即便是玉米面,李肆也吃得很难受,这可不是后世经过无数次改造优化的玉米,大学军训里吃过的军用压缩饼干曾经被他当作是这辈子最难吃的东西,可跟这“精面玉米窝头”比起来,却能称之为美味。

    半个拳头大的窝头很快就下了肚,两人相拥,默然无语,接着关二姐叫出了声。

    “我得告诉大姐还有爹娘,说四哥哥你醒了!”

    小姑娘冲出了门,看她腿脚利索无比,小脚丫也没什么束缚,李肆松了口气,没缠脚,真好……

    等等,大姐?

    “关云娘”这个名字骤然撞进了李肆的心中,让他心中一震。

    关二姐的姐姐关云娘,似乎和他从小就指了亲,这么说起来,关二姐只是他的……小姨子?

    门外就是青山,一山遮着一山,李肆楞了片刻,忽然低低笑了,苦笑。脑子刚一清醒,居然就想着什么姐妹同收,这是什么朝代,清朝!他是什么身份,草民!

第三章 光绪五十一年?

    将“清朝”这两个字翻来覆去念着,这个名词在李肆的脑海里翻滚不定,像是两块干柴使劲摩擦着,一点点火星正在升起。

    “是被后人称为穿清不造反,菊花套电钻的清朝?是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清朝?是一个小兵的一泡尿就摧枯拉朽般崩塌的清朝?”

    李肆心中热血沸腾,草民?草民怎么了,这可是个风云激荡的大时代啊,他既然穿越而来,不作出番大事业,怎么对得起老天爷的“青睐”呢?

    肚子里有了东西,身上也有了些力气,李肆下了床,扫了一圈屋子。三四十坪就跟草棚子没太大区别的空间里,唯一有点规整样子的就是一副木桌椅。桌头摆着一些书,还有笔墨纸,那纸也大概跟草纸差不多,李肆记得,这干草为褥的床底下,还有几箱子书。

    他的父亲是个读书人,可惜连秀才都没中,想要儿子继承他的事业,小时候还逼着他读书练字。他没显露出什么过人才华,现在虽然投奔到劳动人民的队伍里,闲暇之时,还会恋恋不舍地看看书。

    看个屁的书,这是清朝!他李肆既然回到了清朝,能做而且只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造反!

    还活在二十一世纪时,他李肆跟人在网上论战过无数次,屁股始终牢牢地坐在华夏子民一边,每每说到假如穿越到清朝,你会做什么的话题,他就这两个字:造反!理由?不解释!

    现在老天爷真给了他这么一个机会,他怎么能言行不一呢?

    思绪正在急速转着,就要朝怎么造反深下去,门外响起脚步声,接着一个敦实的中年人冲进了屋子。

    这就是关凤生,在他父亲死后,将他当儿子一般照顾。

    “四哥儿,真好了?”

    浑厚嗓音,肩宽背厚,衣袖被肌肉撑得鼓鼓囊囊的,关凤生是个铁匠,就在他之前出事的铁矿里当炉头,负责生铁冶炼。

    “呃……脑子还有些模糊。”

    李肆还真有不少事情没搞清楚,记忆碎片零零散散,最重要的两件事,李肆居然翻找不到。

    “关叔,我问你答,看看脑子里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李肆这么说着,关凤生怔了一下,李肆这才找到了自己的性格资料。哦,他原来是个闷葫芦啊,现在说话的语气很有些强势,怪不得关凤生不习惯。

    可关凤生看来也是个粗人,更兼关心李肆的情况,并没怎么在意,重重地嗯了一声,示意李肆提问。

    “这里是……韶州……”

    李肆不确定地说着。

    “韶州府,英德县,凤田村。”

    哦,看来穿越到了原地。

    “现在是啥年月?”

    这个问题很关键,上到1644,下到1911,满清统治华夏可有二百多年呢,现在到底是哪个皇帝在位?李肆居然没在记忆里找出来,想来他们这些草民离皇帝太远,是谁在龙椅上根本和他们无关,所以也不怎么关心。

    隐隐听到关凤生说了两个字,听到这发音,李肆幸福得差点晕了过去,

    光绪!?

    对满清来说,这是最糟的年代,可对立志造反的人来说,这是最好的年代!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已经虚弱到了极限,拉起队伍,竖起旗号,将这个英德县变成革命根据地,那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

    伸手把住了脑袋后那根猪尾巴,李肆目光四下巡游着,想找剪刀把这辫子绞了,现在都是光绪年代了,要这辫子何用?

    “五十一年……”

    接着关凤生报出了年数,让李肆一怔,光绪五十一年?这是哪个位面的清朝?

    “康熙……康熙五十一年,今天是二月十八。”

    关凤生唇舌清晰地重复道。

    李肆终于听个明明白白,脑门嗡的一下麻了,连头顶那火辣辣的痛都再感觉不到。

    康熙五十一年……

    1712?草!这不正好穿到三百年前!?

    握住猪尾巴的手也渐渐松开,李肆一颗心喀喇喇结起了冰。

    这可不是什么风云激荡的年代。

    1712,康乾盛世的年代,吴三桂早折腾完了,台湾也被平了快三十年,李肆还记得采访某位历史“专家”的时候,那老头“自豪”地说到,康乾盛世,是封建时期小民生活得最“幸福”的年代。

    “造反?台湾朱一贵造反,两个月就平了,由此可见他是多么的不得人心,老百姓都想着过好日子呢,谁跟他造反?整个十八世纪,大清安宁祥和,白莲教造反,要到这个世纪的尾巴尖上去了。”

    那专家满脸红光地说着,李肆强自按住了将录音笔砸他脑袋上的冲动才完成了采访。

    虽然屁股坐的方向不同,但这话也是有价值的,用到现在的李肆身上,那就是说,造反?做梦去吧!谁跟你造反呢!这可是在很多人眼里四海宴清,三代莫比的盛世!

    不说老百姓和拍马屁的,就说康熙康麻子,那可是“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好听的词全被他占完了。而他的种种事迹在后世也耳熟能详,什么智擒鳌拜,什么力平三藩,东打罗刹鬼,西踩噶尔丹,还什么永不加赋,三年一免,被评价为“千古一帝”。造这么一位“圣君”的反,除非是《东宁记》里有一个台湾,可以埋头种田的郑克臧,可他现在不过是个家徒四壁的草民!

    “老天爷,你这是故意玩我的吧!”

    李肆痛苦地呻吟出声。

    装作是脑袋上的伤口在发痛,李肆遮掩住了自己的沮丧。

    “四哥儿,可有大碍?”

    关凤生脸上的关切再也明显不过,李肆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没事,关叔,看来脑子里没丢什么。”

    关凤生一颗心放下来,哈哈笑了。

    “丢什么都无所谓,别把你关叔丢了就好!”

    他一个憨实人,分辨不出李肆那内涵丰富的眼神,只要李肆还认得他就心满意足了。

    “多休息几天吧,有什么事,关叔在呢,别担心!我就说过,四哥儿你不是干体力活的料……”

    关凤生说话遮遮掩掩的,李肆这个前世当老了记者的人,一下就听出了异样,正要问他,关凤生话锋一转,又让李肆自己的心绪乱了。

    “怎么是二姐在守着你,云娘呢?那个死妮子,就是不落教,看我不好好训她一顿!”

    关凤生正咬牙切齿说着,一个怯怯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爹,女儿去摘桑叶了,正是蚕儿初孵的时候,吃得也多……”

    关凤生转身,李肆也从他肩头看去,一个十四五岁的素装少女走了过来。见她衣裙虽旧,却还洁净,眼眉和关凤生隐隐相似,虽然也算秀丽,却跟关二姐迥然不同。李肆很是不解,莫非关二姐是收养的?

    原本对着父亲还没什么,可被李肆的眼神瞄着,关云娘马上低下了脑袋,还侧开了身子。

    “忙乎那些有什么用?能比照顾四哥儿更要紧?”

    关凤生口气很不好,关云娘脑袋更低了,“女儿错了,请爹爹责罚。”

    李肆赶紧打圆场:“我真没什么啊,二姐就照顾得我很好了,云娘总得做自己的事。”

    关凤生转头看了看李肆,欲言又止,接着叹气转身,对云娘的语气也缓了下来。

    “家里没指着你做什么,你那脚爬山也遭罪。先回去吧,跟你娘说一声,晚饭得准备好四哥儿的。”

    云娘咬咬嘴唇,低低应声,端着竹篮子走了。走之前还瞄了李肆一眼,眼神里有一股李肆看不懂的东西,反正不是什么羞涩,更没有半点情意。看着她摇曳的步姿,果然裹了脚。

    确认李肆真没大碍了,关凤生再嘱咐了一通才离开。看着远去的背影,后脑勺的小辫子晃来晃去,李肆之前压下的心绪又翻腾上来,

    造反……

    撼动满清的白莲教起义还有八十多年,将满清打成筛子,整个华夏大地星火遍燃的太平天国还有一百四十年。李肆虽然在网上和满遗多番论战,但他只是个历史的门外汉,不得不承认,在康熙统治的后期,老百姓日子还算安宁,满清的统治有如一块铁板,没有他这只苍蝇翻腾的余地。

    心中的火苗渐渐熄灭,关凤生刚才话里没吐露出来的苦衷,关云娘一个小脚女人也要上山采桑的现实,让李肆心中微微荡动。而早前关二姐被玉米窝头引得直吞唾沫的那一幕,更像一把刀子插在他心口上,现在还悠悠晃着。

    还能有什么苦衷,那就是一个字,穷!

    不是说康熙是位仁君吗?他李肆多出了三百年的见识,在这个康熙朝逍遥地活着,总该没有问题吧,钱,不过是挣钱而已。

    李肆虽然是李天王,肆无忌惮,可还是知道胆大和疯狂之间有多大的距离。推翻满清这事,在现在看来,可能性太过渺小,就如同后世当记者时经常被撤稿一样,有些现实,他必须接受……

    李肆呆立了好半天,沸腾的血液早已冷却,他苦涩地一笑,那么,先暂时就在这康熙朝,为着生存而努力吧。

    【主角要干什么,请见简介,别担心,他可不会来这清朝泡格格拜阿哥跪伏鞑子皇帝,而随着他的体验,也会渐渐摸到这个时代的真相。】

第四章 家底居然不是负资产

    走出屋门,眼前顿时一片开阔,蓝天、白云、青山、绿田,李肆心中的压抑也散去不少,虽然“李四”的记忆大多都在,但他还是想四处走走,将记忆里的东西一一串起来。

    他这破土屋就在一座小山的山腰上,左右看去,还有几十座土屋也绕着这小山而立,这就是凤田村。山腰之下有两三圈零碎的旱田,没见庄稼,只见着有几个人在翻土。而山脚下就是一片水稻田延伸而开,更远之处则是一条大河。

    这里是广东,春水早泛,河中激流湍急,该是他穿越之前还没来得及跨过的那条河。李肆回头看看自家所在的这座小山,心说这就是那座崩塌而下的山丘。

    逝者已矣,既来之则安之,李肆平复着心绪,朝山下走去。大概一两里外又是一座山头,一柱黑烟正冲天而起,正粗暴地侵犯着宛若处子的洁净天空,隐隐听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记忆告诉他,那就是矿场所在。看那山头的位置,再想想穿越前自己那破捷达挣扎的泥泞村路,李肆恍然,那山头就是他被泥石流冲下去的那座大坑,只是三百年后,山头已被整个刨掉。

    “四哥儿,头可无碍了?”

    路过一片旱田,一个人忽然叫住了李肆,转头看去,是个三十来岁的憨实汉子。

    林大树,这个名字跟着这张脸在李肆脑子里浮了出来,接着钩起来的事情,让他微微吃惊。这个汉子是他家的佃户,脚下这片大约两亩的旱田,就是李肆家的口粮田。可惜李肆不会种田,所以就将田皮佃给林大罗,五五分成,每年能收到大概三四石苞米的租子【1】。

    不得了,他居然还是个小地主……

    “不妨事了,可是在春耕?”

    李肆随口应着。

    “还早呢,春苞米还得一个月后才种,现在地气刚暖,得趁着这时候翻土。”

    林大树尽心解释着。

    “今年这天气暖得早,水田马上得种了,忙完了四哥儿的地,咱还得去打理自家的田。”

    李肆恍然,人家可不只是他的佃户,家里还有自己的田,来种他这两亩旱田,多少也有些友情助耕的意思。

    接着李肆才记起,自家居然还有十亩水田!可田骨已经卖给这一带的富人钟老爷,只留下了田皮,也就是所谓的永佃权,说起来他自己又是钟老爷的佃户。而李肆连旱田都不会种,更不用说水田。那十亩水田都是关凤生张罗着雇工在种,扣去租子和工钱什么的,每年还能收到七八两银子。

    农事什么的,李肆一想就头痛,而什么田皮田骨的佃种关系,他也理不清楚。不过算起来,他每年有四石玉米,接近三百来公斤粮食,如果不怕吃成棒子的话,饱肚子没问题,再加上七八两银子,似乎一个人能活下去吧,怎么还跑去挖矿呢?

    “康熙年间的物价是……”

    李肆在两个时代的记忆里翻找着信息,他虽然也研究过清史,但相关资料只模糊有点印象。比如说康熙后期,米价大概一石一两银子,田价大概一亩四五两,可更细的东西就不清楚了。而这个时代的“李四”,又是个不知柴米油盐的家伙,印象也不怎么深。

    在田垄上走着,李肆的翻找也渐渐有了结果,原来是这样啊,这日子,还就是一个字……苦。

    之前父亲病亡,丧事不仅花光了父亲的积蓄,还将那十亩水田的田骨卖了出去。而他谨尊父命,前两年一直坚持读书。为了能有童生的资格,必须入私塾,那十亩田的收入,大半都拿出来当了塾师的修金和节敬,不是靠着关凤生的照顾,他连吃饭都成问题。

    很遗憾的是,几次县试,他都没考上,更不用说府试和院试。去年粤北天旱,水田短收,入手的银子也大幅缩水。他“李四”感觉到了生活的压力,不得不淡了考功名的心,去矿场当了矿工,每月挣个七八钱银子,这日子总算才勉强过得下去。

    七八钱银子能干什么?清朝绿营兵的战兵每月一两五钱银子【2】,还有三斗米,即便是在康熙朝,也都在叫活不下去。李肆隐约记得,在这个时代,一斤猪肉算成银子要三分左右,一两等于十钱,一钱等于十分。也就是说,他当一个月矿工,能买二十来斤猪肉。以李肆穿越前的猪肉价计算,每个月工资相当于四百块,加上水田的租子,还有口粮田的收入,似乎也不算赤贫阶层吧。

    “没有房贷,不交水电,说不定还比穿越前挣得多呢。”

    李肆这么感叹着,接着一怔,不对不对,怎么可能还比三百年后过得好呢?

    康熙后期,像他这样,一月除了基本口粮,平均下来还有一两多银子,只算爬在了温饱线上。金庸的老祖辈查慎行当翰林院编修的时候,雇的轿夫每月工资一两银子,算上点外快赏钱,才能勉强度日。根据同时代文人的记载,每日四分银子,只够果腹而已。《红楼梦》的背景也是这个时代,书中刘姥姥说,五口之家一年所耗是三十两,这个数目和李肆所在时代的历史学家推算出来的数目差不多。

    怎么自己还觉得日子还能过?问题出在哪?

    一边走着一边算着自己的“生活成本”,也将一些生活细节带了出来,顿时意识到自己还在用穿越前的思维看事情,很多东西,三百年后的花费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可在这个时代,却是开销的大头。

    比如说柴米油盐,生活在山区,自家有田,柴米不说,这油盐就跟肉价一个水平,糖也差不多。身为二十一世纪的人,一斤盐要二十块,也只是在小日本的核电站炸了之后才有的事,而一斤糖也要二十块,就根本难以想象了。至于布匹什么的,那就更是大笔开销,李肆这才想起,关二姐身上的短袍子,居然就是他年少时穿的……

    有田租,有工钱,凑在一起算算,李肆这收入,基本也就跟绿营兵差不多,怪不得会感觉日子过得很苦。

    “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

    盘点完自己身体原主的家底,李肆心中慨叹,虽然也只是一介草民,可这起点终究不是负数。

    【1:早至宋朝,土地的权益就开始分化为所有权和使用权,到清代更在南方盛行,所有权为田骨,使用权为田皮。地主拥有所有权,佃户拥有使用权,使用权可以转让出租,地主不得干涉,这就是永佃权。本书既然是写草民,就避不开农事,之后也会持续谈这些东西。主要还是先提个醒,华夏历史之根在土地,而历史的演进,并非人口激增、土地兼并这么简单。】

    【2:清代绿营兵丁分马兵、战兵、守兵三类,后两类又都归为步兵,只是马兵不一定有马,守兵也不一定只守,作为兵丁等级,马兵月饷2两,战兵1两5钱,守兵1两。】

第五章 肉会有的,酒也会有的

    “四哥儿没事了?”

    刚游荡到那座山头边,还没进到矿场,一群衣衫破烂的少年远远喊住了他。

    都是在矿场里做工的村里人,挖矿背矿的矿丁,粉碎矿石的踏手,烧炭的炭工,照看冶铁炉的炉工,就靠卖力气挣钱。

    虽然都是一脸灰污,身上衣服也破破烂烂的,可李肆还是一一认了出来。他的前身当了矿工,却没丢开读书人的习性,闲来也在教矿工们认字,大伙和他的关系都还不错。

    “关叔说你伤刚好,怎么现在就跑了出来?”

    “别担心,你的日课咱们帮你干了,这月大伙都会帮手,不让你少工钱。”

    其中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和他关系最为要好,那个愣头愣脑的叫吴石头,另一个腼腆一些的叫贾狗子。

    “躺了两天,闷得慌,过来看看。”

    李肆淡淡说着,迥异之前的沉稳气质,让两个少年楞了一下。

    “四哥儿,怎么感觉……你有些变化呢?”

    吴石头摸着光溜溜的头顶,很是疑惑不解。

    “你的头真好了?”

    贾狗子想得全一点,脸上浮起一层忧色。

    “真好了,人嘛,经了大难,自然有些变化。”

    李肆随口就扯出了这么个理由,倒让两个少年郑重其事地点头,四哥儿是读书人,知道的道理真是多一些……

    “过两日大好了,再教你们认字!”

    李肆看住这两个少年,虽然他暂时不敢去想是不是能改变华夏命运,可改变自己身体原主的命运,却是必然。眼前这两个对他颇为信任的伙伴,应该就是最初的班底了。

    “认字能多挣几钱银子?还当自己是丫鬟了?”

    一个少年在一边嗤笑,见他一身衣衫要周正洁净些,虽然也是歇息,却跟这些在矿洞里刨活的少年刻意保持着距离。

    田青,他父亲田大由是矿场的镶头,在矿场里负责勘察矿脉,筛选矿石【1】,而他自己则是个炉工,帮着关凤生照看冶铁炉。虽然都是一个村的,可这少年跟着父亲和关凤生学了一些东西,总以手艺人自居。少时还没什么,这两年来对“李四”的态度渐渐恶劣起来。

    “会认字,才不会让自己被卖了还帮着别人数钱。”

    李肆的前身对这家伙也没好感,虽然现在换成心思深沉一些的自己,却也没必要拿热脸贴冷屁股,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回应着。

    “是喽,大青多半是能比丫鬟卖得多一点。”

    少年们调笑着,田青哪说得过李肆,当下也只闷哼一声,甩头不再理他。

    “除了认字,我还会教你们更多。”

    田青这么个少年,自然不值得李肆更多关心,他微笑着和两个少年道别,贾狗子和吴石头看着李肆的背影,好半天没挪开眼睛。

    “四哥儿除了认字,还会其他的吗?”

    吴石头傻傻地自语着。

    “之前当然只会认字,可现在……说不准了。”

    贾狗子感觉那挺直背影带着一股气势,似乎连矿场头儿赖硐长都差了几分。

    “赖一品发下串票了。”

    “比去年又浮收多少?”

    傍晚,李肆来到关凤生家,正要推开那扇破烂木门,却听到屋子里,关凤生和他妻子关田氏在说着什么。只听到这两句,后面再没听清楚。

    赖一品这个名字很熟悉,李肆想了片刻,终于记起,那座矿场的山主就是钟老爷,而钟老爷派来监管他们这些租山采矿人的硐长,就是这赖一品。听说这赖硐长是钟老爷的妻弟,在县衙里还当着什么差。

    “串票,不就是滚单【2】吗?”

    李肆正在脑海里挖着相关的记忆,身后忽然响起低低女声。

    “四哥,既来了,怎还不进去?”

    是关云娘,李肆转身,和她四目相对,少女楞楞看着他,目光里还是之前那让李肆摸不着头脑的纷乱。

    “唉,这都是我们欠你李家的……”

    接着关云娘一声低叹,径直推门进去了。

    李肆皱眉,这指腹为婚的准老婆,在嫌弃自己贴着他们关家吃软饭?

    心中怒火隐隐升腾,却又如云烟一般消散,李肆苦笑,他还真是在贴着关家过日子呢。经常蹭饭都只是小事,水田托给了人家料理,没关心过一天,就坐收银钱,矿场里那份工也是关叔照顾的,比父亲对儿子还用心。

    想着关叔的好,李肆对关云娘再无恶感,算了,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跟小脚女子计较,欠关家多少,他会十倍百倍回报。而在他大致有了方向的命运规划里,这关云娘可不会是他的妻子,他还真没办法接受小脚女人。

    “今天你婶娘炒了豆干肉丝,等会你田叔来了,一块尝个鲜!”

    关凤生迎了出来,一脸的笑意,可李肆却看了出来,这汉子的嘴角是刚拉回来的,笑容很有些僵硬。

    李肆也没追问,和关凤生一边闲聊着,一边还在找着关二姐的身影,直到小姑娘从屋外山坡上出现,看到他时,那张摄人心魄的小脸也绽开甜甜笑容,李肆才略略安心。

    “死丫头不早点回来,就在山上野!被生人撞见,当成小番婆打了,才知道学着点乖不成!?”

    关田氏像是揣着火气正没处发泄,见到蹦蹦跳跳的关二姐,顿时骂了起来,直到关叔皱眉盯住她,才愤愤地闭上了嘴。“小番婆”这三个字解答了李肆的一个疑问,清人的审美观很是糟糕,像关二姐这样深目隆鼻的小姑娘,自然会觉得丑陋不堪。或许正因为这样,关田氏对她没有什么期望,索性也就没裹脚。

    只是李肆始终没找到关二姐是关家养女的记忆,反而找到了关田氏哭诉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一个怪胎的片段,真是奇怪……

    没过一会,又一个中年汉子出现了,提着一瓶酒,乐呵呵地拍着李肆的肩膀。

    “我就说了,李大哥的儿子怎么可能那么孬!蔡郎中说至少得躺个七八天,这才第三天,四哥儿就是个囫囵人了!”

    来人正是田青的父亲田大由,和关叔一样,都是李肆父亲的好友,关田氏就是他妹妹。虽然不如关叔照顾得李肆那么紧,却也是有事必伸手,毫不迟疑。他也是个铁匠,眼下无铁可打,才在矿场里当镶头。

    “田青怎的没来?”

    关叔讶异地问,李肆心想,多半是白天被他顶得恼怒,不愿跟着父亲来见他。

    “刚才和我顶嘴,把他关屋里了,别理会他,来来,咱们自个吃喝!”

    田大由不以为意地说着。

    三个男人在桌上吃着,关田氏和关云娘在一边伺候,始终没坐下来,关二姐则一直闷在灶房里忙乎,没见露面。李肆习惯性地想招呼她们,却又骤然醒悟,在这个时代,穷苦人家也依然守着礼,只要有客人来,女人都不能上桌。看着桌子上那盘让他怀念起大学食堂的豆干肉丝,李肆的脑海里又闪过了小姑娘抿着嘴唇,直吞唾沫的场景。

    别说关二姐,关田氏和关云娘的目光都一直在这盘菜上蹭来蹭去。

    “猪肉会有的,美酒……也会有的,李四,你欠的恩,我替你还,而后的福,我就自己享用了。”

    喝着田大由带来的酸涩的劣质黄酒,李肆暗自发下了誓言,也跟身体的原主郑重告别。

    【1:需要挖掘矿洞的铜铁矿场有七长之分,其中的镶头相当于矿洞施工的工程师,寻找矿脉,确定挖掘方向,保证矿洞安全,这都由镶头负责,俗语有说“无镶不起硐”,这个角色很重要。】

    【2:滚单就是征税通知单,清初用过二联单、易知由单,后来改用滚单,民间也有称串票。将五户或者十户的地丁赋税征收额以及缴清日期写在上面,由甲首户催征。】

第六章 身在福中不知福?

    “四哥儿变了不少,这菜都没怎么动,你们也吃点吧。”

    夜深了,关凤生招呼着自己的妻女,田大由和李肆已经告别,屋里就他家这一男三女。

    “再变又有什么用?这十年一催命,终究又轮到咱们家了。”

    关田氏哀声长叹。

    关凤生冷眼止住了妻子,让两个女儿吃饭,将关田氏扯进了内屋。

    “你也知道这是十年一催命,李大哥一家落到现在,剩四哥儿一枝独苗,今年又是我轮甲首,再怎么也要护着他,把他家的田产给保下来。”

    关凤生压着嗓子,对自己妻子说着。

    “何止是今年护着他?从李大哥走了,这三年来不都是你护着他?咱们家的水田都抵没了,只剩三亩口粮田,就靠你在矿场做工,你还能怎么护着他!?”

    关田氏话里满含着憋屈。

    “三年?三年算什么,这辈子我都得护着他!我关凤生能活着,全是李大哥的仁心!当年他根本就是把我当儿子一样拖大,不是为了我,四哥儿上面那三兄弟怎么会早夭?李大哥就跟我老子一样!四哥儿就是我兄弟!把我人卖了,都报不回这恩情!”

    关凤生激动了,如果身前有张桌子,多半已经被他一巴掌拍碎。

    “是!是你兄弟!你要把云娘许给他不说,还要把咱们整个家都赔给他!我哥去年轮甲,为了替他完粮,也把田给卖了,他李家这恩,要还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完?我这命,怎么就这么苦哇……”

    关田氏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外屋两姐妹听得不对,三两下吃完饭,轻手轻脚地收拾好,就退回她们的小屋子里。

    关田氏发泄一通,也平静了下来。

    “我哥那指望不上了,村里其他人,能不被催收积欠就算好的。咱们家,除了这片宅地,就只那三亩口粮田,你还能怎么护住他?是不是要咱们母女去投奔我哥,好让你卖了这宅地和旱田?”

    关凤生喉咙里嘟囔了一声,看来还真有这打算,想了一想,终究是放弃了。没了口粮田还是其次,没了宅地,他们这家也就算破了,就算不顾他这家,过了今年,要再护住李肆,也都无能为力,更别提什么嫁女儿。

    “我还有办法,钟老爷之前提起的事情,只要我答应了,就是好几百两银子的收成。”

    “不行!”

    他这话一出口,关田氏惊恐地低叫出声。

    “不行!摊上钟老爷那些事,这辈子可就都陷进去了!吴家和贾家是怎么落到现在这田地的?那可不止是银子的事!”

    关凤生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恩情当然得报,可也要咱们报得起,今年……就算咱们家尽上最后一把力!”

    关田氏咬着牙,作了退让。

    “别动口粮田的主意,没了那田,咱们连饭都吃不上了,而且那也卖不出几两银子。刘婆子之前跟我说过,说钟老爷见过洋蛮子,挺喜欢二姐这样的脸面,如果把二姐……送出去,不仅能得些银子,钟老爷还能指使着赖一品,少收点杂派……”

    关田氏躲躲闪闪,很是辛苦地说完这话。

    “二姐?她可是咱亲生女儿!”

    关凤生气不打一处来,手掌挥起,就要落到关田氏脸上。

    “你不是要报恩吗?怎么,连女儿都舍不得?”

    关田氏倔着脸,就不避那手,关凤生咬牙,手掌颓然落下。他目光闪烁不定,像是在认真考虑着这个选择,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不行!四哥儿很喜欢二姐,这么做可不合他心意。”

    啪的一声,关田氏的耳光扇到了关凤生脸上。

    “四哥儿不是你兄弟,他是你亲爹!”

    屋子外,两个身影蹑手蹑脚地退开,回到了另一间小土屋里。

    “你四哥哥真有那么好,就拜托他放过咱们家吧……”

    同样是干草铺成的床榻上,关云娘抹着眼泪,对身边的关二姐这么说着。

    “四哥哥对我那么好,该是我报答他的时候了。”

    关二姐低低说着,月光透过屋顶的缝隙射下来,映在她那双深邃眼瞳上,闪烁起晶莹的光晕。

    “真没想到,原本的‘我’,居然和真正的我有一样的审美观。”

    夜里,点起油灯,李肆一边用毛笔在纸上勾勾画画,一边走着神,关二姐的娇俏小脸也将更多的记忆碎片捞了起来。小姑娘容颜迥异常人,从小就被称呼为“小番婆”,还是他“李四”多有回护,不仅拦着众人,不让她受欺辱,还一直带着读书写字,怪不得小姑娘视他为至亲。

    可李肆却想不到,还有某人的审美观和他相似,而且对关二姐垂涎已久。

    “继续读书吗?”

    李肆拉回思绪,沉思片刻,将纸上的一个“官”字划掉。

    清代的官宦之路,可不是那么好走的,就拿最低一级的秀才来说。院试每三年举行两次,通过了就是秀才,可全国平均下来,每县每届也不过十来人。考试的内容呢,八股文,那也不是他能静下心来研究的。

    更重要的是,要走官宦这条路,他无法保证自己能遮掩得住自己的心性,他是记者,暂时性地伪装潜伏没问题,可要他去干那种十年不起底的“死间”,却不是那块料。或许他在紫禁城里,被皇帝招去陛见的时候,就忍不住冲上去把那鞑子皇帝直接掐死了。

    可清代的官宦之路,也很好走,钱,明码实价。乾隆三十九年时价,五品京官9600两,七品知县4620两。光绪二十六年时价,五品京官2073两,七品知县999两,瞧,还是促销价。当然,这只是官,买缺又是另一张菜单。

    只是在这康熙年间,卖官还没常态化,康熙也只是临时性地开捐纳,之前平三藩,之后治河救灾,期间征讨噶尔丹都卖过县丞一类的小官。而系统一些的是“捐出身”,可以得到监生的资格。他的佃主钟老爷钟上位,有几十顷田,有几座山场,也捐了个监生,却从没去就过学,更谈不上考举人,要的就是监生这个身份。

    说起来还是一个字,钱。

    “那么,是直接去……”

    接着李肆在纸上写下了“金”,目光闪烁了好一阵,又再度划掉。

    钱,他没有,可老天爷终究没太亏待他,他有一座金矿!

    记得没错的话,穿越前去采访的鸡冠山金矿,不管是前山还是后山,在清代都无人发现!

    可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且金矿需要大量的人手淘金,以他现在这么个穷汉,那金矿就是天上的月亮,只能抬头看,张嘴啃不到。

    必须得有一定的实力,才能将那座金矿啃下来。所以这问题就绕了回来,要怎么起步?顺着这思路想下去,那座金矿已经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看来还是得施展金手指啊,就是不知道在这满清,是不是真能安逸地如愿。”

    李肆喟叹一声,确定了自己的方向,但他却总有隐隐的不安感。这不是宋明,朝廷是鞑子的朝廷,对草民多了一层防范。一旦他开启金手指,在这个年代,那就像是个刺头,会招来怎样的麻烦,他难以预料。

    “畏首畏尾,能成什么大事!?”

    一想到“鞑子”两字,李肆胆气豪壮,将自己的疑惧尽数撕碎。

    心神激荡,一夜无眠,等李肆被窗外鸡鸣声惊醒时,才发现天色已白。

    收拾好鬼画桃符般的纸张,李肆感叹这毛笔真不是合适的写字工具,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还没反应过来,破烂木门就被人哐当推开,一张面孔裹着晨色显现,是关云娘。

    关云娘的容颜只能说是比端正多一分,这会因为走得太急,红晕遍布,看上去隐约又多了一分秀丽。可李肆却没有鉴美之心,关云娘一脸的惊惶之色,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李四,如果你真痛惜二姐,就赶紧救她一把!”

    关云娘毫不客气地叫着他的名字,这话让李肆眉毛竖了起来,二姐?她怎么了?

    “为了替你完粮,我娘要把二姐卖给钟老爷,一早就带着她去了刘村找刘婆子!”

    关云娘这话像是挥起了一前一后两柄大锤,砰砰砸在李肆脑门上。

    “完粮!?”

    李肆呆呆地反问。

    “我可没料错,你李四是读书人嘛,果然不知烟火。可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这几年来,你的田丁银子,加上各种杂派,全都是我家和舅舅家一起分担的!”

    关云娘极尽讽刺,听得李肆差点一巴掌拍在书桌上,倒不是气这关云娘嘴刁,而是他骤然醒悟,怪不得之前他算自己的家底,算来算去总觉得有点问题,好像还没感觉有太大的压力,原来是把“皇粮国税”给搞忘了!

    关叔和田叔三年来一直帮他担着这事,这恩可太大了。可只是为了帮他完粮,就要搞到卖女儿的地步,李肆怀疑这关云娘是在危言耸听,他一个人需要交多少税?

    “我舅去年轮了甲首,为了完粮,把水田都卖了。今年我爹轮到甲首,可除了口粮田和宅地,再没可卖的东西。为了保住你家这十亩水田的田皮,我爹想得一夜头发都白了!一早我娘牵走二姐的时候,他都没再说话,李四,你还是个男人,就吱个声!”

    关云娘急得口齿不清,李肆倒是听出了更多的东西。

    甲首啊……,放在明朝,那可真是要破家的。

第七章 我是疯儿也是傻

    明清两代相替,在眼下的广东,赋税编户还在沿用都图制,县下是都,都下有图,图下有甲。而里甲的设置也沿袭明代,每一百一十户为里,十户为里长户,百户为甲首户,十年一轮,协助朝廷“完粮”。图和里基本是一回事,但前者主要对应官府的赋税编户,后者对应的是行政区划。这也只是制度设计,实际上一里并非严格有一百一十户,在里长户和甲首户外,还有畸零管带这样的杂户。甚至某些县里,一都就是一图,也就是仅仅一里。

    说到“编户齐民”,百万字也未必能说清,单说这里甲之责,里长承催钱粮不说,甲首具体要干什么呢?

    甲首得承担县里的各项差役。差役有软当有硬当,软的是钱,甲下诸户都要交,是用来供养衙役书吏和各类差人的。而硬的则是零碎的差事,甲首得跟着书办胥吏催粮,充当民壮修路造桥,对官员迎来送往,还要配合绿营衙役缉捕盗匪等等,这部分差事也可以花钱代役。

    还有一件要命的事,那就是甲下诸户谁欠了皇粮,虽然从制度上说是找里长催要,可官府的惯常作法是找关联的乡绅催要,而里长户大都由乡绅控制,所以最终负担落在了甲首户身上。总而言之,轮上了甲首,富户能被折腾成穷光蛋,穷光蛋就只能背家而逃,当然,那似乎是在明朝。

    “不是说康熙宽仁,小民幸福吗?怎么当一回甲首,也还是要破家呢?”

    更多的细节李肆不清楚,可在穿越前他就知道,能不能搞清楚赋税情况,是区别一个人到底是历史爱好者,还是历史研究者的门槛,他这个门外汉可没发言的资格,更不可能拿着后世那些专家的结论来推翻眼前的事实。

    虽然大略知道了一些东西,李肆的疑问还是没有消解,他就一个人,那十亩水田也只有了田皮,再怎么横征暴敛,也不至于要逼得关叔卖女儿才能替他交清吧?

    可现在不是提问的时候,李肆问清楚了那个刘婆子的所在,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刘村在十来里外,刘婆子一家人丁兴旺,门户颇深,小院的砖墙还刷上了白灰,在这座砖屋常见,明显比凤田村富态一些的村子里,也显得相当惹眼。而刘婆子更是包揽了这方圆百里的杂事,包括说媒和……买卖人口。

    “30两?我说关大婶,就算是在广州府,厨艺女红样样都精的乖巧姑娘,顶尖也不过是20两,还得容貌过人才行。你这丫头,脸面就不说了,还是个天足。这会日头已经出来啦,你……可睡醒了?”

    院子里,刘婆子正尖着嗓子,连正脸都没给关田氏。

    “刘大娘,你上次提起这事,说钟老爷瞧着喜欢,不只当丫鬟看吗?那价也不能照着丫鬟来说啊。”

    关田氏脸色发白,自然是现实大大低于预期。

    “喔唷,一个小番婆,就想着进钟家当姨娘?钟老爷答应,他那几房女人还不答应呢!”

    刘婆子冷冷笑着。

    “我读过书,也认得字!求你了刘大娘,给我出个好价吧!”

    一边的关二姐跪了下来,嫩声说着。

    “嘿……还真是孝顺女儿呢。”

    刘婆子斜着脑袋,不愿看到关二姐的小脸,嘴里却唉了一声,似乎被关二姐给打动了,就眯着眼缝瞧住了关田氏。

    “看这丫头也挺乖巧的,你们家也可怜,就当我刘婆子帮乡亲一回。钟老爷交代了我这事,丢了20两银子在这,你若是肯了,咱们现在就可以立契。”

    关田氏的表情顿时无比丰富,既有不甘,也有喜悦。不甘的是这价钱很不满意,高兴的是马上就能拿到银子。

    没怎么犹豫,关田氏一咬牙,“就依大娘的意思罢……”

    刘婆子矜持地点头,然后朝里屋走去,转身的时候,脸一下绽开了,嘴里低低念着:“原本还以为得跑去他家费上一番唇舌,可没想到啊,老天爷有眼,让他家轮到甲首,这下可遂了赖大少的愿……”

    院子里,关田氏将关二姐拉了起来,默默拍着她膝上的灰尘,却始终不敢看她一眼。

    “娘,20两,可够爹爹和四哥哥完粮?”

    关二姐蹙着眉头,细声问着。

    关田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下抱住了关二姐,低低抽泣出声。

    “千万别告诉四哥哥,就说我出远门了。”

    小姑娘还没忘了交代一句。

    当关田氏在契书上摁下指印,接过那一包银子时,她觉得这银子的份量格外沉重,压得她连刘婆子那再也遮掩不住的笑容都没注意。

    “丫头,还不跟你娘道个别?”

    刘婆子心满意足地再看了一眼契书,嘴里随口说着,正要卷起来收好,就听轰的一声,院门被撞开了,一个人影风一般地冲了进来。

    “贼啊——”

    来人几步就踏了过来,刘婆子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两眼瞪圆了,扯起嗓子高喊。

    “李四!”

    “四哥哥!”

    关二姐母女都惊呼出声,来人正是李肆。

    不知道是身体原主这段时间挖矿有了长进,还是他穿越而来,让这身体也有了强化,这十来里地,他不到两刻钟就跑了过来。在院子外隐隐听到像是已经立下契书的话语,心中大急,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

    见那老婆子手上还拿着契书,李肆劈手就抢了过去,接着瞪住了关田氏,手掌一伸:“契书,银子!”

    语气强硬,眉目沉凝,带着难以抗拒的威势,这面孔熟悉,这气质却从未见过。关田氏呆呆地将两样东西递了出来,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将银子塞回刘婆子的手上,李肆挥手:“走!”

    一片脚步声里,刘家的人从院子里涌了出来,而刘婆子也才如梦初醒。

    “站住!走?往哪走?”

    刘婆子是个肥婆,拍着颤悠悠的胸脯,喘了好一阵,这才有继续开口的力气。

    “是李四啊,人家关大婶不卖这二丫头,又怎么能把大丫头嫁给你呢?你来搅这一脚,为的是啥?前几日被石头砸了脑袋,现在还没好?”

    身为婆子,这方圆百里的动静,自然一清二楚。她一边牙尖嘴利地说着,一边指住李肆手里的契书,面目很有些狰狞。对她来说,那可不只是银子,还是她在赖大少那邀功的凭据。

    “把契书还回来!不然可别怪我老婆子不讲情面,告你碍约毁契,这可是八十大板的罪!蹲了监,你这条小命可就别想活着出来!”

    李肆举起两张契书,冷声笑了。

    “没有中人,没有铺保,你订这契书有什么效力!?不怕我告到官府去,说你诱卖人口?!”

    刘婆子两眼瞪圆了,却一下说不出话来,想恫吓李肆不成,自己却被威胁了。

    没错,按“王法”来说,卖身作奴婢,不仅要中人,还要有里长一类的作保,这才算是完整的契书。

    “读书读到脑子发懵了?连白契都不懂?”

    回过神来,刘婆子中气不足地喝着,所谓白契,就是没经里长一类中人画押的契约,乡下人为免麻烦,大多都喜欢签白契,而官府却是不认这白契的效力。

    “知道是白契,就别借官府的名头来压人……”

    当着刘婆子,还有她背后那五六个家人的面,李肆刷刷就将契书撕成了一堆碎片,院子里顿时一片寂静。官府不认白契,也只是表面上的,官老爷为了稳定,有时候也不得不以白契为判罚依据,所以这契书可留不得。

    “刘婆子,我好心提醒你,少做点伤天害理的事。”

    李肆沉声说道。

    “你……你……你们还不抓住这疯子!把他给我狠狠抽醒喽!”

    刘婆子气得七窍生烟,方圆百里,除了钟老爷赖大少,谁敢不买她的帐?眼前这个少年不过就是个读书读得发傻的废物,下半辈子得靠着吃软饭才能活下去,这会居然敢在她面前逞威妄为?

    刘家男人被刘婆子一声吼醒,卷起袖子围了过去,却又止住了脚步,一阵抽凉气的声音响起。

    就见李肆一掀上衣,一把牛尾短刀从腰间露了出来。家里原本还有砍柴的斧头,太显眼不好拿,只能带上这么把类似西瓜刀的家伙。以李肆穿越前的经验,做事就得有备无患。

    “我脑子是不好用,谁敢过来,我就敢砍谁!疯子嘛,砍人不犯法!”

    李肆恶狠狠地说着,目光扫视过去,腰上的刀子似乎也含进了亮晶晶的眼里,刘家那几个男人你看我,我看你,手脚都缩了回去。

    这少年可不是什么傻子,更不象疯子,可就是这样,才感觉更可怕,他那眼里的刀子,硬得真能剁人。

    “至……至于嘛……这点小事,别闹成这样。”

    “早跟大娘说了,别掺和卖人这事,可你也别这么跳腾啊。”

    “这还是咱们刘家院子,可别太肆无忌惮了哦。”

    男人们又是威胁又是劝的,李肆冷笑,不亮这刀子,不让他们明白自己不惜杀人的决心,他们何至于这么“客气”,肆无忌惮?那不就是他李肆的名片么?

    “这事今天就当没发生过,不过刘婆子,我还是留一句话在这,要敢再动我们凤田村谁家姑娘的主意,村子里啥没有,几百号男人还是有的。”

    就在路上,李肆已经找到了刘婆子其人的记忆,明白了这肥婆就是钟老爷一家放在外面的狗腿子。他眼下将整个村子都拉了出来,并不指望刘婆子彻底打消坏主意,但至少能镇得她安静一阵子,现在他需要的是时间。

    李肆带着人走了,刘家院子的大门嘎吱晃悠着,几个男人和刘婆子呆立无语。

    “你们……你们还算是男人吗?一把小刀子就把你们吓住了!?”

    过了好半天,刘婆子清醒过来,破口怒骂着家里这几个男人,儿子女婿都有。

    男人们面面相觑,呆了好一会,大儿子委委屈屈开口辩解:“总不成为这事闹出人命啊……”

    大女婿搭话道:“是啊,娘,积点阴德吧,就算要帮赖大少,也别沾这些事。”

    刘婆子一脸紫红,调门越来越高:“寻常家的闺女,我还懒得沾呢!关家二丫头是赖大少指名了的!这事要黄了,赖大少能高兴?赖大少不高兴,钟老爷能高兴?钟老爷不高兴,咱们刘家还有好日子过?这个家我能指望谁!?那个成天只知道烧香炼丹的疯老头子?”

    肥胖的身躯像是个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喘着,刘婆子咬牙切齿。

    “不行!契书都签了,还被那疯子给搅黄了,我刘婆子做事什么时候这么没脸没面?把村子里要好的人,还有那些游手泼皮都招呼上,跟我出去抢人!”

    二儿子低低开口道:“赖大少为啥要娘你来张罗这事?不就是他也不愿太得罪那帮人吗?凤田村那可有几百号矿工呢,出点什么事,咱们刘家可担待不起。”

    刘婆子冷静下来了,呆了好一会,不甘地冷哼一声:“也好!那小疯子,就丢给赖大少整治吧!”

第八章 现实是残酷的

    “关叔关婶,银子的事情,你们别担心,我李肆不是从前的李四。从今之后,我家的事,我自己承担。”

    一路无言,关二姐也像是作了坏事,不敢和李肆对眼,李肆只摸着她的小脑袋,心中酸涩。回到关家,见到关凤生时,中年汉子那敦实的脸上,欣喜、讶然、羞愧、无奈,什么样的表情都有了。

    当李肆以坚定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时,关凤生和关田氏相对默然。

    “二姐真要被送走了,我李肆还配做人吗?”

    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汇,不想刺痛关田氏,这话不仅让关凤生脸上浮起欣慰之色,原本还恨恨看着李肆的关田氏眼圈也是一红。

    “从小我就最疼二姐,宁愿我遭罪,也不愿二姐受苦。”

    李肆怜惜地说着,小姑娘紧紧抱着李肆的胳膊,把小脑袋埋在他的腰间,不敢开口,生怕张嘴就哭了出来。

    “只是我还不太明白,到底我家担了多少皇粮,能把叔叔们拖累到这种地步。”

    李肆很诚恳地问道。

    “正项地银一两六钱,丁银三两八钱,这是去年的【1】。”

    关田氏对这数字看来是滚瓜烂熟,一边念着,一边找出了一张单子,关风生替他完粮,单子自然也在他家里。

    “五两四钱?”

    李肆皱眉,接过了这张手掌长三指宽的单子,抬头四字顿时让他汗了一下,“纳户执照”【2】!这个执照,跟三百年后的字义差得未免也太远了。

    将飘渺心思拉回来,李肆盯住了单子上的小字。

    “英德县正堂李为征钱粮事今据黄寨都八图李追完纳康熙五十年钱粮”

    “正项银五两四钱

    康熙五十年三月十八日”

    “县卯字五十四

    号”

    小小单子盖了两个大印,一个是满汉双文知县大印的一半,一个是“粮讫”,还有两个经手人落款:书办杨夏、里排赖一品。

    看着这康熙五十年的日期,李肆隐隐想到了什么,可一时又没能抓住。接着思绪就被这税率给拧了过去,姑且算自己年收入是三十两吧,这税额可真是骇人。不过,五两四钱银也不至于闹到卖女儿的地步吧?

    真够笨的,李肆想拍自己脑袋,这可只是正税。

    果然,接下来关田氏又找出一张单子,不像“纳户执照”那么正式了,可单子下还是有收讫章。

    “均平银,四两二钱。”

    这个名目,李肆隐约有些印象,这和在广东已经没了的“均徭银”性质一样,针对的都是徭役部分的负担,只是对象不一样。均徭银主要指的是胥吏差役、马夫伙夫、驿夫更夫什么的供养钱,明朝是由民户直接出人干这些活,之后一条鞭法合并为正税。

    而这“均平银”,针对的则是官员和衙门的办公经费。明朝开国,按照朱元璋朱大**的规划,县衙门的每张纸每支笔,都由县里民户直接提供,总之见不得有一个铜子在这之间流转。可这**级别般的构想很快就被现实粉碎了,演变到现在,又渐渐成了正税之下,杂派之上的“费”。可笑的是,原本一条鞭法里,已经将这部分差役折银合并到了正税里,却又来征一次。

    这部分东西李肆之前有些印象,现在亲身接触,顿时气得鼻子差点歪了。

    情绪正在高点,关田氏又拿过来几张纸条,这就很不正规了,连章都没有,全是手写的白条。

    “火耗……二两八钱八分……”

    算起来是三成火耗,这县官还不算太贪哈。

    “练勇银,三分四厘……”

    等等,练勇,这不是团练吗?这会到底是1712还是1812?

    “整个韶州府经常闹贼,棚民和矿徒也多,县里也设了团练【3】。”

    关凤生解释着,语气满是无奈。

    麻痹的,出钱供养的衙役捕快呢?正税养活的六十万绿营兵呢?

    李肆真想破口大骂,一点也没注意他是用后世纳税人的思维在看这事。

    其他的什么脚力、柜费、秤费、锁头费,这些杂派就不一而足了,这还算好的,都还打了收条。

    “还不算给里排、柜头、书办们的孝敬,那些可是没条子的。”

    关田氏不放过一个铜子,里排也就是里长,因为也是十年一轮,排到谁出面帮着官府催粮,谁就是里排。而柜头、书办则是县里下来的差役。

    李肆抽了口凉气,总数算下来,他李肆要被官老爷带胥吏们搜刮十六七两银子!这也太离谱了吧,还让不让人活了?

    不对劲……所有的杂派,都建立在正税的基础上。而李肆一人一年要承担接近五两多的正税。康熙年间的“丁口”统计是两千多万,这“丁口”是纳税单位,不是真正的人口,可李肆眼下却真是一人对一丁口。以他的负担为标准计算,这会的大清朝,正税一年就得收一亿五千万两银子!

    荒唐了。

    “四哥儿,县里你家还是上户……”

    关凤生一说,李肆拼命压抑住了自己怒吼的冲动,之前被压在心底的那两个字又在翻腾不定,造反……

    原来他李肆一家在图甲册上,居然还有三十多亩水田,家中六口人,成丁五口!他父母还活着,三个早夭的哥哥还都成了丁!早就卖出去的田产,都还留在图甲册上!

    “咱们都是这样的情形,图甲册上,我关家也还有二十亩水田。这些年来找过不少次官府了,可官府都说,图甲册要作变动,得里长户认,咱们自己说了不算。”

    关凤生叹气。

    “四哥儿,为啥要帮着你?不止是念着你父亲,就算你家败光了,咱们也得分摊你家的皇粮。”

    李肆烦躁地在屋子里跺着步子,虽然还是初春,他却觉得浑身火热。

    “里长都是谁?”

    归结起来,还是那个俗得不能再俗的结论,官绅勾结,欺压他们这些草民。

    “里长户有好几家,可里排却一直是赖一品在干,而赖一品背后……”

    关凤生咬着牙,李肆也在低低念着。

    “钟上位!”

    啊嚏!

    青砖白墙,绿瓦红柱,一片错落有致的宅院里,某个中年胖子抖着肥肉打了个喷嚏。

    “串票发下去了?没人闹腾吧?”

    他闲闲地在亭廊里走着,身边跟了个精瘦汉子,谄媚地直点着头。

    “大哥放心,那些泥腿子敢闹腾么。”

    胖子不满地嗯了一声,转身盯住了瘦子。

    “别扯虚的!眼见这春收要开始了,李老爷盯着咱们这些县里的栋梁,眼珠子可贼得很呢【4】。虽然说我上面还有白大人,可毕竟做的事情见不得光,白大人都不好跟李老爷挑明。万一这春收出了岔子,李老爷责到我头上,贴钱是小事,被他当成生花笔,在他那破纸上作点什么文章,可就麻烦了。”

    胖子低下脑袋,鼻尖快杵到了那瘦子的额头。

    “稳!我要万无一失的稳!整个广东,府县老爷们正乱成一锅粥,熬过了今年,他李朱绶李父母,在英德应该也就呆不住了。”

    瘦子额头隐隐出了层汗珠,脸色也有些僵了,灿灿笑着。

    “李县爷那,我也时时注意着,最近他确实心思不属,只要钱粮实数足了,想必他也不会怎么在意。”

    胖子唔了一声,也像是放了些心,一边转身走着,一边嘴里还在交代。

    “听说你借着我的名头,在找刘婆子搞什么人?你给我仔细了,别出什么事,否则我可要扒了你的皮!”

    瘦子对着胖子的背影连声说着不敢,直到背影消失,脸上才凝回阴狠的表情。

    “死胖子,当真是越肥胆越小……”

    低声嘀咕着,就朝院子外走去,不一会儿,在一个小客厅,跟另外一个胖婆子见了面,正是刘婆子。两人嘀咕了一阵,刘婆子一脸灿烂地离开了,瘦子在厅里,脸色越发阴沉。

    “李四?那个书呆子?被石头砸出了痰气么,居然敢跟我赖一品作对?”

    咕嘟一口将一杯茶饮尽,重重顿在桌子上,啪的一声,茶杯裂了。

    “我赖一品就是条恶狗,不撕得你血肉模糊,我就不姓赖!哼!”

    【1:清承明制,正赋里的田赋,也就是地银不高,构成也不复杂。全国平均下来大概每亩四分银。复杂的是丁银,地方搭车压榨草民的也主要是这部分,明清赋税改革其实就是在这两项之间打来回。】

    【2:清代顺治后就有“自封投柜”的措施,让草民到县城自己交税,然后就能拿到纳税证明单。证明单各地叫法不同,有“纳户执照”、“执照”或者“执票”。但自封投柜不仅受乡绅里排的抵制,也因为交通不便,草民交税的成本说不定还要超过税费本身,所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多地方依旧由胥吏里排催收。】

    【3:清代团练早有,只是在白莲教起义之前,都由官府直接管理,设置有练总、练长或者团总等,各地具体情况不一,经费都取自地方。康熙奏折里还提到过有练总带练勇进山剿匪,结果被土匪给剿了。】

    【4:县官老爷催科,一般不会去找草民,都是压着乡绅。县官和乡绅既合作,又对立,所谓的官绅勾结,也不是那么单纯。】

第九章 黑矿场,真的很黑

    “卖田产?不行!绝对不行!”

    李肆虽然有了计划,可还需要起步资金,只是荷包干瘪,不得不把脑筋动在自家那十亩水田的田皮上。而关凤生误解为他只想着卖田交皇粮,很坚决地摇头。

    这会两人正朝矿场走去,李肆的计划就得从这开始。这座矿场是凤田村诸人找钟老爷租的山场,租子是上交四分之一冶炼出来的生铁。

    但跟租田还是有区别,康熙年间,民间开矿总体是一个禁字,却依旧拦不住私采,他们这矿,就是后世的黑矿场。钟老爷虽然把山场租给了他们,经营管理却是他的人在负责,比如说冶炼出来的生铁,只能由钟老爷联系的商人承买。硐长就是那赖一品,名义上硐长只负责管理挖矿的矿丁,赖一品实际上却是钟老爷派到矿场上的监工。除了赖一品,负责常务管理的客长,银钱往来的课长,都是钟老爷的人,还养着十来号护卫,而这些人的薪水全都计在他们这些承租人的身上。

    这矿场其实就是钟老爷的产业,说是一个“租”,不过是在官员查禁的时候,方便钟老爷脱身的一个名义。

    “关叔,你不也没田产了吗?别担心,我不是靠田产来交皇粮,不然今年交了,明年怎么办?我是需要一些钱作些营生,顺便帮着你们把这矿场弄起来。”

    李肆这话,关凤生苦笑不已。

    “这矿场有什么好弄的?铁炼得多,钟老爷就压低收价,炼得少,见着咱们喘不过气来,就提点价好让咱们活着,不至于散了摊。说是咱们租他的山场,其实咱们都是钟老爷的雇工。”

    整个矿场有两三百号人,就一座炉子,每日能出一千来斤生铁。

    “我本业是铁匠,只是父祖也传了一些炼铁的把式,才跟钟老爷谈下了这个矿场,炼出来的生铁也勉强凑合着能卖。这两年下来,又悟了一些窍门,总算能带着大伙靠这矿场活下来。”

    听着关凤生的介绍,李肆对这座矿场的情况也渐渐有了更深的了解。转过了山梁,整个矿场就落在了李肆眼中,记忆里的凌乱景象,此刻在眼前真切而有序地呈现。

    山头被刨去了一小截,露出一道光秃秃的干土截面和一座四五米深,数百平米宽的大坑。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朝山肚子里延伸,叮当敲打声在洞里一直响着。李肆隐约记得,这矿洞有上百米深。

    山头百米外就是一条宽有三四十米的大河,河岸边停着一长串的木排小船。河岸之上一字排开几个大坑,每个坑边都立着一根高大的十字木杵,那该是粉碎矿石的选矿坑。远处山脚下有一排低矮的砖窑,木柴堆得满满的,该是炭窑。而在炭窑不远处,依稀看到一座冶铁炉的炉顶冒了出来。

    这是个熙熙攘攘的所在。碾矿的、烧炭的、背运矿石的,上百人在这里来来往往,炭窑冶铁炉在山壁下的大坑一侧,另一侧的坑顶则密密麻麻搭着数十座草棚。和草棚对着的河岸边,一排十来间木屋规整洁净多了。几个护卫靠在木屋边,警惕地看着所有人,似乎每个人的屁股里都夹着一片矿石似的。

    看着那片草棚,贾狗子和吴石头的面孔骤然跳出脑海,李肆微微叹气。记忆告诉他,住在这片草棚里的人,都是村里那些失了田产宅地的破落户,贾狗子和吴石头的家也在这,他们就只靠着这座矿场而活。而对面那排整齐木屋,则是客长课长一类管理人员,还有那些护卫们住的地方。

    去年这矿场总共出铁四十万斤,听起来数字挺可观的,可商人给的价,每百斤只有一两二钱银子,市面上的价则是一两六钱【1】。原因不仅是钟老爷的“调控”,还在于炼出的生铁质地不佳,不过这也是这种黑矿场的普遍水平。

    李肆粗粗一算,这矿场的年产值居然也有5000两白银……

    可再一细算,四分之一被钟老爷生生拿走,剩下三千多两,二百来号劳力,连饭食带薪水,就按每年十两银子计算,这就是2000两。赖一品和客长、课长,以及那群护卫,又要分走1000两。关凤生和田大由,以及炭头、锅头这些“中层”,外加二三十号炉工,薪水一算,没了。

    这还只是人工,生产成本呢?矿石不算钱,炭火什么的不要钱?

    “我们账上还都欠着钟老爷的,采淘矿石的工具,矿洞里的油灯、木镶,还有其他一大堆工具,特别是炭火,每年都得上千两银子。钟老爷说这山场是我们自己租的,所以这钱也得我们自己掏,只是钟老爷仁心,预先垫了这笔钱。我和你田叔每年虽然各有百来两银子,可大半都在填这些债。”

    关凤生语带讽刺地说着,怪不得为了顶李家的皇粮,他都闭着眼睛卖女儿了,原来已经是负资产。

    这钟老爷在矿场上,本质上也是靠着高利贷的手段在栓着关凤生他们,又是压榨佃农的地主,又是剥削工人的资本家,真是坏到头顶生疮了,李肆这么想着。

    “可钟老爷也未必安生,每年那千多两银子,我估摸着能到手的不到三分之一吧。”

    关凤生居然还在同情钟老爷,听他一说,李肆也觉得,还另有人脚底流脓。原来钟老爷还得一路孝敬,先不说手下这些矿场护卫都是来自金山汛的绿营兵,那么金山汛的汛守,据说是个姓萧的把总,也得笼络好,毕竟就在他的汛塘辖区里开黑矿,要装作不知道,也得要一定的代价。

    县官老爷那也得分匀一份,更复杂的是,收购生铁的商人那,也有一套商会系统,每年的打点少不了,毕竟这是在收黑货,让官矿的人闹起来可不好。

    据说钟老爷还抱住了谁的大腿,而他的矿场还不止这一处,甚至还有铁匠作坊,关凤生就只模糊地说了一下,似乎不愿让李肆牵扯得太深。

    片刻间就到了冶铁炉那,眼下矿石到了,木炭还没齐活,一圈炉工正在坑里等着。见到李肆过来,炉工里的田青闷哼一声,扭开头不理他,李肆自然也懒得理会他,就瞧着这座大肚子冶铁炉发呆。

    屈大均已经故去,他的《广东新语》正在流传,其中提到的佛山冶铁炉,“炉之状如瓶,其口上出,口广丈许,底厚三丈五尺,崇半之,身厚二尺有奇”,李肆还记得。眼前所见,尺寸小了许多,但结构大致不差,看来是这个时期通行的技术,只是鼓风木扇的尺寸小了许多,大略只有记载中“高五、六尺,宽四尺”的一半。

    “关叔,你说……木炭是笔大开销?”

    李肆早有了盘算,现在见了实情,心中更是有底,不过他不准备一下都拿出来,事情得一步步来。

    “没错,这山头的树早被砍光了,买不起净炭,只好去其他山场买木柴自己烧炭。可即便这样,一炉铁也要花掉半两银子的木柴,每天六炉,就是三两银子。”

    眼下木炭百斤大概一钱二三,木柴三四分。一炉出铁二百斤,就要花上千斤木柴,算起来光这部分成本就接近20%。

    炉子置在坑里,好方便从炉顶加料,炉子下半部分用的是砖,上半部分是耐火泥,,李肆仔细从炉顶看下去,内壁上还抹了一层厚厚的耐火泥。

    熟读过太多穿越小说,对攀这冶铁工业科技树,李肆还很是熟悉,可他不是郑克臧,没有一个台湾给他折腾,现在只能先着眼在最小的事情上。

    “什么?你能让每炉少烧三成木炭?四哥儿,这可不是写写划划的事,可不要信口开河。”

    关凤生摇着脑袋,怎么也不信李肆,这话要能成真,柴火银子每年就能省三四百两。

    “读书真读傻了,烧多少炭才能化多少铁,少烧?从哪里少啊?隔行如隔山,你就别来捣乱了。”

    田青在一边冷嘲热讽地说着,话还蛮有道理的,一帮炉工们都纷纷应合。

    “我这可是读书才读到的秘方……”

    李肆并不动气,嘿嘿一笑,众人一呆,关凤生也怔住了。

    “还有讲冶铁的书?吹吧你!”

    田青扯起了嗓子,关凤生瞪了他一眼,有些急促地问:“什么书?”

    李肆要搞的东西可是后世的技术,还真没这书,避开关凤生的问题,他微微笑道:“讲冶铁的书多了呢,佛山的铁厂你们知道吧,他们是怎么在冶铁炼钢的,我都知道。七八十年前,就有书说得一清二楚。”

    关凤生喉咙里咕哝了一下,脸色也泛红了。

    “四哥儿,你还知道怎么炼钢?”

    【1:1724年法国萨凡利兄弟编纂出版的《世界商业大辞典》里提到广东生铁为每百斤1.6两白银,贩运到日本的价格是4.5两。】

第十章 用火过猛

    “知道是知道,可这矿场不是咱们的。”

    李肆叹气,关凤生也像是一瓢冷水浇到了头上,呆呆无语。没错,这是钟老爷的矿场,这位“资本家”管治他们这些人的原则就是,吃饱就好。他们炼出钢来,也会被钟老爷压榨得不剩几根毛。虽说在这个时代,懂得炼钢的人可是高级技师,去了佛山当炉头,一年少说也能挣个二三百两,可他们身上还背着钟老爷的一大堆债呢,想跑都没得跑。

    过了一会,关凤生振作起来,炼不成钢,能省出木柴钱来,今年也能喘上一大口气。稍微挪腾一下,李肆这边的皇粮问题就能解决。

    在这年头,书就是金科玉律,别说那些大字不识的炉工,就连关凤生也深信不疑,就只那田青还不甘心地硬着脖子。

    “要砖,要铁扇叶,要人工,矿场上都有,还要你花什么钱!你当头儿,咱们都听你的!”

    这矿场都是由关凤生拉扯起来的,有他的支持,事情就一帆风顺了。

    李肆要做的事很简单,给这座炉子加一个蓄热室。这个时代的冶铁炉都是敞开的,燃料的热效率很低,用耐热材料作一个蓄热室,把燃料的热效率提升上去,消耗也就少了。

    这个蓄热室更大的作用其实在于提升炉温,可以用在炼钢上。冶炼生铁的炉子温度最高不到1200度,要熔化钢水得到1600度。只是现在没有足够耐热的材料作炉子,而且这座矿场也是钟老爷的,没必要动炼钢的心思,所以李肆只是拿出来替矿场节省木炭银子,同时,为他下一步计划作技术积累。

    他要卖田产,不止是为了这座炉子,下一座炉子更重要,那是自家的炉子。

    借着改造冶铁炉的功夫,李肆又跟炭头邬熟络上了。这个叫邬亚罗的人,名字颇为现代化,可人却土得掉渣,确实,他干的就是烧土烧木柴的活。除了烧木炭,他还兼着烧炉砖的活计。

    设计图其实都在李肆脑子里了,整个白天,忙乎的就是解说的工作,烧砖的烧砖,打铁的打铁,木工也挽起袖子开干。矿场上经常自己置办工具,李肆这事,也只是个小工程,凑些边角料就能解决。周围那些矿场护卫向来不干涉矿场的工作,他们的任务只是盯住了矿石和出炉的生铁,钟老爷也不会关心冶铁炉子要怎么折腾。

    夜晚,李肆在床底下一阵翻腾,将几个大木箱子拖了出来,打开箱子,顿时淹没在一大堆线装古书里。他是被自己白天随口胡诌的话给提醒了,李老爹到底给他儿子留下了什么书?

    大半都是跟四书五经有关的东西,李肆懒得去翻,就一本本地扫着封面,一只只箱子的箱底都翻过了,依旧没见着什么好货色。

    无所谓了,反正自己脑子里的东西也应该够用,找书也只是想着在必要的时候能挡住关凤生等人的疑问。

    懒懒地翻起最后一只箱子,拿起一本书,封面上的四个字赫然入目。

    李老爹,你当真是普通的读书人吗……

    李肆心情激荡,《天工开物》!仔细一翻,还是崇祯十年版!最早的版本!

    宋应星的《天工开物》,后世被誉为“世界上第一部关于农业和手工业生产的综合性著作”,欧洲人称之为“中国十七世纪的工艺百科全书”。

    可在眼下的1712,却还不是众人皆知的名著,除了清初几个刻本之外,就再没什么流传,严格说,到这会宋应星才死了五十年,还算是同时代人。到乾隆年间,鞑子朝廷编纂《四库全书》的时候,不仅没收录这书,还直接就查禁了。

    直到民国时代,国人才从蛛丝马迹里知道了这本书的存在,然后在日本那找到了原本,结果发现,不仅日本有,整个欧洲都有!民国刊印的《天工开物》,所有版本都源自于日本的“菅本”。

    李肆忽然觉得,自己这张嘴像是得了“大预言术”,之前在矿场随口一说,居然就在自家床底下翻出了这宝贝。有这书,冶铁炼钢的权威性就算掌握在了手里。

    一叠《天工开物》之后,再翻下去,李肆越来越相信,李老爹可不是一般人。

    方以智的《物理小识》,王夫之的《思问录》……

    接着再翻,李肆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喂喂,李老爹,你这不一般,可也太不一般了。

    《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戚继光戚大帅的兵书……

    翻到最后一本,却是手抄本,封面四个小楷:念帛随笔。

    李老爹名叫李追,字念帛,这书应该就是李老爹的笔记。看这楷书很是周正,虽然水平说不上多高,可骨架刚劲,蕴着一股清人所没有的大气。

    翻开书,李肆皱眉,只剩下一小半白纸,装订处带着纸屑,前面有字的部分自然是被撕去了。

    “估计是有什么犯忌的东西才销毁了吧。”

    李肆也没细想,这事在这个时代太常见了,戴名世《南山集》案才是去年的事。

    “难道……这真是天意,你还念着,不让自己儿子当只太平犬?”

    看着这些书,李肆心中激荡,“造反”二字又在脑海里晃悠。

    “四哥哥!昨天你说好了要教我们认字写字哦!”

    稚嫩的嗓音响起,可脚步声却不止一个,那是关二姐和贾狗子、吴石头一起来了。李肆心绪平复,对现在的他来说,造反就是空中楼阁,现在要做的,是打好地基,搭建台阶。

    迎上了小姑娘和两个伙伴,李肆微微笑道:“今天不学字,我来教你们认星星。”

    关二姐愣愣看着夜空:“星星?仔细看比米粥还密呢,怎么认得清?”

    看着似乎将所有星星都收进了眼瞳里的小姑娘,李肆心中暖意充盈。

    同一片星空下,关凤生夫妻躺在床上,也正提到关二姐。

    “我哥那是不好意思开口,可瞧着田青和大闺女……”

    关田氏欲言又止,关凤生则是一声冷哼。

    “我知道你什么心思,可云娘是我当着李大哥面指好了的!”

    关田氏咬牙,还不甘心。

    “瞧四哥儿的心思,不像是在云娘身上,反而更中意二姐。”

    关凤生一点都不犹豫。

    “一并嫁了四哥儿就好。”

    “你!”

    关田氏气得说不出话来,扭头不再理自己丈夫。

    第二天,关凤生瞧着李肆的表情,让李肆很是不解,可关凤生再看看田青,叹了口气,却又没说什么。

    接着两人心思都放在了炉子的改造上。

    工程并不复杂,甚至砖都不必再烧,邬炭头将之前废弃掉的一个炭窑拆了,再加上原本塌掉的炉子,就凑够了李肆要的耐火砖。

    就在冶铁炉旁边的坑顶直接又挖一个坑,砌起一个小砖房,砖房里是蜂窝般的耐火砖结构。再挖出一条通道,通到炉子的鼓风口,也用砖砌好。而在砖房上面用砖同样砌出一条通道,靠近炉顶,通道的中间砌起烟囱,设置了一个凸管结构,将铁片做的风扇装在凸管后方,用人力摇,这样重的烟尘可以从烟囱出去,而轻的热空气可以被风扇抽到蓄热室。

    剩下的工作,就是木匠和铁匠的活。将鼓风口改造了一番,直通蓄热室,而进风口则放在了蓄热室那边,何木匠跟着本就是铁匠的关凤生几下忙乎就解决了。

    麻烦的是炉顶,最理想的蓄热室,当然是要封闭炉顶,可眼下因为只是改造,所以不得不考虑炉顶进料,李肆的规划就只能是用铁片作一个大喇叭,可以在进料后盖住炉顶。喇叭口之上是一个弯弯的铁管,另一头可以插到砖砌的通道里。

    总之这一套设计非常的简陋,但众人还是被其中一个细节给震住了。

    “四哥儿,为什么人轻轻摇,这风扇就转得这么快?”

    啧啧称奇的人群里,矿场的何木匠忍不住开口问,因为这东西有他一份功劳,李肆让他用木头做的变速齿轮,用来驱动手摇风扇。

    “要明白这个,可要学很多东西。”

    李肆可不是敷衍,这原理就跟自行车链条一样,知道的觉得很简单,可不知道的,还得搞明白很多东西才能理解。

    何木匠失望地哦了一声,脸色却也自然,在这个时代,匠师们都守着自己的独门绝技,人家不说,他当然不能追问。

    “过阵子我闲下来了,会抽时间讲课,要学就得来听课,记得带上你的徒弟。”

    接着李肆这话,让何木匠瞪圆了眼睛,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点头不迭,怎么不学?

    “四哥儿,还真不是一般人呢。”

    何木匠满腔的感慨。

    蓄热室搞定了,接着就要验收成果,李肆心中也是忐忑,毕竟没有实践过。田青虽然被这一连串动静给震住,可跟很多人一样,依旧不相信这奇怪的玩意能省炭火。

    “这炉子多出来一大坨,当心费的炭更多……”

    田青捏着嗓子说着,却被身边的田大由拍了一巴掌,他听到这事,也跑过来看热闹。虽然教训了儿子,可眉毛也在皱着,似乎并不看好这事。

    几十号人围住了炉子,惊疑的眼色传来递去,远处更多的人也都放慢了脚步,打量着这炉子怪怪的改造。

    “起火!”

    关凤生对李肆信心很足,决然下了命令。

第十一章 逼债!逼死你!

    炉子里装的炭料比往常少了两成,这是李肆采取的保守策略,真要按减三成炭来烧,万一不成功,就得回炉重来,那可就浪费了。

    劈劈啪啪的木炭爆响连绵不断,看不到炉里的情况,这还是他们炼铁来的头一次。可炼过几千炉铁了,不必看也能掌握时间,所以关凤生也不怎么担心。

    他们这种土高炉炼生铁,一炉一般也就一个时辰左右,众人渐渐散去,就剩下关凤生一帮人,还有一个蹲在坑顶的李肆。瞧着炉工们嘿呦嘿哟地转着风扇,他也不时地指点着炉工将蓄热室里的口子打开,放进新鲜空气。

    “哎哟!”

    没过多久,照看蓄热室的炉工就受伤了,原来是蓄热室的温度太高,不小心蹭了上去,结果被烫伤了。他这一受伤,李肆反而安心了,至少蓄热是没问题的。

    矿场上的计时工具是盘香,专门找制香人做的一个时辰的香,眼见还有四分之一的样子,李肆已经蹲得百无聊赖,却听关凤生猛然大叫起来:“开炉!开炉!”

    “还有好一阵啊。”

    田青和一帮炉工都很诧异。

    “混小子,再不开炉,这炉子就要塌了!”

    关凤生急得一边吼着,一边扯过铁钩子,将堵在炉子下方的砖口勾开。

    李肆也惊住了,赶紧示意摇风扇的人停手,看这情形,是炉子受不住高温了?

    心中凉意刚刚升起,就见一股炽青的黏糊状液体从炉子下方流了出来,顺着斜斜的砖道,淌进了浅浅的平坑。坑里横竖还立着几道纹路,这就是铁版,一版大概二百斤。

    “怎么这么快!是香有问题?”

    炉工们震骇不已,从没见过这么快就出炉的。

    “没问题,是……炭火旺,自然熔得快。”

    关凤生喘着粗气,和同样也在喘气的李肆对视着,两人心中都是一阵激动,成功了!

    等铁水流尽,从出渣口将炉渣挖出来的时候,炉工又叫了起来,原来还有不少没烧尽的木炭。

    “这可……这可不止是少三成啊!”

    关凤生眼眶有些湿了,其他炉工们,连带闻讯又赶过来的田大由等人也都呆住。

    “咱们每天还能多炼一炉!”

    田大由首先想到的是这个问题,矿石量足,可炉子只有一座,多开炉子,也没更多像关凤生这样有经验的炉头。到了晚上,黑灯瞎火,什么都看不清,也没办法开炉,所以他们每天最多只能出六炉铁。现在每炉缩短了接近四分之一的时间,自然能再多出一炉铁。

    节省了三成多木炭,还能多炼一炉铁,一来一去,这提升就太大了。

    “四哥儿,就这东西,每年可以多收一千多两!”

    一边的邬炭头已经算出了大致的账目,炉子周围,百来号人沉寂下来,相互对视着,呼吸急促,脸上都是红晕一片。

    “又不全是咱们的。”

    田大由冷声说道,提醒了众人,不管多出多少生铁,四分之一都要被人拿走。

    “那也够了,咱们至少不必再欠债了!”

    何木匠心满意足地拍着冷却下来的砖道,他也在提醒众人,这有他的贡献。

    “炉子烧塌了一层!接着可不能炼了。”

    田青叫了起来,像是找到了蛋缝的苍蝇似的。

    “塌了?塌了也没啥!重新砌一座!”

    关凤生呵呵笑着,当然这是笑话,只是真得花点时间重新加固,还得加厚一些。不过耽搁这点时间,跟之后的收益比起来,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炉工们也都笑了起来,谁都会算这个帐,笑声中,看着李肆的目光也全变了,之前那些疑虑一消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炉火一般的红热。田青扭了好一阵眉毛,似乎也想着多挣的银子也有自己一份,脸上的不服也渐渐化开。

    降低成本,提高产量,对工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两件事更重要?

    李肆随手给他们堆了一间小砖屋,加上一些小玩意,就把这两件事都办到了。

    “结果跟预计有点偏差……”

    李肆汗颜,他可没料到,有了蓄热室,连生产时间都省了,不是关凤生经验足,烧塌了这炉子,那麻烦可就大了。

    “四哥儿,我相信你真会炼钢了。”

    关凤生一点也不在意这点偏差,这可是大大的好事……

    炼钢不是现在的要务,证明了自己的蓄热室有效,李肆看向邬炭头,后者点头连连。李肆的真正计划要着落在邬炭头身上,有眼前的实例在,邬炭头开始相信李肆的说法,他准备开足马力,朝着李肆给他提出的要求前进。

    接着炉工们自然又都揪住了李肆,问他这小砖屋为什么能有这么神奇的功效,李肆也只能像之前回答何木匠那样来敷衍他们,同时还邀请他们参加日后的“讲座”。关凤生却压着嗓子,冷声提醒炉工们保守秘密。

    这点他不用说,炉工们都知道,这年头技术就是吃饭的本钱,他们也都算是关凤生的弟子,当下都凛然点头。

    想到不必再欠债,炉工们激动难抑,纷纷扬扬地议论着,接着又投身到炉子的维修加固中。李肆一颗心放了下来,也来到河边换气。

    这番改造,银子没办法直接落在关凤生他们手里,都得填到账面上他们欠钟老爷的债务里,但却能将他们从钟老爷的泥潭里拔出来,这还只是长远规划的一步。要解决皇粮问题,要挣到起步资金,还得看邬炭头那边的进展。

    李肆正在想着,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

    “在闹什么呢!?怎么炉子变成这副鬼样子?”

    李肆心口一沉,赖一品来了……

    赖一品并不是一直呆在矿场里,他可是县里的衙役,又一直兼着凤田村这一带的里排,换在李肆那个时代,那就是有着公务员身份,黑白通吃的地方一霸。

    可跟那个时代不同的是,他手里还没掌握着多少“不可抗力”,在人数大致是战斗力的这个时代,赖一品还不敢太过欺压凤田村这帮矿工,基本都只搞些小动作。

    “李肆,李肆在吗?”

    李肆冷冷一笑,刘婆子告状挺利索的,钟老爷的反应也够快。

    转身走过去,关凤生身边,一个瘦弱阴桀的汉子正冷冷看着他,那眼神粘在李肆身上,就跟握着一只癞蛤蟆的手感似的,让李肆特别不爽。

    赖一品根本就不关心什么炉子,关凤生在一边解释,他应该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见到李肆来了,嘴角勾出一丝冷笑。

    “怠工?”

    听赖一品劈头就扯这事,李肆倒还真有些措手不及。

    “三天没上工,你在这矿场的工,没了!”

    赖一品恶狠狠地说着。

    李肆无所谓地耸肩,没了就没了,他现在可不指望每个月那七八钱银子,也不可能每天至少十小时在矿洞里忙乎。

    “关凤生,你这三年来的积欠,得缴清了吧。”

    赖一品话锋一转,就到了关凤生身上。

    “康熙四十八年,你关家欠正税一两三钱,四十九年,欠一两一钱,五十年,欠一两四钱,算上火耗、均平和杂派,总共是十三两六钱!今年你还是甲首,甲下历年积欠总共八十六两五钱六分,加在一起,爷仁义,给你去个零头,就一百两整!三日内不缴清,你就等着清田卖屋吧!”

    赖一品有备而来,数字精确,语气果决,毫无还价的余地。

    李肆皱眉,积欠?之前见他李家的单子上并没积欠,接着才恍悟,自然是关凤生田大由帮他给补上了,而他们却还拖着积欠,这赖一品,是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你家那点旱田,再加上宅地,别说一百两,十两都不值。看来你得接下知县李老爷的拘票,好好在班房里呆上一阵了。”

    赖一品狰狞地笑着,眼角却一直在瞅李肆。

    “赖大少,积欠大家都有,不止是我们一家,你怎么专门盯着我要呢?还有那陈年积欠,我只是今年的甲首,怎么就轮到我赔付呢?”

    关凤生咬着牙抗声道。

    “你管我盯谁?你们家是不是有积欠?有积欠是不是该追?至于那陈年积欠,哪条章程说了当年积欠归当年甲首?难不成王法由你随口说了算,不是爷我说了算?”

    赖一品不耐烦地说道,关凤生语塞,不管是数字,还是这“道理”,还真是无懈可击,赖一品完全是“依法办事”。

    周围的人慢慢围了过来,见人聚得多了,赖一品冷哼一声:“话就带给你了,三天,就三天!”

    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对关凤生道:“我这人心好,能帮乡亲的绝对不皱眉。老实跟你说,你把你家二丫头打扮好,等着三天后我来接人,这积欠,我帮你解决。”

    原本还一脸诚恳,马上又变得阴冷无比,接着赖一品压低了嗓音:“不送人,我也不要你的钱!这矿场,我可不在乎谁租。只要我一句话,钟老爷就能转给刘村的人,你自己掂量!”

    他挺直了腰板,瞅住了李肆,“李四,再过几天,咱们也算是连襟了,记得上门来喝杯酒哦,哈哈……啊哈……”

    李肆和关凤生对视一眼,这才明白,垂涎关二姐的,不是钟老爷,是这家伙!

    关凤生两眼冒火,就要揪住转身而去的赖一品,李肆拉住了他。

    “赖大少,你确定有这些积欠?”

    李肆沉声问道。

    赖一品头都不回地甩过来两个字:“废话!”

    李肆点头,再不多话,积欠……,之前看自家那张“执照”,他就觉得康熙五十年这个年份有些熟悉,刚才赖一品再次说到这一年,他终于记起来了一件事,说起来这还拜那些口口称颂“盛世大清”的满遗所赐,他才会记得这么牢。

    “这个恶徒!”

    关凤生看着赖一品的背影,恨得全身都在打哆嗦,说是要积欠,其实就是在勒索他的女儿。可他却毫无办法。李肆刚刚在矿场里整出了前景,这赖一品就借着矿场来压迫他就范。整个村子就靠这个矿场活着,钟老爷真不再租给他们,一村人还不得等死?他关凤生担得起这责任吗?

    理智地衡量得失,他不得不低头,这就是他会这么愤怒的原因。

    “关叔,别气着了,这事我来解决。”

    李肆目光阴沉,这个赖一品,居然这么懂人心,拿着村民来要挟关凤生,可不是一般的地痞恶棍,要斗这家伙,就得一棍子打死,而恰好,自己应该就握着这家伙的七寸。

    逼债要人?看不逼死你!

    李肆心中冷笑,关凤生无奈地咬牙,也只能相信李肆了。

第十二章 做人的方向

    “不整治李四?”

    刘村的刘宅里,刘婆子脸上余恨未消。

    “没借口,怎么整?三天后你跟着我去关家,只要那李四在村里,就把他抓起来,办他个持刃行凶!凤田村那些土杆子也无话可说,等进了班房,他是死是活,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

    赖一品悠悠说着。

    刘婆子皱眉:“那……那万一他要是不在,或者是没揣刀子呢?”

    赖一品看傻子似地看了她一眼:“那李四对关二丫头那么在意,怎么可能不在?至于什么刀子,他没揣,随便找把刀子塞他身上!县里的杨典史不听我的,难道还听他一个草头小民的?”

    他一脸笃定:“我还给萧把总递了话,不想在,他也得在!”

    刘婆子一脸谄笑:“还是赖大少历练深,啥事都滴水不漏!”

    出了刘家,赖一品微微皱眉。

    “李四问那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会知道那事?不可能……去年不管是县衙,还是大哥他们,都在着意掩着,他一个圈在这方圆百里地的穷汉怎么可能知道?算了,傻子的心思可不能去揣摸。关二丫头那张小脸,啧啧,就跟玉瓷似的,养上几年,那还不是个大美人……”

    接着他将这点烦恼一甩了之,脑子里转起了龌龊的漩涡。

    “康熙五十年,去年……唔,没错,我隐约记得县衙外贴过告示,满篇都是什么皇恩浩荡,尾巴下隐约有什么轮免的小字。贴得又高,那罗师爷又写得缭乱,没谁仔细看,我也只扫了一眼。”

    凤田村西面十七八里地是一个渡口,顺带也成了这方圆百里内的一个墟市,来来往往人流频繁,金山汛的绿营还在这个叫西牛渡的地方设了五名塘兵【1】。

    墟市附近有一座简陋的书院,这就是李肆曾经读书的私塾,在这他见到了昔日的塾师段宏时段老秀才。六十多岁的老秀才貌不出众,干瘦矮小,隐隐贴着“猥琐”二字,可这老头的名头却不小。据说每位知县到任,拜访当地乡绅名流的名单上都有他,只是老秀才淡薄名利,始终避之不见,也连辞了好几次县学的训导(教谕助手)。

    李肆前身资质鲁钝,不怎么入段老秀才的眼,这会过来拜访,问到了事情,段老秀才啧啧品着茶,懒懒应着,话语里那点拒人的疏离再也明显不过。

    “请问老师,府县老爷罔负上谕,欺昧恩蠲,会是个什么罪名?”

    李肆也不理会老头的淡漠,径直问下去。

    “只以部议的话,论公罪,最轻永不叙用,论私罪,最轻发遣【2】。”

    英德也是产茶之乡,老秀才的心思还在茶水上,随口回着李肆的问题,只想着赶紧把这个昔日的穷苦学生打发走。

    李肆向老秀才行礼道别,他来找老秀才,就是确认这事,现在目的已经达到。

    老秀才淡淡颔首,摩挲着紫砂壶,又是一小口茶抿入嘴里,忽然嗯了一声,茶水差点从鼻孔里喷了出来,他咔嗒一声将茶壶顿在桌子上,人也站了起来。

    “站住!”

    别看人老,这一声吼,中气十足。

    “李四,你要做什么?”

    老秀才眼神清亮,似乎能穿透人心,李肆转身,并没被他这蕴着什么“浩然正气”的威势压倒,只淡淡和他对视。

    李肆是在权衡着利弊,回忆着老秀才过去的言行,李肆觉得,自己这老师应该跟钟老爷等人不是一条道上的,或许有利用的价值,索性也就赌了。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在老秀才眼前展开,老秀才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狠狠抽了一口凉气。

    “李四,你辞学之后,就一直在凤田村呆着,如何能知此事?我记得县里也就一些读书人,还有乡绅老爷们知道,可大家也都只是心里有数,并未向外流传。”

    纵然是之前的老师,李肆这会嘴角也忍不住抹上一丝鄙夷。

    “老师,官绅不传,读书人也不传,不等于春风不传,纵然我在矿洞田头上,如此浩荡仁厚的皇恩,也能感受得到。”

    老秀才嗯咳一声,很是有些尴尬,李肆话里的讥讽再也明显不过。

    “此事复杂,就算传给了你们,你们也未必能从中受益。”

    他指了指那张纸,神色凝重。

    “倒是这单子……经手的里排和书办,未免太过胆大,真要起了风波,光他们自己可是兜不住的。”

    李肆冷哼:“老师,不是他们逼我,我也不会行此险招。”

    将赖一品逼积欠的事情一说,老秀才眯起了眼睛,连连点头:“这的确是自寻死路……”

    然后他温声问道:“如果你只想免了皇粮,这事我可以说合。”

    李肆摇头:“老师,今次只让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松开,后面它再掐回来,我可就没丁点反抗之力,不奢望断掉整只手……”

    李肆指着那张纸上的一个名字,郑重看住老秀才。

    “但断掉一根手指,却是必须的。”

    老秀才呆了好一阵,叹声道:“李四,你读书不行,做事却很有章法,早将这心思用在读书上,又何至于有这难事?”

    虽然老秀才站在自己这一边,可这话李肆却不爱听:“满天下读书人,张口好大道理,却还要草民等面对如此咄咄怪事,这读的到底是什么书?读来又有何用!?”

    老秀才的表情怪异了,像是感慨,又像是追忆什么,憋了好半天,他忽然扬起脖子,哈哈地大笑出声。

    “没错没错!读的是什么书?读来又有何用!?”

    笑了好一阵,他才喘回了气。

    “李四,我五岁发蒙,读了三十年书后,才发现自己虚掷了光阴,你这明悟,未免也悟得太早了点。”

    他深呼一口气,点头道:“你可直接去县城找李知县,以你在此事上的心性,我也没什么可嘱咐的,李朱绶此人器具不足,却还算清醒。”

    老秀才这话出口,李肆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头,他对知县其人并不了解,担心的就是那家伙脑子犯懵,认识不到此事的严重性。

    目送李肆离开,老秀才双眉深锁:“这个李四,以前木讷寡言,看不出什么,可如今怎么一下变得如此……勇决?此事他到底是从何而知?”

    接着他眼珠子转了几圈:“不行,只是他的话,李朱绶说不定还会狗急跳墙,我得帮他一把。”

    心中有了定计,老秀才又摸起了紫砂壶:“这一关能过,这个学生,看来还得捡回来,就不知道他志向何在,值不值得托付。”

    又是星夜,李肆轻搂着关二姐问:“可会认了?”

    小姑娘应了一声,脆脆念道:“认星先从北斗来,由北往西再展开……”

    小手指向夜幕,关二姐已经认得北斗星,贾狗子也勉强合格,可吴石头的进展却非常缓慢。

    “那个北、那个西……还是认不利索。”

    “四哥儿的话不仔细听,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可左右到底怎么着?”

    “左就是……拿碗的手,右就是拿筷子的手,啥,和我是反的?这怎么会……”

    听两个伙伴的对话,李肆终于忍不住笑着出声提醒。

    “石头,你是左撇子,反过来认就好了。”

    费了好一番功夫,吴石头也终于找到了北斗七星,李肆望着星空,眼睛贼亮。

    “北斗七星找准了,看住斗口的两颗星,再向外延伸,大概五倍斗口长那么远,那颗星,就是北极星。它始终都在正北方,认准了它,你们就不会迷路。”

    关二姐和两个少年仰头静静看着,往日神秘莫测的夜空,忽然变得有了方向,顿时心神迷失,恍惚在星光之中。

    “可……认路干嘛?这方圆百里路,咱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吴石头清醒过来,丢出这句话,让李肆感慨万千。

    是啊,他们这些草民基本都只呆在方圆百里之内,生老病死,都不挪窝,这也是历代朝廷,无数先哲的梦想。认路?需要吗?

    “石头,你为啥活着?”

    李肆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为啥……不就是为……活着吗?”

    石头茫然地摸脑袋。

    “传宗接代?

    狗子答道,还偷偷看了一眼关二姐。

    “你们好有志向,比得上猪狗牛羊了。”

    李肆嘿嘿笑着,石头和狗子再蒙昧,也听得出这是讥笑,都羞惭地低下了脑袋。

    “人活着,就像认天上的星星一样,得有一个方向,如果没这方向,那脑子就是一片混沌,跟畜生也没什么区别了。”

    李肆淡淡说着,关二姐眨巴着大眼睛,也陷入到深深的思索里。

    夜深,李肆将关二姐送回关家,发现关氏夫妻还没睡。

    “四哥儿,我不担心自家,只担心你做什么出格的事,你让全村都收好去年的单子,是有什么章程?”

    关凤生该是等了他很久,劈头就逼问起来。

    “关叔,关婶,我得出外去办这些事,在我回来之前,绝不能让赖一品带走二姐!”

    李肆没办法和关凤生仔细解释,只是这么交代着。这已变得熟悉的强势语气,将关凤生的疑惑压了下去,只得沉沉地点头。

    “四哥儿,变得太多,以前还只是个死读书的闷性子,可现在……现在感觉比官爷还强厉。”

    关田氏怯怯地说着,之前在刘婆子家那一幕,至今还在她心口里撞着,这两日她总是在后怕,怕的不是卖了女儿的愧疚后悔,而是这四哥儿会怎么对她。还好他把二姐抢了回来,从那个吼一嗓子,方圆百里都能听到的刘婆子手里硬生生抢了回来!甚至契书都签好了,如此肆无忌惮的行事,她这辈子从没见过。

    “四哥儿肯定有大前程!我就是怕自家的事拖累了他。”

    关凤生脑子里飘的却是李肆对那冶铁炉的改造,炼钢,四哥儿居然会炼钢!说不定他还会……要是能有座自己的矿场,自己还能重操旧业。

    “就听四哥儿的,这道关口,咱们得跟着他一起挺过去!”

    挥开自己的虚妄遐思,关凤生咬牙道。

    【1:清代绿营有三分之一是汛塘兵,汛下有塘,一般就几个人把守,负责稽查哨望。】

    【2:清代官员有公罪和私罪之分,公罪责轻,私罪重。公私之分,看的是主观还是无意,跟公私事无关。】

第十三章 鸟枪把总算个鸟

    “路引?”

    一早从舢板上下来,一高一矮两个汛兵拦住了李肆,听到他们索要的东西,李肆满脸茫然,接着他才认出这两个汛兵就是矿场上的护卫,跟赖一品关系匪浅。

    从凤田村所在的田心河向北,就进到了广东有名的大河,连江。连江向东汇入干流北江。但田心河和连江交汇处是崇山峻岭,要去英德县城,就得向西溯流而上,拐到北面的金山河,北行十多里地,然后在金山渡登岸,再向东行三十里路,就是英德县城。这是英德西南乡村前往县城的必经之地,绿营也在金山渡这个交通要道上设置了汛兵,汛守就是那个姓萧的把总【1】。

    清初沿袭明制,草民外出,依旧要路引。可这路引原本对应的是草民负担的徭役。明朝国策是草民以人服役,所以才有路引,要把草民摁在原地。而到一条鞭法之后,徭役折银,这路引就只剩下治安管制的作用。

    到了眼下的康熙年,路引制度大多也都成了虚文。即便只是一个县,每日往来也都成千上万,否则商货难以流通。都要去找里社开路引,就算开得出来,一路关卡的兵丁也难查得过来,所以除了大城市的旅店等等要紧之处,已经没谁再查路引。

    只是这路引制度毕竟没废除,这两个汛兵刻意提起这老事,显然是在故意为难李肆。

    “没有路引,来历不明!到里面去搜检!”

    分明在矿场上经常碰面,这会两个兵丁却装出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看来他们的目的还不止是要拦住李肆,如果李肆身上还揣着之前那柄牛尾短刀,汛兵就能给他栽上一个“揣刃闯关,图谋不轨”的罪名。李肆不惮以最坏的恶意猜想,要真被他们拉到一边的小黑屋里,就算身上没刀子,说不定也会被他们塞上一把刀子。

    “赖一品事情大发了,你们还要陪着他送死!?”

    李肆退后,冷声恫吓道,他要连这两个兵丁都镇不住,在这鞑子朝还有什么活路?

    他这话一出口,两个汛兵都是一怔。

    “我劝你们趁早跟他掰清,不然自己倒霉还是其次,牵连了你们的上司,小心连你们家人都跟着受累!”

    汛兵对视一眼,目光都带了些惊疑,原本要拉扯李肆的手也停住了。他们和赖一品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紧密,不过是相互利用而已。如果赖一品真惹了什么大麻烦,他们可没有陪着一起跳坑的觉悟。

    “认得几个字就敢随便胡乱掰咧,你不过是个草民,哪知道什么大事?”

    高个汛兵醒过神,认定李肆是在危言耸听,恐吓自己。矮个汛兵原本泄掉的胆气也涨了回来,手又朝李肆伸了过来。

    “认字才知道大事,你们可知那赖一品为什么要盯上我?”

    李肆腰板挺直,那矮个子汛兵的手伸到一半又僵住了。

    “我要去县城见李知县,为的就是这件大事,拦住了我不要紧,你们能拦住凤田村一整村的人吗?”

    听到这话,矮个子汛兵的手再次缩了回去,高个子也微微抽了口凉气,兼着几份工的绿营兵都是老油条,哪能听不出李肆这话里的真正威胁。而更让他们害怕的是李肆说到要去见知县,看来赖一品还真惹上了什么麻烦,或者说是跟凤田村的那帮矿工彻底撕破脸了。

    高矮汛兵对视一眼,默然退到了一边,没尽心办赖一品交代的事,不过落点脸面,真搅和到赖一品和凤田村那帮汉子的冲突里,他们又何苦来哉。

    李肆哼了一声,朝两人点点头,表示他俩很识相,举步正要走,一侧传来一个冷厉低沉的嗓音。

    “李四,威胁说要举村闹事,你这罪可担待不起哦,就不知道你那什么大事,能大到哪里去。”

    转眼一看,一个面色倦倦,像是没睡醒的削瘦男子走出屋子,正用着玩味的眼神打量着李肆。

    “把总!”

    两个汛兵恭恭敬敬地打千行礼,李肆恍然,这该就是金山汛的把总萧胜。

    努努下巴,将手下打发走,萧胜看住李肆:“我可不是手底下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老实人,会被你几句话唬住。老实说,赖一品请托我,要我专门盯住你,我就知道,他确实惹上了什么大麻烦,不过……”

    他懒懒地伸展双臂,抱起了胳膊:“他是钟老爷的妻弟,又是县里的衙役,如果麻烦只是在你身上,他肯定是胜者。就算是凤田村一整村人,他要发下狠,舍得出血本,再有钟老爷撑腰,也能压得下,我可不担心他真会被你扳倒。”

    萧胜叹了口气,带了点看破红尘的萧瑟感,还真不像是李肆印象里只会压榨乡民的一般兵头,虽然这家伙正在干的事情没什么区别。

    “我萧胜也只是带着手下的兄弟们混口饭吃,汛塘下面的乡亲,我尽量不得罪,可像赖一品那样的人,我也不能得罪。所以……李四,你就委屈一下,在我这里待上两天。”

    李肆皱眉,这个把总是个人物,看样子经过不少事,行事很有分寸,要跨过这个人,不认真不行了。

    萧胜侧头,想要招呼手下来押李肆,却听到了这么一句话:“萧把总,你恐怕还只是个外委吧……”

    原本眯着的眼睛张开,萧胜扭头,看住李肆的目光不再散漫,像是刀子似地直射而来,语调也更冷了几分:“萧某的手下,自认管教还严,不会对外张扬军务。你一个愣头小子,可不要妄言军中之事!”

    一语中的,李肆心中有了底,可他感觉火候还不够:“啊,我是不是猜错了,甚至是……额外外委?”

    绿营兵制里,正式的把总品级可不算低,正七品,是所谓的“经制官”,也就是正规军官。而外委就不一样了,有外委千总、外委把总两级,到雍正年代,这两级临时编制才纳入到正规军官的行列,给了正八品和正九品的顶戴。而“额外外委”,根本就不是官了,只是比马兵等级稍高一些的兵。

    萧胜的眼睛又眯了起来,上下游动的目光却将心中的惊怒隐隐显露出来,脸肉也在微微跳着,牵动了脸颊下方的伤痕,让他原本还算端正的面孔看上去多了几分狰狞。可他无法确定李肆此话的背景和来意,一时没能有什么回应。

    眼下不是出操,也没校阅,萧胜自然没穿官服,他惊怒的不只是被看出底细,按照满清军制,汛守主官必须是经制千总把总,稍微重要一些的地方,汛守职衔更会高到守备一级。这萧胜并非经制千把,却在主持金山汛这么一个大汛,背后不知道又有多少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内情。

    “萧把总别多心,我只是拿你这汛守之事来作个比较,和我所说的大事比起来,根本就不值一提。”

    李肆这话让萧胜稍稍安心了一些,可嘴里依旧硬着:“就两个官阶名级,熟络一些的农夫都知道,你这样的读书人我可见得多了,不说出子丑寅卯,当心这两天的日子不好过!”

    李肆对他级别的猜疑,他没有明确否认,现在这一问,是想确认李肆是不是在瞎唬人。

    李肆无奈地叹气,好吧,反正丢脸又不是丢自家的脸,这是你自找的。

    悠悠望天,刻意避开萧胜的脸,李肆开口说道:“北方有句俗语,不知道南方有没有听过,叫……鸟枪把总,算个鸟……”

    萧胜嗯咳一声,好像差点被自己的唾沫噎住,赶紧左右张望,确认没手下听到,这才松了口气。

    “你……知道我……”

    接着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住了李肆,问题还没问出口,李肆的话又堵住了他的嘴:“你脸上的伤疤,上细下疏,想必是鸟枪炸膛的伤。你左眼眯得总是比右眼多,那该是看照门准星看出的习惯……”

    李肆一边说着,萧胜的眼睛一边瞪大。

    “而你右手上那些烫伤的痕迹,自然就是火绳留下的疤痕。”

    如果有个烟斗,李肆真想学学福尔摩斯,他虽然不是侦探,却是个记者,记者有三宝:眼尖,脚快,嘴刁,这第一项眼尖就是察言观色找对人。萧胜这一身再也明显不过的痕迹,不需要太多推敲就能看出,他的出身,是个鸟枪兵。

    看了看已然被震慑住的萧胜,李肆敲下了最后一大棒:“而鸟枪兵,不太可能升到经制官,就算一时升上去,也会被刷下来,所以才会有那句俗语。”

    萧胜虽然掩饰得极快,李肆却捕捉到了他眼角的一丝红热,由此也松了口气,多亏自己对满清军制还算了解,不仅知道这汛守制度,还了解绿营规则,总算直刺到了萧胜的内心深处。

    清代绿营兵里,鸟枪兵地位最低下,在康熙朝,除了特殊情况,一般不可能升到军官。也就只在雍正之后,才被分出了三分之一的官缺配给鸟枪兵,但也只是书面上的制度。绿营选拔军官,都还是从骑兵、弓手以及刀牌手里选,不管是校拔还是年考,考较的都是冷兵器。

    李肆见这萧胜,一身上下都是鸟枪兵的痕迹,猜到他不该是个正牌把总,也是顺理成章。

    萧胜好不容易调匀了自己的呼吸,却依旧忍不住低笑出声,是一种悲怆的苦笑,“鸟枪把总算个鸟……这话说得真好,想我萧胜,还真作了三年的鸟枪把总,之后如你所说,被刷了下来。现在攀着老上司的交情,讨来了一个额外外委。整日被人叫着把总,却还真以为自己又是把总了,嘿嘿……”

    又是一个苦命人呢,李肆心想,自己真不是故意的。

    【1:清代绿营,身兼治安联防、走私稽查、保镖押解乃至地方差役等等无数职务为一体,一直到太平天国时期,总数都在六十万左右。其中三分之一是汛塘兵,在县以下的乡村和各处交通要道星罗棋布,有所谓“百里有汛,十里有塘”的部署。】

第十四章 我为消灾而来

    这个鸟枪把总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目光片刻就恢复了清灵,他盯住李肆,缓缓摇头:“以你的年纪和经历,不可能知道这些军中事……”

    李肆点头,要说什么后知三百年,萧胜也不会相信,言外之意,是在追问他背后还有谁。

    “我已经说过,提这些事并无他意,只是要萧把总你明白,我刚才所说的大事,可不是唬人之言,那确实是你绝对不想牵扯在内的大事。”

    李肆这话的份量,萧胜现在掂量出来了,刚才随口说出了自己的底细,他已经明白,这个少年真不只是读了几本书那么简单,那么这大事,当真也不是他能随便掺和的。

    萧胜也是个果决之人,咬了咬牙,利害就权衡清楚了,“我今天没见到过你……”

    李肆笑了,朝萧胜拱了拱手,正要走,萧胜忽然又说:“你也没见到过我萧胜……萧把总。”

    这是在警告李肆别向外散播他萧胜的底细,李肆会意地点头。

    “老大,你怎么……”

    见着李肆和萧胜攀谈了一会,就悠悠然甩着袖子走了,那一高一矮两个汛兵靠了过来,满脸不解地问自己的头儿,语气和之前当着李肆面时完全不同,如果李肆还在这,就会对这萧胜的评价再升高一截,以一个额外外委的身份,能将手下人笼络到这种地步,确实不简单。

    “你俩谁去钟府一趟,找到赖一品,跟他说,那个李四想去县城,但被咱们挡了回去,但他要从其他地方绕道过去,咱们就爱莫能助了。”

    萧胜这么说着,两个手下更是诧异,萧胜无奈地叹气:“那李四并非一般人,他与赖一品的争斗,可不是咱们能掺和的。可咱们终究拿了银子,得给那赖一品一个交代。”

    两个手下连连点头,矮个子一脸受教:“咱们有老大罩着,日子才总算过得滋润了一些,听老大的,准没错!”

    高个子仗义,拍了拍胸脯:“我去钟府!我嘴笨,照着老大的话说一通就好。”

    过了大半个时辰,又一个人在金山渡登了岸,找到了萧胜,劈头就问:“凤田村的李四,你见过了?”

    这个人萧胜认识,不敢太过怠慢,赶紧点头,来人正是段宏时段老秀才。虽然有俗语讲“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可那是战时。眼下这满清也沿袭了明朝文贵武贱的习气,正二品的总兵也未必能压得正七品的知县低头,何况段老秀才还是县里的名人。这老头要被惹毛了,一脚一个把他们踹下河去,萧胜也不敢把老秀才怎么着。

    见萧胜脸色不对,老秀才诧异不已:“你没为难他?别跟我搪塞,我知道你们跟钟上位赖一品的关系。”

    萧胜苦笑,怎么没为难?结果却被人家连裤子底都扒掉了……

    正义凛然地说什么我们当兵的怎么可能为难乡亲,萧胜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在脸红,老秀才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揭穿了他:“是被那小子给哄住了?”

    被逼到退无可退,萧胜这才醒过神来,迟疑地问老秀才:“那李四和老先生你……”

    老秀才利索地点头:“他是我门生,怎么?是用了我的名头,你才放的他?”

    萧胜暗骂自己太笨,他就在想那小子背后应该还会有人,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老头!接着又暗骂李肆不地道,早说是段老头的弟子,他又何必多事!?

    见萧胜这神情,老秀才嘴里啧啧有声:“没用我的名头?这小子,真是有能耐呢。”

    没理会心绪已然混乱的萧胜,老秀才甩头就走,还丢下了一句话:“别跟钟上位赖一品掺和了,这事你们不但掺和不起,还得去烧香抱佛,祷告你们不会被牵连上吧。”

    萧胜脸色彻底转白了,连忙吆喝着手下去追那已朝钟府去的高个汛兵,之前安排的什么交代,看来还是免了的好。

    在萧胜正忐忑着是不是真要去烧香的时候,李肆已经点起了一柱香。

    这会他已经来到了县城十多里地的麻冈寨,唐末黄巢造反,荼乱到了英德,麻冈寨的曹寨主在此抵抗,死后他的妻子虞夫人继续领兵抗敌,由此也获得了曹主娘娘的神名,一直流传到了后世。在李肆那个年代,已经被尊称为北江女神,虽然不如源自福建的妈祖娘娘那么显赫,却也是广东有名的土著神明。

    李肆来祭拜曹主娘娘,不过是在半道上见到了这座神祠,在信仰上,李肆就是典型的华夏人,有神拜神,有佛拜佛,求个吉利,意思而已。

    发下愿望,祷告娘娘祝他这县城之行顺利之后,李肆接着上路,剩下十多里地,一路小跑,也花不了太长时间,很快就见到了县城那低矮的城墙。

    英德县城在北江西岸,城周三里,明代编户九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城。但即便是在明代,也不是所有人都住在城里,更不用说人口日增的清代。

    就见城外乱七八糟铺着大圈的民居,一条石板路劈开民居,直通小城的城门。而在土路与石板路交汇处,也还守着几个兵丁,不过来往人色匆匆,他们也基本就是个摆设,李肆没料错的话,这些兵丁都是闲汉,被真正的绿营兵雇来站桩而已【1】。偶尔见着拉车扛货,面目憨实的路人,就伸手讨几个铜子,对李肆这种两袖清风的人根本就不搭理。

    踏上石板路,瞅到路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本县父母田大爷仁德恤民……”等字样,是一篇颂文。李肆这才记起,英德县曾经也有一个青天老爷,名叫田从典。算算他任英德知县是十七八年前,雍正年间官至尚书,眼下应该也是高级京官了。他在英德减杂派,修路桥,兴文教,作了不少实事,这条石板路该是他主持修的。田从典在英德名声很高,英德人都以“田大爷”尊称【2】。

    只是眼下这石板路已经破旧不堪,再想想自家和村子里的境遇,李肆心中感慨,人去政息,青天再清,也只留下空谷回声。

    “我可不是田克五……”

    小城的县衙后堂,一个面目白净,看起来还颇有几分贵气的中年人坐在书案后,正摘了冬帽,一边瞅着那上面的黄铜珠子发呆,一边嘴里嘀咕着。他穿着一身青蓝官服,补子里一只呆头鹅(鸂鶒)在碧涛之上追着红日,一看就是位七品文官。

    “罗先生,他田克五田从典,三十四年知英德县,一直呆了三任都没挪窝!四十二年委屈了一下,四十三年就进了都察院,四十九年迁了左通政,现在才两年不到,又迁了光禄寺卿,我能跟他比?”

    英德县知县李朱绶刚退了堂,正受着自家罗师爷的勉励,可效果似乎不怎么明显。

    “别说往上走了,今年广东府县这一劫,还不知道能不能避得过去呢,只希望那杨冲斗,别到处乱攀咬人。唉,今年这收成,看来是亏大发了。”

    一个清瘦的老头稳稳坐在书案边的太师椅上,举着一锅烟,呼噜噜抽着。这就是罗师爷,掌管着李朱绶的钱粮刑名,每年拿李朱绶的六百两银子。听到东主意有所指地在叫穷,嘴角边的胡子微微掀了一下。

    “东翁,去年借恩蠲备下的余银,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李朱绶唉声叹气,有心想扣点罗师爷的年脩,却被软绵绵一句话顶回来,也不敢再在“收成”这个话题上深下去。

    “近日朝廷风紧,东翁还可压压白总兵。”

    罗师爷职业道德不错,依旧尽心提醒着东主。

    “白蛮子那家伙……”

    李朱绶正一脸愤慨,有门房进来了,举着一张名刺。

    “老爷,有凤田村人李四投名求见。”

    李朱绶双眉高竖,啪地拍了桌子。

    “没功名?没官身?草民一个,居然也敢举名刺,是他吃撑了还是你喝晕了!?叉出……等等!这个……姑且一见。”

    那张名刺背面写着两个大字:“消灾”,这可触到了李朱绶的神经,毕竟是官老爷,调门就像是在玩漂移,连点烟尘都不带。

    “凤田村人李四,拜见父台李大人……”

    李肆进到县衙后堂,面对李朱绶,咬紧了牙关,弯下膝盖,就准备叩拜这位父母官。没办法,他没功名,不跪这一下,那可就万事皆休,就跟必须给门房塞上几分银子一样。

    “免礼免礼,李四?果然气宇不凡。”

    李朱绶一脸笑意地抬手虚扶,李肆的膝盖只在地上点了一下,就顺水推舟的直了起来,心想你不要这一拜,后面可就再没了。

    他这么一顺水,李朱绶的眉毛就像撞上了礁石的小船,径直拧了起来,还真没见过这么顺竿子往上爬的家伙,怎么就把自己的客气当真了呢?

    可县官老爷终究是有涵养的,瞬间遮掩了不快,换上一副春风盎然的面孔,开始跟李肆谈论起乡村的风土人情,丝毫不提李肆的来意,让李肆充分领教了官老爷们做事交际的派头。

    扯了老半天,话题才进展到庄稼收成,一直唯唯诺诺顺着李朱绶的李肆终于不耐烦了,找着了李朱绶喘气的岔子,沉声开口。

    “李大人,草民今日所来,是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何事呀,至于如此惊惶……”

    李朱绶拖着长长尾音应着,心道果然是个乡间草民,一点也不知礼,咱们的前戏还没作完呢。不过他也松了口气,这前戏没人配合,还真是挺累人的。

    李肆将一张纸掏了出来,双手展开,清清楚楚地展示在李朱绶面前。

    “这张纸上的事情,想必大人应该看得明白。”

    李朱绶差点想一口唾沫吐李肆脸上,这不是纳粮单子吗?我还能不明白?神神秘秘的,搞什么名堂!?

    原本还以为这个李四是为着他眼前正头痛的大事而来,现在见这单子,李朱绶预料落空,一肚子无名火猛烧起来,就想着好好训斥李肆一番,然后命人将这个粗鄙草民叉走,目光忽然被那张“执照”上的日期给拉了过去。

    “康熙……五十年……”

    觉得有些不对劲,李朱绶在嘴里低低念着,越念脸色越白,最后哎呀一声,整个人几乎瘫在了椅子上。

    【1:康熙中后期,绿营兵已经腐化,很多兵丁另有主业,只把当兵看作副业。军官甚至还鼓励兵丁另找他业,这样他就可以砍下一半月饷,揣到自己兜里。】

    【2:“大爷”一称,在康乾之间,可不是对老者的一般称呼,德高望重且有官身者才可能得此尊称。】

第十五章 康熙五十年,可是很重要的一年

    康熙五十年!

    “李大人应该还记得吧,康熙五十年上谕,自五十年到五十二年,所有应征地亩、人丁银,连带历年积欠,全国各省,分三年轮免……”

    李肆的话音飘飘摇摇地响着,李朱绶的眼前金星乱冒,他下意识地在心里默念:“直隶、奉天、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所属除漕项钱粮外,康熙五十年应征地亩银、人丁银并历年旧欠俱着免征……”

    这就是李肆提到的“大事”,康熙五十年,“圣祖仁皇帝”免了全国钱粮并带积欠,原本康熙想的是在即位五十年这个吉利年头一次搞定,可这显然不现实,只好将全国诸省分作三份,三年轮着免除,而广东就在第一轮里。这事可是满遗们翻来覆去念叨的仁政,李肆记得再清楚不过。

    之前赖一品不仅收了康熙五十年的皇粮,还给出了正式的纳户执照,这可是明目张胆地隐瞒恩免,而接着赖一品来找关凤生催要原本已经被免除的积欠,更是欺君昧上。

    就靠着这张盖有知县大印的纳粮单子,李肆确信自己能整死赖一品,那家伙不知道犯了什么傻,在免了皇粮的那一年,还发出征收皇粮的正式凭据,根本就是将自己的菊花掰开,邀请别人来捅。

    李肆还推断不出赖一品开这单子的心理,但粗略想来,多半也是欺负他们这些草民没有见识,有恃无恐。

    可赖一品怎么也想不到,获得了新生的“李四”,是个前知三千年,后知三百年,论见识当世无人能及的怪物……

    李肆在问李朱绶记不记得,李朱绶心中大喊,他怎么能不记得!?

    去年就是借着这场轮免,他跟乡绅胥吏们瓜分了一万多两正税银子,虽然钱不多,可这是凭空掉下来的馅饼,还让他跟乡绅胥吏们的关系很是推进了一步,换在寻常,两倍于这个数目的银子都难办到。

    他也必须征这正税,否则他的杂派和火耗从哪里来?真要老老实实按皇上的话办,他当年还能有什么收成?靠他一年45两银子45斛禄米来养活亲友家人幕席?

    就算他不想征,里排书办还有乡绅们也得让他征,否则他们的油水从哪里来?

    他当然不会明目张胆地吞这银子,面上该做的都做了,比如让罗师爷缮写的恩蠲通告贴在了县衙外,尽到了将仁厚皇恩广泽草民的义务。让胥吏推着乡绅们征收钱粮时,也小心地叮嘱他们用临时单子,而且还要记得变换名目。他还嘱咐过乡绅胥吏们稍微手松,别逼得草民太紧,坏了大家的好事。总而言之,就是让下头的草民不知道这一年皇上免了大家当年和历年积欠的钱粮!就算知道了,也绝不给那些草民留下什么把柄。

    全国都在这么干,非独他一县,只是手法各异,程度不同,有故意装作没收到蠲免行文的,有压下行文,直到收完钱粮再布告的,也就是所谓的“压蠲黄”。当然也有特立独行的“清官”,李朱绶就记得曲江县那个刚刚被巡抚参劾的知县杨冲斗,他倒是清廉,还派人举着通告牌下乡巡游,惹得全县乡绅胥吏恨他入骨,他被抓起来,不能不说跟这有关。而底下的草民该收多少,还是被收了,只是没揣到他杨冲斗腰包里,全进了乡绅胥吏的口袋。

    历来朝廷蠲免,也都是官绅享受,草民?管他们去死!像是佃田这类的蠲免,表面上地主佃户是六四分,实际上朝廷上下都有默契,地主不免佃户的无所谓,佃户要闹,那就是大罪。

    但这蠲免之事,也历来是朝廷的脸面,继续收草民的无所谓,却绝不能摆到台面上,更不能留下这么直接的把柄。

    眼下这个李四,忽然丢出来一张写着康熙五十年,盖着他知县大印的纳粮单子,看这纸这章这墨印,绝对不是假造,顿时惊得李朱绶脊背发凉。这张单子别说是到了京里,就只是在广东巡抚满丕那头满狗眼皮子下过那么一眼,自己这辈子就完了。

    大家都能捂得好,就你这么蠢,拉屎还照着自己名字拉了一圈?满丕参了杨冲斗,却被杨冲斗儿子杨津叩阍给拦住了,心中正窝火呢,他李朱绶这欺昧皇恩,隐瞒恩蠲的罪名可是实打实的,就算今上宽仁,他怎么着也得被扔到宁古塔去充军吧。

    宁古塔……充军……这怎么行!

    涣散的眼神里,一股狠厉渐渐凝聚起来,李朱绶盯住了那张单子,就像是看着一张生死判书一般,只要他毁了这张单子,就什么事都没了……至于这个李四,有一百种办法坑了!连功名都没有的草民,谁会在意!

    见李朱绶的眼神有些不对了,李肆暗自冷笑,这些当官的,反应还真没一点偏离他的预料。

    “李大人,就这么一张,可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凤田村整村,一百多张单子,都是这样的……”

    李肆悠悠说着,正想扑上来的李朱绶像是被一柄大铁锤敲中了胸口,差点一口热血喷了出来,他艰辛地开口问:“一……一百多张!?”

    “没错,这位里排负责的丁口,应该就是一百多户。”

    李肆特意点了点单子上那个名字,李朱绶这才看明白了那个姓名,目光在那刹那间变得无比恶毒,李肆知道,估计李大人这会正在复习着这辈子学来的所有骂人的词汇。

    嗯咳!

    眼见李朱绶有些失了方寸,李肆正要继续推下去,屋子后面响起一声咳嗽。

    “我……我内急……”

    李朱绶像是落水之人揪住了救命稻草,慌慌张张出了后堂。

    李肆知道李朱绶这是要跟师爷商量,可他一点也不担心,师爷基本不会怂恿东主把事情干绝,他们更喜欢调和。

    “皇上宽仁,此事只要处置妥当,不会有什么麻烦……”

    另一间屋子里,罗师爷安慰着东主,虽然他兼管钱粮刑名,却并不掌印,所以还是一脸置身事外的悠然。

    “妥当?怎么妥当!这单子是怎么开出去的?那个里排赖一品不知事情轻重倒也罢了,可书办杨夏却是知道此事厉害的,怎的他也这么糊涂!?”

    李朱绶在屋子里滴溜溜转悠,红着眼睛,捧着脑袋,使劲地在回忆,去年是什么时候把知县大印给了杨夏,让那书办能开出这些单子。

    见东主心绪不宁,罗师爷叹气:“盖上百多张单子,也不过一刻来钟的功夫,杨夏多半是趁着办理其他事务的时候顺手开的,想的估计也是乡人无知。现在紧要的不是去查找原因,而是如何善后。”

    李朱绶喘着粗气,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赖一品,是钟上位家的恶狗,钟上位背后还连着白蛮子。杨夏,是典史杨春的弟弟,世代都是县里的胥吏,势力盘根错节,我都得让着三分,这两个都不好整治,而另一边是一百多户草民……”

    话没说完,意思却出来了,整治一百多户草民,总比整治乡绅胥吏来得轻松。

    罗师爷微微摇头,刚才嗯咳一声把李朱绶拉出来,就是要提点他别动歪脑筋。

    “东翁,去年山西陈四、福建陈五显的事,你还记得吧。

    话题骤然一转,李朱绶有些不适应,呆了片刻,才连连点头。

    怎么能不记得?陈四一案,说的是山西人陈四带着族人一百多口逃荒,流窜多省。在山东被控抢劫,刑部受案,部议陈四无罪。结果皇上却发话了,将这群卖艺为生的流民认定为鸠党,还拿朱三太子的事来比,一大堆尚书督抚被降四级、降五级留用,刑部尚书郭世隆还丢了官,陈四一路所经的州县,主官全都被降被贬,是去年轰动朝野的一桩大事。

    事后大家都清楚了此事的根子,原来是陈四供认说之前晋陕旱灾,多省都活不下去,不得不一路流亡,而刑部居然还具案报备,认了他的供词,这不是坏了康熙爷登基五十年河海宴清万民同乐的名声吗?

    福建陈五显案就更扯蛋了,福建草民抢米,危害乡绅,提督蓝理受令进剿,杀了八十多人,然后被康熙斥责为屠害良民。原因是什么?不就是蓝理煞逼,居然写成题本,当作战事来报捷吗【1】?题本一上,跟陈四案刑部具文一样,那就成了朝廷正式文书,也就是所谓的“官方说法”。

    康熙正想着这一年能成为他治下最安宁的一年,这下可好,居然有造反的,朝廷正式文报都承认了,这不是两耳光扇得他眼冒金星吗?蓝理顿时成了众矢之的,同省督抚连带地方官赶紧将脏水全泼蓝理身上,甚至连他在台湾的恶事都翻了出来。这个昔日的平台骁将,灰溜溜地被拿到京里入旗看管起来。

    可罗师爷,说这两件事是什么意思?

    罗师爷把话说透了:“如今这关头,事涉草民,就得慎重。一个草民好说,可一百多户草民,东翁,如何都能整治得服帖?这可比整治两个人难多了,万一漏下一两个草民捅到县外,事情就难收尾。再说此事归根究底,责不在东翁身上,又何苦为他人火中取栗?”

    李朱绶平静下来,罗师爷要他别想着整治草民,那肯定也不是要他去整治另一方。

    他恭谨地问:“以先生所言,该当何处?”

    罗师爷晒然一笑,胸有成竹:“去岁蠲免,知道的人也不少,这个小子不过一介草民,估计是从他人那得知了此事,想来卸些皇粮之差而已。只要答应免了该免的钱粮,将单子收回来,此事不就结了?”

    李朱绶一跺脚,差点抽自己一耳光,果然是越急越乱,这么简单的处置,他居然就没想起来!?

    可接着一想到钱粮,心中就是一痛,话语依旧带着迟疑:“这一里的钱粮,也得有个一两千吧,今年这可是亏大了!”

    罗师爷继续摇头,这东主有时候算得精明过头,有时候却不会算数了,“东翁,上谕免的是正税,何曾提到过加派?”

    李朱绶眼睛亮了,算起来也不过是一二百两银子的事,心中顿时安定下来。

    【1:题本是各省督抚、提镇,各部大臣向朝廷提交的正式文报,在康熙后期,因为奏折制度的兴起,题本已经成为官样文章。也正因为如此,题本就是朝廷脸面所在,奏折里可以说的事,题本里却不一定能说,或者必须换个说法。堂而皇之地写上灾祸、战事,是很丢圣上脸面的,而圣上的脸面,就是朝廷的脸面,朝廷的脸面,就是最大的政治。康熙再宽仁,但谁扫他的面子,他就会让谁过不了日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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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清介绍:
回到满清,身为草民,带着大家剪辫子、杀鞑子、过上好日子,就是这么简单。
一样的事情,不一样的道路。
(本站郑重提醒: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切勿模仿。)草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草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草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