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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十三 三花大太监!

    时已过午,天光刺目。

    三花背对着窗,但他的脸就是太阳,放shè出炽白灿烂的光芒:“公公问话,你怎不答?”

    “鬼!”方道士惊叫一声,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这个太监,不一般!

    身穿红花绿底儿金丝袍,头顶镶玉无翅墨乌纱,一柄麈尾,雪白靓丽,五绺长须,飘飘yù仙,配上胖大身材将军肚,淡眉俊目团圆脸,玉面朱唇的,这分明就是一个美男子啊:“你才是鬼!黑鬼!丑鬼!”三花捏着鼻子尖声叫道:“臭死了臭死了,秀秀啊,快去给他净身!”方道士干呕一声,诈尸般挺将起来:“秀秀?净身?不是罢?”

    秀秀,就是灵秀和尚了,灵秀俏立在一旁,一袭白衣,片尘不染。

    真个见鬼了,方道士尽遇一些能人奇物,刚刚三花明明不是这样说话的,而是!

    醇正低厚的男中音。

    当然方道士总是有眼不识泰山,三花大太监,乃是:内务府第一大总管、太府监第一大首领,皇上面前第一大红人!此时就是,隆景朝第一大监军了。总而言之,天下第一大太监非三花莫属,堂堂朝廷二品大员,地位尊崇有职有权,这是方道士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了:“是净身,不是净身!你是猪吗?有没有脑子啊!”

    三花又在尖叫了,每当三花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都会尖叫,这个小道士,真是不像话!方道士终于傻掉了,在爬过迷宫一样的地道死去活来柳暗花明的时候,方道士见到了天下第一大太监三花。yīn阳人,yīn阳人,太监也长胡子么?男不男,女不女,方才明明就是他在说话:来将通名!吾乃三花!

    人生一出戏,不要太奇异,方道士痴痴看着三花似乎已经爱上了他,于是三花心有灵犀,两个人终于对上眼了:“你这小鬼,干甚那样看着人家,你,你,你莫非——”雪白兰花指,根根短憋粗,生似五只蚕宝宝:“哎呀呀呀,羞死人啦!”这时候的三花,是一个风情万种的美女,或说一个搔首弄姿的鸨婆:“秀秀!秀秀!你看他,看他!”

    灵秀面皮抽搐,灵秀也是想吐:“无禅——”

    灵秀跑掉了,虚晃一枪。

    留下一个方道士,一个死太监:“这个秀秀,说走就走,兔子一样,真是让人,哼!哼,哼,我的秀秀啊——”瞬间风云变sè,转眼伤心yù绝,三花忽然就生生红了眼眶泫然yù滴:“狠心的郎,负心的和尚,枉我为你哭断了肠,有了新欢将旧爱忘——”竟唱上了,真是让人爱恨交加!看他神情幽怨楚楚可怜的模样,方道士一时见猎心喜:“咦?你识得花和尚么?莫非他也是你的老相好儿?”

    那厢不理,唱一回,哭一回,轻挥麈尾拈须蹙眉忧思一回,又复雄伟男儿本s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这声音,深厚低沉而悦耳,带有磁xìng的男中音:“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zhōng yāng。”吟毕,注目方道士,如胶粘似漆,情深意绵长:“方郎,方郎,快快净身,来rì方长!”

    这是示爱了,方郎,方郎,缘愁似个长!

    方郎大叫一声,吐血而亡!

    净身完毕,洗个白白,屋里有水,三花伺候:“咝——哈!穿上!”

    三花流口水了,三花一直在看着,目不转睛,方道士yù哭无泪:“三花公公,你,这,哎!”

    三花公公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人,年近六旬,老当益壮:“唔,好看!漂亮!”

    说的是,簪发作马尾,小将换戎装!但见那,素绢袜头皂角裤,暗红缁衣黄搭膊,牛皮靴光可鉴人,软胄甲乌黑闪亮,jīngjīng神神一个小伙儿,整个儿一个英气逼人!正是人是衣服马是鞍,方道士本就是一个俊秀人物,虽不比灵秀,但胜在年经,三花连连点头目泛异彩,借为其整装之际连连揩油儿:“龙生龙,凤生凤,怀忠的儿子,本该是这样!”

    方殷心里一动:“三花公公,你说——”

    三花公公又不说了,三花还在摸摸捏捏大占便宜,这死太监本就是个老少皆宜男女通吃的,所以灵秀和尚跑掉了:“不急不急,我先问你。”灵秀也是吃足了苦头:“三花公公,何为三花?”方道士感觉很是别扭,但给他白嫩绵软的手指摸着又感觉很是舒服,闻着浓重脂粉气,眼见一张三花脸:“公公仪表堂堂,脂粉不掩男儿本sè,可说一花。”

    三花喜动颜sè:“是极!是极!这是人花!”

    “公公男女通吃,此为世间大爱,胸怀坦荡光明磊落,这叫人花心也花!”说白了,方道士就是来拍马屁的,老夫子和灵秀都叮嘱过,这个死太监权倾朝野是个大人物,千万不能小看了他,更不能得罪了他:“妙极!妙极!这是心花!”三花眉花眼笑心花怒放,已经忍不住又要尖叫了:“再说!再说!还有一花!还有一花!”

    还有一花?葵花?菊花?方道士不准备再说下去了,过犹不及:“这——”

    可见难住了他,三花公公终于满意笑道:“公公刺绣天下无双,这第三花嘛,自是绣花!”

    三花皆出,自当献宝:“瞧瞧!瞧瞧!”

    一方素绢,一朵素花,白绢白花,绣的白芙蓉。

    纯白sè,无杂sè。

    同sè刺绣本就极难,也无枝叶相衬,偏偏一朵芙蓉给他绣得娇艳yù滴呼之yù出,尽显拒霜弃雪孤芳自赏之意,三花公公名不虚传。方殷早知,观摩一时,却也真心赞道:“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此花形神两得,当真佳妙之作!”三花大喜,拍手尖叫道:“好好好,说得好!这叫针刺灵韵,线牵花魂!这花可是公公三天三夜呕心沥血哎呀呀,你这又是——”

    素绢落红梅,心血点鸳鸯。

    “这,这,这是!”三花公公惊恐地瞪大眼睛,见鬼也似:“个啥?”

    芙蓉挂单,鸳鸯结伴,思思量量,佳人难忘:“不过玩笑之物,不入公公法眼。”不想,不成想,三花公公一把抢过,竟也泪落两行:“神物!神物啊!针针见血,直刺本心!”三花五雷轰顶,当场就是疯了:“十指连心,以血落情,尤为神来之笔,此人刺绣之术已入不拘形意之境,这是天人之作啊!”

    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是这样的,三花自愧不如。

    睹物,思人,见他如获至宝爱不释手的样子方殷有些想笑,自也笑不出。

    方殷同样,泪流满面。

    这是方殷和三花第一次见面,终归,方殷已经来到了凉州城。

    黛儿,黛儿,我在想你,你可知道?

    黛儿,黛儿,我很想你,你可知道?

    “归我了!”三花破涕为笑,啪啪拍着胸脯尖声叫道:“小方啊,你放心,以后有三花公公罩着你,保你平步青云福星高照!”

二十四 相对遥遥

    福星高照,鸿运当头,方道士这是走了狗屎运了,有幸得到了三花公公青睐,荣华富贵指rì可待。何况还有方老将军。用三花公公的话说,老天开眼,方家有后,以后就是老皇上也得哄着你让着你宠着你,三花公公也得靠你多多提拔。当然三花公公是正二品大员,再给他提拔一下就要位及三公比肩王候了——

    三花是一个有理想的太监,志向远大。

    方老将军,辅国大将军,与三花同为正二品职,年纪也与三花相若。两个人同朝为官,同殿为臣,前朝就是老相好儿。还有一个孔老夫子,当年的孔太师,前朝正一品官,三个人是死党,一直是。一个文官,一个武官,加上一个宦官,当年三人号称“孔方兄弟姐妹花”,在京城一家独大,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这是三花一生之中最最骄傲的事情——

    这也是三花一生之中最最遗憾的事情,方将军和老夫子一样,都是无心政事不屑权谋,否则此时的天下,仍是这三人的天下。三花公公是个大人物,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yīn阳错乱不男不女,五花城的水很深,三花公公一个人就比五花城的水还要深。这一次,是三花公公抢着要来的,这一个监军,三花也是当仁不让非做不可,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功劳,而且可以平白无故捡来的,不费吹灰之力。

    三花深信方老将军的能力,胜过相信三花自己。

    爱兵如子,用兵如神。

    三花公公说,这就是他,方怀忠,方老将军。

    从三花公公口中,方殷又知道了他的一些事情。然而了解越多,心中越是忐忑,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存在争议,因为人与人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辅国大将军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三无将军。三无,一为无胆,讽其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二为无能,笑其无所事事无所作为;三为无壳,这一样说得最为恶毒,说的是他只能守不会攻,总是将头缩在坚固城池的壳中。

    当然还有一个称呼,那就是大父,自是一种无比敬爱的美称。

    无论臧丕褒贬,美化丑化还是神化妖化,当然对于方殷来说他只有一种身份,父亲。想啊,盼啊,爱啊,恨啊,真正就要见到了他,方殷心里只有害怕。冻得不轻,烤了半天的火,还是哆哆嗦嗦,话也说不利索。也是无话可说,百闻不如一见,当一个做了多年的梦就要变成现实,整个人是楞楞怔怔再也分辨不出真真假假,就像旁边走着的三花——

    三花的脸惨白,也是一语不发。

    这里,没有一个好兵,或说,没有一个好人。

    一路走来,多少哄笑,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野人,粗人,可恶之人!

    他们说三花,无鸟一身轻!

    “放肆!无礼!太不像话!”三花公公已经忍不住了,三花公公虽然无鸟可是有官——

    身子很重!压死了他!

    可是三花没有尖叫,因为三花没有办法,方老将军手下的兵就是这样的,从上到下。

    一点规矩也没有。

    浑似乌合之众,完全一盘散沙,这样的兵能打仗么?

    三花公公摇着头,叹着气,走着。

    可是方殷看到,他们的眼睛都是那样明亮。

    可是方殷看到,他们的笑容都是那样亲切。

    可是方殷看到他们都在看着方殷,每一个人,就那样新鲜新奇,又欣慰欣喜地看着方殷——

    为什么?

    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

    雄壮、粗犷、豪迈、不羁,箭衣软甲长袍短褂,袒胸露臂者有之,赤足垢面者有之,头无盔,发披散,多半没有兵样子,个个痞气更匪气。这是一群奇怪的兵,就像是凉州城一样奇怪,石头房子石头街道石头城墙,大块大块的石高高低低堆砌而成,凉州城就是一个石头城。大块头,粗线条,简单到了极点平凡到了极致,却是默然起立,无尽威压!

    凉州城,有门,东南西北各一,却无半块门板。

    竟似,可以随便出入。

    凉州城,没有百姓,城里全是兵,一个个的将士,清一sè的爷们儿。

    偶闻战马嘶鸣,却也不见其踪。

    青白黑灰的颜sè,简单杂乱的风格,目光所及方殷只觉样样新鲜,却也不待细观——

    一一走过。

    是的,无需三花公公引路,他们目光为方殷指明了道路。

    只有一个原因,方殷与众不同。

    早见一面大旗,猎猎风中飘扬,红底黑字如流云变幻可就是那方方正正的,方。近了,近了,旗杆白钢所制,海碗口粗,长及十丈,闪耀微微刺目的光。近了,近了,偌大一片广场,大旗立在zhōng yāng,遥遥欢声笑语入耳,时而轰笑一浪一浪。近了,近了,一个石台立于东方,老方又在点兵点将,一直点到两万多个,西边来了一个小方——

    “爹爹!爹爹!”谁人在叫,心中山呼海啸!

    方殷叫不出口,大笑轰笑狂笑声已将他淹没,方殷哭不出来,他就坐在那里看不清他的模样,一身青红戎装皮靴软胄正与方殷一模一样!龙生龙,凤生凤,这是三花公公的安排,三花公公心灵手巧通得百窍:“不急不急,咱先瞧瞧!”三花公公在笑,所有人都在笑,又有甚么好笑,又有甚么可瞧!是要瞧瞧,必须瞧瞧,瞧瞧这不一样的兵,不一样的将,不一样的战场不一样的道:“不要!不要!哈哈哈哈,打死也不要!”

    “功名不要,利禄不要,金银不要美女不要,你又要个鸟!你又要个毛!”

    “兵戈不兴!天下太平!”

    “我呸!我呸!不求荣华富贵,何必要上场战?你这提心吊胆缩着脖子当王八,人家达官贵人酒足饭饱搂着病人睡大觉,傻不傻?值不值!”

    “我呸!我呸!我呸呸呸!管他达官个鸟!拔他贵人个毛!为了万民,为了百姓,傻也值!死也值!”

    “反了你了!胡说八道!你是隆景朝的兵,这是大逆不道!”

    “我是百姓的兵!我是大父的兵!我为黎民苍生!我为乡亲父老!杀!杀!杀!”

    “掉脑袋,怕不怕?”

    “怕!怕!怕!”

    “打不过,跑不跑?”

    “跑!跑!跑!”

    “无胆无能又无壳,这个笑完那个笑,乌龟王八守城里,不知牢靠不牢靠?”

    “要糟!要糟!哈哈!乖乖不得了!”

    “父子的兵,兄弟的情,咱就给他看一看,谁才真个不得了!”

    “大父大父!大父大父!”

    万众一心,山呼海啸,这是一种极度的崇拜这是一种狂热的状态,方殷没有见过谁人能够受到这样地拥戴!实则他只是坐在那只,也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微笑着,慈爱地,就像是看着一群调皮的孩子。台上说话的是一个青年将领,明盔亮甲英气勃勃,方殷不识得他可是他却识得方殷:“今儿个咱家大喜,多了一个兄弟,他!是!谁!”

    “方殷方殷!方殷方殷!”只因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识得方殷,方殷是他的儿子。

    而且是唯一的,亲生的儿子,所以他是与众不同:“哗——”

    欢呼冲天而地,掌声滚滚雷动,所有人齐刷刷地看过来,用最友爱的目光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方殷,就如同他是一个载誉归来的多么了不起的大英雄!方殷当不起,方殷又没有做什么,那一刻方殷只觉满腔热血霎时涌上一张脸火辣辣烧将起来也似,竟是羞惭,无地自容!甚至不敢去看,只得低下了头:“我,我,我——”

    “怀忠啊——怀忠——”耳中听得,三花公公在尖叫:“这是咱的儿,咱的儿啊!”

    哗啦一声响,闪出一条道,是在眼角,却是一条——

    光!明!大!道!

二十五 亲恩

    方老将军不喜张扬,个xìng沉稳内敛,而又低调。

    他是波澜不惊,目光平静如水,也许只是表面上,谁又知道:“来。”

    只一个字,他走了过来,又走了过去。

    没有水深火热的情感,但也许是海底沉睡了千年的火山,谁又知道:“哦。”方殷已然失去了魂魄,随了他清瘦微微偻佝的背影,风中花白飘拂的发,怔怔地走。山呼海啸是在身后,全不入耳,城楼石级是在眼前,也只不见,手中沉重的钧天剑也似失去了份量,轻飘飘,轻飘飘,方殷只觉漫步云端恍然如梦。

    只有三分像,眉目依稀辨,他是长方脸蛋,方殷下巴更尖。

    形神俱似者,双双丹凤眼。

    父亲!父亲!但这一声父亲,是等闲叫不出口的!

    父子二人登上城楼,三军恭立行注目礼,忽然天清地寂,一时再无声息。

    三花蹑手蹑脚跟在后面,也是大气不敢喘一口,小心翼翼。

    无规矩,不成方圆,方老将军手下的将士,规矩是在骨子里:“呜——”

    不是号角,是风声,风凛凛,狂野肃杀之意!

    看!

    方老将军没有说话,他要方殷看,用眼看,用心看!

    那就看罢,看!

    登高极目四望,始知万千气象,煌煌rì在西天,方殷放眼东方!旌旗就是风帆,连营就是波浪,刀枪化作森林,大地化作海洋!在这时,远处看来的鸟窝脚下的凉州城更像是大海之中的一个小小孤岛,在这时,三十万大军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方殷才算是初步有了印象,在这时方殷才醒觉过来这里是战场啊这里是战场,真正金戈铁马纵横疆场的大阵仗!

    火与水,血与泪,久久沉睡在心底的记忆在苏醒,鲜红刺目的血染就的白昼,肆虐无边的火点燃了黑夜,可是好冷啊好冷,那孤独恐惧的yīn冷黑暗从来不曾遗忘!生与死,yīn与阳,早已模糊不清的场面再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是那样活灵活现,却将心锥地百孔千疮:“方儿,方儿,我的方儿,我的方儿——”

    “娘!娘!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方殷不觉泪流满面,却已红了眼,yù将开口又是无声,生生咬破唇!悲苦难以自抑,怎不心生怒恚!黑夜中哭着的孩子啊,流落街头的小叫花,是谁夺走了方殷的一切,是谁!活着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是啊是啊陀迦落没有说错啊,留给方殷的可不就是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的折磨:“啊!啊!啊————————————————————————————”

    方殷仰天狂吼,热泪滚滚而下!

    痛快!痛快!尽情地发泄罢,吼破了喉咙吼出了血!压抑太久苦闷太久,可不就换来这一声吼!是时候,是时候,就是这样的人,眼前这样的人,是他们毁了方殷的家屠了江州城,他们狂笑着挥舞着刀,肆意屠戮将人视作牛羊猪狗!痛快!痛快!他们想必是很痛快,那么方殷也会还给他们一个痛快,他们既然要来杀人想必也是做好了被杀的准备,方殷会杀死他们将他们全都杀死,一个都不留:“呼——”

    钧天剑含恨挟怒全力斩出,劈山断海之势惊天动地之威:“扑。”

    就是一声钝响,石头掉了点皮。

    好硬的石头!

    “哎!”有人叹气了,两个人,同时在叹气。

    “可怜的孩子,命苦的人儿!”三花叹气,是可怜他。

    而方老将军叹气,是有些失望:“方儿——”

    他终于说话了,可是方殷不应,方儿不是谁人都能叫的!方殷的手在抖,虎口已被震裂,方殷的心在颤,方殷不去看他!是的!他应该给方殷一个交待:“薛万里有恩于你,你要记得报答他。”说的却是老薛,方殷又怔住,只听他说道:“方殷方殷,父姓母名,当年我给你起的名字也叫作方殷,你知道么?”

    方殷不说话,咬着牙,红着眼瞪着他!

    这些方殷都知道,老夫子已经说过了,名字只不过是一个代号。

    一点也不巧!

    “薛大侠送你入了上清,沐掌教又给你起了字号,存真存真,哈哈!很好很好!”

    方殷不说话,紧紧咬着牙,红着眼流着泪瞪着他!

    存真存真,一点也不好!

    “你可知,为父与你取字名为纪之,何意?”

    是啊,方殷原本有姓有名也有字,方殷,方纪之,方殷应该明白。

    可是方殷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

    “丝缕有纪,似水流年,今rì距小婉死时,十八年两个月一十三天。”

    他是娓娓道来,何其云淡风轻,却让方殷恨他恨他更恨他,他是没良心!无情无义!

    铁石心肠!

    “你本京城人氏,世袭武将之家,小婉的墓是在京郊皇陵之外,你看——”

    是一灵牌,怀中取来。

    直至灵牌现身,方殷终于崩溃,那是白底红字可不就是两道血泪:“娘!娘!娘亲!”

    亡妻小婉之灵位。

    夫谨立。子纪之。

    一时无语,一人放声大哭,一人终于落泪。

    父爱如山,母爱如海,方老将军流过的泪早已成河,只是方殷不知道。

    三花都知道,这些年来怀忠总是将灵牌带在身上,无论去哪里。

    而且不是一道,是两道。

    方老将军只有一个妻子,也只有一个儿子。

    隆景三年秋,江州屠城三rì,那一处宅院早已毁于战火夷为平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原本就不是方姓的人家,那是殷家的宅子,现如今早已另起门户,方殷自是找不到。而那时,方老将军是在坐牢。而方殷小时候,三花公公都抱过他。方老将军只以为方殷必死无疑,只因那口水井之中是有一大一小两具尸体,而战事了时寻尸连同送葬的事,都是三花公公亲自办的!

    京郊皇陵之外,也有方殷的墓!

    怎不纪之!

    三花公公错了,错大了,这件事三花可是办砸了!

    所以今天最伤心的人是三花,所以今天最最开心的人也是三花:“儿啊,咱家不哭!怀忠啊,不要哭啦!”三花深爱怀忠,爱屋及乌,方殷果然运气天大:“苦rì子熬到了头儿,好rì子就要来啦!哈哈放心放心,万事有我三花,天塌下来都不怕啊!鬼!”老夫子忽然现身,如同白天出现的鬼魂:“三花啊,还是让他爷儿俩唠着,你就别跟着瞎掺和啦!”

    三花怕鬼,非常之怕:“啊————————————————————”

二十六 代代相传

    有一个小孩,生来就不老实,觉不好好睡,饭不好好吃。

    不吃饭,长不大,不睡觉,长不高,他的妈妈就每天千方百计地哄着他吃喂着他吃,他的爸爸就每晚抱着他睡觉抱啊抱摇啊摇,因为爱他,因为他还小。

    他很顽皮,刚刚学会走路就到处乱跑,他是天不怕地不怕。

    终于在一岁半的时候,给驴踢了后脑勺儿。

    一头黑驴。

    恩啊,恩啊,怎不踢死了他,也好一了百了!

    他早已忘记了他的爸爸,忘记了冷冷夜里温暖厚实的怀抱,忘记了嗡鸣的胸腔低柔的歌声,忘记了无微不至的关怀忘记了慈祥爱怜的笑。

    他以为他是一个苦命的人,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对不起他。

    不养儿,不知父母恩,这个道理他又怎会知道。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说不出的苦却又无处倾诉,这些道理他又怎能明了。

    咳,咳咳。

    有一个老人,在凉州城守了十年。

    他是一个将军,他的祖上就是将军,他天生就是一个当将军的料。

    他将凉州城改造成了一个石头城,没有树,没有草,没有田地牲畜,没有女人孩子。

    只有父子军,兄弟兵。

    他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不用举手不用投足,他是隆景王朝的柱石,他是千万人的父亲。

    他只有一个妻子,也只有一个儿子,都死了。

    但他不以为苦。

    只是哭,笑在人前,哭在人后,哭那一大一小两道灵牌,哭那与生俱来千百年的魔咒。

    这是报应!不得善终!

    白骨积成山,鲜血流成河,杀过人的太多了,他是为此深深自责。

    他再也没有亲人,合该就断子绝孙,这样也好。

    但人生就是这样,他本不想娶妻但他遇上了小婉,他是没有儿子可他还是有了方儿,他坐在牢里rì思夜想哭咳了血愁白了头却只听得那一个噩耗,他万念俱灰守在凉州一心就此终老却又得到一个大大的惊喜——

    有些话,夫子不说,三花不说,还是由他亲口来说比较好。

    咳,咳咳!

    不要紧,是肺痨,咳出了一点血而已。

    可是落在袖上,紫红映了暗红,是那样触目惊心:“爹爹!”素绢雪芙蓉,巧手夺天工,用在这里倒是正好:“爹爹!”终于叫出了口,一叫就是两声,有人笑着又哭了有人哭着又笑了,便于凉州城头上老父小儿终于相逢:“有一幅画,是在京城老宅,画的是你娘亲——”方老将军接过白绢,注目而笑:“方儿,你与你娘亲的模样,直有七分相像!”

    父三分,母七分,那就是十分了:“呵,呵呵。”

    只得挠挠头,呵呵傻笑了,郁垒尽去心结打开,又是无穷无尽实实在在的轻松愉悦!看那道道皱纹深深有如雕刻,每一道都是那样亲切,看那根根白发真真有如霜雪,每一根都是那样温暖,是的,他是方殷的父亲,父亲!从此以后方殷不再孤单,漂泊的浮萍落定孤舟终于靠岸,他就近在咫尺他就真真切切立在那里,他,就是一座山!

    他也老了,又让方殷有些心疼,这里风很大,也很冷。

    天上飞过一只孤雁,其势也缓其鸣也哀,它飞得很高,很高,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是一只老雁啊,老来无伴,何其凄怆!它是飞向东南,越过那一条缓缓流淌长长长长直若贯通天地的蟒江,声犹袅袅,翅羽杳然。它也许是想回到南方的家,寻找那处亘古不变的温暖,可是它又何以西北而来,领略着孤寂的严寒料峭的萧然。

    穿过铁血的战场,唱响光yīn的故事:“弯弓shè天狼,云淡野苍茫,孤鸿声声唳,老拙鬓堆霜。”

    是鬓角,如堆雪,苍劲岩石上凋残的冰霜。

    “方儿,我老了。”他又咳了两声,喉咙有些沙哑:“年老人拙,宿疾缠身,没有几天好活喽!”

    “不老,不老!当是豪情冲天起,英雄鬓飞霜!”

    可是说不出,心中是酸楚,他是花甲之年,人老了,心也老了:“方儿,你要懂得感恩,生育之恩养育之恩,兄弟之恩朋友之恩,爹爹对不住你——”

    好长的一个梦,是该醒一醒了。

    恩啊!恩啊!原本就没有人对不住方殷,细想,细想,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人。

    是在下午,直到傍晚,父子二人说了许多话。

    多半是方老将军在说,方殷在听。

    这里是战场,许多事情出乎了方殷的想像,比如围困凉州的是三十万大军还有二十万没有来到,西凉国这一次是出兵五十万,不是一百万。这里是战场,不同于以往,这里是会死人而且会死很多的人,此时这里就是天下万万人瞩目的焦点可说重中之重,惊天动地的大战一触即发,看起来的风平浪静只是表相。

    方殷明白了,方殷应该来。

    这是孔伯伯的安排,这里就是一个锻炉,老夫子想将他打造成一块好钢。

    天边终现瑰丽,又见如血残阳,然而爹爹说,不是那样。

    他说,你祖父为我取名,一个解字,解甲归田的解,你要想一想。

    他说,止戈为武,你应该明白。

    他说,我本不要你来,但你孔伯伯说,要你见见世面。

    他说,我说不过你孔伯伯,无论对错。

    说到老夫子,老夫子就来了,其实老夫子并不很老:“方大将军,你又说我坏话了!”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当然还有无禅,拎着那支大竹棒:“吃饭了!吃饭了!二姐夫叫你来着!”

    二姐夫,就是陈平,就是刚才带头闹事的那个青年将领。

    当然当不了牡丹,牡丹容光焕发英姿飒爽:“方坏水儿,你个流氓!”

    是这样,人是流氓,马也流氓,青云正自对着胭脂大献殷勤,就像方道士对着林仙子那样。

    “爹爹你看,这就是无禅!”方殷拍拍无禅的肩膀,骄傲说道:“我的兄弟!无禅!

    兄弟,是很好,不是一个,是千万个!

    方老将军只有方殷一个儿子,却给了方殷千千万万个兄弟:“呜嗡——呜嗡——”

    号角,是号角,响彻天地,且看今朝!

二十七 兵与戏子

    rì在中天,堂皇高悬,然光芒已为所夺!

    红红!火火!

    “哇呀呀呀呀呀!吾乃三花,来将通名!”

    “啊哈哈哈哈哈!无知小儿,说出来,怕是吓破了你的狗胆!”

    “阵前挂帅穆桂英,替父从军花木兰,却不知你这rǔ臭未干小女娃又是哪根葱哈哈!哪一头蒜!”

    “好个无耻老贼,瞪大你的狗眼!本女将,是女神将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家姑nǎinǎi,牛牡丹是也!”

    “哇哈哈哈哈哈!瞧你细皮又嫩肉,也来舞刀又弄枪!也罢!也——罢!待我生擒活捉了你这匹胭脂马,回大帐受用哇呀呀——”

    “啊呀呀呀呀呀!无耻yín贼,老不要脸!少废话!受死罢!杀啊——”

    “哇呀呀!好厉害!哎呀!哎呀呀!”

    “老贼休逃!吃我一刀!”

    “救命——救命啊!呔!回马枪来也,喳!”

    “哎呀呀!啊——好yín贼!卑鄙无耻yīn险下流,一报还一报,看我朱雀神刀!”

    红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一回叫作:妖兵装疯神将卖傻,牡丹阵前力斩三花!

    台上二将,一持红刀,一持白麈,比划。

    “杀杀杀!杀了老yín贼!砍砍砍!砍他贼厮鸟!”台下的人都乐疯了,看得眉开又眼笑,拍着巴掌吹口哨儿,轰声好似浪打浪,一浪更比一浪高:“不好!不好!”“圈套!圈套!”“无鸟一身轻!无鸟一身轻!”其中就有无禅,无禅得意忘形:“哇哈哈哈哈哈!我是无禅!我是无禅!”叫一回又奇怪问道:“大猛哥,甚么叫做无鸟一身轻?”

    且不提大猛哥是从何而来,今天是牡丹姑娘和三花公公的戏,也不管他是有鸟还是无鸟,今天是牡丹神侠一个人的戏!正是万绿众中一点红,可不一轮明月众星捧,牡丹一来便就抢了所有人的风头给自家挣足了脸面,自是疯病大发作,爱心大泛滥了!历史已经被改写,一人红透半边天,牡丹不是一个陪衬也不是一个花瓶,而是天上的红rì,力量的源泉!

    一人战,万人看,场面完全一边倒,可见牡丹是多么地受欢迎!

    军旅生涯很是枯燥,当然需要一点调料,何况以牡丹风华绝代的姿容举世无双的魅力以及泼辣大胆的作风,牡丹,才是凉州城里的宝。万千钟爱集于一身,牡丹自是乐在其中,牡丹是千好万好只有一样最好,你就和她胡说八道直来直去或是拐着弯儿地开玩笑,她都不恼。凉州城中本就没有花花草草,却来了一个花中之王,哈哈!果然是个女中豪杰,牛牡丹是也!

    当然有人抢戏,那人就是三花,本来三花公公才是凉州城里最受欢迎的人物,牡丹一来登时受到冷落,当然三花很生气了。三花是吃醋了。三花一边吃着醋,一边沾便宜,说了三花是男女通吃,自然包括牡丹这匹漂亮的胭脂马。麈尾扫过,一下扫着马屁股了,回马一枪,一下又戳到山里头了,三花是故意的,既风流又下流,那就是三花的三花之一,心花了。

    当然牡丹也不是吃素的,母老虎从来都是吃肉的,于是乎——

    “死太监!老妖怪!敢动本姑nǎinǎi哎呀呀!”

    “哎呀呀!”万众齐呼,大惊失sè!

    “哇哈哈哈哈哈!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也风流!”

    “哇哈哈哈哈哈!”万众齐笑,尖声怪叫!

    “好你个三花!你,你这,哎!莫非你是,相中了人家?”

    “使不得!使不得!”万众齐哄,好戏来了!

    “啪啪啪!”三花拍着胸脯,大义凛然道:“跟了我三花,吃香又喝辣!跟了我三花,富贵又荣华!小娘子,你就从了罢!”

    “呜——呜——呜——”万众齐哭,有人傻掉!

    “不要!不要!”牡丹羞答答,红杏出墙了:“人家可不是水xìng扬花,你又偏来这勾勾搭搭,相公——相公——无禅相公——”

    “无禅无禅!无禅相公!”众人暴笑,且看无禅:“捉jiān捉jiān!捉jiān捉jiān!”

    “啊?”

    “嫁个和尚,既呆且傻!哇哈哈!小娘子啊,怎不休了他!”

    “休了他!休了他!”

    “天!天哪!苦命的人儿!一个和尚傻相公,一个难看不中用,你说,你说这——”

    “还有我!还有我!”

    “我呸!”

    三花罢演!

    正自渐入佳境,好戏戛然而止,人人大失所望,三花果然不行!

    说甚么不好,说不中用,这也太过分了,三花公公伤自尊了:“小孩子过家家,不玩儿啦不玩啦!”

    三花用处大了,一帮鸟人,知道个鸟:“牡丹牡丹!牡丹牡丹!”

    轰笑声中,三花气呼呼地走了,牡丹嘻嘻哈哈,竟也跟着走了:“三花——三花——等等我啊——”

    没的说,二人关系好着了,可以说是情投意合。

    三花公公有许多香jīng水粉胭脂物,样式齐全种类名贵,牡丹就好这个。

    是了,无禅在凉州城内遇到了一个老熟人,关猛,大猛哥:“一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嗬嗬!这就是无鸟一身轻!”大猛哥很有学问啊,不得不说,大猛哥也是三十许人了,当年黑牛般的小伙儿沉稳了许多:“无禅,你都娶媳妇儿了,嗬嗬!”大猛哥笨口拙舌,无禅也是一般,可是两个人交流起来一点也不困难:“呵,呵呵。”

    无禅娶媳妇儿,关灵大姐姐也嫁人了,关老伯的身体很硬朗,正在老家抱孙子了。只有大猛哥光棍一条更放着好生生的rì子不过,五年前就偷着报名参军,傻乎乎跑到凉州城里来了。是的,五年的时间会让一个人改变许多,正如同无禅,正如同关猛。关猛很是开心,关猛是做出了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关猛无比热爱这里,热爱他的另外一个父亲和许许多多肝胆相照的好兄弟:“走!无禅,咱也去比划比划!”

    “比武!比武!”无禅欢呼着冲进了人群,兴奋已极开心已极!

    “无禅——无禅——哈哈!来!”这是一个大集体,这也是一个大家庭,这是属于真正男子汉的天地,无禅很是热爱这里:“石锁!石锁!”下面玩的是举石锁的游戏,三十斤五十斤八十斤一百二十斤,来来来,比比谁更有力气!可是想见的是,无禅会让所有人心惊肉跳眼珠子噼里啪啦掉一地,无禅原本就该属于这里:“再来!再来!”

    举石锁,改作搭积木,一块两块三四块,五块六块七八块——

    石锁高高搭上去,一个鸟人落下来:“阿乌哥!”

    比力气,谁也比不过无禅,比轻功,谁也比不过阿乌,比医术,谁也比不过灵秀,比剑法,谁也比不过老夫子,来到凉州城的几个人都不是善茬儿,是有大本事的!要不然,早就打发你回家,该干嘛干嘛,如同先前来的江湖英杰武林豪侠义勇之士,一个不留,全部走人!这里是战场,不养闲人的,当然以上几个人能够留下来还得说是靠关系,这全部都是托了老夫子的福,归根结底说起来却是那百无一用的方殷方道士——

    牡丹巫婆说了,方坏水儿命好,摊了一个当大官儿的爹!

二十八 战与棋子

    “城长千米,其形四方,敌营距城五百米,对等四边,直线相连,问周长几何?”

    这道题,方道士答不出,问宿道长还差不多。

    “对边四边四千米,斜边各有七百七,八边合计六千八百二十八米。”陈平捏着一支垩笔,在城头的青石上画着:“若一米可容二卒,围城一周当需一万三千六百五十六卒,彼有三十万卒,可围我城几层?”

    这道题方同学尚可勉力一试,算一回:“呃,二十一二层罢!”

    “层层叠加,不及二十一,便以二十计。”陈平低着头,一边画一边问:“五卒一帐,帐帐连营,二十层围,问有几帐?”

    这个好答:“五卒一账,三十万人,当有六万帐。”

    “凉州城长一千五百米,敌营距城八百米,依此类推,你来算一下。”陈平抬眼笑道。

    陈校尉这是开玩笑了,方道士才不要算:“哈哈,这是一个八卦镜!”

    不是八卦镜,形状并不同,八边八角说的敌营,其内一个四方块,自是凉州城:“凉州城长一千五,凉州城高六丈八,若有万夫不当勇,不及胸藏百万甲。”阵平,翼州城的陈千总,牡丹也是无禅的二姐夫,就是方殷来时那个台上喊话的青年将领:“虽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但准备功夫还是做得越足越好,这是你父亲说的。”

    千万人之军中大父,不及一人沾亲带故,阵平已然将方殷当作了自己的兄弟,如同这里的每一个将士。当然陈校尉堂堂隆景朝六品武将,秩二千石,统领千人的,让他来教方道士那可真个屈才了:“陈平大哥,黑旗是乌骨王子的人马,白旗是乌合王子的人马,怎不见乌努王子的人马?”陈平微微一笑,遥望黑山白水般连绵起伏的旌旗连营,英挺的眉目别样的光彩:“乌河图可汗年已老迈,西凉王位之争就在今朝,乌努王子的二十万人马,明早就到。”

    三路大军,三个亲王,乌努乌骨乌合,将于明晨齐聚凉州城外。

    战争就要开始。

    任何征战都有因由,或说有所求,老可汗对他的三个儿子说,谁人当先夺下隆景dì dū,西凉王的宝座就是谁的。

    战争已经开始。

    二王子乌骨亲王统领黑旗军十五万人马,三王子乌合统领白旗军十五万人马,乌努统领的二十万最为jīng锐的黄旗军迟迟不来,这并不公平。

    战争早已开始。

    五十万大军,几是倾尽西凉一国之力,西凉国只余二十万军备,此番可说是势在必得!五十万,不少了,隆景军举国上下也不过五十万。小小一个凉州城,自是必须拿下,十而围之,几近二十倍的兵力,何况西凉铁骑野战无敌所向披靡,兵强马壮粮草充裕,装备jīng良士气正盛,更有西凉国师陀迦落领帅位持虎符运筹帷幄——

    提到陀迦落活佛,方殷终于明白了。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那一个预言,那一个魔咒,也许就会了结在这里。

    方殷不信命,但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提前知道,比较好。

    “这是一局棋,我们都是棋盘上的棋子。”陈平又拿着垩笔在石头上画,说出来的话像是一个哲人:“城里的人,城外的人,来了的人,没来的人,都是棋格之中落下或是未落的棋子,一颗一颗又一颗的棋子。”一道一道又一道,一格一格又一格,一颗一颗又一颗,胜负却是掌握在谁的手中?谁又是那布下这战争棋局对弈的人?棋子是不能自主的,这是一种悲哀:“但你可以不在局中,可以作为一个看客,观棋不语。”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似极了此时的凉州城,可是起伏连绵如海的营帐森冷万千如林的刀枪就在眼前,可是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并了惊天动地的战鼓号角声就在耳边。方殷不想作为一个看客,方殷也不想作为一颗棋子,方殷还是在笑着是因为他还没有领会陈平话语中的真正含义,而那些话,本就是方老将军说的。

    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城外升起了点点篝火,映得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营帐又像天上的繁星,一闪一闪又一闪,眨着顽皮的眼睛。这时城里静了,四四方方的凉州城就像是一只沉睡在洪荒中的巨兽,静到寂,到死寂,终于散发出让人望而生畏的死亡气息。城里静了,城外又热闹起来,西凉国的将士们又是载歌载舞喧声震天,烈酒下着灼热的火,大笑擂动鼓起的雷,星火燃起烧红了天地,似是作着末rì之前的狂欢。

    石头房子,这是一间。

    方老将军和孔老夫子在下棋,象棋。

    方殷和无禅还有灵秀在看,马走rì,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

    这一局,老夫子又输了。

    可说惨烈,英勇就义,老将军执红,只余一兵一帅。

    老夫子执黑,只余一将一士。

    当老夫子支起羊角士的时候就已经认输了,老夫子知道那一个小兵不会贪功冒进,直闯九宫的。

    因为有个老帅压阵,老jiān巨滑的那一种。

    输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门道,收拾棋盘的时候老夫子将棋子一一放回木匣,只留下手里那个圆圆扁扁的红sè小兵:“这是棋子,这是棋匣,我留一线天——”老夫子摆好木匣,盖与盒只留一线:“要将棋子放进去,手不可触及木匣,你们三个谁来试一试?”这又是一个游戏,这又是一道题,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好为人师:“我来!”

    方道士先来,方道士是一个聪明人:“啪!”

    棋子厚,一线薄,以无厚入有间,方道士啪地一拍桌子!

    棋子掉入匣中,盒盖震落一边:“哈哈!成了!”

    “下流!”老夫子作出点评,方道士为之气结,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其实方道士有许多办法,不让动手可以动脚,要么干脆拿根小棍挑开盒盖:“无禅,你来!”

    “甚么?”无禅和尚是个笨的,七窍只是通了六窍:“无禅不会,师父——”

    灵秀和尚笑了。

    灵秀微微一笑,上前拨开盒盖,将棋子轻轻放在里面:“善哉,善哉。”

    “上乘。”老夫子作出点评,方道士气急败坏!

    也是无话可说。

    “这,这,师父——”无禅和尚犹自一脸茫然,浑不知那一窍已经通了。

    这,也,太气人了!

    “下流上乘有了,中间是个明白。”老夫子将盒盖盖好,笑道:“灵秀,该你了。”灵秀在看,匣无异状,严丝合缝不留一线,完全就是无路可走。下有方殷上有无禅,灵秀面对着一个巨大的挑战:“战局已定,人马两安,何以局外独留一个小兵?”灵秀没办法,但灵秀可以问:“里应外合,虚位以待,当问夫子,其位何在?”

    老夫子哈哈一笑,指点道:“这里。”

    是匣上一角,左下角。

    明白明白,灵秀拈起棋子,放在老夫子指点的位置上面:“两国安好,一家团圆,小兵小兵,回家去罢。”

    啪嗒一声,棋子掉了进去。

    “哈哈!哈哈!”故弄玄虚,大变戏法,无禅拍手笑哈哈:“没了!没了!”外面没了,里头有了,天无绝人之路:“chéng rén之美,不拘于物,灵秀就是灵秀,可说国士之才!”小兵归位,老夫子做出了最终点评:“本心所指,无不可至,进可攻退可守,无禅可以为车。”至于方道士,下流的,自然只有一个下场:“有头无脑,一味蛮横,方殷你只能做一个小兵,天生就是兑子的命。”

    “你这不是兑,你这是挤兑!”方道士不服,蹦跳大叫道:“我是马,我会跳!你看!我跳跳跳!”

    “希律律!”可是有马了,门外有马在叫:“噗噜噜!”

    “还有炮!我是炮!嘭!啪!”小兵还是不服,啪地一拍桌子:“甚么有头无脑,我这叫,隔山打牛!”

    “死无禅!还不回屋睡觉!”炮来了,霹雳轰天炮,隔牛打山都行:“尽跟着瞎胡闹,想死了你又!”

    看起来,方道士只能当一个小兵了,一步步走,不能回头:“哎!”

    可是几人都在笑,这本就是一个玩笑。

    可是小兵也有小兵的好,留到最后说的才是最妙,方老将军说:“你是不起眼,自身也难保,但是你的兄弟最多——”

    人生如棋,激流暗礁,同舟共济,肝胆相照!

二十九 箭雨洗石

    十月十一。

    风萧萧,风冷冷,而战火燃起,热血已沸腾!

    晨曦起于东方,光芒吞吐,映照南方一条蟒江粼粼波光,西北远山那一道烽烟依然苍龙般无声咆哮而上,三军齐至合围凉州,饱经战乱的千年古城还是那样浑厚雄壮!呜——呜——嗡呜——号角共吹响,响彻天地间,铺天盖地如汐浪!通通!通通!轰隆隆隆!战鼓齐擂动,动四野八荒,浑似神雷九天降!枪戟钢铁森林,旌旗招展海洋,分明黑白黄sè,王旗立在四方——

    西凉!

    四面围攻,水银泻地,这将是西凉军的战术!

    攻坚!

    黑白二旗各攻东南,黄旗进攻西方北方,西凉军一来就是大手笔,似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一举破城!战斗尚未打响,呼声惊天动地:“乌——河图!乌——合图!”乌河图,西凉王,大汗膝下三金乌,金sè的乌鸦飞腾在黑白黄三sè旌旗上:“乌努王!乌努王!”“乌骨王!乌骨王!”“乌合王!乌合王!”是的,他们都是天之骄子,西凉王就是广袤草原上不落的太阳:“嘿呼嘿呼!嘿呼嘿呼!”

    这一句口号方殷没听明白,只好问陈平陈校尉:“陈平大哥,他们在喊甚?”陈平明盔亮甲,雄姿英发,指指点点道:“你看,四面王旗背面,各绣一只黑虎,金乌为使,黑虎为主,这嘿呼嘛,就是必胜的意思。”原来是国宝啊,吉祥物来着,方道士明白了:“这样,怎不见那活佛,西凉国师陀迦落?”提到陀迦落,陈平明锐的目光之中也有了一丝忧虑:“是的,陀迦落还没有来,他的禽兽大军也还没到。”

    陀迦落是一个可怕的人,传言他神通广大,能御飞禽可驱走兽,而他的禽兽军团可抵百万雄师。何况他有左膀右臂,一个西凉第一勇士呼巴次楞,一个多知多闻的喇嘛摩罗,更有座下一头黑虎,是为万兽之王。雪山上的活佛,酷似空悲的老喇嘛,带着他的密宗传人就要来了,真不巧,这三个人方道士都认识,那头黑虎他也见过:“呵!好厉害!”陀迦落可以看透人的心思,可是没有人知道陀迦落的想法,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陈平说,这回陀迦落是一定会来!

    生老病死,无不苦难,轮回往复,寂灭解脱。

    陀迦落要是来了,方殷定会问他一句:你怎不去死?你怎不解脱!

    “嘿呼嘿呼!嘿呼嘿呼!”四面八方数十万人齐声高呼,滚滚如雷的声浪似乎就要将凉州城淹没,敌众我寡,实力悬殊,雄霸肃杀的气息已然扑面而来!呼啦啦!脚抬起,大地也似震颤了!轰隆隆,是落足!地动更是山摇了!这才是真正的大场面,威伍雄壮不能形容其万分之一,哗啦!哗啦!哗啦!战争的洪流已将涌至,喀踏!喀踏!喀踏!铁蹄踏过坚硬的砂砾——

    “哇!大车!大车!”无禅大叫,欢蹦乱跳:“牡丹姐姐!快看!”

    “大屁!那是战车!屁都不懂!”牡丹神将身披火红战袍,以君临天下之威祸国殃民之姿指点江山道:“无禅!护驾!”牡丹是神将,无禅就是副神将了,花中之君王这是御驾亲征,自然要有个亲兵鞍前马后伺候着:“是!”牡丹神将还是那个模样,一身大红衣裳像个火凤凰,可惜没有战盔战甲,试过了,全部都要大一号儿:“冲!冲!杀啊——”

    还没打起来,场面挺热闹,有牡丹在的地方自是消停不了,何况还有无禅:“冲!冲!杀啊——”无禅有样学样,却也还是一身灰sè僧衣,灵秀刚刚给他剃过了头,皮sè青而鲜亮,摸上去手感还是那样地好:“二姐父!二姐父!”人马个头儿小,车的个头儿大,在无禅看来那些今早随军来到的大车更是威风神气:“那个是甚么车?那个又是甚么车?那个那个——”

    “军备辎重车、铁甲冲城车、八轮望楼车、六轮云梯车、四骑甲士车、双骑驽炮车……”二姐夫就是有学问,陈平指指点点如数家珍,无禅听得眉开眼笑连叫厉害厉害,当然牡丹会不屑一顾地撇着嘴说,历害个屁!无论多么宏大的战争场面,在牡丹和无禅眼里也不过小小儿戏,只因这一场惊天大戏不过刚刚拉开序幕,而这小两口儿尚自懵懵懂懂不知就里——

    摆开了打,光明正大,简单直白攻与防的较量,隆景军西凉军双方本无秘密可言,任何奇谋妙计在这里都是行不通的。至少看上去是这样,所有的一切就如同西凉城这坐四四方方的石头城一样简单,这完全就是硬对硬的碰撞实打实的较量。一方城墙坚固众志成城,一方兵强马壮士气正盛,战鼓接地号角连天,举世震惊的一出大戏就要开场!

    五十万人,三万余人,一座千年古城,四方坚实壁垒。

    城是静默的,人是静默的,与西凉大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时凉州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们,人人平静而又沉默,几乎就是悄无声息。城中三万余人,城头只有万人,相较城外层层叠叠合围起来的兵车人马,尤显寥落。却也刀枪在手,却也甲盔在身,有人是在忙碌着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多半是在静默伫立沉默面对——

    没有人笑,没有什么可笑。

    极少有人说话,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平静坦然,丝毫不乱,便就是此时凉州城头隆景军的形容写照。而另外两万余人,包括方老将军,此时仍然躺在城中的石头屋子里面,睡大觉。该说的早就说过,该做的早已做好,一如城头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青灰石块与一口口铁锅之中沸腾的桐油,准备功夫做足,自是安然固守。石与油,兵与甲,城头上所有的一切都是简单到了极致,充满了原始的意味,却又玄机处处。

    十年的时间,方老将军和他的子弟兵一起将凉州城改造,这完全就是一座石头堆起来的城。只看城头,已见端倪,方正的石长方的石砌为城垛,垛高丈许,却无垛口,前后双垛,似是一条巨大笔直的壕沟。而宽可四骑并行的城头甬路之上亦有大石小石块块堆砌高低错落,人于其间如有天然屏障,是为防弓驽石弹之用——

    垛厚五尺,双垛十尺,十尺为丈,甬路丈半,这城墙直有两丈半之厚,也就是一间正房的厚度!全无花巧,巨石为垒,可说牢不可破,完全坚不可摧!凉州城是一座简单到了极致同时也坚固到了极点的城池,是为夜千千万万将士无数个rìrì夜夜心血汗水浇铸而成,同时也是千万人智慧的结晶,因为合理,因为合适。

    是有许多门道,且不一一细说,但既有守城便有攻城,矛与盾破与立同样是亘古不变的话题,万事万物如是,凉州城亦然。以数十万之众辅以刀兵器械,共力加之即使一座巍峨高山也将夷为平地,城再坚固,终究死物,因之真正左右战局的仍是镇守在凉州城中的隆景将士,他们才是这座坚实堡垒之中的铁血魂魄!石是血肉他们是骨,而大父,方老将军就是凉州城的,主心骨!

    通!通!通!隆!隆!隆!呜————————————————

    角鼓震天,西凉军动,万千铁蹄化作密集的鼓点,齐齐一步踏下便是平地雷起轰隆隆!

    轰!轰!轰!隆!隆!隆!嗡————————————————

    马嘶车滚,尘土漫天,四面八方箭雨齐发如团团黑灰蝗云腾起遮天蔽rì,以为宣战!

    聊表敬意,以为洗礼!

三十 兵临城下

    说打就打,不用废话!

    便就“嗡”地一声沉闷大响,千万箭羽破空万千弓弦激荡震动了耳膜,方殷只觉眼前霎时一黑瞬间天光掩蔽,心里一紧不由失声而呼:“呵!”箭在半空中,似云又无声,近了!近了!直似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箭雨已至,当头落下,如天威降至,嗖嗖嗖嗖嗖嗖嗖!尖利的破空声混杂入耳更是惊心,嗒嗒嗒嗒嗒嗒嗒,噼里啪啦哗哗哗,那是铁镞与羽杆落在石上——

    躲在墙垛下来听,竟是格外悦耳动听!

    “打雷啦!下雨啦!”无禅蹲着身子抱头大叫,情绪激动兴奋异常:“方殷大哥!牡丹姐姐!”

    “别乱嚷嚷!烦死人了!”牡丹端坐,抱臂倚石,一派大将风度:“哼!”

    左右与后方数块高大长石,恰好和墙垛形成了一个三角屏障,并非紧密相连,却是箭雨不侵。四个人躲在里面,空间还是有些狭小,所以牡丹嚷嚷完了无禅就跑了出去,而且是手舞足蹈东跑西跑:“哈哈!好多箭,好多箭啊!哈哈哈哈!”轰隆隆!轰隆隆!外面在打雷,哗啦啦,哗啦啦,外面在下雨!马蹄声车轮声脚步声喊杀声直如惊涛骇浪,一浪高过一浪,近了,近了,近了!

    箭雨还在下,前赴后继,断了又续,一轮一轮似无止休。

    “十轮箭礼,以表敬意。”陈平抱膝而坐,嘻嘻笑道:“西凉的兄弟们知道我们人穷箭少,这是好心好意送礼来了。”这出乎了方殷的意料,这里所有的事似乎都是出乎方殷意料:“送礼?兄弟?好心好意?”是的,陈平说道:“他们尊敬我们,正如同我们尊敬他们,他们这是在向我们敬礼同时也是借此立威,是要彰显他们必胜的气势和雄厚的实力。”

    原来如此,有礼,有理!

    摆明了就是来打仗的,摆明了就是来杀人的,说那没用的废话又有何必?

    方道士,还以为,是会叫骂一番或是理论一番,讲讲道理说说正义,你来我往客气客气。

    没有客气,这不是演戏,这不是说书,也不是演义。

    十轮箭礼,不要太客气!

    忽而一寂!

    雨停了,雷收了,似是云开雾散了。

    方道干忍不住扒头去看,一时心中眼里尽是惊奇:“哇!好多人!”

    已是近在眼前,不过一箭之地!

    披挂齐全的战马,各式各样的战车,铁甲钢盔错落,刀枪箭戟林立!敌军来了,千军万马,然而所见仍不过一鳞片爪,只是真真切切!他们是西凉国的人,方殷可以看清他们的模样,多半高鼻深目肤sè黧黑,多半强健有力体形高大,方殷也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那是英勇无畏的表情,那是凛然决烈的表情!

    是的,陈平大哥说得对,是水火不容,是生死相见,也是兄弟。

    大海般辽阔的草原上,一群群云朵般的牛羊,热情的篝火红红的笑脸,飞扬的裙角舞起的鞭发,哈!谁人才是天空上的雄鹰,谁人又是草地上的牛粪,那沉睡在记忆长河之中的一条美丽珠链犹自熠熠发光,而终于一朝醒觉,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歌,那些舞,那烈火般炽热的感情从来不曾遗忘,多么可贵多么纯洁又是多么值得珍惜——

    醇香的美酒哟,成群的牛羊。

    美丽的大草原哟,是我家乡。

    纵马草原上哟,百灵在歌唱

    格桑梅朵哟哟,美丽的姑娘。

    我是天上的雄鹰,钢铁一般的翅膀,我在放声地歌唱,翱翔四方。

    你是娇柔的花朵,风中吐露着芬芳,跳着动人的舞蹈,独自守望。

    格桑梅朵还好吗?想是嫁给格rì图了罢!格格玛还好吗?爱哭爱笑的小姑娘有没有长大。格rì图也来了吗?格朗族的勇士都来了吗?他们也曾是方殷的兄弟,帮助过方殷关怀过方殷,把方殷当作朋友当作亲人。一年,又是一年,往事历历分明就在眼前,而如今却是互相敌对势不两立,更是刀兵相见你死我活——

    仍是迷茫,化作感伤,千万次地问也是同样没有答案。

    为什么。

    那一刻是静默。

    天与地,与人,一般静默。

    十轮箭礼已过,西凉军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勒马驻足而观,齐齐静默。

    而隆景军似是雨后chūn笋般从城头冒了出来,一个一个又一个,与之对望,一般静默。

    rì落,星起,星殒,rì出,这短暂又漫长的静默就是一条线——

    黑与白,夜与昼,生与死,是决择。

    “嗡!”终是城头上万箭齐发,箭shè四方南北东西,以为还礼。

    不及万箭,只数千支,其势寥落却也凌厉,居高临下shè在一面面盾牌上shè在车甲之上,西凉军一般毫发无伤。一阵丁丁当当清脆响过,好似绵绵细雨打在长阶之上,却似滴滴清水洒在油锅之中,轰!轰!轰隆隆!轰隆隆!山呼海啸刀马嘶鸣,沉重的战车滚滚轮动,金戈铁马带着无尽杀伐之意席卷而来,血肉与钢铁共铸的浩瀚战争洪流再次涌动!

    马是铁甲,车为掩体,盾是防线,十万西凉军全力猛冲!

    是十万,十万人已经足够,多则自相践踏反受其乱,这是一众骁勇善战的西凉军,而不是有头无脑的一群莽夫。仍是四面合围,东南西北各两万五千人,数千战马数百战车,余者其后遥遥观战,擂鼓呐喊以为鼓舞:“通通!通通!嘿呼嘿呼!通通!通通!嘿呼嘿呼!”其时旭rì升腾,光耀大地万千气象,这一处却是尘霾四起声动八荒,使人心cháo澎湃热血激荡却又盈垒胸中无法消散的无尽压抑:“呜——”

    一块大石高高飞起,远远飞落,喀哧哧轰地一声大响,砸中了一辆铁甲冲城车!车为木制,外覆铁皮,其势不能当,瞬间四分五裂瘫垮于地:“中了!中了!”一声欢呼震天起,无禅和尚欢喜跳叫,是为两军交战奏功第一人,当然这是牡丹神将的功劳:“干得好!哈哈!再来!再来!”牡丹大叫,意气风发,牡丹就像是一团跳跃的火,已为战意杀气勃然催发:“杀!杀!杀!”

    然而道道洪流肆意奔涌势无可阻,无禅所击起的也不过一朵小小浪花,转眼之间铁马战车齐至,西凉大军已是兵临城下!一声呼喝,石如雨落,于高高城墙上面投下的大小石块杀伤力更甚于箭雨万千,只听处处轰隆隆处处哗啦啦处处闷哼惨呼处处有人倒下,但见猩红的血水已然染红了大地染红了城墙染红了战车铁甲,这场旷rì持久的攻坚战一上来就是格外激烈惨烈异常!

    “好玩么?”陈平仍然抱膝坐于墙角,笑嘻嘻地说道:“不急着看,过来聊聊。”这不好玩,方殷的心在颤,方殷的手在抖,鲜血已经刺痛了方殷的眼:“呼!呼!呼!”方殷说不出话,气也喘不上来,心中尽是悲凉悲伤甚至悲恸之意:“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方殷本就是一个看客,为什么,因为方殷根本就是一个累赘!这里人人各司其职英勇奋战,而方殷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多余的人,帮不上忙,碍手碍脚,而且只会婆婆妈妈哭鼻子:“陈平大哥——”

    “哈哈!”陈校尉今天无事,轮休,来到城头也不过是带着这个小兵长长见识:“不哭不哭,坐好了,听我说。”方殷依言坐下,黯然垂下了头,也是着实不忍见:“哎!”战事如火如荼,喊杀惊天动地,两个闲人便就坐在墙角一个旮旯里头,说着那不闲不淡的话:“打仗是用人打,打仗也用钱打,比如这箭,啊——哈——”

    陈平手里拈着一支白羽箭,打着哈欠说道:“西凉军jīng于骑shè,五十万军士半数以上佩弓挂箭,挂的是箭袋,一袋四十支,一人佩十袋。”方殷心不在焉,也是委实不知陈平在说什么:“方才十轮箭礼出尽,当有三百万支箭羽shè出,十箭可值一两钱,便是整整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方殷你说,这是不是一份大礼?”

    可不就是一份大礼,三十万两银子,方殷想都不敢想:“陈平大哥,你又来了!”陈平就是爱算计,这又变成一财迷:“乌河图就是有钱,一人四百支箭,以三十万人计就是一亿两千万支箭,也就是一千二百万两银子,啧啧!”方殷闻言一惊,这个数字着实让人心惊:“可不是!这只是箭的开支,还有弓,还有装备器械,还有车还有马还有粮,这,这,天!啊——哈——”

    不错,不错,打哈欠是会传染,做算术也能将心踏实:“隆景国库之中也不过常年备着千万两银,不及西凉箭羽开支一项,其军备辎重粗略估算一下,若以金计当有数亿两之多,可谓是金山银海,哈哈!”陈平摇头一笑,轻抚背后城垛:“若以金计,金砖来砌,可以再造这般一个凉州城,纯金打造,不差分毫!”石头城,黄金城,说来威风听着神气,可是方殷还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是啊,可是陈平大哥,你说这些作甚?”

    说这作甚,只为找到根本,陈平一语方殷更是心惊:“若你坐上帝王的宝座,若你金玉满堂妻妾成群,若你极尽富贵荣华与人奉若神明,你将如何?”争霸天下?唯我独尊?是的,人的yù望是无止境的,贪婪的本xìng,想必就是这场战争的真正原由。却也不尽于此,方殷苦笑道:“陈平大哥,莫要说笑,有话还是直说。”

    “凉州城并不好打,隆景的天下也不好夺,这些乌河图心里自然明白。”陈平笑道:“但他要打,因为他怕,怕的是乌努乌骨乌哈他的三个势力最大的儿子,西凉王年已老迈,一将撒手归天西凉国必定四分五裂,何况也许他根本就等不到那一天——”谋朝,篡位,父子反目,兄弟相煎,在陈平的口中方殷终于了解到一些原本就想不到的事情,残酷的事实真正是使人寒毛直竖心中惊竦:“乌河图要他的三个儿子前来送死,哪怕用金山银海用五十万人来陪葬,西凉王只能有一个,而他的儿孙还有很多。”

    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尤甚,这果然是一局棋。

    贪婪之yù从来都伴随着恐惧之心,因为得到必然会伴随着失去。

    这是帝王之术,以一己之私利置千万人于水火,这就是冷酷无情的西凉王,乌河图。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肠!”方殷低低咒骂一句,又恨恨道:“该死!”

    “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无禅在叫,或说哭喊:“呜——”

    “闪开!我来!”牡丹尖叫,并以狂吼:“你个不中的用的,孬种!杀!杀啊——”

    一只鸟,一个人,双双盘旋在凉州城的上空。

    一圈,一圈,又一圈,然而再无圆满。

    无悲喜,也无声。

三十一 疯狂的石头

    无禅抓起一块拳大的石,掂量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是了,丢将下去,是会砸死人的。

    暗道一声阿弥陀佛,无禅和尚已经准备临阵脱逃了,自无禅丢出了第一块大石,稀里哗啦砸烂地了一辆大车,无禅就已经胆寒了。

    或者说是,心虚了。

    就像一个小孩子,忽然醒悟到做了一件错事,还给很多很多的人看着。第二块石头,无论如何也是丢不出去了,无论大小,无论砸到车,砸到人,无禅认为都不好。这是一种罪过啊,无禅已经犯了错,就在无禅深刻反省并深深自责的时候,那些马那些车还有那些人通通疯了也似冲了过来,而大大小小的石头已如雨点般落下——

    用我们的无禅来见证死亡,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当先就是上千匹马昂首扬蹄奔将过来,因之负车载重,所以速度不快。所以在密集的石头雨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只得默默承受。是有铁甲披挂,然而石块高空落下势大力沉,只听得扑扑扑扑夺夺夺夺一阵闷响,眼前是乱石崩飞尘土飞扬。人于其后,车在其间,首当其冲的铁甲战马就是第一道防线,它们几乎是齐头并进迎着雨点般的石头冲向了坚固的城墙——

    但诡异的是,第一波石头雨过去,它们的阵型丝毫不乱。而且忽然不再嘶鸣,只余身后铺天盖地的喊杀声,它们低下了头它们扬起了蹄就向地直直地向前奔去,似是全然不知迎接它们的是什么。奔及城下二十丈许,迎接它们的是一波更大的石头雨,而万千羽箭后发先至,死亡的镰刀终于挥出,生命的收割就此开始。

    箭雨呼啸,锋利的铁镞穿过扬起的尘霾,准确地shè在低垂的马颈和奋起的马腿上,那是厚重的铁甲无法覆盖的地方。喊杀声震天,听不到箭矢入肉的声音,但灰白的箭羽支支傲立皮肉之上微微颤动,它们想必会很疼。其后石雨,更大更密更沉重,砸在它们的身上就要砸断它们的脊梁,可是它们一般承受默默不语,向前向前向前进——

    那时,无禅已经惊呆了,仍自双手举着一块千斤的大石。

    是的,它们是要低下了头,以免锋利的箭矢shè入气管shè入咽喉,以免沉重的石块击中脸面击中额头。这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但当先死的是马,及至城下十丈先后有马倒毙,一匹一匹又一匹,缓缓倒下,消无声息。一般诡异的是使得无禅惊奇的是,没有悲嘶没有呜咽甚至没有濒死之前的抽搐,一匹一匹又一匹的马儿就那样平静而安详地死去,卧于沙场,似是入眠。

    忽然,震耳yù聋的喊杀声也听不到了,车马于城下五丈处终于停住,又是一个刹那间的宁寂。数百辆直若房屋大小的冲城车与云梯车的缝隙之中,无禅怔怔望着一张张的脸和一只只的眼,许是无禅的表情太过惊愕许是无禅的眼神太过纯净,无禅看到有很多的人很多匹马很多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和无禅对视,直与无禅一般茫然。

    为什么?

    那时无禅不知,方殷也在问陈平,为什么。

    俄顷一声呐喊,缰绳脱手车缰斩断,数百幸存的马儿扬蹄昂首欢嘶而去,浑不顾箭羽在身筋折骨断!它们的使命已经完成,它们的生命得以保全,它们可以再次高高昂起头颅任那四蹄翻飞,任那滚滚烟尘于身后肆意起舞!号角四起,鼓动八方,一浪高过一浪的呐喊声中十万西凉兵士共数千战车团团围聚在凉州城下,攻城就此开始——

    杀戮就此开始。

    那时,无禅是在南方城头,与方殷一处。

    方殷不忍去看,而无禅已是惊呆了,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

    石头雨,似瓢泼,一波一波又一波,死过了马开始死人,轰隆隆也哗啦啦。石头砸在战车上,沉闷的断裂声响,石头砸在战甲上,沉闷的塌陷声响,闷哼声起,惨呼声起,无处不沉闷,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沉闷地走向死亡。无禅再也丢不出石头,可是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不会心慈手软,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越过战车砸得人是头破血流筋断骨折,居高临下的沉重石块如雨落下,巨大的战车厚重的盔甲也是抵挡不住:“轰隆隆隆!哗啦啦啦!咕碌碌碌!咯吱吱吱!”

    绞盘转动,高高的云梯缓缓立起,如千条巨龙出水,钩援待攀——

    绳索拉动,圆大的铁槌引而待发,如千支巨矢在弦,悬而不动——

    通!千槌齐擂,地动山摇!

    大阵仗,大阵仗,杀戮已开始,死亡在进行。

    轰!铁石撞击,尘土喧嚣!

    大场面,大场面,城池在颤抖,天地在颤抖。

    钩援未及攀上城头,隆景将士仍应以石,最简单的石,最沉重的石,最有效的石,最坚硬的石,无尽的石雨砸塌了砸烂了一辆辆的车,砸死了砸伤了一个个的人,这就是地利之优,隆景军占尽优势:“无禅!无禅!快砸!快砸!”牡丹大吼尖叫,又惊了无禅的心:“白rì做梦,丢魂儿了你!就知道傻站着看,你个笨蛋!”

    是了,无禅是在做梦,无禅看到牡丹姐姐吡牙咧嘴费了牛劲去搬一块儿大石头,可是搬不动,已经恼羞成怒急眼了:“大笨蛋!二傻子!过来帮忙!还不过来!”无禅是大笨蛋,无禅也是二傻子,但无禅有的是力气:“是,是,是了!”千斤的大石,无禅轻松举起,然而无禅仍然感觉眼前发黑胸闷气短,心里空空的也是慌慌的:“这,这,不对!”这是无禅从未有过的感觉,无禅一时六神无主,没了半点主张:“这不对!这不好,不好!”

    做个好人,做对的事,这是无禅和尚的做人原则。

    然而说来简单,好与坏,对与错,常常是难得分将出个一清二白。触目惊心的是死去的人,一个个的人,如同一匹匹死去的马,静悄悄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或是仰面朝天双目大睁,在厮杀声中惨叫声中在高低起伏的明暗光影之中对比格外鲜明。在这里,生死只隔一线,不是凉州城厚实的城墙,而是薄薄的窗户纸一张:“扔啊!快扔!砸他个稀巴烂!砸!砸!”

    牡丹姐姐在吼叫,牡丹姐姐很勇敢,不比无禅:“不!不!不要打!无禅不要!”无禅语无伦次,脑海之中一片混乱,无禅想不明白他们是来打打杀杀那是他们不对,可是无禅就这样打杀了他们无禅也不好,无禅也不对:“师父——师父——”无禅已经哭了,无禅只觉举在头顶的大石重若万钧就要将无禅压垮,其实无禅也是一个胆小鬼,和他的方殷大哥一样:“呜呜!呜呜!”

    每每在无禅没了主意的时候,心里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灵秀师父,可是灵秀师父不在无禅身边:“这可怎么办呢?这是为什么呢?”轰隆隆,轰隆隆,覆着铁皮的巨大木槌擂在城墙上,吱嗡嗡,吱嗡嗡,高高竖立的云梯眼看就要攀上城头,当战火并了浓烟冲天而起当鲜血染红了大地,也只有无禅一个人举着大石傻傻地立在那里想东想西:“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是了,灵秀师父不在,还有方殷大哥,那时无禅的方殷大哥同无禅一样也在思考人生:“无禅!不怕!”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殷大哥发话了:“砸!砸!砸车!砸车!”是了!无禅恍然大悟,登时神力迸发:“呜——”

    喀哧哧,哗啦啦,一块大石从天而降,一辆大车稀里哗啦:“哈哈!是了!”

    不砸人,只砸车,无禅又笑了,这是一个好办法:“呜——”

    大石沉重,不能及远,但是无禅可以:“呜——”

    砸死人是不是,砸坏车也不好,可以没有车,他们就爬不上来啦:“呜——”

    爬不上来,只得退开,那就不用再送命啦:“呜——”

    无禅双臂连振,一块块的大石飞起,无禅奋力掷出,一块块的大石落下,呜呜的沉重破空声着实使人胆寒,稀里哗啦喀哧哧城下一时开了花!是了!无禅有的是力气,无禅的力气很大很大,无边的勇气又回到了无禅的身上,无禅举重若轻神威大发!一辆一辆又一辆,一辆一辆又一辆,一块块的大石头就好像长了眼睛,准确地落在了一辆辆的云梯车与冲城车身上,惊呼作起欢呼作起雄浑的呼声:“无禅!无禅!”却掩盖不住一声爽利脆亮:“无禅——”

    “方坏水儿,你个胆小鬼!缩头乌龟!”牡丹得意万分,哈哈大笑道:“看看!看看!看看我家无禅!”方坏水儿愁眉苦脸,缩着个脖子干巴巴地坐在墙角,看上去果然像个缩头乌龟:“你行,你来。”在血与火的战场之上,在生与死的考验之前,总有人会禁住不住山一样大的压力败下阵来,像个熊包像个软蛋:“哼!那还用说!看我的!”牡丹嘴里骂着,可是心花怒放,当下抓过一块拳大石头猛力掷出:“你个蛮人!杀!”

    因为常年砍树,牡丹膂力极强,这一石笔直飞出声势大作,挟一股恶风,砰地击中了那个蛮人的胸口!这是天外飞石,蛮人势不能当,当下一声闷哼扑倒在地转眼全无声息,毙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一举奏功,威风无两,牡丹得意大笑:“怎么样?怎么样?看着了没?瞧好了罢!这就叫杀人不眨眼,本神将的胆子那是比天还啊?”

    声是戛然而止,却见那蛮人捂着胸口缓缓爬将起来,猛地啐出一口血,嘴里又恨恨骂了一句甚么,终是怪眼一翻瞪将过来——

    竟是笑了。

    那一眼何其凶狠恶毒,那一笑又何其讽刺戏弄,白白的牙上闪动着红红的血光,终于亮瞎了牡丹神将的一双水灵灵的惊恐大眼:“啊呀!不、不、不是我干的!”

    呼——呼——呼——呼——

    牡丹一手抱头缩着脖子蹲在墙角,一手飞快拍着胸口呼呼大喘:“我地个娘!吓死人了!”

    而千百石块呜呜破空之声不绝于耳,其间声势最大的还是无禅掷出的石头!稀里哗啦!稀里哗啦!无禅是于南方城头上,从东直直杀到了西,无禅已然xìng起,完全不觉疲累。方殷不行,牡丹也不行,真正镇守城头建立奇功的还是无禅!砸坏了车,把人打跑,了不得也不得了,凉州城的这一场攻守大战却是南面结束得最早,是因为无禅一心只想多救他个命几条——

    得大悲大智大勇力,降龙虎伏心魔,救度一切众生,是为佛之武道。

    一念智生,只有大慈悲,方得大勇力!

三十二 邪恶的味道

    攻城之术,贵在神速,以多击寡弥补地势之劣,这是西凉军的策略。而所谓战术,无非料敌机先并以随机应变,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法是死的人是活的,活学活用才是上策。凉州城的城墙太厚,巨木铁槌也是轰之不破,成百上千辆冲城车多半也是作为掩护,城头是高高在上刀兵不及,西凉军士亦以弓驽与之对shè。

    只二三十丈,弩箭劲疾且利,狂风骤雨般地浇落在城头,在铁盔重甲的弓驽手掩护之下,千百云梯齐齐攀援城头。隆景军士一般早有准备,一般盔重甲坚,任驽箭加身亦是毫发无伤,或持弓驽与之对shè,或掷石块以为重击。一块块的石头很平凡,但在这里就是一个个威力无比的大杀器,凉州城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石头,以一万敌十万,隆景军一样占尽优势。

    震耳yù聋的冲杀声从未止休,cháo水一般的西凉勇士挥舞着斧钺刀枪已将冲上城头,斜置而上的高高云梯负着软甲皮胄的战士呼啦啦攻上,梯是不堪重负,咯吱吱地颤响似是呻吟。有甲无盔者有之,坦胸赤膊者有之,这原本就是人海战术,同样是最最简单也是最最有效的打法。只得如此,厚失其快坚失其利,用生命的堆积来搏取胜利,这是攻城的代价。

    凉州城,不好打。

    但谁也不是傻瓜,是有血气但非鲁莽,这并不是无谓的牺牲。

    陈平大哥说了,这一次,只是试探xìng的。

    方殷无话可说,用十万人的命来试探城墙到底硬是不硬,西凉军果然是大手笔。

    陈平已经离去,打着哈欠走了,说了陈校尉今天不当值。

    说了,要方殷自己看,可以四处转转。

    铁血杀场,只当儿戏,也许他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

    也许他也一般,不忍心看。

    南面城墙上上下下的战斗要结束得更早一些,因为无禅,无禅和尚用疯狂的表现完全震惊了,更是彻底征服了城上城下的每一个人!但凡是辆冲城车或是未及上人的云梯车,无禅飞掷大石尽数砸毁,其准其快其高效表现,就是守在城头与之并肩作战的大力士们也是自叹不如!城上的人在笑,城下的人傻掉,是有云梯车只余了数十辆再冲再杀无异送死,人数优势已失,正是进退不得——

    通!通!通!南方军营战鼓齐擂,声密势疾,忽将城下军士又如cháo水般退去,数十云梯皆弃,留下满地狼藉。是白乌旗,乌合亲王的人马,说不上丢盔弃甲也是灰头土脸,当先落了一个大败亏输颜面无光的下场。正是福祸相倚有失有得,乌合亲王手下的将士败退下去最早也是折损人数最少,单只无禅一人,足以影响战局。

    当然,这只是战局之一。

    这是一个好办法,对的事情无禅是一定会做,并且坚持:“砸!砸!冲!杀啊——”无禅高举着一块大石头又冲上了西南方的城头,准备如法炮制砸车救人:“闪开!闪开!哇呀呀呀呀!无禅我来啦!”一颗光头映着太阳,强健的臂膀直若托天,无论何时无禅都是与众不同的:“哇呀呀呀!”扑通一声响,大石落在地上,砸中了无禅的脚:“啊?”

    无禅浑然不觉,无禅又一次怔立当场,灰扑扑的僧衣隐现于熊熊火光。

    这一面不同,无禅来晚了。

    当其时桐油泼下烈焰腾空,灰黑sè的道道浓烟冲天而起,红通通的火舌席天卷地肆虐无边,灼灼的热浪滚滚而来燎及发肤!眼是脆弱的,双目已迷离,高高的云梯烧将起来有若条条茁壮火龙,西面的城下已是尸骨成堆一片焦黑!心是脆弱的,泪水又落下,烈火吞没了一辆辆的车一个个的人,呼号啊惨叫啊伴随着一道道翻滚着的身影落下,场面那是惨烈血腥又红火热闹:“火,火,火——”

    无禅失神,喃喃道:“烧啊,烧啊,烧。”

    当其时千矛突刺,无禅眼见数十西凉勇士一举被锋利的长矛捅了个对穿,人是先后坠落,身上犹自着着火。云梯为铁铧木所制,坚硬无比刀斧难断,因此隆景将士泼油引火,并以矛戟相应。西凉军损失惨重,上千人的已然死于城下,相较而言仍是守城一方大占优势,可说巨大的压倒xìng的优势,只因脚下这座坚固高大的石头城池:“香,香,好香!”

    没有人理会无禅,无禅感觉好香,好香的味道。

    木的香味,油的香味,衣的香味,烟的香味,此外还有人的香味:“咝——”

    是肉的香味,原来人的肉烧熟了,也很香。

    “哈!”这是一个邪恶的想法,无禅被自己吓到了!

    更为邪恶的是无禅竟然感觉肚子饿了,更为更为邪恶的是无禅竟然竟然流口水了:“方殷大哥——方殷大哥——”这是一种罪过啊,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无禅合该天打雷劈被打下十八层地狱:“牡丹姐姐——牡丹姐姐——”无禅跑掉了,大哭大喊着跑掉了,跑掉的时候无禅心里头还产生了一个极为邪恶可说非人的想法:“太师叔祖说鸡鸭鱼肉无禅可以吃,那么人的肉无禅能不能吃呢?”

    非但城西如此,城北城东如此,无禅是可以独当一面,但无法镇守四方。

    奔至城南,军容整肃,城上安静无比,城下一片死寂。

    没有人在笑,这并不好笑。

    奇怪的是无禅找不到方殷大哥和牡丹姐姐了,无禅茫然看去,那一处角落是空荡荡的。

    奔至城东,悲剧重演,战火肆意烧烤,邪恶香味入鼻。

    “方殷大哥——牡丹姐姐——呜呜!呜——————————————————”

    举目无亲,孤苦无依,无禅很可怜,无禅已经找不着北了。

    大浪淘沙,三人成虎,也不过是三只纸老虎。

    包括无禅。

    当然无禅和尚还算好的,无禅只是感觉到饿,而方道士已经吐了:“呕!呕!呜哇——”

    稀里哗啦!

    “一边儿吐去!你个窝囊废,下流坯!”其实方道士还算争气,因为牡丹神将已经要尿裤子了:“喂!不许偷看啊!”

    稀里哗啦!

    两个人,在东北角,方道士以弯腰呕吐作为掩护,牡丹神将蹲在旮旯解了一小手儿。

    这很邪恶,邪恶的味道。

三十三 且休

    走在城头,头顶箭雨斜掠而过,而心头是无边无际的压抑。

    就如同手中的钧天剑,仍是那样沉重。

    是不同,大不同。

    这一柄剑老夫子是要方殷带在身边,时时刻刻,就连睡觉也要抱着它睡。人与人之间是有感情,人与剑之间也有感情,孔伯伯说当你与它建立起了亲密无间的感情,它就会帮你实现你的梦想。可是方殷没有梦想,儿时的梦想早已被现实的世界埋葬,如同这一方晦暗的天空下满是硝烟的铁血战场,如同这里每一个人都将会面临的生存与死亡。

    不战,只看,方老将军说,就当是看戏。

    所以凉州城头会多出一个闲人,拎着把剑四处游逛,身披甲胄无所事事,一脸无奈心中凄惶。是的,这里原本就不需要方殷,方殷只是一个添头儿,从来都是。是该看一看,长一长见识,在这里杀戮有如儿戏而死亡更是寻常,人命就像毫不值钱的草芥一样。是该好好看看,好好见识一下,当知这残酷而又血腥的场面弥足珍贵,因为真实。

    没有天下无敌,没有万夫莫当,没有神话没有传说,真正的战场就是这样。如果城下乌压压密密麻麻的人是一万只老鼠的话,那么就算是一头大象冲进去也会被瞬间撕碎,皮毛血肉无存骨头也得嚼成渣!甚么威风凛凛霸气横生,甚么以一敌万单挑八方,事实就是事实总是被无限夸大,每每都是无数次的神化造就了一个人的神话,以战争还原以现实破灭——

    破除虚妄,不切实际的理想,也许这就是方殷此行唯一的收获。

    方殷在看,看着鲜红的血流在灰黑的甲上,看着一条条火龙般的云梯上一个个的人掉了下去就像一个个麻袋一样。方殷在看,看着惨白的骨骼裸露在血肉外面,而城下的尸骨已然层层叠叠堆将起来,与断木桐油混了衣发轰轰烈烈燃烧起来,化作火海。烤肉的味道方殷也能闻到,是很香,也很邪恶,方殷只觉胃里一阵阵翻腾就要吐了:“呼!呼!呼!”

    屏住呼吸,喧嚣摒弃,方殷走得很辛苦,一路走来格外漫长。

    行至城东,东南方向,方殷看到了一个老熟人,车斫。

    漠北刀王,车斫。

    车斫身长八尺,宽肩宽肩乍背细腰长腿,双目如电!车斫身披软甲头上无盔,厚重锋利的雁翅刀映着旭rì,正自一刀斩下!刀快且利,势大力沉,锋芒所至坚硬的铁桦木亦不能当,喀哧哧云梯断裂无可攀附,呼啦啦其上数士西凉勇士坠落,哀嚎翻滚于火海之中!一刀,一刀,又是一刀,刀刀如此!梯断,梯断,又是梯断,杀伐果断!武功并非无用,在这时车斫一人便可抵得百人千人,能建奇功的不止无禅一人:“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无禅的呼喊声远远传来,万千喧嚣之中犹自清晰入耳,响亮无比:“无禅——无禅——”方殷回头看去,自是不见无禅,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声音小得就连自己都听不到:“哎!”叹一口气,却见牡丹大呼小叫挥舞着刀忽忽飞跑,满脸通红似是急得不行:“茅厕!茅厕!不行了不行了,啊——————————————————————”

    人有三急,马虎不得,上个茅厕也要搞得这般大张旗鼓惊天动地,这也只能是牡丹神将了:“你个闲人!快!带我去那个,那个那个!”

    “那个?哪个?”方道士傻道。

    “你!”眼见他明知故问,更可气幸灾乐祸,牡丹神将急怒攻心:“去死罢你!”

    “方坏水儿!”便就一刀断头,下手狠辣无比:“你去死!”

    方坏水儿跑掉了,缩着脖子夹着尾巴,又像一条丧家之犬:“你个疯婆,活该憋死!”

    城头没有茅厕,城里才有茅厕,牡丹神将百密一疏,眼瞅着就要活活儿憋死了:“牡丹姐姐——牡丹姐姐——”

    “无禅相公——无禅相公——”远水解不了近渴,无禅又不是茅厕,再说乱军之中牡丹神将也是晕头转向找不着北:“这死和尚!跑哪儿去了!”当然大活人总不会给尿憋死,没有厕所还有旮旯儿,找个背人之处就地解决,此为上策。牡丹忽忽飞跑,牡丹大声尖叫,牡丹才是凉州城头那道最为醒目最为独特的风景,在这火辣辣的油锅之中又添一道脂粉香料:“闪开!闪开!要死了要死了,啊————————————————————————”

    但也没有人理会她,无论她怎么折腾,此时城头上的千万隆景战士已化作凉州城的一部分,一张张冰冷沉重的脸,一块块无心无情的石。烈火在燃烧,战斗在继续,西凉人马死伤惨重而隆景军士坚不可摧,只因他们脚下这座坚固厚实的城池。破城槌擂之不破,云梯车力所难及,以万人敌十万人已经足够占尽优势,地势之优在这里发挥得是淋漓尽致!

    是有门道,没门,有门道。

    行至正南,城门之上,方殷终于明白了。

    凉州城没有城门,只是因为不需要,四方城门只是四条狭窄的石头通道,车不能入,破无可破。内有隆景军士持大斧长戟严阵以待,人数不多,各三五百。其外西凉军士视为乌有,皆弃而不攻,只因若是一拥而入,这狭窄的石头通道就是一条死路。事实就是此路不通,通也不通,这是独具匠心的设计,这是一座极易守又极难攻的城。

    易守难攻,反之亦然,方殷只是不明白,若西凉军又以围困而非强攻,隆景军又将如何应对?难入,也难出,四面八方合围之下地利的巨大优势同样也是一个巨大的劣势,待得粮草用尽又将如何?岂不困死城中?莫非背水一战?莫非还有援军?方殷不明白,也许方殷应该去问方老将军,但方殷的木了的脑袋又一次开始运转,已经有点儿开窍儿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当然能进又能出,才是门道。

    头脑渐渐清醒,心神略略宁定,可是胃里的翻腾还在继续,烦恶的感觉苦苦压抑之下仍是一**地上涌。这样的场面方殷不是没有见过,长江连坏岛上老夫子持剑诛杀群匪的城面也是这般血腥,但那时多了几分风轻云淡的闲适,不比这里无边无际的晦暗沉重。侠为仁之怒,此处又何解?在这里谈及侠义论及仁慈无异痴人说梦,不切实际又是不合时宜。

    鲜血在流淌,尸体在堆积,立在凉州城头上想东想西的不只无禅一个,方殷同样茫然不解无所适从,拎着钧天剑再次漫无目的地缓缓前行,穿过石林穿过人群,孤魂野鬼也似。行至东北角,眼前是火势稍霁,鼻端血腥气更浓,这一处战况愈加惨烈几近血肉相搏,方殷眼睁睁地看着那百十西凉勇士挥舞着斧铖冲上城头——

    狰狞的脸,狂热的眼,足踏燃烧的云梯飞扑而来,他们是勇敢无畏的战士。但迎接他们的同样是矛戟突刺,同样是大刀阔斧,同样是誓死坚守钢铁一般的战士,扑!矛戟刺入身体,噗!血是喷溅如泉,夺!刀斧砍到骨头,哧!血是喷涌成河,惨嚎与呜咽更是扭曲了脸,渐渐失去神采慢慢空洞的眼,一边倒的屠杀不要命的冲杀,腥风血雨已然笼罩了这片血sè天地!

    其间一人,黑衣劲装,面目英挺身形矫健,一杆长大乌黑的浑铁枪使得是如龙似蛟,出必见血,破腹封喉,林般的甲衣兵戈之中格外显眼。此人名为杨承祖,正是当年翼州牛家比武招亲之时登台献艺的那个青年,方殷并不识得他。但无论他是忠烈之后还是武林高手,此时的他不过是坚守在凉州城头的一个小兵一名战士,却是这个友爱团结的大集体是这个亲密无间的大家庭之中的一员——

    引以为荣,值得骄傲!

    方殷不是,所以方殷黯然地低下了头,一时汗颜。

    却不料正逢一西凉勇士凌空飞扑,杨承祖一枪如电,破胸而入透背而出,收枪之际一道血箭于其人胸前狂飙而出迎头shè至!不及惊呼,方殷不觉侧身,血箭劲急击于石上飞溅,溅得方殷脸上身上星星点点万朵梅花:“啊!”正是心下一悚,却见那西凉勇士悍勇无比,重伤之下依然嗬嗬狂吼着挥舞着长刀飞扑而来:“嚓!”嚓地一声,干脆利落,其间刀光还是斧光闪过方殷没有看清,只见得一物冲天而起却是半个脑袋,霎时血雨漫天红白齐落,**黏糊糊又是身上脸上星星点点:“呕——”

    生吃人脑,更加邪恶的味道。

    方殷再也忍受不住,一声干呕,却呕不出,说来那个难受劲儿几yù抓狂:“呼!呼!呼!”

    “死了!死了!”牡丹慌不择落狂奔而来,看上去也快要哭了:“要死了!”

    一个旮旯儿,背人之处。

    上策就是,牡丹神将蹲在墙角就地解决,方道士背身呕吐作为掩护。

    通通通!通通通!稀里哗啦通通通!

    擂鼓鸣金,攻城结束。

    还得说是牡丹神将,一尿就浇熄了战火,事实如此,千古奇谭。

    城下西凉军如cháo水般退去,车甲皆弃,东南西北四方平静如初,无人欢呼。

    只余残火哔剥,耳畔轰鸣如雷。

    外焦里嫩无数。

三十四 败笔

    首战大捷,当记军功。

    “……是役,西凉殁一万三千二百五十一人,七千五百四十二马,三千三百六十车,伤者不计其数。”三花张口即来,两名随军书记官奋笔疾书:“苍天助佑,皇恩浩荡,此役我朝将士轻伤十二人,无重伤者,无殉亡者,经此一役……”

    三花的话,水分很大,大到牡丹神将都听不下去了:“我!我!说我!”

    “咳,咳。”尽管水分很大,但有一点三花没有造假,隆景将士一个人都没有死,这是一个奇迹:“义勇人无禅,毁车八百七十二辆,英勇无敌,当记头功……”牡丹神将拍案而起,怒道:“放屁!我!我才是头功!”三花点了点头,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接着一本正经说道:“义勇军首领牛牡丹,英勇过人,斩敌二百五……”

    所谓义勇军,只有四个人:牡丹,无禅,方殷,阿乌。

    三花的战后统计数据完全就是凭空捏造,当然好处也有方道士一份儿:“辅国大将军之子方殷,同为义勇人,杀敌一百三十八,舍生忘死浴血奋战……”听到这里牡丹再也听不下去了,怒吼指点道:“好了好了,屁话少说!好处呢?好处!”三花屡次被她打断,心中大为不满,可是不敢发作:“捷报送出去,好处自然来。”

    又一时,整整三大篇捷报写好,画押盖章封札,三花十分郑重地交给了牡丹:“咳!”牡丹十二分郑重地接过,并咳一声以为暗号儿,然后传唤道:“阿乌——”

    阿乌的身份只有一个,就是信使。

    一只鸽子飞上天空,融入黑夜,消失不见。

    阿乌立在高高的旗杆之上,目送,衣袂旗帜共飘扬。

    堂堂的阿乌大人,在军中只能作为一名编外信使,这委实是有些屈才了。

    可是阿乌喜欢这里,阿乌喜欢这里的味道,这里没有yīn谋。

    只有阳谋。

    一个人眼界有多宽广,要看他站在什么样的高度,阿乌大人站得比所有人都要高,因此能够更多地领略到无边风景的美妙。灯火通明处处,营帐连绵四方,一簇簇的火光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使阿乌不由得又一次文思如泉涌诗兴大发作。可是这一次,阿乌强自压抑住了吟诗的冲动,因为此时任何吟咏都是不合时宜的,阿乌流泪了。

    因为有人在唱歌,阿乌在听。

    古老的歌声,苍凉的歌声,豪迈而又优伤的歌声,那是对于死者的缅怀对于亡灵的安抚。阿乌流泪了,尽管阿乌听不懂,只有歌声能够超越语言的界限,诗词不成。三花的话是有一些夸张,但西凉军的确是死了四五千人,数千人的生命就在短短的小半个时辰失去,那样残酷血腥的场面即使铁石心肠的阿乌也会动容——

    当然阿乌心肠很软,所谓铁石心肠只是阿乌自以为。

    阿乌杀过人,杀过很多人,但是阿乌的心情从来都没有这样地沉重!

    为什么?

    一个问题,困扰着四个人。

    因为这是战争,懦弱犹疑妇人之仁要不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应该如同这一座石头城,冰冷沉重,没有感情。但人不是石头,是人就有感情,正如同石头也能为人遮风挡雨提供庇护,铁血无情的杀戮过后同样也有温情的一面展现出来。便于晨间西凉鸣金收兵之时,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们同时放下了手中的刀枪弓箭,人人都似极为默契,没有进一步地行动。

    那时城下还有千百伤者,死人堆里余烬之中哀号翻滚,隆景军没有砸死他们shè杀他们。战斗结束了,能走的走掉了,能爬的也爬走了,但仍有奄奄一息尚未气绝的。默契就是,在半个时辰以后,数千西凉军士赤手徒步而来,默默带走伤者默默运走尸体,而城头上的隆景将士一动不动。整个过程悄然进行迅速完成,直至城下只余车甲兵器死马,所有人都走了,无论死活。

    那时没有仇恨,那时只有尊敬,那时的沉默都是默哀,不分敌我。

    死去的人将焚于烈火,皮融骨消,散于风中。

    火是残忍的,燃烧了血肉还有魂灵。

    火是光明的,将黑暗中的丑恶焚尽。

    是的,阿乌心里明白,这并不值得庆祝,半点都不。

    无论胜负。

    “怎不说话了?”老夫子看过一眼,笑道:“是不想说话,还是无话可说?”

    是无话可说,方道士盘坐于地,将钧天剑横置于膝:“呼——”还是想吐,又吐不出,头晕脑涨心里发毛,说不出的烦恶感觉:“哎!”长吁,短叹,现在的方道士就像是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不死,形容举止比老夫子还要老上三分。饭是吃不下,觉也睡不着,眼看着就是将行就木半截身子入土,没有几天好活了:“罪过罪过,南无阿弥陀佛——”

    无禅在打坐,雷打也不动,老夫子在下棋,眼看又要输了:“方大将军,你瞧,这个小兵还会念经。”方老将军话不多,但每句话都是一针见血:“他不会念经,他是吓到了。”完全正确的判断,极为准确的形容,方道士根本就是受到了惊吓,就像是一头驴子受到了惊吓,不说驴话偏说人话:“恩啊——恩啊——”

    这是撒娇了,小方殷需要爱抚,最好有个温暖的怀抱,最好有双坚实的臂膀,最好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唱着催眠的歌谣:“我困啦,睡觉觉。”于是,方殷躺了下去,将头枕在无禅的腿上,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睡觉。甚么都不可靠,只有无禅可靠,淡淡的暖意传来,忽而心中宁定烦扰尽消:“无禅,无禅,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无知无觉。

    担当不起,就先放下,一觉醒来天下太平:“啊——哈——”

    “他很聪明,也很听话。”孔老夫子将棋子一一放入棋匣,轻声说道:“老方,我说的话,你还是再考虑一下。”

    方老将军摇了摇头,缓缓起身:“我不信命,但我赌不起。”

    “你杀人是为了救人,他也将会和你一般。”老夫子皱起了眉头,目光咄咄分毫不让:“他的路由他来走,由不得你来左右。”

    “我是他爹。”老将军淡淡道:“你不是。”

    “哈!三无将军!”老夫子冷笑:“无胆无能无壳,怪不得旁人骂你!”

    到此为止,老将军一走了之。

    老夫子无可奈何。

    说不过,就不说,不辩方为至辩之辩,方老将军说话与空闻方丈是一个风格。争论是有很多,分歧只有一个,孔老夫子是说天降大任,父业子承,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必须要由方小将军来担当。这又与陀迦落活佛所说的话不谋而合。但方老将军只有方殷一个儿子,为了再一次避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方老将军想要将方家世代相传不得善终的魔咒打破。想将他一层层地包裹起来,就连自身也化作一个坚实的壳,将他藏于其间。

    只想让他平平安安地,活着。

三十五 真正大人物

    方老将军爱兵如子,平易近人,全无一丝烟火气,好似一尊泥菩萨。

    可是泥菩萨也有个土xìng儿,这一天方老将军终于勃然大怒,让凉州城里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大早,三花公公就给他从被窝里头拎了出来,大冷的天儿还穿着单衣,乌黑着眼圈儿耷拉着眼袋,没化妆的脸青红皂白,看上去可怜巴巴就像一个冤死鬼:“啊——————————————————————”

    三花的尖叫声惊天动地,又像是一个惨遭凌辱的良家妇女:“好心当成驴肝肺,没良心的人!天呐!都别拦着我,让我死!我不活了啦——”是指着鼻子骂的,一点儿也不给三花留脸,没有人胆敢这样对待三花公公,没有人:“没良心杀人啦——救命啊救命啊——秀秀——阿梦——牡丹姐姐——”

    准确地说,是用剑指着鼻子,无论如何三花的花容月貌不能就此毁掉:“方大将军息怒,三花也是好心——”说话的是孔老夫子,也就是三花口中的阿梦,孔老夫子这也是好心好意过来劝架了:“木已成舟,你就由他,反正——”可是没有用,没有人能够平息方老将军的怒火,发威的病猫已然变作一只真正的大老虎,两眼一翻六亲不认!破口大骂!指着鼻子!孔老夫子是第二个被骂的,一样给骂得抬不起头没脸见人,死了也不冤:“哎!”

    以上三人当年号称孔方兄弟姐妹花,却也另有一号:一虎、一狐、一伥。事件的起因就是,狐假虎威的孔老夫子和为虎作伥的三花公公合谋算计犬子小方道士,使得虎父方老将军火冒三丈气急生疯,这是要大义灭亲了:“哎呀呀,一大早儿动刀动枪的,吓死个人!”好在还有牡丹姐姐,为三花小弟出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依我说——”

    “咳!”方老将军咳了,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直若晴天霹雳平地雷起,当下在场的人齐齐变了脸sè,哗啦一下齐齐拥将上去将三人围住,刀架于颈,怒目而视!牡丹神将就是第三个被骂的,众人齐骂:“疯婆!闭嘴!”由万千宠爱变为万千唾骂,不过方老将军一声轻咳,这一声牵肠挂肚咳碎了许多人的心,更有人是失声而哭:“大父!大父!”

    大父身体不好,每个人都知道。

    惹大父生气的就是死罪,千刀万剐也是罪不可恕:“呜————————————”

    无禅忽而大哭,当场泪如雨下:“方殷大哥!方殷大哥!”

    习惯xìng的依赖,却是一语中的,今天这一场批斗大会完全就是因为无禅的方殷大哥,可是方殷不在。其实方道士最冤,方道士已然被禁足了,给方老将军关在屋里,闭门思过。军功可以冒领,三花一向胡作非为方老将军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一次不同。凉州城的战事不可以涉及方殷,便就是方殷的名字也不许落在纸面传入朝庭,这一点方老将军已经严重地jǐng告过三花——

    如有犯,斩立决!

    可是三花做了,而且是明知故犯,浑然不管曾经对方老将军指天对地信誓旦旦。

    三花没有这样大的狗胆,必然是孔老夫子怂恿的,方老将军已然想通。

    主要还是,牡丹得意之下说漏了嘴。

    还有一个关键人物,阿乌。

    只以上几人,捷报本是送不出去的,方老将军着实是小看了阿乌大人——

    “鸟人!”父子同心,阿乌就是一个鸟人。

    方老将军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去拭嘴角,所有人提心吊胆地看着,看着那方白绢素芙蓉。

    好在没有血。

    所有人齐齐松了口气,这才将心落定。

    不过一点小事,牵动万千目光,这已经是父子之间的感情。

    下面的事情不需方老将军动手,也不用动嘴,在场三个罪魁祸首当下来了个五花大绑,只待发落。没有原因,大父生气了就是原因,不用罪名,惹大父生气就是罪名,这里的敬重这里的宠爱只会加之一人付于一身,这里的人心中只有大父。三花本也明白,所以昂首挺胸就像一个慷慨就义的英雄,老夫子心如明镜,此时一脸歉意心里那是偷笑着了,只有牡丹瞪俩大眼糊里糊涂:“关我屁事!疯了罢都!”牡丹专门儿给绑得玲珑浮凸身姿毕现,在场人是大饱眼福:“无禅!无禅!快来救我!啊——————————————————————”

    牡丹的尖叫,比三花只高不低,有禅无禅都给她吓跑了:“师父!师父!呜呜!呜呜!”

    无禅跑掉了,慌不择路跑得飞快,像一条漏网之鱼。

    灵秀不在,灵秀脱身事外。

    至于望风而逃的阿乌,已经有人去搜捕了,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是的,可以开庭了。

    昨晚的两名随军书记官,作为污点证人,把罪责都推给了三花。

    三花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又以醇厚正直的嗓音指认着老夫子说,全都是阿梦出的主意,而自家只是被迫的,屈从于其yín威之下。

    老夫子辩解,或说狡辩,更是诬指道,夫子老糊涂了,只是无心之失,此事始作俑者另有其人,当追问义勇军首领牛牡丹。

    牛牡丹无话可说。

    因为冒领军功,给人当了枪使,人心是有多么险恶而牡丹是有多么纯洁,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牡丹就是牡丹,有一说二甚至不用动脑,说,大声地说!是无禅!

    至此真相大白,幕后黑手是无禅和尚。

    这是一种聪明的说法,因为再清楚再明白的事情说到了无禅那里也是昏天暗地分辨不清。

    这是一个愚蠢的决定,因为往傻子身上栽赃的本身就是一件愚蠢的事情,没有人会相信。

    好了,可以宣判了。

    孔老夫子无罪释放,牡丹三花阿乌各领三十大鞭,以肃军纪。

    这就叫空口无凭,一个yīn谋家,两个实施者,老夫子有不在现场的证据。

    方老将军看过一眼,那一眼是极为无奈,以及一丝责备。

    老夫子眉开眼笑。

    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谁人也不会当真,就连牡丹神将都看出来了。所以牡丹也笑,笑得很美,很甜,很开心的样子。

    但鞭子上来了,而且又粗又长,军令如山,是真打。

    而且是,打屁股!

    看热闹的多了去了,四下是满满当当,就连房顶上都是人,每一个人都很开心都很兴奋,无数只眼睛不怀好意地瞄向牡丹姑娘的屁股。但谁来行刑是个问题,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更别提拿鞭子抽了,这里的大老爷们儿貌似粗鲁其实都是怜香惜玉的,牡丹姑娘放心得很。还有三花,也打不得,别看三花公公此时乖得就像一只小猫眯,出了凉州城也是一只凶残无比的大老虎,谁也得罪不起的。

    所以,解决方案就是,二人互打,双鞭互抽。

    三花大喜!

    三花公公就好这一口儿,无论抽人还是被抽,三花公公都很高兴。

    松开绑以后,两个人各持一鞭,三花打量着牡丹的屁股,牡丹打量着三花的脸。

    “哇呀呀呀呀呀!”三花不是个好东西,牡丹更不是善茬儿:“啊哈哈哈哈哈!”假凤斗虚凰,好戏又开场:“牡丹!牡丹!抽他!抽他脸!”三军尽开颜,巴掌震天响:“三花!三花!下手!下手啊!”有人大吹口哨儿,更有人拿来锣鼓咣咣地敲,气氛非常之热烈场面非常之壮观:“呜嗡——”

    忽就数十斗大石块从天而降,以雷霆万钧之势当头砸落:“轰!轰!轰隆隆!”

    天崩地裂,尘土飞扬,就在一转眼间,牡丹发现三花消失了。

    所有人都消失了。

    眼前只有一块黑黝黝的大石头,危临于顶,劲风袭面:“啊————————————————————————”

    “哎!”方老将军叹了口气,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来。”孔老夫子端坐对面,泰然自若:“这局没完,接着再下。”

    这不是玩笑。

    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何况老皇帝说出来的话。

    捷报传出,谕旨当下,老将军不明白老夫子为什么非得要把方殷变作一只蚂蚱,和老自家捆在一条绳上。不为功名利禄,不为富贵荣华,那些事情本也入不得老夫子的一双慧眼,难不成是又说天下?当然老夫子的良苦用心老将军比谁都明白,生气归生气,糊涂也难得,没奈何这盘棋还得和他下。说是真生气,生气也是假,这一回举棋难定的是老将军,老将军的心事老夫子同样明白得很,他这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心安的理由——

    方殷的命运注定不同,与其苟活一世,不如名垂青史。

    又一将军,出自方家。

    无须任何军功,只要一个身份,三个老家伙都知道方殷即将迎来的是什么——

    仍是老将军,狡猾的老皇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天赐良机,来讨好他。

    轰隆隆!哗啦啦!

三十六 神箭传人

    是投石车,重型投石车,城外四方五百步内一字排开各架数百辆,如巨人擎天甩动手臂,将乌云般密集的石弹一轮轮抛shè。不止投石车,亦有弩车,上千辆巨型弩车架设于投石车之前有如群兽伺伏,獠牙就是十尺长的巨弩。这就是炮,越过高高的城墙,一轮石弹,一轮巨弩,西凉军动用了大规模的杀伤武器,遥遥相对的凉州城就似在狂风暴雨之下飘摇:“真有钱!”陈平赞叹道:“这就是花钱如流水,当真大手笔!”

    仗一开打,陈校尉就彻底变成了一个财迷,战场上所有的人畜器物都给他换算成钱,还拿着支笔在账本上记。当然打仗必须要花钱,当然即使是巨弩石弹也动不得凉州城,凉州城头是石搭的坚实掩体而城内是石砌的低矮房屋,似乎天塌下来也能扛得住。隆景将士们都躲在里面,坐听风雨声,安然谈笑中,这一次的袭击是立威也是震慑,无关攻城。

    陈校尉心思聪敏,就是对自家的小妹夫无禅和尚摸不着底:“无禅?”

    无禅哭丧着个脸,猫着个腰,冒着枪林弹雨来了:“呜呜,二姐夫,呜呜——”

    “哈哈,谁又欺负我家无禅了?”陈平左右看看,并不见牡丹:“无禅不哭,来,到二姐夫这里来。”无禅是个老实孩子,不过没有人敢欺负无禅,因为无禅有一个极为强硬极为霸道的靠山:“没有,没有人欺负,呜呜,这都怪无禅呜呜——”所以,欺负无禅的也只有他的悍妻恶妇牡丹了,陈平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又是牛牡丹,好个母老虎!无禅,听陈平大哥的,咱不要她了,休了她!”

    无禅一屁股坐了下来,摇头叹气,脸上yīn云密布。

    陈平低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事实上是,牛牡丹另结新欢,无禅已经被休了。

    新欢,也是旧爱,自然是阿乌。

    关键时刻无禅和尚总是不给力,英雄救美的不是阿乌就是阿乌,因此牡丹姑娘这一回真正是下了决心将之抛弃,从此一心一意地投入了阿乌的怀抱:“去!一边儿玩去!看见你就烦,走开!”这是牡丹说的,当时牡丹正娇柔无力梨花带雨样软绵绵地躺在阿乌哥的怀抱里而阿乌正以饱含深情海枯石烂的目光地加以抚慰,二人檐下相偎依:“我算是瞎了眼,你说我嫁谁不好,怎么就偏偏嫁给了你?这就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啊,要不说红颜天妒好人没好报,我这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以上省略一千八百二十五字,反正就是牡丹越说越气,悲从中来,一怒之下休了无禅。

    无禅听出来了,意思就是,牡丹姐姐不要无禅了。

    伤心总是难免的,无禅当时就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无禅说都是无禅的错都是无禅不好可是牡丹姐姐你不能不要无禅,因为我爱你。这是原话,催人泪下,可是牡丹姐姐只用一句话就将无禅打发:少来,我不用你爱,去爱你的方殷大哥罢!

    无禅明白了,这个“我爱你”不能多说,说多了就不管用了。

    就好比泪水是珍贵的同时也是廉价的,总是哭哭啼啼的像个怨妇,难免让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于是无禅擦干了眼泪,黯然离去。

    有意思的是,无禅之所以又哭,是因为找不到他的方殷大哥了。

    无禅很是担忧,又怕他给石头砸死,所以惊慌失措四处寻找,找来找去找到这里。

    陈平哭笑不得。

    痴男怨女,欢喜冤家,当然二姐夫不以为然,牡丹总是有口无心的。

    这是传统,阿平哈哈大笑,其后陈平想到了牛家的另一母老虎月季,终于笑不出了。

    如果陈平活着回去,一定会被她活活吃掉的。

    如果陈平战死沙场,那么就是一尸三命,月季已然有了身孕。

    月季说陈平啊,你要是死了千万不要急着投胎,黄泉路上等着我们娘儿俩,这也是原话。

    抛下妻儿,还有爹妈,你说这是为哪般?

    “咦?”无禅瞪大眼睛,奇怪道:“二姐夫,你也哭了?”

    “哎!可不是!”阿平无奈一笑,扬声叫道:“侯羿——”

    侯羿一名弓箭手,神shè手,箭法高绝:“在!”

    转眼钻进来一个,圆脸,圆眼,圆墩墩的身子,冲着无禅吡牙一乐:“是他?”黑黑的脸,白白的牙,鲜明的对比强烈的反差:“啊?”技艺超群称之为奇,这是一个奇人,无禅还不识得:“是他,带他去shè箭。”陈平点点头,又拿了纸笔勾勾划划,不忘加上一句:“shè旗。”侯羿喜形于sè,两眼放光:“是!”

    并非偶然,早有安排。

    所谓强驽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其时西凉战车距城头有五百步之远,箭不能及,况有盾甲相护,人亦不能伤,驽车投石车远攻之下隆景军只能被动捱打。当然西凉军也知城池坚固,巨弩大石亦不可摧,投shè一时便又消停下来,只给城中留下满目疮痍碎石狼藉。这是一个好机会,其时rì上三竿,无禅随侯羿立于正东城头,学shè箭。

    左右闲来无事,上千兵士围观。

    侯羿是个神箭手,可开六石弓,旁人shè不到候羿可以:“你看——”

    弓是铁胎弓,箭是雕翎箭,臂如生铁铸,弦如月儿满!

    箭羽未出城头已是欢呼作起,侯羿当真是众人公认的军中第一,但见铁镞直指正前方一辆巨大的投石车:“嗖!”

    箭是平平飞出,及远微坠,夺一声钉入车身横梁正中,不偏不倚。

    城头人人欢呼,一时心悦诚服,几名shè箭好手见状也是来了兴致,一般弯弓搭箭去shè。却也一般有所不及,即便是堪堪shè至,也无力shè入木梁。西凉军jīng于骑shè,自也不缺箭术高手,声落处千百羽箭呼啸而来,正是遥遥对shè。也是一般,不及城墙其势已尽,先后坠落于地。偶有数箭高高飞起落于城头,也是忽悠悠软绵绵,没有任何杀伤力。

    侯羿这一箭,已将数万人比了下去:“无禅,你来。”

    无禅大喜,早将牡丹阿乌的糗事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个无禅可是练过,和他的方殷大哥一起:“好!”对于这种直来直去的事情无禅是有过人的天分,眼明心定,更是神力惊人,侯羿早见无禅便知他是块好料,无禅这个徒弟是候羿主动和陈平要来的:“弓拉满,探左肩,两脚开立肩同宽,放松,吐息——”弓弦几将圆满,无禅是轻轻松松毫不费力,也不用扳指,肩臂与弓箭浑然一体凝定如山:“无禅!无禅!”众人又是齐声呐喊,单这一手儿就是人人佩服,候羿也是心下暗赞:“眼着心着,箭靶一线,shè,shè我落箭之处。”

    “嗖!”

    一箭平平飞出,其势笔直一线,其快更胜候羿,却是准头有失:“啊呀!”没有shè中,无禅惊叫一声,众人齐声惊呼:“哎哟!”同样的六石弓,同样的雕翎箭,这一箭是擦着横梁下端飞过远远落下,钉在西凉军车与营帐之间,直有六百步之遥!这不奇怪,隆景军中也有几人使六石铁胎弓,可是谁也没有候羿shè得远:“再来!”

    “嗖!”

    又不中,失之毫厘谬之千里,shè箭是一门很深的学问。

    “再来!”

    其间的诀窍,是要无禅自己摸索,无禅shè出六箭无一命中却也毫不气馁,更是乐在其中。

    “嗖!”

    候羿不动声sè,却是心下狂喜,一个天才的神箭手就在候羿面前:“就这般shè,shè中为止。”

    “嗖!”

    候羿匆匆离去,再也掩饰不住一脸喜意,无禅浑然不觉可是这里的人都知道原因——

    翊麾候副尉,家传宝弓神箭,弓名“九曜弓”,箭名“shèrì箭”。

    罗汉shè箭,神迹再现!看来,今天是要大开眼界了!

    shè金乌!穿黑虎!焚王旗!

三十七 九曜射日

    王旗是有四面,正东正南正西正北各一,金乌腾翼黑虎隐爪,猎猎飘荡风中。

    “嗖!嗖!嗖!”

    这是一个yīn谋,可是乌骨王子并不知道,乌骨王子本身即有万夫莫当之勇,箭术亦为西凉军中第一人。

    “呜!呜!呜!”

    候羿来时,无禅正与乌骨王子遥遥对shè,城头上万人围观,城下十万人围观,而且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这是比箭术,也是比胆识,更是比的军威士气,这一阵两个人是谁也不能输,一时箭出连珠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夺!夺!夺!”

    无禅是个老实孩子,只shè车,不shè人。无禅也是个聪明孩子,只片刻之间便已窍要通达箭术jīng进,正前方的大车横梁上尺许之处已钉入十数箭矢,此时雕翎出时无一不中!

    “脱!脱!脱!”

    乌骨王子也是一名神shè手,骏马会挽雕弓,铁羽乌骨哨箭,箭出破空有若鬼哭,其疾其快其远不逊无禅。一般每箭必中,箭箭头面及胸,但乌骨王子已经有些手软了,西凉无人不胆寒!

    “无禅!无禅!罗汉!罗汉!”城头欢呼震天,一浪高过一浪,四下渐趋宁寂,直至再也无声:“隆景!隆景!必胜!必胜!”这一场,乌骨王子已经输了,无禅将身立于东方城头正中垛墙之上,头顶煌煌天rì,脚踏巍巍青石,昂然之姿凛凛之威,正是金身罗汉,一如天神下凡!任他箭矢加身,不能伤及分毫,无禅shè的是车而不是人,气魄度量更胜一筹!

    这是有人怂恿,绝非有意为之,每当无禅大出风头的时候都是这样:“无禅,来!”

    “是!”无禅不再shè,一袋箭shè完了。

    一个和尚消失在城头,乌骨王子颜面无光,西凉三军颜面无光。

    大石巨弩落了无数,不及无禅一人夺目,一方只觉索然无味,一方自是心花怒放!

    这还没完。

    昨天砸车,今天毁旗,乌合亲王倒霉完了,现下轮到乌骨亲王。

    朔风于北来来,正将一杆大旗高高招展于东方,其上金乌灿烂辉煌,可不就是一个太阳!

    莫急着走,好戏开场!

    先说九曜弓。

    弓以雪山柘木为体,本白牛角为腹,铁钨合金为脊,弦为犀胶牛筋丝麻糅制,其sè乌中带赤,长及五尺,是为九石之弓,非千钧之力不能开。这是一张神弓,可比三国时期吕布辕门shè戟用的龙舌弓,可比西楚霸王所用的霸王弓,是侯羿的传家之宝。当然那些神弓都是玄铁弓身龙筋为弦,只是传说中的传说,至少侯羿这样认为。侯羿可开六石弓,勉强能开七石弓,这张九曜弓他自多次试过,至多能开寸许。

    已经到了极致,侯羿活了三十来年,能开八石弓的见人都没有见过。

    今天见到了。

    侯羿的爷爷的爷爷说,这张弓根本就不是人用的。

    无禅拉开了。

    侯羿的爷爷说哪个神人拉开了这张神弓侯羿你就拜他为师,你对着祖宗发誓。

    侯羿发过誓。

    学无先后,达者为师,侯羿是服口服五体投地:“满了!满了!”是满了,再不满就断了,无禅拉开九石弓就像拉开六石弓一样轻松,毫不费力。众人心悦诚服,纷纷以为神圣,在场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并不容易。弓箭界有一句话,力举万斤鼎,难开九石弓,只因发力的方式有所不同。无禅就是这样,拥有无穷潜力,不断给人惊喜:“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啊?”

    再说shèrì箭。

    shèrì箭就简单多了,通体铁制,杆直镞锋,比寻常羽箭长大一些,只尾羽样式略有不同。尾羽为薄细铁片雕制,其数为五,形长且细,远逾凡箭。之所以通体铁铸,是因为木杆飞羽根本就担不住九石之弓的力道,若非如此箭出平衡难保准头偏失,九曜弓的巨大威力自然大打折扣。九曜弓,九石之弓,shèrì箭亦为九支。

    有效shè程之内,此箭可穿甲盔,能裂木石!

    侯羿虚情假意拜过了师,已经是急不可耐了:“竹筒、火药、油脂、麻布、引信——”

    说到这里众人都明白了,原来是要发shè远程火箭!

    金乌招展,正当shèrì!

    军营之中材料齐全,不一时备齐,油脂混了火药入筒,麻布填充,引信外置,缚于箭头之后:“准备——”

    哧一声响,引信点燃:“放!”

    嗡地一声,shèrì破空九曜嗡鸣,只见袅袅轻烟之中一道淡淡虚影——

    shè空。

    王旗距城头八百步,高高立于望楼车之上,shèrì箭是擦肩而过其势犹不绝,远远落入千步之外的营帐之中:“哗!”众人齐齐一声低呼,心中震惊也是失望,须臾箭落之处光火乍起霎时火焰升腾,那处马嘶人呼一阵大乱!无禅没有shè中,侯羿意料之中:“再来!”又一火箭,搭挽于弦:“眼着心着,箭靶一线!”

    哧——嗡!

    又偏,高出一线,只差毫厘!

    众人又是齐齐一声低呼,人人痛惜不已人人跳脚顿足,九支shèrì弓已是用去其二,莫非神箭也是shè不落金乌:“心箭合一!靶是一点!”连营之中又是火起,此时乌骨亲王帐下军士也都反应过来了,shè的那是神箭,目标正是王旗!心箭已然合一,那靶无限放大,便于万千喧嚣之中万众期待之下无禅看是不看,着也不着,却是找到了两点之间那一条无比清晰的线:“哧——”

    无禅本是一个天才,侯羿引火恰到时机:“嗡!”

    第三支shèrì箭以穿云裂石之势shè出,非直线,有微弧,shè远不shè近,shè高不shè低,白rì不见天边流星陨落,风中投入大旗又无声息——

    shè金乌,穿黑虎,势尽之时对穿王旗!

    一时死寂。

    轰将星火炸开,腾地烈焰燃起,这是灿烂辉煌的一刻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刻,值得在场所有人铭记:“无禅!无禅!罗汉!罗汉!”万人欢呼,惊天动地,璞玉浑金泥沙脂粉不能掩:“无禅无禅!神箭罗汉!无禅无禅!神箭罗汉!”金乌黑虎付之一炬,神箭罗汉勇shè王旗,隆景将士们自是欢天喜地击掌相庆,西凉军乌骨亲王帐下完全已经炸了营!

    王旗代表什么?代表的是西凉王乌河图,代表的是西凉军的军威与士气,代表的是尊严与荣耀信仰与光明,一朝焚于烈火化为乌有,这绝对是奇耻大辱,更是不祥之兆!军中有不少年长者,心志不圣者以及信仰坚定者呼啦呼啦呼啦啦一片一片地跪倒,匍匐于地,对着那高高在上的一杆光秃秃的旗杆呜咽叩拜,余者呆若木鸡。乌骨王子横刀跃马驰骋其间愤怒咆哮,声音大得就连城头上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shè他!shè他!无禅,shè死他!”

    乌骨王子已经够倒霉了,回去还不知道怎么和他亲爱的父王交待,黑sè金乌旗千千万万而金乌黑虎王旗乌骨王子只有一面,乌骨王子都快哭了。当然无禅不会shè死了他,无禅的石头只会砸车无禅的弓箭也不shè人,何况神箭传人的任务只完成了一半。乌骨兄弟的王旗一面也没了,乌努大哥的王旗却有两面,乌骨正自为难要不要和他讨要一面:“呜——呜——呜——”

    却听得西方号角吹得呜呜呜呜连绵不绝,似乎是示jǐng,大敌入侵有人偷袭!

    这还没完!

    乌骨王子明白了,乌骨王子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这是一个游戏,与时间赛跑的游戏。

    当无禅当先跑到西方城头正zhōng yāng的时候,对面数十人已将攀上高高的望楼车,其上一面大旗金乌蔽翼黑虎扬爪,猎猎飘荡风中!

    “无禅!”侯羿终于放声大笑:“快!”

    风水轮流转,今天吹是的北风,乌合乌骨倒了霉,乌努也是跑不掉:“哧——”

    又shè黑虎,再穿金乌,神弓九曜箭shèrì:“嗡!”

    只一箭。

    “无禅!无禅!”无禅再建奇功,当得万众称诵!

    “记功!记功!”无禅功高震主,城中人人争睹!

    当无禅被众人前呼后拥着像一个得胜大将军一样归来,当无禅不知所措只得摸着光秃秃的脑袋嘿嘿傻乐,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能够给无禅最大也是最好的褒奖:“啪!”

    那是左脸一记耳光:“无禅!你要死了!有好事儿也不叫上我!”

    “叭!”

    那是右颊一记香吻:“干得好!好样儿的!不愧是我家无禅!”

    牡丹说过不要无禅么?说过么?

    “亲一个!亲一个!”根本就没有么,从来都没有过!痛并快乐着,一心一意的:“对嘴儿亲,对嘴儿的!”

    “啵!”

    牡丹的心,从未改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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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