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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三)

    【有事耽搁了,下一章改在十二点发。[书签:.]之后应有的两章照常。】

    秋色降临在北方的大地上。

    一座由帐篷组建的城市,也依照惯例出现在辽国庆州西北伏虎林边。

    人马车辆数以万计,大大小小的帐篷如同夏日雨后的蘑菇,一眼都望不尽。在最中心的位置上,甚至有了由高阔都有一二十步的大帐和一条条竹木组成的廊道缀连起来的宫殿——天子理政的省方殿,寝居的寿宁殿,接见部族藩属的八方公用殿等等。

    这些以宫殿为名的帐篷皆以木竹为柱,以毡为盖,柱上施以彩绘,锦缎挂于四壁,绣龙黄布铺设在地面,窗、帘皆以毡为之,外面罩着黄油绢。

    这就是辽国皇帝的捺钵。

    大辽皇帝四时巡守国中,镇服四夷。所居住的行在,便称为捺钵。冬捺钵设在广平淀,春捺钵设在鸭子河,夏天在吐儿山,而秋天就是在伏虎林。狩猎、放牧、理政、接受领下部族的觐见,辽国的军政大事都是在捺钵中完成,这是沿袭了两百年的传统。不过换做了如今的大辽天子,就是在狩猎之事上用心多了一点。

    一声声模仿着鹿鸣的号角,宣告着今秋的第一次狩猎即将开始。

    辽国的权臣,如今的北院枢密使、被封为魏王、太师,赐姓耶律的耶律乙辛,也在自己的帐幕中换好了猎装,从帐中走了出来。耶律乙辛少年时以相貌出众而被兴宗皇帝和皇后看重并提拔,如今年岁虽长,但掌控朝政日久,使得他浑身上下的气度也更加不凡。

    “太师!”耶律乙辛的亲信,北面林牙萧得里特正好来到帐门外,神色间有些惊慌,凑近了低声对耶律乙辛道:“太子那边似有异动。”

    “不用慌,耶鲁斡翻不了身。都安排好了,这两天他近不了天子身边。他亲娘都因通奸之罪被赐死,他这个太子还能在位子上多久?”

    耶律乙辛毫不在意的叫着太子的小名,拿着条鲜肉逗着站在左臂上一只彪悍骏捷的海东青。这只得自东海女真,又是由他自己亲自训练出来的猎鹰,是今秋狩猎的关键。要把想皇帝服侍好,稳固自己的地位,就需要随时服侍在身边,不能让那一位坏了兴致。

    萧得里特脸上显着急色:“不仅仅是太子,还有宫卫那边……”

    出于贵戚为侍卫,著帐为近侍,北南部族为护卫,武臣为宿卫,亲军为禁卫,百官番宿为宿直。侍卫、近侍、护卫、宿卫、禁卫、宿直,都是护卫天子帐幕安全的职位。不过真正做事的,主要还是护卫和禁卫,其他都是名义上的差事。

    最近北护卫司就有些不稳,私下里隐隐的就有传言说,有人在中间挑头要刺杀耶律乙辛这位权臣。萧得里特也是听到风声就赶过来了。太子加上天子身边的护卫,耶律乙辛一个疏忽,就能送了性命。

    “护卫那边有查剌在盯着,谁有心作乱,我也心里有数。”耶律乙辛冷笑着,护卫太保耶律查剌是他的人,根本就不用担心。若不能在天子身边安插上自己的亲信耳目,他枉为权臣了。皱眉想了一想,“好象是叫萧忽古。现在不需要动他,留着他日后有用。”

    究竟有什么用,萧得里特不用想就知道,犹犹豫豫的开口:“可陛下就这么一个儿子。”

    “不还有皇孙嘛……”耶律乙辛笑容中透着凛冽的杀意。

    萧得里特悚然而惊,不敢直视耶律乙辛如同冰刀一般的笑意,低下了头去。只是他下移的视线,却发现耶律乙辛拿着鲜肉条、逗得猎鹰一对眼睛跟着直转的手,在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可见手的主人绝不似外表看起来的这般平静。

    干咽了口唾沫,萧得里特也暗自发恨。要不是太子前岁预朝政后,事事针对耶律乙辛,始终敌视他们依附魏王的这一群人,魏王又何须下这等狠手。

    现如今皇后已经被赐死,杀母之仇怎么都不可能化解得了。不除太子,死的就是耶律乙辛和他们这些人,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再也退不得半分。他再一次凑近上前,就在耶律乙辛的耳边狠狠的说着,“太师,小心夜长梦多。”

    耶律乙辛点了点头,这个道理的他当然明白,笑道:“你比张孝杰敢说。”

    “那是因为小人对太师一片忠心。”萧得里特连忙拜倒,心中惶惶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说错话了。

    张孝杰是北府宰相,汉人出身,不过最近被赐了国姓,改名耶律孝杰。不过张孝杰一向依附耶律乙辛,所以耶律乙辛还是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辽国与宋国不同,以文治国的宋国,宰相压在枢密使之上。而以武治国的辽国,宰相得站在枢密使的下首——但萧得里特的北面林牙还是远比不上宰相的权位,生怕耶律乙辛在说反话。

    耶律乙辛伸手搀起萧得里特:“你的忠心我知道,所以事情都不瞒你。”

    只是两句话,萧得里特便是感激涕零,眼圈都红了,看着就要哭出来,“太师青眼,小人必粉身碎骨竭力以报。”

    耶律乙辛招了招手,唤来不敢听到不该听的话、一起避得远远的侍卫,吩咐着:“去找萧十三来。”

    回过头,耶律乙辛对萧得里特笑道:“不知萧十三这位殿前都点检兼同知枢密院事,安排的事情办得如何了?若是部族军,死了万儿八千都没什么。但皮室军这边,一队人马都丢不得。”

    “药师奴为人聪慧,当知进退。”萧得里特恭声说道。

    耶律乙辛点点头,否则他就不会让此人去西京道办事了。

    逗了半天,耶律乙辛终于将鲜肉拿着凑到了海东青的嘴边。羽毛蓬起的脖子一伸,如钩一般的鹰喙一口就将鲜肉吞了下去。

    随即一对灼灼闪着寒光的鹰眼又盯起耶律乙辛的手指。耶律乙辛将手指在护臂的皮套上擦了一下,没有再多了。饿了两天的海东青,只是尾指大小的一小条鲜肉是远远不够满足空空如也的胃口,被引逗起来的饥饿反而会更进一步逼着猎鹰去参与到捕猎之中。

    摸着价值连城的海东青,耶律乙辛道:“能不能帮党项保住丰州并不重要,战事不利先退了再说,只要能探出南人禁军的虚实就够了。”

    萧得里特不屑的说着,“南人也就仗着兵利甲坚而已,哪能与我契丹铁骑相比。”

    “南人还是有些能耐的。”耶律乙辛抬头望向寿宁殿的方向,巨大的帐篷上空,一个指尖大的黑点正悬浮在几十丈的高空中,“南人的飞船对我契丹铁骑来说,用处着实不大,不过用来寻找猎物还是很有些用,天子也是喜欢。”

    萧得里特也跟着望了过去。他们所侍奉的皇帝,正乘着飞船在天上巡游。那不是从南朝买来的飞船,而是由大辽本国工匠制造。大辽幅员万里,丁口千万,有了模子和图样,要找出几个能制造飞船的工匠一点不都难。

    “这玩意儿,只要海东青啄上一下这飞船就完了。”第一次看到飞船的时候,萧得里特甚至是惊骇得说不出话来,靠着飞船人竟然能飞上天!但等到他看得眼熟,也就觉得平常了,“冲过去砍了下面的绳索,风一起就不知道会被吹到哪里去。”

    耶律乙辛将猎鹰移到鹰架上,眼神变得深沉起来:“飞船也好、板甲也好,加上神臂弓、斩马刀,这些军器都是配合南朝军队来使用的,与我大辽用处都不大。”

    飞船不必说了,跟不上骑兵的行程,守城、攻城上才好用。板甲虽然是好,但大辽哪里来的那么多钢铁?人工倒是好说了。只有不缺铁,只缺人工的南朝,才有迫切的需要打造板甲。神臂弓、斩马刀更都是步卒使用,以骑兵立国的大辽学着打造,难道要装备给汉军和渤海军?

    萧得里特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南人软弱,本算不了什么。可配上板甲、飞船、神臂弓、斩马刀,的确是越来越强了。听说年初的时候,在南方还打出了一个千五破十万的大捷来。”

    “那个倒没什么了不起。”耶律乙辛摇头冷笑着,“什么交趾国,什么千五破十万,那都是笑话。要定个高下,须得跟我契丹铁骑较量一番再说。”

    “南朝的皇帝一直以来好像都是想着要夺回燕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发了疯,当真起兵攻过来。”

    耶律乙辛嘿嘿笑了两声,“只要还有党项人在,南人就不可能先行攻我。”

    耶律乙辛无意主动对南朝挑起战争。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赢了他登不上帝位,输了他现在的位置不保,与宋人开战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又是何苦来由。

    但南朝自新帝登基的这十年来,一直都是咄咄逼人,不断增强武备。若是对此置而不论,一直被他压制着的国中贵戚必然会心怀不满,最后有所密谋。

    所以耶律乙辛他必须对南朝保持着强硬的姿态,索要代北地也好,将公主嫁给秉常也好,眼下帮着西夏攻打丰州也好,都是必须要表现出来的态度。身为权臣,对于南朝,他不能有半点软弱。

    只是要把握好这个度,不能让局势滑落到两国开战的地步。耶律乙辛手上现在最好的武器就是西夏,如果利用得好,就是一条上好的猎犬,若是其陷入危局之中,就需要帮上一点忙。

    “西夏是一条好狗!”耶律乙辛跳上自己的坐骑,不远处,萧十三骑着马过来了,“只要南朝天子还想着夺占兴灵,党项人就得乖乖做大辽的狗!”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四)

    一座营寨正在山下拔地而起。(手机访问:.)

    一千多随军而行的民夫,正在山坡下为大军设置营寨。他们的号子声从城下直传入折可适的耳中。

    民夫们堆土掘壕,将周长数里的预设营地围了起来。蜿蜒的寨墙沿着河道向山坡上延伸,有水可用,有险可凭,道路易行,这是立寨最基本的条件。

    折可适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几天来的不眠不休,让他看着有几分憔悴

    十二里之外的丰州城,是处在视线勉强能达到的极远处。在那个距离上,绿色的山峰、土黄色的城垣,都变得模糊了形状和颜色。

    倒不是折可适不想在更近一点的地方扎营,但丰州城附近的草木都给党项人清理光了,如果要在接近丰州城的地方设立营盘,就需要到花费更多的人力和时间来砍伐、运送木料,筑营的时间也会拖得很长,自然危险性就会成倍的上升,也只能从权了。

    不过现在扎下的是主营,等到攻城时,还要在丰州城下一两里的地方,设置更近一步的攻城营地。到时候,事情就很麻烦了。折可适眯起眼睛,望了望左右的山林,看来只能等控制了丰州城周边的山地,借助水势,从更上游的山中放了木头下来,飘流到扎营的地点。

    只是事情可没那么简单。

    “前几天已经有两次了,今天不知会不会有第三次。”折可适是在自言自语。

    不过他的话听在李铁脚的耳边,倒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应声道:“狼崽子只要吃了人,下面就会盯着人来咬了。肯定还会有。”

    “应该还是那一队契丹骑兵的手段。”李铁脚咬着牙继续说着,他族中的一个侄儿就死在第一次失败的押运过程中,“如果是西贼,用神臂弓就能射走了。”

    “多半就是他们。”折可适对党项人有着深入地了解,能一下抓住突袭的机会,又毫不犹豫的烧光所有的粮秣,只会是不愁吃喝的队伍,想必党项人不敢让他们来自北方的援兵饿着。

    这是针对官军粮道的攻击。由于官军的主力还在向丰州城下进发,道路上留给敌军突袭的时间并不多,尽管官军还没有完全控制整条道路,两天来受到多次袭击,但只让西贼成功了两次,暂时还没有问题。

    “四郎,不能再让辽狗在后面猖狂了。”李铁脚脸上满是忧虑,“等到郭太尉领着中军到了丰州城下,只凭沿途寨堡的守备,后路多半会更加危险。”

    “一开始的方略就是以一半兵力——也就是三万兵马——攻打丰州,而剩下的军力则是分散开来,护卫粮道,分镇沿途寨堡,并监视道路左近的各处险地。如果真的一切顺利,之后也不用太过担心。”折可适动身往山坡下走,“只是也不能光想着粮道,说不定今天就会轮到我们。”

    他回头看着李铁脚,“中军赶到这里,至少还要两天的时间。营垒必须要加快,今天入夜前就得建好。”

    “只要营垒修好,有这里的五千兵马,就算丰州的贼军都来了,也照样能守住。”、郭逵所率领的本阵刚刚进入丰州地界,不过陆续进抵丰州城下的宋军兵马已经有五千之多,李铁脚很是自信,“若是契丹人当真敢过来,正好杀他们个落花流水。”

    折可适笑了笑,再看看修建得热火朝天的营寨工地,心中又感到一阵遗憾,“可惜留在丰州的百姓都给杀绝了,要不然就地调来一批民夫,修建得能更快一地见。”

    “哪里还有人了,连个牲畜都看不到了。”李铁脚摇摇头,他可是来过丰州不知多少次,眼下的丰州与他过去的记忆差了不知有多远。丰州陷落之后,一年的时间里,此地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本来就是准备用丰州来交换罗兀城,西夏人根本没有治理安抚的打算,一番劫掠杀戮之下,丰州的地界之中已经看不到多少普通百姓。

    李铁脚的牙齿咬得咯噔咯噔的直响,“日他鸟的西贼,就是夺回来,丰州也是废掉了。”

    折可适紧抿着薄薄的双唇,眼神冷冽。这原本可是折家的地盘,如果不是旧丰州的沦陷,也不会分割出去。这里的百姓有许多都与府州沾亲带故,比如李铁脚的亲戚就有许多生活在丰州。在党项人占据之后,逃出来三分之一,剩下的全都没了消息。

    回到正在兴建的营地中,属于折可适的帐幕已经在营地一角搭建了起来。走进帐中,不一会儿,下属的偏将裨将和指挥使们,一个个都聚集到他的面前。

    折可适正要吩咐麾下将校今夜小心防备,就听见有人骑着马直奔自己的营帐。蹄声在帐门前一停,然后就有一人直冲近来。

    “种……种谔……”冲进来的人是折家的子弟,急切之中忘了礼法,就在帐中大叫着,“前日种谔领鄜延军在葭芦川边,大破西贼两万,斩首不计其数。”

    帐中骚然,没有人能不惊讶,怎么鄜延军会往河东这里过来?

    ‘葭芦川……’折可适将这条消息放在脑袋里一转就明白了,‘想不到给种子正捡了个大便宜去!’

    帐中的其他人还在想着,折可适就抬眼瞪着自己的族中兄弟,吊起眉梢,喝问道:“会不会说话,难道没学过规矩!”

    被折可适一瞪,信使就知道规矩了,恭声道:“启禀四将军。前日,种太尉遣罗兀城主王都巡领军往河东来,诱使西贼误以为他们意欲支援麟府,故而从神勇军司急追过来,最后就在葭芦川边一场大战,王都巡鏖战于前,种太尉追摄于后,最后大破西贼两万。”

    折可适又瞪了他一眼,‘鏖战于前’‘追摄于后’,这小子根本是在背种谔得意洋洋散布给周围军州的捷报:“‘大破西贼两万’这话当是吹嘘。神勇军司才多少兵?不可能倾巢出动!”叹了一声,“不过神勇军司兵溃,此事不可能有假。他们落入种太尉的算计中,伤亡也不会小。”

    折可适扫了一眼帐中渐次醒悟过来的众将校,“神勇军司遭逢惨败,西贼在银州夏州的驻军一个办法就是直攻罗兀城,设法歼灭从葭芦川赶回的官军,这是反败为胜之策。不过以种谔……种太尉之智,当不会留下这个破绽,很有可能再趁机咬上一口。如果不打算采用攻打罗兀城这一个策略,银夏的西贼就只能设法分兵去支援神勇军司的防务……接下来鄜延军会怎么做,你们应该能想得到。”

    “种太尉是想打银夏?!”

    “那不是当然的?以种太尉的脾气,会甘心看着郭太尉在丰州建功立业?”折可适问着,帐下众将一齐摇了摇头。种谔是什么性格,大家都知道。他与郭逵的恶劣关系,在军中也不是秘密。

    “而且银夏的驻军与神勇军司的几个大族都没有什么交情,”折可适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断,“非亲非故,为他们拼命的可能性很小。故而不大可能会去冒风险攻打罗兀城,反倒是分出一部分兵马去神勇军司守着,几面都能交代得过去。”

    “那我们该怎么办?”没人甘愿自己拼命,却让种谔在旁边捡便宜。

    “当然是趁此良机大加宣扬,动摇党项人的军心,以求尽速破城克敌。”

    “说得没错!”帐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折可适抬眼一看,更加熟悉的身影正掀帘走近帐来。

    “父亲,你怎么来了!?”

    看见父亲折克行掀帘进帐,折可适吃了一惊。就算折克行命外面的守卫不要通报,自己也该听到兵马入营的声音啊。

    折克行似乎猜到了儿子在吃惊什么,走进帐来,很自然的坐到了主位上。

    “路上遇到了契丹军,拼了一下,给他们跑了。伤了一些人,走得慢拖在了后面。”折克行浑没把丢下大队、带着十几个亲兵赶到前线的危险之举当做一回事,“不过也捉到一个活口,削了几根手指之后,倒是承认自己出自西京道的皮室军了,后面就给了他一个痛快。”

    此前虽然猜测着有如此威势的骑兵,必然是出自辽国最精锐的队伍,但当听到折克行亲口确认之后,帐中众将还是变了颜色。

    “辽狗是偏帮着党项人了。”李铁脚发狠道,“抓几个活口押到北面去,看看辽狗的皇帝宰相们认不认。”

    ‘没用的。’折可适心中摇头。即便他们的身份被证实,开封那里也是不敢戳破的,否则官场、士林、民间都会起大乱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全都当成党项人一起斩首算功劳,反正北面既然让他们打着西夏的旗号,当然也不敢承认他们的身份,“这一队契丹骑兵必须尽早解决他们了。要是让西京道那一部皮室军误认为我们好欺负,又多派人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办法也是有,不过这就要有人冒一点险。”折克行的一对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儿子。

    “孩……”折可适声音一顿,改口抱拳:“末将愿往!”骁勇之意,气冲斗牛。

    “小心一点。”折克行如上司看待下属的眼神中,这时又多了分父子连心的温情:“要小心一点……”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五)

    【下一更还是十二点。[书签:.]】

    远离道路上的喧嚣,在一处狭小的谷地中,数百名骑兵或坐或卧,屈身在树荫下,互相之间的交谈都是尽量压低了声音。有的是检查着随身携带的弓箭,还有些则给腰刀打磨上油,还有一些更是闭目养神,静静的不发一言。

    数以百计的战马辔头都是带得好好的,又一匹匹的十分驯服的被拴在树上,没有太大的动静。如果望向后半段略为宽阔的谷底,那里还有为数更多的马匹。

    萧药师奴坐在一张小交椅上,他正等着派在前方的耳目送消息回来。

    摊到这个差事,虽然心中是有些怨言,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好,毕竟是魏王亲自吩咐下来的差事。萧药师奴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有半分违逆。

    而且现在萧药师奴也觉得魏王殿下是高瞻远瞩,宋人的确已经不同于以往,若不是亲自来看一眼,怎么也不可能相信。

    刚刚进入丰州的时候,萧药师奴都没有想过,眼下的对手会让自己这般头疼。

    河东禁军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精锐,而郭逵也不愧是南朝第一名将。

    尽管在大辽国中,南朝的所谓名将都不过是笑话罢了,没有跟契丹铁骑面对面交过手,哪人会将他们放在眼里。但这些天来的几次交锋,不但让萧药师奴了解到宋军的强悍,也让他看到宋国将领的精明强干——郭逵的一番布置,完全不辱名将之称。

    利用逼近到丰州城的主力,压着党项人不便轻举妄动。接着又分派兵员看守沿途的寨堡和要地。看似是分兵的愚行,但宋军不仅战斗力已经彻底压制住了党项人,连进入丰州的军力也远远胜出,几天来的规模虽小但次数频繁的交锋,都是以党项人的失败而告终,就算萧药师奴领军几次助阵,也不过挽回了两次面子。

    在郭逵的率领下,攻入丰州的宋军的每一步都是稳稳当当,不露多少破绽。如同一只刺猬,想要咬上一口,就要做好嘴被扎穿的准备。

    眼下宋军不断加强对道路两侧多处要地的控制,并逐渐将丰州城孤立出来,这就像一根拴在脖子上的绞索,一点点的被收紧,留给萧药师奴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

    ‘该走了。’萧药师奴这两天一直都在盘算着。

    在受命领兵来到丰州之前,萧药师奴一直以为,他可以轻松击败三倍以上的宋军,即便对手列阵而战,也能在党项人的配合下,轻易击溃战阵;若是到了宋夏两军决战的战场上,只要抓准出击的时机,他手上的皮室军铁骑完全可以在瞬间扭转战局。

    可是现在,他绝对不会再这么想了。只要遇上带着神臂弓、身上披甲的宋军精锐,就算只有一个指挥,萧药师奴都会掉头就走,他手上的这点兵力损伤不起。最近的两次得手,打的都是护卫辎重的队伍。

    萧药师奴奉命来此,并不是一定要帮着党项人保住丰州——党项人自己都没想过能将丰州城保下来——而是尽量帮着党项人消灭南朝的精锐。打压下南朝的气势,让他们永远畏惧大辽。如果不成,也要试一试宋军的深浅。一旦确认党项人无法独力抵抗宋军的攻势,日后大辽便会尽全力支持西夏,以防唇亡齿寒,但这前提是萧药师奴本人的名声要受点损伤。

    ‘实在是很吃亏。’

    正在想着该走还是该留的萧药师奴,突然眼神一动,如刀锋一般锐利的视线,落在了草木森森的小路上。

    两人一前一后从掩映在林深之处的小路走来,前面是萧药师奴排在外围的哨兵,后面是一名党项人,萧药师奴曾在嵬名阿吴身边打过照面的亲信,并不是他所等待着的斥候。

    嵬名阿吴的亲信快步走到萧药师奴的面前,行礼后也不站起来,低头跪着说道:“启禀萧将军。我家太尉昨日听说将军又大败宋人之后,就在城中杀羊置酒,等着将军回来庆贺,不想将军去了保宁寨歇息。今天我家太尉知道将军必然少不了有捷报传回,又洒扫庭院、设下宴席,等着将军奏凯歌而归。”

    在来到丰州之后,唯一让萧药师奴感到满意的就是党项人足够恭顺。昨天一战根本不算成功,只是冲了一下,看着对面的神臂弓犀利难当,萧药师奴直接就撤退了,当时被抛弃在战场上的西夏军当然都看到了,想不到嵬名阿吴的态度还是这般恭谨。

    萧药师奴自问嵬名阿吴为何依然如此恭恭敬敬的,带着看透了一切的笑容:“听说前两天,你家的神勇军司吃了个败仗……”

    那名亲信立刻抬头抗声:“将军误信宋人谣言。左厢神勇军司只是略有损伤罢了。而且此战也拦住了鄜延路的宋军,让他们无法来支援郭逵。若说谁胜谁负,反是宋人更吃亏点。”

    “倒是会说嘴。”萧药师奴冷笑了两声,“你去回跟你家太尉说,尽管放心,今夜本将就回丰州城去,让他盯好道路,别让宋人埋伏上。”

    萧药师奴说得不客气,亲信神色不变,额头向地上贴去:“小人明白,这就将将军的话传回去。”

    “等等。”看着嵬名阿吴的亲信就要走的样子,萧药师奴叫住他,问道:“你家太尉何日与宋人决战,难道要等到丰州城中的粮食吃光不成?”

    “此事事关重大,也只有将军和我家太尉来决定,小人哪里够资格说上一句半句。”

    看着又跪下来的党项人,萧药师奴厌烦的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

    嵬名阿吴派来的信使传了消息后就走了,萧药师奴则摸着下巴沉吟了起来。

    看起来,似乎是要与宋军决战的样子,或者反过来,宋军已经准备攻城了,所以才眼巴巴的派人来找自己回丰州去。

    但萧药师奴不愿回丰州去。此前对宋军的几次试探,由于他的小心谨慎,麾下伤亡的人数很少。可如果他再回丰州,接下来的决战肯定就不会那么轻松的混过去了。

    而且几天的游击下来,战马的脚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连续作战,损耗最大的就是战马。往往一场奔袭下来,每一匹战马都能掉了十几二十斤的膘。现在更是逐日上阵,每日奔波不停,即便是一人三马轮换着来,也已经快到极限了。

    这些天下来,宋军的战斗力萧药师奴已经看得明明白白,如果是在丰州城下决战,西夏根本没有多少胜算。想要封堵宋军的粮道也是一条计策,但成功率太低,而且首先断粮的肯定是丰州城。

    手中的马鞭无意识的拍着大腿,萧药师奴的眼神逐渐凝聚。霍然而起,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天就是最后一次,打过宋人辎重队,给魏王一个交代后就退往北面的保宁寨,那里的粮食还吃上几天,然后看丰州城下的决战情况再定行止。无论如何,他都绝不会为为了党项人拼命。

    一声唿哨忽然响起,通往官道的小路上也有两人匆匆赶来。前面的是萧药师奴的斥候,后面的则是附近的铁鹞子来联络的信使。看来是他等的宋军辎重队终于到了。

    不需要萧药师奴催促,他麾下的儿郎全都站了起来,收好弓刀,来到各自的战马边,解下缰绳,等着主将的命令。

    萧药师奴行云流水一般的翻身上马,拔出腰刀,向前用力一挥。锋利的刀尖为麾下的将士指明方向。

    随即一群最为精锐的骑兵穿林踏叶,直奔萧药师奴所指的方向而去。

    ……………………

    折可适高踞马上,回头望望身后的队伍,辆辆独轮车正紧随他的步伐。

    从府州到丰州的道路路况恶劣,两轮的马车并不好走,只能使用独轮车。一辆车要两人服侍,前面的人拉,后面的人推。就这样才能艰难的将军中亟需的辎重粮草送到前线去。

    折可适这几日随军押运,最常见到的袭击,就是贼军的哨探在道边树林或草丛中时不时的射上几箭,然后就先转头逃跑。一旦押送粮秣的护卫,开始适应这样的骚扰,对一系列的异动变得漠视起来,接下来就是正菜上桌。铁鹞子和皮室军前后夹击,此前两支被击溃的辎重队,都是如此而失败的。

    针对敌军的战法,宋军采用了最笨但也最稳妥的办法,监视他们可能出现的地点,然后全程都提高警惕。另外派出精干的小队,搜索道路周边,甚至看准风向,直接放火烧山。不过真正的杀手锏,还是在折可适这里。

    折可适领军在补给线上巡视已经是第三天了,与铁鹞子和皮室军交手过多次,每一次都是铁鹞子被留下来殿后,而皮室军都是见着风色不对便转头离开,一点也不耽搁。皮室军临阵脱逃的行为连着几次下来,他麾下的将士倒是将契丹骑兵看得低了,并不像一开始时心怀忌惮。

    但要怎么将这一队滑不留手的皮室军留下来,让折可适费尽了心神,总不能一直戒备着这支毒蛇一般狡猾的敌人。

    主帅郭逵已经率领中军陆续抵达丰州城外的大营。现如今他们正在清理丰州城周边的山林,与埋伏在其中的铁鹞子和步跋子激烈交锋。当官军击败了他们,能够稳定的控制住最后的十里地后,就可以进一步向前,在丰州城下设立攻城营地。

    郭逵用兵以稳为主,虽然有着压倒性的兵力,但他依然并不急进,而是稳稳的一点点将丰州的土地给夺回。

    眼下丰州的诸多寨堡已经夺回了大半,只剩北面的几座,而补给线上最容易受到攻击的十几处要地,也都派了人给监视住,这样一来,就缩小了敌军可能出现的区域。所以直到现在,也没见到他所等待的敌军出现。

    ‘难道这一次要无功而返了。’折可适刚在这么想,忽然就心生警兆,莫名的感到一阵心悸。他连忙向周围望去,一声唿哨就在同时传入耳中。

    折可适精神一震:“来了!”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六)

    “不知道丰州的情况怎么样了。(手机访问:.)”

    离开了灵渠,在漓水上泛舟而下,望着久违的桂州城,韩冈突然想起了远隔数千里的丰州。丰州一役的成败决定了广西到底能不能得到足够的支持,韩冈自南下之后,一路上都记挂于心。

    “到桂州了?”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腮帮子都瘦了下去的李复和陈震两人摇摇晃晃,上了船首的甲板。

    大概是没听到韩冈的话,他们的四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远处的城池。在一瞬间垮下来的双肩,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没用样子,就差大喊着‘这一路终于走完了’。

    过了方城之后,韩冈一众就换了官船。一路南下都是乘舟而行,因为难得的顺风顺水,该走上二十多程的水路,只用了十三天就走完了,比起去年还要去潭州带兵南下时,要快了许多。不过除了韩冈以外,其他人对一帆风顺的行程都是不是很喜欢,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水上受风时行速如同奔马,尤其是在泛舟洞庭之上的时候,竟然遇到了一次狂风,虽然他们所乘官船并没有倾覆,对老走水上的船工们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船上绝大部分的关西人都是吓得魂飞胆丧。甚至有好几人在这一趟旅途中都病倒了,直到进入平稳的灵渠之后,才有了些起色。

    韩冈看着一个个上了船头的下属,摇了摇头,不是为了他们,而是担心起转道从蜀中南下的五千西军兵马。他们也是一路乘舟,到了桂州的结果,不会比现在船上这一群人好到哪里去……

    官船在码头上停了下来,韩冈早在过灵渠的时候,就通过马递传信桂州。章惇早早的就遣了人来码头上迎接韩冈。另外代替韩冈管理署中事务的转运副使任时中也亲率僚属来迎接。任时中还知道这一路水上舟行给满船的关西人带来多大的折磨,一起派来的车子有五六辆。

    先让李复等人上了车,没事人一样的韩冈和几个护卫接着骑上了马,向着久违的桂州城进发。

    韩冈先回的是转运司的衙门,本想着梳洗之后再去拜访章惇,却没想到章惇竟然亲自到了转运衙门中等着他了。

    韩冈先上前行礼,笑道:“一别数月,子厚兄可还安好。”

    章惇回礼后就拉着韩冈进了堂中,驱开闲人,方才摇头道:“好什么,玉昆你南下时应该听说了吧,丰州来了契丹人。”

    韩冈点了点头,脸上的微笑带着苦涩:“当然!”

    章惇喟然一声长叹:“这一下子,真的就只有五千西军兵马了。”通过马递传到他手中的消息,比起乘船的韩冈只早上一步,也就在前一天到了桂州。拆开来一看,章惇好悬没有将书桌给掀翻掉,“契丹人当真是有本事,只不过是三五百的数目,一下就牵制住了北面诸路数十万的兵马不能轻动。”

    “只能看着郭逵的本事了,如果他能尽速解决丰州之事,也许还能多一点兵力南下。到时候我们也能轻松一点。”

    “那可不一定。”章惇的脸色依然入挂严霜:“有件事玉昆你大概还不知道。”

    “什么?”韩冈问道。他看着章惇的模样,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只是若有大事,方才进城的时候,任时中应该对他说才是。

    章惇没有卖关子,很干脆地说了出来:“交趾前日已经献上了降表。”

    “是吗,那还真是不知道。”韩冈的瞳孔在一瞬间放大,只是混乱的心情瞬间后又平复了下来,更想着对这件事章惇保密得还真好,竟然连转运副使都不知道。

    韩冈过人的自制能力,并没有让章惇在意太多,叹道:“交趾派来的使臣现在就在钦州。我已经将他们的降表和奏疏一起送去了京城,就不知道朝堂上会如何”

    韩冈皱着眉头:“降表中的内容如何?”

    “空口说白话而已,满篇全是辩解之词。只是说交还掠走的百姓,日后依时入贡,并割让广源州。”

    “即是这样的降表,子厚兄你还担心什么?”

    “你说为什么?”章惇直接反问,看着韩冈愣了一下之后,就无言以对的样子。脸色似笑非笑:“对了,他们还找到了罪魁祸首。”

    “不是家岳了?”韩冈还记得交趾入侵时,散发的檄文中将罪名归咎于谁人。

    “当然不是,是徐百祥。”章惇冲着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的韩冈道,“是个不第的秀才,据交趾降表中所言,就是徐百祥写信愿做内应,劝说他们出兵的。”

    “好本事啊。”韩冈心头怒极,反而失声笑了起来,“一个不第秀才就能让他们出兵攻打邕州。要是我说上一句,是不是能让他们打到辽国的辽阳府去?!”

    章惇恨声说道:“玉昆你也莫说气话。就是这一个徐百祥献上了囊土攻城之计。要不然,邕州城也不会这么容易就给攻破。”

    “原来就是他!”一道青气在韩冈脸上闪过,提起拳头在交椅边的几案上重重的反手一捶:“此人当千刀万剐!”

    韩冈的怒喝随着木头折断的声音一起爆发了出来,好端端的几案竟然给他一拳打做两段,几案上的杯盏也碎了一地。

    章惇心中一惊,他一向知道韩冈的武勇,在文臣中绝对是排在前几的。想不到他在一怒之下,竟能一拳打坏了上好花木打造的桌子。

    守在门外的护卫奔了进来,章惇挥了手让他们出去,转过来关切的问道,“玉昆,你的手还好吧?”

    韩冈揉了揉发痛的骨节,摇摇头:“没事。”又急问道,“此人可还捉到了?!”

    “已经下了大狱,好生的养着,日夜都有人盯在他身边,绝不会在明正典刑之前让他死的。”章惇说得咬牙切齿,他对这名汉奸也同样是恨之入骨。

    “等朝廷的令旨来,就在忠勇祠前生剐了他!”韩冈恨恨不已。摇了摇头,收了脾气,又说回正事:“朝堂上有家岳在,而且以天子的脾性,这样的降表肯定是看不上眼的,怕就怕其他几位宰执会从中作祟。”

    “只能尽快发兵。”章惇说着自己的打算,“等秦凤泾原两路的五千兵马一到,就要开始南下,在这之前,先让邕州的荆南军往边境的永平寨去。”

    韩冈的眉心又写出一个川字来:“他们也是一路乘船,至少要休整半个月的时间,否则根本恢复不了元气。”

    “愚兄也写了奏疏,拖上两月不成问题,只是再长恐怕就难了。”

    “有两个月就够了。”韩冈笑了起来,“既然朝廷虽然只给了五千兵马,但兵械军器都是按照总数来的,很快就会运送到岭南来。有这些军国之器,先打出个大捷出来!”

    “接下来就可以坐看北方的局势变化了。”章惇的心情也轻松了一些。有一个大捷在手,看着即将灭掉交趾,天子就算挤也会挤出人来的,“不知丰州现在的情况如何,该有个结果了。”

    ……………………

    结果当然好得不得了。

    尽管党项人的主力在嵬名阿吴的率领下主动放弃了丰州城,但郭逵还是打出了一个斩首两千的大捷来,其中就包括了四百余来自西京道皮室军的契丹铁骑。

    而在丰州大捷中立下赫赫功劳的折可适,已经被天子招入宫中,亲自询问他立功的过程。

    “当臣听到哨探们的报警之后,推车的民夫全都立刻离开了官道,躲进了官道两侧的山林之中,并将独轮手推车丢了满地。”

    赵顼打断了折可适的叙述:“这是陷阱吧?”

    “陛下英明。”折可适点头:“推车的民夫,其实都是禁军所扮,身上还带着神臂弓,进入山林之中,就立刻集结起来封堵皮室军的退路。而车中也都是易燃的干草,里面还藏着硫磺、砒霜、狼毒、巴豆等发烟的毒物,专门用来薰马的。”

    “接下来是怎么做的?”赵顼兴致高昂,连着崇政殿中的宰执,甚至包括了内侍、班直也都在专注的聆听着。

    能一口气全歼四百皮室军,比得上四千铁鹞子了。毕竟是护翼大辽天子的皮室军,与大宋的上四军、西夏的环卫铁骑一个等级的精锐。

    “当先出现的是一队铁鹞子,臣指挥着伪装成辎重护卫的本部挡在了他们面前。这一次,萧药师奴还是照着老办法,铁鹞子先攻吸引我军的注意力,而皮室军从后突击。只要配合得好,倒是让他们成功过两次,即便失败,皮室军也能跑掉。但这一次,臣却是等候已久。”

    真正说起来,事后折可适也反复推敲。那一队皮室军,应该是被他们的友军给陷害了。否则以之前率领皮室军的主将萧药师奴的脾气,应该是见势不妙拔腿就走的,怎么可能会被从后赶来的援军咬住脱不了身。以皮室军去留由己,从不在意同伴的行为,他们在战场上被党项人在背后捅上一刀,一点也不奇怪。

    但这话是不可能对天子和宰辅们说,折可适用着清朗的声音,将已经经过修饰的过程在崇政殿上娓娓道来。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七)

    【下一章在十二点。(手机访问:.)】

    “……先是两队铁鹞子左右来攻,只是微臣提前一步列阵,有着神臂弓在手,一旦齐射,贼军即便十倍于我,也不能近前……”

    “战到中途,皮室军自背后袭来。微臣幸有所备,立刻收紧阵势,背依山林……”

    “……就在微臣列阵的周围,是上百辆翻倒在路上的粮车。皮室军和铁鹞子,想要越过粮车直攻微臣本阵,都冲刺不起来。”

    “不过他们还是人多,为了不将这一队皮室军吓跑,当他们冲出来之后,前阵就改用陌刀自护,后队的神臂弓还是多往党项人那里射过去,只用几十人压着皮室军的马弓。”

    折可适的口才远远比不上桑家瓦子里说书的丁三四、刘合万,可赵顼还是听得津津有味。朴素的言辞,仍能让大宋天子有着身临其境的感觉。

    折可适带在身边就一个步卒指挥,要抵挡三路骑兵,而且其中还有一支是兵力相当的皮室军。这样的压力,就算有了一点布置,也是危机四伏,赵顼听了都为折可适他们感到心惊。干咽了口唾沫,攥紧了的手心都冒出了汗来。

    “皮室军果然还是上了当。”折可适的声音高亢了起来,“一见箭矢射得稀疏,就一批批的冲了上来。等到他们越过阵前,藏进山中的弩弓手,就开始齐射火箭焚烧粮车。”

    对了。赵顼想了起来,还有一开始逃进山中的弩弓手,他们伪装成民夫,就是为了让皮室军落入陷阱中,

    “两百多步长的道路上,一下子全都是火焰和毒烟。虽然烟被风刮散了一点,但马匹身处烟火中根本都呆不住,皮室军一下全都乱了。微臣也趁机率部退到背后的山上,与之前的弩弓手配合,封住皮室军从烟火中冲出来的道路。”

    “山爬上乱箭齐发,而臣又领队绕道了大路上堵着,等到援军赶来,皮室军已是瓮中之鳖。最后这一部来攻的皮室军,就只有三十余骑逃了出去。连同主将萧药师奴,共计四百一十二骑尽数授首。”

    其实在这其中有许多疑点。就算烟火再大,也不可能完全封堵住道路。以之前皮室军一贯的表现,开始时最乐观的预计也只是能给皮室军三四成的伤亡,功绩的大头还是在铁鹞子身上。但这一次却是铁鹞子先逃出来,他们出来后,皮室军却是多拖了有半刻钟,这让援军得以先行一步赶到战场。

    而且铁鹞子逃出来后,根本就没有援救皮室军的意思,否则至少能救出一半。另外只看两队铁鹞子的伤亡人数和皮室军完全不成比例,就知道他们多半早做好了准备,说不定在一开始给皮室军腾出进攻的位置时,就已经看破了官军所用的计策,可他们并没有提示皮室军。

    但这话就不能对外说了,根本没有证据的事,只是猜测而已,说出来只会亏了一众拼了性命的袍泽兄弟和自己。折可适瞒下了最后一段党项军的异动,其他则是依照着事实而说来。

    “中国有精兵强将在,皮室军看来也不过如此而已。”赵顼碍于宰辅们都在场,不便放声大笑,但他心中是得意非凡。

    虽然是用了计策才打赢的,但折可适以区区五百步卒,力敌三路精兵而不露败相,本身已经说明了官军的战斗力。而且既然郭逵和折克行敢使用这个计策,也证明了官军的表现决不是偶然,而是将帅们公认的事实。

    现下在河东、陕西的整体局面上,都是官军彻底压倒党项人。种谔、王舜臣在葭芦川大捷,稳固了朝廷对横山的控制;郭逵夺回了丰州,让府州保住了屏障。

    “皮室军虽强,遇我精锐却如土鸡瓦狗。臣为陛下贺!”

    王珪踏前一步,手持笏板一揖到地,向着赵顼高声恭贺,让大宋天子眯起眼睛不住的点头微笑。

    王珪上前讨好天子,其他几名宰辅却都有些冷然。

    此战的确是大捷,此前王安石也带了群臣一起恭贺过天子。可小觑契丹、党项却是还早得很,得给天子泼盆冷水。不仅吴充这么在想,王安石、吕惠卿等人也都在这么想。

    “如今官军气势如虹,与党项军交战直如摧枯拉朽一般。只要再等数载,等国中禁军全数配上铁甲、陌刀、神臂弓这样的神兵利器,而陕西、河东的粮秣又加以备足,便可以收复银夏,夺回兴灵!”

    王韶冷水泼得委婉,赵顼就只听到了后面的两句,开怀笑道:“对,就要收复银夏,夺回兴灵!”

    “陛下!”吴充冷水泼得激烈了一点,“皮室军有十万之众。另又有宫分军以十万计。一战斩首四百,也只是伤及皮毛罢了。且皮室军受创,以北朝睚眦之性,如何会干咽下此事。河东、河北、陕西要早作防备,以防契丹兴兵来攻。”

    赵顼笑容渐渐的收了起来,点头道:“此事不可不虑。”

    王安石对吴充的话不以为然,辽国绝不可能就此撕毁澶渊之盟,但眼下却是要泼天子冷水,也不便出言驳斥。而且公开撕毁澶渊之盟不可能,但私下里绝不会少做手脚。

    皮室军近乎全军覆没的消息,辽人应该收到了,就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应对了。

    ……………………

    听说萧药师奴在丰州全军覆没的消息,皮室军左部详稳耶律兀纳一阵头晕目眩,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他悉心挑选的四百多精锐,竟然无一得还!

    “药师奴那个废物!”他在房中抱头痛叫。

    四百六十多皮室精骑啊!

    太祖皇帝创皮室军时为数三万,到了太宗时,皮室军大加扩充,号称三十万。但如今皮室军的宿卫之职被宫卫军取代之后,分屯地方,五京道加起来也不过五六万,西京道这里更是只有不到一万。一下损失了四百余,而且是最让人无法容忍的全军覆没,一个都没跑出来。

    耶律兀纳心火直上,几乎要五脏六腑烧成焦炭。猛咳了一声,鲜血咳得到处都是,“药师奴那个废物!”

    “来人呐!”耶律兀纳也不管嘴边、胸前的斑斑血迹,站起来大喝着,“传令各部计点兵马,且听本帅号令!”

    虽然这一次惨败完全是自找,但插手宋夏之战的对错与否对耶律兀纳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安抚下皮室军所部,以及该如何对宋人进行报复。

    不得上命而直入宋境深处,那是绝对不行,但在边境打个草谷,发泄一下火气,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这点权限,作为左部详稳,耶律兀纳却是有的。

    “慢着!”耶律兀纳的副手萧引吉从门外走进来,“此事还是急报魏王,说不定魏王正等着这个消息。”

    听到萧引吉提起耶律乙辛,燃烧在心头的火焰猛然更加旺盛,耶律兀纳现在可不在乎耶律乙辛,但萧引吉话中透着的隐义,却让他头脑冷静下来,“此话怎讲?”

    萧引吉坐下来:“自从南朝天子任用王安石秉政以来,南朝一日强过一日。即使是皮室军这样的精锐,也挡不住两三倍有着飞船、板甲、陌刀和神臂弓的禁军。南朝的户口要比大辽多得多,也更为富庶,打造得起装备。一旦两国交战,大辽虽不说必败,但要获得一胜,也不知要投进去多少条性命。”

    耶律兀纳脸色一点点的黑了下去,他可不想听这些屁话。

    萧引吉坐得却是更加安稳:“相对于我大辽,而西夏更弱了。不论是铁鹞子还是步跋子,现如今一对一也胜不了南朝的铁甲禁军,这几年更是都没有胜过一场,败得一次比一次惨。此前夺占丰州,也是运气居多。南朝一旦回过神来,立刻就能夺回去。”

    耶律兀纳的脸黑得更厉害,眼神也更加危险。党项人的胜负,又与他何干,一气陷了四百皮室精兵才是大事。

    萧引吉仍在说着:“如果大辽不去支撑西夏,几年后,上京道在黑山就能看到南朝的巡卒了。”

    耶律兀纳的神色变了,萧引吉说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可能听不明白,“难道魏王一开始就是打算日后全力支持西夏,才要我点起一队兵马去丰州。”

    萧引吉点点头:“想必魏王早早的就看到了南朝日渐强盛这一点,所以才派了药师奴去。如今经过丰州的一战,国中的每一个人都该看清楚了……也许这就是魏王的想法。”

    “也就是说,为了这个理由,魏王拿着我麾下的四百六十多名儿郎去送死。”耶律兀纳声音低缓了下来,隐隐的蕴藏着巨大的愤怒。

    “并不是让他们去送死,而是试探,是想确认猜测是对是错。”萧引吉解释着:“只是不幸证明了魏王的猜测。这也是让国中早一步醒悟才不得不去做的!至少为大辽多挣了两年的时间。要是等到宋人开始攻打西夏,我们这里还没定好是旁观还是插手,那时候,就当真只能眼睁睁看着南朝的巡卒杀到上京道的边境来了。再过几年,说不定就能用钱将阻卜诸部都买了过去,送钱送兵器,西北路招讨司可镇得住他们?”

    面对默然无言的左部详稳,萧引吉进一步道:“阻卜诸部现在用着骨箭都已经很麻烦了,当他们有了铁箭之后,上京道……不,大辽的国中局面又会变得如何?”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八)

    韩冈在桂州待了七天。

    先用了一天的时间,与章惇就眼下的局势和他们能做的应对,一起商议过。接下来的六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韩冈就是去整顿和了解广西转运司的现状。

    作为漕司主官,韩冈可以将所有的事务都交给副手去做——依制,转运使一年至少有半年要巡回地方,只有副使才会常年待在治所处理事务——但监察之事却必须做到位,账簿、库房,都要清点明白。

    等一切都检查完毕,韩冈便毫不耽搁的启程南下。

    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抢先一步将开战的全部准备一切都安排好,而不是等着军队和物资到齐之后再做考量。而在这些准备中,邕州这个出发地,就是最大的关键。

    韩冈远比章惇要熟悉邕州,两人一番商议之后。最后的决定就是由韩冈先下邕州,整顿军备、粮秣、道路、寨防等一应事务。待到燕达领军抵达广西,休整几日,章惇便会与这五千西军精锐一齐南下。

    尽管从桂州到邕州可以乘船直达,只是要稍稍绕个弯子,但韩冈带着南下的两名幕僚都摇头拒绝再上船只,而是说既然,还是骑马更快一点,不要耽搁时间。

    跟着韩冈南下的是李复和陈震,马竺和周毖则是要先熟悉一下转运司中的工作,过一阵子则和章惇一起行动。

    另外韩冈早在刚刚抵达桂州的时候,就先行下了一道命令,让左右江三十六峒的洞主们,即刻赶往邕州听候号令。

    在交趾国中抢了几个月,左右江三十六峒蛮部也差不多都到了极限,各自回乡休养生息,同时也在整理着他们的收获。在韩冈抵达桂州时,章惇就提醒过韩冈,三十六峒蛮部送回来的汉人有八千,那么他们抢到手的交趾人又该有多少?必须对此有所应对。

    不同于前一次,此次韩冈传令左右江,人人悚然听命,没有一人敢于慢待。等十日之后,他终于抵达邕州的时候,三十六峒的洞主们也几乎全都到齐了。

    韩冈也不拖延,一到邕州,梳洗过后,先见过忙得瘦脱了形的苏子元和李信,当天就将分住在城中的七十多位洞主全都找了过来。

    这几十位大小洞主,有的是仇家,有的则是戚里,一见面就吵吵闹闹的,见了亲戚朋友问候几句,见到了仇人虽不敢在堂上捋起袖子就开打,但也少不了骂上几句,闹得州衙大堂如同水烧开了一般。

    只是听到几声锣鼓响,几名卫士髙喝肃静,韩冈在苏子元和李信的陪伴下从后门走上大堂。一个个正吵闹不休的蛮部首领,被韩冈温文和煦的眼神一扫而过,菜市场一般喧闹的大堂就顿时静得针落可闻。

    ‘不意龙学积威一至于此。’李复、陈震在后面感叹着韩冈的威势。

    他们当然知道韩冈在邕州做下了何等的功业,也在桂州看到了城中军士、漕司僚属对韩冈的恭敬。但现在亲眼看到一个个脸上刺青、耳上带环、蓬头垢面,形如妖魔鬼怪的蛮部首领,在韩冈出现之后,连大气也不敢喘,比起儿孙进了祠堂后还老实的样子,这时他们才更进一步切身体会到韩冈在广西立下的赫赫声威。

    走进大堂,韩冈当先坐了下来,又请了苏子元和李信左右坐下。洞主们一个个屏气息声,先是大礼跪拜,站起来之后,便俯首帖耳的等待韩冈的发落。

    韩冈左右看了看堂上七十多名洞主,开门见山的说道:“这几个月,尔等能遵奉本官号令,清扫交趾北疆,救出我汉家子民八千余人,本官对此很是欢喜。”

    听到韩冈定下了基调,洞主们一个个都松了口气,神色也放松了一点。其中一名洞主操着一口流利的广西腔官话,点头哈腰:“相公的号令,小人自是要尽全心全力,不敢打半分折扣。”

    “想必在这其中得到的交趾人口不少吧?”韩冈知道,对这些洞主们说话,与其绕来绕去,不如直截了当的询问,“听说这几个月,有几家可是一口气得到了过千丁口。”

    年轻的广西转运使的话似乎有着深意,被他说话时扫过来的视线压着,洞主们又都惶惑不安起来。

    韩冈也不跟他们打哑谜,“你们就没有想过,万一有一日他们起了歹心,联手反乱,到时候,你们峒里会要遭多大的罪?”

    这番话,没人会误认韩冈是在关心他们家里日后会不会有麻烦,在场的没有那么蠢的人。但到底要怎么做,一时没人开口询问,都不想听到韩冈说出他们不想听的话来。

    只是沉默不能一直维持下去,过了片刻,方才说话的那名洞主又先出头道:“那小人回去后就将他们都砍了,省得日后麻烦!”

    一众洞主的脸色都难看起来,但韩冈却摇了摇头,安了他们的心,“妄兴杀戮有伤天和,不当如此。且此辈仆从,都是各位辛苦招来,本官也不会一句话就让你们全都杀了。”

    ‘那到底该怎么做?’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名洞主想了一阵,也想不出个眉目,勾着头哈着腰,小心谨慎的问道:“不知相公想要小人怎么做,还请明示。”

    韩冈抿了口茶水,并不说话。

    李信咳嗽了一声,不耐烦的开口,“只要不让他们能再犯事不就行了,好生去想想该怎么做!”

    那名洞主眨了眨眼睛,点头道:“小人明白了。回去后就将他们的大脚趾都砍了去,只要能种地做活就行。”他抬头堆出一副笑脸,“秦汉隋唐之时,南面的都是中国的交州,没有交趾的说法。砍了他们的脚趾,日后就只有交州,没有交趾!”

    韩冈略感惊讶仔细看了这位知情识趣的洞主。在诸多蛮人打扮的洞主之中,只有他装束像个汉人,或者说根本就是一个汉人。但上一次召集洞主时,并没有见到了他出现。

    “小人龙礼合,现下是冻州洞主。少年时在江上讨生活,也曾读过几年书,知道何为忠义。后来因缘际会,被老洞主招做了女婿,三个月前才接了位子。”

    “原来如此。”韩冈点了点头,“看来冻州的老洞主挑了个好女婿。”

    龙礼合砰砰的磕了几个头,“多谢相公夸赞。”

    站起来后便喜笑颜开,他的浑家虽然是老洞主的独生女,但老洞主还有几个关系隔了一层的堂兄弟和堂侄在。而韩冈一句话,就让他彻底坐稳了冻州洞主的位置。

    等到韩冈的视线又从一个个洞主的脸上扫过,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纷纷叩头应承,等回去后,就将峒中所有交趾奴隶中的男丁的大脚趾都给截去。

    这件事给定下来,韩冈也没什么好吩咐的了,又说了些勉励的话,便摆下酒宴,招待这一干洞主。

    等到夜深,席终人散,韩冈与两名幕僚回到房中。李复就问道:“龙学为何一定要对那一干交趾人施以肉刑?”

    韩冈并不解释,反问着另一人:“不知子孝对此有何看法?”

    陈震道:“龙学是不想让这三十六峒势力过大吧?”

    “嗯,确有此意。”韩冈笑了一笑,“邕州此次元气大伤,户口损失数万,二十年内都不恢复不了。若是三十六峒蛮部多了一批兵源,日后又会是个麻烦。”

    “龙学当还有以此为先例的打算。”陈震接着又道:“即有如此先例,日后攻入交趾之后,便可以将其国人尽数施以剕刑。”

    韩冈笑着点点头:“正如子孝所言,日后攻入交趾境内,但凡捉到的男丁,我虽不会杀他们,但也得设法让他们不能再为恶。”

    “龙学是说笑吧?”李复脸色大变,“此番有损龙学声望。”

    “履中可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当初是如何对待交趾俘虏?早就做过了。”韩冈不以为意,有多少人会关心交趾人的脚是否有十根趾头,“一个脚趾换一条命,愿意交换的不在少数。”

    “你们可曾想过,攻下升龙府之后,该怎么做才能保证南疆的长治久安?是设州置县,还是交还给交趾宗室,又或是将其土地分割给当地大族?”

    “交州地处海外,即使是设州置县,也无法顺利招来多少汉人来此安家落户,至少得穷尽三五十年之功。”陈震摇摇头,如何安置交趾,他们几个早就讨论过了,“此法不当取。”

    “交还交趾宗室更不可能。安南郡王之罪,当诛九族,哪里能再让李姓之人封王?!”李复也道,“只有分割土地。分封给当地的大族、甚至还有交趾的官宦,让他们去争夺厮杀,可保日后南疆平安。”

    韩冈则是另一个想法。

    “现在无法设州置县,不代表以后不能。交趾立国百多年,民心已经疏离中国,不论怎么分割国土,最后也只会让他们重新确立秩序。既然是如此,还不如先交给这些蛮部,日后设州置县,阻力就会小一点。”韩冈看看还有些没想通的两名幕僚,笑问道:“立有文法和未立文法,两家不同的藩属,你们觉得哪一家比较好?”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九)

    所谓文法,就是成文的制度、规条,是让一个国家正常运转的基石。

    如今国中通行的刑统、疏律是文法;禹贡中的‘五百里甸服、五百里侯服’也是文法。

    契丹、党项建立辽国、夏国,都是从设立文法——创造成文的官制、法律开始。

    一旦拥有了文法,就代表一个蛮荒部族,变成了拥有了秩序的国家,从野蛮走向文明。

    对于中原王朝来说,单纯的蛮部带来的威胁,最多也只是骚乱而已,仅仅癣癞之疾。但有了文法之后,一个新兴的国家可以不断吸收周围的部族和人民,扩张自己的势力,对于中国的威胁,往往要大上几十倍、几百倍。

    从历史也好,从现实也好,明证处处可见。

    当初吐蕃赞普唃厮罗正是在青唐王城订立文法,让宋廷一直深以为忧,直到唃厮罗父子相攻,这才放心下来。

    而熙宁初年,朝堂上关于是否要开拓河湟的争论,其中赞成派最重要的理由,就是董毡、木征开始在河湟订立文法,可能会让青唐地区变成下一个西夏。

    有了辽国、西夏两国持续带来的威胁,大宋对于周边的部族极为警惕,毁灭交趾的秩序,将混乱带回交州,让交趾从一个有着文明的国家,变成蛮部聚居的土地,对大宋百无一害。朝堂上或许有杂音,但在天子和两府之中,没人能拿着仁义二字来责难韩冈的行事。

    这个道理两个幕僚都明白,但李复还是很难适应韩冈的改变。在京城的时候,韩冈虽然不是满口仁义道德,但也不会将数十万人处以肉刑的事轻描淡写的不当一回事。讲习经传上的文字,但到了广西之后,张口就是血淋淋的话语。

    “抚有蛮夷,奄征南海,以属诸夏。”李复已经忘了韩冈的身份,只把他当成了书院中正在辩论经义的同窗,“交趾朝堂上下的确是罪不可恕,而交趾百姓何辜,何不以仁恕之道教化之,日后以为大宋子民?”

    “仁者,人也。”苏子元冷硬的声音从门外传入,随即邕州知州踏进房来,“化外蛮夷,无异于禽兽之属,岂能与华夏子民一视同仁?交贼入寇,三州生灵涂炭,十万大军,家家户户皆有出兵。事涉谋乱,本就是要株连九族。只用刖刑,已是仁德无比了。”

    苏家阖门死难,连同五万邕州百姓同遭兵焚,苏子元眼中的恨意滔天,连忙跳起来迎接的李复、陈震甚至不敢直视,只能低头行礼。苏子元代表邕州百姓要交趾血债血偿,谁能反驳?

    “抚有蛮夷,前提是恭顺。若是不顺,自是雷霆万钧。”韩冈也在配合苏子元,“交贼犯顺,上下同罪,判罪也自当一同。”

    “只是若行此法,恐交人顽抗到底,不肯降伏。”

    “不妨事的。”咧嘴笑起来的韩冈在油灯的暗弱光芒下,露出的几颗白牙森森的泛着寒光,“比起化夷为汉可要容易多了。为天下开太平,刀剑总是先上的。”他不介意教一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什么叫做现实,“教化二字,光用笔写可不够。”

    征服一个已经成型的国家,一个偏离本源文明、已经拥有自己特色的文明,至少要穷三五十年之功方得小成。在这段时间中,不能选派错误的官员、不能执行错误的政令,一直都要小心谨慎的对待,并不断加强与本土的联络,直到两代人之后,当地的百姓重新成为诸夏的一员,这样差不多才能安定下来。

    但这样去做太麻烦了,很可能到了半途就一切辛苦都灰飞烟灭。甚至不需要亲手去做,只要谋划一下,想象一下,就会知道这么做有多么麻烦了。就如修补一座房梁都坏了半截的破房子,不如拆了重造一样,直接动手清理,就要容易得多。

    解决交趾百年之患,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将已经脱离旧轨的交趾打回蛮荒,继而再将诸夏文明带回来。对于贪财嗜利的蛮部,把他们捆在大宋身上,并不是多难的一件事,韩冈也自有一番打算。

    似乎是要缓和一下气氛,韩冈笑了一下,“自然,现在讨论如何处置交趾,未免太早了一点,日后有的是时间。在这之前,还是得先打进升龙府再说。不要羊还没杀,就讨论该放什么调料。”他看着苏子元,“伯绪此来,也是要与我说及此事吧?”

    “当然。”苏子元点头,韩冈回到邕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号令三十六峒蛮部,这段时间有许多事还没来得及韩冈商议。

    陈震看看有点呆愣的李复,站起身来,“龙学、使君即有要事商议,我等先行告辞。”

    “无妨,”韩冈摇摇头,“都留下来听一听吧。燕达就快到了,尔等即为我辟为椽属,军中之事,还是多听一听为好。”

    ……………………

    燕达稳当当的踏着船板,走上了桂州的土地。

    漓江两岸秀丽无双的山水,让看惯了关西厚重粗犷的山峦的燕达,也不由心醉神迷。有别于深深呼吸一口有别于北方的湿润清新的空气,他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喜欢上了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只是恍惚仅仅维持了一瞬间,燕达立刻就回过头来,望着船上船下面目憔悴的麾下将士,皱紧了眉头。

    就在十月中旬的时候,五千西军将士终于在安南行营兵马副总管燕达的率领下,抵达了广西桂州。不过他们下船的地方,离着桂州城尚远,并没有直接泊入桂州城边的码头。

    燕达带着南下的秦凤路和泾原路的十四个指挥,其中有八个步军指挥,六个马军指挥,总计五千三百人。他们经过了长途跋涉,而且是长时间的水路,有许多士兵生了病,绝大部分都是憔悴无比,莫说上阵,就连行军的都难以胜任。

    为了防止他们的出现,影响到桂州乃至广西的民心士气。章惇在离着桂州城二十里的地方,给他们安排了落脚的兵营。一切做得仿佛是要对外隐藏这一批援军。

    尽管消息根本隐藏不了,就算桂州城中只会洗菜做饭料理家务的妇人都知道大军已经抵达桂州。但在民间的传言中,都只是以为经略章相公是为了偷袭交趾,才特意隐瞒了他们的到来,而没什么人猜测是水土不服的缘故。

    “水土不服?……笑话!”

    “也不看看现在做着转运相公是哪一位?那可是药师王菩萨的大弟子啊!”

    虽说传言经过几千里的传播,已经变得十分离谱,但韩冈在医疗事务的权威,依然得到所有人的肯定。不过为了保证五千西军能早日康复,章惇已经事先派出了手上所有的医官,在营地中守候着。领头的医官雷简,是从关西战场上下来的熟人,在这五千人中也颇有威信,现如今正在照料五千将士的健康。

    将对安南行营主力能否及时康复的担忧放在一边,关于这十四个指挥实际上到底有多少兵力,章惇现在则更加放在心上。只是他不能去亲自去计点,还是在第一时间向燕达询问。

    “章帅尽可放心。”燕达一点也不隐瞒,连己方兵力的数目都瞒着章惇这位主帅,只会给之后的战事添乱子,“末将所率部众,总共四千六百余人,战马一千两百余匹。这十四个指挥,是末将亲自挑选,是两路之中最精锐的指挥。”

    章惇很是满意,脸上多了点真切的笑容。兵籍上的五千三,能实有四千六,这个比例可以算是很高了,也可以证明燕达所言非虚。

    “只是末将担心战马。”燕达的一张凶恶得能吓哭小孩子的脸正发着苦,“战马一千两百,皆是出自熙河,不习南方气候。现在是人有医,却没有畜医。时日一长,恐怕会有所损伤。”

    “这事逢辰你大可放心。”章惇自信的笑道,“等你们身体调养好了,南下的时候,本帅可以给你们多配上两千匹马骡。”

    “当真!?”燕达惊问着,立刻又注意到了自己的言辞,连忙道歉:“末将不是怀疑章帅,只是没想到做得如此周全。”

    章惇不以为意:“广西牛多,马骡也不缺。边上就是大理国,出自大理的马匹虽然不必上河西马的高俊,但惯于在山地上行走,也能吃得了苦。”

    “难道说广西有马市?”燕达更加惊讶,外国的马匹要想进入中国来,只有通过互市,但他南下时可没有听说

    “这是苏忠勇和苏伯绪父子两代辛苦的结果。”章惇轻声叹了一口气,苏缄和苏子元都为了开辟马市而奔波劳累过,虽然之后有章惇、韩冈联名上本才建立了马市,但功劳还是苏家父子的,两人都没有掠人之美的想法,“邕州的横山寨,还有宜州,两处马市虽说只开了三个月,可到手的马匹就有四千之多。”

    “四千?!”听到有这么多马,燕达的声音顿时就提高了一截,搓着手,兴奋地说着:“有这么多马匹,接下来的一万三千兵马南下后,也足以补充上了。”

    章惇看了兴起的燕达两眼,黯然一声叹:“看来逢辰你是没有听说……因为契丹在丰州暗助西夏,不会再有援兵来了。安南行营能动用的主力就只有你带着南下的五千兵马和前次随我南下的一千五百荆南军!以及桂州、邕州刚刚训练出来的五千新军。”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十)

    已经进入了冬天,十一月的关西早已经连黄河都冻上了,雪层也会就此覆盖荒凉的黄土高坡,但广西的冬天一点也不见寒冷,流水潺潺、草木青青,甚至还有新芽野花点缀在路旁,仿佛北方的阳春三月。(手机访问:.)

    和煦的阳光从高广无垠的碧空中散射下来,没有阴湿的空气,没有扰人的蚊蝇,一时天高云淡。连到了广西之后,始终难以适应的西军将士,这一下子都精神了起来。

    “相公在信中怎么说?”章惇问着与他并辔而行的韩冈。

    在两人的身前身后,是数以千计的西军精锐。他们是早上从归仁铺出发,到现在已经走了快二十里,而韩冈则是天还没亮的时候,亲自去归仁铺迎接大军的到来,顺便还从铺兵的手上收到了王安石和家人寄来的信笺。

    韩冈一手揽着缰绳,一手将刚刚收到的私信递给身边的章惇,“只是说天子看到了降表就丢到了地上,说交趾欺人太甚,定要打破升龙府,将交趾君臣全数拘上京去问罪。又说让我们不要着急,谋划妥当再行出兵。”

    章惇一目十行的看了王安石写给韩冈的信函,跟韩冈说的并无二致。抬头与韩冈对视一眼,两人一齐摇头苦笑了起来,

    王安石就是这么说才有问题。如果朝堂上一片平稳,没有任何的反对之声,他根本就不该多提什么‘谋划妥当再行出兵’。肯定是有人建言天子纳下交趾的降表,就此偃旗息鼓,所以王安石才担心章惇、韩冈心急,急着去攻打交趾,以至于犯下难以挽回的错误。

    会如此劝谏天子的是究竟哪几位,韩冈也能猜得出来。不过天子的反应让两人可以松下一口气,至少两三个月内不用担心后方有问题。

    “关键是军中该怎么办?”

    章惇的帅旗就高高举在两人的马前,被暖风拂起的旗尾撩到了韩冈的耳边。

    身前身后的士兵们,正昂首挺胸的高举着旗帜和刀枪走在官道上。一个个雄纠纠、气昂昂,睥睨当世,顾盼自豪。已经完全不见了一个月前,笼罩在全军上下的病恹恹的模样。

    但这五千西军将士他们是为了击败交趾而来,为了封妻荫子的功劳而来。只是这一束挂在一众驴子眼前的鲜嫩多.汁的草料,仅仅是针对武将而言。对于最下层的士兵来说,就算没有与交趾战斗过,也不过是少一点赏赐罢了。如果朝廷接受了降表,他们不仅是更早一步离开广西这个鬼地方,还能免去了去更南方的交趾受罪。

    现在的这副气派只是因为没有听说交趾献上降表,只要目标投降的消息在他们中间传开了,求战的氛围肯定大打折扣。

    “兵不厌诈,瞒是肯定瞒不过,只能砌词骗过去了。”章惇一下又摇起了头,“也不能说是骗,交趾人本也不是真心投降。只有自缚出城才叫投降,只肯献上降表那就是假的,只是想混过去而已。”

    “光这些可不够。”韩冈并不觉得有多少说服力。在这个时代,献上降表已经可以算是投降了。即便拿出太祖皇帝的卧榻之论,也不能压住所有的异论。

    “那就只有升龙府了。”章惇毫不犹豫将交趾王都丢出来当做赏赐……

    ‘开城大掠吗?’韩冈只能选择摇头,“一旦放开来劫掠,我们身边还能剩几人?到时候若是城中一个反击,我们可就麻烦了。隋炀帝二征高句丽,隋军已经渡海打进了平壤城,就是因为大军散开来劫掠,才被打个全军覆没。”

    “玉昆可有良策?”

    “良策倒是没有,不过周毖有个建议。他家里面开了几间质库,在财计上有些长才。”韩冈现在是尽量的考验和锻炼他的几名幕僚,能交给他们的工作就尽量依靠他们,也经常让其出谋划策。关于如何保证军中士气,韩冈虽然没有向幕僚们询问过,但关于如何划分战利品,才能让军中上下能基本上都认同,倒是当做课题考过李复、周毖等四人。

    章惇对韩冈的这位幕僚有点印象,前段时间被韩冈留在桂州检查漕司账目的,“他怎么说?”章惇问道。

    “按周毖的提议,最好是事先约定好如何分账,将校的、士兵的,事先定好规矩,等到开城后,斩获全都拿到手后照比例划分,不仅仅是官库,所有的收获都如此。”

    章惇皱眉想了一想,要保证入城搜刮民财的军队没有私心有些麻烦,即便派人搜身也免不了私藏,但这个策略已经勉强算是可堪一用,“不算最好,也只能这样了。是五五还是四六?”

    “官中难道不要占一份?一点不沾,下面的士兵反而不会相信,四三三才对!”韩冈很熟练的说着:“士兵们占四成,将校三成,最后三成没入官中。”

    两名强盗首领讨论着如何分赃,脸上也是一点也不见有半分愧色,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他们准备做的,就跟交趾人在邕、钦、廉一样。只是讨论之后,互相一看,又都摇头苦笑,脸皮都还不够厚,至少心中也不可能将这等事当成理所当然。

    就像要将所有交趾男丁处刑,韩冈、章惇都是心意已定,不会更改,也不会有半点犹豫,但整件事,他们也是准备尽量交给三十六峒蛮部去做,因为那将是蛮部的奴隶。

    “粮秣是否都已经齐备?”章惇转移话题,避过继续讨论让他们尴尬的问题。

    “不可能不齐备吧,丰州可是帮了大忙。”韩冈笑着,语气中带着讽刺的辛辣,“人马少了一多半,吃喝当然也少得多了。我这个随军转运,可是再轻松不过。”

    章惇也跟着笑了一声,“安南行营何尝不是。”抬头远望走在队伍最前的燕达,“我和燕逢辰,可算是领军最少的总管和副总管。”

    整个安南行营下辖的官军兵力,加起来才一万两千人,其中近一半还是新兵,派不上多少用场。唯一的好处就是在兵力减少的同时,后勤上的压力大大减轻。韩冈并不需要为三十六峒蛮部和广源军筹划粮草,只要顾着自己人就够了,现在反倒是军中使用的牲畜,比人吃的要多得多。

    “药材也备齐了。”韩冈又补充道,“防暑、避瘴的药物一车一车的从北方运来,而且最多的还是用来薰衣驱蚊的艾草。本来是足够给三万人一年支用,现在才一万出头,用上两三年都没问题。”

    章惇点着头,突然就直起了腰,“该进城了。”

    邕州城快要到了,避让到道路两边的行人,也渐渐的多了起来。大部分人的眼神都是在好奇中带着兴奋,看着传闻已久的精锐之师,只是隐隐的也有着些畏惧。

    韩冈抬头看了看天色。冬日的邕州,天上看不到一丝云翳。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下雨,不过没多少灰尘,阳光也是正好。

    旌旗招展,五千马步禁军排列整齐行进在官道上。

    就在进城之前,他们全都换上了晶晶闪亮的铁甲。在桂州休整的二十天里,关西将士们闲下来,就是打磨身上的甲胄、和手中的刀枪,磨得不见一点锈色之后,再抹上薄薄一层防锈的牛油。现在无论刀枪还是甲胄,都在阳光下,闪烁着慑人的寒光。

    三十六峒诸部、只要还在邕州的洞主们,此时全都聚集在城外,迎接大军的到来。

    数以千计全身铁甲的精兵,让一个个将皮甲藏在家里当成宝贝的蛮部洞主,看得心惊胆寒。

    “那么多铁甲……”

    “竟然人人都有!”

    “听说北方的六十万禁军,全都有铁甲。只有南方的官军怕铁甲生锈,才只配了皮甲。”

    “三十年前,狄相公来平侬智高的时候,也没说人人都有铁甲。”

    “都过去三十年,当时生的小子,连孙子都能有了!”

    “你们难道没听说?外面可都传遍了。现在官军穿得甲胄,是转运韩相公所造,比旧时铁甲容易打造一百倍,所以能一造数十万领。年纪轻轻都做到相公,都是攒功劳来的。”

    同时一柄柄高举在手中的斩马刀,也让洞主们心头寒气直冒。

    “一柄刀就用那么多铁。少说也能打造十条长枪!”

    “没看到锋刃吗?看颜色就知道哪里是铁,根本是精钢啊!”

    “难怪说他们比荆南军强上十倍,全都是钱堆出来的了。”

    “也只有朝廷才这般有钱,换作是交趾,穷得跟猴子一样。”

    可随着官军越来越近,慢慢的就没有人说话了,只看着炫花了双眼的铁甲,还有一柄柄似乎能连人带马一齐斩断的长刀,每一名洞主的身子都在颤抖。

    千军万马整列行军,脚步声渐渐的汇合一个声音,如同夏日午后深黑色的雷云,沉沉的压向所有人的心头。

    原本的一千五百从荆南调来的军队,已经让十万交趾兵大败而逃,现在又来了五千据说比起荆南军强上十倍的西军,灭掉交趾岂不是易如反掌?

    幸好投了官军!这样的想法充斥在每一名蛮部洞主的心中。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11)

    交趾没有冬天,没有四季,只有雨旱之分。(手机访问:.)

    如今正是旱季,天蓝的通透,只有几朵薄云点缀其上。

    身下的肩舆随着轿夫的步子,一起一伏的上下轻摆。李洪真抬头望着天空,轻声一叹,这样的天气,还要持续数月之久。最是适宜出行的气候,自然,也就适宜用兵。去年李常杰和宗亶就是在此时领军北上,而现如今,北方的敌人南下,也是选在了这个时候。

    北方边境的防线,在宋国的奸计下,半年来已经被戳得千疮百孔,甚至可以说是不复存在。被左右江三十六峒的蛮军扫荡过,群山攒聚的地区,现在找不到稍大一点的村落,没有周边乡民的支撑,北方的任何一座城寨都不可能再有抵挡宋军的能力。从边境一直到富良江,都无险可守。只有一条并不算十分宽阔的富良江,如何防得住从北面涌来的复仇大军?

    李洪真这一年来多少次叹息,李常杰将宋国当成烂泥一般易于揉捏,这件事真的是做得大错特错,太祖太宗留下来的大越,就在奸臣、淫后的败坏下,眼看着便要毁于一旦了。

    “四太子!四太子。”

    宫门已经在望,李洪真乘着肩舆正往宫门去,后面突然传来了唤声。他回头一看,叫他的是兵部侍郎黎文盛。

    黎文盛最近与李洪真走得甚近,甚至近于阿谀。李洪真也需要更多的在朝堂上派得上用场的棋子,并不介意将原本属于李常杰一系的黎文盛,收归自己的门下。

    兵部侍郎隔着老远就下了自己的肩舆,匆匆来到李洪真身侧,扬起头压低声音问道:“不知四太子听说了没有,章惇将献降表的使臣都赶回来了!”

    这么大的消息,李洪真自然听说了,心知黎文盛也不过是打算以此起头而已。他嗤笑一声:“光是一张降表,奉还掳来的汉人,宋国皇帝如何能答应?”

    “所以章惇还说要罪魁自缚去东京城受审。”黎文盛仰着脖子,随着肩舆往前走的样子有几分可笑,像是被捏着脖子拖着走的鸭子,不过黎文盛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只能看到李洪真嘴角边淡淡的笑意,“这当也是宋国皇帝和宰相的想法。”

    “罪魁?”李洪真笑了,李常杰怎么肯去东京城?不过事情再往下发展,说不定就由不得他了。到时候,所有的罪魁也都能送进东京城去。

    “章惇这一句话出来,太后和李太尉可就不能降了。”黎文盛饱含深意的冲着李洪真微微一笑,“四太子为大越的中流砥柱,可是要为君分忧啊!”

    在交趾国中,只要是皇子,除了朝会之上,平常时候皆称为太子。而高品的妃子,则多称皇后。

    李洪真排行第四,是李日尊的亲弟弟,故而被称作四太子或是洪真太子。他对李乾德的即位,一百个不服气。李日尊是三子,而李洪真则是四子,如果李日尊无子,论理就是该由他即位。但偏偏李日尊到了中年之后,一下就得了两个儿子。

    这件事让人很是奇怪。李日尊之前一直无子,是到了四十多岁,纳了如今的太后倚兰之后,才连得两子。而别的嫔妃,还是连个屁都没放出来。这其中的缘由,要么就是外面纷纷传说的倚兰有神佛襄助,要么就是其中另有鬼祟。

    李洪真虽是李乾德的王叔,是宗室的身份,但他手上照样有着一部分兵马,这是他自保的底气,也是他窥视大宝的本钱。

    黎文盛的态度很是明白,甚至太过直率,而李洪真则是满意的冲他点了点头,仰天一声长叹,“本想做个悠闲王公,只是天不从人愿。”

    说话间,李洪真的肩舆已经与黎文盛一起入了宫城之中。

    紫宸殿前,交趾国正等着朝会开始的文武百官,并没有大宋朝会时的森然戒律,几人一群的正在议论着刚刚传来的噩耗。

    “这一下就只能打了。”

    “大越人丁数以十万,人人皆可上阵,何须畏惧区区数万宋军!”

    “不要小觑了宋人。得赐旌节的帅臣是章惇,辅佐他的是韩冈,而实际领军两名大将则是燕达、李信,这些文官武官,哪一个不是打惯了仗的?这一战可不能硬拼!”

    “别忘了北人不服南方水土,到了我大越国中,就该知道什么是瘴疠瘟疫了。只要能守住升龙府,不用半年,宋人就得退军了。”

    “得先拖到明年二月才行。”

    “正月一到,雨水就开始多了,只要抵挡两个月便足矣。”

    “听说宋人南下军队才到了五六千,等全数到齐,肯定要到明年了。”

    “雨水一起,瘴气便会跟着起来,到时候,宋人至少病死一半。”

    李洪真抿起嘴。一众大臣竟然天真的将希望寄托在疾病上,也不知道他们想过没有,万一宋人不生病怎么办?

    黎文盛在李洪真耳边冷笑着,“指望宋人会有因为疾疫,不知道大败了李常杰的韩冈是什么人吗?药师王佛座前弟子转世!荆南军到了广西一年了,派了多少密探过去,也没听说他们有多少人病死。听说在在邕州,有几十名中国给皇帝太后治病的医官,日夜给士卒们传授医术,闲暇时还给当地百姓问诊施药。”

    这一桩桩事都不是秘密,但国中百官却一个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该清醒了!’李洪真抿着嘴。

    一对眼睛望着立于一侧的李常杰,想必他不至于会跟其他人一样,听说过韩冈的传闻之后,还能将胜利寄托在交趾的气候之上。转头又看了看其他几个以明智著称的大臣,都是阴着脸,并不与他人交谈。视线转到另外一边,李洪真的一名党羽暗暗指着李常杰,向他使了个眼色过来,李洪真点点头,心领神会。

    几声净鞭响起,交趾国的文武百官忙排起队,走进紫宸殿中。

    李常杰并未站在班列之首,在原顾命大臣、太师李道成暴卒之后,他为邕州之败上表请罪,由辅国太尉降为金吾太尉,官阶也贬斥三级,并罚俸一年。不过,李常杰的请罪也就是做做样子,谁也不敢当真以为他在军中已经是过气了的人物,驻屯升龙府内外的三万天子兵,大半都对李常杰唯命是从,他的一句话,比起现在坐在御榻上的大越皇帝管用一百倍。

    当然,李常杰说话的份量,比起坐在年幼的李乾德身后、用一道薄纱遮起面容的倚兰太后,倒也不至于重上一百倍。

    倚兰太后隔着幕帘,问着群臣:“宋臣章惇行事不可理喻,将我意欲通好的使臣赶回。如今其聚兵邕州,谋图南下攻我,不知诸位卿家,有何良策却之?”

    这应是开战前例行的询问,太后的一番话,也不是她随口能说得出来的。交趾众臣静静的站着,都在等待李常杰出来说话。

    李常杰身形欲动,但李洪真当先步出班列,“臣有言欲禀于太后和陛下。”

    帘幕后的倚兰太后明显愣了一下:“……太傅请说。”

    李洪真躬身一礼:“宋人在邕州秣兵历马,大越已是危急存亡之时,臣忝为宗室,太祖太宗之子孙,不敢侧身事外。愿领一军北上,抵挡宋军入寇。”

    当朝太傅,天子的亲叔竟欲自请出征,这话一说出来,殿上顿时一片骚动,李常杰木然的脸色也猛然间有了些变化。

    李洪真暗暗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是准备推荐我去北方吗?现在我主动去。’

    李常杰要防着李洪真为首的宗室,卖了他和倚兰太后给宋人;而李洪真难道会不防着李常杰对自己下手。打听到消息,心知难以避过,就立刻主动出手,以进为退,要让李常杰犹豫难断,怀疑他另怀鬼胎。

    李常杰似乎是犹豫不定,倚兰太后也不能决定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万一李洪真投降宋人,事情就麻烦了。

    在掌控朝堂的一派首脑陷入沉默的时候,突然间站出来是李常杰的党羽礼部尚书陈仲和,他的出现打断了李洪真咄咄逼人的气势,“太后,臣有一策,不动刀兵,也能让宋人自取其败。”

    只听声音,就知道倚兰是精神一振:“不知陈卿有何良策?”

    “韩冈威重广西,而章惇则声名不显。如今宋国安南经略司以章惇为主、韩冈为副,这是轻重倒置。当以计间之,使两人不和,自相纷争。”陈仲和为李常杰争取着时间,“章惇既为主帅,权柄当在韩冈之上,而李信听闻又是韩冈的表兄。既然与韩冈交恶,章惇也不会再任用李信。只凭毫无经验的燕达,如何能攻入我大越?”

    “此计大妙,当即刻命细作往邕州去施行。”倚兰说着,那眼睛瞥着李常杰。

    李常杰终于开口:“此计当行,但战事依然难免。宋人攻我,自当全力相抗。如今兵马粮秣都以备齐,只待发兵。既然太傅慨然请战,臣请太后即刻下旨,点集兵马,以太傅为帅往门州驻守。”

    说话的口气平平静静,看不出到底是不是真心同意。

    李常杰要让他去门州,李洪真对此并不在意。不论去留,他有路走,他只是想抢着先机而已。略略抬头,望着殿上的李乾德和他背后的倚兰,“请太后、陛下下旨。”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12)

    “玉昆,想不到市井之中把愚兄说得如此不堪,当真是羡慕你啊。”

    当市井中突然冒起的流言,传到章惇、韩冈两人耳中的时候,两人对坐在一张坐榻上,正悠闲的下着围棋。从盘面上看,章惇明显占优,几块棋连在一块儿,韩冈的棋面则是支离破碎,不成样子。算起还棋头的子,至少就要多上四五个。

    韩冈低头看着棋盘,注意力全都放在棋上,专注的眼神似乎在说交趾人的离间计根本不值一提:“交趾小儿技穷了。”

    章惇抚掌大笑:“看来他们当真没了招数,竟然想使出离间计来。”

    “没错!”韩冈从棋盘上抬起头来,重重一拍坐榻,“交贼技穷,只能用上离间计。但传得这么快,想必定是有些细作潜藏于邕州城中。”

    章惇沉吟着点点头:“该让苏伯绪好好的查上一查了。”

    妒贤嫉能,虽是恶评,其实也算是人之常情。寻常人看见在自己在意的地方比自己要强的人,都会少不了有那么一点嫉妒。能心胸宽广得毫不介意,几乎是百中无一。但不能控制自己心中嫉妒,让情绪左右自己的行事,那就是庸人了。

    章惇绝不是庸人。他是南征主帅,不论韩冈、燕达、李信立了何等功劳,他都是能拿到最大的一份,只要赢了此战、打进升龙府,必定有个枢密副使的位置。他没必要去表现自己,就算智胜韩冈,勇胜燕达,武艺犹在李信之上,可所有的事难道还能都靠他自己来做?还不得依靠韩冈等人。

    摆正了心态,确定了自己的位置,章惇根本就不会将谣言放在心上,何况他也有足够的自信。若是没有这份自信,他又怎么可能考中进士之后,又去重新再考一次?那可不比中个状元容易。

    低头看看棋盘,韩冈方才重重的拍了一下坐榻,让满盘的棋子全都移了位。章惇拿着手上的扇子敲了敲棋盘,“玉昆,这局该怎么算?”

    韩冈哎了一声,瞧着乱掉的棋面一脸遗憾的摇起了头:“本来还想翻盘的,这下看来只能做和论了。”

    章惇盯着棋盘半天,抬头又瞅瞅韩冈:“玉昆,你这棋品倒是跟你岳父一模一样啊。”

    韩冈哈哈笑了两声,权当做没听到。前面连输两盘,而且都是十几个子以上的大败,连输了做彩头的十几瓶家里送来驱散蚊虫的香精,再输一盘可就没有了。

    章惇一拂棋盘,将棋子收进棋盒,笑问道:“彩头不会浑赖吧?”

    “愿赌服输,输了多少,韩冈当然就会认多少。”韩冈毫无愧色的说着,“转头就将香精给子厚兄送过去。”

    赢了韩冈不少贵重的香精,章惇也不贪,不逼着韩冈再来一盘,只笑道:“玉昆你家的香精倒是好东西,比起你旧时送来的花露更好。不但身上添香,还能避着蚊虫,只可惜太少了一点。”

    “若不是南下,小弟可不想在身上擦着这些东西。”韩冈摇头感慨着,“本来都是作为药物的,现如今全都变成了喝的、用的。全都偏了初衷。”

    加了薄荷、冰片的香精是夏天驱虫用的,浸了桂花或是蔷薇的花露则是女性的化妆品。若是问价格,却是既无价也无市,根本就不对外出售。韩家在自家庄子里的作坊生产出来,只是平常用来赠送亲朋好友罢了。如韩冈这次南下,章惇、李信的份都有带上。

    这也是冯从义的计划。先低调的生产几年的时间,也逐渐将玉露香精的名声打起来,之后再拿出去贩卖,如此才能赚到大钱——这个时代也是认名牌的。若是随随便便就推出去,名气还未确立,工艺技术什么的早就会被有心人偷个干净了。远比不上冯从义的计划,让顺丰行出产的香精走名牌高价路线,就算日后技术被人学了去,也只能做个山寨。

    章惇本想着问一问香精、玉露的方子,但想了一想之后,还是放弃询问。这方子多半是韩冈家日后传家的宝物,能保证几代富贵的,自己贸然相询,说不定会闹得不愉快起来,还是不冒这个险为好。

    与韩冈一起,一枚枚收拾起棋子,章惇就忍不住倒着肚子里的牢骚:“丰州有郭逵领军,加上又是多达六万的重兵。这雷霆之势,不是等闲可比。一月不到便大事抵定,还多了四百皮室军饶头,当真是好福气。我们可是正式的经略招讨司和行营,却别说六万重兵,连两万都没有。援军就更不指望了,能将甲胄、兵器都给我备齐就好了。”

    “现在还多说什么呢?看情形都要跟辽国撕破脸了,北方正是风声鹤唳,还怎么指望援军?”韩冈就在棋盘上将黑白棋子分开,直接就将白棋一起扫进棋盒,“好不容易合计出来一个更戍法,只因为契丹人一动,一下子就成了没影的事了。”

    “更戍法日后还是有用的,天下禁军练兵都是少不了的。就不知道日后是河北军去关西练兵,还是关西去河北练兵。”

    “或许是各练各的兵,整个北方都没有一块清静的地方。”

    章惇盖上盖,将装满黑子的棋盒往桌上一放:“这不都是玉昆你的功劳?”

    “子厚兄说笑了,何干小弟之事?”韩冈也将棋盒放好,“小弟可没有这个本事。”

    “六十万带甲,任谁听了都心惊胆战。不是玉昆你的功劳?”

    甲胄对于军队的意义极其重要。有甲护身和无甲护身,士兵们的士气和胆量有着远远的差别。而世间通行的律法中,也体现出了这一点。私下里藏刀藏枪都不算什么,但要是收藏个两三套甲胄,脖子就可以送到刀斧下了。六十万铁甲大军,大宋周边的诸多国家加在一起,也不一定能有五分之一。这就是韩冈的功劳。

    不过韩冈可不会承认是他的发明让辽国心生畏怯,进而支持起西夏来,“这可算不上,是中国国势渐长,才逐渐有了压倒契丹的势头。”

    “那加上飞船、霹雳砲和雪橇车呢?”章惇神色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了,前两天工匠已经带着飞船都到了桂州,有了飞船,上阵时,也能派些用场。加上工匠们的手艺,攻打升龙府也更容易了。”

    “十几名工匠病了一多半,还要在桂州疗养几天。”这些工匠都是韩冈特意从京中要来的,但他们南下之后还是水土不服,只能用上几日加以调养,“等他们休息好了之后,就召他们南下过来,希望他们能赶上出兵。”

    章惇正要说话,这时门外的亲兵提声通禀:“学士、龙学,归化州的侬智会到了,正在外堂求见。”

    广西经略的表情为之一变:“侬智高的兄弟来了,玉昆,可要一起去会他一会?”

    侬智会是侬智高的亲兄弟,如今却是执掌着边境的归化州。

    说起侬智高之叛,若说错,当时的朝廷肯定也有错。侬智高一开始是向交趾的称臣,因为受到交趾盘剥,意欲归附大宋。但朝廷因为侬智高是交趾的臣子,担心收他内属会惹来边衅,同时又担心给了侬智高官职后,他会藉此收服左右江诸峒,最后冒出第二个交趾来,便几次三番的加以拒绝,而不是设法从中挑动侬智高与交趾为敌,以夷制夷。

    由于朝廷不肯接纳,在交趾那里侬智高受到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最后他也就干脆了当的举起叛旗。这一打,便将大宋在两广的老底给揭破了出来,最后还是靠着狄青从关西率军来扫平。

    侬智高兵败,侬智会逃离邕州,占据了临近广源州的古勿洞作为据点。当如今的天子登基后,侬智会重新上表归附,这时的朝廷不似仁宗,很干脆的答应下来,将古勿洞升格为归化州。虽然归化州不属于左右江三十六峒,但势力不下于任何一个三十六峒中的大部族。

    之前三十六峒在韩冈的支持下攻入交趾恣意劫掠,大发横财。而归化州正面就是广源州,让侬智会无从着手,根本就打不到交趾境内。想来他现在是听说了准备,赶来分一杯羹的。

    要见一个羁縻州的知州,不可能让章惇、韩冈两名主帅同时出马。韩冈摇了摇头,将收买人心的机会让给章惇,“小弟去疗养院探望一下李宪,他的病差不多也该好了。”

    提起监军的李宪,作为主帅的章惇就是一阵不舒服。身边有着一个监视自己的阉人,任何一位主帅都不会喜欢。只是他心中就算是希望李宪在疗养院中,一直到他打下升龙府才将病养好,但他总不能就这么说出口。

    只能在脸上浮起虚伪的笑容,“那就请玉昆代愚兄去问候李承受,愚兄这就去见一见侬智高的亲兄弟。”说罢,章惇便长身而起,“等到过两天广源州那里的消息传来,我们也该动手了!”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13)

    【对各位书友说声抱歉,周日白天有事要外出,中午的一只能明天补上】

    李宪病后初愈,脚步还有些虚浮,往中军大帐走过去的时候,身子依然摇摇晃晃,但身后的护卫伸手想搀扶他,却都被他给推开一病多日,连自己的差事都只能交托他人,这已经够失败了,要是被人搀着走路,他哪还有脸踏进章惇的营帐

    “李承受”

    “承受”

    “小人见过承受”

    尽管如此,李宪在安南行营中依然还是得到足够的尊重——尽管是官位使然

    一路上,见到他的将校士卒,都是立刻避让到一旁行礼问安还有些没穿军袍的,却是老远就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当然不是营中的禁军士卒,而是配军禁军都是有俸禄、有兵籍,多少人抢都抢不到一个位置,而配军罪囚则是在军营中做着粗重的杂务犯法流放,第一等是海上的沙门岛,第二等就是岭南了岭南的军营别的不多,就是配军的罪囚多

    从位于邕州城外的军营西北角的天王堂,到章惇旌节所在的中军大帐,有近一里的距离李宪就是从天王堂出发,去参加章惇主持的军议

    天王堂中供的是北方多闻天王,也就是毗沙门天不过现在大营中的天王堂,除了主殿以外,都给占下来做了疗养院,但只安排生病了的将校,李宪就在里面躺了有七八天了

    李宪作为内侍,是安南经略招讨总管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冗长的名称代表着他的眼睛和双手,能接触到安南行营的每一个角落可他比韩冈早一步从京城南下,可是在半路上就病倒了,在桂州修养了整整半个月等到病情稍稍好了那么一点,就赶着来邕州,但刚刚到了地头,就又倒下了来过了将尽十天才算好得差不多,也算是幸运的赶上了出兵交趾的最后时间

    参加军议,还有见到安南行营中所有的文武官员,李宪都还是第一次李宪从挤满了偌大的中军大帐的一张张面容上看过去,其中有些人去天王堂中探过病,但多的还是十分陌生的脸庞尤其是脸上满是刺青的蛮部洞主,满满当当的竟有七八十人之多

    李宪暗自思忖着,看来章惇和韩冈并不准备在三十六峒蛮部中树立几个大首领来,而是打算不论大小一视同仁,否则就应该点选几个可靠或是势力大的部族来,而不是让他们挤满大帐

    章、韩两人的做法,李宪并不能断言好坏,两种手段各有利弊,就是帐篷里面人太多,看着倒像是菜市口

    监军的到来,代表这最后一次战前军议终于可以开始

    今天进行最后一次军议,明日便要誓师出征

    “这是广源州的黄团练”韩冈伸着手,为李宪引荐着身有官职的蛮部首领原本在邕州、桂州的行营将领和经略招讨司官员,基本上都在章惇、韩冈的许可下,去探视过李宪

    “末将拜见承受”在战前赶到邕州的黄金满向着李宪行礼问候

    只是黄金满是正任团练使,论官阶甚至在章惇、韩冈之上,别说李宪就见他连忙回礼:“李宪见过黄团练”只是心中充满疑惑,为什么黄金满敢在这时候到邕州来,不怕交趾或是刘纪等人抄他的老巢

    “广源州四大首领,申景贵、韦首安都已降顺,只剩刘纪还犹豫不决,不肯投降”韩冈紧跟上来的话,解释了李宪心中的疑问,“现在韦首安本人已随黄团练到了邕州,而申景贵也派了儿子来表示诚意等军议结束之后,就可以招他们进来问话”

    “难怪……”李宪点着头,很是感慨的章、韩两人的手段,“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尚未出阵,亲附交趾的部族恐怕就不剩多少了”

    “依如今的估算,交趾能动用的兵员也就只剩五万,除非交趾能征发起国中所有丁壮,否则在人数上也根本比不上即将南下的大军”韩冈正是要在所有人面前宣扬交趾如今的困局,他大声向李宪介绍一众蛮部首领:“这些都是愿从号令的各峒洞主,总共七十八家,拥兵共计六万,还有广源州两万兵马,他们将会在官军出战的同时,一起出发”

    十万与现如今安南行营的官军兵力合起来就是十万

    就算打个折扣,都有五六万人之多

    当初李常杰是带着交趾、广源的洞蛮杀来广西,现在却是官军反过来利用洞蛮反杀回去就是成色不够高,这一群强盗远比不上西北二虏的穷凶极恶

    “十万”但李宪还是夸张的笑着,赞美着章惇、韩冈的手段:“加上官军,已经足足十万大军有十万大军枕戈待旦,区区交趾又何足道哉?”转过身来,他对着一众洞主教训道,“尔等宜当努力,若有功绩,朝廷必不吝赏赐”

    坐在主帅交椅上的章惇与韩冈飞快的交换了个眼色,嘴角都凝起一丝冷笑,李宪这两句训话,是趁机在帐中确立自己的地位,倒是会借势

    蛮部洞主们则哪里会想那么多,一起低头受教冻州洞主龙礼合恭声道:“朝廷将交趾人口、土地,都赏赐了下来,小人等哪还敢贪求多?定当效死,誓破交贼”

    “定当效死,誓破交贼”在龙礼合的带领下,洞主们齐声发誓,“定当效死,誓破交贼”

    李宪似乎很满意,点着头笑着转身只是登时就见到韩冈脸上的微笑带着寒意,心中先是一凛,然后就发现韩冈视线的焦点并不在自己身上,而是落在身后

    李宪顿时就明白了,这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是看起来打算要团聚蛮部的龙礼合朝廷是不会允许左右江三十六峒中出现一个核心,如果有人有这份野心,肯定就会被盯上

    韩冈收回带着危险的眼神,继续向李宪介绍了几个蛮部的将领,连同侬智高的弟弟侬智会一并介绍过来

    李宪不断的点头微笑,将人名和相貌一一对应上,心中却是在赞着章惇和韩冈的手段

    能聚来这么多蛮部首领,基本上都是畏惧于官军的威势,当然他们也是想着在征南的时候,分上一杯羹但朝廷是不可能让他们顺顺利利的跟在官军后面捡便宜,必然要有方略应对

    决不是让他们上阵与交趾军厮杀——若真想要数万蛮军上阵作战,就不会允许他们现在这般一盘散沙,肯定是要整合起来如今既然是各自独立,那么作战的主力只会是官军,而一众蛮部,则只会是分散出去,劫掠地方为防这些蛮部太占便宜,所谓的刖刑,应该就是很重要的一个手段

    其实李宪在听说韩冈威逼洞主们对掳来的人丁都施以刖刑,以便管束的时候,就是这么在想了,眼下看着满帐的蛮人是得到了确认

    仅仅是从对交趾丁口施加刖刑这一点上,就不能算坏事,至少各家蛮部即便得到了交趾的人丁,也无法用来扩张自己的势力,只能拿这些废人来做农务工

    而且这些受了刑后的人丁,仇恨的主要目标不会是打完就撤离的宋军,而肯定是日后朝夕相见的左右江蛮部蛮部一时得到了土地,可日后还会是一团乱,不是交趾人起兵反叛,就是他们将交趾人都杀光且蛮部想要拿到土地、丁口,就得先跟他们预定中的奴隶拼命厮杀——想必这段时间,经略招讨司已经将刖刑一事给传扬出去了

    与交趾军正面抗衡的是官军,而在外围劫掠州县村庄的则是蛮部,苦活累活看似都是官军来做,而蛮部可以避重就轻的捡便宜,但交趾人的抵抗必然会十分激烈不过支援他们的主力都在与官军对垒,失败是必然,可一旦打出了火气,下手就轻不了,到时候蛮部能得到多少收获还真难说这实际上就是毁掉了日后几十年内,任何人借助交趾这块土地兴起的可能

    也难怪天子会认同经略司的意见,将辛苦得到的土地分给这群蛮人毕竟迟早是自家物,要拿回来容易得很,而且朝廷还不用担骂名,也就是士林之中会有些书呆子乱说话

    认识了一众蛮将,站立在自己的位置上,望着大帐中央的章惇和韩冈的侧脸,李宪暗暗慨叹,‘好手段啊’

    章惇站起身,帐中静了下来

    章惇并没有换上战袍,显得一派儒雅但锋锐又不失沉稳的眼神,则只有屡经磨练的重臣才会拥有:“时至今日,南下的官军已有五千之众,加上广西能动用的兵力,总共一万两千兵马这是实数,也不忌讳对外传”

    章惇微微一笑,他并不介意说出手下兵马实际数目,也不打算号称几万十几万的虚头因为有过去的战绩在,由前日耀武的威慑在,完全足够了

    “千五官军、配上黄团练的五千人马,打得李常杰的十万大军狼狈而逃现如今,官军一万两千,又有左右江诸峒和广源州兵马总计八万,交趾人即便有百万大军,也不在话下不过朝廷用兵一向以稳妥为主,还有两万来自陕西的精兵即将抵达广西,只是要到明年正月但眼下正是用兵的好时节,本帅也不愿耽搁,打算先将通向升龙府的道路给打通”

    兵不厌诈后期的援军不会再有,这一件事,是高度保密的,只有最高层的几人知晓李宪望了望韩冈、燕达和李信,他们都是神色如常,将这个谎言当成是真实

    章惇抬手指了指最后面的蛮部洞主,继续说着:“交趾北疆的山路,由于各位洞主的奋战,如今已不再是阻碍只要拔下门州、官军可以直逼平原接下来的打算,想必诸位应该已经都知道了,本帅和韩副帅也多次说过不过为防有人忘却,本帅如今再重复一遍很简单,就是搜山检海、犁庭扫穴”

    “以一月为限,先以富良江以北的州县乡村为目标,设法将交趾军从升龙府中逼出来决战”章惇笑容敛起,语调生寒:“如果李常杰打算困守升龙府,富良江以北,就别想留下一座村庄”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14)

    就在誓师出战的前一日,安南经略司和安南行营的文武官员,正围绕着一幅面积巨大的沙盘,对作战计划做着最后的确认

    真正的作战方案,自然是要尽量详尽,将方方面面都得考虑完备,而决不是像章惇昨日对蛮部洞主们在场的军议上那般说得——‘方略很简单’

    负责解说的陈震很是有些紧张,尽管早已经过了韩冈的耳提面命,又对计划有了充分的了解,并不要他对计划做深入的阐述,只是简略单纯的复述和总结,且每一位参加会议的文武官员手上都有一本手抄的小册子——那是今次的作战方案——但他的手还是忍不住一阵阵的颤抖

    一根细长的木杆拿在陈震颤抖的手中,指着沙盘上的一个个标识,“邕州南方军寨,古万、太平、永平三寨已经重建完成现有荆南军四个指挥沿途坐镇运送粮秣的船队将会由从邕州上溯至太平寨,再由马队转运到边境的永平寨中永平寨现有存粮八万石、草两万束,太平寨三万石、草八千九百束古万寨为转运点,存粮只有一千,草三千,但也足够为在左江边拉扯船只纤绳的四百军马提供两个月的粮料且永平寨又有八队共六百九十八匹役马,且随时可以再投入五百匹备用军马,为官军入交趾后沿途运送粮秣此外,盐、酱、菜、酒水、布匹、药材等资材,皆随同军粮一并运送,在此并不赘述”

    “逢辰”等陈震的叙述告一段落,“你觉得关于粮秣转运一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燕达的视线从作战方案的小册子上抬起,摇摇头,简短的回答:“没有”

    章惇又看了一眼燕达身侧的李宪,没有对他开口走马承受没有资格被一军主帅询问战策方略,另外章惇也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扬了扬下巴,示意陈震继续说着下一条

    陈震干咽了一口唾沫,润了润嗓子,又拿着木杆指着沙盘,“从国境的南下,第一步就是交趾的门州据昨夜最后一次细作回报,驻守门州的主帅已经换了人,但帅尚未抵达这是三天前发回来的消息,想来现在任主帅应该已经抵达门州依靠章、韩二帅的谋划,从永平寨到富良江下游的平原,从北至南总用近两百里的山路,如今只有门州一处关卡上能抵抗除此之外,东西千里的一片山林之中,所有的州县都已被毁,已经没有部族能够支援门州只要攻下门州,就能够一举攻入富良江北岸的平原”

    “逢辰?”章惇又问着燕达,“首战攻打门州,你还有什么疑问或是意见?”

    “没有”燕达又摇头:“打下门州,就能与交趾人隔江对峙了”

    章惇瞥了一眼韩冈,韩冈会意开口:“就在昨天,思琅州的洞主也已经启程,邕州城中所有的洞主都已经返回本峒依照计划,他们将会用最快的度向交趾腹地进兵——为了比他人抢到多的战利品,蛮部洞主们不会耽搁但官军也要尽南下,压制住交趾军的主力,以防止蛮军被各个击破”

    章惇再望向燕达,只见他在安南行营中的副手继续摇头,“战事有大帅、副帅运筹谋划,末将等只需依命行事”

    燕达的态度说是恭顺也可以,说是有几分腹诽,也同样合理不过章惇和韩冈都不在意,就算燕达并不心服口服,只要他没有旗帜鲜明的表示反对,那就已经够了

    燕达本身是声震天下的名将,担任着征南行营兵马副总管一职,又是属于军中高层的横班成员,只是因为身为武将,在主帅章惇,以及副帅韩冈两名文臣的压制下,他对于南征交趾的方略和战策,都只有建议权,而没有决策权

    对于这个待遇,燕达也早有心理准备章韩二人都是如今有名的通晓兵事的文臣,要想从他们手上抢到一份决策权如果就跟着打就是了,如果章惇、韩冈的方略有所差池,那他也不介意趁机拿回一部分决策权

    只是让他站在一边点头应是倒也罢了,章惇和韩冈竟然提拔了多名行营参军,来处理军中诸多事务有本属于经略司和行营的属官、将校,也有章惇、韩冈甚至燕达本人的幕僚他们作为行营参军,参与草拟军中大小事务,甚至详细到行军路线、粮秣安排,由韩冈本人主持,并交由章惇拍板,至于燕达,则只有参与发言的资格,并不比行营参军强多少

    召集军中将校、属僚,共同谋划方略、战策,如此行事,其实几年前燕达就听说过

    第一次横山攻略失败,为了顺利的从罗兀城南下,困守在罗兀城中将领们从麾下召集了几十名年轻有为的将才,来拾遗补缺、参与军中细务,而提出这项制度的正是韩冈

    虽然在横山攻略之后,行营参军的制度很快就销声匿迹,也仅仅在河湟战事上冒了点头罢了使用自己的亲信幕僚,行事向自己负责,这是多少年来将领们养成的习惯尽管韩冈的做法是对军事有所裨益,但对于将领本人则免不了觉得很郁闷,一旦给自己不能控制的幕僚插手进来,比如冒领军饷,使唤军士为私家行事,等一系列违法之举那就不可能欺瞒下去

    哪一名将领也不喜欢这样的人晃在身边,这些事有自家幕僚去做就够了了,自己的阴私随时有着被人揭穿的危险,也有被人轻易架空的可能就像安南行营,因为有着一众行营参军,所有的事务就都给章惇、韩冈抓在手中

    韩冈低头在看着沙盘,但他的心中却是在考虑着燕达的心思

    他将燕达的幕僚纳为行营参军——也就是实质上的参谋部——本来就是给燕达一个表述他自己心中构想的机会,有这位名将的意见参与进来,南攻交趾的计划可以加完备至于再多的权力,章惇不会出让,韩冈也不会出让

    实行参谋制度的前提本身是剥夺将领对麾下军队的控制权

    尽管早已不用担心将领如五代故事,带着麾下的士兵随意举起叛旗,但朝廷一直还是将将领们时常迁调,不让他们熟悉手下的军队之所以会如此去做,就是因为将领在有着莫大的控制权在军中,从装备到财计都是领军的将校们说了算,朝廷的检查制度如同孔目稀疏的筛子一样,只能偶尔筛几个倒霉蛋

    实际的兵力只占兵籍簿上的几分之一,多出来的粮饷成了将校们的囊中私物;理应上阵杀敌的将士却成了将帅门下的走卒,洒扫庭院、做工务农;边境地带的将帅,他们名下的一支支回易商队都是用着麾下的兵员为主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发生在现实中的恶行劣迹,看到他们的所作所为,给将帅们的权力不够吗?所以才必须经常调动,这样至少还能让那一干执掌军务的将帅们有些顾忌

    世间所说的将领频繁调动,造成将不识兵、兵不识将,这的确是现实;但要说对军中的战斗力造成了多大的恶劣影响,让官军不堪一战,那就不能一概而论了,真实的情况远比写在奏章上的一句两句批评为复杂,从来不是一面倒的好与坏

    韩冈虽然年轻,却领上阵军多年,对军中情弊一目了然世上的事,从来没有那么简单任何已经成型的制度、规则和惯例,之所以难以变动,因为这些制度、规则以及惯例的背后,写满了两个字——利益所以参谋制度,他直到南下作为经略招讨副使后,才开始重推动起来

    也幸好这是行营,以战争为目的临时设置的机构,在行营中设立参谋制度,不会引起将校们的反弹主帅章惇一心建功立业,而燕达、李信也都是心怀高远的年轻将才;加上官军的几个部分,要么是兵力与兵籍相差不大的精锐,要么就是刚刚组建,还没来得及败坏的军;所有人的主要利益都在平灭交趾之上,而不是对士兵磨牙吮血,这样的行营推行,就会很简单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从罗兀城撤军的时候,可以那么容易,死到临头,哪里顾得什么约定俗成的旧时规矩换个时间、换个地点,韩冈的提议不是会被某个老将哈哈哈的拍着肩膀说句后生可畏,然后就被抛到一边去;就是背后遭人下阴招,落得不明不白的下场

    燕达虽对此也是无奈,只能加以接受有了行营参军考虑着方方面面的事务之后,他身上的担子就轻松了许多,但他对麾下军队只剩下临阵的指挥权,除此以外,一切都是由安南经略招讨司说了算

    ‘就看看行营参军能做出多少事来好了?’燕达想着,就算手中的权力实际上被夺走,只要作战指挥还在手中,他也勉强能满足了

    不论章、韩二位谋划计算了了多少,到了最后还得要让自己来击败敌军,有着这份想法,燕达倒也能感到几分舒心畅意他可不想来广西白捡功劳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15)

    【晚上补上昨天欠的一】

    最后的会议在入夜后就宣告结束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色仍是暗淡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号角声划破了长空

    徐百祥从昏睡中惊醒,从设在七尺多高、只有半尺见方的小窗中,响亮的号角声传了进来

    ‘是出什么事了?’他想着

    ‘难道是交趾人又打回来了?’他又进一步的幻想着

    舔了舔不剩一颗牙齿,而带着一股血腥味道的牙槽,徐百祥想站起来但他只是稍稍移动一下,挂在身上的锁链便是晃动不休,在狭小的狱室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警告

    “徐百祥,你想做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就坐在对面的两名狱卒,厉声断喝的就是他们其中一人两人正瞪着眼睛,盯着徐百祥的一举一动,手上还紧紧攥着铁尺,必要时可以一下将这位罪囚给废掉行动的能力

    在徐百祥被押入牢狱的时候,经略章相公曾经吩咐下来,不许让这名罪魁祸首死了,无论是怎么是自杀、他杀还是因病瘐死,监管他的狱卒们一律从重论处继而韩冈、苏子元等几个治理广西的重臣,都如此吩咐下来,监管徐百祥的狱卒们,都是日日提心吊胆的监视着徐百祥的一举一动

    他满嘴的牙齿都被强行拔掉,省得他咬舌自尽,双手用了三十斤的重枷牢牢锁住,而双脚也都拷上最为沉重的镣铐,任何行动都会被轮班住在同一间牢房中的守卫们盯着从早到晚、又由暮达旦,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个时刻总会有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他,不会放过他的任何一个可疑的动作

    监狱中没人知道为什么几个相公、府君都如此重视这名逆臣贼子,只知道他是被交趾人抛弃的狗,背主之后,又被主人抛弃的狗应该早早的杀了,让邕州百姓痛快一番,也好让他们回去祭拜交趾人之手的家人不过今天他们终于知道留着徐百祥的性命到底是为了何事?

    “大帅传徐百祥”

    在狱中孔目的带领下,两名身材健硕伟岸的军汉,来到徐百祥所在的牢房前,提高了嗓门向里面喝着

    “什么?”两名狱卒一见是顶头上司带着人来了,连忙起身,惊讶的问道:“大帅要传徐百祥?外面不是正准备出兵吗?”

    “出兵哪能不见血?大帅正要拿这名狗贼誓师祭旗”一名军汉喝着,“养了这么多日,可不就是为了今天?”

    徐百祥一听之下,还抱着一丝幻想的他,顿时沦入完全的黑暗,拼了性命的开始挣扎起来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他还要做知县、作知州,做掌控一国的权臣

    一名狱卒立刻转身蹿回牢房中,对着徐百祥的脊椎骨抬手就是一铁尺,“狗贼,终于等到今天了”

    沉重的铁尺落在脊背上,正是捕快捉贼的手段,正在拼命挣扎的徐百祥顿时就瘫软了下来,身子都在一阵冲击中麻木掉了,被人从牢狱中直接拖了出去只是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不甘心

    “此人正该千刀万剐”

    “想学张元、吴昊,也得先把眼睛长囫囵了狗眼瞎着,连投主子都投到了一个贼身上”

    “做狗的,被人当死狗丢下,活该有今日”

    高台上,几名将校评论着刚刚上场的主客,在高台之下,是即将南下的近万马步禁军,排出了一个个整齐的阵势,等待章惇的检阅就在他们周围,还有数以万计的邕州百姓——今天,他们几乎是倾城而动,就是为了一见血海深仇的死敌的结局

    经略招讨司选定的誓师出兵的地点,不是在城外的校场,也不是在城中的衙前,是在祭祀苏缄和一众在邕州一役中殒身殉国的文武官员,乃至士卒、胥吏的忠勇祠中同时在忠勇祠中的后殿里,几面墙都是髙入房梁的石板,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人名,都是从一名名活下来的邕州百姓那里,搜集到的冤魂名单

    数以万计的人命,都是因为一人的野心而惨遭屠戮;好好的一座城池,就是因为一人的贪欲而陷入火海

    愤怒的吼叫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不像来自北方的官兵们对徐百祥事不关己的评论,来自于邕州数万百姓是单纯的愤怒和憎恨多少个家庭不复存在,留下来的人们只能追忆着往昔的幸福时光

    “剐了他”

    “剐了他”

    “剐了他”

    无数人的怒吼着,两名刽子手,将徐百祥高高绑在木台之上,咬在口中的是一柄巴掌大小的匕首

    徐百祥万分恐惧的瞪着眼,看着两名刽子手嘴角边上的寒光闪动双脚已经没有任何气力,浑身都软.掉了,淅淅沥沥的水迹在股间洒落,一股异臭在处刑台上弥漫开来

    刽子手脸上泛起作呕的表情,撇开眼睛然后就拿着小小的匕首,慢条斯理的开始向下一片片的削着徐百祥身上的皮肉每一刀下去,木台上的徐百祥就是一阵嘶声力竭的惨叫,每一条肉被削下来,就立刻被人送去到邕州百姓那里展示

    骚动出现在百姓们的行列中,不知多少人在哭喊着涌过来,要亲口一尝仇人的血肉

    “此为后来者之戒”章惇冷冷一喝

    “太便宜他了”

    韩冈看了两眼就转移了视线,他对折磨一个该死的囚犯,没有什么兴趣韩冈只在乎最后的结果,泄愤式的行为并不合他的性格能让邕州百姓一舒旧恨,让军民同心,凌迟也好,斩首也好,杀牛祭旗也罢,杀人祭旗也罢,都不过是一个形式只要能振奋起士气,什么手段都可以,没有什么差别

    天上的太阳有几分黯淡,已是冬月,刮起来的风也冷了一些风很是干燥,其中并不带多少水意这样的日子,在广西实在太少,只有短短三四个月而这短暂时间,如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可是要尽快了

    ……………………

    自从到了门州,李洪真才发现自己上了大当

    难怪自己主动申请调往门州领军的时候,李常杰也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投向宋人,再利用宋人的军力来争夺交趾王位

    李洪真想不到宋人竟然要将全数大越裹得男丁处以肉刑,而且他们还不是自己做,反是让过去数月之中,与交趾结下了血海深仇的三十六峒蛮部来做

    本来李洪真从宋人唆使三十六峒蛮部的手段中,能看得出来宋国并没有打算夺占大越国的土地,只是用杀戮来报复此前李常杰在邕州、钦州和廉州的杀戮要不然也不会任由蛮人在大越国境内胡来抓到了这一点,李洪真就有充分的把握去说服宋人的主帅——也就是章惇和韩冈——将李常杰、倚兰以及乾德一起卖掉,至少能保住富良江南岸的国土

    可事情完全出乎李洪真的意料之外,宋人竟然会用上如此狠辣的手段,甚至连消息都不加以掩饰门州已经传遍,想必过上十数日之后,就能遍及大越国中的每一个角落

    宋人如此做,国中对宋军的抵抗肯定会变得激烈起来,但他们的激烈抵抗却持续不了多久,只要宋军的攻势过了一个限度,在必死和失去脚趾之间,人们就肯定会选择后者

    好死不如赖活,少了两小块带骨头的肉而已,又不会送命,只是不能再上阵打仗了,做些农活还是可以的眼而下的大越国中,内忧外困,愿意从军打仗的人数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而且没人会怀疑宋人的承诺,只是砍下脚趾,并不是要伤害性命

    若是说投降后就能好吃好睡,不会受到欺凌,恐怕没人会相信;说施了肉刑之后,就能保住性命,却没人会怀疑,既然都已经砍了脚趾了,再杀了自己又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留下来使唤这个道理能想得通的人不少

    早前李洪真的父亲李佛玛修建宫室之后,大举招募宫女和内侍虽然要想做个安安稳稳的内侍,有一件东西必须抛弃,只要是真正的男人,都不愿抛弃的东西可为了得到一口饱饭吃,就在升龙府中竟然连自阉的都有想来只要宋军攻到门州城下,他麾下的守军肯定会有不少人为保住性命,能主动自残肢体

    “好狠毒的手段”

    李洪真咬牙切齿但发狠过后,便又心慌意乱起来凭着门州的兵力,他怎么抵挡宋军的攻势慌乱的心思一直持续着,直到南下的宋军,越过国境出现在他的面前

    “只有两千?”李洪真惊讶的问着

    “只有两千”赶来禀报的守将点头肯定

    李洪真立刻匆匆的亲自上了城楼,向着城下望过去,在城外列阵的宋军数量,竟然当真只有两千上下

    ‘难道宋人就只有这么多兵?’李洪真惊讶的撑起双眼,宋军不但人数微薄,而且连座军营都不准备,难道想一战就攻下门州

    ‘绝不可能’门州可是最重要的关隘,哪里可能一战而下,李洪真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看见宋军阵营后出现的异物,眼睑都要裂开来了,城头上多少人难以置信的呻吟出声:“那……那究竟是什么啊?”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16)

    【抱歉。昨晚写得有些慢了,补更的一章只能欠着,看看今天能不能补上。】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尽管李洪真对孙子兵法并不了解,但也知道用兵是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要想攻下一座决心坚守的城池,究竟有多难,之前李常杰在邕州城下的表现已经做了很好的说明。

    想要攻下门州城,至少要有三五倍人马才足够!以门州城中的四五千守军,再差也能抵挡个三五天。

    李洪真一开始是这么想的,当他看到了宋人派出的军队只有两千多的时候,便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城投降。李洪真并没有为李常杰殉葬的打算,但他想将自己卖个好价。越能多抵挡一阵,自己能卖出的价钱就越高。

    可他的幻想在短短的一刻钟之后,就登时化为了泡影。

    在宋军的阵列之后,几堆火被点了起来,伴随着烟雾,两只球形的怪物缓缓飞上了天际,下面垂着个似乎是尾巴的东西。隔着半里地,与下面的人做个对比,能看得出两只怪物至少跟房子一半大小。怪物在空中缓缓的旋转着,圆形的头颅上,有三张恶鬼一般的脸相,一张脸在哭、一张脸在笑、还有一张脸在发怒,喜怒哀三种不同的表情,走马灯一般出现在御守城池的交趾军眼前。

    看着两只怪物在宋军的阵列后方撑腰,李洪真喉咙嘶哑,“那是什么东西?”

    不仅仅是李洪真,城头上每一位守城的官兵,心理上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惊慌失措下,有人跪倒,有人念佛,有人闭起眼睛又睁开,有人拉开弓箭对着远在射程以外的飞船射过去。

    人人心中都在疯狂发问,‘难道宋人能驱使鬼神不成?!’

    但随着对两只怪物的仔细观察之后,李洪真却发现,那并非是什么妖魔鬼怪。就像军中通常使用的盾牌,往往都会在表面上绘制虎豹熊罴的图像,举起盾牌来,就有一股冲击力迎面而来。飞起的异物上的三张怪物脸谱,肯定是有人绘制上去的,而整件异物应该也是高手匠人所打造的器物。

    李洪真模模糊糊的又想起来,他似乎曾经听人说过,宋国有能让人飞在天上的船。虽然眼前的两个怪物,怎么看都不是船的船的模样,但的确是飞在了天上。

    不过看破了真面目之后,李洪真却更加慌乱,甚至感到了一丝绝望。

    李洪真听多了峒中巫师神婆们的能驱使各色妖魔鬼怪、蛊虫毒药的故事,但能让人飞上天的传说却少得可怜。这个跟御魔驱鬼有什么区别?这可是平地飞升啊!若不是鬼神相助,如何能莫名其妙的让房子一般大的飞船直上云霄?

    作为全军先锋的李信仰着头,看着两只高高飘扬在天空上的飞船。从下往上,看不清飞船上的气球的全貌,工匠们花了太多的时间在飞船的装饰上,让他的表弟直皱眉头,但李信却觉得将画上一张鬼面,还是很涨士气,看着也觉得威风,“看到飞船,城中交贼当会被吓得苦胆都破了。”

    黄元眼神呆滞的张着嘴,根本就没听清楚李信再说些什么。虽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飞船腾空而起,但每次看到将人送上天空的奇迹,都忍不住一阵心悸。一次又一次的庆幸幸好投效得早,想想大宋连飞天的神物都有了,交趾人哪里还能抵抗天兵到来?

    已经成为行营参军的李复,奉命随行,以记录具体的战况。听到李信如此说着,遗憾的摇着头:“也瞒不了多久,看得多了也就变得寻常。飞船应该用在升龙府上的,只打一个门州浪费了点。”

    “做将领的也许有见识,可以见怪不怪。但下面的士卒全都是愚夫愚妇,磕头都来不及,有几个还敢正眼看?”

    要不是麾下的军队都来自北方,早见惯了悬停在城市中一家家大酒楼前面的热气球,第一次见识到飞船上天,也照样会在混乱中胆战心惊。李信第一次见到飞船,就算是早就听说了来龙去脉,一样是惊得合不起嘴。

    “而且飞船的用处也不在吓人上!废话就不多说了,要尽快攻打门州城,今天晚上让全军将士在门州城中休息。”李信抬头又看了一下高高飘在空中的飞船,“飞船能在天空中大约停留一个时辰的时间,也不用第三艘准备了,在这两艘飞船落下来之前,给我攻下门州!”

    号角声在飞船的吊篮中响起,从天上传下来的奏鸣,配合着在李信的将旗下擂动的战鼓,顿时又引发了守军的一阵混乱。

    宋军开始向城墙稳步前进,城头上的李洪真恐惧的发现,在不知不觉之间,城头上的军力已经少了一些。

    城墙的优势在于其高度,居高临下,视野、射程都大幅度的加强,从而能够顺利的压制住前来攻城的敌军。

    但眼下在门州两丈高的城墙前,是悬停在二十丈高处的飞船,城中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飞船上的瞭望哨,而宋军使用的神臂弓,更是在六七十步开外,就能瞄准城头将一支支木羽短矢射上去。

    飞上城头的羽箭密如飞蝗,而从城上反射回来的箭矢不仅够不到城下的官军,数量也在急剧减少。在官军弓弩手们的强力压制下,城头上有百步长的一段,活着的趴着,死了的躺着,已经是没有一个人还能站立在城墙上。

    “怎么办?”李洪真惶惶不知所措。

    还留在城上的守军一个个双股战战,手上的弓刀也拿不稳。要他们对抗能够驱使妖魔鬼怪的宋人,根本就不可能。

    但他必须要挡住宋军的这第一波攻击,要是挡不住,他根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必须要先挡住宋军的攻势,只要能拖到晚上,就能遣亲信出城去献上降表。

    “宋人就只有两千!那两个是飞船,不是怪物!”李洪真疯狂的大喊大叫,“好好的将宋军的攻势挡住,要是挡不住,让宋军攻进城来,你们的性命难道还想还能保住吗?”

    就在李洪真竭力激励士气的时候,数百名宋军战士已经扛着长梯,向着清理出来的那一段城墙冲过来。射向那段城墙的木羽短矢开始向城墙两侧延伸过去,挡住了赶来填补空缺的援军。

    “看来交趾人并不打算从城里出来了。”李信遗憾地说着。正常的守城,城中守军只要兵力足够,都应该派出均对倚城而战,而不是仅仅依靠城墙的高度。

    ‘可惜了。’从飞船上回过神来的黄元想着。要是城中守军杀出来,他手下的一个指挥的马军,就能立刻出动,将交趾军彻底踩平,埋进深山中的谷底。

    但交趾军既然没有出城来反击的胆量,就只能被动挨打一条路。作战的计划早已拟定,根本就不需要多费思量,有着远远超出交趾军的精锐,考虑如何破城都是十分容易的是一件事。

    以神臂弓压制城墙上的守军,天上的眼睛则通报敌军的移动,剩下的士卒一步步逼近城墙。

    砰、砰、砰的闷响,李洪真眼睁睁的看着宋军将几十架沉重的长梯撞上了城头,而他麾下的士兵,却一个个都是失去了战斗的勇气。

    “挡住!一定要给我挡住!”李洪真大吼着。

    “太子,挡不住了!还是先撤吧。”亲信在身旁苦劝着。宋军的攻势就像是狂风暴雨一般,猛烈地一如秋日的台风,根本就抵挡不了。

    “撤?!”李洪真满是血丝的狞恶眼神瞪着亲信,一旦撤离门州,李常杰就能趁机砍下他的脑袋。

    “滚!”李洪真放弃了斩杀亲信的打算,将人一脚踹开,指挥还听着他的命令的几名将校,“从速女墙下潜过去!”

    ‘只要挡得住这一次,就派人出降。’李洪真已经不指望能守到入夜。只是这时候逃跑,只会让自己的军队都被砍杀,必须要等宋军攻势稍缓才行。

    但宋军的攻势却越发的猛烈。

    女墙,也就是雉堞之后,是神臂弓的死角,只要冲过那一段正在被神臂弓扫射的城墙,到了宋人上城的地方,神臂弓肯定也不敢再射,防着误伤友军。

    “援军从女墙后面绕过来了!”飞船上的瞭哨突然叫了起来,但他的声音传不到下面,匆匆写了一张小纸条,装在铜瓶丢了下去,接着有拉出了一条长长的旗带。

    冲到城下的宋军,也看到了从飞船吊篮中飞出的鲜艳彩绸。不同情况,有不同的旗号,眼下的标志就是让他们在友军上城之前,先用弓箭来射击城头。他们立刻高高举起背负的长弓,依靠飞船吊篮中拉出来的旗号的指挥,向城头上抛射着长箭。

    立刻就有了惨叫声作为回应,刚刚穿过神臂弓交织成的生死线的交趾兵,在从天而落的箭矢中,又是进一步的损兵折将。

    李洪真呆然站在城头上,看着宋军轻而易举的攀上北门城楼东侧的城墙,一点阻碍都没有。

    第一个上城的壮汉,身材高大厚实,体重应当能抵得上两个寻常的交趾士兵,他一踏上城头,就是重重砰然一声响。左右一看,便立刻向着李洪真所在的城楼冲过来。

    跟随着壮汉上城的宋军士兵越来越多,而参与的守军根本就没有抵抗片刻的实力。领头的宋军开始清扫城头,将人变成尸体,将尸体变成可以拿回去点算的功劳。

    ‘只能投降了。’李洪真哪里想到门州竟然这般轻易的被攻破,两丈多高的城墙就跟纸糊的一般。

    摘下了自己头盔,解下了腰中长剑,李洪真的精气神连同幻想一起破碎,垂着头、垮着肩,‘只能看运气了,运气好,还能在章惇、韩冈面前混个好处。’

    从城楼中出来,李洪真刚想喊话,却见那名壮汉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斧,虎吼一声用力投掷过来。手斧在空中急速飞旋,越过二十步的距离,磨得锋快的斧刃一下在砍在了交趾国四太子的天灵盖上,深深的劈了进去。

    围着李洪真的近卫们都愣住了,看着从他们主君的脑门上嵌进去的利斧,脑中一片空白。而那名壮汉却是毫不废话,提着大斧,冲过来一阵切瓜砍菜的乱杀,跟随在他身后宋军士兵一齐掩杀过来。

    半日之后。

    韩冈和燕达在李信的陪伴下跨着马进入了门州城中,看着从城墙排水沟中流淌下来的血水,摇头感叹道,“想不到守将竟然死战不退,这洪真太子还当真是个忠臣!”

第20章 冥冥鬼神有也无(17)

    作为交趾北方的重要据点,门州城防工事的水准一直仅次于升龙府,是交趾最为重要的关卡要塞之一,加上地处要津,城中的储备也是甚为充裕

    但在宋军的攻势下,门州却是一战而下,城中的守备脆弱得难以想象,宋军顺利的登上城头,又毫无阻碍的占据了城池

    虽然不能说在看到飞船之后,守军的士气便崩溃了,但画着鬼面的飞船给予交趾士兵的心理打击是乎预计的,已经习惯了看到飞船和热气球、并了解其原理的宋人,难以想象敬畏鬼神的四方蛮夷,对飞在天空中的异物的畏惧

    这一战中不多的伤亡,基本上都集中于城破之后,对城中守军的扫荡这一过程之中,理应最为艰难的登城,轻重伤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人

    “交贼甚至连守城都不会”

    战后的第二天,章惇和李宪也赶到了门州与韩冈、燕达一起坐在厅中外面有一众行营参军正统计着各项数据,为这一战做着总结

    “是没有经验”没有实际的经验,读再多兵书都没用,何况具体到攻守战术上的兵书,这个时代可不是想找就能找到的,韩冈一直都是看不起交趾人的战术水平,“一百多年了,除了太宗皇帝时被攻打过一次,其他时候,都是平平安安的,哪里知道如何守城攻城?相对而言,野战反倒是擅长一点”

    “野战不还是没在玉昆你手上讨过便宜?”章惇冲着韩冈摇摇头,又哼了一声,“太平的日子不去过,偏偏要来找死中国岂是他们这等蛮夷挑衅得起自作孽,不可活”经此一战,安南经略信心高涨,意气风发的笑着,“玉昆带着千五荆南精兵,和五千广源军,就大败李常杰十万大军现在拥兵五千的门州城,我两千虎贲亦是一战即克,想那升龙府,也挡不住我大军一击之力”

    李宪也开怀笑道:“天子若是得知门州一战的战果,不知会有多欢喜”

    “门州一下,直至富良江边,沿途州县据说都没有城墙,就不用官军多费心了得让一众蛮部多卖把力气,将交贼引过江来”燕达亦是轻松的微笑,“想必此战之后,蛮部会加卖力了”

    这一战,直接参与攻打门州城的宋军只有两千出头此战刻意减少出战兵力,就是为了进一步震慑诸多蛮部,并给官军中的将校士卒们以足够的信心

    不过在外清扫山林中、道路上的斥候,阻截可能会有的援军,投入进去的兵力,有五千之多而且还有好几支蛮部近万人跟随,他们也起到了同样的作用稳定了外围之后,门州战场就变成了官军展示实力的舞台

    被吓到的绝不仅仅是门州城中的交趾兵,看到官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攻破了门州城,被特意找来观战的一众蛮部代表虽然都是吃惊,但绝比不上看见飞天的神器之后受到的惊吓在听说过飞船是韩冈所造之后,对韩冈的敬畏也为之加重了数倍

    燕达还记得昨天一群蛮人来拜见韩冈,最后离开时,是挪动着双膝倒退到大厅门口之后,方才起身出厅的,“因为飞船一物,这些蛮人对副帅敬畏若神明,只要有副帅敦促他们尽快进兵,必定不敢懈怠”

    “岂是畏我?是这些蛮子怕鬼啊换作是京城,有点手艺的自己都能缝出个气球来卖钱,谁会被个飞船吓到”韩冈摇头笑了笑,“不过这样也好,有着鬼神撑腰,想必他们的行动可以加大胆一点”

    外厅中,行营参军们的战果总结总算宣告完成,章惇的一名幕僚拿着一沓写满了文字的纸页递上来给章惇,他是经略招讨司机宜文字,也是行营参军的代表,“学士,这是统计出来门州一战的战果,包括斩首、俘获,俘虏的敌将清单,缴获的军粮、物资,一切都已罗列后面还有军中的伤亡情况,详细的立功名单也一并附在最后”

    章惇拿着战果和战损的统计,专注的看了起来

    韩冈则抽空吩咐着:“另外还要早点将这一战的经验和不足给总结出来即便是大捷,总有些不尽人意的地方你们行营参军要多往下面去走走,去问问士卒、队正和都头们,问问他们觉得这一战有哪些地方不足,哪些地方需要改进这些都是他们的事关性命,一般不会乱说话,要仔细聆听,用心记录一日三省吾身,这行军打仗也要经常反躬自问”

    韩冈是行营参军们的直接领导,章惇的幕僚对他的吩咐也不敢有所轻忽,而且都是之前韩冈曾经说过的话,“龙学的吩咐,下官这就去做”

    只是他走出去的时候,向章惇望过去章惇则没理会,低头看着手上的统计报告,“战死十一人,轻重伤五十六人,其中重伤十九人斩首一千一百一十三,俘虏四千一百”章惇将报告中记录伤亡的一页递给韩冈,“伤亡多在入城之后,争夺北门以外的其他三座城门的时候想逃出门州的当有许多,但官军伤亡人数却只有这么一点,反抗的未免有些少了?将交趾丁口都处以刖刑的消息,难道还没有传到门州?”

    “应该已经传遍了才是”韩冈想了想,“想必是李常杰将与他不合的对头都丢了出来,这些人大概是不敢回去,被封了城门后也就不想拼命了门州守将的洪真太子,是乾德的亲叔,乾德若死,在乾德幼弟之后,就轮到他接掌交趾王位”

    “洪真太子……”章惇低头又看看战果,斩首一页的最上面,就是洪真太子的名字,“可惜已经死了,早点投降多好就算不可能坐上交趾国王,至少也能在京城中安享晚年”

    除了李常杰等参与北侵的臣子们,交趾国王——仅仅七八岁的李乾德——还有太后倚兰,以及一干宗室,以中原王朝的惯例,都会好生的在京城中豢养起来就如李洪真,怎么都能捞个封爵和官职,得到一间京城中的宅院居住,根本不会受到多少伤害

    可惜他偏偏死硬到底,就是官军已经登城,还立于在城头上,都没有退入城中,不用说逃跑了结果就被率先登城的军中骁勇给一斧头砍死

    燕达叹道:“虽说此人是无能了些,但也是个有胆子的好汉”

    章惇翻着报告,满不在意的说着:“管他是好是赖,都已经是死了,一个首级而已”

    韩冈提议道:“还是将其好生安葬,即是忠臣孝子,身首异处也不太好”

    皱纹出现在章惇的双眉间:“难道要鼓励交趾人效法其人,奋死抵抗不成?”

    “洪真的名声近期也来不及多远”韩冈笑着:“日后传播开来,如若交贼要抵抗,他们又会抵抗谁人?”

    韩冈可是希望交趾掌握文化的上层,全都学着李洪真的样子,拼死反抗只要他们都死了,交趾这个国家就算毁了没有受过教育的民众,是无法传承文明和文化的

    章惇默然点头,吃亏的只会是之后割据交趾的蛮部,将手上的总结报告递给燕达和李宪传阅,说道:“门州比起永平寨,位置佳、城防也为完备这座城池日后也占下来,得尽早加以清理”

    “城中的交贼都要弄走,不然日后就是麻烦”韩冈道

    “满城的俘虏有四千之众,而因为近几个月三十六峒蛮部扫荡,避入城中的交趾百姓也有一万多”燕达问道,“要怎么处置他们?”

    “让诸部拿人来换”韩冈和章惇一开始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们并不打算直接对俘虏们处刑,事情是谁做的,怨恨就会归于谁的身上,两人也都不想由自己来背着,“用人来换,就是一个换一个,尽量将他们手上的汉儿都换回来日后的俘虏都要用来交换被掳走的大宋子民,如果最后还有剩,就作为封赏的一部分,按照出力多寡分予诸部”

    如果是用俘虏来交换金银财帛,少不了会被讽刺为人牙子,也免不了要被御史们弹劾但现在是用来交换被掳走的汉人,则是难得的德政,不论是谁人提出、谁人主持,都是能沾光的韩冈和章惇之前可都是因为用银绢等物买回了近万名汉人,受到了朝廷的赏赐和褒奖

    报告、总结、休整,战斗之后,一系列的琐碎杂事并没有耽搁安南行营的多少时间

    在轻松攻下门州两天之后,官军便继续高歌猛进,毫无阻碍穿过了交趾北疆的群山,一望无垠的三角洲、交趾国的核心地带出现在宋军的面前

    与此同时,一同南下的蛮部大军,也从几十条不同的大小道路上,杀入了这一片冲积平原平静了百年的膏腴之地,在数日之间便被复仇的血与火所吞没七八万人分作上百支队伍,流窜于乡野与城镇之间,杀戮与洗劫的剧目,时时刻刻都在富良江北岸的交趾国土上上演

    告急文书雪片一般的越过富良江,送进升龙府,北岸数十万子民的哀嚎充斥在字里行间

    救还是不救,这是个问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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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