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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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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全文阅读

来了

心怀千古凌云志

    仗剑万里赴红尘

    善恶是非岂人论

    浮生一梦犹似真;

一 狼狗

    夜sè苍茫,寒风凛凛如刀。

    万木萧瑟,虫语声声凄凉。

    天与地之间,一座古城默然矗立,庇护苍生,千载无言。

    阵阵孩童笑骂暄闹声,从城东一间荒废小庙里隐隐传来。一只寒鸦茫然睁眼,转颈左右望了望,抖抖羽毛,又阖目睡了过去。

    这庙也破败的狠了,门板残缺,墙石参差,阶上茅草从生。房顶更是破了几个大洞,泻下一地清冷月辉。正中一堆干枝噼噼叭叭燃得正欢,熊熊火光照映之下,几十小童面sè激动,连连挥舞着手臂呼喝乱叫,声势颇为浩大,场面煞是惊人!

    “上,上,黑熊怪冲!冲!”

    “咬死它!”

    “哎呀,快退灰毛儿!”

    “抓它眼!灰毛儿!抓它眼!”

    众小童左右对恃,壁垒分明,一时俱是满面通红,声嘶力竭。场中一大一小两犬翻翻滚滚奋力厮杀,狂咬乱吠。大犬一身黑毛儿,肥胖狰狞,神情傲慢——犬如其名,黑熊怪。小犬矮小瘦弱,却也奋力死斗,全不畏惧——灰毛,灰毛儿。

    两犬斗了几合,黑熊怪身大力足,自是大占上风;灰毛儿身上见血,只仗着身子灵活连连闪躲跳跃,颓势已成。黑熊怪追身猛咬,几口落空登时不耐烦了,喉里呜呜作响,唇吻犬齿突现。灰毛儿退后几步已至墙角,一时间退无可退,黑熊怪大吼一声,张开血盆大口,如泰山压顶一般扑上!惊叫声中灰毛儿猛地冲向左侧……

    “扑”一声响,黑熊怪右爪挥出,正中对手脊背!嗷嗷凄叫声随之而起,灰毛儿飞出丈半,重重跌落在地。这一爪纵不及熊掌之力,也有三分神韵,灰毛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竟似死了。黑熊怪摇头摆尾汪汪狂叫,神态得意非凡。胜负刹那已分,众小童各自一呆。旋即南面一伙儿呵呵怪笑,手舞足蹈,北面一方垂头丧气,面sè灰败,更有一童哇哇大哭起来。

    两伙儿小童大的不过十四五,小的只有仈jiǔ岁,聚在南首的人数居多,且衣衫远比对方齐整干净。一胖大少年越众而出,鼻孔向天连连冷笑:“臭要饭的,老子早叫你们滚蛋,怎样?哼,服了么?这就给老子滚罢!”北边一众小童身上破烂肮脏,面黄肌瘦,正是一群小乞丐。自家小犬战败了,打赌儿便输了,输了就……

    小叫花儿个个哭丧着脸,低头叹气。一个年纪大些的扭头道:“小六子,甭哭,别让这帮孙子看笑话!”那小六子才仈jiǔ岁,瘦的象个猴儿一般,黑黑的袖子抹了把鼻涕眼泪,低头哽咽:“完了!完了!”忽又跳将起来,指向对面胖大少年大叫道:“胖头鱼!你姥姥的!这还有人活路么?地方儿让你们占了,教俺们去喝西北风么!”

    那胖大少年头大肚圆,双目鼓鼓,看来这名号倒也不是白叫的。只听他冷笑一声说道:“少废话!哼,愿赌服输,说好这庙谁胜了归谁,想赖账——”话未说完,蓦地圆眼怒睁,大吼一声:“谁要反悔,谁是王八!”

    “谁要反悔,谁是王八!”

    “谁要反悔,谁是王八!”

    手下众小弟齐声狂叫,声势浩大。小丐们唉声叹气,一时无话可说。小六子兀自愤愤不平:“胖头鱼,你们黑狗帮在城内有吃有住,又来抢俺这破庙干啥?呸!疯狗乱咬人!”胖头鱼怒道:“老子是黑虎帮!妈的!再胡说八道,小心老子打折你狗腿!”恨恨骂了两句,转眼又得意起来,俨然道:“胖爷吃肉喝酒住大房,却了少个香堂,哼哼,这庙早有用处,便当作咱的——议事厅!”

    “议事厅!”

    “议事厅!”

    一众小弟又随声大吼,又跳又叫。小叫花们输了也是不甘心,只呸呸乱吐唾沫,场中乱成一团。胖头大是不耐,嚷道:“少废话!滚一边儿去!方老大,你怎么说?”众小童闻言俱是一静,目光齐齐向破庙一角望去——

    墙角一堆枯枝破衣脏棉絮,一人衣着肮脏破旧,身子懒懒靠在上面。火光难及,看不清样貌,只是听他口中咂咂有声,似是吮着什么。一脸半死不活的模样,显然是相当的目中无人了!胖头霎时心头火起,指鼻骂道:“方小狗,你死了么?这就带着你的人,滚蛋!”那人叹了口气,将手往身上胡乱抹了两把,缓缓直起身。

    火光映处,只见他约莫十三四年纪,面上炭黑处处,神情惫懒,油腻腻的嘴角儿,斜叨了根吃净的鸡腿骨:“胖头,你的鱼头变猪头了么?凭你也能赢过老子?傻子!哈哈,可笑之极!”胖头皱紧眉头,怒道:“小方子,你眼瞎了么?自己看清楚,别不认账!”

    “灰毛儿不会输的。”小方子摇了摇头,似乎话也懒得讲了,只用手指了指,又躺了回去。众小童不由随之看过去,霎时惊叫声起!小犬灰毛儿已颤颤巍巍,奋力立了起来!胖头又惊又怒,大声呼喝:“活了!活了!黑熊怪,上啊,咬死它!”黑熊怪也是又惊又怒,正自对着死而复生的对手嗷嗷狂叫,听他号令又呜呜低吼着缓缓靠近,吡牙作势……

    灰毛儿视若无睹,抖抖皮毛立定身形,蓦地仰天长呜:“嗷—嗷—欧——”

    其声凄厉悠长,余音绵绵不绝。黑熊怪大吃一惊,猛退几步。灰毛止住嚎叫,缓缓弓起脊背,三角眼凶恶竖起,唇吻上呲,利齿上露出血红牙龈,狠狠瞪住黑熊怪。黑熊怪模样似是十分惊恐,又退几步,双腿战栗不止。灰毛儿沉沉低呜一声,弓身收腹足钉立,冷冷直视,瘦小身板儿此时竟大有威势!黑熊怪缩着脖颈,偌大身子连连后退,似是胆子也给吓破了!

    “黑熊怪,上!咬它!”胖头大怒,连连跳脚大叫。不料话一出口,黑熊怪身子猛一个激灵,哀哀惨叫声中,一返身夹着尾巴箭般蹿出庙门!灰毛却也不追,昂首四顾,意态不屑。胜负瞬间逆转,两犬余一犬,众童面面相觑,个个都傻眼。小六子率先回过神来,拍手大声欢呼:“哈哈,赢了,赢了!”众小丐喜上眉梢,纷纷欢蹦乱跳,鬼叫连连。对面众童垂头丧气,有几个犹自呆呆发愣。

    胖头一脸茫然,喃喃道:“这,这,这是狗么?不对,不对,狗不是这样叫的啊!”猛然魂灵归窍,暴叫道:“你使诈,你使诈,你这不是狗!狗不是这样叫的!”小方子将双手放在脑后,讶道:“怎么不对?狗不就是这样叫的么?”

    “不对,不对,狗不是这样叫的!”胖头双眉紧皱,认真道:“狗,是这样叫的—汪!汪汪!这样!”

    “咦?是不大对!”小方子皱紧双眉,面sè迟疑。胖头见状忙道:“错不了,错不了,这才是狗叫,汪汪!汪汪汪!”急切间又扭头吼道:“你们说,你们说!俺这才是狗叫,没错儿罢?”没错儿。众小弟连连点头认同,只是看去个个神情古怪,yù语还休。一众小丐乐不可支,笑得直打跌,小六子尖声笑道:“哈哈哈,好狗,好狗,再叫几声儿!”中招儿了!胖头呆了呆,旋即恼羞成怒,狂吼道:“死小方,你敢yīn老子!”小方子打个哈欠:“哪个老子yīn你了?”胖头冷笑道:“还有哪个?不就是你个——”

    庙中霎时一静,众童屏住呼吸纷纷瞧过去——

    胖头愣住,随即额上汗出,一张圆脸慢慢由红转紫:“方小狗,这可是你自找的。”胖头深吸一口气,慢慢撸起袖子。小方子嘿嘿笑道:“胖头,又教你一手儿,不用谢了。”胖头怒不可遏,扬起拳头狂叫着猛扑过去:“大力神拳!死罢!”刹那间神拳击至,猛见对方不闪不避,鼻尖儿前忽地送来一物:“给。”胖头微微一惊,忙收势凝神,错目观望——

    胖骨一块儿,不大不小。

    小方子长叹道:“本来这是灰毛儿的晚饭,看你挺可怜,便给了你罢!”胖头呆呆看着眼前早已啃得雪白的骨头,脑里一阵晕眩,神智渐失:“你,你,你死定了!”小方子皱起眉头:“不识好歹!你不吃,那好,灰毛儿——”小犬颠颠跑过来,连连摆尾讨好儿。

    “你瞧,你想吃,灰毛儿还不乐意呢!这可怎生是好?”小方子皱着眉头两边看看,左右为难。

    “这人要死了,不必和他废话。”胖头暗道一句,握紧拳头暗暗蓄力,准备一击致命。小方子看他一眼,扬起骨头叫道:“灰毛儿,他也想要这个,你俩自个儿看着办罢。”说罢手轻轻一甩。骨头犹在半空,灰毛儿嗖地跃起,一口……

    没叨住。

    胖头手里呆呆拿着一物,已忘了是如何接下来的。既失了晚饭,又丢了面子,灰毛儿很生气!吃了一身肉,还要抢骨头?不想这胖子手脚儿还挺麻利,大意了!灰毛儿怒目而视,耸肩连连低呜,试图故技重施,纯以气势压倒对手!胖头回过神儿来,慌忙扔掉骨头,恼道:“一边儿去!当我和你抢么?”灰毛儿欢叫一声,叨了骨头走到小方子身边,连连摇头摆尾,神情得意。小方子摸摸它的小脑袋,笑道:“归你了,吃罢。”

    “少废话,你这不是狗!这一场不算!”胖头满脸通红,激动大叫。小方子挠了挠乱蓬蓬的头发,笑道:“叫的不对便不是狗拉?你叫的倒挺对,你是狗么?你说灰毛不是狗,那是啥?”胖头冷笑道:“哼,这畜生疯起来和你个臭花子一个模样,莫非是你儿子?哈哈!哈哈!”忽觉此话甚妙,大是yīn损解气,又不由得意起来,一时挤眉弄眼,向着一人一犬连连猛瞅,两厢作比。

    眼见这胖子像是疯了一样,小方子摇了摇头,拍拍灰毛儿,指道:“灰毛儿,等会儿再吃,天黑拉,送你胖哥回家罢。”听得主人招呼,灰毛儿丢下骨头,歪着头瞅了过去。胖头见状气急败坏,握了拳头正待杀过去,忽见那小犬三角眼绿光隐现……

    一股凉意直直窜上后心,浑身寒毛霎时竖起!惊慌间猛然想起一物,不由猛退几步,连连惊叫道:“啊哟!这,这是,狼!”

    “狼!”

    “狼!”

    众童惊声尖叫,乱作一团。小方子哈哈大笑,手一指:“去!”

    本就惊骇万分,转眼又见他向自己指来,偏头再看那物赫然立起身形!胖头登时魂飞天外,大叫一声转头便逃!眼见胖哥飞快逃出庙门,众小弟又急又怕,个个哭爹喊娘,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清静了。

    火舌卷过干枝,噼叭作响。

    小方子打了个哈欠,又躺了回去。

    没一会儿儿,小丐们壮起胆子,从墙角慢慢围了过来,七嘴八舌问道:

    “老大,咱家灰毛儿是狼啊?吓死人了!”

    “老大,你早就知道拉?是不是?”

    “老大老大,你快说说!”

    小方子坐起来笑道:“哈,知道个屁!我也拿不准,别怕,灰毛不咬人的。”说着从身下又摸出一根鸡腿骨,抬手一丢——

    灰毛一跃叨起,摇了摇尾巴,趴在地上便啃,模样甚是乖巧。

    “灰毛真历害!怪不得老大和死胖子赌呢,我还怕输了呢!嘻嘻!”

    “老大哪回输过?老大是诸葛亮!”

    “老大英明!老大神武!”

    “少怕马屁!”小方子笑骂一句,手抚灰毛儿头皮,叹道:“狼斗狗,赢不了才怪!只是灰毛儿当作狗养惯了,不逼急了,这狠xìng子还真发作不出!”众小丐齐齐点头,小六子尖声道:“老大,你不早讲,方才灰毛儿险些叫黑熊怪咬坏拉!”小方子似是有些倦了,打了个哈欠,挥挥手道:“不早了,大伙儿都去睡觉罢。”众小丐虽是意犹未尽,但瞧见老大已经侧身躺下,便三三两两走开,各寻角落躺倒睡下。

    夜sè深沉,寒意渐浓。小方子摸出一块儿破布胡乱盖在身上,目光穿过庙顶破洞,望向沉沉夜空。天上繁星点点,闪闪映入眼帘,几缕光影摇曳,投于斑驳四壁。昏暗中小方子瞪着眼睛直直望着夜空,脑海中并无半分睡意,只是心里犹自砰砰乱跳,一时连连暗道侥幸:“说来赌斗本是无奈,可怜灰毛儿又小又瘦的,若那大黑狗胆子大一点儿……”

    好在是赢了,自个儿悬着的心总算放回肚里!哎,还不是给人家咬得血都出来了!看来它不吃点儿亏,还真长不了本事!小方子心有余悸,伸出手摸着软软皮毛,很是心疼。灰毛儿静静伏在一旁,喉里沉沉低呜一声,似是回应。小方子叹息良久,又暗自奇怪,大的咬不过小的,强的斗不过弱的,岂不怪事?狼又怎样?狗又怎样?听卖木柴的老张头儿说,狼和狗本是一家,狗是狼变的!可瞧着模样儿也差不多,却不知是哪里变了?莫非狼变了狗,胆子就小了?不对,想想那大黑狗平常大是历害,咬人可凶了,这又怎么说?

    狼,狗,狗,狼,小方子越琢磨越糊涂,冥思苦想间浑不知上下眼皮已悄悄打架,迷迷糊糊间也不知何时进入梦乡。连番思之不解,答案早在心中。形似神亦似,焉何狼犬分?无他,止一心耳。狼是狼心,狗是狗心,心高小敌大,心大弱胜强。便当狗养,狼就是狼,便凶似狼,狗还是狗。平常历害不算甚,只是没遇上更狠的罢了。

    大上一点不过犬,狠多一点才是狼。;

二 凶汉

    天方破晓,红rìyù出。

    悠远的晨钟,将古城唤醒。

    街巷中小贩吆喝声四起,开始了一天的生计。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贫苦人家,偷半天懒便少了一天的进项,如何能填饱全家老小的肚皮?小贩们顶着寒风,肩挑背扛手推小车儿,陆陆续续向城东行去。

    城东早市。

    只在眨眼之间,街上便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街边一应粮店油店小吃店、书店布店杂品店纷纷开张;路旁更是五花八门:卖青菜的、割猪羊肉的、贩盐的、宰鱼的,又有卖香的、磨刀的、煮粥的、磨剪刀的,三百六十行,各显神通。人生最要紧之事,便是吃饭睡觉两件,混口饭吃啊!可吃饱了还要盖房子成家,娶媳妇暖床,生孩子传宗接代,又似件件不能少呢!

    挣罢……拼罢……

    时是隆景十三年间,天灾不少,旱啊涝的,好在世道还算太平。只要兵祸不起,rì子便能安稳过下去。十年前那场大战,千疮百孔,血流成河,江州实在是大伤了元气。天道轮回,万物生灭,烈火焚过,野草又生。

    “二歪、小六子,你俩守南头儿!”

    “秃子、老八,你俩去北头儿!”

    “余下的,都去拉皮條!”

    循声望去,只见众人纷纷闪避处,一众肮脏小丐涌到街头。中间一人大声发号施令,正是那叫花头儿小方子。众小丐每rì里便是做这套功课,熟门熟路,眨眼间分散开来,各自忙活去了。小方子自顾乱逛,与众小贩大声招呼,大叔大娘二哥三嫂的乱叫。路边一人正挑捡挑鲜鱼,抬头惊讶问道:“什么?拉皮,呃,小孩儿也能干这么?”旁边一人迟疑道:“这,说不好!许是哪个窑子生意不红火?这时辰也不对啊?”

    怨不得二人大惊小怪,这“拉皮條”乃是小方子一伙儿用的行话,说白了就是挑着衣裳光鲜的,随着人家屁股后面讨要的招术。乞丐头儿每过大小青楼门口,总见一浓汝胖妇,或一猥琐瘦子在门口与人拉拉扯扯,时而眉开眼笑,时而神秘低语。被拉的汉子害羞脸红也好,矜持推却也罢,往往便进门去狂使银子去了,十有九中!小方子大是惊讶,打听半天,才知这叫作——拉皮條,想到自家有一门技术十分神似,便自行用上了。岂不知于客人而言,此拉非彼拉,叫人家拉上那是心头火热,yù拒还迎,让自家找上只会恼火厌烦,避之不及!

    这条街是一众小丐讨生活的地盘儿,世道虽是艰辛,方老大带着众小丐白rì行乞,傍晚去城外荒野打鸟撵兔,摸鱼捉蛙,夜宿破庙,rì子也是一天天地过来了。rì已三竿,闹市人流渐渐稀少,一些小贩也拾掇收摊了。南头儿小六子几人缩在地上,面前放个破碗,哆嗦身子着作可怜状,街中的几小丐犹自东奔西窜,拉人衣角,苦苦纠缠不休。小方子正给卖萝卜的王老爹收摊子,忽见人丛中一阵乱,大大小小一伙人挤了过来——

    “四哥,就是这小子!昨天放狗咬我!哼哼,还好我跑的快!”带头儿的小胖子冷笑指来,正是昨夜庙里那胖头。后面一瘦高青年拨开众童,晃晃悠悠踱了过来。此人面皮发白,一脸麻子,外号儿麻四。麻四伸长脖子,将一张麻脸凑近了,左瞧右瞧:“啧啧,我道是哪个!小方子,平rì里四爷揍的你还不够么?又惹俺家胖头?哼哼!”此人大有来头儿,单枪匹马创立黑虎帮,更广收小弟,成rì领着一众小混混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小方子平rì没少受他欺负,自知惹他不起:“四哥,这回是胖头硬要和我斗狗的!我也没叫狗咬哎呀!”话音未落,啪一声响,脸上火辣辣已重重挨了一记耳光!

    “敢还嘴?”麻四冷笑道:“少他妈废话!赔钱!”小方子强忍怒气:“甚么?赔啥钱?”麻四哼了一声:“你把我家黑熊怪吓病了,至今高烧不退!药钱共计,呃,一两银子!”

    “一两!”小方子吸口凉气,双手伸进怀里上上下下乱摸。麻四见状双目一亮:“怎样?”小方子苦着脸拿出手来,慢慢张开——

    脏兮兮的手掌上,一物圆中带方,傲然泛出一抹黄晕。

    隆景通宝,一枚。

    “当老子要饭的么?敢消遣四爷!”麻四勃然大怒,反手儿砰地又是一记重重耳光。小方子跌倒在地,伸手一抹,鼻血也流了出来!一时怒火攻心,爬起来狠狠瞪住麻四,准备拼命了。

    “老大!老大!”几个小丐哭叫着奔过来,护住小方子,攥紧小拳怒目而视。

    “哎哟!哪儿来的小耗子?毛也没长齐,也想咬人么?哈哈!”麻四微微一笑,扭头喝道:“孩儿们,上,给我打!”众小弟应声上前,大声恐吓,并以拳脚相加。麻四俨然观望,正洋洋得意之际,忽觉脑后生风,一物“呼”地袭至!有暗器!麻四大骇,惊慌间猛一缩头。波一声脆响,脑后一凉!完了!麻四刹那间心中一悲!英雄半世,怕是今rì要命丧此处了!继而脑后一股液体缓缓流下——

    流血了!麻四心丧若死,一咬牙,伸手向脑后摸去——

    粘粘地摸了一手,黄白亮臭,带着几片碎壳:“这!臭鸡蛋?”麻四愕然,旋即大怒回头:“谁扔老子!”话音未落,啪地一声,脑门儿又中了一只烂柿子!麻四羞愤yù死,转着圈儿连连看去——

    小贩们个个忙忙碌碌,表情木然。

    小方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人又乖巧,与众贩都混熟了,见他给麻四欺负,众人敢怒不敢言,只得暗里相助。麻四气急败坏,狂吼道:“胖头!青皮!谁丢的我?你们见了没?”一干小弟脸sè茫然,齐齐摇头。

    “废物!全是废物!”麻四大骂几句,愤愤间转过眼,又见小丐们立在那里指指点点,一脸的幸灾乐祸!登时一腔怒气有了发作处,冲上去抡拳便打:“臭叫花子,害老子丢丑!都给我上,往死里打!”众恶棍一拥而上,团团围住拳打脚踢。小方子和几个叫花拼命还击,奈何寡不敌众,一时给打得满地打滚,鼻青脸肿。

    “住手!”

    一声暴喝炸雷般响起:“nǎinǎi的!恁多人欺负几个孩子,不害躁么?”众人一惊,循声望去,肉摊儿后头忽地立起一壮汉!这人膀大腰圆,一脸横肉,大冷的天儿,上身只套一件夹袄,露出大丛黑密胸毛!麻四冷冷道:“郑屠子,你少管闲事!想当英雄么?小心老子砸了你摊子!”那壮汉圆眼怒睁,喝道:“麻老四,俺郑屠可不怕你!要动俺摊子,须问问俺这把宰骨刀!”说话间手起刀落,只听“夺”一声响,一把硕大菜刀钉在案板上——

    这菜刀厚背尖头,刃口雪亮,郑屠子使的甚是顺手,剔肉断骨如砍瓜切菜一般,想来砍上个把活人也是不在话下了!麻四心里一怯,口中兀自强硬道:“郑屠子,你有种!小心了,别犯老子手里!”郑屠子哈哈大笑:“老子等着你!熊包货,滚蛋罢!”

    “哼!你等着!”麻四麻脸无光,甩下句场面话,带着一众悻悻而去。

    小方子勉强爬起身子,一瘸一拐扶起几个小丐:“老郑,谢拉!”郑屠子摇头一笑,转身忙去了。小方子擦了把鼻血,又瞅了瞅灰头土脸的几个小弟,心中气苦,恨恨道:“儿子打老子,儿子打老子!nǎinǎi的麻四,等我学了绝世武功,杀你个七进七出,血流成河!”方老大最爱听说书的,听的多了便胡乱用词。几个小丐攥紧拳头,也纷纷跟着大叫:“学武功!学武功!报仇!杀啊——”

    秋rì夜长昼短,酉时方至,天sè已暗。一群小乞丐踏着落rì余辉,蹦跳行来。回来喽,脏也好,破也罢,总是个窝,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这是咱的——家!有火取暖,有人陪伴,吃的香甜,睡的安心。管他天大地大,再破也是个家,这间破庙,实在是小乞儿们心里最宝贝的物事。

    行至庙门,忽见一道灰影一闪,一物口中呜呜,奔了出来。

    “灰毛儿!”

    “灰毛儿真乖,来迎咱了!”

    “咦?怎么拉,灰毛儿?”

    灰毛儿看着不大对劲儿,模样焦急,神情慌张。双爪连连挠地,忽地咬住小方子裤角,向门内拽去。众小丐大奇,纷纷随着奔进庙。屋里光线昏暗,一时看不清有什么异样。灰毛弓背耸身,朝着北墙角嗷嗷叫了两声儿。

    角落赫然有一物,长条形状,微微起伏——

    甚么东西?小丐们身上发冷,相顾失sè!

    “别怕,点上柴火!”小方子不动声sè,大声吩咐道。

    众童七手八脚忙活,没一会儿,火焰升腾起来。熊熊火光中那物现出模样——

    身形长大,乱发遮面,有手有脚!

    赫然正是一条,凶恶大汉!;

三 缘,妙不可言

    “啊哟!”

    “是人!吓死我了!”

    “哪儿来的?”

    众小丐大奇,壮起胆子,慢慢凑过去看——

    那大汉仰面躺着,面上乱髯丛生,双目深陷紧闭,胸襟上血红一片!

    “死的!”

    “不对,你看,还喘气儿哪!”

    “嗯,快死了吧?”

    众小丐见状不知如何是好,一时议论纷纷。小六子从地上捡根枯枝,蹑手蹑脚蹭过去,轻轻捅了捅那人:“喂!你死了么?”那大汉一动不动,真似死了一般。小六子胆气一壮,拿起小棍向那人腿上用力一捅——

    “咳!咳咳!”

    大汉身子一动,茫然睁开眼,脑袋一歪瞅了过来!小六子吓一大跳,噔噔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小方子大声喝道:“装神弄鬼!说!你哪儿来的?躺在这儿做什么?”那大汉看他一眼,见是个蓬头垢面脸上青肿小叫花儿,也懒得理他,丢个白眼儿又咳两声,闭了两眼自顾喘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人闯到自家地盘,还是个半死不活的,仍自傲慢不屑目中无人!叫花头儿一时怒气上涌,跳脚儿大叫道:“哑巴了么!给我滚起来,这不是你睡觉的地方!”

    “呼——呼——”

    大汉喘息不止,胸腔中似乎生了一只破风箱,蓦地口一张,喀拉吐出一大口血痰,样子轻松了些,又翻了个白眼:“你家的么?”小方子怒道:“废话!自己瞧瞧,都躺老子床上了!”大汉左右看看,却见尽是些枯枝破布,胡乱堆着,狗窝一般:“这床不错,借来使使。”大汉满意点头,挥了挥手疲倦道:“都歇了吧!”说完眼一闭,又睡了过去。有这样借东西的么?小方子只觉这人混账至极,心里愈加恼火:“谁要借你?起来!快给老子滚起来!”大汉聋了一般,片刻呼呼声大作,竟是打起了呼噜。

    恶人啊!死可忍,输不可忍!每当坏人嚣张,英雄忍辱之际,说书的都这么来上一句,无须再忍!是时候给这恶人一点教训了,叫他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小方子冷笑喝道:“灰毛儿,上,咬他!”一旁灰毛凶恶低吼数声,暗暗蓄力,再一时便要扑上去,将这恶汉撕烂了!众童神sè兴奋,屏住呼吸瞪大眼睛,生怕错过好戏——

    半晌过去,那大汉仍自安稳大睡,血腥的大场面迟迟未现。

    咦?咋回事儿?众童相顾愕然——

    灰毛仍在低吼发狠,只是四足好似钉子般钉在原地,半分不动。

    胆小鬼!小方子哭笑不得,心里微觉奇怪。昨儿晚上灰毛大战黑熊怪尚且不惧,越斗越勇,现在只不过一个半死的人,为何怕成这样?他却不知野兽感觉最是灵敏,狼xìng固然凶狠,但也狡诈谨慎,那大汉静静躺在那里,灰毛儿只觉得心中惊悚,如遇虎豹猛兽,死活不敢上前!

    “邪了!都上,把他抬出去!”小方子自是不肯善罢,大吼一声。众小丐发一声喊,齐齐围上去抬那大汉——

    “妈呀!好重!”

    “使劲儿,使劲!”

    “不行了,不行了,老大,忒沉了!”

    大汉犹自呼呼大睡,手足都被小丐们扯起,身子却如大石生根,牢牢坠在地上。

    “哼,笨死了,闪开,看我的!”小方子挤进去,抓起一条大腿死命拖拽。大汉张开大嘴打个哈欠,似乎是睡醒了,伸了个懒腰。小方子几人正猛力后扯,冷不妨给他一带,手间一松不及收势,扑通通尽数滚倒在地。

    “嘿嘿!咳咳!”大汉睁眼一瞥,得意洋洋,更笑得咳了!反了,反了,敢摔老子?小方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爬起来从地上捡了块碗大瓦片,猛地掷了过去——

    砰一声响,正中额头!

    中了?

    这大汉神秘兮兮,威风赫赫,却不料原来外强中干,一片破瓦打去,现出原形了!双方均是大出意料,各自一愣。小方子拍拍身上灰土,啐道:“哼,纸老虎!知道历害了罢?”大汉额头鼓起一个大包,红肿光亮,想必十分疼痛:“嘿,臭小子!”大汉怒了,撑起身子便yù爬起来报仇雪恨!小丐们一惊,纷纷后退——

    这凶汉足有八尺,乱髯怒目张飞也似,挨他一拳头,还有的活么?虽然看模样只剩下半条命了,但常听猎户王二说得好,山上野猪受伤发了狂,反而更加凶残,老虎也不敢招惹的。惊慌间正要逃跑,耳听那大汉大声咳喘,抚胸皱眉,身子一软又躺倒了,只听他哼哼道:“嘿!这回要老命了,死了死了!”

    众小丐长出一口大气,想到方才险些叫这人吓得尿了裤子,又不由又羞又恼,一时纷纷破口大骂,拾了石子乱丢过去。大汉已是无力反抗,又挨几下,摇头气恼道:“倒霉,倒霉!他姥姥的,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咳咳!”这句小方子也听说书的讲过,大概是小人得志,英雄气短的意思。别看说的神气,其实十分yīn损,自家全了脸面当龙作虎,却把别人比作虾狗。

    “呸!胡说八道!老子这叫,哈哈,痛打落水狗!”小方子拾起一块瓦片正要丢过去,忽地一怔——火光忽明忽暗,映上那大汉半边面庞,鬓角已生丝丝白发,颊上几道皱纹深如刀刻,眼窝深陷,很是憔悴。

    “这人,年纪不小了啊!”小方子心里一软,手中瓦片举了半天,终究没丢过去。

    “别扔了!不理他,咱们吃饭去。”小丐们肚子早饿了,听老大说话,纷纷停手,吵吵闹闹跑到火堆旁,拿出rì间讨来的残羹冷饭,热了热大嚼起来。小方子坐下,掏出两个冷馒头,拿树枝串在火上烤热,吃了一个,又忍不住去瞧那人。大汉咳声稍缓,躺在那呼呼喘个不停。小方子看了一会儿,站起来走过去,手一伸:“喂,饿了吧?这个给你吃。”大汉扭头瞧了眼,见是个焦黑馒头,嘴角一撇:“呸!这也能吃的么?”明明都半死的人了,还在这儿挑三捡四,不知好歹!小方子扭头儿就走:“爱吃不吃!等死吧你!”

    “喂!”大汉喘道:“有水么?”

    小方子怔了怔,叹一口气,从角落寻了个破碗,舀了冷水端过去。大汉侧过身子接过,从怀里掏出一粒黝黑药丸,就水服下。喝进半碗,又一声大咳吐了出来,碗里一片血红。

    “啊哟!不要紧吧?”小方子骇道。

    大汉抬头看他一眼,直挺挺躺下,不动了。

    “哎,真是快死了!”小方子摇头叹息,走开了。

    呼——呼——呼——

    一大早起来,赶忙爬起来去看那大汉——

    还有气儿,没死!小方子松了口气,大声吆喝片刻,领着小丐们进城去了。

    一天忙乱且不提,转眼rì头已偏西。

    这一天不知怎地,小方子总是记挂着那粗野又虚弱的大汉。临到回去时,径自跑到西市包子铺,从身上摸出三五铜钱,买了几个大肉包子。买完想了想,又一咬牙摸出十几个,去熟食摊上割了半片猪脸子,拿油纸包了提在手里。

    一路上香气飘散,小六子几个口水都流出来了。

    “老大,这是什么?”

    “好吃的。”

    “老大,今儿什么rì子啊,过节吗?”

    “不是,给庙里那人吃的。”

    “给他干啥!这么好的东西,哼!便宜了他!”

    小丐们闻言纷纷表示不满:“老大,看他那死样儿我就来气,给他吃?还不如喂了灰毛!”眼见众怒难犯,小方子胡乱应付道:“嗯,你们不懂!他要是饿死了,身子准得烂掉发臭,那可是大大的麻烦,庙里路咱也住不得了!”睡在漆黑的夜里,身边躺了个死尸,发出阵阵恶臭,众小丐头皮一麻,小六子脸sè发青,喃喃道:“不成,不成,还是老大想的远,给他吃吧!”

    破庙角落。

    那大汉仍自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死了一般。

    小方子走过去,手一扬:“喂,这个给你!”大汉鼻孔一张,鼻子抽了两下,猛地睁眼坐了起来,一把抓过油纸包,撕开大嚼。这人好似八辈子没吃过一顿饱饭,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片刻吃了个干干净净!

    “呃!”大汉打了抹了把嘴,打了个饱隔,冲小方子咧嘴一笑:“小子,还有么?”小方子哭笑不得:“你这人!倒是不客气,这么能吃?你是猪么!”大汉抓了抓头,嘿嘿一笑,又躺下闭眼睡了。

    “吃了便睡,真是猪!”小方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呼……呼……呼……

    夜半风乍起,吹得四野呜咽有声,天地间愈显空旷寂寞。枯枝将燃尽,几条火舌有气无力舔过焦炭,破庙里寒意渐浓。少年蓦然惊醒,急促喘息着摸摸头上的冷汗,才发觉自己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梦境依稀,睡意全无。

    墙角暗影中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火光微闪处一张小脸有些呆傻。看四下鼾声忽高忽低,听八方草木此起彼伏。还是那个梦,那个教人无奈又忧伤的梦,还是给吓醒,这一回却是再也难入睡,只因为,此时少年忍不住地好奇,只因为,此地多了一个睡梦中的——

    他。

    小方子轻轻爬起身,蹑手蹑脚摸过去,静静蹲在大汉身边,打量,打量,趁着屋顶漏下的星月,借着身后尚未熄灭的火光——大胡子,大胡子,你是谁?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为啥整了一身的伤?想是和人打架了罢?哈哈!瞧你这幅狼狈模样,挺像一个要饭的么!不若跟着方老大,有吃有喝有商量!方老大蹲在地上连连点头,心中甚是赏识此人,已经有意将他收作小弟了!呃,这幅潦倒样子,再加上这身儿伤,不当叫花子可惜了!不错,不错,哪怕他要不来饭,给自个儿当个打手也不赖!你看这大个儿头,你看那凶恶大胡子,说不定麻四也打不过他!哈哈,就这么办,你瞧他,你瞧他!越看越像,也没准儿原本就是一个……

    大叫花!

    大汉忽然挠了挠头,吧嗒吧嗒嘴,侧过身又睡死了。

    这人!冷不丁吓人一跳!小方子张着嘴巴坐在地上,心里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大汉静静地卧在眼前,宽厚的肩背,高耸的肩胛,蜷着的身子,蓬乱的头发,他冷么?瞧着怪可怜的,想来也是没家没业,没爹没娘,天当被来地当床,哎!方老大鼻子一酸,险些掉泪。默然半晌,悄悄摸回去拖来半张又破又脏的棉袍,轻轻盖在大汉身上,左右看看点了点头,回去躺下了。

    柴火蓦然熄灭,只余冷冷的风。黑暗中,小方子缓缓闭上眼睛,终于再度沉沉入睡。暗影中,大汉紧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只一滴眼泪悄悄滑落,落到鬓角,落到心里,落到半生的沧桑尘世,今夜再也不能入眠。

    呜呼,哀哉!一滴眼泪流下来。

    谁念我的寒?谁与我这暖?是谁?是谁?是谁给我如此沉重的忧伤,又给了我这般轻松的喜悦,是那个啃着冷馒头,给我吃肉包,半夜过来披棉袄的小叫花么?是那个蹲在旁边看我半晌,口中念念有词的方老大么?是他,是他!是缘份,让人又悲又喜又哭又笑的缘份,嘿,嘿嘿!有点儿意思!

    缘,妙不可言。

    我的一生,将为你而改变。;

四 血踪万里

    傍晚,小方子又鬼使神差一般,给那大汉买了馒头熟肉,花去十余铜板。辛苦存了好几年,可怜的一点积蓄已用去大半,方老大一路上连连暗骂自个儿:“疯了么!养汉养汉,穿衣吃饭,自己养个大汉又来做什么?当老子孝敬么?”

    晚间。

    大汉仍是毫不客气,馒头大肉一扫而空,吃完也不说话,倒头呼呼大睡。小方子骂了两句,见他jīng神终归好了些,咳的也少了,心里却也很是欢喜。

    次rì午后。

    小方子闲来无事,跑到城西万福茶楼去听书。茶楼生意不错,二楼上坐得满满当当,一众闲汉沏茶喝水,瓜子皮花生壳磕了一地。瞧见客人多,那说书先生愈加兴奋,一时讲得格外卖力,口吐妙莲唾沫星子四溅。讲的是三国,正说到“赵子龙单骑救主”一回。这一段听过无数遍了,却百听不厌,每回都听得心cháo澎湃,满脸通红。小方子急忙找个角落坐下,凝神细听。

    “……正当此时,只听西北角上一声战马嘶鸣,紧接着一匹白马闪电般冲杀进来。马上跨着一员白袍小将,头上一顶亮银盔,身着通体亮银甲,掌中一杆亮银枪!座下宝马良驹rì行千里,夜走八百,有个名堂叫做——雪夜狮子照!这小将一路杀来,势不可挡,正是单枪匹马,各位看官,这枪也有个名号——”

    “龙胆亮银枪!”众闲人轰然叫道。

    “正是!”说书先生拈须微笑:“龙胆亮银枪那个快呀,突突突突,见一个捅一个,见两个扎一双,亚似那刷拉拉秋风扫落叶,又如那颤突突凤凰乱点头,曹军将士一窝蜂地拥上,转眼之间又哗啦啦败下一片,再看这位小将已是血染征袍!阳光之下,这小将银甲腥红,威风凛凛,浑身的煞气,就好象天神下界的一般!”

    “嗬!真他nǎinǎi的历害,神气!”众闲汉击节赞叹,如醉如痴。

    “……曹军阵中一将纵马而出,大喝一声:“咄!来将通名!”那小将毫不含糊,举银枪高声大喝:吾乃——”

    “常山赵云赵子龙是也!”方老大小脸通红,紧握双拳,随着众人大叫!大英雄啊,千伙万代过,英雄有几人!小方子闭上双眼,只将自己想作了赵子龙,挺枪纵马,所向披靡!哎,何时自己得遇高人,练成绝世神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将麻四胖头一干打得哭爹喊娘,才不枉活了一世!

    高人,上哪儿去遇上啊?见都没见过一个!高人如九天神龙,向来不见首尾的,若是砖头瓦块一般遍地都是,那还叫高人么?情知自己在做白rì梦,小方子一时苦笑叹气。蓦地心里一动,想起自家养着的大汉!咦?那人不会是高人罢?莫不是英雄落难?想到此处,眼前已现出那大汉半死不活,丑恶粗俗的模样……

    这做个强盗土匪倒是绰绰有余,当英雄高人?小方子重重摇头,下了结论:做梦!小方子心目中的英雄都是鲜衣怒马,纵横杀场的大将,高人则是白衣宝剑,飞天入地的侠客。大汉模样既长岔了,又给人打得半死,还强占破庙,白吃白喝,更态度恶劣不懂礼貌,一无可取之处,要做小方子的英雄,实在是难为他了。

    茶楼里听书时间过得飞快,一直听到“yù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一句,小方子才心满意足,晃悠回了东市。

    时辰还早,小方子闲坐墙根晒太阳。rì子过的很悠闲哪,就是穷了点儿!小方子叹口气,掏出铜板来数,一,二,三,三,二,一,数来数去,一共也就十几个铜钱,全部家当了。今天还给他买吃的么?小方子犹豫了,这几天真是花钱如流水,哎,要老命了:“算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几个钱,就使了吧!省得老惦记。”

    一念之差,铜钱没了,变成一张大饼,半斤酱牛肉。

    天黑返回破庙,小方子拿着吃食来到大汉身前。那胡子大汉却不躺着睡觉了,正自闭目盘坐,双手置于膝上,五指成诀,缓缓吐纳。

    “咦?你好了么?”小方子讶声问道,心头微喜。大汉睁开眼,咧嘴冲他笑笑,伸手拿过牛肉大口咀嚼——这人!小方子也麻木了,苦笑无语。眨眼间吃了个干干净净,大汉抹了把嘴,看看小方子,似乎也有一点点不好意思了,嘿嘿一笑粗声道:“嘿,那个,小子,谢拉!”天可怜见,这人三四天了,总算说了一句人话。老天还是有眼的!几十大钱,换一句谢?值么?值了!反正不值也花光了……

    小方子心中感慨万端,只是大度一笑:“算拉,别客气!有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呵呵!”大汉点了点头,意甚嘉许:“呃,那个明天回来,顺便再带坛酒。”小方子:“酒?”大汉见他张大嘴巴,两眼发直傻了一样,不由奇怪道:“咦?你怎么了?撞到鬼了么?”一口气儿险些没缓过来,方老大回过神儿来,愤怒回道:“呸,可不是见鬼了!懒鬼饿鬼酒鬼黑心鬼!”大汉挠了挠头皱眉道:“乱七八糟!不就是买坛酒么?恁地小气!”小方子快要给他气哭了,大叫道:“拿甚么买!这几天老子家底儿都给你抖干净了,还说人小气,呸!没良心鬼!”

    “没银子?”大汉恍然大悟:“倒是忘了,你不早些讲!嘿嘿,皮毛小事,小子,拿着罢!”说话间抬起大手往怀里摸去——

    小方子瞪大眼睛。这大汉衣衫褴缕,胡子拉碴,蓬头垢面,活脱脱就是个大号儿的叫花子,能有银子?鬼才相信!但眼瞅他洋洋得意,狂妄不屑的样子,又不觉隐隐期待,只盼他能摸出一锭大大的银元宝。大汉在怀里上上下下掏了半天,面皮都累得泛红了,才拿出手讪讪一笑:“嘿嘿,真不巧,刚刚使完拉!”

    “穷鬼!”小方子瞬间又给他多加一道名号,也懒得理他了,翻个白眼儿,一边去烤馒头吃。大汉怔了半晌,似是在苦思自己的银子飞到哪里去了。

    半晌,忽地立了起来,挥臂趟步,缓缓打起一套拳。

    武功?

    方老大心里猛一跳,连忙瞧过去。只见这大汉一招一式绵软无力,又缓慢异常,还不时咳上两声儿——不是吧?小方子又失望了,见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忍不住叫道:“喂,别耍拉!你身子刚好了点儿!”大汉并不理会,一式式连绵打出,不一会儿渐使渐快,手脚力道渐足,拳风隐隐而生。

    “咦?病猫变老虎了?”小方子又惊又喜,旁边小丐们也都眉飞sè舞,跳脚喝彩。大汉拳脚愈疾快猛,转眼间招式竟已看之不清,只余一道灰扑扑的人影在场中来去纵跃。再一时拳风更盛,呼呼如狂风啸起,扫得火光忽明忽灭,东歪西斜,吹得众童面皮生疼。

    “这,这是甚么?”众小丐连忙避到墙角,骇然相顾。

    又打了片刻,大汉低嘿一声,收了拳式,复又坐下。小方子连忙跑过去,见他脸sè红润,气息平稳,喜道:“你,你病好了!”大汉微笑道:“小子,托你的福,好了三分!”

    “这拳打的真好!”

    这会儿大汉既有本事,又态度和蔼,小方子眼睛发亮,转眼对此人印象大为改观,感觉看上去顺眼多了,就连满脸胡子都那样威猛不凡:“嘿嘿,不算啥,这拳好多年没使拉,打一打活血行气,伤好的快一些。”不光活血行气罢?估摸着打人也很历害!多见集市上卖艺的耍拳,哪有这般声势!小方子是个识货的,忙又问道:“你武功很历害吧!”

    “呃,马马虎虎了。”

    “我看象个高手,你一定很有名气吧?”

    “呃,还算得上了。”

    “果然了得!在下小方子,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猛然听他不伦不类地来了一句,大汉一怔,随即莞尔:“说给你也不打紧,某姓薛,双名万里,记住了?”小方子点点头:“薛仁贵的薛?”

    “不错,嘿,你知道的挺多啊!”

    “那是!”小方子十分见识,仈jiǔ分得自万福楼,又问:“错号儿呢?”

    “甚么?”

    “就是那个,人送错号儿甚么的!”

    薛万里大笑:“什么乱七八糟,你小子可真他娘罗嗦,反正江湖上叫我‘血踪万里’,你将就错着用罢哈哈!”

    “血总万里?不错,很威风啊!”小方子瞪大眼睛,看看薛万里胸口的血迹,恍然道:“意思是说你身上总流血,走到哪流到哪,流了一万里吧?”半生纵横四方,任他悍匪恶霸、贪官jiān党,闻了名号哪个不是心惊胆战,避之不及?江湖中人谁个提起来,也要竖起拇指,道一声——好汉子!一世威名,眨眼尽丧在这孩子手里了。薛万里也懒得与他争辩,只是摇头苦笑。

    武功!学武功!

    小方子紧紧拉住衣角,连连哀求道:“英雄,好汉!教我几手儿罢!”;

五 未知缘是劫

    薛万里似笑非笑望他一眼:“你学武功做什么?”小方子挺起胸膛,大声道:“当英雄,做大侠!哼,这还用得说么?”

    “恩,志气不小!你小子可想好拉,学武很苦的,你受的了么?”

    “不怕,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不错!但江湖风波险恶,随时随地要与人厮杀,流血送命,你也不怕么?”

    “这,呃,我自当练到天下无敌,再入江湖!”

    薛万里大笑叹道:“天下无敌,天下无敌,哈哈!甚好!不过要我教,你须得拜师,恭恭敬敬磕上十八个响头,再交上一百两纹银才成。”一百,两?磕头倒也罢了,哪寻一百两去?这人穷疯了罢!难道是个骗子?小方子闻言吓一大跳,神sè犹疑瞅着那人,心里一时摸不清路数,要打退堂鼓了。

    “哈哈,瞧你那熊样儿!”薛万里哈哈大笑:“逗你小子玩的,薛某人四处飘泊,哪有功夫儿收徒弟?也罢,来,这就教你一招!”说完立起身,扎马屈臂,呼地打出一拳。小方子瞧他这拳平平无奇,当下便有些失望,摇头道:“这还不简单,我也会!”说着依样轻飘飘比划了一下。薛万里骂道:“你小子懂个屁!这是少林拳中的挽手冲天炮,以为容易么?嘿,看你使成什么了!”

    “挽手冲天炮?不错不错,很神气啊!”小方子一喜,奋起jīng神连连比划。

    “不对不对!左拳上抬,右拳从左小臂内向上冲打,这样!恩,对了!左臂下压,右拳高与眉齐,力从腰腹上发!”薛万里指点了两下,挥挥手道:“自己练罢,用心些,武学之道,往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万万马虎不得!”

    甚么四只好梨,牛一千里的,小方子没听明白,胡乱应付几声,毕竟初学乍练大感新鲜,便一板一眼练了起来。众小丐看着有趣,一时大为羡慕,纷纷加入呼呼喝喝比划一气,又各自找人对打,嘻嘻哈哈扭作一团!灰毛儿不明所以,瞧着热闹也跟着东窜西跳激动乱叫……

    薛万里摇了摇头,返身坐下,闭目行功。

    午后,城西万福茶楼。

    青天淡云,风和rì丽,难得一见的好天气,秋rì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很是舒服。一人从茶楼匆匆出来,跑进一胡同,解开裤带——

    人有三急,马虎不得,方老大舒服了,提上裤带伸个懒腰,揉揉肩膀,昨晚练武功练得过劲儿了,腰也酸,背也痛,真是有够辛苦!嗯,今晚不练了,歇一天!方老大自顾点头定下此事,正待返回茶楼听书,忽见半边胖影儿从胡同口一闪而过——

    咦?这是?小方子大喝一声,飞身追了过去!

    胖影儿似乎吃了一惊,猛地回过头来,圆脸鼓眼,正是那外号“胖头鱼”的小恶棍。

    “胖头,你在这干吗?鬼鬼祟祟的!”小方子冷笑道。胖头同样冷笑道:“还当是谁,吓我一跳!呸!老子干啥你管的着么?”小方子怒道:“死胖子,上回的账我还没找你算!快说!”胖头叹一口气,得意大笑道:“说出来怕吓着你,哈哈,胖爷是去——逛窑子!”

    “甚么?”小方子吃了一惊:“吹牛皮!你有钱么?”

    青楼于他而言可是传说中的所在,十三四岁的年纪懵懵懂懂,隐约知道在那里可以喝酒听曲,和大姑娘搂搂抱抱,想来十分快活。早已暗自向往,只是自个儿穷得叮当响,怕是没进门就得给轰出来!见识不到也就罢了,这小胖子平rì也穷得很,人又小气,有本事逛窑子?胖头见镇住他了,心中得意已极,不屑道:“快滚开了!哼,别耽误了胖爷的大事儿!”小方子冷笑道:“死胖子,该算算那天的账了罢?嘿嘿,叫你见识见识本大侠的武功!”说着抬脚伸手,摆个架势。士别三rì,当刮目相看。那胖头尚且不知,方老大已是身怀武艺之人了!

    “哈哈,笑死我了,武功?哈哈!小方子,你自己找死,看我怎么收拾你!”打架胖头可不怕他,仗着自家身形胖大,狞笑着挥拳扑上!眼瞅一张胖脸凑了过来,那招正合用!小方子心里一喜,连忙扎马沉腰起双臂,忽地将那式“挽手冲天炮”打了出去!左臂一拢,恰好把胖头双手扫开,右拳直迎而上,胖头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这一拳击来,挡无可挡,砰一声响,拳头正中鼻梁!

    小方子初战告捷,心头大乐,哈哈笑道:“胖头,知道历害了吧!这就叫作——武功!”胖头捂住鼻子,吃痛间偷眼一看手上,已然见血了!一时不由又惊又怒,正准备扑过去报仇雪恨,偏偏鼻间又一阵酸痛!这一拳触了泪腺,两行泪水霎时流了下来。

    “哎呀,哭了!哭了!”小方子拍手大笑,忽又作出怜悯状:“啧啧!真可怜!胖头别怕,我不打你拉!”丢人丢到家了!胖头勃然大怒,也顾不得擦去一脸鼻涕眼泪,啊啊狂叫又扑了上来。小方子慌忙又使那式冲天炮打去,不料这回胖头有了防备,抱住头只管低头猛冲过去。对手身子伏低了,小方子眼见位置不对难以下手,不由心里一慌,拳式便散了,波一声打在胖头肩上——

    这下不疼不痒,胖头已冲近身前,两手一搂小方子腰间,一记铁头功,将他顶翻在地!转眼二人翻翻滚滚扭作一团,缠斗不休。这般纠缠厮打,还有什么招式可用?小方子情知不妙,但被他扭住,也是无计可施。胖头身肥力足大占便宜,几个回合下来,小方子力气使尽,终于给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哼哼,叫你狂!看我怎么收拾你!”胖头得胜了,肥大屁股重重压在小方子胸口,恶狠狠举起拳头。小方子给他百来斤的身子压得气也喘不上来,浑身酥软,眼见一顿饱揍就要挨上,心里一急头微偏……

    一口咬在胖头小腿上!

    “啊——”胖头仰天凄声大叫,力气一泻,身子便软了。小方子胸口一松,奋起余勇,翻将起来又把胖头骑在身下:“嘿嘿,服了么?”早吃过这亏,还是不长记xìng,又中招儿了!胖头气喘吁吁,恨声道:“你属狗的么!又来这手儿,不服!”小方子砰砰在他脸上打了两记:“服不服?服不服?”胖头咬牙忍痛之时,忽然灵机一动:“咦?他咬我,我不会咬他吗?真他nǎinǎi地笨!”

    张口正待咬回,却见眼前裤脚肮脏油腻,鞋子顶上露出两个灰黑脚趾,恶臭阵阵,实在无法下口,事不可为!胖头暗叹一声,登时心灰意冷,闭目叹道:“服了。”小方子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哈哈,饶你不死罢!对了,你小子到底去哪儿?快说,老实交待!”胖头哭丧着脸道:“我,我去怡红楼给麻老四还银子去。”原是昨晚地痞麻四在怡红楼欠了账,要这小弟今天替他送过去还上,果然是小胖子吹牛!小方子点点头,问道:“银子呢?”胖头脸sè一变,迟疑不语。小方子懒得多问,伸手就往他怀里摸去。

    一物入手冰凉,小方子心里一喜,拿出来银光闪闪,正是一个小元宝,约有二三两:“归我了!”小方子见银眼开,立时便要据为已有。胖头瞪大眼睛,骇然道:“麻老四的钱你也敢抢?你疯了么!他会打死你的!”想起麻四强横凶狠模样,小方子心里一紧,口中却强硬道:“怕他?打不过我不会跑么!再说现下我会武功了,也未必打他不过!嗯,我再练上几天的话!”眼见这小叫花财迷心窍,胖头不由摇头叹气,两眼如同望着个死人般,喃喃道:“你,你,你死定了!”

    “呸!”小方子一不做二不休,又伸手在他怀里乱掏。没银子了,摸出几粒糖果:“呵,怪不得长这么胖,挺搀啊,这么大还吃这个!也归我了!”胖头一时死的心都有了,想到自家把差事办砸了,回去还不知被麻四怎般折磨,鼻子又是一酸,两行泪流了出来。这回真哭了。

    “哼,哭哭啼啼,真没出息!不管你了。”小方子吐口唾沫,起身走开。

    大获全胜!自己神功初成,惩治了恶棍,还大大发了笔横财!酒肉钱都有了,买回去那血流一万里高兴了,定然多教自己几招儿!武功大成,赵子龙,冲!小方子越想越开心,也没心思听书了,嚼了糖果,哼着小曲儿往东市行去。

    rì头偏西,已至未时。平时喧闹的东市,今rì却显得有些安静。小贩儿们个个神sè慌乱,路人也畏缩着身子,好象在躲避什么东西——

    “咦?这都怎么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小方子心里奇怪,定睛朝街中瞧去——

    街中两个青衣家丁,护卫着一个十来岁的小胖童,大模大样行了过来,势如巨鲸破水,锋芒及处,周围一丈之内无人敢近。

    刚打了个大胖子,又来了个小胖子?小方子吐吐舌头,转身坐到墙角。

    看热闹。;

六 福兮祸兮

    好一个小胖子!

    小胖子神情嚣张,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肥头大耳,俨然便是一个小号儿的胖头鱼,只是比他白嫩贵气得多了。大的敢打,这小的却万万不能惹!这小胖向来在这里横着走的,人人晓得他是知州贾大老爷的公子——

    贾小少爷!

    江州知州贾大重,声名赫赫,为祸一方,人送外号“假大虫”。这人既贪又狠,只要遇上官司,讹了犯人吃苦主,两方都得掉层皮。贾知州上任三年,两袖清风,将银子都搬家里去了,小妾就讨了七房。

    满屋子金银数也数不完,八个老婆如花似玉,贾知州做梦也时常笑得醒了。然月无常圆,事难万全,小姐生一大堆,只得了这一个公子!偌大家业啊!贾大重遗憾之余,更是将全部爱心倾注在这小胖子身上,捧在手里怕摔碎,含在口中怕化掉,百依百顺,终于给他宠惯出一名无法无天的,绝世恶少。

    小少爷中午吃得撑了,游兴大发,哭闹着非得出来玩。贾大重心里担忧,派了两个家奴跟着他,一路行到了东市,小少爷最喜欢热闹,又见众人怕他,心中得意,连连东瞧西看。前边儿水果摊上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煞是诱人。贾少爷眼睛一亮,觉得肚子似乎又饿了,晃晃悠悠踱了过去。

    抓个苹果,咬一口:“呸,好酸!”吐掉又拿起一片西瓜啃:“呸呸!籽儿这么多!”扔了又捡一香蕉,张口便咬:“呸呸呸,涩的!”摊上卖水果的老李陪笑道:“小少爷,这个得要剥了皮吃的。”是么?贾少爷心中诧异,往常吃的香蕉怎么都是不带皮儿的?怪事!一转念便怒了:“当我没见过么?你这个,是假的!”话音未落手一抬,哗啦将摊子掀倒,瓜瓜果果滚了一地!老李苦笑连连,也不敢说什么,叹口气弯腰捡拾。

    贾少爷冷哼一声,又往前走。

    前头是个布摊儿,多为棉麻粗布,青灰白三sè,一匹匹缠成筒状,立得整整齐齐,阅兵一般。贾少爷瞧着有趣,遛达过去摸了两下,心里一动:“这东西挺好啊,带回去铺院子里,跌倒也不怕疼!嗯,爹爹定会夸我是个聪明宝宝!”欢喜间伸手便去抱。布筒甚沉重,哎哟两下抱不起来,贾少爷又怒了,一脚踢倒,转身大吼:“喂,你们两个,过来抱!”两个青衣家丁干这种事儿也是熟门熟路了,喏喏上前。贾少爷满意点头,一转身——

    咦?刚刚踢倒的布筒咕噜噜向前滚去,忽地散开来,留下一条长长的尾巴:“哇!好玩,好玩!你们两个先别拿,让我玩儿!”贾少爷拍手大笑,冲过去一脚一个,将布筒全踹倒了。大布筒满地乱滚,小胖子欢喜蹦跳。卖布的顾二嫂见二十几匹布全污了,心里又疼又气,忍不住说道:“小少爷,俺这小本生意,哎,求你手下留情罢!”贾少爷正玩的高兴,冷不防给他说了一句,大是不爽,叉腰腆肚大声责骂:“敢不叫我玩儿?哼,你是想死了!他nǎinǎi的,我叫我爹打你,把你关起来!”

    顾二嫂闻言骇然失sè,不敢再说,只低声啜泣。众人心中愤恨,却也敢怒不敢言。衙门里有假大虫坐着,老虎是假的,黑牢可是真的!抓将进去,皮开肉绽也罢,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出来?惹不得,忍了,忍了!贾少爷骂得口也干了,一抬眼,旁边摊上一串一串圆圆的东西,红通通,亮晶晶——

    冰糖葫芦!贾少爷心头大乐,过去抓了两枝便啃。为何啃着来吃?小胖子自有主张,这物事外甜内酸,一口咬下去牙也麻了,聪明宝宝都用啃的,冰糖留下,葫芦丢掉。卖糖葫芦的是个干瘦老头儿,谅他也不敢管!恩,好吃!一会儿把几十枝都啃光!贾少爷暗自计较。

    “爷爷,这小孩儿真讨厌!”一清脆童声传来。

    “哪个敢骂我?反了!”贾少爷勃然大怒,抬头看去!卖糖葫芦的老头儿身边立着个小姑娘,十一二年纪,梳两条羊角辫,清秀瘦弱,脸蛋冻儿得通红。老人脸sè一变,忙去捂那小姑娘嘴巴:“小红,别乱讲!”

    “咦?挺好看啊!漂亮姐姐!”贾少爷呆了呆,脸竟红了,扔了糖葫芦,冲过去张手就抱。那小红吓得连连尖叫,直往老人身后缩去。贾少爷肚大手短,抱了几下没抱着,累得气儿也喘不匀了,一时又急又恼,回头大喊:“喂,你们两个,抓住她!”两个恶仆窜上来,一把推倒老人,左右挟住小红。

    “爷爷!爷爷!”小红急得大哭。贾少爷眉开眼笑间正yù去抱,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歪头想了想,挥手道:“带走了!刚好少个丫环,回去慢慢抱。”这么小年纪就学会强抢民女了?众人惊得呆住。正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贾少爷大有乃父之风。但若是小孩子一时胡闹也罢,那贾知州好sè如命,喜怒无常,这小红给抓回去,只怕真是落入火坑了!众人面露不忍,却又不敢出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小红大声哭叫,老人也是老泪纵横,只从那连连磕头。贾少爷看也不看,哈哈大笑数声,转头便走。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喂,小孩儿,给你糖吃!”

    “糖?”贾少爷好奇回头,见一蓬头垢面的,笑嘻嘻托着一粒糖果走过来。

    “哼,我不是小孩儿,叫我大少爷!”小胖子皱眉连连道:“离我远点儿,你身上这么脏!什么糖?”说着说着,手已不由自主伸了过去,拿起糖果塞入口里。

    “恩,挺甜。”

    “好吃吧!我这儿还有,给——”那少年又拿出一粒。贾少爷又吃了,点了点头:“你这人不错,回去叫我爹赏你银子!你叫什么?”少年点头哈腰道:“在下小方子,刚刚看到少爷长得神气不说,本事还大,心里佩服得紧,特地送糖过来。”

    适才小方子在一边冷眼旁观,越看越气。他从来当这些小贩自家人一般,怎由得外人欺负?咬着牙看了半晌,待看到小红就要被拉走,再也忍不住走上前去。但他也知道自个儿惹不起,小恶霸又有家仆随着,这状况只能连哄带骗,应付一时是一时了。贾少爷听他说得好,欢喜道:“我历害吧?你挺有眼光啊!”小方子却摇头道:“你历害是历害,但没什么见识。”

    小孩子最烦别人说自己没见识,贾少爷一听就生气了:“放屁!谁说的?我哪里没见识了?”小方子神sè俨然,指了指周围不屑道:“这些个有甚么好玩儿的!我知道个去处,比这好玩儿一百倍!”贾少爷瞪大眼睛:“哪里?”小方子眨眨眼,神sè忽作诡秘,凑过去悄声道:“怡红楼。”

    “甚么!”贾少爷惊叫:“我知道我知道!听我爹喝多了说过!”说着脸sè一黯,重重叹了口气:“后来我问是什么地方,他又不说了!哎,还真没见识过。”小方子胡乱吹道:“我告诉你吧,里面什么好玩的都有,大鱼大肉随便吃,可以听唱歌听小曲儿,看跳舞看杂耍儿,更有好多漂亮姐姐,她们最喜欢胖小孩儿了,随便你左抱右抱来回抱,有,呃,好几百个!”

    “啊——”贾少爷张大嘴巴,眼都直了,一道口水缓缓流下。

    “快带我去!快带我去!”贾少爷回过神儿来,急忙上去拉小方子衣角,也不嫌他脏了。

    “好嘞!小少爷,咱这就去!”小方子面上堆笑,抬手着擦了把鼻涕偷偷抹在衣角。贾少爷毫无防备,一把抓个正着!惊愕之中看着手上黄白之物,只觉得肚里一阵翻腾,恶心得弯着腰干呕起来!成了!小方子暗道一句,忙回头冲着小红连使眼sè。小红也甚机灵,心知他有意帮忙,早留意着这边了,见状猛地一挣,撒腿就跑!冷不防给她挣脱,两恶仆吃了一惊,连忙大叫着追了过去。

    一个小姑娘能跑多快?没多远就追到背后,一仆正待伸手去抓,不想地上忽冒出一腿,旋即砰地摔了个饿狗抢屎;另一个未及惊呼,臀上便挨了一脚,身子往前踉跄两步,也跌了个满地找牙!二仆吡牙咧嘴爬起来,茫然四顾——

    前后左右全是人,个个表情无辜,又哪里找的到使坏之人?眼见小姑娘跑远了,一仆急忙叫道:“少爷,那小娘跑拉!”贾少爷呼呼喘了几口气,直起腰连忙去追。小方子伸臂拦住:“小少爷,怡红楼不去了么?”

    “你闪开!等我会儿,我先弄她回来!”小胖子sè迷心窍了,大小通吃,准备一个也不放过。小方子怕他过去赶上小红,只是左拦右挡。眼见漂亮姐姐跑没影了,贾少爷真急了,张手猛向小方子推去:“滚开了!”小方子忽地心里一动,侧身间将右足微微探出。贾少爷力道使猛了,给他一闪,圆圆身子是冲了出去,脚下一绊便没跟上,霎时离地而起,呼地飞上半空!

    “啊——”

    腾着云驾着雾堪堪就要降落地面,不巧前面停一板儿车,砰一声响,脑门儿撞在车辕子上!小胖子头重脚轻,飞得又远,这一下撞得尤其重,一时趴在地上不动了。事发突然,小方子也大出意料,立在那里呆住了。半晌,贾少年身子一动,紧接着慢慢翻了过来,眼见已是血流满面!

    小恶少运气不好,这下正磕在左眉上,眉骨表皮最是薄脆,自是难免破裂血涌。众人见状齐声惊叫,一时场面大乱。贾少爷头昏脑涨,脸上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伸手一抹,红通通一片:“啊!流血了!死了,我要死了!”贾少爷长这般大哪里经过这场面,只道自已要死了,一时又疼又怕,连哭都忘了。

    两个家仆骇得心胆俱裂,只坐在那哆嗦身子。上月府里一婢女伺候不周,小少爷半夜从床上掉下来,额上碰一青包,贾老爷便疯了也似,将她打得半死,至今还柴房躺着!今rì这祸事如此之大,回去还不得抽筋剥皮,直接喂狗?只是一家老小都在城里,想逃也不敢,跑又能跑到哪去?这下惨了,惨了!

    说来话长,也只是眨眼功夫儿,一人猛地回过神儿来,爬起来慌里慌张冲过去抱起少爷便跑,另一个哭丧着脸,跟他后面一起跑开了。小方子呆呆立在街上,脑中混乱,一时没了主意。四周商贩们惊慌失措,心眼儿活的赶紧手忙脚乱收拾摊子,各自回家避祸了——

    “小方子,还不快逃!等着假老虎来拿你么?快跑!”

    “出城往远处跑,可别回来拉!”

    “哎!祸事,祸事啊!”

    小方子吁口长气,大叫一声撒开两腿,惶惶然狂奔而去。;

七 你,跟我来

    几道阳光穿过庙顶斜shè而下,晕黄光柱中点点细小灰尘旋转飞舞,浮浮沉沉。薛万里立起身来,伸个懒腰,呼呼打出两拳,又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还是不成,这一剑终究是伤了肺叶,嘿!蛇剑,蛇剑,那个百rì来与自己浴血纠缠不休的消瘦汉子,似乎只他还剩一口气,便不会罢休!薛万里微微一笑,心中想到那人黑衣黑剑,狂傲狠厉的模样,不由有些怀念,低声自语:“来吧,我等你。”拢回心思,去意忽生:“伤也好了几分,这便走罢!留在这里作甚?真的跟着那小子当叫花么?哈哈!天大地大,处处是我家!”

    行到庙门口,薛万里停下脚步,挠了挠头上乱发:“不成,不成,那小子还没回来,受了他好处,怎地也得道个别,还是等等罢!”又一转念:“等小叫花回来,天sè也黑了,怎走的成?嘿,真是麻烦!”心下正犹豫间,蓦然面sè一动。过片刻门口人影儿一闪,小方子慌里慌张,一头撞了进来。

    说到曹cāo,曹cāo就到。薛万里大喜,扶住他道:“嘿!你小子正好回来,我这正要……”小方子脸sè发白,气喘吁吁,也不待他讲完,急道:“闪开闪开,没空儿和你废话,我闯祸了!得赶紧跑!”薛万里挠头笑道:“瞧你吓得那熊样儿,慌甚么!慢慢说。”

    小方子喘口气道:“我把假大虫的儿子打坏了,估摸着这会儿他也知道信儿了,这就得派官差来拿我,哎!我得赶紧跑路,一会儿可就晚了!”薛万里哈哈大笑:“就这点儿屁事儿,哈哈!假大虫又是哪个?”小方子心急如焚:“屁事儿?他是江州知州,官儿很大的!”薛万里不屑一笑:“嘿,知州算个毛!比他官儿更大的见了我,还不是吓得尿了裤子哈哈!”

    “嗬,这家伙狂得很哪,牛都吹天上去了。”小方子心说一句,又见他镇定自若,自命不凡的模样,不由动了心思:“好汉,知道你本事大,这就出手罢!”薛万里嘿嘿一乐:“怎么个出法儿?”小方子想了想,恨声道:“这假大虫不是好东西,贪财好sè,欺压百姓,江州百姓人人恨他!你这就去,哼!取了他项上人头!”算盘打得挺好,说动了这高手,为民除害,顺便去了自个的麻烦,一举两得,好计策!薛万里点点头:“果然是个狗官,呃,不去。”小方子皱眉道:“怎么?你怕了?”薛万里纵声大笑:“嘿!猪狗一般的东西,也值得我出手么!”

    “果然是吹牛装好汉的,还是指望不上,哎!”小方子叹口气,不再废话,收拾东西准备跑路。薛万里注视着他小小瘦弱的身子,忽然心生怜意,问道:“小子,你往哪儿去?”小方子头也不抬:“不晓得,天大地大,走哪儿算哪儿。”薛万里默然片刻,忽然一笑:“天大地大,你,跟我走罢。”

    小方子心里一跳,抬起头:“跟你走?去哪?”薛万里转过身,目视西南轻声道:“京城。”京城?京城!小方子心里一阵激动。说书的讲过,做生意的提过,那是繁华所聚,帝王之家。商贾云集,车水马龙,琼楼玉殿林立,歌舞rì夜不休。梦中的地方,这就能见到了?望着大汉的宽厚的背影,小方子想了想,点头道:“好,这就走吧。”

    薛万里哈哈一笑:“你小子脾气倒挺痛快,好,这就走!”说话间几个小丐慌张张跑进来,喊道:“老大,不好了!两个官差在东市儿寻你不着,出城来抓你了!你快跑!”小方子点点头:“我这就走,去京城!放心,他们抓不到我!”顿了顿又道:“我走了,你们几个好好的,凡事小心些。”几个小丐哭出声来:“老大!老大!呜呜,你还回来么?”小方子笑道:“哭甚么哭,恁没出息!你几个听着,我出去躲躲就回来,没几天!”说完拍了拍几人肩膀,扭头就走。

    身后哭声大作,却不敢回头,眼泪悄悄落下——

    将将走到门口,后面连哭带叫,声声入耳:“别哭了!”小方子怒吼一句,转过身来。庙里霎时一静,只余低低哽咽声。泪眼对望片刻,几个小叫花终于忍不住各自上前,抱头痛哭!大汉摇头叹一口气,抬脚缓缓踱出庙门。

    枯草间,小径上,小方子红肿着眼睛,默不作声。薛万里嘿嘿笑道:“哭甚么哭?恁没出息!嘿,这话挺耳熟啊!”小方子心里着实舍不得一帮小弟,此时心里难受得紧,也不愿搭理他,只低头快步前行。

    二人上了官道,薛万里停下道:“走累了,歇一会儿。”小方子忍不住道:“甚么?才走这会儿就累了?呃,你伤还没好罢!不如躲一躲,官道上也太危险了。”薛万里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叹道:“你当行路容易么?幕天席地,风餐露宿。有道是在家千rì好,出门一rì难,嘿!这盘缠也没有!”小方子怔了怔,忽又得意道:“谁说的?我这儿有!”

    瞧!

    薛万里瞧了一眼:“哟,发财拉!不过这点儿可不够,收起来罢,一儿会有人来送。”小方子讶道:“什么?你这里有朋友么?”薛万里嘿嘿一乐,不再说话。约莫半柱香时间,官道东方蹄声阵阵,尘烟腾起,二骑疾驰而来。薛万里抚掌大笑:“哈哈!瞧,好朋友来拉!”小方子心里奇怪,伸长脖子望去——

    转眼二骑行到十丈外,马上二人灰衣皂靴,束带横刀,头顶硬翅黑幞。小方子心里一颤,惊叫一声扭头儿就跑:“哎哟,是衙门官差!快逃!”马背上两官差瞧见路边情形,缰绳一紧,放缓马速正待上前查问,薛万里大喝一声:“起!”这一声喝,好似闷雷平地起,两名官差只觉得耳中轰然一阵嗡鸣,险些晕厥过去!两匹马陡然一惊,“唏律律”前蹄腾空人立而起,登时将两人颠落马下!

    这下跌得不轻,两官差哎哟哎哟半天才爬将起来,连连打量着那大汉,心里又惊又怒。身形壮实的一个愤愤骂了句娘,见那恶人笑嘻嘻坐在那里,不由怒气更甚,拔了腰刀便yù冲上!另一个矮小的年纪长些,却甚机灵,连忙拉住他,道:“莫急,先看看情形!”

    小个子官差是个晓事儿的,官府上摸爬滚打了十余年,见得多了。这大汉粗豪猛恶,衣上带血,看模样多半是个悍匪巨寇,听那一声断喝如此声势,定是个身怀武功的,若贸然冲上,只怕都不晓得自家是怎么死的!思量片刻已有计较,上前一步抱拳道:“这位,壮士!在下江州府府兵,奉贾大人之命抓拿要犯,公务在身不便打扰,告辞。”

    薛万里嘿嘿笑道:“要犯?哈哈!”说着抬手一指:“是这个要饭的要犯么?”循指望去,几十步开外,一脏瘦少年茫然回头,瞪着眼看过来——两官差眼睛一亮,壮实官差喜道:“三哥,我瞅着差不多!这小孩子衣服破旧,脸上污脏,岁数儿也对,就是他!”薛万里面sè一变,呼地立了起来,双目盯住二人,缓缓道:“是么?嘿,我瞧着也是,二位官爷,这就将他抓了去罢!”

    两官差给他目光盯住,不知怎地,竟恍似面对一只凶残饿虎一般,只觉遍体生寒,气儿也呼不出了,战兢兢不能自已。眼见这大虫蠢蠢yù动,一个念头没打好,怕是二人今天就得交待这儿了!小个子官差心思灵巧,自知他话里有话,暗自定了定神,摇头道:“不对,我瞧着不是,咱要寻的那犯人明明年纪二十来许,是个白净胖子,这小孩儿样貌,呃,差得远了!”

    壮实官差挠了挠头,惊诧道:“甚么?白净胖子?贾大人明明说哎哟!”没说完臀上一阵刺痛,不由跳了起来。愕然扭头儿,却见一旁自家三哥神情严肃,正冲他连霎眼皮,似是大有深意!原是小个子官差见这同伴过于愚笨,肌肉都长到脑子里去了,一味不知死活,便暗中出手掐了一记,以作提醒。

    凶恶大虫看过一眼,似是满意了,挠挠脑袋又坐了回去。

    小个子官差见状松了口气,上前一步抱拳道:“这位壮士,我二人公务在身,就此别过,告辞。”别人公务繁忙,急着要走,薛万里却不识趣,笑道:“且慢,某有一事相求!”小个子官差心中一叹,已知今rì之事无法善罢,只得硬着头皮道:“莫客气,但讲无妨。”薛万里双眉紧皱,苦恼道:“说来话长,兄弟本去京城做生意,出门在外,行路艰辛,又不慎遇上劫匪,遭打受伤不说,盘缠行李也没了!哎,现下饿了个半死,饿得那是——”说着从地上抓了一块拳大石头,连连叹息道:“一点儿气力也没了!”

    “喀”一声青石粉碎,石末于指缝间沙沙流下。

    两官差目瞪口呆,喃喃道:“这,这可真是,饿得紧了啊!”呆了半晌,小个子官差首先会意,慌忙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放到薛万里身前,讪笑道:“好汉,在下这里还有些银子,您将就用。”说着回过头,连连眨眼示意。壮实官差便脑袋是石头做的,给他这一捏也开窍儿了,忙掏出银子依样奉上。

    薛万里眉头一皱:“怎就这一点儿?哎,怕是不够使!”小个子官差连连陪笑道:“我二人薪俸微薄,出来得又急,就带了这些,实在抱歉。”薛万里叹了口气,神情大为不满。此地不可久留!小个子官差忙一抱拳:“小人还有公务在身,告辞。”说完急忙转身,拉了同伴便要走。

    “且慢,某还有一事相求。”

    两官差身子一颤,异口同声问道:“又有甚事?”薛万里愁眉苦脸说道:“兄弟此去京城,尚有几千里路要走,也没个代步的玩意儿,甚为不便,还望二位仗义相助。”这回壮实官差反应不慢,抢先道:“三哥,他这是要咱的马!”小个子官差怔了怔,苦着脸道:“这位爷,这两匹是府中官马,给您骑了去,小人回去实在无法交差!这,这真是难办得紧!”薛万里皱眉道:“这样啊?这可真难为你了,只是兄弟千里奔波,现下没个马匹代步,也不知何rì到得了京城!哎,不几rì盘缠用尽,又得饿肚子,没了力气,可恼可恼!”摇头叹气间,又从地上寻了块儿石头,喀一声抓得粉碎,石屑纷飞。

    二官差面面相觑,交换了下眼神,小个子官差苦笑道:“说的倒也是,这么远的路,没马可不成!这两匹,哎,您就牵了去罢!”薛万里喜道:“这可真得多谢二位啦!好人,好人哪!”二人暗道倒霉,索xìng场面话也不说了,只道了句:“告辞。”转身急慌慌便走——

    佛祖保佑,这凶汉万莫再生事了。但人若走了背字儿,只有怕啥来啥。正所谓屋漏偏逢连yīn雨,船破又遇打头风,果然没走两步,身后又是一句:“且慢,某还有一事相求。”那边盛意拳拳,再三挽留,这厢烦不胜烦,又不敢发作,只听他叹道:“时下正逢乱世,盗匪多如牛毛,一路行来甚是凶险,奈何手无寸铁,若再遇上劫匪,如何抵挡得住?到时盘缠丢尽,免不了又得饿肚子,饿得没了半点力气!”叹息声起,那人又低头四处摸索。

    两官差齐齐大叫:“不用找石头抓拉!刀,刀也给了你!”说罢解了佩刀扔在地上,撒腿就跑,只怕再有一句且慢,身上衣服也给他剥个干净。薛万里哈哈大笑:“二位慢走,不送!”两官差不敢回头,跑得远了,才放缓步子,边走边说。人是走远了,薛万里耳力强劲,却也不得不听了几句闲话。

    “三哥,咱人没拿住,吃饭家伙也丢了,回去怎么交差啊!你主意多,快想想!”

    “哎,免不了回去还得再使银子,跟管库的沟通一下了!也罢!总算是留了一条命,破财免灾罢!”

    “三哥,你说那人是不是真的给土匪打劫了?穷疯了一样!”

    “哎,他是不是让土匪劫过,我也不晓得,倒是咱二人,今rì当真给土匪劫了!”

    “三哥,咱这是去哪儿?”

    “莫再说,跟我走就是!”;

八 去向何方

    小方子早就溜了回来,眼见薛万里威风八面,惊破敌胆,连蒙带唬得了好处无数,不由又惊又羡,大拍马屁:“好汉!你可真是历害啊,单手碎石神功!啧啧,看把那俩官兵吓的那熊样儿!”薛万里谦虚道:“嘿嘿,不算啥,皮毛小事。”小方子激动道:“好汉,你这手儿能不能教了我?等我学会了,再看见麻四胖头一干,这么一使!哼哼,管教他们眼珠子都得吓得掉地上!”说着越想越得意,眼前仿佛已出现一幅影像,麻四胖头一帮人跪地大哭,连连磕头求饶……

    正自面带微笑浮想联翩,薛万里又不识趣了:“你?嘿,十年八年也练不成,再说罢!”小方子闻言大是不忿,正待反驳,薛万里大手一挥:“时辰不早了,上路上路。”说完拾了银子钢刀,又去牵马。神功没学到,小方子心里不爽,飞个白眼儿偏过头,走过去牵另一匹马。那马毛sè深黄,高大健壮,鞍具齐整,瞧来甚是威风神气!小方子左看右看,口中啧啧有声,又小心翼翼挨到侧面,拽了拽缰绳……

    黄马纹丝不动。

    “咦?欺负我年纪小么?走!给我走!”手上猛一使力,马儿吃痛不过,扬蹄摆尾,头颈探出——小方子冷不防给它一挤,一屁股坐在地上。薛万里哈哈大笑:“你小子不会骑马,嘿!麻烦,真是麻烦!”小方子爬起来怒道:“谁说我不会骑?我就是不会牵的!”薛万里知他吹牛,侧过身去:“瞧好了,这般上马!”说罢单脚一点马蹬,纵身跃上。

    这人不肯教碎石神功,小方子本就怒意未平,见状大声说道:“少看不起人了!不用你教,当我没瞧过么?哼,瞧本大侠的!”说着悻悻上前,奋力抬脚踩上马蹬,拼命往上爬!方大侠人矮腿短,本是一时冲动,不想愤怒间生出一股急力,竟真给他爬了上去!小方子又惊又喜,当下双臂紧搂,俯首趴在马背上强笑道:“哼,瞧我这不是上来了么!”猛听薛万里一声暴笑,震得耳朵也似聋掉,愕然抬头——

    面前空无一物!

    又一低头,一个硕大马臀映入眼帘。

    “哎哟!怎么反了?我明明……”小方子大惊失sè,耳听薛万里狂笑不止,不由又面皮一热,讪仙笑道:“嘿嘿,我会骑,就是不会上的。”

    “马屁挺香罢!哈哈,咳咳!”薛万里笑得咳了,策马上前拎起小方子,将他前后调了个个儿:“抓住缰绳!这样,身子挺直,呃,腰放松了!”错拍了马屁,吹破了牛皮,小方子也不便多说,乖乖听他指挥,耐心学习。黄马xìng子温驯,想是平rì里调教得久了,倒也听话,少时扬蹄缓步,负着他向前行去。

    行了一袋烟功夫,小方子见自家骑得平稳,怯心一去胆气渐壮,又得意起来:“哈哈,这也没甚么,瞧我骑得多稳当!看我来个赵子龙单骑救主!冲,杀啊!”双手猛地一抖缰——黄马得了号令,奋起四蹄,箭一般飞奔出去!

    “哎哟!啊——”小方子向后猛地一仰,紧接着身子剧烈起伏,颠得肠子也似断了,慌乱间不知如何是好,一时连连大声惊叫!

    “抓紧!”薛万里大喝一声,纵马便追。小方子惊慌间只觉耳畔呼呼生风,两眼难睁面皮吹得生疼,一时直颠了个七晕八素,哪里还听得见他喊话!不知过了多久,气力一泻,手上一松,身子一歪,大叫一声跌下马背!

    死了!

    小方子大头朝下,脑中空空,只余下这一个念头。薛万里离他尚有两三丈远,眼见情势危急,猛然收身力贯双足,弃马腾空一只大鸟般扑了过去!半空中猱身展臂单手一捞,堪堪赶在后脑触地前,一把抓住他左脚腕:“嘿,他nǎinǎi的,好险!”薛万里呼口长气,又将他上下调个个儿,放在马背上。小方子刚从鬼门关走了遭,一时惊魂未定,气喘吁吁话也说不出了。薛万里笑道:“嘿嘿,小子,知道历害了吧!这世间的本事,哪一样是容易学的?做人千万莫要好高骛远,更不可得意忘形!记住了?”

    小方子此时不敢逞强,口中应付着,心里却道:“人手失手,马有失蹄,书上讲的哪个英雄没个粗心大意,栽了脸面时候儿?关羽大意失荆州,项羽一大意,哎,连命也丢了!我跌个马又算啥?哼,少来胡乱教训老子!”

    “恩,这就对了,你年纪尚小,现在明白这些道理也不晚,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做人……”薛万里苦口婆心,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小方子大是不耐,正待反驳又一转念:“算了,终归让他救了一命,欠了个情,这次便让着他好了!哎,没办法,哪天还得救他一次,一命还一命罢,要不然老得矮他一头!”

    薛万里哪知这小孩儿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说教了番,见他虚心听讲的样子,满意挥挥手:“恩,不说了,上路罢。”

    二人骑马又行。

    小方子话也不讲,闷闷不乐。

    “小子,这个给你。”

    大刀!小方子心头一喜,连忙接了过来。刀长二尺有余,乌鞘长柄,入手沉甸甸甚有份量,刷地拔出一截儿,背厚刃利,刀身白亮晃眼。小方子越看越欢喜,翻来覆去地摸索,终究是小孩儿心xìng,早把方才一点儿不快扔到了脑后:“这刀真好,哈!谢拉!”

    小方子将刀插入腰间,一时昂首挺胸,骑着高头大马,自觉大是威风,一时心花怒放,连连得意吆喝,得胜大将军一般。薛万里见状大笑道:“嘿,这才像个样子!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就随薛某闯天下去罢!”小方子胸中豪情涌动,拔刀大叫道:“天下无敌!七进七出!冲!杀啊!”

    叫着闹着又行一忽儿,小方子问道:“好汉,我有个事儿可整不明白,那两个官差见了你,咋会怕成那样?哈!屁也不敢放一个,平常他们可神气得紧呢!”薛万里神秘一笑:“你不懂,那叫作杀气!嘿嘿,杀人杀得多了,狗鼻子自然闻得出!”小方子眨了眨眼:“什么?傻气?很历害么?”薛万里哭笑不得,啐道:“蠢材!甚么也不懂,杀人的杀,凶杀之气!嘿,对牛弹琴!”小方子点了点头,笑道:“哈哈,你中计了!真当我不懂?哈哈,对着牛弹琴,你可真是大冒傻气!”薛万里老脸一红,霎时杀气大作,拍马杀到张手便打!小方子见势不妙,狂叫一声打马便逃——

    笑骂呼喝声中,二骑走走停停,一路向西而去。;

九 十年

    江州地处中原东北,与北胡接壤。两国百年来战事纷乱,打了也不知多少回。隆景三年秋,十万北胡军突然大举南下入侵中原,战火起处便是边陲重地江州城。兵临城下,江州都指挥使潘宗德措手不及,仅仅有八千隆景军可用,敌我实力悬殊,江州城岌岌可危。

    十万北胡军四面围城,昼夜攻打,急yù破城南下。但这潘将军乃是隆景名将,前朝便在此镇守江州,为人刚勇激烈,又擅谋略,岂肯坐以待毙!潘宗德率八千部下于城墙四面杀敌,又从城中百姓急募万余民勇协助,誓死苦守。

    北胡军初时远处乱shè,箭如雨下,江州守军以木板棉席挡住;远攻不成,重骑冲至城下强攻城门,守军以敌箭shè之,北胡骑兵损兵折将;又置云梯举盾冒死攀爬城墙,守军以石块沸油伺候,北胡兵跌死无数。八千对十万,守了十几rì,江州城巍然不动,北胡军阵亡过万伤兵满营,已是进退两难。消息传到朝中,隆景帝震怒,命大将军郭延起兵十二万,北上援江破胡。眼见局势好转,江州可保,谁知这时又生变故。左丞相于深进言,一力主和。满朝文武反对之下,隆景帝不知为何,竟依其所言,命郭延原地待命,遣使入北胡议和。

    这时江州已被围二十余rì,北胡国主一边遣人假意谈判,一边命前方大军加紧猛攻。攻到第三十余rì,江州守军已是疲惫不堪,战力几无,终于给北胡军攻上城头!旋即城破,北胡大军涌入,潘宗德虽率江州守军死战不退,奈何敌众我寡,杀了半rì,八千隆景军、万余民勇无一幸免,潘宗德遍体鳞伤,杀到最后血也流尽了,长叹一声自刎而死。

    江州城失陷,北胡军死伤惨重,狂怒中屠城三rì,杀得血流成河,十不余一。待到朝庭得了消息,遣军再行收复,江州已若死城。这便是十年前的——

    江州大战,三rì屠城。

    此后两国又打了几仗,隆景五年北胡国内政变,无力再战,派遣使者进京议和。前rì之耻犹在眼前,满朝文武纷纷反对,又是左丞相于深,怂恿隆景帝和谈,两国定了和约,战事方止。边境战事不断,一片荒凉破败景象。虽这十来年恢复了些生机,仍是人烟稀少,屋舍凋零。年来北胡又蠢蠢yù动,不时派散兵sāo扰劫掠,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生逢乱世命如蝼蚁,朝不保夕。浮浮沉沉不得解脱,十丈红尘,。

    这一rì天空yīn霾,寒风刺骨,大路上行人寥寥。

    过了午时,天sè亮了些,天气却愈加湿冷,不多时天上点点白絮飘然而下,落地无声。

    路边有间小茶棚,倚着半截土墙,几根粗木条胡乱一搭,顶上铺了些茅草,两侧垂了毡布。棚里置两张小方桌,几个板凳,很是简陋。这时没有客人,卖茶老倌闲来无事,坐在炉边着赏雪,意态悠闲。

    雪意渐盛,不多时四野间白茫茫浑若一体,衬得天地间愈发苍凉空旷,寂静深远。茶老倌似有所感,闭目喃喃道:“好雪,好雪,多下些罢!哎,连年大旱,民不聊生……”又片刻,茶老倌睁开双目,微笑自语:“来客人拉!”说着起身拿了壶,收了些棚上积雪,放在火炉上烧。

    官道蹄声骤起,遥有两骑驰来。

    及近茶棚,马上一人道:“雪天路滑,在这歇会罢,也喝口热茶。”另一人道:“好极,好极,老薛,你请客!”那老薛收缰下马,走进茶棚坐下骂道:“臭小子,没大没小!嘿,哪回不是我请了?”

    老薛人高马大,乱发虬须,乃是人称“血踪万里”的薛好汉。另一人笑嘻嘻跟了进来,瘦小邋遢,正是乞丐老大小方子。自打从江州城出来,薛万里已经后悔了不下七八十次了,连骂自己吃错了药,不该一时心软,带了这小孩儿出来,害得自家大是头疼。一路上,这可恶小鬼一会儿说累了,要歇脚;歇会儿又饿了,要吃饭;吃完就困了,要睡觉;睡醒又无聊,要学功夫,如此走走停停仈jiǔrì,只行了不到千里路。

    臭小子还甚为无礼,自作主张,没口子老薛老薛乱叫一气!薛万里心里后悔不迭,若不是怕落个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名声,早就用了碎石神功,一把将他抓成粉末了。小方子尚不知他心中有这等恶毒想法,一屁股坐下嘻皮笑脸问道:“不叫老薛,那叫什么?小薛?”薛万里怒道:“呸,讨打么!我好歹也教了你几招拳法罢,叫师父!”小方子讶道:“咦?那天是谁说自已不收徒弟了?说话不算,只当——”

    “打住!不用你叫师父了,总该叫薛大叔吧!尊敬长者,你不懂么?哼,没家教!”薛万里吼完,心道这番理直气壮,那小子应该无话可说了,便招了招手:“喂,老头儿,上茶上点心!”小方子看他一眼,重重叹了口气,心道此人向来没大没小,跟着他已经够丢人了,这大叔是万万叫不出口的:“叫你大叔,我不是比你小了一辈儿?你我朋友一场,生死之交,可不能乱了辈份儿!”

    薛万里也懒得再争了,手一挥烦道:“不叫拉倒,随你罢。”茶老倌脾气挺好,听他二人吵吵嚷嚷,也不说话,只微笑着端上两碗热茶。小方子口渴得很,抄碗便喝,噗地又吐出来,皱眉道:“甚么玩意儿?苦死了!”薛万里端起茶碗骂道:“挑三捡四,毛病可真不少!”

    茶一入口,果然苦如黄莲,旋即涩味又起,舌根也麻掉了!霎时时眉头皱到一处,正yù一口吐出,舌底苦涩化作微甘,更有一股淡淡清香随之涌上。惊奇间不觉已咽入腹中,暖暖的煞是舒服:“老丈,这是什么茶?好生古怪!”薛万里连连称奇。茶老倌道:“三文钱。”薛万里哑然失笑:“老丈,莫急收茶钱,先说这茶来历。”

    “此茶生于北方干旱盐碱之地,茂密丛生,所产甚丰,但其味苦涩,少人理睬,三文便能买得一斤,故名——三文钱。”薛万里连连点头,继而放声大笑:“苦尽甘来,涩后品香,有趣,大是有趣!”茶老倌笑道:“说来是二位有口福,这茶生于旱处,久慕甘霖,长成后便生孤傲之xìng,只喜无根之水,雨水亦可,雪水尤佳,寻常水冲泡,却解不出茶中意味。”薛万里啧啧称奇,端了又品,良久叹道:“好一个命贱xìng傲的,三文钱!”

    听得这茶如此神奇,小方子忍不住拿过茶杯再喝,一入口扑地又吐了出去,怒道:“哪里好了!骗人!”茶老倌长叹一声,低头走开。薛万里自顾喝茶,不作理会。小方子见状也自觉无趣,忙转了话题:“老薛,你说为啥咱们走了这仈jiǔrì,一家像样儿的客栈也没找见?哎,天寒地冻的,吃不好睡不好。”薛万里笑道:“臭小子,有得吃有得睡就很好拉,你不晓得多少人吃不饱,也睡不着!”说着叹了口气:“若说为何如此,当是十年前江州之战所致。”

    “江州?之战?”小方子心神一阵恍惚。薛万里叹道:“那说起来可话长了!可惜我当时身在大牢,没能亲眼见到!”小方子吸口凉气:“哟,你还坐过牢啊!”看了看他,又点了点头,心道瞧他这凶样儿,坐过牢也没啥稀奇。薛万里苦笑道:“不提了!后来我听人说,当年北胡大军犯境,围了江州十几rì也没攻破,嘿!只因当初江州有个大将镇守,姓潘,叫潘甚么德……”

    “潘宗德。”身后茶老倌缓缓道。

    “正是!”薛万里转头瞧他一眼,又道:“这潘宗德将军守住了江州,朝庭也要派兵援助了,眼看江州城就要解围,哪知jiān臣误国,有个大jiān臣叫做于,于深!”

    茶老倌长长叹了口气。

    薛万里又扭头瞧他一眼,续道:“这于深贪生怕死,一意求和,误了大事,害得江州城给北胡攻破了,潘将军也战死于江州城头!”

    哎——

    三人同时叹了口气,小方子怒道:“他娘的!这厮真是可恶得紧!”薛万里苦笑道:“据说当年江州失陷,北胡兵在城里直屠杀了三天三夜,有十几万百姓死于胡人刀口之下!后来撤走时又沿途中烧杀抢掠,边境百姓多死于战火之中!”说着看了眼小方子,摇头叹道:“沿途是没有大客栈,但终归是有了歇脚的小店,哎!当年这里可是赤地千里,不见人烟!”

    茶老倌面露悲sè,低声吟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薛万里猛回头,目注茶老倌讶声道:“老丈,你见识真是不少啊?有学问!”茶老倌冲他笑笑,又曼声吟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其声苍老凄凉,却尽是一股愤懑不平,抑郁难纾之意。

    薛万里侧身而坐,凝神望去。

    茶老倌面sè憔悴,花白长须,穿了件破旧青袍,头上顶一方巾,似乎是个落魄的老秀才。薛万里摇了摇头,转身喝茶。茶棚里静了一会儿,薛万里半晌没听到小方子说话,心里微微一奇:“这小子平rì聒噪得紧,怎这会儿老实了?”

    小方子坐那里以手支颌,呆呆发愣。

    薛万里忽然心里一动:“小子,江州大战时,你又在哪儿?”小方子闻言身子一震,喃喃道:“我,我就在江州城,呃,里头。”薛万里喟然叹道:“果然如此!嘿,当时你才多大?家人呢?都没了么?”小方子脸sè发苦,眼神迷茫:“我只隐约记得,那时候自己住在大房子里面,吃的好,睡的香,家里人可多拉,老的少的都有,天天热热闹闹的,哎——”

    小方子长长吁一口气,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回忆:“有个爱穿白衣服的女人可疼我拉,我都满院子跑了,她还喜欢天天抱着我。我嘴巴馋,家里做的饭不爱吃,她就每到吃饭的时候,抱我到院子里,院子里有几只小羊,她端着小碗,细声细气地说,咩咩一口,方儿一口,她一勺勺地喂我,我边吃边说,娘,娘你也给小羊吃!”说到此处,心头一阵酸楚,仿佛又见到那个常常在梦中见到的,温婉可亲的女人,正对自己温柔笑着叫道——

    方儿——方儿——

    娘!

    心里再叫一声娘亲,泪水忍不住滑落衣襟。

    薛万里默然无语,只是叹息。

    小方子擦擦眼泪,接着说道:“记得有一天我睡醒了,发现眼前灰蒙蒙什么也看不清,一动身子,脸上又扎得生疼。我好怕,大叫娘!娘!也没人应声儿,拼命爬了出来,才知道自己是在柴堆里面,哎!柴房我倒也认得,有时藏猫猫去过的。我赶紧朝外跑,不想一出门,就看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血流得满处都,都,都是死人!”;

十 来路去路

    “呃,想必是那江州屠城之rì了!”

    “我大哭大叫也没人理,哆嗦着瞧了几个死人,吓得大叫一声便往外跑!”

    “哎哟,我估摸着胡人还没走,你跑出去不是送死么!”

    “那时候我又哪知道这些个?没死是命大罢!哎,我跑出大门口,看见街上也趴着不少死人,街口有一群秃头大胡子,一身铁甲,正拿着刀枪,见人就杀,到处都在大哭惨叫,哼!现在知道了,那是胡人!”小方子愤愤啐了一口,接着说道:“当时我怕得要死,知道若给他们瞧见就没命了,赶紧跑进门,藏到了柴房里……”

    薛万里笑道:“嘿,你小时候倒是个机灵的!”

    小方子没听出他话外之意,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在柴房呆了一会儿,想着我娘,又忍不住去溜出去找。院子里一地死人,我哆哆嗦嗦一个个找过去,想着瞅见她,又生怕瞅见了她,还好没有,后来我到屋里找,也没有……”薛万里喜道:“你娘没死?”小方子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打那以后就没见着她,哎!我一个人在屋里呆了好几天,哭得嗓子也说不出话了,饿了就找口吃的,有时怕得狠了,睡也睡不着……”

    三四岁的小童,对着一地尸体独自生活了几rì,那情景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看他记得如此清楚,想必那几rì的悲惨已深深印入脑海。薛万里心中怜意大起,扼腕长叹:“好苦,好苦!小小年纪,可真是难为了你!”小方子叹了口气:“哎,晚上有时做恶梦,梦见那时候场面,一下子就给吓醒拉!”

    “后来呢?”

    “后来有天院子进来一队兵,我吓得躲到床底下,他们进来看了看,没瞧见我,等他们走了,院子里的死人都没了,又过了两天我才敢出去。”

    “恩,想是隆景军至,北胡退兵了,后来呢?”

    “我出门看见街上有人走,一个也不认识,就往前走,越走越远,后来就,就,找不着家了!”

    “你那么小,没出过门,当然会迷路,再后来呢?”

    “老薛,你可真啰嗦!没有再后来了!记不得拉,反正就是现在这样子了。”小方子说得口干舌燥,不耐烦地闭上嘴巴。

    薜万里长出一口气,终于无言。

    雪势渐缓,北风呼啸,天地间一片萧瑟。

    薛万里一口喝干杯中茶水,起身yù上路,又瞧了瞧小方子瘦弱的身子,坐了下来,道:“老丈,再来一壶。”茶老倌闻言走到桌前,取了空壶正要转身倒水,忽然一顿,侧过头向东北方望去——

    见他神sè凝重,薛万里微觉奇怪,一般扭头远眺——

    东北方向,一条小路延至天际,远近空空荡荡,却无丝毫动静。正犹疑间,蓦地脸sè一变,立起身凝目望去。过片刻,天边蹄声隆隆雪雾升腾,一行骁骑呼哨连连,远远向这边奔驰过来。薛万里收回目光,凝视着茶老倌缓缓道:“果然真人不露相,却是薛某走了眼!阁下好耳力!”自己内力雄浑,耳聪目敏,但一众骑兵远远奔来,老者比他足足早了四五息便已察觉,实是大有不及!惊觉此人功力之高,一时心中骇然。

    茶老倌提着茶壶微微一笑,道:“瞧,说到江州大战,胡人这便来拉。”薛万里又扫一眼,点头道:“不错,正是北胡骑兵,有闻年来北胡屡屡犯我边境,纵兵掳掠,嘿!今rì却教薛某遇上了!”转念间拱手道:“惭愧,还未请教,前辈是?”茶老倌笑了笑,抬手指了指薛万里,又指了指自己,便掉过头去炉边沏茶。

    这是何意?薛万里茫然不解,挠头皱眉:“这茶老倌模样浑不似江湖人物,倒像个穷酸文人,又深藏不露,高深莫测,哎哟,文人!”蓦地心头大跳,想到一人:“嘿,莫非你是隐——”茶老倌回身冲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薛万里喜形于sè,笑道:“久闻前辈大名,只恨无缘得见,小子薛万里……”

    正待上前拜见,耳中呼喝之声大作,众骑已至百步开外。定睛望去,骑上兵士身着裘皮大衣,秃顶辫发束刀持枪,二十几骑由小路转至官道,马蹄忽而折向,轰隆隆奔东而去。小方子脸sè发白,惊叫道:“胡人兵!”薛万里叹道:“来时见东面村落不少,我去看看,您老稍待片刻。”茶老倌含笑颔首,意甚嘉许。薛万里不再多言,凌空一跃,纵身上马向东追去。

    “死老薛,等等我!”小方子大叫着跑出茶棚,手忙脚乱上了马。

    茶老倌缓缓沏了茶水,提壶坐下,自斟自饮。

    打马追片刻,前面北胡众骑连影子也看不到了。薛万里心知胡人马匹脚力雄健,自己离得是越来越远,只怕去得晚了,不知哪里村民又给北胡兵屠个干净!思忖间一跃下马,提气狂奔。小方子远远瞧见,一时大为奇怪,心道这老薛脑子坏掉了,有马不骑,偏用跑的,两条腿跑的过四条腿么?正待赶上他嘲笑一番,却见薛万里愈奔愈疾,其势已然不逊烈马,到后来一纵两三丈,如飞星掷丸,转眼间无影无踪。

    “妖怪!”小方子目瞪口呆,急急打马追去。

    飞奔了半盏茶时间,但觉呼吸匀停,体内真气运转更无滞涩。伤势已然无碍,薛万里不由心头大喜,蓦然纵声长啸——

    其声豪迈悠远,震动四野,绵绵不绝。声未止,前方依稀已见胡骑踪影,薛万里神情一振,提气飞快奔将过去——

    是个小小村落,只几十户人家,处处破旧凌乱,柴草遍地。北胡众骑呼喝声中,老老少少乱成一团,四散逃避,哭喊连连。胡骑狂笑着四散分开,去各家搜粮食女人,遇上男丁抬手便是一刀!zhōng yāng宽阔处,三骑正大声喝骂指挥,想是众骑头目。

    猛听一声怒喝,几人直震得头昏耳鸣,身子一颤险些坠下马!转眼间一条大汉须髯戟张,双目圆睁飞扑过来!一人慌乱间手往腰中摸去,未及刀柄眼前已是一黑,脖颈“喀”一声响软软垂下!另一人举枪便刺,大汉凌空一脚踢在枪头,长枪脱手倒击而下正中面门,霎时脑浆迸裂!剩下一人眼见不妙打马便逃,鞭子还没抽到马臀上,那大汉半空中身形一侧,忽起一脚窝在心口,那人鲜血狂喷倒飞出去,没落地便断了气。

    一跃之间,足未落地便杀了三人。

    村中四散的北胡兵觉察到这边动静,顾不得再抢夺杀人,纷纷上马围了过来。薛万里挺身怒目,睥睨四方:“薛某在此!尔等速来纳命!”滚滚声浪中,众胡骑缓缓逼近,将薛万里团团围住,呼喝着挺枪猛刺。薛万里哈哈大笑,腾身跃起,倏尔攫过一人,扭断脖颈掷出,空中身形忽凝,右足闪电般弹出,旋即纵身掠下右拳挥出,两人先后落马,无声而殁。

    只一起一落之间,又杀三人。

    众胡人见他猛恶迅捷,长枪刺之不中,齐齐发一声喊,纷纷抽出腰刀砍去。刀光霍霍间,薛万里跃纵腾挪,拳打足踢,口中犹有余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杀人如拾草芥,一字击死一人。

    长吟落处胡人纷纷落马,眼看已是所剩无几。余下几个胡人心胆俱碎,狂叫声中掉过马头便逃!薛万里足尖挑起几支长枪,双臂一振呜呜掷出!几声惨叫响起,四散奔逃几骑后心各中一矛,破胸落马。

    一时场中死寂,战马咴咴低嘶。

    “休怪薛某无情,须知天道往复报应不爽,出来杀人,便当想到为人所杀之时!”薛万里望着一地胡人尸体,摇头叹息。

    “啊哟!死了这多人!”小方子拍马杀到,跳下马气喘吁吁跑过来,大声惊叹:“老薛,你可真历害,这才多会儿功夫?哈!我也没瞧见你大展威风!”薛万里淡淡道:“杀人没甚么威风,也没甚么好瞧。”小方子难抑兴奋之意,一时东看西瞧连连咂舌!但见皑皑白雪之中猩红点点,尸身遍地死状惨恶,四下房舍中哭泣声隐隐传来,有村民远远张望,却也不敢过来。

    一阵北风掠过,吹起几道浮雪。

    小方子打了个寒战,越看心里越是害怕,不禁想起自个儿小时候儿,那几天——

    忙拉了薛万里衣角:“老薛,咱快走罢!这儿怪吓人的!”

    薛万里笑道:“这就走,带你去见识一位高人!”

    “甚么高人?刚才那卖茶老头儿么?”小方子见他对着那茶老倌古古怪怪的,心下早生疑惑。

    “甚么老头儿!你小子别乱叫!”

    “糟老头儿!”

    “臭小子!”

    “死老薛!”;

十一 匪人

    天地间茫茫飞雪已止,茶棚内熏熏炉火未熄。

    一头闯进小茶棚,棚里无人,茶老倌也不知去了哪里。又向四面张望了几眼,叹口气坐了下来。茶水尚温,老者当是走了不久。忽一眼瞧见桌面上数道水迹未干,笔直交错。二十二?这是何意?薛万里思量片刻,心里一动——

    不错,所杀胡人正是二十二骑!

    此时他知老人不yù相见,等也枉然,不由心中失落,愀然不乐。老人说茶吟诗的情形宛在眼前,薛万里轻叹一声,喃喃道:“心悯天下,身隐红尘,原是这位前辈!嘿,方才他指了指我,又指向自已,这却是何意?”低头思量一番,终不得解。

    棚外蹄声起落,小方子急匆匆跑进来,四下看看,气喘吁吁问道:“老薛,高,高人呢?”薛万里摇了摇头:“他走了,嘿!只怪薛某眼拙,没能早些认出这位前辈!此番一去,却不知何rì再有缘拜见了。”小方子惊道:“真是那卖茶老头儿?高人?瞧不出啊!比你历害么?”薛万里晒然一笑:“我这点儿本事,可差了十万八千里!嘿,这老夫子仁心仁剑名传天下,人称‘隐儒’,姓孔,对了!以后你莫要乱喊老头儿,大是不敬!”

    小方子挠了挠头:“哦,那叫他甚么?”薛万里想了想:“老夫子已近耳顺之年,你小小年纪,称作‘孔爷爷’便是。”这下矮了两辈,小方子大是不忿,心道老子的爹都不知道在哪儿,怎么凭空冒出一个爷爷?不成!不能听老薛胡乱指派!皱眉间又忍不住对这高人好奇,口里喏喏应了,问道:“这人有多历害?天下无敌了么?快讲讲!”说着自斟茶水,正襟危坐,便待听故事。

    与高人失之交臂,薛万里意兴索然,却哪里还有闲心给他细说,只起身道:“回头再讲,雪也停了,咱们这就上路。”小方子颇为不满,却也无可奈何,站起来边走边道:“老薛,你说胡人兵还会来抢劫么?”薛万里望了望北方,点头道:“胡人虎狼之xìng,必不肯罢休!”又拍拍小方子肩膀,道:“莫担心,无妨,老夫子既隐于此处,这里应是胡骑必经之地,有他在这儿,大可保得一方百姓平安。”

    小方子点了点头,爬上黄马。薜万里见他神情困顿无jīng打采的样子,不由笑道:“小子,打起jīng神上路!此处已近清州境,二三rì便可到清州城,到时候带你好生耍耍!”小方子嘿嘿一笑:“妙极,妙极,老薜,你请客!”

    风冷雪霁,蹄声又起,一大一小驰马离了茶棚,向西行去。

    清州城地处中原北部,物产丰饶,道路通衢,商贾云集,十分兴旺繁盛。近十余年未经战乱,城中人口已达二三十万之多,相较江州胜之远矣。城西南二百里有一山,峰有千丈,巍峨高耸,亘古屹立,名曰上清,相传清州正是以此山得名。

    rì上三竿,辰时将尽。

    清州城北门正是暄闹时分,行人商贩或提包裹,或挑担扁担穿行,又有驾车的、抬轿的,来来往往,人流如织。忽然城门口一阵sāo动,众人面sè惊慌连连躲避,秩序大乱。边儿上有几人给踩了脚,破口大骂,中间一贩翻了担子,惊声喊叫着收拾,更有后面孩童给挤到了,吓得哇哇大哭,一时吵吵嚷嚷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纷乱处人群渐渐分为两列,让出一条通道——

    一大一小二人,牵着马嘻嘻哈哈,大模大样走了进来。

    二人俱是肮脏邋遢,蓬头垢面,臭气熏天,如同要饭的爷俩一般,正可谓是:一门进两士,父子双叫花。小的叫花眼见清州民众纷纷掩着口鼻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更是连连热情让路,登时甚觉满意,扬声大喝道:“薛大侠,方小侠驾到!尔等速速回避——”大的叫花嘿嘿一乐,手入衣中自行抓痒,任他胡搞。众人大摇其头,又往两边闪开了些,生怕他二人养的虱子跳到自家身上。

    不消说,这是薛万里和小方子二人奔波千里,不辞辛劳来到了清州城。有道是管中窥豹,时见一斑,二人一进城,开场便搞得声势颇大,到了后期更将清州城搅得天翻地覆,为祸之甚,令一些人几年后仍是谈之sè变。诸般事件全由今rì而起,后有闲人作诗为证:

    隆冬天地变,双煞入清州!

    进了城里,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街边酒楼茶肆林立,路边摊上一应吃喝玩乐诸事物层出不穷。小方子见这里比江州还要热闹,不由玩儿心大起,当下便吵闹着要去街上游逛。薛万里拉住他:“别乱跑,又忘了我怎么教你的?出门到了异地,第一件要紧事便是——”

    “寻客栈呗!”小方子悻悻回道。

    城里大小客栈林林总总,走上几十步便是一家。忽见前头一间,店面不大,口气却不小,招牌上四个大字:万里客栈。薛万里大喜:“嘿,就是这家,哈哈!老子开的!”小方子不识字,闻言自是不屑道:“呸!你开的?又吹牛皮!”

    进了店,薛万里吩咐伙计牵了马匹喂上,又要了间双铺客房。二人在房中洗漱一番,又歇了会儿,小方子一跃而起,叫道:“老薛,咱也投了店,该办第二件要紧事拉!”薛万里笑道:“早上不是刚吃过干粮么?这就饿拉!”小方子嚷道:“一路吃了十几天冷饭干饼,嘴里都能淡出个鸟来!这好不容易到了城里,可得好好地大鱼大肉吃上一顿!”

    说到大鱼大肉,小方子只觉自已肚里空空,似乎快要饿得昏过去了,忙猛咽了口唾沫,拉了薛万里袖子就往外走。薛万里微一使力,便yù挣脱,谁知小方子此时肚子馋虫发作,神力大生,这一下竟没挣开,给他边拉带拽拖出了客栈。

    薛万里哭笑不得,叹了口气:“快松开了!拉拉扯扯的,像甚么样子!小子莫急,嘿!若要吃饭,须先找饭辙。”小方子奇道:“饭辙?那是什么?”薛万里笑道:“你身上有银子么?”小方子一愣:“哎呀,我倒忘了,咱俩银子早使得一干二净拉!哎,这可真是麻烦!”江州城乞讨多年,小方子没少吃饭馆酒楼的冷菜剩饭,也没少见饿急了吃白食的,给打的遍体鳞伤半死不活。想想从前,恍惚间又仿佛看到伙计的白眼儿,听到掌柜的喝骂,一时双眉紧皱,茫然发呆。

    瞧他小脸儿上愁眉不展的模样,薛万里忍不住哈哈大笑。

    “都这地步了,这老薛犹自不知发愁,只会幸灾乐祸呵呵傻笑,当真是不知死活!”小方子怒视他一眼,正相骂两句,忽然想到他的本事,不由又心生希望,急忙问道:“老薛,你有法子是不是?”薛万里笑道:“法子现在是没有,出去转转也许就有拉!嘿,总不能一直从街上发呆,等银子从天上掉下来砸到头上罢!走,咱先去逛逛。”

    小方子想了想道:“先等下。”

    一转身撒腿跑进客栈,转眼又腾腾跑出来,手里拿了一柄刀。

    “拿这作甚?”薛万里挠了挠头。

    “呃,早些准备,以防不测!”小方子口里应着,心中自有打算。这老薛行事粗鲁,一言不合便与人打起来,自家身单力薄,少不得利器防身!若是找不到银子,去酒楼吃白食,拿着刀还可壮壮胆子撑撑场面,一举两得。

    薛万里哈哈一笑,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行到城中闹市,二人逛了一会儿,小方子惦记着找银子,东看西看,又不时瞧瞧脚下,留意可有遗落铜板。街上熙熙攘攘,路人商贩各行其事,地上菜叶果皮不少,一个大钱也没有。小方子摸摸肚子,急道:“老薛,哪里有找银子的地方?饿死拉!”薛万里打了个哈欠:“莫急,再走走。”

    “再走走?走走银子就有了么?”小方子暗自不满,满腹牢sāo,但自已又想不出法子,只得跟了他又往前逛。大街西头儿店少人稀,前面已然无路了,只一截儿土墙立在当中,三五闲汉躺在墙根晒太阳。薛万里笑道:“到了,就是这里。”

    “啊?这里?哪有银子?”小方子四面张望,一脸茫然。薛万里径自走到土墙前,负手去看。小方子愕然望去,只见墙上大大小小贴了几十张麻纸,白底红字,绘有人像。这物事小方子也识得,是衙门出的告示,捉拿江洋大盗,凶手逃犯的。

    “老薛,看这干啥?这东西能生出银子来?”薛万里笑笑,点了点头。小方子大奇,连忙抬头去瞧。他不识字,只捡了画像去看。画师功力不俗,寥寥几笔,一个个匪人便面目狰狞,跃然纸上。

    小方子瞧得有趣,连连赞叹:“都长得好凶啊!哈哈,你瞧这个,是个独眼儿的!”说话间又看到一张,上面人物乱发虬髯,鹰鼻狮目,凶狠异常,瞧着挺眼熟!小方子蓦地大吃一惊,叫道:“咦?老薛,这个匪人模样和你差不多!是你么?”薛万里哈哈大笑,神情得意。小方子急道:“写的什么?快念念!”转头却见薛万里吃了笑药一般,又是连连狂笑,鼻涕眼泪都出来了。

    “疯了么!有什么好笑的!”小方子皱了皱眉,啐了口唾沫。薛万里笑声一顿,神sè转为诡秘,挤眉弄眼低声道:“你瞧!墙角那张!”

    “哼!果然疯了,疯得历害!”小方子撇了撇嘴,顺他手指瞥了一眼。墙角贴着张小小白麻纸,离得远了也瞧不甚清,小方子又挪了几步,矮了身子去看——

    上头一匪人,小孩儿模样,面目污脏,神情呆傻——

    “啊哟!这,这不是我么!”小方子瞪大眼睛,惊得跳了起来。;

十二 明白通达

    薛万里面sè肃然,摇头叹道:“可不是你么!嘿,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你小小年纪,便已扬名立万,威振四海啦!”说完忍不住扑哧一乐,继而捧腹狂笑。小方子急道:“当真是我么?老薛,快念念!看写的什么?”薛万里脸孔一板,双眉紧皱道:“哎呀,这可真是不巧了,哎!我也不识字!”

    “你不识字?当我傻子么!这话十成十是蒙人的!”小方子怎不知他存心捉弄,顿时恼羞成怒,恨恨啐道:“你这人!只会看笑话!”二人正吵嚷间,从后头过来一个闲汉,笑道:“不认得字么?呵呵莫急,我来念。”

    这人三十几岁,身形干瘦,容貌猥琐,名字叫做胡三。胡三刚刚从南墙头底下睡醒了,听这边说得热闹,不由闲病发作,便自行过来凑热闹。又见他二人似乎为了不识得榜上文字,烦恼得大声吵架,登时心头一热,赶忙扬声相助。小方子喜道:“真是好人哪,大叔,快念快念!”胡三俨然道:“呃,甚好,你这小孩儿挺懂礼貌!呃,念哪个?”小方子眼珠儿一转,指了指:“先念这张!”

    胡三清了清嗓子,曼声念道:“薛匪万里,翼州人氏,年四十许。查——该匪为害rì久,杀人如麻,先后共谋害朝庭官员十四人,伤乡绅权贵三百余人,罪大恶极,人神共愤。清州府衙缉令:擒杀此匪者,赏纹银五千两!觅得匪迹告官者,赏纹银百两。”这胡三果真有几把刷子,这一段念得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小方子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还真是老薛!哇!杀人如麻!五千两!历害!”

    薛万里冷笑一声,抬首望天。

    小方子吁口长气,又指了指墙角道:“再念这张!”胡三看了眼,皱眉道:“这么小,好费眼力!算了,帮人帮到底,念念念!”说着移了两步,伏低身子念道:“方贼无名,江州人氏,年十三四许,查——该犯抢劫路人银两,殴伤幼小孩童,屡次聚众行窃,结交不良人士,为祸匪浅。清州府衙缉令:擒获此犯者,赏纹银百两。觅得贼迹告官者,赏纹银二两。”

    小方子听得面sè惨白,双眼发直呆立当场。过了片刻,脸上怒sè涌起,大声叫道:“胡说八道!谁又聚众行窃了!呸!赏银二两,老子就那么不值钱么?”薛万里嘿嘿笑道:“不错,衙门恁地瞧不起人!嘿,果然了得!薛某人忙活十来年,只落了个小小杀名,你小子一下就得四宗大罪,哈哈,我是大大不及了!”小方子啐道:“少来,我可没偷过东西!前两条且不说,不良人士?哼!还不是你这匪人么!啧啧,五千两,老薛,你脑袋好值钱哪!”薛万里怪笑道:“嘿,过奖,过奖!比二两的略胜几筹!”

    二人话不投机,怒目相对,转眼又大声吵吵起来,一旁胡三却是越听越惊。这人本是清州城范家粮行账房先生,因昧了银子给打出粮店,丢了饭碗,这才闲在街上无所事事。此时胡三听得这二人话里大有蹊跷,不由起了疑心,看看墙上两纸,又瞧瞧二人样貌,猛地心里咯噔一下,退了两步转身撒腿就跑!

    胡三何以跑开,薛万里心里有数儿,当下不作理会,径自去墙上揭了那两张告示揣在怀里,笑道:“哈,饭辙有拉,走,请你去吃肉喝酒!”小方子吵嚷半天肚里更饿了,闻言心头一喜,也顾不得和他吵了,只疑惑道:“真的么?这告示能顶饭钱?你骗人!”薛万里哈哈大笑:“顶不顶用,一试便知!”说完拉了小方子便走。

    薛万里甩开大步,一马当先,小方子一路小跑,跟在后头。

    盏茶功夫儿,到了一家高大酒楼。这酒楼分了三层,装饰得古香古sè,宽敞明亮,四处溢着饭菜浓浓香气,令人食指大动。此时已至午时,二人进门上了楼,选了张方桌坐下。小方子奇道:“老薛,你来过这里么?熟门熟路的。”薛万里笑道:“方才便留意到了,你当和你一般,只顾着低头捡钱。”小方子脸上一热,呸道:“谁捡钱了?胡说八道!”薛万里哈哈一笑,扬声喝道:“伙计,上菜!”

    眨眼过来一个跑堂伙计,瞄了二人一眼,淡淡道:“二位客倌,要点儿什么?”这伙计眼见这一大一小衣衫脏破,面露菜sè,十有仈jiǔ不是有银子的主儿,不由心生轻慢,不屑之意挂在了脸上。天下饭馆总相若,伙计白眼各不同。小方子霎时怒气上涌,拿刀往桌上重重一拍,大叫道:“你这厮!瞧不起人么!”伙计吃了一惊,赔笑道:“不敢,不敢,请二位爷点菜。”小方子呸道:“少废话!快上鸡鸭鱼肉,越多越好,再来一坛酒!”伙计闻言又生不屑,立定身子,摇头道:“客倌,点菜须道菜名,你这等点法儿,小的没法子上。”

    小方子酒楼见过不少,正正经经坐里面吃饭却是头一回,又怎知这许多规矩?一时张口结舌,心中又羞又恼。薛万里嘿嘿一笑:“小二,记好了!口蘑煨山鸡、滑熘鸭脯、爆炒鱿鱼、陈皮牛肉、鼓板龙蟹、麻辣蹄筋、乌龙吐珠……”一口气数了二十几道菜名,意犹未尽。那伙计有几道菜听也未曾听过,惊奇间一时又怎记得全,连连苦笑道:“这位爷,慢些,您慢些讲!”

    薛万里大手一挥:“菜先点这些,酒上三十年的花雕,稍作温烫,去安排罢!”伙计愁道:“不瞒您老,小店材料备得不甚齐全,有几道菜可做不来,花雕也只有十五年的。”薛万里眉头一皱:“先将就着吃,去罢!”伙计喏喏应了,转身下楼时口里又低声牢sāo:“穿得叫花子一般,倒挺会吃,呆会儿结账可有的瞧了!”猛听身后重重一哼,伙计心尖儿一颤,连忙急步下楼去了。

    “啧啧,老薛,你武功历害,吃喝也挺在行啊!”小方子顿生崇敬之意,连连咂舌。薛万里嘿嘿一乐:“皮毛小事,不值一提。”二人谈笑间坐等吃喝,却不知自家还让人惦记着,早已东窗事发了。

    话说胡三一路小跑,到了清州衙门口已是累得呼哧带喘,但事发紧急,也顾不得歇息,直扯着嗓子大喊道:“城,城中有悬赏匪徒现身!小,小人来领,领银子拉!”衙门里人影儿也没一个,公堂之上空空如也,知州老爷又不知哪里逍遥去了。胡三心里一急,抄了门口鼓槌抬手便擂,只yù来个击鼓鸣冤!

    “咚”一声鼓响,侧门里蹿出一人!

    那人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将胡三踹了个四脚朝天!

    “啊哟!”胡三惨叫一声,跌得晕头转向,惊愕间也不明所以,挣扎爬将起来揉着屁股怒道:“干,干甚么打人!哎哟哟——”那人冷笑道:“打的就是你!”胡三愤然道:“我是来告官的!”那人冷哼道:“瞧你长得那熊包样子,也配告官么!”千古奇冤!说什么莫须有,又说什么六月飞雪,难及今rì万一!告个官,也要以貌取人么?模样生的不好,便不许告么?岂有此理!胡三呆立当场,只觉胸中怒cháo汹涌脑里乱作一团,少时脑袋一热,抓了鼓槌劈头便打!

    “咚”一声大响,却是鼓声又起!胡三气得发疯,却无胆量还手,那人一身公服,腰间佩刀,正是个衙门当差的,哪里打得?只好猛击大鼓,盼望唤了青天大老爷出来,为他平冤昭雪,更得嘉奖赏银。不料鼓声落处,那人蹿过来又是一脚,直将胡三踹飞出去:“放肆!这鼓也是你能敲的么?不知死活!滚!”

    胡三抽搐在地,两眼翻白,眼见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了。他在城里白混了几十年,却不知这衙门鸣冤鼓,乃是逢了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异惨才可擂得,等闲小事便人人猛敲,rìrì鼓声隆隆,岂不显得清州府衙治理不善,不得太平么?更何况,今rì当值的不是旁人,正是衙门何副班头——

    何明达!

    这何班头生得身形修长,面孔白净,不怒自威,更得了一个好名字——明达明达,明白通达!何明达文武双全,博闻强记,交友广阔,黑白两道通吃,当差不过八年,便升了副班头,衙门里上上下下给他打点得面面俱到无人不服,威望隐隐凌驾于正班头之上!

    何班头平时顺风顺水,今rì却走了背字儿。今rì值守,闲得无聊,便喊了几个差役赌牌九,不想未到午时便输了个jīng光,正要借银子翻本儿,众差役一哄而散。骂了两句肚子饿了,待去吃饭兜里又没银子。正自烦恼不已,又一刁民叫嚣公堂,砰砰击鼓!一时头疼yù裂,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冲将出来便下了狠手儿!

    胡三哪知这许多缘故?只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叫个不休。何明达这阵势见得多了,冷冷一笑,大吼一声:“快滚!”胡三猛一哆嗦,爬起身来,凑过去连连赔笑道:“官爷,小人确是有要事相报,还请官爷行个方便!”说着掏出一块碎银,塞了过去。何明达掂了掂,放入怀里,哼道:“说!”

    “方才小人从街口海捕告示处,发现一大一小两个逃犯!大的名叫薛万里,小的姓方,都是衙门悬了花红的,小人特来举报领取赏钱。”胡三一口气说完,眼巴巴望着何明达,屏气凝神,静候佳音。

    “逃犯?”何明达眉头一皱,沉吟思索。胡三心中一喜:“有门儿!白花花的赏银来拉!”何明达脸sè蓦然一变:“薛万里?”胡三连连点头:“正是此人!”话音方落,耳中“啪”一声响,左脸上火辣辣疼了起来,竟是重重挨了一记耳光!

    “哎哟!”胡三捂了脸,瞪大双眼惊叫道:“干甚么又打人!”何明达嗔目大喝:“你这刁民见钱眼开,胡乱诬陷好人蒙诈官银!哼,打你,算是轻的!”

    “冤枉啊!小人瞧得清清楚楚,又偷听了那二人说话,实是确有其事,怎敢胡乱指认!若有半句虚言,管教我天打雷劈……”胡三急切间只恐这官爷不信,一手指天便要发个毒誓。何明达不待他说完,反手挥过啪地又是一记耳光,怒骂道:“娘的!还敢回口,反了!再罗嗦一句,将你拿入大牢,尝尝十八般刑具滋味儿!”

    胡三已然懵了。

    自己一路疾奔到了衙门,举报匪徒恶少,且不说赏银之事,这慧眼识凶,为民除害,难道有错么?到头来落个浑身青肿面紫耳鸣,财也破了,灾不得免,还背了个诬告之名!苍天无眼,造化弄人!胡三唏嘘不已泪落两行,却也不敢再说,长叹一声转身黯然离去——

    事发诡异,胡三这番走得无可奈何,心有不甘,回到家中更是长吁短叹茶饭不思不眠不休苦想三rì,仍不得其解,终于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却是后话了。;

十三 霸王餐

    何明达目送胡三远去,摸出银子掂了掂,冷冷一笑:“当我白痴么!去拿血踪万里?我呸!你领赏银,我去送死?”何班头明白通达,赔本儿买卖是不会干的。海捕公文上的一众案犯,底细早教他摸的清清楚楚。这薛万里凶名远播,杀人如麻,官府十来年也奈何不得,自己凭什么去拿?此人号称“血踪万里”,城里真龙教的朋友屡次提及,要自家小心,万万轻乎不得!

    ——听那猥琐汉子的,带人前去缉捕?若不是薛万里,兴师动众白跑一趟,定会遭到下属奚落讥笑;若真是薛万里,自已这点人手,怎拿得住那巨寇?到时候儿损兵折将,办砸了差事,免不了知州老爷一顿责骂,在衙门里声望大损;这些倒也罢了,生死攸关的事,万一糊里糊涂丢了xìng命,更连翻本儿的机会也没了!既明其哲,以保其身。管他薛匪方匪,千里万里的,不必理会,吃饭喝酒去也。

    何明达晃晃悠悠自去找酒馆,那边二匪犹不知逃过一劫,已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胡吃海喝,渐入佳境了。小方子长这么大,从没吃过如此丰盛的宴席,这当儿正左手抓一油酥鸡腿,右手举一酱大骨头连连猛啃大嚼,吃得满脸油腻眉花眼笑,话也顾不上说了。

    薛万里倒了碗酒,一饮而尽。

    眼望着小方子凶猛吃相,薛万里眼角含笑,轻声道:“慢些吃,别噎了。”小方子鼓着腮帮子,含糊道:“老薛,你快吃啊!好吃,好吃!”薛万里点点头,举筷夹菜,吃了两口,叹一口气,又倒碗酒一口干了。

    小方子见他食yù不振,神sè悒悒的样子,不由微觉奇怪:“老薛,你怎么拉?愁眉苦脸的。”薛万里笑笑:“没甚么,想起一个朋友。”小方子喜道:“你这里有朋友?好事儿啊!叫他来一起喝酒!”薛万里摇头叹道:“这个朋友,向来是不请自到的,现下也不知身在何处,嘿,我估摸着这几天也快来拉!”

    “这样啊!”小方子点了点头,抓起一块牛肉塞进口里,又问道:“你这朋友武功历害么?”薛万里嘿嘿笑道:“我瞧着挺历害!哈哈!”小方子眼睛一亮:“和你比呢?”薛万里深吸一口长气:“不好说,我与他打了十几回不分胜负,嘿,有几回差点儿送了命!”

    小方子吓了一跳,惊道:“不是朋友么?干甚么拼命比试!两个人都疯了!咦?对了,你身上的伤,是不是让那人害的?”薛万里大笑道:“正是拜他所赐,不过他也没占了便宜去!哈哈,当真是都疯了!”说罢摇了摇头,倒满酒一口饮尽,叹道:“小方子,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是不懂的,拔刀相向的不一定是仇敌,把酒言欢的也未必是朋友!”

    小方子瞪大眼睛:“哪有这样的道理!你骗人!”薛万里哈哈一笑:“先不讲甚么道理拉,现下无事,和你说说那人来历,不然等他到了,老薛可就没功夫和你闲扯拉。”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听人说故事,这可是人生一大乐事。小方子抹抹嘴巴,坐正了身子,这就准备开听了。忽然又觉有一处不甚合意,伸手拿起一碗,道:“老薛,我也要喝酒!”

    薛万里这会儿脾气好得出奇,只笑了笑,抓起酒坛给他倒了半碗,又给自己倒满。小方子啜一小口,只觉舌头一麻,顷刻之间如有一道火线顺喉而下,所过之处**辣烧了起来,不由喉咙一紧,连连大声咳嗽!

    酒乃助兴之物,慨然饮之,愁的愈愁,乐的更乐。常见别人喝得潇洒快活,如品琼浆玉液一般,啧啧赞叹飘飘yù仙,没想到这玩意儿如此难喝!小方子脸上一红,偷望薛万里一眼,生怕给他取笑。薛万里视若无睹,缓缓说道:“那人是天下第一大教真龙教的高手,姓厉,双名无杀。此人使一柄软剑,其剑法迅捷如风灵动如蛇,神鬼难测,江湖得名‘蛇剑’。这厉无杀与我一路缠斗,以命相搏……”

    小方子奇怪道:“咦?他为什么找你打架?”薛万里微微一笑:“此事说来话长,前年我在京城整治了一个大jiān臣,惊动了朝庭,派了大批鹰犬四处追杀,嘿!一帮废物,能奈我何?连着来了几批,都叫薛某打得落花流水铩羽而归。我自四海逍遥,无所顾忌,其后又在别处杀了几个狗官……”

    小方子听得双眼放光,喃喃道:“好历害!老薛,服了你拉!”薛万里摇头笑道:“也没甚么,只是到了今年九月,朝庭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买通了真龙教的高手来刺杀薛某人,嘿,当真是荣幸之极!”

    “就是这个‘蛇剑’罢?”小方子恍然道。薛万里点了点头,又道:“此人是真龙教地府三十三杀手之一,凌厉狠辣,追魂索命从无失手!嘿,这番盯上薛某人,却不知鹿死谁手了!”小方子咂舌惊叹:“哇,三十三个杀手,要是一起上,你可早死翘翘拉!”薛万里啐道:“乌鸦嘴!嘿!三十三杀手,薛某好大面子!”顿了顿又笑道:“不过这真龙教实力雄厚,人多势众却是没错,便是这清州城也有分堂,眼线广布,你瞧——”说着目光斜睨,望向远处一桌。

    小方了一转头,只见那桌上已然立起两个青衣汉子,冷眼对望过来。小方子心头一怯,回头低声道:“真龙教的?不好!听见咱说话了!”薛万里哈哈大笑:“莫怕,他们不敢过来!”小方子胆气一壮,又转过头,果见那二人低头耳语几句,一齐转身下楼去了。

    薛万里道:“莫去理会,接着说,呃,说到哪儿了?”

    “说到蛇剑来杀你!”

    “是了,那rì我身在客栈,这厉无杀只身单剑清晨便至,见面一言不发,执剑便刺。嘿!薛某艺高胆大,自是不惧,闪转腾挪,高接低挡,仅凭一双肉掌便与他杀了个不分胜负,你来我往大战八百回合……”

    小方子皱了皱眉,心道:“这人,怎么说着说着又吹上了?”但见他说得高兴,也不便打搅,又竖了耳朵去听。

    “……后来我和他连伤带累,都躺在地上,打不动拉!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留了句后会有期,便一瘸一拐走了,嘿!果然后会有期,隔了十rì又是清晨便到,与我恶斗一场,不分胜负。如此再三,打了四五回,我得了一身剑伤,他落个筋断骨折,哎,何苦来哉!”薛万里话声一落,重重叹了口气。

    他说得轻描淡写,其中凶险之处,外人又怎能体会?两人武功相若,又俱是走的凌厉刚猛路子,搏杀之时生死只在一线,二人实实在在都在鬼门关兜了好几遭。

    “哎,一个疯子,一个傻子!”小方子叹了一句,摇头道:“姓厉的发疯也就罢了,你不知道躲起来么?真是够笨的!”薛万里不屑道:“你懂甚么!薛某顶天立地,岂是无胆之辈!”说完冲着小方子古怪一乐:“嘿嘿,你不知道,我和厉无杀打到后来,却也上了瘾,隔上一阵子他不来划上几剑,我便身上发痒心里不痛快!哈哈!”

    挨打也能上瘾?怪物!小方子目瞪口呆,无以言表。薛万里笑叹道:“这厉无杀虽是我生死大敌,为人却孤直硬气,甚合薛某脾胃,嘿!算条好汉,当浮一大白!”说完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小方子听了个半懂不懂,见他喝得豪气,也跟着叫道:“你服一大白,我服一小白!喝!”端碗猛喝一口,辣得连连哈气,忙去吃了几口菜,又问道:“后来呢?”

    薛万里微微一笑:“没有后来拉,只等他前来罢!”

    这就完了?说故事都要一波三折,有头有尾的,这老薛口才也太差劲了!小方子叹了口气,自去桌上寻可口的菜肴。此时一桌菜也上齐了,二人又谈笑吃喝半晌,吃得小方子连松了几回裤带。薛万里酒量差实不浅,一坛七八斤的花雕给他喝得一干二净。

    人力有时而穷,饭菜再香再想吃,肚皮里也得搁得下才成。小方子终于吃不动了,歪在椅子上连喘大气,小脸酡红两眼发直,瘫了一般。薛万里忍俊不禁,摇头笑笑,喝道:“小二,结账!”那伙计颠颠跑过来,讪笑一声,道:“二位爷吃好了?酒菜一并算上,十三两八钱银子。”

    一旁小方子听到吃了一惊,叫道:“怎这贵?黑店!黑店!”一两银子折一千文钱,够寻常人家一月家用,这一顿是吃得痛快,但花费银钱也不至于顶上一年的用项,这店果然够黑,这一回须怨不得小方子大惊小怪了。

    伙计低嗤一声,冷笑不语。

    薛万里打个酒嗝,摇头晃脑道:“不多,不多!些许小钱,不值一提!”

    伙计微笑点头道:“还是这位爷爽快!这就把账结了吧。”

    薛万里道:“成!”

    伙计道:“十三两八钱银子,爷台……”

    薛万里道:“没有!”

    伙计一愣:“没有?甚么没有?”

    薛万里一乐:“银子没有!”

    伙计目噔口呆:“没,没银子怎么结?”

    薛万里哈哈大笑:“照结。”

    伙计脑子一懵,眨眼间回过神儿来,心里不由又惊又怒:“这厮吃饱了撑的,没事消遣老子!吃白食的也没是没遇上过,哪有吃得如此理直气壮的?早见这二人破衣烂衫,必是穷鬼一双,果不其然!哼,有的好瞧了!”思忖着咬了咬牙,放声大叫:“掌柜——掌柜——这边出事儿啦!”

    叫声落处,只听楼梯咚咚大响,地面猛震,眨眼跑上来一个大胖子。这人面似银盆,身圆如球,甚是气派。大胖子呼哧呼哧跑到桌前,拿出手帕擦了擦脑门儿,喘道:“怎,怎么?”伙计手一指,冷笑道:“掌柜的,这两个人吃霸王餐,哼!十几两银子哪!”胖掌柜打量二人几眼,忽地露出白牙,和蔼一笑。

    打也好,骂也好,小方子早有准备,这下猛出意外,给他吓了一哆嗦!茫然看去,只见胖掌柜面泛油光眼睛笑作一条缝,好似大肚弥勒降世,轻声细语说道:“二位爷面生得紧哪,初次来小店罢?楼里伙计眼拙,怠慢之处还请莫怪。哎,小店本小利薄,经营不易,我见二位爷气概不凡,想是英雄人物,还请多多照顾!再说一点银钱,怎值得生出事非,到时拳脚无眼,哎!也罢也罢,零头抹掉,十三两便成!”

    开门做生意大有学问,须先练眼力,后磨嘴皮。胖掌柜浸yín此道多年,造诣jīng深。那大汉威猛凶恶,神态傲慢,不似善与之辈,那小鬼倒是平平无奇,面前却有一把钢刀!摸不清路数,小心为上,还是先探虚实!自家这番言辞貌似寻常,实是大有才学,寥寥几句,便隐了五六种深意,机灵人物该当自行领会,奉上银两知难而退了。

    一念及此,胖掌柜心下暗暗自得,微笑着向二人看去。

    小方子打个饱嗝,面露喜sè:“老薛,这小眼睛胖子是个好人!头一回听人说我是英雄,哈哈,妙极!”胖掌柜心里一叹:“这个年纪还小,不知好歹,还得指望大的识大体,明义理!”

    薛万里打个哈欠:“没有。”

    胖掌柜面皮一紧:“真没有?”

    薛万里歉然一笑:“真没有。”

    胖掌柜霎时面若冰霜,嗔目大喝道:“来人!”

    小方子见他片刻间面孔数变,快得异乎寻常,不由啧啧称奇:“老薛,你看他眼睛,瞪起来也不小啊!”说话间四处一阵杂乱脚步声响起,一转眼二十几人围了过来。一伙人不是伙计便是厨子,或持擀面短棒,或提切菜钢刀,杀气腾腾怒目相向!

    胖掌柜圆眼怒睁,暴喝一声:“拖出去打!”;

十四 二胡

    酒楼里隔三差五便有人赖账滋事,众伙计厨子干这差事也不是头一遭了,听了掌柜吩咐,当下人人捋起袖子,口中骂骂咧咧冲了上去!小方子见一帮人张牙舞爪,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由心里又惊又怕,慌乱间手往桌上刀柄摸去——

    薛万里坐着没动,只沉喝一声:“且慢!”

    众人身形一缓,胖掌柜冷笑道:“怎么?怕了么!哼,不识抬举!”薛万里叹道:“银子是没有,不知能否以别物相抵?”胖掌柜面上一松,展颜微笑,眼睛又成一条细缝:“使得,使得,黄金珠宝最好,古玩地契也行,都可以抵账!”

    薛万里摇头道:“没有。”

    胖掌柜脸sè一变,眼睛瞪圆:“这也没有,那也没有,拿甚么抵!寻老子开心么!”薛万里挠了挠头,伸手往桌上一指:“这把刀成么?”小方子大叫:“不成!这是我的!”胖掌柜皱了皱眉,拿起钢刀仔细打量——

    这刀做工倒也细致,鞘雕图纹,吞口金黄,胖掌柜微一颔首,刷地抽出一截,刀身白亮,根部镶了错铜铭文:江州府制械。胖手一抖,钢刀砰地落回桌上,胖掌柜脸sè发白,掏了手帕擦擦额头,喘道:“莫开玩笑,这明明是柄官刀,万万不敢收,要吃官司的!”边说边扫了二人几眼,心生疑窦。薛万里眉头紧蹙:“不成么?呃,那这样!”说着一指小方子叹道:“将这小孩儿抵了罢!”

    众人闻言一怔,纷纷向小方子看去。小方子呆了呆,旋即勃然大怒:“呸!放屁!老子就值一顿饭么?看甚么看!”众人见这小孩既脏且凶,均摇头暗道:“这还用说?明摆着亏本本买卖,倒贴银子也是没人要的。”胖掌柜脸sè更白,双手猛摆道:“不成,不成!打死我也不收!”薛万里板起脸喝道:“这也不收,那也不收,想要甚么!寻老子开心么!”胖掌柜又急又气,心道这厮胡搅动蛮缠,反咬一口,何必再与他罗嗦!霎时心里有了计较,鼻中重重一哼,吼道:“快拖出去!往死里打!”

    众人应声而上,喝骂着正要动手,薛万里忽然纵声大笑,一时楼间声浪隆隆,梁上尘土簌簌而下。一笑之威端的惊人,众人耳鸣心跳,更为他气势所夺,身形又是一缓。薛万里收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张对折麻纸,砰地往桌上一拍,喝道:“这,总成了罢!”胖掌柜耳中犹自嗡然作响,此时心中骇异,也不敢多说,苦笑一声上前拿起来看。麻纸甫一离桌,却见桌面凹下一块,印作掌形,五指宛然,深入及寸。

    众人猛然发觉桌上有异,一望之下齐齐吸了口凉气,退了几步,相顾骇然。这酒桌是用北地老梨木刨制,质地十分坚硬,便是刀劈斧剁也煞费功夫,更何况木xìng刚脆,以猛力加之便当折裂,怎能如泥坯般陷下一印?小方子眉开眼笑,脑袋凑到桌面左看右看,啧啧大赞:“哇,好历害!印木神功!”胖掌柜脸sè变青,心知今rì之事已难善罢,怔了片刻,长叹一声打开手上纸张,低头看去——

    纸面上只几行文字,右首画了一个大汉头像。

    “缉匪告示?这有何用?”胖掌柜一扫而过,心中愕然,不解其意,抬头去望薛万里。薛万里浑若不见,一言不发,自顾抬手去摸腮边黑密虬须。

    此时二楼吃饭客人眼见这边吵吵闹闹,双方剑拔弩张,惟恐打将起来殃及自身,纷纷抓紧吃了几口,结账下楼去了。这边众店伙厨子噤声不言,小方子低头研究印木神功,胖掌柜满腹问题却不敢相询,薛万里只顾猛摸胡子,双方僵持不下,楼中一时静了下来,场面略显尴尬。

    胖掌柜耳鸣方止,脸sè渐复,掏出手帕擦把额头,怒意又慢慢涌上心头:“这人恁地可恶,赖账便赖账,偏生搞这许多花样!仗着身手历害,赖着不付银子也罢了,给张破纸算甚么?擦屁股么?是死是活总要有个交待,这也不说话,想是觉得自家大胡子生得威风,在这儿没完没了的显摆!咦?胡子?”正自瞧着恶汉暗自腹诽,猛然觉得这部胡须有些眼熟,似是哪里见过!胖掌柜心中疑惑,不由低头思量,目光便落到手中纸上——

    上面匪人亦是一脸络腮大胡!两胡相较,形神俱似,一般无二。

    “啊哟!”胖掌柜跳脚惊叫:“这!这是!”薛万里嘿嘿一乐,吐了吐舌头。胖掌柜慌忙拿起告示细看,不时抬头瞅薛万里一眼。越看脸sè越白,汗珠滚滚而下也顾不得擦了。看了又看,看过半晌,蓦地长叹一声折起告示,走到薛万里身前双手呈上,苦笑道:“薛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顿饭就当是孝敬薛爷了!小的还有别事,这就不陪了,二位慢走。”

    小方子闻言大喜,不想老薛这饭辙果然有用!惊奇间也忘记研究绝学了,起身笑道:“我就说这老板是个好人!老薛,这就走罢!”白吃白喝,好人请客,薛万里却并不领情,端然而坐,头一摇:“不成。”

    胖掌柜正自猛咬牙根,心疼之余,暗道:“今rì倒了大霉,破财免灾罢!”闻言不由一愣,只当自已听错了,讶道:“怎么不成?”薛万里道:“告示看清楚了么?”胖掌柜连连点头,举过告示:“已看清了,请薛爷收回!”薛万里摇头道:“说了抵账的,怎可要回来?找银子罢,呃,八十六两二钱。”

    胖掌柜眼前一黑,脑子一阵迷糊,茫然道:“什,什么八十六两?”薛万里叹道:“八十六两二钱!你这掌柜是如何当的?账也算不清!且听薛某算来:海捕公文一张,薛匪万里在此,拿到衙门报讯可领赏银百两,酒菜十三两八钱,余八十六两二钱,可对?也罢,与你初次相逢大是投缘,零头抹掉,八十六两便成,找来罢!”

    这账算得有理有据,清清楚楚,众人张口结舌,反驳不得。小方子面露钦佩之sè,赞道:“老薛,瞧不出你人生得粗,居然挺懂算术!”胖掌柜满头大汗,脸上肥肉突突乱跳,连声大喘。但他一店之长,毕竟见多识广,心知是遇上了匪类,此番是在劫难逃了!思量着从怀里掏出手帕,借着擦额头之际,朝身边伙计猛使了一个眼sè——

    那伙计正是此前招待二人的那位,中间诸般变故最清楚不过,见掌柜传过眼神,刹那间便领悟其意,退了两步,撒腿便跑下楼去。胖掌柜心神略定,强笑道:“二位爷先喝口茶水,稍待片刻,小的再奉上银两。”说罢又向众店伙使一眼sè。伙计里面有机灵的,跑去沏茶,也有脑瓜木的,不知如何是好,呆头呆脑立在那里。薛万里哈哈一笑,抬手将小方子摁到椅上:“莫急着走,坐下歇着,一会儿有好戏瞧!”

    那伙计出了楼,一路狂奔,盏茶功夫儿跑到清州衙门,扶着大门呼呼喘了几口,大声叫道:“来人!来人!来人啊——”

    何明达吃过午饭,喝了几两小酒儿,醺醺然返回来,正准备美美睡上一觉,头还没沾着枕头,便听门口又有人大声嚷嚷。搅人午休,乃是天下几大烦人事之一,何明达登时怒气冲天,一跃而起,蹿出门去便要赏那不识趣之人一记重脚。

    “何班头!”伙计大叫一声。

    何明达愕然收腿,看他一眼:“你是何人?”伙计笑道:“官爷不认得小人,小的是城西得顺楼的跑堂小二,何班头常去光顾,因此小的认识官爷。”何明达面sè一缓:“你有何事?”伙计忙道:“楼里来了两个恶客,吃饭不给银子,竟然还恐吓小人,又勒索掌柜,烦劳何班头……”何明达不待他说完,一甩袖子转过身:“屁大点儿事,自已解决!你楼里一大帮人吃闲饭的?”说着拔腿便走。伙计心头大急,那边势成水火,这当儿只怕已是血流成河了,自已身负重任,怎能给他这般不咸不淡打发了?眼见何明达又要没影儿了,伙计急中生智,大叫道:“何班头,你欠楼里的银子,有百余两了罢!”

    何明达身形一顿,快步走了回来,低声道:“别在这儿嚷嚷,还能少了你的饭钱!”伙计腰杆儿一挺:“楼里生了事,还请何班头出面!”何明达犹豫片刻,叹道:“也罢!回头可得叫你们掌柜再给我打个八折。”伙计笑道:“小的理会得,快些过去吧,别误了正事儿!”二人一拍即合,何明达返回房中拿了佩刀,又四处转了转,不知从哪儿拎出两个睡迷糊的衙役,出门会合了伙计,四人威风八面,耀武扬威向得顺楼赶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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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