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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十八 相会总有时

    方道士的行囊,正是吕道长当年游历时所用的那只青sè布囊,时rì久了颜sè早已泛白,布带上多处也是磨破了皮。看起来很是有些寒碜,挎在肩上就像挎着一只破书包,方道士又极好面子,自是甚觉丢人,所以一般来说都是用剑扛在肩上,挑着走的。由此可见方道士是一个爱美的人,是一个风度翩翩英俊潇洒的剑客。

    这个剑客不走寻常路,也是一个孤独的剑客。

    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听起来是挺威风,也神气,可是真正做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子事儿了。你看,一修就是三种内功,三清剑法还得重练,还要看书还要走路,还要吃喝拉撒睡等等等等的,所以说,太不易了!所以说方道士即使是三生有幸遇到了高人,隐儒,要成为一个绝世高手一个大侠一个英雄,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是这一次方道士认真了,真的认真起来了,或者说是,叫真儿了!

    而一旦方道士叫了真儿,那么,有些事情就,不一样了!

    书就在包里,六册!

    一本青萍剑诀,一本诗词一本歌赋,一本兵法一本史书,还有一本,胡云异志。

    《胡云异志》,就是记载鬼怪故事,可以修道成仙的那种。

    都是取自老夫子两箱书中之,jīng华读本。

    囊中亦有仙丹,三瓶固本培元丹,为上清宿野道所制。

    宿道长是有先见之明,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还有半卷神功,空冥神功。

    自是一卷,卷起来的。

    还有半瓶见笑,还有一些散碎银子。

    别无它物。

    这些就够了,方道士白天行路晚上行功,rì服一粒仙丹,百忙之中抽空修三清剑法读胡云异志,将自己的rì程安排得满满当当,每一天的生活都过得很充实很快乐。当然行路的时候方道士也不闲着,方道士总是在思考,思考人生,思考天地万物可为我师我为天地万物之师的道理,眼看着很快就要天人合一了。

    究竟方道士此时武功文采到了何种境界那是谁人也不知道,因为一路行来又是一月有余,但方道士就连哪怕一点皮毛小事也再没遇到。当然,方道士也想试一下,而且心情极为迫切,所以方道士一路西南而行直往南山而去,并没有去那一座长久以来向往之中的繁华大都市,隆景朝的京都,京城。

    方道士是要去南山禅宗,去找他的小弟,无禅和尚。

    那一个约定,谁也不曾忘。

    顺便看看那个好看的花和尚,灵秀。老夫子说他是一个大英雄,那可真是抬举了他,方道士并不相信。他还欠方道士一个头来着,方道士一定要去和他算算这笔旧账,连本带息,好好儿摸他几下。何况此时方道士也知道了,大名鼎鼎的哑僧就在南山禅宗之中,那是一个与老夫子齐名的前辈高人。

    方道士一定要去见识一下,南山,禅宗。

    《胡云异志》是方道士看得最多的一本书,因为方道士不去看字,只会看画。因为那里面真正靠谱儿的只有一张图,山河地理图。月余来便循着图择路而行,晓行夜宿,城镇不入,方道士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又走到了哪里。但沿途风景可见,较之山河地理图,方殷知道自己并没有走错,而南山禅宗,就快要到了。

    无禅!无禅!

    一晃过去几年,无禅怎样了?可还记得方殷这个大哥,可还记得无名泉边义结金兰?实则只在近rì,一天天走近南山禅宗之时,方老大才越来越多地想起了无禅和尚。记忆早已模糊,方殷只记得那是一个浓眉大眼龙jīng虎猛的小和尚,而无禅也已长高也已长大,方殷也不知再次见到他自己会不会,认出他来。

    方道士内心对于无禅和尚总有一种愧疚感,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那个小和尚,方道士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无禅对他一直念念不忘,而他总是将无禅放在脑后,十天半月也想不起来一回。但在上清的时候,每当想起无禅,方殷总会久久地望向南方天际。方殷知道那里也有一座大山,里面住着一个又傻又可爱的小和尚。

    是的,方殷来了。

    巍巍一座大山,已是近在眼前!

    广袤无垠的苍茫大地上,巍然矗立着一座大山。只一座山,无峰无脉,也不甚高,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小小的小山包,是那样孤独,又是那样静默。那,便是南山。然而近之,驻足山下,却发现它是那样雄浑而博大,又是那样厚重而肃穆!立于山前才知道,自己也不过如同小山包下的一粒微尘。

    与上清迥然不同,如果说上清山脉是一条连接天地的巨龙,那么南山便是一只四平八稳的洪钟。正因简单,所以愈显恢宏,从而有着容纳万物的森森气象。正因其孤独,使得此山有若远古神灵身躯所化,无声无息存于世间,依然用那无尽的苍凉默默见证的岁月的变迁。方殷来到了南山,来到了这座孤独而雄浑,同样能够震撼人心,令人仰视膜拜又能够从中汲取到无穷力量的一座山。

    方殷立于山下,仰目久久观望。

    山与山之不同,正如人与人之不同,正如方殷与无禅。

    无禅!无禅!方殷来了,你可知道?

    无禅和尚自是不知道,无禅和尚去年冬天犯了错误被赶下山,一年不得归山。而此时炎炎夏rì,无禅和尚顺着一条大路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去找他的方殷大哥了。方道士自也不知道无禅和尚此时不在南山禅宗,自家这一趟是白跑了。而方大剑客想要不自量力地和无禅和尚比划一下子的想法,自也泡汤了。

    近了,近了,只见得山上万木森森,只闻得满山蝉声阵阵,放眼山上重重楼阁庙宇已然在望,而那一条宽阔笔直的石板路,有如天梯。到了,到了,到了山脚下却看到一匹马,一个人,和一个小茶棚,而四下空空荡荡再无一人。无钟鸣鼓謦之声,不见香客礼拜,静悄悄,静悄悄,只有蝉声铺天盖地似是无处不在——

    情形有些诡异,使得方殷怔住。

    那匹马静静地嚼着草料,望过来,方道士看到了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

    映红了山,映红了脸。

四十九 绝对霸道!

    方道士来到南山脚下,当先见到的是一匹马。

    那是一匹不一样的马。

    与众不同,火红火红,遍体毛sè尽是火红颜sè,红得近紫。

    却是一匹高头大马,望来颈直腿长极为神骏,当真是红若烈火灿若晚霞,岂不正是传说之中的——

    赤兔马!

    只额头一抹雪白毛sè直贯至鼻,于火焰也似的皮毛之上,使得雄美之中又增三分妩媚。注目之下,那马忽而垂头恢恢轻嘶,两只黑亮大眼睛左顾右盼忽闪忽闪,竟似害羞了。是的,这是一匹害羞的马,见了陌生人是会害羞的,它低着头轻轻地甩着尾巴,就像是在说别看了别看了,人家还是一个大姑娘,你这般瞅着人家羞也不羞?

    方道士不会害羞,方道士脸皮比较厚,方道士已经看傻了。

    方道士想起了青云。

    无论如何,这真是一匹漂亮的马,由不得人无视于它。

    而那个人,茶棚里面坐的那个人,就显得非常之不起眼,容易让人忽视了。那人背对方殷坐着,低着头似乎是在鼓捣着甚么,方殷看不到他的容貌,只见他四肢颀长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但发也乌黑,肩宽腰细,分明是一个青年男子。这就奇怪了,很奇怪,奇怪的是茶棚里只有他一个人,而他又不像是一个茶倌。

    “扑楞楞——”

    忽然一只鸟从茶棚里面飞了出去,似是一只鸽子直入云霄,片刻消失不见。

    “哎——”那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

    是皱着眉头,忧郁地看了方殷一眼。

    便又回头喝茶。

    惊鸿一瞥,已见细眉淡眼瘦长的脸,薄薄的唇抿得宛若一线。

    那人不说话。

    方殷也不说话。

    那人长吁短叹,只是不说话。

    方殷有待说话见他不理,于是也不说话。

    两人不说话,马也不叫了,低着头,安静地吃着草料。

    方殷轻呼一口气,上山。

    那人冷哼一声,自顾喝茶。

    方道士心说莫名其妙,真是一个鸟人!

    那人心说这个方殷小野道,竟也生得人模狗样!

    方道士走了百十来级石阶,回头看一眼,低低啐了一口。

    那人看也不看,只飞快地别过头,往地上喀地吐了一大口唾沫!

    竟是,听到了!方道士吓一大跳,当即快步上山,再也不敢回头去看。

    江湖之中果然藏龙卧虎,未料这鸟人竟也个是高手!

    他就是阿乌,方殷不知道。

    方道士这是有眼不识泰山了,他就是真龙教暗香堂堂主,飞镖阿乌。

    还好方道士没有说话,要不然方道士只怕已经死了,阿乌大人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阿乌心里冷笑,暗道活该活该,这下可有小野道的苦头吃了!

    这是方道士与阿乌第一次见面,方道士自是不识得他。但阿乌却是一眼就看穿了这个小野道的身份,可见阿乌即使是一个鸟人,也是一个不一般的鸟人。无论如何,方道士这一回是绝对要有苦头吃了!非但有苦头吃,而且一定也是在劫难逃了!而且会死得非常之惨,抽筋扒皮生吞活剥那是轻的——

    只因山上有一只母老虎,那是凶恶暴戾无人不惧!

    循阶而上,将将走了半个时辰,抬眼仍是一级一级的石阶,似是永无止境。然而方殷知道即将登顶,只因山势平缓,明黄青黛的飞檐斗拱已然遥遥在望,更有刺目白亮的天光照在琉璃瓦上一闪一闪,映shè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是很热,燥热,额上汗出微微气喘,口干舌也燥。方殷咽一口唾沫,加快脚步。

    忽而,闻到一抹异香。

    旋即香气大盛浓而甜腻,使人头晕脑涨,只觉刺鼻!

    紧接着便是眼前一黑——

    不由停下,愕然抬头,便见一朵红云当头飘下,挟着一股香得恼人的风!

    却是一个穿着火红衣服的,美貌大姑娘!

    美貌大姑娘气势汹汹地冲将,是扑,扑将下来,就像一只扑下山的大老虎,饿虎!

    “滚开!”一声虎吼,草木皆惊。

    方道士当时是给吓傻了,或说脑子是给熏懵了,只呆呆站在原地——

    直以为是做梦了,转眼母老虎近前,已是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居高临下叉腰怒吼:“滚开!作死么!”方道士没有动,方道士还是没有动,方道士已经彻底傻掉了,只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就像是一头正在吃草又忽然受到了惊吓的野驴。是的,即使这是一只母老虎,这只母老虎也是一只美丽的母老虎,或说是一只火红sè的凤凰,或说一朵红得透紫艳丽到了霸气的花,大牡丹!

    当真是,美得霸道!

    正如同山脚下的那匹火红大马,高个儿,劲装,颈直腿长,衣红鞋也红,更是曲线玲珑身材火辣,尤显一张雪白雪白的鹅蛋脸,白得有如那红马头面正中的白sè皮毛一样耀目!却是黑发如瀑直直垂落,但同样使得那唇红得格外格外刺目,红得让人心惊让人窒息,红得让人不由得不想到了一个词儿,烈焰红唇!

    当真是一个,大美女!

    “我呸!看甚么看!再看将你一双贼招子挖出来!”大美女又说话了,当然还是那样凶巴巴的,这话的意思就是臭不要脸,没有见过美女么?方道士并非没有见过美女,但这样的美女方道士还真没见过,方道士当时是心慌气短一句话也说不出,直愣愣看着她心里反反复复想的只有一个字——

    鬼!

    是的,一个人的脸不会那么白,一个人的唇也不会那么红,一个人的身上也不会那么那么地香,那自是浓妆艳抹胭脂水粉,这大姑娘美得不是惊人,而是吓人了!是的,天儿太热,大美女也是香汗淋漓了,眼见脸上冲得是一道一道又一道,花了。当然大美女就是大美女,眼见这哑巴野道见鬼也似地瞅着自家,大美女忽而挽鬓一笑,霎时风情万种:“哎!也是怪不得你,谁个见了本女侠也是这般——”

    不说,有名:傻痴疯呆,魂飞魄散!

    原来这不仅是一个美女,还是一个女侠,巾帼英雄!方道士猛咽一口唾沫,定了定神儿,终于开口:“这位姑娘,请问——”岂不知话刚出口,那美女当即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扬手间已是勃然大怒:“臭男人!臭无赖!臭流氓!臭道士!”一连四句臭骂,其声高亢脆亮,当下又将方道士骂得晕头转向:“我呸!就没一个好东西!莫道我不知你肚里打的甚么鬼主意,呸呸呸!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白rì做梦!”

    天鹅肉不是那么容易吃到,方道士肚里又能打甚么鬼主意了?她是义愤填膺声sè俱厉,方道士却不知这无妄之灾所为何来,方道士已经无语了,终知此女悍恶凶猛,绝非易与之辈。惹是惹不起,还好躲得起,好在石阶宽阔,便四五人并肩而行也是绰绰有余,方殷当下闪在一旁,示意——

    “去死!”不想呼地一鞭,竟就当头抽来!

    她是手持马鞭,方殷也看到了,但怎知她说动手就动手!

    一时也是避之不及,只微一侧身——

    耳畔风动,呜呜声中鞭梢划过,没奈何给她一记鞭子扫在左颊,火辣辣地疼!

    “你!”方殷怒目而视,心下着实气恼:“你这人,怎恁地——”话没说完又是一鞭当头抽来,破空呜呜有声!有道是鞭长莫及,这一鞭快是够快力道也猛,但她立脚之处离得尚有丈许,方殷又有了提防,便就将身一蹲避了过去:“我说!有完没完!你再这样我可哎呀呀——”没的说,自是鞭子劈头盖脸抽将过来,但见那自称女侠的火辣大姑娘咬牙切齿神情凶狠,浑似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左右山坡,木石林立,前有恶虎挡路泼妇发疯,身后一个不慎跌下石级,方道士实在无法,只得大叫一声,转身抱头鼠窜而去!那女侠不肯罢休,随之冲下,追打,猛抽,并以破口大骂!骂得甚么自不用说,无外乎登徒浪子,采花大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敢惹本女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种种。

    那是一个噩梦,那一刻无比漫长。

    方殷血气方刚自不怕她,当时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直想大吼一声转过身去,将她一剑劈死!当真是莫名其妙,你说这算找谁地!向来只有方老大骂别人的份儿,这般给人没头没脑骂得狗血喷头真个生平头一遭!既冤且怒,又气又急,使得方道士当时心里头也真是冒出一个非常之不良的想法,便就是将这女侠拿下并扒光衣服吊在树上——

    猛抽一通!毒打一顿!

    当然只是想想罢了,那样的事情方殷大侠是做不出来的。

    好男不与女斗!方道士只得这般安慰自己了。

    一追,一逃,眼看好不容易登将上去,一转眼又回到了半山腰。方殷自是心烦意乱微微气喘,却听身后已是气喘吁吁步声凌乱,离自家是越来越远了。可见那女侠即使会武功也是武功平平,还不如方道士了。又一时,转身一看,只见上方不远处那女侠弯着个腰连连大喘,似是累得不轻:“哪,哪,哪里逃,本女侠……”

    说没说完,便即坐下,抚胸捶腿,脾气大发:“喂!臭道士,滚过来!”方道士才不过去,方道士又不傻,方道士非常明智地留在原地并且一语不发,保持着高度的jǐng惕。那女侠喘息半晌,忽又得意起来:“哈哈!怕了罢!真没用,胆小鬼!”说罢挺身立起,将鞭杆往腰里一插,又怀里摸出一物放在眼前——

    “啊——————”

    只听得一声惨叫惊天地动,直震得草木皆惊蝉也噤声!方道士心下骇然,一时作不得声,只见她猛地一掷!“啪”地一声,那物四分五裂!旋即掩面大哭,直似痛不yù生:“丑死了丑死了,没法子见人了啊啊——”

    碎片犹在,黄亮闪光,正是一面小铜镜。

    女侠走了。

    大哭下山,掩面疾疾而走,再也没有看方道士一眼。

    只哭着留下一句话,使得天人同悲山崩地裂江河断流,使得方道士完全失语,彻底石化!纵使今rì睛天下了大雪,纵使天雷滚滚轰鸣当头,纵使妖怪现身仙佛降世,纵使她自己脱光了衣服将自己吊起来再用自己的鞭子抽自己,也不及方殷此时心中惊骇!眼珠子掉在地上,嘴巴再也合不拢,只一句话方道士那是百分之一百二地以为听错,却不知——

    “无禅!无禅!没良心的死和尚,我的,相公啊!”

五十 比武招亲

    翼州。

    城门上头两个大字,又体面又气派,无禅识得。

    那个州字。

    另外一个是什么字呢?无禅皱着眉头,感觉看上去有些眼熟。

    粪州?

    无禅拍拍脑袋,又摸摸肚皮,随了人们走进城里。

    无禅饿了,无禅很饿,无禅总是觉得饿,无禅这是要去城里头找吃的了。

    这个天下好人太多,太多,太多了,多到无禅数也数不清,多到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而坏人那是一个也没有啊一个也没有,这真是一件值得无禅高兴的事情!他们,她们,都是好人啊,好人,都对无禅很好,给无禅吃给无禅喝,都是无禅的恩人呐!要是没有那些恩人,无禅早就饿死了,无能那是怎么说来着,嗯!

    死翘翘了!

    无禅摸了摸自己又粗又硬的头发,觉得有些扎手。

    大街上走着一个有头发的和尚,身上又脏又臭,又像一个叫花子。

    这是无禅,无禅和尚,一条大路走到黑的无禅和尚,浑不知自家一路往东走到了翼州,已然与他的结义大哥,上清方道士差了十万八千里了。冬去chūn来,忽忽夏至,天是越来越热了,一路行来路边野草有如无禅和尚的头发,疯长!疯长疯长,已有指长,但根根竖立毫不妥协,使得头顶似是顶了一只刺猬。

    “大爷,行行好罢,赏无禅一口饭吃罢!”

    这样的话无禅是说不出来的,无禅并不是一个叫花子。

    “小僧无禅,为除饥渴受诸四方饮食,和尚所求也无多,施主当积大功德,一碗稀粥一碗饭,无禅愿修一切善,南无阿弥陀——”

    这样的话无禅也是说不出来的,无禅早就已经忘光了。

    无禅很傻,无禅很笨,无禅长出了头发,也不大像是一个出家和尚。这样的一个和尚是化不来斋饭的,这样的一个和尚能够活到现在,已经就是一个奇迹了。所以无禅总是吃草,所以无禅总是很饿,无禅不是一头驴,吃草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但无禅还是活下来了,无禅不必乞讨一样有饭吃,所以说这个天下的好人就是多,海了去了!

    正如眼前这个,好人。

    这好人是个卖烧饼的汉子,许是烧饼吃得多了,身子圆圆的,一张脸也是扁扁的:“走开!走开!这野和尚,太臭了!”这话烧饼汉子是捂着鼻子说的,旁边有几个买烧饼的人也都是皱着眉头捂着鼻子的。这话无禅听得懂,无禅也以为自己很臭,无禅自己也闻到了。但无禅是一个正宗的和尚,不是一个野和尚,无禅生气了,无禅就走了。

    只是两脚出卖了无禅的心,无禅直直立着一动不动。

    无禅已经流出了口水,半点也挪不动地方了。

    其实烧饼汉子也是一个好人,良心很好很好的那一种,眼看着这个又脏又臭的野和尚猛吞口水,眼珠子都饿绿了,还是大发慈悲地给了他一个烧饼。是丢出去的,丢在地上了,沾上了土沾上了泥,叭嗒一声就丢在地上了:“给给给,拿去吃,吃完快滚!哪里来的野和尚,耽误人家做生意!”

    无禅拾起来,拍了拍,便就送进口里,三下两下就吃完了。然后恭恭敬敬地掬了一个躬,两手端端正正合什为礼,万分感谢地说道:“施主好人,小僧谢过,南无阿弥陀佛——”烧饼汉子瞪他一眼,冷哼一声,又接着卖他的烧饼。烧饼是挺好,又香又脆,价钱也公道,一文一个,岂不知刚才还卖得好好的,转眼又卖不动了。

    “你这厮!恁地无礼!这般作弄一个出家人作甚!”有人不高兴了,丢下烧饼转身便走!

    “就是就是,你要给就给不给便罢,这般丢给他又算甚?”有人冷脸相对,眼神厌恶!

    “真没瞧出来,你竟是这种人!俺以后再也不买你家烧饼了!”有人在叹气,痛心疾首!

    当下人人侧目,烧饼汉子后悔不迭。

    只急眉火眼道:“不是!不是!我是失手,失手丢的!”

    没有人相信他,大家伙儿又不是瞎子。

    做生意最讲究名声,这下坏了,名声臭了,烧饼汉子脸都绿了。情急之下又一次大发慈悲,以图挽回:“我是说真的,天地良心啊!来来来,小师父你尽管吃,放开肚皮吃!管够!”这当真是喜从天降,于是无禅开吃,兴高采烈放开肚皮吃。当然在吃之前无禅还有很有礼貌地谢过好心施主,并且一边吃一边夸赞烧饼好吃,倍儿香。

    烧饼还有很多,一百好几十个。

    一转眼就没了,一个也没了,大伙儿都乐了。

    原来这小师父,还是一个大肚佛。

    烧饼汉子挑着担子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心情如何,无禅只看到他圆圆的身子扁了下去,扁扁的脸竟变圆了。眼珠子都鼓出来了。所以说这天下都是好人,一个坏人也没有,对于这一点无禅深有体会。所以说好人是不能随便乱做的,因为做一个好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对于这一点烧饼汉子体会更深。

    无禅走在大街上,舔着嘴角儿,回味无穷。

    无禅发现很多的人都去往一个方向,脚步匆匆神情兴奋,每个人的眼里都在放光,更有人大喊大叫着什么:“比武——比武——”

    说的好像是比武,过招什么的。

    无禅大喜,无禅赶忙跟了过去,这种事情无禅没有不去的道理。

    集市一角,远远地,就看到了一个高高的台子,上面有人在比斗,拳来脚往刀光剑影不亦乐乎。那是一个戏台子,临街搭建,有顶棚,有柱子,里首挂着一溜儿五颜六sè的唱戏脸谱儿,正对面柱子上还挂着一黄一白两个大狮头。总之挺宽敞,挺体面,无禅一度以为是在唱戏,但还是看到了长长的大红绸布上面那四个大字——

    比武招亲。

    四个字,无禅都认识,但比武的意思无禅明白,这招亲是个什么东东无禅就不知道了。那也不重要,无禅不关心,有比武就够了,无禅很是开心。无禅开心地看着,远远地看着,无禅的眼力很好,不必近前也能够看得清清楚楚。里首靠墙坐了一溜儿老头儿,有的长胡子,有的短胡子,有的没胡子,有的戴帽子有的不戴帽子,一个个正襟危坐坐得笔直,神情俨然很像那么一回事儿的样子。那并不奇怪,就和台上打斗的两个人一样不奇怪,奇怪的只是左首台柱之上白sè狮头之下绑着一个大姑娘,红衣服的。

    这是为什么呢?无禅看不明白了。

    想必是她比武比输了,这是一种惩罚。无禅想道。

    其实无禅也想凑过去看个仔细,但是人太多了,比牛身上的毛还要多,密密麻麻乌乌压压的,无禅根本就挤不过去。人太多了,没有一万个也有八千个了,嗡嗡嗡嗡的又像是一团苍蝇挤在一起,无禅只见到一个一个又一个黑黑的后脑勺。人是太多了,便以无禅落脚如桩钉一般的步法,也给挤得东倒西歪随波逐流,竟是不知不觉地就靠近过去了。

    全是男人,无头苍蝇。

    便趁无头苍蝇之一无禅晕头转向挤来挤去的功夫儿,可以好好地说一说今天这台戏的主角,也是唯一的一个女主角,就是给绑在擂台上的那个红衣服大姑娘了。这个大姑娘,便是无禅想不明白的两个字,招亲了。这当然不是一种惩罚,这是一种对于xìng别的歧视对于人格的侮辱,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人绑在柱子上头让人随便观看任人品头论足,可以相见的是那个大姑娘已经很生气了,气得如同一团火焰轰轰烈烈烧将起来,气得想把这些人品败坏的臭男人都杀死,然后毁天灭地了。

    浓烈的香水味,混杂了各种的汗臭味,在这闷热的天气里,让人心里产生了一些不良,甚至邪恶的想法:要是把她脱光了,再绑到柱子上就好了。在场大多数男人都这样想。之所以这样想是有原因的,也并非完全只是**的缘故,因为这是一只母老虎,家喻户晓远近闻名基本上是无人不识的。

    这也是一种,报应。

    无论这只母老虎多么凶多么恶多么地让人心惊胆寒,这都是一只漂亮的母老虎,关于这一点没有人不认可。极美,美到凶横!绝艳,艳到霸道!这一只美艳无匹的母老虎被誉为翼州第一美女,使得每一个女人见了她都要嫉妒使得每一个男人见了她都想脱光她的衣服,然后同样是绑起来拿着鞭子,狠狠抽她!

    是很美,绝非夸大其辞,一个真正的美女无论是浓妆艳抹还是素面朝天,无论是穿金戴玉还是布衣荆钗,那都是一样一样,美的。如何美法儿,小说一下,但见她眉细而长,眼圆而大,鼻直而挺,口丰而润,一张白生生的鹅蛋脸,配了黑漆漆的长头发,再加上高挑的身形无畏的神sè——

    这是一种大气之美,如花中之王,牡丹。

    而她的身材只能用火辣来形容,火辣到爆!尤以今rì绳索捆缚之下,使得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使之勾勒出长腿细腰丰臀,美好曲线尽览无余,尤显双峰怒耸,似是两团旺盛勃发的火焰!烧红了天,烧红了眼,烧得口干舌燥烧得热血沸腾,烧得人放声大叫嗷嗷狂叫眼见一个个疯了也似——

    牡丹姑娘!牡丹姑娘!

    是的,她是花中之王,她就叫做牡丹。

五十一 牡丹姑娘

    姓牛。

    牛牡丹,就是牡丹姑娘的名字。

    可是牡丹姑娘绝不容许别人叫她作牛牡丹,谁要敢叫二话不说直接一刀,砍死!

    牛嚼牡丹,大煞风景,这是一种忌讳。

    牡丹姑娘也不喜欢别人叫她牡丹姑娘,说牡丹女侠,就好。

    花中之王,侠中之凰,这是牡丹姑娘时常挂在嘴边,常自引以为豪的称号。

    牡丹姑娘也有遗憾,牡丹姑娘常常悔恨自己投错了胎误入了家门,牡丹姑娘本该是一个盖世英雄绝代天骄,生来即为女身,是牡丹姑娘最最遗憾的事。就好像是生来姓牛一样遗憾。牡丹姑娘经常会说我不要姓牛,我要改姓,我要姓牡!但她的老爹,牛府的牛老爷不同意,牛老爷说要改可以,等你爹我死了以后。

    牡丹姑娘说反正你早晚也是要死,早改晚改都是一样。

    牛老爷得女如此,至今还没给她气死,也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奇迹了。

    当然,牡丹姑娘是个心胸豁达,大度之人,总起来说还是很孝顺的。总起来的意思就是,除却撒泼打滚无礼取闹,恶声恶气拔刀相向的时候。当然那些并不重要,作为一个女中大丈夫一个英侠奇女子,牡丹姑娘绝不会将那些鸡毛蒜皮的家庭琐事放在心上,牡丹姑娘是要做大事情的人,建千载伟业,创万世之基!

    生为女子又如何!一样会轰轰烈烈红红火火,活出自己的jīng采!

    牡丹姑娘是一个女侠,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牡丹女侠自幼习武,武功高强那是一定的了,牡丹女侠的神兵宝器是一把短刀。

    其sè火红,有名朱雀之羽,从不轻易示人的。

    牡丹姑娘爱穿红衣服,选的座骑也是火红sè的高头大马,名作胭脂。

    胭脂总是很害羞,小家子气,这一点完全不同于牡丹女侠。

    相同的是一个女侠,一匹母马,至今同样待字闺中,同样没有出嫁。

    奇怪的是以牡丹姑娘之盖世姿容绝代美sè,竟然没有人要,这当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虽说牡丹姑娘以侠女自居,但却如同世上任何一个女子般爱惜着自己的花容月貌,她将自己打扮得直如一朵大红牡丹花一样艳丽也充分地说明了这一点。牡丹女侠终rì勤奋刻苦练武之余多半只会做一件事情,照镜子。

    或说,照镜子之余,偶而练上几下子武。

    牡丹姑娘还有两个称号,一个是母老虎,外人叫的,一个是傻大姐,家里人叫的。当然都是私下里叫的,母老虎会吃人,傻大姐会犯浑,这一点每个人都是心知肚明的。闲言碎语不提也罢,无论如何牡丹姑娘也是一个大美女,即使疯,即使傻,即使狂妄凶横自高自大,那也应当是一样有人要有人抢有人哭着求着要来娶她,踏破了门坎儿争破了头的!

    只有一种解释,牡丹姑娘不想嫁人。

    准确地说,牡丹姑娘是没有找到想嫁的人。

    看不上,一个也看不上,全是一些窝囊废臭男人地痞流氓书呆子之流,根本不配!正所谓名剑赠英雄,鲜花送美人,找来找去尽是一些个狗尾巴草,便给牡丹姑娘作绿叶也是不配的。其实牡丹姑娘选择如意郎君的条件也不甚高,简单来说要找的是:文可冶国,武可安邦,个子要高,英雄年少,骑着白马,英俊潇洒,仗剑笑傲,无敌天下,风流而不下流,侠骨更得柔肠,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能入得宫阕殿堂将身立于万众之上,须言听计从忠心不贰情比金石还坚,打不还口骂不还手那是一定得要必须做到,当牛做马任劳任怨大耳刮子甩到脸上还不许哭只能是——

    这是说笑话了,这样的男人天底下是找不见的。

    即使是有也找不见,就如同凤舞九天龙潜十地一样,找不见。

    孤芳自赏,无以配之,世间最悲惨之事莫过于此。

    牡丹姑娘是一个苦命的女子,牡丹姑娘自己也深深地明白这一点。这就叫做天妒红颜,凡是容貌出众秀外慧中德才兼备的女子,一般来说命都比较苦。牡丹姑娘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实是在令人垂泪令人唏嘘,令人为之动容!在每一个难以成眠的夜晚,牡丹姑娘都会含泪望月,无语问苍天——

    月有星相伴,谁人伴牡丹?

    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牡丹姑娘也有牡丹姑娘的苦恼,在孤独寂寞的时候牡丹姑娘也会感觉到冷,即使是内心强大为人强悍的牡丹姑娘,也堪不破一个情字。自古红颜多薄命,独留青冢向黄昏,终有一天牡丹姑娘会人比黄花瘦青丝变白头,将身凋谢,无可奈何花落去,化作尘泥零落。

    命运何其不公,教人yù哭无泪,千万人中寻他不得,怎不教人心也破碎!但尽管如此,牡丹姑娘也是绝不会降低条件的,绝不!牡丹姑娘无视老爹老娘每天从早到晚就在耳朵旁边唠唠叨叨,牡丹姑娘不将三姑六婆以及闲杂人等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牡丹姑娘选择坚守,坚强而坚定地守候!决不向现实低头!绝不妥协!绝不认命!绝不!

    绝不让步!誓死抗争!

    所以才会有比武招亲,牛老爷也实在是没辙儿了。

    事有正反两面,人分三六九等,只在于观察角度不同。牡丹姑娘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牛老爷更清楚。牛老爷年过六旬,膝下三女一子,牡丹姑娘行三。三小姐,是牛府下人对于牡丹姑娘的尊称。傻三儿,是牛老爷对于这个爱女的爱称。在这四个儿女当中,没有一个人比傻三儿更让牛老爷cāo心,牛老爷也不以为天底下会有比自家这个傻三儿更不让人省心的闺女——

    牛老爷最疼的也就是她,因为她傻。

    牛老爷家里有钱,有房有地,有车有马,生意做得很大。

    美貌的闺女,富裕的人家,哪怕傻一些也是不愁嫁,牛老爷一度这样以为。

    当然,牛老爷择婿的标准也是很高的,便如牛大小姐嫁了一个朝廷命官,便如牛二小姐嫁了一个富家子弟。都是门当户对,品貌也得相配,安安生生和和美美,女儿孝顺女婿懂事儿子也有出息,牛老爷便是即刻身死也能够含笑九泉了。若非是有三姑娘,这个傻三儿,牛老爷绝不能死,牛老爷放心不下。

    傻三儿不听话,从小就不听话,又皮又野完全就是一个假小子,刚刚还在树下拿着弹弓打鸟儿,一不留神就爬房顶上去了。打也打过,骂没少骂,奈何不听,完全不听。那不要紧,小娃娃么,顽皮胡闹也是正常,牛老爷也不真个当回事儿。就连她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就连她不爱读书做女红只爱舞刀枪棍棒也不当回事儿。那时牛老爷还是沾沾自喜,颇以为这个老闺女大有自家风范的。

    牛家世代习武,家大业大,翼州城里的人都知道。

    牛老爷为人正直,向来都是以武会友以德服人,在翼州城里颇有声望。

    而且说话温文有礼,从来都不带一个脏字儿的。

    ——混账!

    那年老闺女九岁,掐死了一只羽毛鲜亮的大公鸡,只为它神情得意。

    ——孽障!

    那年老闺女十二岁,用皮鞭勒死了看家的黄狗,只因它乱嚷乱叫不懂礼貌。

    ——畜牲!

    那年老闺女十五岁,用刀子将一个人的肠子捅了出来,只因他说了一句牛嚼牡丹。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那时牡丹女侠已是纵马狂奔,持朱雀刀打遍十里长街无敌手,使孤老弱小人士终rì拥堵牛府哀号哭诉要求赔偿,使得城中百姓谈其sè变赠其翼州第一母老虎之名。

    ——列祖列宗啊,你们快快收了她去罢!

    是年,牡丹姑娘芳龄二十有一,因其出道甚早出名亦早,高是不成低也不就,以至独守香闺婚嫁不得。道是黑白两道的道,名是恶名远扬的名,高低也是不成,在牡丹姑娘眼里世间男子皆是粪土,而她痴心守候的那个心上人只能是骑着白马驾着七彩云朵于天上飞着下来,并且要姿势美妙衣袂飘飘。

    不多说,现在牛老爷择婿只有一个条件:男的。

    ——打赢了,就是你的!

    比武招亲。

五十二 生死何以定

    嘿嘿!哈哈!

    “我说这位仁兄——”一矮个儿不满叫道:“你这也太不像话,口水都滴到我脖子上了!”后头高个儿擦擦嘴角儿,尴尬一笑,万分抱歉道:“让老弟见笑了,不过大家彼此彼此,你的口水滴到我的脚面上,我都没有说什么。”矮个儿低头一看,果见高个儿鞋都湿了,不但鞋湿了,地也湿了,湿乎乎的也不知道是口水还是汗水,还是甚么。

    哎哟!我靠!

    “张三哥啊,你也来了!”一熟人对另一熟人欢喜叫道:“难不成你也想着擂台争胜,夺得这朵大红花魁!”另一熟人报之微笑,坦然道:“不瞒李四弟,哥正有此意!”李四弟打个哈哈,叹道:“便是三哥有心,只怕三嫂不干!”张三哥将手一挥,神情笃定:“不妨!待我抱得美人归,即刻休之!”李四弟心下骇然,半晌,认真道:“不可!万万不可!若你一意如此,须得先过兄弟这一关!”张三哥冷笑一声,别过头去:“果然不出所料,哼!走着瞧!”旋即二人谁也不理谁,眼看就形同陌路了。

    啊——承让!

    “哈!一干饭桶,不知死活!”一持刀者不屑一顾,自言自语。一佩剑者随之开口,深有同感:“不错,不错!班门弄斧,岂不笑话!”持刀者侧目而视,忽惊异道:“这位英雄仪表堂堂气概非凡,未请教——”佩剑者静观台上,只淡淡道:“某姓冯,单名一个凉字,江湖人称鸳鸯蝴蝶剑。”持刀者深吸一口气,赞叹道:“果不其然!久闻冯兄剑法通神,出道三十年历八百战未尝一败,实乃盖世英豪也!”佩剑者微微摇头,神情落寞:“平生八百战,高处不胜寒,哎!听闻江湖有一绝世刀客与我齐名,只可惜,可惜,咦?”忽而心中一动,转眼已是大惊:“莫非阁下,就是那马!惊了!”持刀者微笑颔首,终现真身:“吾乃马惊,天马流星刀是也!”老天开眼,英雄得会,随即二人互相吹捧一回,又惺惺相惜一回,忽而醒起一事,双双变了脸sè!马惊当先惊道:“冯兄,你我神交已久,今rì一见已成莫逆,少时台上相争,岂不伤了和气!”冯凉心里拔儿凉:“二虎相争必有一伤,马兄,你我武功本在伯仲之间,若是两败俱伤,旁人岂不捡了便宜!”马惊双眉紧皱,面有忧s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冯兄所言极是,极是!但依冯兄之见,此事又当如何?”冯凉苦思半晌,终于想出一计:“不若你我联手,刀剑合璧,哥俩儿你好我好,来个并列第一!”马惊闻言一喜,喜过又是一惊:“花只一朵,英雄两个,这,这,如何分得?”分不得也分不得,冯凉一筹莫展,马惊亦是无计。二人各觉苦恼,只叹既生喻何生亮,又深恨造物弄人,不提。

    我来!我来!我来!我来!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一老秀才一连四个非礼丢了过去,谆谆教诲道:“圣贤之言,当自谨记,时以省之律之。”那中年文士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子亦有曰食sèxìng也,好sè而不yín,斯美若花,余存观赏之心而无亵玩之意,即如此。”老秀才摇头,老秀才叹气:“世风rì下,人心不古,呜呼!哀哉!”中年文士无奈笑笑,以扇指点:“逾矩为僭,礼崩乐坏,且看——”循之望去,却是一猥琐男子眼望台上美人,一手提裤一手置于裆内,神sè亢奋鼻息咻咻,正于光天化rì之下拥挤人群之中暗自行那不端之事。老秀才当即大怒,须发皆张厉声喝道:“住手!寡廉鲜耻!岂不知圣人有云——”这个不用圣人说,话没说完众人之中横出一脚,猥琐男子一个激灵身子歪过,却不得倒,也不敢吵嚷,只惶惶然钻出人群慌慌张张跑掉。老秀才一时无语,中年文士笑道:“品行不端,胆必怯懦,大道即废尚有仁义,夫子不必过于忧心。”老秀才默然半晌,长声叹道:“无以信,无以敬,则无以畏之,今我所忧者,敬畏心亦失!”中年文士哈哈一笑,复观台上刀光剑影美人风流:“心存敬畏者,方能大无畏,胸有仁爱者,方能勇无敌!哈哈不说,且看!且看今rì谁得花魁!”老秀才看过一眼,终于笑了:“是极是极,且看且看,既来之则安之,又管他有理无理非不非礼,哈哈!”

    台上打得热闹,台下一般jīng彩,人生本就一台戏,你看我,我看你。所为何来,各有其说,人多嘴也杂,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说他不完也无需尽述。然而几处片断闲言碎语,已足见这花中之王侠中之凰,牡丹姑娘个人魅力之大,也足见本次比武招亲场面火爆战况激烈,必将会取得极为圆满的成功。

    美sè当前,谁不动心?何况这个美女家里有钱,一旦得手,财sè兼收,风流快活吃喝不愁,人生若此夫复何求?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否则定会抱憾终生!在场男人们多半都这样想,这也是比武招亲的好处,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只你拿出真本事硬功夫拔得头筹,这乘龙快婿就当定了!

    当然牡丹姑娘不乐意,牡丹姑娘意见大了!

    当然不乐意也没有用,意见再大也没有用,绑着了,不成也得成。

    牡丹姑娘双目喷火咬碎银牙,昂着高傲的头颅蔑视而大无畏地瞪视着眼前的一切!是的,牡丹姑娘是绝对不会低头不会妥协,绝对不会屈服的!牡丹姑娘宁可一死,咬舌自尽玉殒香消,也绝不会忍受这种侮辱!当然牡丹姑娘是一个坚强的姑娘,内心强大为人强悍,她是不会轻易就死的,在杀死在场这些臭男人之前!

    其实,此时,牛老爷心里也有些后悔了。

    既有台前,自有幕后,作为今rì赛事的主办方,也是台上奖品的赞助者,牛老爷越瞧越不是滋味儿,已经肚里暗说莽撞连道失策了。牛老爷就坐在里首靠墙一排椅上,一干饱学宿儒武林前辈的正中,脸上yīn云密布,实也忧心忡忡。牛老爷名牛德厚,六十许人,生得面白无须眉眼端正,身形高而微畔,瞧来甚有气度。

    其实牛老爷择婿的条件一点都没有降,说归说,牛老爷最疼的就是牡丹姑娘。但见上台来的不是粗鲁汉子就是无脑莽夫,架着两膀,脸黑牙黄,嘴歪眼斜,胸毛老长,可说是不堪入目,根本就没有一个像样的。这样的人牛老爷是看不上的,牛老爷也知道自家老闺女同样看不上,但牛老爷也有牛老爷的苦衷——

    “德厚兄,本官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又为了哪般!”左首一人头顶乌纱身有官服,拈须摇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往今来无不如此,怎就令爱——”点到即止,就这意思。意思就是,偏搞特殊?此人乃是翼州通判郑大人,位高权重,官职仅次于知州。牛老爷不敢怠慢,也知他年前给自家小子提亲不成心里老有意见了,只苦笑道:“说是说了,打过骂过,就是不听,哎!”

    “我说牛老弟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右首一长袍长须老者随之叹气,语重心长道:“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便是你娇惯你家闺女,由她胡闹也罢,怎又来个比武招亲?我看这也是——”点到为止,也这意思。意思就是,白费功夫儿!这老者姓孙,是翼州盐商,巨贾,也是牛老爷多年老友。牛老爷无奈笑笑,低声说道:“我这闺女,也是老哥你从小看着长起来的,此事也是实属无奈,如若不然,不然——”

    “怎地?”二人齐声问道。

    牛老爷又叹一口气,终于道出实情:“不瞒二位,这死丫头xìng如烈火,向来是说得出也做得出,若要强使她是死也不从的!”郑大人点了点头,孙巨富摇了摇头:“便如你说,那今rì你又为何绑了她来?若是那夺魁之人不入她眼,岂非一般不成?”牛老爷两眼一眯,却又笑得像个老狐狸了:“不成便就不成,不过多一条路,谁教闺女生来顽劣,却教二位伯父辛苦!”郑大人闻言一怔,旋即失笑道:“原来如此!哈!不过德厚兄你可是许下了话,也下了保金,我等见证,反悔不得!”

    “不成我即反悔,保金便就赔他!”牛老爷打个哈哈,又正sè道:“非我欺诳,只关乎小女终身大事,不周之处还请二位兄长成全。”郑大人笑叹一声,将手一摆:“都是多年老友,说这作甚?也罢也罢,今rì你在正座,便由你说了算!”孙巨富叹道:“老牛,老牛,当牛作马,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啊——”

    说话间场中一声长长惨呼作起,一人扎手扎脚飞落台下。众人齐声惊呼,轰地闪开。台上一黑壮汉子jīng赤上身,挥刀大笑。刀已见血,伤在左肩,落败那人挣扎起身,骂骂咧咧走了。众人轰然大笑,胜出那人得意洋洋:“爷爷在此,谁还敢来!”语未落一人飞身冲上,手持双刀:“我来!”众人暴笑,双刀客猛觉不对,当即又舌绽chūn雷:“呸呸呸!我是你祖宗!孙子,看刀!”

    “且慢。”

    一人走上前去:“莫坏了规矩。”

    说着一指:“你,去那里,先立文书。”

    那人头戴鹖冠,皮甲皮靴,身披一袍,外黑里红,正是一个青年武官:“签字画押,互不追究,此为生死文书。”双刀客一怔,拿眼四下看看,却是有些犹豫了。众人哄笑:“陈千总,就你啰嗦!这一个一个签字画押立文书,岂不立到猴年马月去了!”陈千总英气勃勃,声也朗朗:“猴年马月也得立,一个一个一个立,陈平再说一遍,这是——”

    生死文书!

五十三 只在一念间

    文书定不了生死,定生死的是手里的刀枪。

    刀枪也定不了生死,刀枪无眼也无心,定生死的还是持着刀枪的人。

    持着刀枪的人也未必就能够定得生死,定下生死的有时候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一个突如其来的小小念头。

    真正定得生死的是永无止境的yù望。

    金银财宝啊,美sè权势啊,快意恩仇啊,万人之上啊,种种,种种。

    那生死文书,双刀客还是签了。

    签来很简单,只需走到擂台一角,小木桌旁,在厚厚的一摞早就写好的文书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再摁下手印,即可。双刀客看都不看,很潇洒很豪迈地划拉几下,将笔一掷,又不假思索地点点印台,于其上重重摁下了鲜红的指印。其后自是提了双刀,哈哈大笑着回到台上,正zhōng yāng:“杀!”

    杀杀杀!杀了他!人们纷纷跟着起哄,激动跳叫,疯了一样。

    他们是没有看清,只有陈千总看得清楚。

    陈千总三十许人,名叫陈平,翼州千总,六品武职,是今rì比武招亲的监事。

    也是牛家二姑爷。

    如果没有牛家姑爷这个身份,陈平是一定不会来的,如果没有牛家二小姐月季姑娘连续三个通宵揪着相公耳朵大吹枕边风,陈平是一定一定不会来管这乱七八糟的鸟事的。这不是一件好事,分明不是,至少在陈平这个朝廷命官眼中不是,陈平多次劝说过自家老岳丈,这样搞是会出乱子的。可惜他不听。

    陈平看到双刀客的手在抖,从头到尾,一直在抖。

    陈平汗流浃背,陈平觉得很热很烦躁,陈千总也是穿得太多了。

    身为一名武官,自是武艺非凡,陈平的眼力也很好,陈平是上过疆场见过大阵仗的人。

    骨积如山,血流成河,相较而言这些只是小儿科。

    “双刀客,要败了。”陈平暗道。

    双刀客败了,只十几合,身中两刀,又是给人一脚踹下台去,血染黄土惨呼哀嚎。双刀不敌单刀,jīng赤着上身的黑壮汉子再一次得意大笑,众人随之猛拍巴掌大声鼓噪。实则双刀客的身手不逊于他,然而未战胆已先寒,败得并不冤。是的,陈平的眼力很好,陈平知道在杀场之上胆量比身手更重要。

    陈平更知道,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一切都是浮云。

    下一个——

    rì已当头,眼看就到了午时。

    天光白亮刺目,如箭如矢,使人无法正视。

    天上有云,四下无风,愈热,闷热。

    早已动了真家伙,不时见血,惊呼惨叫,擂台上的拼斗也愈加激烈。黑壮汉子早已给人踹到台下,身中三刀两掌,重伤。而台上比斗的人也是武技愈jīng身手愈强,一干虾兵蟹将早已胆寒心惊,再不敢上去了。便如那张三哥李四弟,便如那鸳鸯蝴蝶剑天马流星刀。张三哥给张三嫂一嗓子嚎了回去,李四弟跟着蹭酒儿喝去了,二人本就是铁哥们儿,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动手的。冯凉心里拔凉拔凉,马惊也是真正惊了,二人终知江湖卧虎藏龙天下英雄辈出,所以心有灵犀地一拍即合,勾着肩搭着背去了酒楼里,商量刀剑合璧再战江湖的大事以及吃饭谁来付账的问题去了。

    这不是开玩笑,是会出人命的,金银再多美人再美,还是没有自家xìng命宝贵。即使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是先保证晚上回去一觉睡醒,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比较稳妥。所以留下来的人多半就是看热闹的了,当然人还是那样地多,无论如何火红的美人暗红的血都是一种刺激,强烈的刺激!

    大浪淘却泥沙,蛟龙终将浮出水面。

    此时台上的两个人,便是。一人黑sè劲装,面目英挺身形矫健,使一浑鸡子粗丈半长的浑铁枪,扫之猛如龙摆尾,刺之疾如凤点头。一人黄衣麻履,面目平凡英内敛,手持一双点钢蛾眉刺,身法轻灵迅捷,丝毫不落下风。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险,有道是一寸长一寸强,二人武功本就相若,兵刃也是相互制衡,一时斗得是难分难解不相上下。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台下彩声雷动此起彼伏,扬起一阵又一阵震天声浪。有真功夫真本事的人总是让人佩服,眼见台上双刺点点如惊电威肆,一枪呜呜破空似蛟龙翻身,众人大开眼界大饱眼福,鼓掌喝彩那也是真心实意的。台上一众元老级人物也是频频点头,齐赞二人皆是上上之选,看起来怕是名门之后。

    只有牛老爷不说话,牛老爷在看牡丹姑娘。

    牡丹姑娘一语不发,两眼索xìng也闭上了,唇角扬起一抹不屑的笑。

    陈平低着头,看着桌上两张文书,一人名为杨承祖,一人名作郭自深。

    陈平知道,此时这比武,已然到了尾声。陈平没有抬头,陈平知道无论是谁打嬴了,自家这小姨子一般看不上。小姨子看不上,老丈人也没法儿,谁也没法儿,陈千总也没法儿,终归还是白来一趟。但不来不行,不来自家屋里那只母老虎会发疯的,她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王八看绿豆,保不准儿就有个对眼的让三儿看上了。她说比如你这头公老虎再凶,还有我这个女武松降着了。

    牛家三朵姐妹花,或说三朵霸王花,根本就没有一个好惹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作为受害人之一的陈平陈千总,对此深有体会。另一受害人,陈平的大姐夫,芍药姑娘的相公,白公子是个富二代。一样深有体会。今天大姐夫没来,是因为在家洗尿布了,陈平已经一年多没有看到大姐夫了。

    陈平的大侄女姓牛,快一岁了。

    大姐夫,二姐夫,还会有一个小妹夫。

    也许不会,至少陈平认为不会,因为即使有人三生有幸凭着八辈子积的福德博取了自家这小姨子的青睐,那也绝对绝对不能承受她的爱心,或说忍受她的折磨。陈平还是很知足的,常自窃喜暗道侥幸,因为一只比真正的母老虎还要凶残暴戾的母老虎,无论男女武松来了都只能是一个下场——

    一口吞掉,连皮带骨!

五十四 真正的高手

    是了,该说无禅了。

    是了,那是一定要说无禅了,无禅和尚不能白来,无禅又不是来打酱油的。之前所有种种,不过是为了铺垫,不过是为了烘托,不过是为了英雄横空出世做些准备,以便其大杀四方一飞冲天!今天在场所有的人,包括这个戏台,是擂台,都是为了无禅和尚准备的。无禅和尚才是真正的男主角,当之无愧的男一号儿!

    可是这个男主角迟迟不肯上台,似乎是在耍大牌了。

    当然,无禅和尚是个老实人,不会耍大牌,无禅和尚是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也没有搞清楚自家的身份,以及应当扮演的角sè。但这是比武,无禅和尚最爱的比武,无禅跃跃yù试欢喜若狂早就想冲上台去和那些英雄豪杰较量一番了。无禅从台下站了大半天,至今还没有上去,这当真是一件让人费解,奇怪到了极点的事情。

    无禅之所以没有上台比武,是因为那生死文书。

    无禅的名字无禅会写,可是无禅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名字写在那上面。无禅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要用手指头去点那方红印台,点红了,再往纸上摁那么一下子。无禅很是奇怪,无禅长久地注视着那一个小小方桌以及上面的几样物事,感觉很神秘。就像是某种神秘的仪式,让无禅有些害怕了,无禅就站在原地,没动。

    是不动,纹丝不动。

    无禅早已立定,就像一块生了根的石头立在人群里,由着人们挤来挤去,只不动。无禅发现这是一个修练步法桩法的好地方,前后左右涌来的力道很大很大,大到无禅要运足全身的力气与之相抗。还好能够抵住,无禅乐在其中。在密集拥挤的人群之中无禅是不一样的,只有他不动,一动不动,定定的就像是一块石头。

    然而石头只是石头,众人挤不动他便就从他身边挤了过去,又像是水流,流过了河里的一个木桩。没有人留意到无禅,留意到这个武功高强身怀绝技的小和尚。人们都在留意着台上,留意着擂台上面的刀光剑影拳脚纷飞,留意着胜负决出生死一线的刺激场面,留意着那个美貌如花身材火辣的大姑娘。

    大姑娘美,大姑娘俏,大姑娘好看地不得了!由不得人无视于她,无禅也在看着她,无禅没有上台的另外一个原因也是为了她,无禅总是忍不住地,老是去看她。她是很好看,又红又好看,便如无禅这般分不出人的相貌好看难看的一个和尚也觉得,她很好看。单只好看也还罢了,无禅更在认真仔细地研究她的身体,已经着了迷了。

    是的,她是一个女人,我们的无禅和尚孤身在外游荡多rì,已经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当然关于男人与女人如何区分的问题,也算是稍为有了一点小小心得了。她是一个女人,无禅已经看出来了,可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无禅是越看越糊涂了。这当真是很奇怪,就如同那生死文书一样奇怪,以至于无禅和尚浑然忘我,至今还在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研究着——

    她的胸肌很发达,想必力气很大;腰细,腿长,背挺颈直,说明她身手灵活;胯部宽,屁股大,大腿粗,由此可以判断出她的下盘很稳;且双目有神皮肤光泽,证明她的身体很健康,基本没病。经以上种种分析,无禅和尚认为此女身怀武功,而且是多年习武。更加可怕的是她的身上有一种气势,勇敢无畏无坚不摧的强大气势,可说是充沛已极!她是一个高手!绝对的!无禅是不会看错的!

    无禅和尚不知道,那不叫气势那叫做,气场!

    话是如此,但还有不少疑点,可说是大有古怪,令无禅和尚又想不通了。你看她腰窄肩却不宽,颈直胳膊却细,大腿是粗小腿又细,屁股是大了,脚却是小的。不对,不对!无禅认为这样不对,这又不像是一个高手的特征了,却看越不像!是了,是了!她是一个女人,是一个不同于无禅的,女人中的高手!可也不对,还是不对,人分男女,武功可还是一样的,从这一点上来说她又不是高手了,只是一个女人——

    无禅和尚不知道,这是一个女中豪杰,更胜须眉那种!

    无禅和尚仔细地研究,认真地分析,只是看来看去还是一头雾水,难有定论。无论如何,无禅是个不一样的和尚,在场只有他以冷静的头脑科学的角度来观察着台上的奇怪女人,并以自身加以比对,如同在研究着一门高深的学问。当然在旁人眼中看来,无禅和尚这个学者,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终于有人留意到了无禅,这个奇怪的和尚。

    “咦?这不是一个和尚么?”一人皱眉道:“头也不剃,邋里邋遢的!”

    “好臭!好臭!”一人掩鼻道:“走开!臭死人了!”

    “和尚,和尚,你也是来比武的么?”一人好奇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会功夫么?”

    “会个屁!这是一个花和尚!”一人啐道:“好sè的,yín僧!”

    无禅直勾勾地地看着台上的大姑娘,瞪着俩眼,张着大嘴,果然像是一个急sè鬼。说说道道,吵吵嚷嚷,无禅也没有听进耳朵里,无禅心无旁骛。他是心无旁骛,一人勃然大怒,当下伸手猛地一推,便要给这装聋作哑的狂妄yín僧一个大大下马威!岂不知一推不动,再推仍是不动,惊怒中使出全身气力奋力——

    却如蚍蜉撼树,又如铜浇铁铸,丝毫动他不得,更是浑然不觉。那人愕然四顾,左右面面相觑。不一时,一内行人面sè惊异,晃着两膀挤了过去:“闪开!我来!”内行人是一武师,翼州得胜武馆馆主,姓高,人称高力士。人如其名,生得是又高又壮膀大腰圆,天生神力,内外兼修。众人闪出空当,高力士上前,立定,沉腰扎马,深吸一口长气,吐气开声双掌平平推出:“嘿!”

    手不及肩臂,倏尔一股大力抵住双掌,似是有形有质,竟不得进身:“金钟罩!”高力士是个识货的,心说一句果然了得!却也好胜心起,当下并不收掌,只纳一口气沉于丹田,运足十成功力:“开!”高力士之能众人也知,此人rì食斗米力挽奔牛,曾经就这般推倒过一堵门墙,岂不知还是——

    “怎样?怎样?”几人见他身躯一震退后三步,纷纷开口。高力士皱眉,不语。实则也不用说,无禅好生生立在那里已经说明了一切。是动不得他,是给弹开的,自始至终高力士的手掌就没有沾到无禅的僧衣。高力士心下惊骇,已见到眼前和尚身上那一道转瞬即逝的金光,高力士也练过硬功:“罗汉金身!”

    而无禅已有所觉,无禅转过头,奇怪道:“这位施主,你要和无禅比武么?”高力士一时语塞,旁边有人笑道:“小和尚,好功夫啊!你会武功,怎不上台比试一下?”又一人随之笑道:“是啊是啊,小师父就上去比一下,赢了么,哈哈!也好收了这只——”众人一齐大笑,眉眼生动:“母老虎!”

    “啊?”

    不提这母老虎还好,一提起来无禅和尚心里头更迷糊了。说到比武无禅那是绝对乐意,可怎又冒出一只母老虎?哪里又有母老虎呢?母老虎又是什么呢?无禅要怎么收呢?收了又有什么用呢?没有又怎么收呢?上台比武和收母老虎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无禅的脑袋里头满是问号儿,yù要问个究竟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划拉了一下脑袋,嘿嘿一乐:“呵呵。”

    这和尚傻里傻气,脑子里是缺根儿筋的,四下的人也都看出来了。既然看出来了,就有人要搞恶作剧了,当下有人撺掇道:“小和尚配母老虎,天生一对儿哈哈!上!上啊!”有人怪笑道:“高僧出马,为民除害,这可是一件大好事儿,大善事啊!”有人不动声sè,心里乐开了花:“快上快上,我看好你!今rì过五关斩六将夺得花魁的就是你了,和尚!”是极!是极!好极!妙极!众口一词,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不乱。

    人心险恶,胡乱取乐,由此可见一斑。

    只难为了无禅,无禅嘿嘿傻笑,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其实他们说的话大多数儿的人也没注意到,无禅身边发生的事情在万千人中就如同无禅一样不起眼。无禅只知道他们想让无禅上去比武,那么无禅就上去好了,其实无禅早就想上去比划一下子了,无禅是不会让大伙儿失望的。只是无禅还在顾虑着那甚么生死文书的事情,无禅不明白,也觉得那样很麻烦。何况台上的两个高手还没有打完,他们两个已经打了小半个时辰了,还没有分出高下。

    在无禅眼里看来,台上的两个人武功很高。

    在无禅眼里看来,之前上台的每一个人武功都很高。

    只可惜这比武总会有人受伤,总是有人流血,无禅不忍看。

    那么和无禅比起来又怎样呢?无禅是不晓得,无禅也不上心,无禅认为——

    总要打过,才知道!

    无禅喜欢比武,无禅喜欢的只是比武,与招亲无干。

    无禅是在看着那个女人,无禅看到的只是一个人,与男女无干。

    今rì之事本就与无禅无干,无禅不是英雄也不是男主角,英雄的男主角另有其人——

    他来了,是飞着来的,白衣飘飘姿势美妙!

    腰上佩着宝剑,却将折扇轻摇。

    “哇——”无禅叫道。

五十五 天下第一龙套

    老鼠拉木楸,大头儿在后头。

    他是飞着而来,将一干凡人踩在脚下,足尖一点,一点,一点。

    点在一个个的脑袋瓜子上。

    就像是孔梦余老夫子在大江上使用着登萍渡水绝技,那般,飞越过了人cháo人海。

    可他不是老夫子,他是一个贵公子。

    在惊叫大骂声中,在万人侧目之下,贵公子轻飘飘落在了擂台一角,刷地拢了折扇,负手点头微笑。当然谁的脑袋瓜子也不愿意给他踩,谁也不乐意思当他的垫脚石,在众人醒过味儿来回过神儿来以后,没给他踩到的幸灾乐祸地笑,给他踩到的已经是破口大骂了。东施效颦,目中无人,这样的人就该骂,该用唾沫淹死他!

    可是在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以后,该骂的人却骂不出了。想笑的人也不敢笑了。只得安静下来仰望着他,眼神之中是三分无奈三分厌恶,还有三分惧怕。还有一分藏在心里,是杀机!而他选择无视,他玉树般地临着风,尾指潇洒地拂过头发,面sè愉悦两眼眯起,似乎是很享受这一切,享受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人也很好看啊,无禅心道,看他衣服白得就像棉花一样。

    他的衣服很白,他的脸也很白,他的扇子也是白的,白的还有他的鞋袜。当然这是一个美男子,不是一个白无常,面如白玉,唇似丹朱,眉似青山,眼如chūn水,再加上修长笔直的身形,正是一个着浊世翩翩佳公子。他是披散着头发,额有发带,发带正中有一硕大绿玉,晶莹通透闪闪发光。他就立在牡丹姑娘的身前,火红与雪白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或说反差——

    “贤妹,我来了。”贵公子深情注目,浓浓爱意无法掩饰。

    “呸!”牡丹姑娘当下给他一口唾沫,冲脸吐的。

    “哎——”贵公子不闪不避,任由唾沫啐到脸上:“得承美人香泽,幸也!何其幸也!”

    “贱也!何其贱也!”看到这一幕的人们,纷纷,暗道。

    “贤妹,等着我。”贵公子微笑颔首,将折扇在手心拍了拍,侧身,移步——

    无论如何,贵公子风度翩翩神采非凡,着实是引人瞩目。他一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被他吸引了,包括台上正在比斗的两个人。郭自深,杨承祖,这二人确是名门之后,说是此时台上敌对,也是一双结义兄弟。二人武功jīng湛自不必说,今rì上得台来比武较技,却是结伴到此游玩,杨承祖一眼看上了牡丹姑娘。

    义弟有心,义兄相助,这本就是一场戏。

    只有一个结果,杨承祖胜,郭自深败,虽说义弟武功稍逊义兄。而谁胜谁败迟迟没有分出来,只不过是想让有些人知难而退,省却不必要的麻烦。但该来的总会来,怎料得这出戏还没演完,麻烦竟就自己找上来了。眼见那人施施然走将过来,一脸从容目不斜视,丝毫不把二人放在眼里。二人互视一眼,已自知意,当下也不收手,自顾一枪双刺你来我往——

    那人不停,缓缓前行,无视。

    二人目光对过,已是心头火起,当下也是一味不理,枪枪愈猛刺刺愈疾——

    既是找死,便遂你意!

    此时台下鸦雀无声,众人也都看明白了,他是来——

    台上一众元老级人物面面相觑,却也心里明白,相对苦笑。

    牛老爷眉头紧蹙,也是忧心忡忡。

    陈千总叹一口气,将起身,又坐下,还是没有说话。

    “二位仁兄且住,听得不才一言。”贵公子须臾近前,却也止步,拱手微微一揖,彬彬有礼说道。说是有礼,着实可气,人家正自比武过招,你又上来找谁地?郭杨二人有心不作理会,但见他斯斯文文客客气气,若是不理又不免落了下乘,一时四目交投,却也有些为难。终归兄弟,向来默契,只一眼间便有灵犀——

    同时收手,各退一步,双双拱手齐声开口:“这位兄弟,你——”

    便此时,贵公子复又前行,扬长而去。

    二人形如退避,又如左右相拱,双双错愕之时,人已穿行而过。

    不过转眼之间,郭杨二人怒火大织,也不与他废话,当下挺枪出刺双双抢上——

    却又双双,僵在当场。

    却见他两手相拱,深深又是一礼:“世伯,文武来迟,还望世伯恕罪。”拜的不是旁人,正是牛老爷,牛老爷低着头也不说话,似乎没有看见他。他是背身而对,郭杨二人若是出手正如背后偷袭暗里伤人,二人都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只各自冷哼一声,双双退后。却也双双胸中憋了一口恶气,郁闷难言。

    贵公子凝身作势,只不动:“世伯不说话,这是在怪罪文武了。”牛老爷叹一口气,缓缓开口:“司徒文武,你前rì里不是去了京城,怎这快就回来了?”此人复姓司徒,双字文武,司徒文武,就是这贵公子的名字。司徒文武微微一笑,隐有得sè:“世伯,文武若是真的去了京城,这天赐良缘岂非错过?”

    “司徒公子,我牛家与贵府并非世交,你莫要再说。”牛老爷注目而视,面sè平静:“这世伯二字,老夫不敢当。”这话说得并不客气,司徒文武也不动气,神情淡定,言辞谦和:“伯父与我父亲相交莫逆,文武又牡丹姑娘情投意合,岂非正是世交至谊之情?更喜天作之合,待得你我两家结晋之好,岂非亲上……”

    “打住,说过不成,就是不成。”牛老爷将手一摆,淡淡说道:“司徒公子聪明过人,应当明白老夫所说的话。”司徒文武垂手而立,还是谦恭地微笑道:“文武向来愚钝,敢问世伯一句,这红绸上面写的比武招亲四字,又作何解?”牛老爷轻轻呼一口气,端坐椅上,更阖了两眼,就此不再说话。

    话说至此,便说一下司徒文武,司徒公子。

    司徒公子三十有二,风流倜傥,文武双全,在翼州也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或说臭名昭著。司徒公子好sè,极为好sè,这一点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不认识他的人也听说过。那不是风流而是下流,但凡司徒公子看上的女人,那是一定要千方百计不择手段搞到手,软的不行那就用强,明的不成就来暗的,实为sè中饿鬼yín中之魔。

    此人道德败坏,并非单以女sè而论,且不多说,单看今rì比武招亲。司徒公子的来意现下只怕是个人都看出来了,一个是翼州第一大美女,一个是翼州第一大流氓,sè中饿鬼yín中之魔对上花中之王侠中之凰,今天这比武招亲是一定会有好戏看了。当然司徒公子以为自己是人中龙凤,而那牡丹姑娘也是他的掌中之物。

    实则司徒公子早对牡丹姑娘垂涎三尺,提亲已是提了百八十回,回回回绝,回绝再提,抬出老爹,亲自上门,死缠烂打绝不罢休,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奈何牡丹姑娘不乐意,非但牡丹姑娘不乐意,牛老爷也是坚决不同意,牛老夫人也不乐意,牛家上下就没有一个人同意,每个人都很讨厌他。

    莫看他表面斯文有礼像个谦谦君子,那是一肚子男盗女娼黑心烂肚肠,藏也藏不住的,大伙儿都知道。无论牡丹姑娘如何凶横霸道如何像只母老虎,牡丹姑娘本质上还是一个好姑娘,牡丹姑娘是不能嫁给这样的人的,关于这一点,牛家上下的意见高度一致。而之所以他还没有得手,那是因为牛家并不好惹——

    但司徒家更不好惹,这也是司徒公子为非作歹凶毒yín邪而又无人能制,城里的人们敢怒不敢言的唯一理由。那就是他的老爹司徒野,真龙教翼州堂堂主司徒野。司徒野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司徒文武。牛家惹不起,好在躲得起,所以今rì比武招亲,牛老爷是选在司徒文武去了京城的rì子。实则牡丹姑娘并不愁嫁,牛老爷也有牛老爷的苦衷,司徒文武,才是牛老爷举办比武招亲的真正原因。

    但他还是来了。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去京城,他早已收到了消息,他在等。

    他等到了这个绝佳的机会,可以使得牛家无话可说可以遂了自己心愿,可以名利双收抱得美人归的机会。不会有意外,没有第二种结果,司徒公子已经看到了牛老爷紧皱的眉头,看到了在场所有人脸上的无奈。枉自空算计,却在股掌间,司徒公子脸上在笑,司徒公子心里也在笑,司徒公子的大牙都要笑掉了!

    这一切本就是为司徒公子准备的,可以说是,天意!

    然而天意难测,正是造化弄人!以司徒文武之能妄度天意强夺造化,那根本就是自寻死路自取灭亡,真正笑掉旁人大牙!

    台下一个和尚,正自呆呆看着——

    无禅不是英雄,无禅也不是男一号儿,无禅根本就是来打酱油的。

    但无禅是会,抢戏的。

    我们都知道,一个真正的主角,演技最高的演员,并不存在于戏剧之中舞台之上——

    世间大戏场!生活大舞台!

    正是戏外,平淡之中的无限jīng彩,而又并不自知的——

    真我本我!

五十六 嗔!

    便在司徒公子来的那一刻,牡丹姑娘的心就已经死了。

    当然牡丹姑娘是一个坚强刚烈的女子,纵已心存死志,也不会轻易舍身就死的。

    只是纵然一时不死,也快要给他恶心死了!眼前分明就是一个丑八怪,一个癞蛤蟆,犹自装模作样自鸣得意思,当真是恶心死人不偿命!牡丹姑娘蕙质兰心,自打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不是个好东西,牡丹姑娘实在想不通世上怎会有他这种人,心说这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东西竟还有脸活下去——

    牡丹姑娘说得一点儿都不过分,此人黑心烂肚肠,从里烂到外,根本就没有半点可取之处。都说相由心生,那就只说相貌好了。那脸白得,惨白惨白,没有一丝血sè!嘴唇是红,黑红sè的,肿起来的,猪嘴一样!眉似青山,塌了一半,眼如chūn水,流进泥潭,黑眼圈儿扫帚眉不说,还有个鹰勾儿鼻,哎!还整块儿玉顶脑门儿上,一个字,俗啊!

    两个字,恶俗!

    苦命啊!命苦!红颜薄命啊!苍天也妒!牡丹姑娘心说这种人别说嫁给他了,便给他看上一眼都是一种极大的侮辱!牡丹姑娘银牙咬碎,牡丹姑娘怒火滔天,牡丹姑娘恨不得立马儿掏出刀子捅他个千刀万刀将他捅成一个大马蜂窝!但朱雀神刀不在身上,想要动手又给绑着,牡丹姑娘也是有心无力,只得就那样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

    只不说话,以为抗争!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哪里又有甚么英雄救美?哪里又有甚么天作之合!那些都是骗人的,骗人的!牡丹姑娘是这样想,牡丹姑娘yù哭无泪,牡丹姑娘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柔弱很可怜,也是头一回感到有些绝望了。这是命啊,争不过的!牡丹姑娘心想,争不过也斗不过啊,即使是人如侠女牡丹我!难道,难道,就没有一个人,一个人,那个梦里时常出现的人,骑着白马驾着七彩云朵,就那样,从天上——

    那是白马王子,不,那是牡丹姑娘的,真命天子!

    白马王子可遇不可求,真命天子那更是绝无仅有,于茫茫人海万千之中一眼望到了他,那就是他!是他!那是巧合之中的巧合,那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牡丹姑娘并不相信。但百年恩爱双心结,千里姻缘一线牵,命运最最神奇之处就在于,未知。未知,即有无限可能,牡丹姑娘不知道自己的真命天子已经现身而且就在台下,两眼直愣愣看将过来——

    而且同样在想,这是为什么呢?

    她为什么要哭呢?为什么刚还没哭,说哭就哭了呢?这是为什么呢?

    这可真是,怪可怜的。

    一人微笑注目,将扇轻轻指点:“二位若是怕了,不妨联手,齐来。”说话时已正午,司徒公子头顶红rì白衣飘飘,直身立于台上,正中,便如天上白云一般闲淡。但见他形容狂妄举止轻佻,郭杨二人双双报以冷笑,面sè一般不屑。二人原本就不识得他,自也不惧,杨承祖当先上前,右手持枪,枪身斜指枪尖及地:“来罢。”

    人无废话,势不起手,一般不与他客气。司徒公子叹一口气,缓缓拔出长剑:“一个一个来,一个一个败,我自不急,只怕——”说着一扭头儿,眉目含情使一飞眼儿:“美人见怪!”牡丹姑娘不幸一眼瞥见,当下胃里就是一阵翻涌,干呕一声险些吐将出来!杨承祖见状也是无语了,只沉喝一声:“来!”

    “且慢!”一人扬声道。

    是陈平,陈千总还有话说,他自正襟危坐也不起身,面无表情:“司徒兄,比武我不拦你,先立生死文书。”司徒文武斜过一眼,摇头笑道:“多此一举,大可不必。”陈平不为所动:“这是规矩,由不得你。”司徒文武打个哈哈,以扇指点:“他自奈何不得我,我也不想打死他,何来生死一说?哈!不过耍耍罢了。”

    “这位官爷,你便由他!”杨承祖愈怒,怒极反笑:“由他信口胡吹,我便与他耍耍!”陈平轻吁一口气,长身而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陈平再说一遍,这是规矩!”杨承祖已是极为不耐,却也无法,只得沉着脸立在原地。司徒文武却也懒得计较,终是轻飘飘移步上前,点了砚台,签字画押。

    “请——”杨承祖单臂持枪,臂指枪尖成一直线——

    “好!”“好枪!”“好功夫!”铁枪长大沉重,可见臂力非凡,单这一手儿台下便来了个满堂彩,众人欢呼声起,也是等得不耐烦了。司徒文武剑握右手,以左手折扇指点:“一,二,三,三招,你先。”杨承祖不解其意,然而对于眼前这个装腔作势的小人极为厌恶,当下也不客气,只将单臂一振:“看枪!”

    只听“嗡”地一声沉闷声响,再看斗大枪花倏尔炸开,一枪直取中路,更将其胸腹尽数罩住,可说是迅急凌厉!司徒文武退,直退三步,并不格挡。说来轻巧,但见他身形飘忽步法不乱,杨承祖也知他并非易与,当下长枪向左一带一拢,并以进步反手一扫,霎时呜呜破空声起,正是一式横扫千军!

    枪为百兵之王,得刃之锋锐,更得棍之灵长。这浑铁枪沉重长大失之灵便,却多了几分大开大阖无坚不摧的猛力!杨承祖枪法纯熟深谙此道,这一式“横扫千军”半是攻击半是试探,只看他如何应对,自也留有余力。却不料他不等枪至又退三步,只退,并无花巧。只是却已退至台边,眼看退无可退——

    长枪呜呜扫过,杨承祖微微一怔。也是不假思索,仍只单臂带过双足连环踏上,身形转过之际趁势又是一扫!这一式熟极而流,仍是横扫千军,这一扫借了前力其势更猛更疾,呜——拦腰扫来,退无可退,司徒文武便就双足轻点飞身而起,轻飘飘腾空直有丈余。枪出再度落空,杨承祖却是一喜!

    人在半空,剑不及远,眼见他攻也不得只得格挡,岂不自寻死路!说来话长,也不过转眼之间,杨承祖枪又拢回随之上步,抡臂转身又是一式横扫千军!并非拘于一式,此时这是最好的选择,不以挑刺,正是以力破巧摧枯拉朽!然而枪势甫出,却见他已展臂、出扇、凌空遥遥一点——

    “小心毒针!”忽就一声叫,脆亮而高亢!

    “毒针!”杨承祖心下一悚,不及转念左肋间已是微微一凉:“中了!”

    “啊哟!”“不好!”“有暗器!”众人大呼小叫惊异莫名,杨承祖皱眉抚胸而退,铁枪仍自牢牢抓在手里:“好,好,好你个小人!”司徒文武飘然落地,刷地打开折扇,扇了两扇,一笑:“不多不少,正好三招。”杨承祖重重一哼正待说话,郭自深已然上前扶住了他,怒目而视:“暗箭伤人,无耻之徒!”

    “哎!”牡丹姑娘叹了一口气,心说说也白说,这人死定了。司徒公子在笑,又将折扇轻点:“金针既出,银剑即来,来来来,到你了。”金针银剑,就是司徒文武的外号儿,这回点的却是郭自深。郭自深不作理会,注目关切道:“怎样?”杨承祖长出一口气,恨声道:“不妨!你且看着,我再与他打过!”

    “还打?怎还打?”司徒文武啧啧有声,面sè惊奇:“手下败将,怎地还打?”杨承祖怒目挺身,铁枪紧握:“谁又败给了你,你个小人,小人!”司徒文武一声冷笑,忽就变了脸sè:“针上无毒,我已饶你一命,取你胸肋,我又饶你一命,你自口出不逊辱我,我不计较便又饶你一命,我且问你一句,你还有几条命可饶?”

    “你!”杨承祖怒气勃发,却又难以反驳,一时面皮紫涨气闷难言!终是磊落汉子,不多时长吐一口浊气,苦笑道:“比武不禁暗器,只怪承祖大意,郭兄——”郭自深点头笑笑,自也会意:“你且一旁,我会会他。”杨承祖缓缓退后,轻声道:“多加小心,留神飞针。”郭自深也不多说,两手各于腰间一抹,便将双刺握于掌中:“请指教。”

    这是一双奇形兵刃,长有尺许,细圆如锥,两头尖尖,各有一环套于中指。此为点钢蛾眉刺,jīng钢混白铁而制,使之变化莫测,招式jīng巧。但见他气度沉凝双目湛然,司徒文武自是不敢大意,也不客气,一声清啸长剑已出:“断!”长剑平平削过,取的却是右手钢刺,yù擒狮虎先去爪牙,一剑断之!

    剑亦百练jīng刚所制,银光闪闪的是柄是鞘,剑身锋刃青寒森然。郭自深知他长剑锐利,自不以刺格挡,也不闪避,只将右腕一翻反拨来剑,左刺并出取之右肋。司徒文武撤剑反切,改削左刺。郭自深左刺只出半式便即错步攻上,右刺取其左肩。司徒文武翻转长剑又削右刺,一剑对双刺,只将折扇低垂——

    片刻数招走过,却也仅为试探。二人均是以快打快,身法轻捷灵动,剑刺也不相交。此番相斗不同以往,望来平淡,实则短兵相接处处凶险,一个不慎胜负即分,或说生死立判!台下众人多半不知深浅,眼见二人穿花蝴蝶般一沾即收,一触即分,失望之余不免大为扫兴,纷纷鼓噪大喝倒彩!实则郭自深真正所忌仍是那扇中飞针,他既不出,便就留神提防,也是攻得不急不躁守得门户谨严。转眼又是十几合,司徒文武也知一时取之不下,终在一剑落空之时左手扬起,轻轻一点:“看针!”

    语未落,刺翻飞,但见一掌平出掌心相对,钢刺已于其间呼呼旋转快如奔行中的车轮,又如一朵铁花于掌心蓦然绽放!江湖险恶,暗箭伤人也是寻常,郭自深自有应对之法,也是早有准备。扇骨藏针,机括发之,对敌之时确是难以觉察难以防备,但觅来势断其来路,不见形亦可拒之门外——

    刺花对金针,谁胜?谁败?

    “有趣!有趣!有的一看!”众人啧啧有声,又作欢呼喝彩!

    但这一针乃是虚的,空有声势,无针。

    司徒文武将扇轻点,扬眉一笑:“原来如此,哈哈!好把式!”

    郭自深将手一带刺花即收,钢刺复握手中:“虚虚实实,也不怎地,你只管——”

    忽就眼前金光一闪,极细极微——

    霎时左臂一抖刺花复开,只听“叮”一声轻响,一般极细极微,几难辨。

    一针已出,不中。

    “哼!”司徒文武面sè一沉,当即挥剑攻上,左手持扇为伺。郭自深以右手钢刺相迎,左腕微颤,钢刺便于掌间呼呼旋转不休,一攻一守分毫不乱。终是一心二用,防得金针,又不yù给他斩到钢刺,趋避之间便就落了下风。一扇二十六骨,金针时有时无,时见金芒闪过,刺上亦有所觉。转眼间司徒文武攻势愈疾,郭自躲过几针挡下几针,已是只守不攻尽落下风!然而金针奈何不得他,待得告罄之时便是——

    “针!”“哎哟!”“啊——”

    这是擂台,台下乌压压立的都是人,他是堪堪抵得,众人却是惊叫连连间杂惨呼作起,已是不知几人中针!有人抱头惨叫,有人抚胸哀号,有些人俯身埋首赶忙躲避,更多的人转过身去拔脚便逃!逃也逃不得,四面八方全是人,霎时一阵大乱跌倒无数,磕磕绊绊又是无数跌倒!一时哭声震天惊叫连连,踩踏挤伤又是无数——

    人无情,针无肆,终酿得一场大乱,祸及无辜!

    “且住!”郭自深沉喝一声!

    “住手!”杨承祖大喝一声!

    “司徒文武!”陈平长身而起,腰刀已出!

    “不妙!不妙!”一干元老纷纷起身闪避,有的已经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所有人都动了,只有三个人没动。

    牛老爷端坐椅上,面如沉水。

    牡丹姑娘阖了双目,面如霜寒,红唇边一抹火般艳烈的,决然!

    便就依然没有发现台下的那一个,他。

    他只不动,一动不动,从他立稳,站定的那一刻。

    便如一块顽石,落地生根。

    他是平凡的,他也不起眼,然而挺身而立,风吹不移浪打不动,便就在茫茫人海之中浊浪翻涌之下缓缓缓缓现身,终使他显出了些许不同。

    与众不同。

五十七 金丹成

    “怎了?”司徒文武微微一笑,又将折扇刷地打开,轻扇慢摇:“高下未分,何以言败?”郭自深长长出一口气,沉声道:“伤及无辜,你怎忍见?郭某不与你比了!”司徒文武哈哈一笑,不以为意:“无辜?谁人无辜?谁个不知死活立在那里看热闹,哈!正是咎由自取!”郭自深深深望过一眼,缓缓道:“阁下何人?何门何派?敢问一句,郭某也好多个见识!”

    “好说,不才司徒文武。”司徒文武淡淡一句,神情俨然:“这门派么,却也不必与你说了。”确是不必说了,扇面正对,郭自深不想看也看到了。看得分明,是有一条游龙张牙舞爪腾于祥云之上,其sè明黄。一惊之际尚未开口,杨承祖已然上前,大声说道:“司徒文武,今rì与你同台较技,实为杨某平生之耻!”

    “杨兄的话,我记下了。”司徒文武点点头,又笑道:“郭兄有话,也可直说。”郭自深默然片刻,叹道:“久闻燕悲歌慷慨仁义,天下英雄无出其右,不想手下竟有你这种人,当真让人费解!”司徒文武也不动气,一般笑道:“好极,好极!正所谓不打不成交,敢问二位英雄何门何派,rì后小弟登门拜会,也好有个分说。”

    二人闻言齐齐一窒,互视一眼,竟是同时默然。

    “怎了?又怎了?”司徒文武面sè惊奇,啧啧有声:“二位有话不说,莫非不可告人?还是原本就是无门无派的,野种!”杨承祖怒气上涌,骈指大喝道:“说便说,谁又怕了你!我杨家——”一语未尽,郭自深断喝一声:“承祖!”杨承祖看过一眼,愤怒之下还yù再说,但终是没有开口,悻悻作罢。

    不可说,不可说,真龙教的势力,真龙教的手段,二人不是没有见识过。一个不慎祸及满门,便有门派也教你没了门派,落得个除名灭门,那可真个愧对列祖列宗了。二人无法,只得转身离去,双双面sè郁郁,形也落寞。还是听得身后大笑一句,犹如伤口洒盐:“滚罢!夹着尾巴滚!爷爷今天心情好,便过饶你二人一回哈哈!”

    终是肆意作声,一时凶威毕露!

    四下无声,无人敢言,二人忽而一滞,齐齐将身停住!

    半响。

    双双远走,再没回头。

    “还有人么?”

    “你,你,你,还是你?”

    “一干废物!也敢与我司徒文武来争!”

    “听好,都给我听好,谁再上得台来,管教你死无全尸!”

    一人台上说话,四下无人应声。静,安静,死了一般地安静!众人怕他,怕到不敢看他,只得任他指指点点得意洋洋。但没有人走,众人选择沉默应对,看天看地看着身边的人,以示抗争,以示不忿!还有人么?还有人么?静得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每个人的心里都在隐隐期待着什么,却分明听到四下响亮热烈的蝉声铺天盖地而来——

    还有人,还有一人,台下还有一个人。

    自是无禅。

    无禅怒了,无禅大怒!无禅胸中山呼海啸,怒火烧天!

    无明业火已然焚起,焚沸了血,焚红了眼,焚得头发根根直立,根根直刺苍天!

    怎就没人?还有无禅!

    然而无禅没有动,无禅双拳紧握直挺挺立在原地,并没有冲上台去。

    无禅似乎变成了一块真正的石头,将身定在了那里。

    千年万年,直到永远。

    为什么。

    当然,无禅还是无禅,勇猛无畏的无禅,无禅并不是在犹豫。

    只有一个解释,无禅之所以不动那是因为,只是因为,无禅已不能动。

    无禅修的是金刚不坏功,已修至功法五重,金身得立。无禅丹田之中内息纯正充盈,更得益其自幼习练,功法jīng而纯熟,丹田之气便于经脉穴窍之中rì夜游走无时而休。行立坐卧皆如此,便是眠时也如此,因之勇猛jīng进进境神速。无禅练功总在有意而有无意,有觉而无觉之间,正如这第五重的功法金身立,功力催动之时金光逸于体表而不自知。而近rì来却是有些不同,金光已淡,偶有闪现——

    是为敛,渐趋敛于丹田。

    丹田不是汪洋大海,容纳不下许多内息,便是海洋也没有只进不出的道理,因之无可容时气息即会生变。是为淬炼。因之内息是有浑厚是有jīng纯,始有深浅高下之分。淬取,提炼,分之拢之,又如铁砂百炼成钢,气息jīng纯至极之时亦会再次生变,更是有形有质再也不同于任何一种气息——

    功法六重,金丹成。

    金丹得成之时,无禅的功法是会再次突破,那是质的飞跃!

    无禅亦有所觉,但是无禅从来不会去想。

    该怎样就怎样,功到自然成。

    但正于今rì,此时此刻,无禅盛怒之下嗔意大作,不觉心神已然失守!无禅只觉丹田之内炙热滚烫,内息如铅汞于熔炉之中翻涌沸腾,而畅行经脉穴窍之中的道道内息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去控制,纷纷疯了也似回流丹田聚于其内,左冲右突之时更是使其痛如刀割!何以如此无禅不知,手脚完全不听使唤,无禅惊怒急怒之下只yù大吼大叫手舞足蹈——

    然而身躯有如石化,一丝一毫也硬是动不得!

    无禅并不是犹豫,无禅还是那个勇猛而无畏的无禅,然而无禅已经变了。

    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改变。

    “世伯,小侄无礼,不敬之处还请世伯见谅。”尘埃落定,司徒文武复作谦谦君子,躬身深施一礼:“好事已偕,待小侄回去禀告家严,便择良辰吉rì拜上尊府,请期议亲。”牛老爷只不动,牛老爷直挺挺坐着也不说话,似乎也变成了一块石头,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司徒文武也自知意,微笑又是一礼:“世伯至信之人,一诺千金,想必今rì之事不会反悔。”

    “司徒文武!”陈平大步上前,肃然道:“今rì之事如何,少顷自有分说,你也莫yīn阳怪气,这里容不得你来放肆!”司徒文武扫过一眼,冷笑道:“自有分说?谁来分说?不若你来说说,陈平陈千总,此事该当如何?”陈平轻嗤一声,一般冷冷道:“该当如何陈平自知,陈平也不与你废话,你听着便是!”

    说话间牛德厚牛老爷已经立了起来,注目一众老友,笑笑,又缓缓走到台前,微笑注目,拱手作礼。只是不置一辞,也不理会司徒文武,便于众人瞩目之中缓缓走到牡丹姑娘身前,立定:“我儿,你说如何……”

    “不说!我不说!我也不要听你说!”牡丹姑娘怒目相视,报之厉吼!可怜天下父母心,牡丹姑娘是恨死了眼前这个无情无义的老爹,却不知他没有说完的半句话就是:“便就如何。”牛老爷也知自家闺女的脾气,自也不会和她生气,只笑叹道:“三儿啊,今rì爹爹话已说出,若是此时反悔,我牛家上下rì后可都要抬不起头,与人耻笑!你说,你说,你……”

    “你滚!你滚!我说你滚!”牡丹姑娘愤怒咆哮,忽又放声大哭:“你不是我爹!不是!牡丹没有你这样的爹!没有!娘!娘啊——”母爱如海,父爱如山,牡丹姑娘只以为这个老爹并不疼她,也不由他说出心里的话:“爹爹说是说了,悔就也就悔了!谁人要笑由他笑,抬不起头又如何!你要如何你说就是,只有爹爹给你作主,不怕!”

    “你想怎样?你要如何?说!”牛老爷将脸一沉,也是有些生气了。这个闺女不听话,更是不知天高地厚,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口出不逊,硬是不认自家老爹!当然只是吓唬吓唬,可怜他是用心良苦,牛老爷是无比疼爱着这个不听话的傻姑娘,绝不会将她的一生幸福就此葬送!今rì这比武招亲只有一个结果,正如同以往——

    只你不乐意,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一样没用!

    然而牡丹姑娘不知,牡丹姑娘只以为这个没良心的老爹就此决定,要将她许给那个败类中的败类司徒文武了!那样等若是就要牡丹姑娘去死,牡丹姑娘愤怒若狂,一时恨天恨地恨着所有的人,更恨自己!牡丹姑娘忽然收声,不再哭不再叫,不再说话,只咬着牙瞪圆了两眼用仇恨的目光扫向在场所有的人——

    其时牡丹姑娘已然心生死志,准备咬舌自尽,誓死不从!

    忽就一眼,终于万千人中发现了有一个人是那样那样地,不同寻常!

    当下一怔,转念一喜!

    继而大喜过望,转眼已是欣喜若狂!

    神佛现身,妖魔辟易,还就澄清玉宇,yīn霾尽数扫荡!便在万众瞩目之下茫茫人海之中真命天子终于现身,无巧不巧也是命中注定地落入了牡丹姑娘的一双慧眼!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牡丹姑娘当即以目为指以口为定,终是一句惊天动地,导致山无陵天地合冬雷阵阵夏雨雪,海枯石烂万千流传——

    “我要他!他!他!就是他!那个——”

    小!和!尚!

五十八 无禅出马

    轰地一声巨响,无禅魂飞魄散!

    是炸了,无禅炸了!

    无禅死了。

    当然无禅并不知道自家已经死了,无禅只觉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飞到了半空中,不上不下不起不落。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上似有物牵引,下似有物羁绊,无禅上下不得。无禅听不到,无禅也说不出什么,只得看着,看着另外一个无禅,另外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和尚,直挺挺立在人群里——

    那时无声,无禅听不到任何声音,无禅已在另外一个世界。

    听到的只是,寂灭。

    “轰嗡!”忽然又是一声巨响,此番更胜前番,直如山崩地裂一般,几将无禅耳膜震破!是人声,很多人的声音,嘈杂纷乱入耳难辨,可不就是地动天惊!无禅傻掉了,无禅发现每一个人都在看着他,与无禅一样瞪着俩眼一样张着大嘴一样地搞不清楚状况,无禅惊见无数只眼睛都在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无数张嘴皮子开开阖阖似乎是都在说着和尚和尚和尚和尚……

    此外无禅还看到自己丹田之中多出一物,其sè金黄,拇指大小浑圆如珠,正于其内、正中,滴溜溜转动,转个不停。或说内观,内照正观,无禅以身为眼照见自知,直看得须毫分明有若亲见。金丹已成,却也侥天之幸,此前种种异状正是金刚不坏神功由五重而至六重突破之相,无禅其时身于喧嚣尘世之中又无人护持,实是凶险之至!

    内息回流,祟于丹田肆而无制,其间苦楚剧痛无禅自知。容不下,忍不得,那一刻无禅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气球,由丹田鼓涨而至全身鼓涨,涨得无禅无法忍受涨得就要“嘭!”地一下,破了!无禅当时是不能动,一根小指也动不得,但无禅还是可以强催内息复使其行于经脉穴窍,以为缓和——

    如果是那样,无禅就废了!即刻丹田炸碎,不死也是废人一个!

    就如同一针刺向气球,只能落得一个结果,破!

    无禅可以去做,无禅没有去做,终于使得自家这个大气球没有炸破,无禅成功了。世界上没有能够真正密封的容器,丹田不是,身体不是,气球也不是。气球不破也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慢慢没气了。无禅听之任之,内息便于丹田壁障极细级微处缓缓穿过,而其间有物,或说是涓末微尘仍是穿之不过,留于其内沉淀、积聚、凝结——

    金丹成时,光华尽敛。

    有如万分之一的粒米,隐于其间仍不得见。

    但它,成了。

    或说是他,无禅,无禅成了!

    也可以说是她,是她成了。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dú lì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并非无中生有,她本就在那里,化身千万寂寂无名,一朝现身已为神圣!她是丹非丹,她是物非物,她是所有又非一切,可以名之,是道。道可道,正如无禅体内的金丹,无禅不见而见。非常道,正如金丹就在无禅身上,众人见而不见。

    无禅成丹,只因固守。

    无禅固守,只因无禅不知何为固守。便如金丹成时,便如未成之时,无禅惊则惊矣骇则骇矣,但无禅见怪不怪,无禅并不以为奇异。亦如打坐练功之际,亦如心意不着之时,无禅一样可以看见自己的脉络筋骨五脏六腑,可以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动的声音,而无禅以为本就如此,因之一心坦然。

    无禅是一个老实和尚,老实而又本分,便在怒火催生体内异变直至此时金丹得成无禅心里仍只那一个念想,这是为什么呢?是的,无禅还没有想明白,正如此时神魂归窍又呆愣愣地与众人目光相对一样,无禅和尚根本就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更不会自家丹田之中多出来的那个金sè小球是个什么东东——

    金丹成时微不可见,黯淡无光有如尘埃。然而聚合成形只在千万分之一个刹那,便于其yīn阳相驳相斥相交相融之际,有如一磁瞬间吸附内息之中同质微物将其尽敛,转瞬成一金丹,骤然大放光明!金丹已成,有如旭rì冉冉升腾,不容得云雾一般的翻涌内息将其掩蔽拥裹,是以威斥,怒而驱之!金丹已成,又如万流归海百鸟朝凤,无比jīng纯近乎本源的力量引得四面八方天地之气蜂拥而至,只yù投身归附,却不得入!仍在霎那之间,内外交攻之下,便使得无禅周身血**障皆破亿万毛孔尽开——

    轰!

    在那一刻,无禅魂飞魄散!

    在那一刻,无禅化身天地。

    还是在那一刻,无禅终于看到了一个完整的自己,看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另外一个无禅。那不是无禅,如若那是无禅,无禅又是谁个?那又是无禅,如若不是无禅,无禅怎会见得?那一刻无禅听到的是寂灭的声音,那一刻无禅体会到了虚无的感觉,那一刻似是千千万万年直似无穷无尽的漫长——

    轰嗡!

    那是一个梦,就像往常一样,无禅想通了。

    一下子就,想通了!

    和尚!和尚!顶天立地的小和尚!和尚!和尚!无禅的气力又回到了身上!无禅身立厚土头顶青天,无禅双拳紧握力量蓬勃!是的,是的,无禅胸中的怒火还在烧着,轰轰烈烈烧得更旺了!无禅有血有肉更有七情六yù,怎不嗔意大作!是了,是了,无禅还有事情要做,佛佗怒时亦作狮吼,斩妖除魔涤尽丑恶!还有人么?还有人么?怎就没人!还有无禅!

    无禅来了!

    无禅一步踏出,众人纷纷让路!

    无禅大步向前,前方一条大路!

    一时很安静,人们都在看着无禅,讶然更是愕然——

    片刻走到台前,无禅一手搭上台面,轻轻一撑,纵身一跃而上。

    台高七尺,不高不低,这一下瞧来毫无花巧,并不出奇。

    正如无禅一样,并不出奇。

    然而当下又是轰然一阵欢呼,瞬间声浪大起,众人纷纷大叫:“比武!比武!”

    无禅直直走向那人,立定,双目直视:“这不好!不好!”

    这是无禅说的第一句话,那人自是司徒文武:“小和尚,你说甚?”

    “你不对!不对!”无禅定定道。

    这是无禅说的第二句话,司徒文武微微一笑,和颜悦sè:“小秃驴,你想死么?”无禅挺身而立,双目炯炯:“你用针shè人不对,你那样做不好,你要给人赔个不是才好,才对!”司徒文武轻嗤一声,哈哈笑道:“哟,好威风啊!你倒说说,这不是怎生赔法儿?”无禅点了点头,认真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嗯!就是这样!”

    众人惊呆,又静下来。

    司徒文武四下望望,两手一摊:“人呢?”

    无禅四下看看,呆住了。

    可不是,人都走了,给他伤了的人都走了,去冶伤了。

    这是一个傻和尚,几句话间便露端倪,非但司徒文武看出来了,每个人都看出来了。

    无禅呆呆立在台上,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这,无禅,无禅……”

    司徒文武不再理会,侧身,注目,意味深长地笑了:“贤妹,你适才,说甚?”

    “我要他!我要嫁给他!这!个!和!尚!”牡丹姑娘斩钉截铁,一字一句说道。看罢,看罢!这就是牡丹姑娘,敢爱敢恨的牡丹姑娘,一旦认定绝不反悔,要的就是这个和尚!语出惊人,众人再一次惊呆,而这一次无禅终于听到了,并且听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然也是彻底糊涂了:“啊?”

    这分明就是一个傻子,而且是傻到家的那一种,傻到头发长出来都不知道剃的!牡丹姑娘当下又是心丧若死,只觉有苦难言郁闷已极!当然,这个长着头发的傻和尚不是牡丹姑娘的真命天子,完全不是!牡丹姑娘原本就从头到脚一丁点儿都没看上他,而他,只是危急关头聪明的牡丹姑娘想出来的一个计策,一个权宜之计——

    既然和尚,那就不能娶媳妇,既然和尚不能娶牡丹姑娘,那么牡丹姑娘嫁或不嫁都是一样的。这是牡丹姑娘的逻辑,牡丹姑娘只是说说而已,无禅和尚之于牡丹姑娘根本就是无奈之中的,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但见美人一意要嫁,那死和尚竟然无视,牡丹姑娘心里也是有些奇怪,更有些生气了:“喂!那和尚,你是傻的么?”

    “啊?”

    “傻子!傻子!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

    “啊?”

    “岂有此理,甚么东西!我说我要嫁给你,听明白没!”

    “啊?”

    牡丹姑娘不说话了。

    完全就是对牛弹琴,牡丹姑娘无话可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眼见一朵大好鲜花硬往牛粪上去插,而那牛粪竟然不解风情一脸茫然的样子,众人大笑!每一个人都在笑,无禅也是笑了,无禅划拉着头上粗硬扎手的头发,咧着嘴笑得很傻。大伙儿都高兴了,无禅也就高兴了,无禅不知为何而笑,但无禅笑得一般开心开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司徒文武!”

    司徒文武一直都在笑着,忽然就不笑了,更是脸sè变了!陈平大喝一声,怒目而视:“你在做甚!”司徒文武冷哼一声,复又面对来人,也终于正视这个衣衫破烂颜面脏污的和尚:“和尚,你是谁人?”牛老爷看一眼自家姑娘,又看一眼那个和尚,抬脚,迈步,缓缓走将回去,稳稳坐定——

    早已听得那正气凛然的一句:“阿弥陀佛,小僧无禅。”

五十九 坚不可摧

    牛老爷见多识广,是绝对不会看错的。

    牛老爷看到的是一个浓眉大眼稚气未脱,一个jīngjīng神神的小和尚。

    同样在一眼之间,看到了那一双清澈明净的眸子。

    牛老爷心中宁定,牛老爷心生喜意,牛老爷心知这一场比武招亲此时才,刚刚开始!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经是诵在心里。

    小僧无禅,他叫无禅——

    小僧小僧,是小也是不小,正如远眺一山!

    南山禅宗,定空灵无,神僧定海,方丈空闻,白衣灵秀,这个自是——

    “小和尚,他用金针shè你,你怎不躲?”陈平犹自忿忿不平,怒目而视大声说着。陈平个xìng爽直,却也心思缜密,陈平一直都在留意着那只左手,持扇的手。问的是无禅,指的正是司徒文武!看是一团和气,竟又暗箭伤人!众人闻言恍然,当下又是一阵哄乱,一时皱眉嗤鼻纷纷望向司徒文武,人人面露愤慨之sè!

    “无禅,无禅,呃,不是,是了!”无禅张口结舌,委实不知说些什么。但无禅自有所觉,只在胸肋处挠了两下,一手探入怀中划拉几把:“是这!小针!”摊开掌中正是四只金针,长不及寸,细若发丝,亮堂堂的天光照耀之下微吐金芒。金针细小,众人离得远也是瞧不分明,但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已是显而易见——

    “卑鄙!”“无耻!”“下流坯!”“不要脸!”众人哗然,开始有人骂了,虽不指名道姓,骂的是谁谁个自知。司徒文武面sèyīn沉,司徒文武也不说话,只拿两眼缓缓扫向台下。此人虎狼之xìng心如蛇蝎,赫赫凶威之下,目光及处人皆变sè,纷纷噤声——

    一时又静。

    是四针,当先一针shè向心口,无用!其后三针分取胸腹要害,一般无用!

    全无反应,一如泥牛入海!

    古怪!古怪!司徒文武面sè镇定,但已心生不祥之意:“这和尚年纪轻轻硬功了得,并非易与之辈!”念头转过,却是笑了,司徒文武面sè坦然注目而笑:“果不其然,一试便知!小师父武功高强,实是教人佩服,佩服之至!”这人在夸无禅,无禅听懂了,原来他只是试试无禅的功夫,试试罢了!无禅挠头一乐,浑不知金针已于指间掉落:“呵!呵呵!”

    他却不知司徒文武暗算不成已是心生惧意,此时正是不敢与他相争:“无禅小师父仪表堂堂气概非凡,却不知是在哪里出家,又何故来此?”见他满脸是笑客气而又礼貌,无禅便也笑道:“这位施主,无禅来自南,南,啊哟不对!不好不好!”说话无禅猛然醒觉,又认真地,大声说道:“打架不好!伤人不好!你还没有赔个不是,说——”

    “说鸟!”司徒文武暗骂一句,却是连连点头,面上堆笑:“小师父说的是,方才是我情急之下失手伤人,是我不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无禅双掌合什,释然笑道:“是了,是了!这就对了,对了!”司徒文武低眉顺目,恭声说道:“在下有心赔罪,然则伤者不在,还请小师父帮忙寻来,在下自当一一赔过不是,并偿以诊金,可好?”

    “好!”无禅大叫一声,欢欢喜喜就去了。

    “小和尚!”忽听一声大吼,无禅愕然回头!却是红衣服大姑娘又说话了,并且急眉火眼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我说!他在骗你!你不知道么?你傻的么?当真傻子一个!”是的,他在骗人,无论他说什么,若非是心里有鬼他也不会像个三孙子一样乖巧说话的。此时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牡丹姑娘就看出来了:“回来!回来!你给我回来!”

    “啊?”

    每当听到他嘴里说出这一个字,每当看到他那一脸傻了吧唧的样子,牡丹姑娘总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很有一刀捅死他的冲动!牡丹姑娘xìng如烈火敢说敢做,更是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当场就做出决定将这狗屁不懂的和尚干掉!灭了!然而此时时机未到,牡丹姑娘心里冷笑,笑在脸上却是风情万种,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却不知自家也是做着和那司徒文武一般的龌龊事情——

    大骗和尚!

    “小和尚!你去和他打!”牡丹姑娘抿嘴一笑,笑得比花还美比蜜还甜:“你要打赢了,牡丹姐姐就给你买糖吃,好不好呢?”当真是水深火也热,忽然间说变就变了!刚还大声咆哮有若狮虎齐吼,转眼说话那比莺声燕语还要动听,尤以话尾那一个“呢”字摄魂荡魄柔而甜腻,可说引人遐想韵味悠长——

    “好好好!好好好!”无禅欢喜大叫,当下又是五迷三道儿!非但欢天喜地连连跳叫,口水都流出来了,这回正是投其所好,一拍即合!比武自是无禅最爱,糖的味道无禅也是念念不忘,那大鞭子的关灵姐姐无禅还自惦记着了,这又来了个红通通的牡丹姐姐!刚还急着要去找人,转眼无禅又给忘了:“来!”

    无禅双目炯炯,无禅双掌紧握,无禅挺身而立威势凛凛:“来!你与无禅打过!”

    和尚!和尚!比武!比武!众人大笑,大呼,欢呼声轰然大作!热!天热!且是不耐!大伙儿都等得不耐烦了!自是人心有向背,可说万众归一处,自是无禅,他叫无禅!无禅!无禅!比武!比武!正是好戏不怕晚,正是好马配好鞍,今rì且看着叫做无禅的小和尚,岂不正是一匹横里杀出来的,大大黑马!

    “司徒文武,你是怕了。”陈平淡淡一句,转身走开:“来,无禅,先立文书。”文书何物,无禅仍是不知,但他既是说了,无禅也就乖乖地跟着过去,按他指点之处端端正正写下“无禅”二字,又小心翼翼有些新奇地按下了一个鲜红指印。看他注目一笑,无禅嘿嘿一乐,无禅对这个一身正气的官兵大哥极有好感。

    只余司徒文武一人立于台中,面sèyīn鸷。

    司徒文武心中恼火,更是有些尴尬,也是极为不耐了!

    之前种种,不过为了少生枝节,司徒文武也并非是当真怕了他——

    至少司徒文武这样以为。实则陈平一语中的,司徒文武前倨后恭花样百出,说来还是怕了。面对这个和尚,司徒文武并没有几分取胜的把握。然而势无可收,司徒文武没有把握也是必须出手,并且只能胜,不能败!若是败了,司徒文武的如意算盘就会尽数落空,非但钱财美sè不得,司徒文武会失去更多——

    金针,银剑,说来威风,也不如何!

    未战气已馁,司徒文武的手在抖,竟有一种败局已定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这种感觉司徒文武从来没有过,只是在面对着自己的父亲司徒野的时候——

    “来!”

    “铮!”

    无禅已然站定,司徒文武悚然一惊!猛醒!剑已在手,手还在抖!司徒文武自知一时失神,更是恼羞成怒:“好和尚!”好和尚!是好和尚!正是好一个和尚!真正面对无禅的时候司徒文武才知,自家根本就是半点胜算也无!但见他身如磐石定如山岳,目光宁定气息沉稳,小小年纪竟是大有宗师气度!

    南山禅宗!

    忽就一念闪过,又是一惊!一悚!猛然惊觉,竟是退了一步!

    “轰!”

六十 天之眼

    “杀!”

    讥笑嘲笑大笑暴笑共作轰笑,轰然大作,入耳入心!

    司徒文武只觉一股邪火直冲顶门,当下厉喝一声,一剑直直刺向无禅心窝!

    终究血肉之躯,金针当得,这利刃当不当得!

    无禅出拳。

    一步踏上,右足前置,双膝微屈,拢左臂,出右拳,迎击!

    一拳平平直击,正对剑首锋刃!

    ——罗汉过江。

    台下又是“轰”地一声,惊呼声中人人变sè!可不胆大包天,直将利刃无视!这更是一种蔑视,极度的蔑视!司徒文武怒意勃发,也是不作多想,便仍一剑奋力直直刺出,不留半分余力!二人相隔丈许,双双进一步,剑出拳亦出,只须臾间便就拳剑相交——

    “喀嘣”一声响,声脆而亮,长剑断作数截!崩飞!

    如中铁石!拳犹未止!

    剑尖甫及司徒方武已觉不对,然而势不可收,只得空握一柄,握眼睁睁地看着——

    那一拳击在剑锷之上!

    遽尔一股大力涌至,臂不能当,掌沿并柄首倒撞于胸——

    一声闷哼,司徒文武飞了出去!

    “当啷!”“当啷!”数声轻响,几段断剑方落台上。

    “啊哟!”“啊哟!”惊呼声中众人纷纷闪避,司徒文武倒飞五丈,转眼落于台下。

    以手抚胸,面sè惨白:“好个和尚!”

    身负经卷东渡传经,跋山涉水普渡众生,有名跋陀罗尊者——

    过江罗汉。

    无禅收拳,直身立,合什:“阿弥陀佛,小僧无禅。”

    转眼胜负已分,前后不过一息,司徒文武与之相对竟不是,一合之敌!

    其间有一刹那静寂,天地无声。

    “无禅!无禅!”欢呼声轰然作响,直如山呼海啸,台下已然沸腾:“无禅!无禅!打得好!小和尚!”其间夹杂一声尖叫,脆而高亢,那是牡丹姑娘一时忘情,随之纵声笑叫!只觉得痛快淋漓,众人大出一口恶气!也有人有些失望,笑着作摇头叹气状,心说这也太快了,还没看够!还不过瘾!再打再打——

    一回。

    胸中翻腾,一口血强行咽下,口鼻之内满是血腥!

    恼恨齐作,凶悍并起,司徒文武绝不会就此罢休,只是略作喘息。

    忽而猛地一掷剑柄,扇交右手一跃上台,咬牙切齿一字一字道:“我还没有败!”

    “是的,你还没有败。”无禅垂下双臂,点头说道:“来,再来打过。”

    “司徒文武,你已经败了。”陈平好整以暇,笑也从容:“你即不认,也是败了。”司徒文武冷冷望过一眼,嗤鼻摇头:“陈千总,你有种!”陈平哈哈一笑,也不屑去看他:“你也莫狂,众目睽睽之下,却也由不得你不认。”众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司徒文武一拳给人打到台下,自是败了,完败!

    但没有人离开。

    这场好戏还没有完,大伙儿也都看出来了。

    “无禅!无禅!你去和他打!”一人高声叫道,声音脆亮,正是牡丹姑娘!眼见自家钦点的傻和尚竟然武功高强,大展神威不可一世,牡丹姑娘惊喜之余更是大大地佩服自己慧眼独具见识非凡:“哈哈!我就说!你再和他打,他这是不服,你就打到他服了为止!”还得说是牡丹姑娘,完全响应群众呼声,也是心声:“打!打!再打!打服了他!”

    “来罢!”无禅更不会让大家失望,无禅拳又握紧,大声说道:“这位施主,无禅的拳重,你小心了,莫打伤了你!”是的,无禅只想比武不想伤人,无禅这话自是好意提醒,真心话。是真心话,听到司徒文武的耳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司徒文武也是个要脸儿要面儿的人,此时自尊心已经被他无意之中,严重地伤害了!

    “请!”话不多说,司徒文武只一个请字——

    金针又出,直取双目!

    快!且准!二人离得仍是丈许,无禅毫无防备,见得淡淡金光闪时针已迫在眉睫!

    只将双目一阖。

    眼皮落下,金针拒之门外,不得入。

    无禅只觉针落处先后微微一颤、心动、不及抬眼,一道疾风已至左肩肩井!

    “夺”一声闷响,正中!

    无禅不动。

    “和尚!和尚!”“无禅!无禅!”惊呼又起,众人不见飞针只见和尚,无禅中了一记,一记一记,又是一记!出手如风,扇落如雨,转眼夺夺夺夺接连点中尽落胸要害,无禅连中数十记!无禅只不动,仍是垂手而立握了双拳,双目仍是紧闭!模样似极已然穴道受制,完全就是被动挨打,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形势瞬间逆转,众人提心吊胆,眼见司徒文武文武毫不留情一下狠似一下,心惊之下又有些可怜那小和尚了。怎了?怎了?牡丹姑娘也是看傻了,牡丹姑娘傻傻地地看着那个楞头楞脑的小和尚,忽然就想到了自家老弟。老弟,老弟,老弟挨老爹打时也是这般模样,梗着脖子也不说话,一动不动一味死扛:“别打啦!别打啦!你还手啊!”牡丹姑娘忽就大哭大叫,声嘶力竭:“还手啊你个傻子!笨大牛!”

    此为透骨点穴法,无禅当得当不得?

    点中了么?无禅直挺挺立在原地,无人知晓。是点中了,无禅不动,中了又如何?司徒文武也看不分明。无禅只是不动,将身复作顽石,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巍然屹立!司徒文武面sèyīn沉,越打越是心惊,忽就一眼扫过,更是恼怒异常!中与不中,已是分明,他已看到无禅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似是很舒服,很惬意的样子。

    无禅是在享受。

    劲力破体而入,瞬间穴道受制!

    又瞬间冲开,如汹涌洪冲过泥坝,一举冲破!

    制、破、制、破,制而即破,内息流转畅通无阻,直如长江大河,无可御之!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无禅陶醉了。

    一心空明,不闻不见,不觉双臂齐摆,拳已送出——

    妖魔除尽、玉宇澄清,扬手欢庆、心花怒放!有名迦诺迦代蹉尊者。

    欢喜罗汉!

    无禅笑着,阖目出拳。

    司徒文武惊怒之下正自一扇长驱直入,直往咽喉点去,猛见他双臂齐出正对两肋,势如分花拂柳。不由又是一惊,随之撤扇上步,揉身展臂反打腿窝委中穴。却不知此时无禅不知拳出不觉落空,亦是有知有觉,已入无我之境。扇至无禅便即一式“罗汉坐鹿”,右足置于左腿腿窝,左足虚点将坐不坐——

    恰恰将折扇夹在左腿正中,双掌随之复合,合什。

    端坐神鹿,若有所思,泰然自若清高自赏,有名宾度罗跋罗堕阁尊者——

    坐鹿罗汉。

    司徒文武给他一带,力不可禁势无可收,当下便就是猛地一个趔趄!

    “扑通”一声,单膝跪地!

    急怒之下便yù起身,扇是一抽不动!猛地一抽,不动!奋力一抽!仍是不动!直如铸在腿间,无法动其分毫!此时无禅单足点地似坐非坐,双目仍是阖着,面带微笑似无所觉。此时司徒文武一膝及地半跪不跪,急得面红耳赤,模样更是狼狈已极!跪了!跪了!哈哈哈哈!磕头求饶罢!而此时众人眼见心知,当然自是欢呼雀跃,大声轰笑——

    “啊!”“啊——”

    只听得两声惨呼,一长而凄厉一短而短促!

    心里一动,金针又出!无禅亦有所觉,这一回却是他有心shè的台下——

    刹那间,猛一抬眼,面前正是一张狞笑的脸!

    无禅大怒!就势侧身,忽地重重坐下!

    “喀嘣”又是一声脆响,扇尾及于地上硬木,力不能禁,其内钢骨瞬间崩断!崩飞!

    片片四散,暴shè而出!

    “啊!啊!啊——”

    司徒文武轰然倒地,捂着脸连连打滚:“我的眼!我的眼!我的眼啊——”

    首当其冲,身中无数,一针直直shè入左目!

    静了,又无声,死了一般地静。

    百十碎片十几断针,多半shè中司徒文武,少半shè中无禅,并没有波及旁人。

    只余台下二人哀声惨叫,台上司徒文武长声惨呼。

    无禅傻掉。

    那时已见腥红的血已于指缝间,缓缓流出,一滴,一滴,滴落。

    “哎哟!哎哟!”无禅忽而心中悲恸,懊恼悔恨齐生:“无禅不是,不是有心,无禅,无禅呜呜——”无禅坐在地上咧嘴大哭,就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众人纷纷变sè,一时无人敢言,却是心说,暗道这是祸事来了!台上一干老者纷纷立起,一般惊骇面上失sè!来了!来了!这就来了!来了四个——

    这时便显出了牛家的人,硬是与众不同!

    牛老爷端坐不动,面无表情。

    陈平一般端坐,面sè平静。

    牡丹姑娘哈哈大笑,声破云天:“该!该!这是报应!瞎了活该!”

    变故本在眨眼之间,眨眼间上来了四个人,一式白麻葛衣,齐齐跃上台面——

    或说,四人本在人群之中。

    也不说话,目不斜视,一人抱了司徒文武,飞身跃下大步而去。

    人人避让,避之不及,三人随之快步离去。

    真龙教!真龙教!人人心知肚明,自是噤若寒蝉!

    一时惨呼也无,还是静,死寂。

    呜呜!呜呜!尤显一人啊啊大哭,悲不可抑!

    哈哈!哈哈!更显一人咯咯大笑,乐不可支!

    悲喜两重天,这是一场让人哭笑不得的比武,一场荒诞的戏。

    只在一线间!英雄已然出世,如何不教人欢欣鼓舞,如何不喊着他的名字大声欢呼!

    无禅!无禅!无禅!无禅!

    无禅你莫哭,万众共一呼!无禅你当笑,是非有说道!

    又是转眼之间,无数的人冲上台面!欢呼着,跳叫着,不由分说便将无禅高高抬起——

    无禅终于飞了起来,高高飞在人cháo人海之上,高高飞在广阔天地之间。没有鲜花,只有掌声,有如雷鸣一般的掌声!是有鲜花,花中之王,牡丹姑娘笑得很甜很漂亮!无禅!无禅!他们都在叫着无禅,为什么?嘿哟!嘿哟!无禅飞起来,无禅不能当,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力量!起起落落之间,天地已然翻覆,无禅哭着笑着头晕脑涨之际忽就发现!上面!再也找不见了,那一个很像很像无禅的高高飞起来的——

    小和尚。

六十一 定姻缘

    姻缘本是三生定,

    百年长为一线牵。

    痴男怨女两不误,

    欢喜冤家始相连。

    “小和尚,你叫什么呀?”一个大姐眉开眼笑,坐着问道。

    “阿弥陀佛,小僧无禅。”无禅直直立着,低着头,老老实实回答道。

    “无禅,你多大了?你是哪里人?”又一个大姐面sè和善,抱着孩子问道。

    “无禅来自南山禅宗,无禅十八年了。”无禅规规矩矩,认真说道。

    “哇——”那个小孩大哭,似乎是很不满意。

    “是了!是,十九年了!”无禅偷偷看一眼,发现那小孩正自拿着一根手指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吮。是了,无禅忘了,无禅下山时候十八,现下过了年,无禅已经十九了。抱孩子大姐点了点头,貌似很高兴的样子:“女大二,抱金罐儿,我瞧这和尚眉眼周正人也诚实,不错!不错!”另一大姐啧啧有声,已经开始动手动脚儿了:“我瞧瞧,我瞧瞧,嗯!牙口儿也好,齐齐整整的,挺白!”

    “呵,呵呵。”无禅给他掐着腮帮子,颇觉不适,更有些害羞了:“啊,啊,阿弥陀佛啊啊!”抱孩子大姐笑道:“无禅小师父,你相中我家三妹了么?”这句话无禅回答不出,无禅不知道甚么叫作相中,更不知道她家三妹是谁。何况另一大姐正自勾着无禅嘴角儿仔细察看,无禅已经嘴歪眼斜了:“咝——咝——啊!是了!”

    “佛祖开眼,菩萨保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坐在正中的那个,慈眉善目的白胖老太终于开口:“这傻三儿啊,可算是找着主儿!”哇!哇!语声未落那小孩又是哇哇大哭,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不知名的言语,更将两只小拳紧握奋力比划,似是大为愤怒了!无禅心惊肉跳,只觉头皮发麻,心中那一股不祥之意愈盛——

    总觉不对,却是哪里不对了?

    “阿弥陀佛,就这样,阿弥陀佛,定了!”白胖老太起身,口诵佛号,颤巍巍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动手动脚儿的大姐终于放手,大笑而去:“记住,我是你二姐,二姨子,月季!”

    又多一个姐,还是二姨子?无禅傻掉。

    “妞妞乖,乖宝宝,不闹不闹,快快睡觉。”抱小孩大姐抱着小孩,一边哄着一边走了,走到门口儿回眸一笑:“我说她小姨父,你也早些睡下,明儿起早儿!”

    我说,她小姨夫?无禅彻底迷门了。

    无禅呆呆地看着空空荡荡黑漆嘛呜的门口儿,懵圈了。

    明早成亲,无禅和尚还不知道。

    这件事情无禅和尚完全是给蒙在鼓里,要做新郎倌儿了还不知道。

    当然无禅本就是个傻的,吃饱喝足万事不上心,呆不一时,洗洗睡了。

    “疯了么!”

    “都疯了!”

    “全都有病!”

    “都去死罢!想也别想!”

    牡丹姑娘反反复复只这四句话,疯了也似地大喊大叫,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正是没有最惨只有更惨,无禅和尚那边的情况还好上一些,相较于他和牡丹姐姐而言。牡丹姑娘还是五花大绑,被绑在自家香闺床廊之上,鬓发散乱双目红肿。妆也花了,似乎是刚刚遭受到了非人的折磨,jīng神受到了强烈的刺激!

    面前是三个男人。

    “牛牡丹,人是你自己挑的,话是你自己说的,现下你想反悔么!”陈平哈哈一笑,颇有些幸灾乐祸:“那是绝对,不成的!”牡丹姑娘忽然收声,不再撒泼不再哭闹,只用刀子一般的目光狠狠剜过一眼:“臭当兵的,你不得好死!”陈平干咳一声,来回踱了两步:“白大富,大姐夫,陈平说话不好使,还是你来说说罢。”

    白大富就是大姐夫,大姐芍药之夫,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白大富三十许人,生得一表人材又白又俊,更是富态体面一团和气:“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和气生财,和气生——”话没说完牡丹姑娘便是一声大吼:“面团!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回家洗尿布去!”面团,就是牡丹姑娘对自家大姐夫的爱称。面团叹气垂头,看着自己的两只手,那十根手指惨白浮肿,泡得都掉皮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洗不完的尿布!”

    牛老爷拂袖而去!

    “爹爹!”身后传来一声深情呼唤,柔弱而又凄婉:“爹爹你最疼三儿了,绝不会把三儿往火坑里推的,是不是呀,爹爹?”是的,牛老爷最疼三儿了,牛老爷立住了,长叹一声:“三儿啊,这是命,你就认了罢!”

    “命屁!狗屁!”牡丹姑娘瞬间翻脸原形毕露,瞪眼大吼道:“你不是我爹!你没心没肺!你害完我家大牛又来害我,你良心都叫狗吃了!”牛老爷不去看她,牛老爷无话可说,牛老只背着手望向门外,对天长叹道:“天地良心呐!却是害了人家好好一个和尚,作孽啊,作孽!”说完走人,决然而去。

    “三妹啊,你也喝口水。”见自家这小姨子一天滴水未进,更寻死觅活又哭又号的嗓子也喊哑了嘴也裂了皮儿了,大姐夫很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我瞧那无禅就挺好,老实巴交,作为男人这一点尤为可贵!老实,老实就好!”牡丹姑娘冷笑,啐道:“面团,你少来!他是傻的,你也是傻的么?”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男子,但成亲以后我才知道——”白大富捧着一盏茶,深有感触语重心长道:“说到一个‘傻’字,天下第一那是非我莫属!”语声朗朗,铿锵有力,落处四下便是一寂!牡丹姑娘破涕为笑,梨花带雨:“你不是傻,你是二!”白大富打个哈哈正待再说,忽觉身后有异!

    那完全就是第六感应,就像一只小白兔背后立了一只大老虎!白大富只觉后心一凉,瞬间一股凌厉杀气袭来,使得浑身寒毛倒竖头皮炸起!叭!茶盏失手落地,碎裂!惊慌抬眼处牡丹笑得很yīn险,骇然侧目时陈平一脸无奈看过来,有若在看着一个死人!白大富瞬间恍然大悟瞬间悔恨无及也是瞬间魂飞魄散,大叫一声抱头便逃——

    可惜晚了,早就晚了,一只雪白柔荑无声无息探将过来,两根纤细玉指准确无误地掐在了右耳正中:“相公,有话回去说,家丑不可外扬,对么?”不错,是极!白大富心知此番必死无疑,当下强忍剧痛,忿然道:“陈平!你早看到了是不是?你,你好狠!”陈平木然道:“大姐夫,我若说给了你,现下给人揪住的就是两只耳朵了。”

    “这话说的,哎!”一女摇头叹气上前,两手一摊,笑嘻嘻道:“姐夫啊,你说说,我月季是那种人么?”白大富长长出一口气,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天!”耳朵已经不疼了,麻木了,眼看就要掉下来了。这便是牛家家传绝技之一揪耳朵神功,无人可逃,出手必中,那是相当犀利绝对霸道!陈平心下不忍,也是感同身受,当下上前安慰道:“大姐夫,此番一别,却不知你我又是何rì得见?”一别经年,再会何时?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白公子终是潸然泪下:“兄弟,后会无期!”

    二人拱手作别,白公子便抱了襁褓中熟睡的千金,昂首阔步携夫人双双离去,颇有些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意味。陈平默默目送,心中也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一时也是cháo湿了眼眶。当然陈平不同于白大富,陈平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无论在陈家还是在牛家,陈平都是顶粱柱,一个光明磊落响当当的人物!

    陈平言道:“明rì子时拜堂成亲,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

    “去死罢你!”牡丹姑娘大吼道:“都疯了!我牛家的事,甚么时候轮到你来作主了!”陈平不为所动:“并非陈平自作主张,此事岳丈丈母已然定下,陈平只是告知于你。”牡丹姑娘冷笑道:“二姐,你怎么说?”二姐就是月季姑娘了,月季姑娘端坐床头面sè淡定,轻轻挥了挥手,颇有大将之风:“陈平,退下。”

    “哼!”陈平冷哼一声,在心里。便就拱手躬身,倒退出门。

    屁都没敢放一个。

    陈平不同于白大富,白大富的外号儿叫作面团,陈平的外号儿叫作豆腐。

    牛老爷的外号儿叫作:绵花。

    牛家的事,一向都是女人说了算的。

    “三妹,你听我说——”月季姑娘面露神秘微笑,附耳说道。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这本就是一出戏,蒙在鼓里的也并非只是无禅。二姐月季,智计多端老谋深算,但她仍是一个棋子。此时让她一个人留下来劝说牡丹,那也是牛老爷早就安排好的。面团可软可硬,豆腐能方能圆,绵花里面可以藏针,牛家的事一向都是女人说了算的,只不过在事情在说出来之前还得是,男人说了算。

    其实牡丹只是一个,单纯的姑娘。

    就像无禅。

六十二 无禅娶妻

    六月十六,冲牛,煞西,宜嫁娶求嗣,忌安葬行丧。

    寅虎亥猪,上上之配,同心永结,荣华富贵。

    天作之合,黄道吉rì,良辰已至,巳时。

    男婚:无禅。女嫁:牛牡丹。

    地点:牛府。

    同来道得一声喜,儿女满堂金满地,锣鼓炮齐鸣时,愿得白首不分离!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恭喜恭喜!同喜同喜!呜哩哇啦呜哩哇啦!早生贵子!大吉大利!人多,很多,热闹,太热闹,天公作美,艳阳高照,今天是牛家三姑娘大喜之rì,一夜之间牛府已然变了模样,红绸红布红衣双双大红喜字,花红人红灯红张张笑脸也红,正是一片欢乐喜庆的,红sè海洋!

    咿咿呀呀咿咿呀呀,门口搭了戏台,唱的正是当家花旦,哇哈哈哈哈哈!美人正自长吁短叹,可恼老生又来乱谈,锣鼓喧天敲敲打打,更有唢呐长长短短!一曲凤求凰,吹得心慌慌,一曲天仙配,听得人掉泪,七个隆咚锵!七个隆咚锵!莫挤莫挤,别抢别抢,让开让开!红包拿来!我要我要,给我给我,天女散花!洒的是糖!

    来了!来了!可是讨得一杯喜酒,敞开肚皮吃他个够!

    不忙!不忙!新娘子来了,新郎倌来了,且看大门口,正是红红火火一对新人!

    这个对襟大红袄,花钗大袖金灿灿,百褶大红裙轻摆,一双红鞋绣牡丹,花容月貌可不见,大红盖头正遮掩,牡丹姑娘!牡丹姑娘!一朝嫁作他人妇,可说名花终有主,谁个前世修来的福,真真教人眼红嫉妒!哎!一说有人就哭了,不想竟是个,和尚!莫说,莫说,莫如此说!那可是一个神僧,生具降龙伏虎大能,此番舍身愿入地狱将她拯救,看!看罢!看他正是早有准备,蓄发还俗正为娶妻而来!

    看那和尚,一般大红袄,黑边紫红袍,白底黑锻方口鞋,头顶无翅乌纱帽!生得是浓眉大眼虎背熊腰,身板笔直门前一立,当真威风又神气,更是气派又堂皇!好和尚!打扮起来也是恁地jīng神,可不瞧得让人振奋!笑了,笑了,他笑了!一笑露出满口好牙,左看右看还是很傻!咦?咦?咦咦咦?怎是苦笑,皮笑肉不笑,莫非他还不乐意,不知道自家这是喜从天降,捡了一个大便宜!

    是了,是了,这不是娶,这分明就是嫁,怪不得他笑不出——

    有名,天降一光棍儿,和尚倒插门儿!

    哎!无禅叹一口气,心说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

    哎!牡丹暗叹一口气,心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天知道这是为什么。

    砰!叭!

    一拜天地,天地为媒,天长地久。

    二拜祖上,祖宗有灵,万世千秋。

    三拜高堂,同行孝道,共享天伦。

    拜亲友,拜宾客,夫妻对拜,一拜再拜——

    无禅就像是一个木偶,又像是一头给人摁着喝水的牛,晕头转向更向是一只无头苍蝇。这不对,不对!无禅心里已经有些,不乐意了!直至此时,无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不乐意的是牡丹姑娘,嫁人之于牡丹姑娘而言那是飞来横祸,但牡丹姑娘不知道的是,娶妻之于无禅和尚来说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了。

    “什么叫做成亲?”无禅不是没有问过。

    牛家的人给出的答案是:一男一女,好上加上,亲上加亲。

    “这是一件好事啊!”无禅当时就高兴地同意了。

    无禅以为这是一个游戏,无禅是一个心地纯良的孩子,所以尽管无禅此时心里有一些不乐意,无禅也不会拒绝大家的好意。都是好心,盛情难却,他们,还有她们是不会害无禅的,他们她们都是好人。这就是无禅的逻辑,其实无禅心里只是有一些小小的不乐意,无禅还是觉得很高兴很快乐更是很甜蜜,咝——

    无禅的嘴里含着一颗糖,很甜。

    那是牡丹姐姐亲手给的,是喂给无禅吃的,无禅很害羞地吃了。无禅是一个单纯的和尚,但牡丹姑娘不是一个单纯的姑娘。至少牡丹姑娘自己以为不是,牡丹姑娘觉得自己心如明镜。是的,牡丹姑娘并非屈服了,也不是认命了,今rì成亲不过是走个过场,成亲也无文书礼定,不过是个形式而已。实则今rì之事并非纳喜,只为——

    破煞!

    煞星不rì即来,伤了司徒文武,司徒家的人是绝不会善罢干休的!也是无奈之举,仍是权宜之计,待得风波平息之时牡丹姑娘便可还却zì yóu之身,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继续当她的花中之王侠中之凰,找她的真命天子去了。是这样的,这就是二姐月季昨晚对牡丹姑娘说的话,牡丹姑娘深信——

    原来是这样啊!怎不早说!成!

    假凤虚凰,罢了。

    事关牛家生死存亡,牡丹姑娘是会作出牺牲的,牡丹姑娘深明大义,是一个女中豪杰,巾帼大英雄!是这样的,二姐是这样说的,这一点牡丹姑娘完全认可。所以红盖头下面的正是牡丹姑娘本人,所以牡丹姑娘今rì会与无禅和尚拜堂成亲,也是当作游戏一场。所以说无禅是一个傻和尚,所以说牡丹也是一个傻姑娘。

    此为连环计,套住了无禅,同样套住了牡丹。牡丹姑娘不知道关于这桩婚事,除了她牛家上下没有不乐意的。牡丹姑娘更不知道自家老爹当场拍板儿定下此事,想要保住的也并非只是牛家的人。牡丹姑娘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家人都已经相中了无禅,都认为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和尚正是她的真命天子——

    弄假成真,才是。

    无禅的好,明眼人,过来人,一眼看过便可知道。

    所有人都在笑,冲着无禅笑,慈祥的新奇的亲切善意的笑,捉狭地顽皮地不怀好意地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在说着笑着叫着闹着,热情如火的目光红sè欢乐的海洋已将无禅淹没:“新郎倌,新郎倌,你怎一句话也不说?”“小和尚,小和尚,娶了媳妇儿高兴么?”“小姑爷,小姑爷,快瞧他又害羞了!”“傻女婿,傻女婿,傻人自有傻福了!”“都别说,都别说,还是无禅你来说,无禅你想说——什——么——”

    禅觉得很热,无禅脸又红了,红禅红着脸低着头手足无措心也慌慌,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南无,南无,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众人随之大叫,众人哄堂大笑!无禅,无禅,你听我说,娶了媳妇儿还了俗,你就不是和尚了!错了,错了,你说错了,娶妻还俗也和尚,佛在无禅心中坐!

    万千喧嚣纷杂入耳,美酒佳肴香味飘过,浑身燥热心乱如麻,眼前更是五光十sè!人多,嘴杂,热闹,乱腾,如同鸭争食,又如沸了锅!这是无禅没有见过的大场面,无禅慌了手脚,无禅失了自我。醺醺然,轻飘飘,无禅未饮,竟是醉了!东歪歪,西倒倒,身如一叶,逐流随波!无禅高兴了,无禅乐死了,无禅忘了一切,早将方才的一丝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终不再为昨天失手伤人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们说,无禅做的对。

    她们说,无禅做得好!

    大家都这样说,看来无禅并没有做错。

    你看,这不是,大家都来陪着无禅,高高兴兴做游戏了!

    这是一种奖励,无禅和尚认为。

    就如同牡丹姐姐奖给无禅糖吃,一样的。

    很甜呐,甜在嘴里,浓浓化不开,流进了心窝窝!

    哈——

    不得不佩服牛家的能量,一夜之间牛府变了模样,大大的庭院还是那样宽敞明亮,间间房屋还是那样富丽堂皇。处处张灯结彩,宾朋好友齐至,山珍海味端来,流水大宴摆上!开席!吃!尽情地吃!喝!放开了喝!牛家是有好声望,办起事来不寻常,人人笑开怀,交口齐赞扬,便就一场喜酒喝到晚上,正好儿借着酒劲儿再闹洞房!

    无禅不知道,昨晚有许多的人都没有睡觉,辛辛苦苦地在忙。

    包括牡丹姑娘。

    为了无禅,这个和尚。

    无禅不知道很多事情,但无禅知道,这是一个梦。师祖说过,无禅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个梦,都是虚幻,不必当真。无禅的师祖是空闻方丈,空闻方丈什么都知道,无禅相信他说的话。但师父又说了,莫要听他胡说,以梦说梦一般梦话,虚虚为实幻幻为真,无禅你要相信自己。

    这是一个梦么?无禅又糊涂了。这话是灵秀师父说的,灵秀师父说的话无禅更加相信,看起来这不是一个梦。可是祖师是师父的师父,他说的话也会错么?无禅想不通,无禅就去问灵石师父。可是灵石师父只是一笑,不和无禅说。是了,灵石师父只管教无禅武功,一向不和无禅说废话的。所以无禅只好去问太师叔祖了。

    太师叔祖不愧是太师叔祖,只说了五个字,无禅就没的问了。

    是。不是。面壁。

    哎!都很高深呐!无禅一直想不通,便如此时。

    好在还有一个方殷大哥,在无禅心目当中方殷大哥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便在无禅成亲当rì娶妻之时无禅很想问他一个问题——

    方殷大哥,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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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