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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二一章 惊蛰(四)

    “……对于城外谈判,再撑下去,也不过是数日时间。◎UU小说,www.uu234.com女真人要求割让黄河以北,不过是狮子大开口,但实质上的利益,他们肯定是要的。我们认为,赔偿与岁币都无妨,若能持续通常,钱总能回来。为保证太原无事,有几个条件可以谈,首先,赔偿钱物,由我方派兵押运,最好是以二少、立恒统领武瑞营,过雁门关,或是过太原,方才交付,但眼下,亦有问题……”

    风雪未息,右相府的书房之中,说话声还在持续,此时开口的,乃是新进核心的佟致远。

    “为保女真人退出汴梁,谈判桌上的细节是,我方赔偿货物、钱币以及回程粮草。而女真人交出营地中所有攻城器械。女真人退去之日,一手换一手。如今朝堂诸公只管敲定女真人撤兵之事实,李大人那边每日与宗望谈判,闭门谢客。昨日回报说,已打消女真人要求黄河以北之企图,但宗望仍旧咬定太原至雁门关一线,因此距离女真人全部撤退,我军护送出雁门关的条件,仍有距离……”

    佟致远说的是细节,话说完,觉明在一旁开了口。

    “女真人攻城已近一月,攻城器械,早就磨损严重,不怎么能用了,他们拿这个当筹码,只是给李棁一个台阶下。所谓漫天要价,就要落地还钱,但李棁没有这个气魄,不管黄河以北,还是太原以北,实质上都已不在女真人的预期之中!他们随身经百战,打到这个时候,也已经累了,巴不得回去修整,说句不好听的。不管什么东西,下次来拿岂不更好!但李棁咬不死,他们就不会忌讳叼块肉走。”

    秦嗣源叹了口气:“有关太原之事,我本欲自己去游说李棁,后来请钦叟出面,然而李棁仍旧不肯见面。私下里,也不曾松口。此次事情太重,他要交差,我等也没有太多办法……”

    “李棁这人,把柄是有的,但此时拿出来,也没有意义。这边私下里已经将消息放出去,李棁当能与秦相一晤,只希望他能在谈妥的基础上。尽量强硬一些。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尧祖年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倒是立恒这边,具体预备怎么办?”

    “夏村军队,跟其它几支军队的矛盾,竹记要做的事情已经准备好。”宁毅回答道,“城内城外,已经开始整理和宣传这次大战里的各种故事。我们不打算只让夏村的人占了这个便宜,所有事情的搜罗和编织。会在各个军队里同时展开,包括城外的十几万人,城内的禁军,但凡有浴血奋战的故事,都会帮他们宣传。”

    宁毅平静地说着,尧祖年等人点了点头。

    “这几天。他们过来招揽军人的同时,我们也把人放出去了。十多万人,总有可以说的事情,我们反过去记录他们中间那些临敌时奋勇的事迹,以军官为首。重点在于。以夏村、武瑞营的事迹为核心,形成所有的人都愿意与夏村军队相提并论的舆论氛围。一旦他们的名气增加,就能化解这些中层军官对武瑞营的敌视,接下来,我们吸收他们到武瑞营里去。毕竟是打胜了的部队。趁着现在编制还有些混乱,扩大精锐的数量。”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秦嗣源点头道。

    “武瑞营能不能保住,暂时还不好说。但这些是上层博弈的结果了,该做的事情终究是要做的,现在主动进取,总比被动挨打好。”

    夜里的灯火亮着,房间里,众人将手头上的事情,大都交代了一遍。风雪呜咽,待到书房房门打开,众人先后出来时,已不知是凌晨几时了,到这个时候,众人都是在相府住下的,佟致远、侯文境两人先行离去,其他人也与秦嗣源说过几句话,回房休息,待到宁毅打招呼时,秦嗣源则说了一句:“立恒稍待,尚有几句闲话,与你聊聊。”

    尧祖年离开时,与秦嗣源交换了复杂的眼神,纪坤是最后离开的,随后,秦嗣源披上一件大衣,又叫下人给宁毅拿来一件,老人携起他的手道:“坐了一晚上,脑子也闷了,出去走走。”宁毅对他稍加搀扶,拿起一盏灯笼,两人往外面走去。

    回想两人在江宁相识时,老人精神矍铄,身体也是康健,不逊年轻人,后来到了京城,纵然有大量的工作,精神也是极佳。但在这次守城大战之后,他也终于需要些搀扶了。

    两人沿着廊道前行,雪花在旁边的黑暗中落下来。雪不大,风其实也不大,但仍旧寒冷,缓缓走了片刻,到得相府的一个小花园边的无风处,老人叹了口气:“绍谦伤了眼睛之后,身体尚好吧?”

    “无碍了,应该也不会留下什么大的后遗症。”

    “秦家历代从文,他从小却好武,能指挥这样一场大战,打得酣畅淋漓,还胜了。心里必定舒畅,这个,老夫倒是可以想到的。”秦嗣源笑了笑,随后又摇摇头,看着前方的一大块假山,“绍谦从军之后,每每回家省亲,与我说起军中束缚,义愤填膺。但众多事情,都有其因由,要改要变,皆非易事……立恒是清楚的,是吧?”

    宁毅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此次之事,我与年公聊得颇多,与钦叟、与觉明也曾有过议论,只是有些事情,不好入之六耳,否则,难免尴尬了。”秦嗣源低声说着,“此前数年,掌兵事,以楚国公为首,后来王黼居上,女真人一来,他们不敢上前,算是被抹了面子。太原在宗翰的兵逼下已撑了数月,夏村,打败了郭药师,两处都是我的儿子,而我偏巧是文臣。因此,楚国公不说话了,王黼他们,都往后退了,蔡京……他也怕我这老东西上来,这文武二人都往后退时。到头来,太原之事,我也公私难辨,不好说话……”

    “太原不能丢啊……”风雪中,老人望着那假山的黑影,喃喃低语道。

    两人之间。又是片刻的沉默。

    “陛下年富力强,经此一役,要开始重视武备。”宁毅在侧后方开口,他说道,“夏村的武瑞营想要不被打散,关键也在陛下身上。和谈之后,请陛下检阅夏村军队。外界舆论上,渲染这场大战是因陛下的英明指挥、运筹帷幄取得的转机,陛下乃中兴之主。重视革新、进取。”

    风雪里,他的话语并不高,简单而平静:“人可以操控舆论,舆论也可以左右人,以陛下的性格来说,他很可能会被这样的舆论打动,而他的行事作风,又有务实的一面。纵然心中有猜忌。也会想着利用秦相您的本事。当年陛下登基,您实为陛下的老师。若能如当年一般说动陛下热血进取,眼下或许还有机会……因为自信务实之人,不怕权臣。”

    秦嗣源皱起眉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此事我何尝不曾想过,只是陛下如今喜怒难测,他……唉……”

    老人叹了口气。其中的意味复杂,针对的或许也不是周喆一人。这件事情无关辩论,他与宁毅聊的,宁毅与他聊的,尧祖年等人未必就想不到。

    过得片刻。宁毅道:“我未曾与上面打过交道,也不知道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是怎么下来的,对于这些事情,我的把握不大。但在城外与二少、闻人他们商议,唯一的破局之机,或许就在这里。以文治武,武人的位置上来了,就要受到打压,但或许也能乘风而起。要么与蔡太师一般,当五年十年的权臣,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么,收起担子回家,我去南面,找个好地方呆着。”

    他顿了顿:“不过,蔡京这几十年的权臣,没有动过别人权力的根本。要把武人的位置推上去,这就是要动根本了。就算前面能有一个陛下顶着……不得善终啊,老人家。您多想想,我多看看,这把跟不跟,我还难说呢……”

    良久,秦嗣源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不久之后,各自去休憩了,但这样的夜晚,也注定是让人难眠的。

    来到汴梁这么长的时间,宁毅还未曾真正的与高层的权臣们交手,也未曾真正接触过最上方的那一位真龙天子。上层的博弈,做出的每一个愚蠢的决定,推动一个国家前行的如同泥泞般的艰难,他并非无法理解这其中的运作,只是每一次,都会让他感到愤怒和艰难,相对而言,他更愿意呆在下方,看着那些可以被操纵和推动的人。再往前走,他总会觉得,自己又走回了老路上。

    当年他所渴望和期盼的到底是什么,后来的一路迷茫,是否又真的值得。如今呢?他的心中还没有确定自己真想要做接下来的这些事情,只是通过逻辑和常理,找一个解决的方案而已。事到如今,也只能讨好这个皇帝,打败其他人,最后让秦嗣源走到权臣的道路上。当外敌接踵而来,这个国家需要一个推动武备的权臣时,也许会因为战时的特殊状况,给大家留下一丝夹缝中生存的机会。

    只要上方还有一丝理智,总不会是必死之局。

    来到武朝数年时间,他第一次的在这种不安定的心情里,悄然睡去了。事情太大,纵然是他,也有一种见步行步,等到事情更明显时,再想想、看看的心理。

    漫漫的风雪,偌大的城池,许多人家的灯火悄然熄灭了,马车在这样的雪中孤寂的来去,偶有更声响起,到得清晨,便有人开开门,在铲去门前、道路上的积雪了。城市依旧灰白而沉闷,人们在紧张和忐忑里,等待着城外和谈的消息。金銮殿上,朝臣们已经站好了位置,开始新一天的对峙。

    宁毅去往矾楼,准备游说李蕴,参与到为竹记搜集其它军队英勇事迹的活动里来,这是早已预定好要做的事。

    城北十余里外的雪原上,大军依然在肃杀对峙,李棁再度走入金军帐中,面对着那些可怕的女真人,开始新一天的谈判和煎熬。

    谈判里,赛剌轰的掀翻了谈判的桌子,在李棁面前拔剑斩成了两截,李棁两股战战,表面镇定,但还是失去了血色。

    右相府在这一天,开始了更多的活动和运作,随后,竹记的宣传攻势,也在城内城外展开了。

    宁毅还没能在心中完全确定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久之后,一切都僵死在一片诡异而难堪的泥泞里……(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二二章 烟火调(上)

    清晨,竹记酒楼后的院落里,人们扫净了积雪。±UU小说,www.uu234.com还不算明亮的光景里,人已经开始聚集起来,互相低声地打着招呼。

    院落颇大,人数大约也有六七十,多穿着袍子,有些还带着二胡之类的乐器,他们找了长凳子,三三两两的在寒冷的天气里坐起来。

    都是说书人,吕肆是其中之一,他抱着二胡,手中还拿着几页纸张,眼睛因为熬夜稍稍显得有些红。坐下之后,看见前方那几位掌柜、东家进来了。

    “诸位先生,不好意思,仓促把大家聚起来。城里物资紧缺,也没有生火,我长话短说,说完以后,请大家吃面。发到诸位手上的这些小故事,诸位应该都看过一些了。”

    “看过了。”吕肆在人群中回答了一句,周围的回答也大都整齐。他们平素是说书的,讲究的是伶牙俐齿,但此时没有插科打诨说笑的人。一方面前方的人威信颇高,另一方面,女真围城的这段时间,大伙儿,都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有些曾经认识的人去城墙参加戍防就没有回来,也有之前被女真人砍断了手脚此时仍未死的。终究是因为这些人多半识字识数,被安排在了后勤方面,如今幸存下来,到昨晚看了城内城外一些人的故事,才知道这段时间内,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

    吕肆便是在昨晚连夜看完了发到手头的两个故事,心情激荡。他们说书的,有时候说些虚浮志怪的小说,有时候不免讲些道听途说的轶闻、添油加醋,跟手头的这些事情,终有不同。尤其是自己参加过,就更不同了。

    相邻的院子里已经传来面汤的香气,前方的东家继续说着话。

    “印书那边刚开始复工,人手不够,所以暂时没法全都发给你们,你们看完了可以互相传一传。与女真的这一战。打得并不好,很多人死了,但在这一战中,不管城内城外,都有很多人,他们冲上去,牺牲了性命。是冲上去牺牲的,不是在逃跑的时候牺牲的,只是为了他们。我们有必要把这些故事留下来……”

    “不需要慷慨激昂的渲染,不需要大家像在讲李广、霍去病他们那样,说什么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说什么封狼居胥的伟业。这一次我们只说个人,已经整理出来的,没有整理出来的,有很多这样的事情,大家听到了。也可以帮忙整理。咱们说书,平日里也许就博人一笑。但如今这城里,所有人都很伤心,你们要去给他们提一提气,没有别的,牺牲了的人,我们会记得……我们说悲壮。不说慷慨。大家明白了吗?有不明白的,可以提出来,互相讨论一下。”

    随即便有人开始说话,有人问道:“东家,城外议和的事情已定下来了吗?”

    “议和未定。”眼下说书的人常是社会上消息灵通者。有时候说完一些事情,不免跟人讨论一番实证,谈判的事情,自然可能有人询问,东家回答了一句,“说起来是有眉目了,两边可能都有和谈倾向,但是诸位,不要忘了女真人的狼性,若我们真当成十拿九稳的事情,掉以轻心,女真人是一定会扑过来的。山中的老猎手都知道,遇到猛兽,重要的是盯住他的眼睛,你不盯他,他一定咬你。诸位出去,可以强调这点。”

    “……我们做好打的准备,便有和的资格,若无打的心思,那就一定挨打。”

    吵吵嚷嚷的话语又持续了一阵,面条煮好了,热腾腾的被端了出来。

    这个早晨,汴梁依旧是白皑皑的一片,早餐过后,说书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出去了。他们连同竹记的伙计,多是两人一组,吕肆找了个河道边的小集市坐下,拉起他的二胡。

    围城日久,天气寒冷,集市上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买,不远处扎起的两个白色棚子或许才是最为引人注目的东西,这样的情况下,能够为家人办丧礼吊唁的,多半是家有余财。他拉了一阵二胡,开腔说书之后,附近的还是过来了一些人。

    二胡的声音哀戚,他说的,其实也不是什么令人振奋的故事。女真人攻城之时,他也曾见过许多人的死去,他多数时间在后方,侥幸得存,见人赴死,或是在死前的凄凉景象,原没有太大的触动。唯有与这些原原本本记录、整理下来的故事合在一块,当初死了的人,才像是忽然有了意义和归宿。周围过来的人,包括在附近家门口远远听着的人,多少也有这样的见闻,被故事拉出现实之后,大都忍不住心中酸楚恻隐。

    他一个故事讲完,附近已经聚了些人,也有披麻戴孝的孩子,其后倒有小小的插曲。附近人家穿麻衣的女子过来央求事情,她为家中相公办了灵堂,可此时城内死人太多,别说和尚,周围连个会拉乐器的都没找到,眼见着吕肆会拉二胡,便带了银钱过来,央求吕肆过去帮忙。

    吕肆拒绝之后,那女子伤心得坐在地上哭了出来,口中喃喃地说着她家中的事情。她的夫君是附近的一个小地主,年纪尚轻,平日里喜欢舞刀弄剑,女真人过来,男人抛下家中的妻子与尚幼的两个孩子,去了新酸枣门,死在了那里。如今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四岁,家中虽然留下一份薄财,但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哪里守得住这个家,她给丈夫办了灵堂,却连和尚、乐师都请不到,女人就只能在这样艰难的冬天里送走那年轻的丈夫了。

    本就是不大的家庭,守着两个孩子的年轻女人难以撑起这件事情,这几日来,她身上的压力早已大得难以言说,此时哭着说出来,周围人也都抹起眼泪。旁边一个披麻戴孝的**岁孩子一面哭一面说:“我爹爹也死了。我爹爹也死了……”便是哭声一片。

    这一天在城市中说书的人们,遇上的大抵都是这样的状况。无论城内城外,一个人的赴死,往往没有太多慷慨激昂可言。对于城中的幸存者而言,亲人的死去,让人看到更多的还是压在眼前的现实状况,也只有这么多的人,不同的身份,同样的死了。才能给这些死亡稍微增添一点意义。哪怕这样意义的宣传有不少出自人为,至少却不会让人直接沉落在黑暗的深渊里。

    城内在有心人的运作下稍稍掀起些喧嚷的同时,汴梁城外,与女真人对峙的一个个军营里,也并不平静。

    当初种师中率西军与女真人鏖战,武瑞营众人来迟一步,随后便传出和谈的事情,武瑞营与后方陆陆续续赶来的十几万人摆开阵势,在女真人前方与其对峙。武瑞营选择了一个不算陡峭的雪坡扎营。随后建筑工事,整顿器械,开始大规模的做好作战准备,其余人见武瑞营的动作,便也纷纷开始筑起工事。

    随着和谈的一步步进行,女真人不愿再打,议和之事已定的舆论开始出现,其余十余万军队原就不是过来与女真人打正面的。只是武瑞营的态度摆了出来。一方面战事接近尾声,他们不得不这样跟。另一方面,他们赶过来,也是为了在旁人插手前,瓜分这支精兵的一杯羹,原本士气就不高,工事做得仓促马虎。随后便更显敷衍。

    唯有武瑞营这边,一日一日里将修筑防御工事,做进攻操练视为日常,一见之下,高下立显。过得一两日。便有人来说,和谈期间,勿要再起兵衅,你在女真人阵前整日张牙舞爪,俨如挑衅,万一对方凶性上来了,继续打起来,谁扛得住破坏和谈的责任。

    在这期间,各个军队间私下里的来往、游说,更是常态,武瑞营固然能拒绝一些,但也有些人,无法拒绝。过得几日,这边才在竹记幕僚团的提议下,同样派出说客,策反对方军阵中的能战之人。

    如此一来,虽然也算是将了对方一军,私下里,却是浮动起来了。这边军中又是一阵议论、检讨、反省。自然不能针对对方的行动,而是在一起讨论,与女真人的战斗,为何会输,双方的差异到底在什么地方,要战胜这帮人,需要怎样做。军中不论有才学的,没才学的,围在一起说说自己的想法,再归总、统一等等等等。

    人都是有脑子的,哪怕当兵之前是个大字不识的庄稼汉,大家在一起议论一番,什么有道理,什么没道理,总能分辨一些。为何与女真人的战斗会输,因为我方怕死,为何我们每个人都不怕死,聚在一起,却变成怕死的了……这些东西,只要稍稍深入,便能滤出一些问题来。这些时日以来的讨论,令得一些尖锐的东西,已经在中下层军人中间浮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被分化的危机,同时,一些有朝气的东西,也开始在军营内部萌生了。

    踩着不算厚的积雪,陈东野带着手下训练后回来,靠近自己帐篷的时候,看见了站在外面的一名军官,同时,也听到了帐篷里的议论声。

    帐篷外的那人与他算是熟识,看似站得随意,实际上倒有放风的味道,眼见是他,使了个眼色,也挥了挥手,让他进去。他掀开帘子进去后,看见帐篷里已有六七名校尉级别的小军官在了,眼见他进来,众人的说话停了一下,随即又开始说起来。

    众人说的,便是其余几支部队的上官在背后搞事、拉人的事情。

    “……我那兄弟过来找我,说的是,只要肯回去,赏银百两,立即官升三级。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花的血本,一日比一日多……”

    “你敢说自己没动心吗?”

    “嘿,老子缺钱吗!告诉你,当时我直接拔刀,明明白白跟他说,这话再说一遍,兄弟没得当,我一刀劈了他!”

    “何兄霸气!”

    “没什么霸气不霸气的,咱们这些日子怎么打过来的!”

    “我这些天算是看明白了,咱们怎么输的,那些兄弟是怎么死的……”

    帐篷里的几人都是下层的军官,也大都年轻,初时随有败绩,但从夏村一战中杀出来。正是锐气、戾气都最盛之时。与陈东野同在这个营帐的罗业家中更有京城世家背景,向来敢说话,也敢冲敢打,众人大抵是因此才聚集过来。说得一阵,声音渐高,也有人在旁边坐的木头上拍了一下。陈东野道:“你们小声些。”

    “有什么可小声的!”对面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说了一句,“晚上的讨论会上,老子也敢这样说!女真人未走,他们就要内斗!现在这军中谁看不明白!咱们抱在一起才有希望,真拆散了,大家又像以前一样,将熊熊一窝!赏银百两,官升三级又如何!把人变成了狗熊!”

    “我说的是:咱们也别给上头添乱,秦将军他们日子怕也不好过哪……”

    经过这段时间。众人对上头的主官已颇为认同,尤其在这样的时候,每日里的讨论,大抵也知道些上面的难处,心中更有抱团、同仇敌忾的感觉。口中换了个话题。

    “宁公子倒是厉害,给他们来了个下马威。”

    “不过我听竹记的兄弟说,这也是权益之计啊。”

    “拆不拆的,终究是上头说了算……”

    “真拆了咱们又变成之前那样子?老实说。要真把咱们拆了,给我白银百两。官升三级,下次女真人来,我是没信心打得过。攒了钱,女真人来之前,我就得跑到没人的地方去……”

    “嘿,到没人的地方去你还要什么钱……”

    “先置东西!”那人嚷道。“先前不知道,跟女真人打了,输成那个样子,现在跑回去再跟着那帮狗娘养的,女真人再来。我还敢打吗?上一次,我是冲了以后,看女真人杀过来,我受了伤才跑的,下一次女真人冲过来,我估计首先就要掉头跑,跟着那些官,偷鸡贪钱吃空饷,怎么打,靠得住吗!好不容易熬个底子出来,死了那么多兄弟,老实说,咱们要是在一起,秦将军、宁先生他们指哪我打哪,有退一步我祖宗十八代都是狗日的!”

    这人说着,眼眶都稍稍红了,却没人能说他什么,这人稍稍有些多愁善感,但在战场上杀敌,却素来是最凶悍的。

    一旁有人道:“我不懂那么多,可要是真要拆,你们说怎么办?”

    “是啊,上头人的事情,哪有我们一帮当兵的说话的份……”

    “倒也不是不能说话。”一旁名叫罗业的军官道,“上面人有上面人斗的办法,咱们下面的,能帮手的不多,但首先还是那句话,咱们得抱团才行!”

    “咱们打到现在,什么时候没抱团了!”

    “抱团可不是口头上说一说的!他们文人有想法,就是说话,咱们当兵的,有想法,要站出来,就要打!”这罗业虽是世家子,却最是敢打敢拼,不计后果,此时瞪了瞪眼睛,“什么叫抱团,我家在京城认识很多人,谁不服的,整死他,这就叫抱团!秦将军、宁先生我服,如今那帮杂碎在背后搞事,他们只能从上层处理,说白了,也就是看谁的人多,影响力大。咱们也算人哪,为什么这些人私下里派说客来,就是觉得我们好下手嘛,要在背后捅秦将军他们的刀子,那我们就要告诉他们:老子不好下手,咱们是铁板一块!这样,秦将军、宁先生他们也就更好办事。”

    “罗兄弟你说怎么办吧?”

    “打啊!谁不服就打他!跟打女真人是一个道理!诸位还没看懂吗,过得几年,女真人必定会再来!被拆了,跟着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咱们死路一条。既然是死路,那就拼!与夏村一样,咱们一万多人聚在一起,什么人拼不过!来作梗的,咱们就打,是英雄的,咱们就结交。现在不只是你我的事,国难当头,倾覆在即了,没时间跟他们玩来玩去……”

    众人似懂非懂的点头,风雪之中,眼前的大营里,还有许多类似的事情正在发酵。犹如星星之火,虽然在外界的压力下,随时可能熄灭,但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怀揣着同样心情,在外界的压力下开始抱团,立志做点什么的人,终究是出现了。

    犹如冰层下的暗涌,这些事情在无数纷繁的事物间出现。随即又沉没下去,就在这些事情发生的过程里,女真军营外,则有车队正在将一些草药、粮食等物押运进去,这是为了在谈判期间,安抚女真人的举动。负责这些事情的乃是右相府。随即也遭到了不少的诟病。

    时间在风雪的安静里流淌而过,汴梁城中,由竹记主导的宣传逐渐将陷入悲伤中人们的心气打起来了一些。有关于在大战中牺牲的人、关于英雄的话题,开始讨论得多了起来。谈判仍在继续,矾楼,师师在这些信息的喧嚷中,期待着宁毅等人往谈判的局里使了正确的力气——宁毅等人、右相府的人此时也正在京城为此事奔走活动,几天时间里,她偶尔便能够听说——但她不知道的是。纵然在其中使了力气,这一次,右相府的运作得到的反馈,并不理想。

    十二月二十三,宁毅悄然回到汴梁的第四天傍晚,他跟身边的一名智囊议论着事情,从文汇楼上下来。

    “……京城现在的情况有些奇怪,全都在打太极。真正有反馈的,反倒是当初唐恪那帮主和派……唐钦叟这个人的私德是很过得去的。但是他不重要。有关城外谈判,重要的是一点,关于我们这边派兵护送女真人出关的,内里的一点,是武瑞营的归宿问题。这两点得到落实,以武瑞营援救太原。北方才能保存下来……现在看起来,大家都有些含糊其词,现在拖一天少一天……”

    “……莫非朝中的诸位大人,有其它方法保太原?”

    “这一战,宗望横扫中原。宗翰就算没有大的动作,也已经把太原旁边清空了。两军汇合以后,谁能挡得住,武瑞营是唯一有胜绩的部队,跟十几万人一道北上,配合太原防线,才稍微有点威慑力。否则根本是看着人家拿刀子割肉。秦相游说陛下,但圣上那边……态度也不太明了……”

    汴梁城中,宁毅真正负责的,还是舆论宣传,中下层的串联以及与军方联系的一些事情,但尽管没有亲自负责,武朝上层眼下的态度,也足够诡异了。

    秦嗣源、觉明、尧祖年这些人都是人精,能力上是没有问题的,然而运作如此之久,秦嗣源面圣多次,在各方面都得不到明确的答复,就让人有些着急上火了。皇帝对于军队的态度到底是什么,大伙儿对于太原的态度到底是什么,前方的谈判有没有可能卡住关键问题,这一些事情,都是迫在眉睫,如车轮一般碾过来的,一旦犹豫,就要眼睁睁的看着错失良机。

    城外的谈判应该没几天就要定下了,对于上层的沉默和犹豫,宁毅也有些奇怪。正自文汇楼中出来,陡然听到前面一个声音。

    “我操——天气这么冷,街上没几个死人,我好无聊啊,什么时候……我!~操!~宁毅!哈哈哈哈,宁毅!”

    那声音极度嚣张,一听就知道是谁,宁毅抬头一看,果然是裹得像熊猫,形容猥琐的花花太岁高沐恩。他看见宁毅,面上表情几变,然后双手叉腰。

    “你他娘的回来了!哈哈哈哈!宁毅!你他娘的还敢回来……你的好日子没几天了!我操!到时候我要弄死你啊——”

    他一只手指着宁毅,口中说着这意义不明确的话,宁毅偏了偏头,微微皱眉。就在此时,哗的一声猛然响起来。

    “杀奸狗——”

    街道之上,有人猛然大喊,一人掀起附近车驾上的盖布,漫天扑雪,刀光亮起来,暗器飞舞。长街上一名原本在摆摊的小贩掀翻了摊子,宁毅身边不远处,一名戴着头巾挽着篮子的妇人猛然一扬手,双刀劈斩而来,有人自楼头跃下,两名刺客自高沐恩的身边冲过。这一刻,足有十余人组成的杀阵,在街上猛地展开,扑向一身书生装的宁毅。

    同一时刻,宁毅身边人影冲出,漫天刀光,侧后方,枪出如龙吟,横扫一片。呐喊声也在同时暴起,犹如战阵之上的精气狼烟,在刹那间,震动整个街头,杀气冲霄。

    漫天的雪花、人影冲突,有兵器的声音、交手的声音、钢刀挥斩入肉的声音,然后,便是漫天飞溅的鲜血轮廓。

    这是突如其来的刺杀,高沐恩站在那儿,原本只是伸手指着宁毅,也盯着宁毅在看,眨眼间,眼花缭乱,人影冲出,也有凶猛的汉子冲向宁毅,视野那头,宁毅的目光也陡然变了颜色,高沐恩只看见这一瞬随后便被人影遮蔽,那大汉冲到宁毅身前,下一刻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轰的飞向长街一边,一辆拖货马车上的货物被他轰散,箱子乱飞。有使地堂刀的翻滚过去,刀光如莲花绽放,随即被一杆钢枪刺穿,带着殷红的颜色滚了过去。而前方,交错的刀光,人头飞起,粘稠而带着温度的血液哗的洒在高沐恩的脸上,一个驼背的刀客手挥长刀,如行云流水般的一路斩杀过来,口中发出令人心悸的怪叫。

    “哇啊——”

    转眼间,鲜血与混乱已充斥前方的一切——

    高沐恩根本弄不清眼前的事情,过了片刻,他才意识过来,口中陡然大喊一声:“啊啊啊啊啊啊——血啊!有刺客,快保护我,我要回去告诉我爹——”他抱着头便往侍卫群里窜,一直窜了过去,砰的撞在一棵树上,捂着鼻子在地上打滚。

    由于打仗的缘故,绿林人士对于宁毅的刺杀,已经停歇了一段时间,但纵然如此,经过了这段时间战阵上的训练,宁毅身边的护卫只有更强,哪里会生疏。尽管不知道他们怎么得到宁毅回城的消息,但这些刺客一动手,立刻便撞上了硬点子,长街之上,简直是一场忽如其来的屠杀,有几名刺客冲进对面的酒楼里,随后,也不知道遇上了什么人,有人被斩杀了推出来。宁毅身边的随从随即也有几人冲了进去,过得片刻,听得有人在喊话。那话语传出来。

    “楚国公在此,何人胆敢惊驾——”

    随后,便也有侍卫从那楼里冲杀出来。(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二三章 烟火调(中)

    ps:  要更正一个重要的事情,童贯已经封王,但最近我一直把他写成楚国公。前面的得慢慢更正,上一章最后几句话有修改,这一章起,还是以广阳郡王称呼他。

    “王爷在此,何人胆敢惊驾--”

    随着这样的声音,侍卫已经从那边楼里杀将出来。

    长街之上一片混乱。

    跑到京城来刺杀宁毅扬名的绿林人,顶尖高手原就不算多,从普通高手到大宗师,武艺与爱面子程度往往成正比,与无知程度成反比。如同林宗吾,若要杀宁毅,绝不是为了武林公道,比林宗吾下一级的高手,与宁毅有仇的如吞云和尚,如刑部的铁天鹰等总捕头,纵然想要搞事,掂量一番之后,往往也知难而退。

    再往下,想要杀鹰犬,维护正义的高手自然也有,带上一群人潜伏刺杀,无论是想出名还是想维护绿林正义,勇力都不缺。也是因此,随着暴喝声起,那奋勇扑上、冲突的场面激烈无已,只可惜这一次他们遇上的是两拨硬点子。

    双方乍然交锋,宁毅身边包括陈驼子在内的一众高手悍然杀出,更别提还有跟随在宁毅身边长见识的岳飞岳鹏举等人。他们武艺本就不凡,往日里虽然被宁毅统御起来,但或许还有些绿林习气,战场淬火之后,所有的战斗风格都已经往彼此配合,招招致命的方向发展。更光是夏村一战数万人对冲的气势,就足以让一个人的境界提升几层。此时凶悍的遇上更凶悍的,动手之人在气势最巅峰处便被正面压下,刀枪挥斩,鲜血飚射,惊人可怖。

    而从另一边冲杀出来的侍卫明显也有着军队烙印。连碰两拨硬点子。长街之上虽然厮杀蔓延,但片刻间便形成围杀的局面,刺杀者一个个被砍翻在地,有人虽然想跑,却也被一一盯上,区区几人突破包围。但转眼间陈驼子等人也追了过去。

    另一边的王府侍卫控制了两名重伤的刺客,警惕地盯着宁毅这边,宁毅多少也有些警惕,不过京城之中皇亲贵胄众多,遇上一两个王爷,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着人过去通报身份。过了片刻,有王府管事过来,打量了他几眼。正要说话,高沐恩从一旁晃了过来:“哼哼,仇家、仇家多吧,叫你多行不义……”

    先前刺客骤然杀出,高沐恩被吓得屁滚尿流,往后跑的时候撞上树干,鼻血直流,此时顶着流血的鼻子。说话也有些结巴,却不敢靠宁毅太近。他主要是过来跟王府管事打招呼的:“你是……陈王府的?还是齐王府?认识我吗。你们王府的公子我熟……”

    “广阳郡王府。”那管事回答一句,目光还是望向了宁毅,“王爷与谭稹谭大人在内喝茶。你便是宁毅、宁立恒?王爷与谭大人有请。嗯,高太尉的公子吧。要一道进去吗?”

    听得这个名字,宁毅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一边,高沐恩的脸色变了变。嘴角抽动一下,然后道:“不不不……不用了,不用打扰王爷的清净,哈哈哈,我刚刚在找我的小……小金丝猴。哈哈哈,我现在去找了,哈哈……去找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转身便走。

    京城之中,其它哪一个王爷,他或许都不至于害怕,毕竟皇亲国戚这东西,纨绔居多,真想要当贤王的,反倒被上头顾忌,他平日里结交的一些纨绔,有两位也正是王府的公子。但惟独里面的这一位,高沐恩是连照面都不敢打的。

    广阳郡王,那是十余年来的武将之首,足可与蔡京对台打擂的权臣、异姓王。

    宁毅的眉头,也是因此而皱起来的。

    ——童贯、童道夫!

    *****************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高沐恩其实也是个识时务且有自知之明的人,纵然仗着义父的面子在京城当坏蛋当得风生水起,有一些人,他是不敢去碰的——别说碰了,就连照面他都不愿意。

    蔡京、童贯、秦嗣源、王黼、梁师成、李邦彦——这中间并不包括李纲或是唐恪这些大臣——害怕的缘由在于,高沐恩清楚这些人,一旦真惹恼他们,这些人吃人不吐骨头。而另一方面,他知道自己有些猥琐,跟这些大人物照了面,他们没可能喜欢自己。他不求什么大的前途,因为这样的自知之明,遇上这些人,他总是跑之则吉的。

    高沐恩逃之夭夭后,宁毅在对面木楼的房间里,见到了童贯与谭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真是毫无准备的见面。

    在这之前,宁毅远远的见过童贯两次。这位以太监身份封王的权臣身材高大,样貌端方正气,颌下留有胡须,长期身居高位,又是统兵之人,颇有威严气势。宁毅虽然在秦府做事,但官面上没什么很正式的身份,两人谈不上交集,基本上也没什么必要。由那王府管事领着进入楼内,一些被刺客打翻的东西正在清扫复原,到内里一个院子推开门时,虽是白天,内里也亮着灯火,四周被围得严实。

    宁毅进去见礼,上首的老者身着黑袍便服,放下了茶杯,那便是童贯,客座上是前枢密使谭稹。两人都在打量着他,随后让他免礼起来。

    童贯站起身来,走向一边,伸手推开了窗户,外面是一片风景颇好的园林,梅树正开花,积雪里显得鲜艳。谭稹起身想要阻止他:“王爷不可,刺客尚未清除干净……”童贯摆了摆手:“老夫也是戎马一身,岂会怕几个刺客,何况客人到来,无物可赏,不是待客之道啊。”他走回来,“立恒,坐。”

    “不敢无礼。”宁毅规规矩矩的回答道。

    童贯笑了笑,倒也不强求,双方身份毕竟差的太多,他礼贤下士。对方也无法放肆,这很正常:“方才与谭大人品茶赏梅,正提起你们,夏村之战打得漂亮,老夫征战多年,许久未见如此有生气的一战了。正好就听到你的事情……这些绿林莽夫。愚蠢该杀,本王手下也抓了几个,待会送回你那,还你公道。你无需多说,军队有军队的行事,你为国出力,这些人敢上门找茬,便是取死之道,本王也会给你撑腰。”

    宁毅本想拒绝。童贯做出“你杀了就杀了”的态度,打断他的说话,然后回到座位上:“城外战事,夏村战事,本王和谭大人都想听你亲自说说,你现在可有空闲哪?”

    “王爷有命,岂敢不从。”

    童贯便笑起来:“来人,给他搬张椅子!”又道。“你要说事,时间不短。不要站着了,坐下吧。”

    不一会儿,又给他倒了杯茶。

    能够以太监之身,异姓封王,某方面来说,是在为人处事上到达了顶尖的人。宁毅曾经的成就代入进来还比不上他,只是作为现代人,眼界、知识面都有加成。当然,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场面,需要的不是表露自己有多厉害。宁毅做出一般的书生模样,按照竹记的宣传策略将城外的战事复述了一遍,童贯、谭稹不时点头,偶尔出言询问。

    如此过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将事情说完。童贯与谭稹将宁毅等人夸赞了一番,又闲谈了几句,童贯问道:“对和谈之事,立恒怎么看?”

    “太原是关键。”宁毅道,“若不能以精锐大军推进太原,宗望与宗翰会师之后,恐北地难保。”

    童贯点了点头:“只是,汴梁一战的战果,立恒也看到了,单是宗望,便如此厉害,若两军会师,于太原城下一战,再死十几万军队,怎么办?”

    “狭路相逢勇者胜。几年之内,怕是没有多的出路了。”

    “问题在于。”谭稹在一旁说道,“立恒觉得,谁担得起这责任?”

    宁毅皱了皱眉,做出刚刚想到这事的样子。心中却道:总不会是我吧?

    童贯对于他的表情颇为满意,朝谭稹摆了摆手:“我与老秦相识二十余载,他的为人处事,童某都很佩服,此次一战,若非有他,也是难以力挽狂澜。绍和绍谦二人,一在汴梁,一在太原,立下汗马功劳,说这次大事是老秦一肩挑起的,都不为过。立恒你在右相府做事,很有前途,只管放手去做。”

    “只是京中有许多问题。”童贯望着仍然蹙眉的立恒,笑着起身,“上面有许多问题。有些能解决,有些不容易,我们几个老头子,身处其中,许多时候,恨自身无力。当然,这些事情与你说,合适,也不合适……”

    他一面说,一面走过来,叹一口气,拍了拍宁毅的肩膀:“你还年轻,看见你们,想起老夫年轻的时候了。风起于青萍之末,英雄不必问出身,我知立恒你出身寒微,但本王想,若能给你二三十年,焉知你不是下一个时代的弄潮之人……”

    “王爷。”宁毅欲说又止。

    “本王已经老了,身前身后名,大概也定了。”童贯道:“唯一能做的,是给年轻人一些时间,有些事情,我们这些老头子做不了的,你们将来能做。立恒哪,你既然加入了战事,便也算是军队里的人了,此次大战,武瑞营是首功,本王给你们争取,往后有什么不开心的,只管来跟本王说,当然,跟老秦说也是一样。本王不担心你现在做的什么事情,绿林多草莽,但是有一句话,对你们年轻人来说,很有道理,本王送给你。”

    他指指宁毅,微微顿了顿。

    “人生苦短。”他说道,“追风赶月别留情。”

    ******************

    带着微微荣幸、又有些诚惶诚恐的表情,走出大门,上了马车之后,宁毅的表情瞬间变得肃然起来。

    走到大街上被绿林人士刺杀,实在不算什么大事,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与童贯碰头,一切就变得耐人寻味了。

    对于见面的目的,童贯没什么掩饰的,无非是示好和拉人罢了。宁毅官面上身份虽然不出众,但组织坚壁清野、组织夏村抵抗,这一路过来,童贯会知道他的存在,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他以王爷身份,能够听一个说战事听一个时辰,还不时以捧哏的姿态问几个问题,本身就是极大的示恩,若是一般武将,早已感激涕零。而他后来话中的意图,就更是简单了。

    “追风赶月别留情……”宁毅口中喃喃重复了一句,车内的竹记管事望过来,小心问了一句:“东家,王爷说了些什么?”

    “跟我走有肉吃。”宁毅看他一眼。

    那管事本也是幕僚身份,此时稍一深思,陡然变了脸色:“相爷那边……”

    “现在还不知道是故意放风试探,还是背后已经结盟了。”宁毅摇了摇头,随后又沉静下来,“不用多想,还是先看看、先看看……”(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二四章 烟火调(下)

    距离那天长街上的刺杀,童贯的出现,转眼又过去了两天。∑UU小说,www.uu234.com京城之中的氛围,逐渐有转暖的倾向。

    这转暖自然不是指天气。

    当金人南下,外侮来袭之时,面对倾城之祸,要激发起民众的血性,并非太难的事情。然而在激发过后,大量的人死去了,外在的压力褪去时,许多人的家庭已经完全被毁,当人们反应过来时,未来已经变为苍白的颜色。就如同面临危机的人们激发出自己的潜力,当危险过去,透支严重的人,终究还是会倒下的。

    如何在这之后让人恢复过来,是个大的问题。

    事实上,在攻城战告一段落的这段时间,大量未曾参与守城的家属的死亡——或因饿死,或因自杀——已经在不断地反馈上来了。当右相府与竹记的舆论系统完全运作起来后,虽然被发现的死亡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但汴梁这个透支太多的巨人的脸上,多少有了一丝血色。

    有关死者的悲壮,勇士的付出,意志传承以及危险尚未褪去的警告,都随着相府与竹记的运作,在城内发酵扩散。对于这个年代而言,舆论的定向扩散,其实还是相对简单的事情,因为一般人获取讯息的渠道,真的是太窄了,只要听到些什么,官府还稍稍配合一下,那往往就会化作斩钉截铁的事实。

    于是随着几天时间的酝酿,至少在大战后的社会氛围方面,已经出现了一定成效。

    首先,官府收集战死者的身份性命讯息,开始造册,并将在之后建造英烈祠,对死者家属。也表示了将有所交代,虽然具体的交代还在商议中,但也已经开始征询社会官绅宿老们的意见,哪怕还只在画饼阶段,这个饼暂时画得还算是有诚意的。

    其次,在官府的协调与竹记的宣传下。有余力的官绅富户开始施粥放粮,并且表示愿意关照那些在守城战中死难者的家属——这种事情的出现,一是相府出面呼吁,二是竹记为那些带头的大户宣传,给他们留下了名气,三则是因为朝廷方面正在商议,日后死难者家属不论是行商的、出仕的、种地的,都将给予他们大量的方便,一如后世的优待残疾人政策。收留残疾人做工的,自然也会有大量的好处。

    其三,读书人对于这次事情的关注未完,由于竹记对女真人威胁的着重渲染,要如何应付这一危机,便成为了忧国忧民者平日里谈论的主要话题。这些读书人们要么商议着准备投笔从戎,要么在一处处酒楼、茶馆中商议革除时政弊病的话题,例如以“国难社”“梅社”为名的一些读书人小团体偷偷地建立起来。四处拉人,渲染忧国忧民的情怀。往日里这些团体也不少。多是诗社,这一次,便有了更激进的目标了。

    当然,无论目标如何,大多数团体的最终意义只有一个:苟富贵、勿相忘。

    其四,此时城内的武人和军人。受重视程度也有了颇大的提高,往日里不被喜欢的草莽人士,如今若在茶楼里谈话,说起参与过守城战的,又或是身上还带着伤的。往往便被人高看好几眼。汴梁城内的军人原本也与流氓草莽差不多,但在此时,随着相府和竹记的刻意渲染以及人们认同的加强,每每出现在各种场合时,都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

    这些事情互相影响,又互相促进,在几天时间内,将城内的氛围变得积极而和睦起来,人们互相关心帮助的事情渐渐增多,每每在一些施粥施饭的场所,暖心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包括竹记在内的一些酒楼茶楼中,虽然饭菜粗陋,但人们说起城外的女真人,城内的状况,都表示要戮力同心的情景,让人看了也为之鼓舞。

    身处其中,岳飞也每每觉得心有暖意。

    他是陪着宁毅进城的随员之一,这几天的时间里,宁毅带着他,暗中见了不少京里的武将。作为地方厢军的小小统领,宁毅特意带着他来见这些位高权重的京中将领,说是混个脸熟,但想要提拔帮助他的拳拳之意,不言而喻。但他心中感激之余,最为感动的,还是这几天来周围看到的暖心场面。

    虽然并不参与到中间去,但对于竹记和相府行动的目的,他自然还是清楚的。一个受了重伤的人,不能立即睡过去,哪怕再痛,也得强撑着熬过去,竹记和相府的这些行动,每日里的说书看起来简单,但岳飞还是能够看到宁毅在约见武将之外的各种动作,与一些高门大户的碰面,对施粥施饭场地的选择,对于说书宣传和一些帮扶活动的筹划,这些看起来自然自发的行为,实际上以宁毅为首,竹记的掌柜和幕僚团们都做了颇为用心的筹划的。

    将操纵人心、煽动人心的事情当成一个学问来做,许多事情和步骤都环环相扣的规划好,这样的事情以往不曾听说过,但岳飞并不因此觉得虚伪。身处其中,他知道相府和竹记的目的是为了给这座城池续命,而当一个个好转的端倪出现,他在其中感受到了蓬勃的生机和发自内心的喜悦。

    只要能这样做下去,世道或许便是有救的……

    几天的时间下来,唯一让他觉得愤慨的,还是早两天长街上针对宁毅的那次刺杀。他自小随周侗习武,说起来也是半个绿林人,但与绿林的来往不深,就算因周侗的关系有认识的,多半观感都还可以。但这一次,他真是觉得这些人该杀。

    当然,还好有更多的厉害人物围绕在这宁公子的身边,将他保护下来了。

    身边的事情大多顺利,让他对于今后的事态颇为放心。只要事情这样发展下去,此后打到太原,胜几仗败几仗,又有什么关系。与竹记中几名相熟的掌柜聊起来,他往往也是这样说的。

    “人总是要痛得狠了。才能醒过来。家师若还在,看见此时京中的情况,会有欣慰之情。”

    说这句话时,他正坐在竹记一家店铺的二楼上,与名叫崔浩的竹记幕僚闲谈,这人秀才出身。家中父母早亡,原有一妻子,妻子患病时加入竹记,可惜最后女人还是去世了。宁毅出城时召集的多是毫无牵挂之人,崔浩跟着过去,战阵之上,岳飞救过他一次,因此熟稔起来。

    “人皆惜命,但若能死得其所。愿意慷慨而去的,还是有的。”崔浩自妻子去后,性格变得有些阴郁,战阵之上险死还生,才又开朗起来,此时有所保留地一笑,“这段时间,官府对我们。确实是不遗余力地帮忙了,就连以前有矛盾的。也没有使绊子。”

    “国事如此,知道轻重的还是有的。”岳飞爽朗地笑起来,“更何况,广阳郡王此次都见了宁公子。我昨日听几位将军说,王爷私下里对宁公子也是赞不绝口啊。”

    “……此事却有待商榷。”崔浩低声说了一句。

    “嗯?”

    “没什么。”崔浩偏头看了看窗外,城市中的这一片。到得今天,已经缓过来,变得稍稍有些热闹的气氛了。他顿了片刻,才加了一句:“我们的事情看起来情况还好,但朝堂上层。还看不清楚,听说情况有些怪,东家那边似乎也在头疼。当然,这事也不是我等考虑的了。”

    他这句话说得不高,说完之后,两人都安静下来。此时酒楼另一端有一桌人大声说起话来,却是众人谈及与女真人的战斗,几个人预备随军赴太原。这边听得几句,岳飞笑起来,拿起茶杯示意。

    “国难当前,陛下圣明,我等大有可为。可惜无酒,否则也当学他们一般,浮一大白。”

    “太原之战可不会容易,对于接下来的事情,内部曾有商议,我等或会留下来帮忙稳定京师状况。鹏举你若北去,顾好自己性命,回来之后,酒有的是。”

    京城物资紧缺,众人又是随宁毅回来做事的,被下了禁止喝酒的命令,两人举起茶杯以茶代酒,岳飞喝过之后,才是一笑:“此事崔兄无需担心,太原一战,只要肯拼命,便绝非死战。按我等估计,宗望与宗翰汇合之后,面对面一战肯定是有的,但只要我等敢拼,地利人和之下,女真人必会退去,以图来日。此次我等虽然败得厉害,但只要痛定思痛,来日可期。”

    他说完这话,偏头望向窗外,城市里的雪白在眼前延展开去,这个冬天的汴梁城,真是受了太多的创伤,但此时望去,也隐隐觉得天地之间,有一股不屈的意志在。

    随后,又想到开战之初为行刺宗翰而死的师父了,老人的面容,宛然浮现。

    若能北上一战,死有何惧!

    随后又是简单的一天,过了这一日,是十二月二十六。从昨天到今天宁毅并未再去见京中将领,岳飞便没有时时跟随,临近中午的时候,他来到竹记幕僚们议事的院子,一股古怪的气氛萦绕其中,众人讨论激烈,甚至有人破口大骂,语气压抑。岳飞找到崔浩,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崔浩迟疑了片刻:“今日金殿之上,右相请辞求去。”

    “什、什么?”

    “右相递了折子,请求告老……致仕……”

    岳飞愣了半晌,他知道竹记这一系便是右相府的力量,这一段时间以来,他也正是跟在后头出力。回京之后所见所感,这次主持京城防务的二相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对于发生这种事,他怔怔的也有些不敢相信。但他只是官场经验浅,并非愚人,随后便想到一些事情:“右相这是……功劳太高?”

    “倒不是大事。”崔浩还算镇静,“如你所想,京中右相坐镇,夏村是秦将军,右相二子,太原则是大公子在。若我所料不错,右相是眼见谈判将定,以退为进,弃相位保太原。国朝顶层大员,哪一个不是几起几落,蔡太师都被罢过数次。只要此战能竞全功,大公子二公子得以保全,右相日后自能复起,甚至更进一步。眼前致仕。不失为韬光养晦之举。”

    “那陛下那边……”

    “驳回了。”崔浩笑道,“这样的事情,这个时候,总得推让几次的。”

    *****************

    战事还未算结束,右相以伤病为由请辞,对于朝堂上层来说。是个不小的震动,皇帝甚至发了脾气,说:“莫非我嫉贤妒能,有功不赏!?”将秦嗣源训斥一番,随后又好言安慰,算是暂作结尾。

    事实上,对于这段时间,处于政局中心的人们来说,秦嗣源的举动。令他们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因为自从谈判开始,这些天以来的朝堂形势,令许多人都有些看不懂,甚至对于蔡京、童贯、李纲、秦嗣源这类大员来说,将来的形势,或多或少都像是藏在一片迷雾当中,能看到一些,却总有看不到的部分。

    大战之后。有人上有人下,一场大的朝堂纷争若真的爆发。倒下的到底是蔡京、童贯还是李纲、秦嗣源,谁也说不清楚。大家都在按兵不动,私下串联,包括谈判之后的太原问题,没有人有十足的把握,没人十拿九稳。

    也是因此。到了谈判尾声,秦嗣源才算是正式的出招,他的请辞,让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当然,疑惑还是有的。如同竹记当中,一众幕僚会为之争吵一番,相府当中,宁毅与觉明等人碰头时,感叹的则是:“姜还是老的辣。”他那天晚上劝说秦嗣源往上一步,夺取权力,哪怕是成为蔡京一样的权臣,若是接下来要面临长时间的战乱纷争,或许不会全是死路。而秦嗣源的明确出招,则显得更加稳健。

    朝堂之中,不少人或许都是如此感叹的。

    这天下午,秦嗣源第二次递上请辞折子,再度被驳回。

    十二月二十七,第三度请辞,驳回。

    十二月二十七下午,李棁与宗望谈妥和谈条件,其中包括武朝称金国为兄,百万贯岁币,赔偿女真人回程粮草等条件,这天下午,粮草的移交便开始了。

    二十八,秦嗣源第四度请辞,驳回。

    二十九,武瑞营请求周喆检阅的请求被允许,有关检阅的时间,则表示择日再议。

    周喆挺秦嗣源挺得如此坚决,相府之中多少放下心来,或多或少的猜测,皇帝这次已经铁了心要用右相。而右相的态度已表,不再去求。

    又过了一天,便是景翰十三年的除夕,这一天,雪花又开始飘起来,城外,大量的粮草正在被送入女真的军营当中,同时,负责后勤的右相府在全力运作着,搜刮每一粒可以搜集的粮食,预备着大军北上太原的行程——虽然上面的许多事情都还含含糊糊,但接下来的准备,总是要做的。

    正月初二,女真军队拔营北去,城外的营地里,他们留下的攻城器械被全数点燃,大火燃烧,映红了城北的天空,这天夜里,汴梁爆发了更为盛大的庆祝,烟火升上夜空,一团团地爆炸,坚城雪岭,分外妖娆。

    初三、初四,请求发兵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到得初五,周喆下令,以武胜军陈彦殊为首,领麾下四万大军北上,连同周围各地厢军、义军、西军部队,威慑太原,武瑞营请战,随后被驳回。

    初六,力陈应全力北上以救太原的折子雪片般的飞上去,全数驳回。周喆再度在金銮殿上大发雷霆:“女真人急于求去,况且我等已签订了百万岁币的协定,岂能再大题小做,发动几十万大军,劳民伤财!这个年还过不过了!”秦嗣源再度请辞,被训斥、驳回。

    这是景翰十四年的开端,这天过后,金銮殿上乱起来了。军方一系,对于此战的请功抚恤等问题提了上来,武瑞营乃首功,周喆一路红批,大肆赞扬,所有请求,无有不准,并预备来日亲自接见功臣,检阅部队。另一方面,他坚持着太原之事已派出部队,无需再大惊小怪。而大量的反弹也开始出现,对于太原的重要性的折子不断有人往上递。而蔡京、童贯系开始抽身旁观。

    初九,大学士李立力陈太原重要,时机紧迫,失不再来,于金殿上与周喆发生争执,他一头撞在了台阶上。鲜血肆流,经过太医诊治后保下性命,随后被下狱。

    时间一丝一缕的过去了,有人觉得李立等人大惊小怪,有人心存侥幸。确实,女真人已经决定要走。又有每年的岁币,说起太原之围,兵也已经发出去了,一切似乎没必要那么大题小做。女真人在这片风雪中不断北上的时候,京城,对于太原的讨论逐渐趋于沉默,虽然也有人不断请求发兵太原,抓住最后的机会,但声音终于越来越少。

    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到了。

    这是景翰十四年最为热闹的节日。初一的时候。由于城禁未解,物资还有限,不可能大肆庆祝。此时女真人走了,大量的物资已经从四面八方运输过来,城内幸存的人们真心诚意地庆祝着赶跑了女真人,烟花将整片夜空点亮,城内光芒流转,一夜鱼龙舞。

    皇城。周喆走上城墙,静静地看着这一片繁华的景象。过了一阵。皇后来了,拿着大髦,要给他披上。

    “最近这段时日,听闻朝上太乱,陛下操劳了,连节日都不能放松些许么。”

    周喆摆了摆手。不要那衣服,目光扔望着外面的烟火、街市。

    “朕已浪费太多时日,欲求振作,岂能嫌累……”他顿了顿,偏头又道。“朕最近读古词,每有所感,最令朕喜欢的有一首,皇后你要想知道吗?”

    “陛下忧国忧民,汴梁才遭兵祸,想必是什么忧心战乱生民的词作吧?”

    “猜错了。”周喆摇了摇头,过得片刻,才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迷离高远:“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陛下……”

    “觉今是而昨非啊!”周喆叹了一句,语气陡然高起来,“朕往日曾想,为帝者,重在用人,重在制衡!这些士大夫之流,纵然心中猥琐不堪,总有各自的本领,朕只需稳坐高台,令他们去相争,令他们去比试,总能做出一番事情来,总有能做一番事情的人。但谁知道,一番制衡,他们失了血性,失了骨头!凡事只知权衡朕意,只知交差、推诿!皇后啊,朕这十余年来,都做错了啊……”

    “陛下……”皇后僵在了那儿,她怎么也想不到,周喆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周喆笑了笑:“以国事交托他人,可笑啊。我武朝近三百年养士,这些人,对权谋人心,学得比谁都好,一个个在朕面前装忠臣良将!勾心斗角!推诿权衡!把朕的国家弄得糜烂不堪。若非有此次大战,朕还不能幡然醒悟,自有热血之士在民间!杀鸡每多屠狗辈!你看看蔡京,低眉顺目,朕待其不薄,到此次亡国大难了,他低眉顺目,一言不发!看看童贯,广阳郡王,朕待他不薄!女真人南下,他见势不妙掉头就走!看看秦嗣源,他二儿子在汴梁,大儿子守太原,他居相位!最近呢,辞职求去,他在干什么?以为我看不懂?以退为进!先保他的儿子,然后他仍有影响力掌控朝堂,就如同蔡京一般!他揣摩朕的心思,他好高明啊!他这是……他这是要利用朕,要操纵朕!”

    “太原!”他挥了挥手,“朕何尝不知太原重要!朕何尝不知要救太原!可他们……他们打的是什么仗!把所有人都推到太原去,保下太原,秦家便能一手遮天!朕倒不怕他一手遮天,可输了呢?宗望宗翰联手,女真人全力反扑,他们所有人,全都葬送在那里,朕拿什么来守这江山!孤注一掷放手一搏,他们说得轻巧!他们拿朕的江山来赌博!输了,他们是忠臣烈士,赢了,他们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若非他们打出这样的仗来!若非秦绍和在太原!若非他们逼朕,朕岂能出此下策!”

    “朕已错了十三载。”

    他缓缓说着,将手放在了女墙的积雪上,那积雪冰凉,但是令得他有鲜血燃烧的感觉。

    “这江山,这子民……不能再交给他们,肆意糟践……”

    “朕的江山,朕的子民……”

    “……朕,亲自守护。”

    斩钉截铁的语气中,烟火升腾,照亮了他刚毅而坚决的脸庞。

    北去千里之外的太原,没有烟花。

    面容消瘦的秦绍和走上城墙,望了望对面的女真军营,营地的光芒延绵一片,仿佛要透到城墙上来。城里今天也显得有些热闹,至少军营等处,火光燃得明亮了一些。

    “咳咳……还好吗?”他拍了拍一位执勤士兵的肩膀,“今日上元佳节,下面有汤圆,待会去吃点。”

    他一路前行,对每一个人都这样说了。

    围城日久,城内的粮草开始见底,自一个月前起,食物的配给,就在减半了,如今虽然不是没有吃的,但大部分人都处于半饥不饱的状态。由于城内取暖的物件也开始减少,以这样的状态在城头站岗,还是会让人瑟瑟发抖。

    过得一阵,他见到了守在城墙上的李频,虽然目前掌握城内的后勤,但作为奉行君子之道的儒生,他也同样吃不饱,如今面有菜色。

    秦绍和递了个小食盒给他。

    “汤圆,给你带了几个,到一边去,偷偷地吃。”

    李频推辞一番,终于收下,但并没有打开,两人走了一段,低声交流着状况,也远远的、朝南边望了一阵。

    “上元了,不知京城事态如何,解围了没有。”

    “看城外按兵不动的样子,怕是没什么进展。”

    “城内饥寒交迫啊,虽还有粮食,但不敢乱发,只能节衣缩食。不少老人家冻饿至死了……”秦绍和低声说着,“不知我等还能守多久。”

    “武朝守多久,我等便守多久。”李频慷慨一笑,瞥了一眼城外的军营,“我辈男儿,岂能将这大好河山相让。”

    “咳,哈哈……说得对!”秦绍和伸手,用力拍了拍李频的肩膀,李频便是一个踉跄,片刻,城头的两人都笑了起来。

    笑声豪迈,在风雪的城头,远远地传开。(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二五章 十四年春雨(上)

    烟花在夜空中升腾的时候,锦瑟琵琶,丝竹之声,也悠悠响在这片夜色里。⊙UU小说,www.uu234.com

    矾楼,不夜的上元佳节。流淌的光芒与乐声伴着檐牙院侧的累累积雪,渲染着夜的热闹,诗词的唱声点缀其间,文墨的优雅与香裙的绮丽融为一体。

    有人在唱早几年的上元词。

    “东风夜放花千,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

    是宁立恒的《青玉案》。

    那歌唱的声音自隔壁的院落悠悠传来,师师正跪坐在桌前,执着茶壶,盈盈地斟出热茶。

    “公子今天来得正好,宋希卞宋大师亲制的明前,我也只剩下这最后一点了……”

    在她的对面,是一名样貌俊逸、气质稳重的华服男子。

    “宋大师的茶固然难得,有师师亲手泡制,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嗯。”他执起茶杯喝了一小口,微微皱眉,看了看李师师,“……师师近来在城下感受之苦楚,都在茶里了。”

    “茶太苦了?”师师拧眉一笑,自己喝了一口。

    “茶味清澈,也是因此,内里的复杂心情,也是清澈。”那华服男子笑了笑,“自五年前初见师师,这茶中滋味,每一年都有不同,禅云长老说师师深具佛性,依陈某看来,也是因为师师能以自身观天下,将平日里见闻所得化归自身,再化入乐声、茶道等诸事物中。此茶不苦,只是内里所载,浑厚复杂,有怜悯天下之心。”

    师师望着他,目光流转,闪着熠熠的光辉。随后却是莞尔一笑:“骗人的吧?”

    “发自肺腑,绝无虚言。”

    “世人常言剑云兄能以茶道品人心,可今日只知夸我,师师虽然心里高兴,但内心深处,不免要对剑云兄的评价打些折扣的。”她说着。又是一笑,琼鼻微皱,颇为可爱。

    陈剑云在对面大笑起来:“世人也是瞎说而已,陈某不过一好茶之人,师师把折扣多打些,才是事实。不过,今日这茶中所感,绝无虚假,陈某敢打五钱银子的赌。”

    两人相识日久。开得几句玩笑,场面颇为融洽。这陈剑云乃是京城里有名的世家子,家中好几名朝廷大员,其二伯陈方中一度曾任兵部尚书、参知政事,他虽未行走仕途,却是京城中最有名的清闲公子之一,以擅长茶道、词道、书画而出众。

    也是因此,他才能在元夕这样的节日里。在李师师的房间里占到位置。毕竟京城之中权贵众多,每逢节日。宴请更是多不胜数,有数的几个顶尖花魁都不清闲。陈剑云与师师的年纪相差不算大,有权有势的中老年官员碍于身份不会跟他争,其它的纨绔公子,往往则争他不过。

    夜色渐深,与陈剑云的见面。也是在这个夜里最后的一段时间了。两人聊得一阵,陈剑云品着茶道:“老生常谈,师师年纪不小,若再不嫁人,继续泡这样的茶。过得不久,怕是真要找禅云大师求出家之途了。”

    师师迟疑了片刻:“若真是水到渠成,那也是天意如此。”

    “人生在世,男女情爱虽不说是全部,但也有其深意。师师身在此地,不必刻意去求,又何苦去躲呢?若是身处情爱之中,明年次日,师师的茶焉知不会有另一番精彩?”

    “剑云兄……”

    “师师你听我说完。”陈剑云直视着她,语气平静地说道,“京城之中,能娶你的,够身份地位的不多,娶你之后,能好好待你的,也不多。陈某不入官场,少沾世俗,但以家世而言,娶你之后,绝不会有他人前来纠缠。陈某家中虽有妾室,不过一小户人家的女子,你过门后,也绝不致你受人欺侮。最重要的,你我心性相合,此后抚琴品茶,琴瑟和谐,能逍遥过此一世。”

    师师垂下眼帘。过得片刻,陈剑云又补充道:“我心中对师师的喜爱,早已说过,此时无需再说了。我知师师心中清高,有自己想法,但陈某所言,也是发自肺腑,最重要的是,陈某心中,极爱师师,你无论是答应或是考虑,此情不变。”

    “我知剑云兄是陈恳君子。”师师柔声说道,“只是,剑云兄陈恳待我,师师也未曾掩饰。这些年来,师师每每出去游历,看这周身之事,心思便愈发复杂,难以安宁。两年前陈兄提起此事,师师自言清高,到如今,这等心情已愈发难以摆脱,这两年来许多事情令师师心中难平,每每思及嫁人,与一男子成家,将自身关于狭窄的天地里,从此不再看这些复杂世道,却毫无眼不见为净的解脱感。佛说众生皆苦,可……我熟读佛经,却偏偏难以解脱。”

    “这才是佛性。”陈剑云叹了口气,拿起茶壶,为她倒了一杯茶,“但归根结底,这世间之事,就算看到了,终究不是师师你所能变的。我是自知不能改变,因此寄情书画、诗词、茶道,世事再不堪,也总有独善其身的路子。”

    “我知剑云兄也不是独善其身之人。”师师笑了笑,“此次女真人来,剑云兄也领着家中护卫,去了城墙上的。得知剑云兄仍旧平安时,我很高兴。”

    “事情到眼前了,总有躲不过的时候。侥幸未死,实是家中护卫的功劳,与我自身干系不大。”

    “其实剑云兄所言,师师也早有想过。”她笑了笑,沉默了一下,“师师这等身份,早年是犯官之女,待罪之身,入了矾楼后,一路顺畅,终不过是他人捧举,有时候觉得自己能做许多事情,也不过是借他人的虎皮,到得年老色衰之时,纵想说点什么,也再难有人听了,身为女子,要做点什么,皆非自己之能。可问题便在于。师师身为女子啊……”

    她仰起头来,张了张嘴,最后叹了口气:“身为女子,难有男子的机会,也正是如此,师师总是会想。若我身为男子,是否就真能做些什么。这几年里,为冤案奔走,为赈灾奔走,为守城奔走,在他人眼里,或许只是个养在青楼里的女子被捧惯了,不知天高地厚,可我……终究想在这其中。找到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不会因为嫁了人,关在那院子里,就能一抹而平的。剑云兄有机会,所以反而看得开,师师没有过机会,所以……就被困住了。”

    她话语轻柔,说得却是真心诚意。京城里的公子哥。有纨绔的,有热血的。有鲁莽的,有天真的,陈剑云出身大户,原也是挥斥方遒的热血少年,他是家中父辈长者的心头肉,年幼时保护得太好。后来见了家中的许多事情,对于官场之事,渐渐心灰意冷,叛逆起来,家里让他接触那些官场晦暗时。他与家中大吵几架,后来家中长辈便说,由得他去吧,原也不需他来继承家当,有家中兄弟在,他终究可以富贵地过此一生。

    此后陈剑云寄情诗词茶道,就连成亲,也未曾选择政治联姻。与师师相识后,师师也渐渐的知道了这些,如她所说,陈剑云是有机会的,她却终究是个女子。

    “我也知道,这心思有些不本分。”师师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

    “那看起来,师师是要找一个本身在做大事的人,才愿意去尽铅华,与他洗手作羹汤了。”陈剑云端着茶杯,勉强地笑了笑。

    师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只是这等人,我也已经见得多了。”陈剑云道,“入了仕途者,为往高位去,不择手段,身居高位者,或已年迈,或早已变作他们中间的一个。世间泥泞,谁要搅合,谁便要沾上泥泞。又或是经历此次事情,师师想找个领兵的将军,托付此身……”

    他微微苦笑:“然而军队也不见得好,有许多地方,反而更乱,上下结党,吃空饷,收贿赂,他们比文臣更明目张胆,若非如此,这次大战,又岂会打成这样……军中的莽汉子,待家中妻子犹如动物,动辄打骂,并非良配。”

    元夕之夜,又是表白的时刻,结果把话说成这样,不免令人有些心情复杂。房间里沉默下来,过得片刻,彼此又都轻声笑了起来,陈剑云望望对面的师师,笑着说道:“若真要按师师的想法,朝中几名大员中,李相或是秦相,许是良配。”

    他本是微笑,说完这句话,就有些捧腹了,师师也笑了一阵:“李相秦相为国为民,若是身边也缺个洗衣做饭的,师师是巴不得的。”

    “可惜不缺了。”

    “是啊……”师师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样子。

    “这朝中诸位,家父曾言,最佩服的是秦相。”过得片刻,陈剑云转了话题,“李相虽然刚直,若无秦相辅佐,也难做得成大事,这一点上,陛下是极圣明的。此次守汴梁,也多亏了秦相从中协调。只可惜,事行近半,终难竟全功。”

    听他说起这事,师师眉头微蹙:“嗯?”

    “师师又不是不懂,近来半月,朝堂之上诸事纷纭,秦相出力最多,相爷私下奔走,拜访了朝中诸位,与我家二伯也有碰面。师师在矾楼,必然也听说了。”

    “确实有听说右相府之事。”师师目光流转,略想了想,“也有说右相欲借此次大功,一步登天的。”

    “说这话的,必是奸恶之人。当然,秦相为公也为私,主要是为太原。”陈剑云说道,“早些时日,右相欲请辞相位,他有大功,此举是为明志,以退为进,望使朝中诸位大臣能全力保太原。陛下信任于他,反倒引来旁人猜忌。蔡太师、广阳郡王从中作梗,欲求平衡,对于保太原之举不愿出全力推动,最终,陛下只是下令陈彦殊戴罪立功。”

    “那……剑云兄觉得,太原可保得住吗?”

    陈剑云一笑:“早些日子去过城墙的,皆知女真人之恶,能在粘罕手下支撑这么久,秦绍和已尽全力。宗望粘罕两军会师后,若真要打太原,一个陈彦殊抵什么用?当然。朝中一些大臣所思所想,也有他们的道理,陈彦殊固然无用,此次若全军尽出,是否又能挡得了女真全力进攻,到时候。不仅救不了太原,反倒全军覆没,来日便再无翻盘可能。另外,全军出击,大军由何人统领,也是个大问题。”

    他顿了顿:“若由广阳郡王等人统兵,他们在女真人面前早有败绩,无法信任。若交由二相一系,秦相的权力。便要凌驾蔡太师、童王爷之上。再若由种家的老相公来统领,坦白说,西军桀骜不驯,老相公在京也不算尽得优待,他是否心中有怨,谁又敢保证……也是因此,如此之大的事情,朝中不得齐心。右相虽然竭尽了全力,在这件事上。却是推也推不动。我家二伯是支持出兵太原的,但每每也在家中感叹事情之复杂难解。”

    师师道:“那……便只能看着了……”

    陈剑云冷笑:“汴梁之围已解,太原远在天边,谁还能对兵临城下感同身受?只好寄望于女真人的好心,毕竟和谈已完,岁币未给。或许女真人也等着回家休养,放过了太原,也是可能的……”

    他不再提求亲之事,说起如今京中、朝堂中的琐事,也是因为知道师师心忧实事。喜欢听这些。矾楼之中来往的达官权贵众多,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说法,复杂纷纭,如此再聊得一阵,渐至深夜,师师送了对方出去,临别时,陈剑云回过身来,伸手去握师师的手,师师将手收了回来,略带歉意地一笑。

    陈剑云也笑了笑:“过几日再来看你,希望到时候,诸事已定,太原无恙,你也好松一口气。到时候已然开春,陈家有一诗会,我请你过去。”

    师师点了点头:“小心些,路上平安。”

    “嗯。你也……早些想清楚。”

    他说完这句,终于上了马车离去,马车行驶到道路转角时,陈剑云掀开帘子看出来,师师还站在门口,轻轻地挥手,他于是放下车帘,有些遗憾又有些缱绻地回家了。

    师师转过身回到矾楼里面去。

    这一天下来,她见的人不少,自非只有陈剑云,除了一些官员、豪绅、文人墨客之外,还有于和中、陈思丰这类儿时好友,大伙儿在一块吃了几颗汤圆,聊些家长里短。对每个人,她自有不同表现,要说虚情假意,其实不是,但其中的真情,当然也不见得多。

    他们每一个人离去之时,大多觉得自己有特殊之处,师师姑娘必是对自己特别招待,这不是假象,与每个人多相处个一两次,师师自然能找到对方感兴趣,自己也感兴趣的话题,而并非单纯的迎合应付。但站在她的位置,一天之中见到这么多的人,若真说有一天要寄情于某一个人身上,以他为天地,整个世界都围着他去转,她并非不憧憬,只是……连自己都觉得难以信任自己。

    见得多了,听得多了,心里不本分了,感情也都变得虚假了……

    若自己有一天成亲了,自己希望,内心之中能够全心全意地喜爱着那个人,若对这点自己都没有信心了,那便……再等等吧。

    矾楼之中仍旧热闹非常,丝竹悦耳,她回到院子里,让丫鬟生起炉灶,简单的煮了几颗汤圆,再拿食盒盛起来,包布包好,随后让丫鬟再去通知车夫她要出门的事情。

    马车亮着灯笼,从矾楼后院出来,驶过了汴梁深夜的街头,到得一处竹记的楼前,她才下来,跟楼外的守门人询问宁毅有没有回来。

    不一会儿,楼里出来的是苏文方,看见她,对方便是颇有深意地一笑:“李姑娘,又过来见我姐夫。”

    师师坦然微笑:“日子特殊,见他一面,怎么,他在吗?”

    “也是从城外回来不久,师师姑娘来得正是时候。不过,深夜串门,师师姑娘是不打算回去了吧?怎么,要当我嫂子了?”

    “我在京城就这几个旧识,上元佳节,正是团聚之时,煮了几颗汤圆拿过来。苏公子不要瞎说,毁了你姐夫一身清誉。”

    “唔,清誉……前些时日还被刺杀呢,清誉这东西怕是本来就没有的。”苏文方嘟囔一句,笑着转身,领她进去。

    眼下苏家的众人尚未回京。考虑到安全与京内各种事情的运筹问题,宁毅仍旧住在这处竹记的产业当中,此时已至深夜,狂欢大抵已经结束,院落房舍里虽然多数亮了灯,但乍看起来都显得安静的。宁毅住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师师进去时,便见到堆满各种卷宗函件的桌子,宁毅在那桌子后方,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两人从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从城外刚刚回来的那段时间,宁毅忙着对战事的宣传,也去矾楼中拜访了几次,对于这次的沟通,妈妈李蕴虽然没有全盘答应按照竹记的步骤来。但也商量好了不少事情,例如哪些人、哪方面的事情帮忙宣传,那些则不参与。宁毅并不强迫,谈妥之后,他还有大量的事情要做,随后便隐身在各种各样的行程里了。

    大量的宣传过后,便是秦嗣源以退为进,推动出兵太原的事。若说得复杂些。这中间蕴含了大量的政治博弈,若说得简单。无非是你拜访我我拜访你,私下里谈妥利益,然后让各种人去金銮殿上提意见,施加压力,一直到大学士李立的激愤触阶。这背后的复杂状况,师师在矾楼也感受得清楚。宁毅在其中,虽然不走官员路线,但他与下层的商人、各个地主豪绅还是有着不少的利益联系,奔走推动,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再不过来。便正月十六了。白日里与于和中、陈思丰他们聊起你,好久没见你,带了几颗汤圆来。”师师一笑,“知道你多半已经吃过了,带的不多,随意吃两口也好。”

    “我去拿碗。”宁毅笑起来,也并不推辞。

    他出去拿了两副碗筷返回来,师师也已将食盒打开在桌子上:“文方说你刚从城外回来?”

    “各种事情,跟你一样忙,军队也得过节,我去送点吃的……喔,你个小气鬼。”

    食盒里的汤圆只有六颗,宁毅开着玩笑,每人分了三颗,请对方坐下。事实上宁毅自然已经吃过了,但仍旧不客气地将汤圆往嘴里送。

    师师面上笑着,看看房间那头的杂乱,过得片刻道:“最近老听人说起你。”

    “我?”

    “你们右相府。”

    “哦。好话多还是坏话多?”

    “各有一半。”师师顿了顿,“最近说起的也有太原,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后出力,怎么样?事情有转机吗?”

    宁毅微微皱了皱眉:“还没糟糕到那个程度,理论上来说,当然还是有转机的……”

    他语气中带着些敷衍,师师看着他,等他说下去,宁毅被她这样盯着,便是一笑:“怎么说呢,京里是不想出兵的,如果提前出兵,大惊小怪,劳民伤财。太原毕竟不是汴梁,宗望打汴梁这么吃力,既然放弃了,转攻太原,也有些吃力不讨好,比较鸡肋。再者,太原守了这么久,未必不能多守一些时日,女真人若真要强攻,太原只要再撑一段时间,他们也得退走,在女真人与太原相持之时,我方只要派出军队背后袭扰,或许也能收到效果……巴拉巴拉巴拉,也不是全无道理。”

    “还有……谁领兵的问题……”师师补充一句。

    “说法都差不多。”宁毅笑了笑,他吃完了汤圆,喝了一口糖水,放下碗筷,“你不用操心太多了,女真人毕竟走了,汴梁能平静一段时间。太原的事,那些大人物,也是很急的,并不是无所谓,当然,或者还有一定的侥幸心理……”

    师师坐在那儿,瞥了他一眼,目光微微带着些幽怨:“立恒你见我是女人,瞧不起我,便想要敷衍我。”沉默一阵,望着不远处的灯点,幽幽说道,“其实,许多人见女真人退了,便以为是太平了,事情过去了,但只要是去过城墙那边的,愿意多想想,心中就都明白,这次大战还未完呢。汴梁虽未破,太原若被夺了,又谈得上什么庆祝和放心……”

    宁毅在对面看着她,目光之中,逐渐有些赞许,他笑着起身:“其实呢,不是说你是女人,而是你是小人……”

    “嗯?”师师蹙起眉头。瞪圆了眼睛。

    “小人物!小人物在这些事情上瞎操心,只会让自己肚子疼。我也是小人物,这些天,发动竹记的人到处送礼,拉关系,让人帮忙说话。说动了一位尚书,但是……屁用也没有。坦白跟你说吧,这次推动出兵太原,估计没戏了,阻力太重,秦相用相位做担保,对方都不接,就说明这中间的利益牵扯,不是一般的复杂。”

    对于时政时局。去到矾楼的,每个人都能说两句,师师常是半信半疑,但宁毅如此说过之后,她目光才真的低沉下来:“真的……没办法了吗……”

    “说了不用操心。”宁毅笑望着她,“变数还是很多的,陈彦殊的军队,太原。女真,西军。附近的义军,现在都是未定之数,若真的强攻太原,万一太原变成汴梁这样的战争泥沼,把他们拖得全军覆没呢?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武瑞营没有被允许出动。但出兵的准备,一直还在做,我们估计,女真人从太原撤离的可能性也是不小的。与其强攻一座坚城损兵折将,不如先拿岁币。休养生息。我都不担心了,你担心什么。”

    “嗯……”师师抬起头来,目光微蹙地望着宁毅,看着他的笑,目光才有些放松,“我才发现,立恒你说话也乱七八糟……你真的不担心?”

    “当然有一点,但应对之法还是有的,相信我好了。”

    师师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

    时间过了子时以后,师师才从竹记之中离开。

    与李师师的相会,素来的感觉都有些奇特,对方的态度,是将他当成值得自豪的儿时玩伴来对待的。虽然也聊了一阵时局,问候了宁毅被刺杀的事情,安全问题,但更多的,还是对他身边琐事的了解和嘘寒问暖,元宵节这样的日子,她特意带几颗元宵过来,也是为了维系这样的感情。俨然一位奇特的朋友和家人。

    细想起来,她在那样的处境下,努力维系着几个其实不熟的“儿时玩伴”之间的关系,当成内心的禁地一般对待,这情绪也颇为让人感动。

    复杂的世道,哪怕是在各种复杂的事情环绕下,一个人虔诚的情绪所发出的光芒,其实也并不比身边的历史大潮来得逊色。

    这段时间,宁毅的事情繁多,自然不止是他与师师说的那些。女真人撤离之后,武瑞营等大量的部队驻扎于汴梁城外,先前众人就在对武瑞营暗中下手,此时各种软刀子割肉已经开始升级,与此同时,朝堂上下在进行的事情,还有继续推动发兵太原,有战后的论功行赏,一层层的商议,厘定功劳、奖励,武瑞营必须在抗住外来拆分压力的情况下,继续做好转战太原的准备,同时,由吕梁山来的红提等人,则要保持住麾下部队的独立性,为此还其它军队打了两架……

    各种复杂的事情掺杂在一起,对内进行大量的煽动、会议和洗脑,对外,见招拆招,你来我往的阴人和勾心斗角。宁毅习惯于这些事情,手下又有一个情报系统在,不见得会落于下风,他合纵连横,打击分化的手段高明,却也不代表他喜欢这种事,尤其是在出兵太原的计划被阻之后,每一次看见猪队友的上蹿下跳,他的心里都在压着怒火。

    今天出去城外犒赏武瑞营,主持庆祝,与红提的见面和温存,让他心情稍稍放松,但随之涌上的,是更多的紧迫。回来之后,又在伏案写信,师师的到来,倒是让他头脑稍得清净,这大抵是因为师师本身不是局内之人,她对时局的忧心,反而让宁毅感到欣慰。

    也是因此,他的话语之中,只是让对方宽下心来的话语。

    送走师师之后,宁毅回到竹记楼中,走上楼梯,想了一会儿事情,还未回到房间,娟儿从那边过来,一阵小跑。

    “怎么了?”

    娟儿没说话,递给他一个粘有鸡毛的信封,宁毅一看,心中便知道这是什么。

    他拆信,下楼,看了一眼,不一会儿,来到一个房间。这是个议事厅,里面还有人影和灯火,却是几个幕僚仍旧在伏案工作。议事厅的前方是一副很大的地图,宁毅走进去,将手中的信封微微扬了扬,众人停下手中在写或是在归类的东西,看着宁毅在前方停了停,然后拿起一面小旗子,在地图上选了个地方,扎了下去。

    地图上早有几面旗了,从汴梁开始,一路蜿蜒往上,其实按照那旗子延绵的速度,众人对于接下来的这面该插在哪里或多或少心中有数,但看见宁毅扎下去之后,心中还是有古怪而复杂的情绪涌上来。

    “一半了。”宁毅低声说了一句。

    从汴梁到太远的路程,宗望的军队走过一半了。

    有人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宁毅抬头看着这张地图,过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这是……温水煮青蛙……”

    有离得近的幕僚听得清楚,试探着询问道:“东家,何谓温水煮青蛙?”

    宁毅笑了笑,摇摇头,并不回答,他看看几人:“有想到什么办法吗?”

    几人的桌前,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有,距离最近的那名幕僚前方摆着的是这些年收集的女真人内部的资料,其余的桌上,也有密侦司收集的关于朝中大臣的把柄、秘闻,自从秦嗣源请辞被拒,察觉到不对的宁毅这边,就已经在开始寻求更多的解决方法……(未完待续。。)

    ps:  八千字!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二六章 十四年春雨(下)

    “有想到什么办法吗?”

    深夜房间里灯火微微晃动,宁毅的说话,虽是提问,却也未有说得太正式,说完之后,他在椅子上坐下来。UU小说,www.uu234.com房间里的其余几人彼此看看,一时间,却也无人回答。

    从开设竹记,持续做大以来,宁毅的身边,也已经聚起了不少的幕僚人才。他们在人生阅历、经历上或许与尧祖年、觉明、纪坤、成舟海等当世人杰不同,这是因为在这个年代,知识本身就是极重要的资源,由知识转化为智慧的过程,更是难有定规。这样的时期里,能够出类拔萃的,往往个人能力超群,且大多依赖于自学与自行归纳的能力。

    如同大门大户,家中本身有见识广博者,对家中子弟提携一番,因材施教,成材率便高。普通百姓家的子弟,就算好不容易攒钱读了书,不求甚解者,知识难以转化为自身智慧,就算有少数聪明人,能稍稍转化的,往往出道做事,犯个小错,就没背景没能力翻身——一个人真要走到顶尖的位置上,错误和挫折,本身就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宁毅所选择的幕僚,则大抵是这一类人,在别人眼中或无亮点,但他们是系统性地跟随宁毅学习做事,一步步的掌握科学方法,依靠相对严谨的协作,发挥群体的巨大力量,待道路平坦些,才尝试一些出格的想法,即便失败,也会受到大家的包容,不至于一蹶不振。这样的人,离开了系统、协作方法和信息资源,或许又会左支右拙,但是在宁毅的竹记系统里,大部分人都能发挥出远超他们能力的作用。

    这几个夜里还在加班加点查看和归总资料的。便是幕僚中最为顶尖的几个了。

    但即便能力再强,巧妇仍旧难为无米之炊。

    “……之前商议的两个想法,我们认为,可能性不大……金人内部的消息我们收集得太少,宗望与粘罕之间,一点点嫌隙或许是有的。但是……想要挑拨他们进而影响太原大局……终究是太过艰难,毕竟我等不仅消息不够,如今距离宗望军队,都有十五天路程……”

    最前方那名幕僚望望宁毅,有些为难地说出这番话来。宁毅一贯以来对他们要求严格,也不是没有发过脾气,他坚信没有离奇的计谋,只要条件合适,一步步地走过去。再离奇的计谋,都不是没有可能。这一次大家讨论的是太原之事,对外一个方向,就是以谍报或者各种小手段干扰金人上层,使他们更倾向于主动退兵。方向提出来之后,大伙儿终究还是经过了一些异想天开的讨论的。

    但很明显,这一次,这些点子都没有实现的可能。时间、距离、信息三个要素。都处于不利的状态,更别提密侦司对女真上层的渗透不足。连可以伸出的触手都没有理想的。

    宁毅没有说话,揉了揉额头,对此表示理解。他神态也有点疲惫,众人对望了几眼,过得片刻,后方一名幕僚则走了过来。他拿着一份东西给宁毅:“东家,我今夜查看卷宗,找到一些东西,或许可以用来拿捏蔡太师那边的几个人,先前燕正持身颇正。但是……”

    这些人比宁毅的年纪或许都要大些,但这几年来逐渐相处,对他都颇为尊敬。对方拿着东西来,不一定是觉得真有用,主要也是想给宁毅看看阶段性的进步。宁毅看了看,听着对方说话、解释,然后双方交谈了几句,宁毅才点了点头。

    “现归纳好,但是像之前说的,这次的核心,还是在陛下那头。最终的目的,是要有把握说动陛下,打草惊蛇不好,不可鲁莽。”他顿了顿,声音不高,“还是那句,确定有完善计划之前,不能乱来。密侦司是情报系统,若是拿来当政争筹码,到时候人人自危,不论对错,我们都是自找苦吃了……不过这个很好,先记录下来。”

    那幕僚点头称是,又走回去。宁毅望了望上头的地图,站起来时,目光才再度清澈起来。

    “看起来,还有半个月。”他回头望望众人,平静地说道,“能找到办法固然好,找不到,女真强攻太原时,我们还有下一个机会。我知道大家都很累,但是这个层次的事情,没有退路,也叫不了苦。尽力做完吧。”

    他笑道:“早些休息。”

    他从房间里出去,从一楼的院子往上望,是宁静下来的夜色,十五月儿圆,晶莹得像是一汪琥珀。宁毅回到二楼的房间里,娟儿正在收拾房间里的东西,然后又端来了一壶热茶,低声说几句话,又退出去,拉上了门。

    宁毅坐在书桌后,拿起毛笔想了一阵,桌上是未曾写完的信函,信是写给妻子的。

    “……家中众人,暂时可不必回京……”

    想了一阵之后,他写下这样的内容:

    “……战事虽完,余波未尽,京中形势复杂,我尚看不清方向。从秦老请辞被拒之事,可见老人仍简在帝心,然而我心中仍觉有蹊跷,几处端倪,与当初推想相悖,但还未能看得清楚。并且几次收到风声,似已有朝争、党争端倪,这是预料之事,只是不知规模。此次事情影响太大,新人若要上位,老人终究是不肯下的,不肯下,可能就要打起来。

    太原在此次京中局势里,扮演角色举足轻重,也极有可能成为决定因素。我心中也无把握,颇有焦虑,好在一些事情有文方、娟儿分担。细想起来,密侦司乃秦相手中利器,虽已尽量避免用于政争,但京中事情若是发动,对方必定忌惮,我如今注意力在北,你在南面,情报归纳人员调动可操之你手。预案早已做好,有你代为照管,我可以放心。

    我自回京后,饮食也好。战场上受了些许小伤,已然痊愈,近几日来怕又胖了两斤,需要拼命之事已经过去,你也不必担心太过。我早几日梦见你与曦儿,小婵和孩子。云竹、锦儿,场景依稀是很热的南方,其时战事或平,大家都平安喜乐,许是将来情景,小婵的孩子还未及起名,你替我向她道歉,对家中其他人,你也替我安抚一二……”

    他将这封长信写完。看过一遍,有几处颇为想修改的,毛笔停了一会儿,但最终没有修改,塞进信封后,才又坐在桌前想了一阵子。

    夜里的灯火亮着,早已过了子时,直到凌晨月色西垂。天明将近时,那窗口的灯火方才熄灭……

    此后的半个月。京城当中,是喜庆和热闹的半个月。

    大规模的论功行赏已经开始,众多军中人物受到了奖励。这次的军功自然以守城的几支禁军、城外的武瑞营为首,不少英雄人物被推举出来,例如为守城而死的一些将领,例如城外牺牲的龙茴等人。不少人的家属,正陆续赶来京城受赏,也有跨马游街之类的事情,隔个几天便举行一次。

    赏赐的东西,暂时厘定出来的。还是有关物质的一方面,至于论了军功,如何升迁,暂时还并未明确。如今,十余万的大军聚集在汴梁附近,之后到底是打散重铸,还是遵从个什么章程,朝堂之上也在议,但各方面对此都保持拖延的态度,一时间,并不希望出现定论。

    谁也不知道,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时间里,他们还会不会出动,去应付一些谁也不想看到的问题。

    在这样的喜庆和热闹中,汴梁的天气已开始渐渐转暖。由于大量青壮的死去,社会运转上的部分滞碍已经开始出现,整个汴梁城的民生,还处于一种似乎未曾落地的虚浮当中。宁毅奔走期间,下层的宣传和煽动一帆风顺、轰轰烈烈,令武瑞营出兵太原的努力则尽皆归零,朝堂上的官员势力,似乎都处于一种别有用心的凝滞状态,所有人都在观望,不论谁、往哪一个方向用力,同样的阻力似乎都会反馈过来。

    身处其中,皇帝也在沉默。从某方面来说,宁毅倒还是能理解他的沉默的。只是许多时候,他看见那些在战事中死难者的亲属,看见那些等着做事却得不到反馈的人,尤其看见那些残肢断体的军人——这些人在夏村都曾以无畏的姿态向怨军发起冲锋,有的甚至倒下了都不曾停止杀敌,然而在热血稍稍停歇之后,他们将面临的,可能是此后半生的艰难困苦了——他也不免觉得讽刺。这么多人牺牲挣扎出来的一丝缝隙,正在利益的博弈、冷漠的旁观中,渐渐失去。

    而更为讽刺的是,他心中明白,其他人或许也是这样看待他们的:打了一场胜仗而已,就想要出幺蛾子,想要继续打,谋取权力,一点都不知道大局,不知道为国分忧……

    第一场春雨降下来时,宁毅的身边,只是被诸多的琐事环绕着。他在城内城外两头跑,雨雪消融,带来更多的寒意,城市街头,蕴藏在对英雄的宣传背后的,是许多家庭都发生了改变的违和感,像是有隐约的哭泣在其中,只是因为外头太热闹,朝廷又承诺了将有大量补偿,孤儿寡母们都木然地看着,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哭出来。

    为了与人谈事情,宁毅去了几次矾楼,料峭的春寒里,矾楼中的灯火或温馨或温暖,丝竹纷乱却悦耳,奇异的给人一种出离这片土地的感觉。而事实上,他暗地里谈的许多事情,也都属于闲棋,竹记议事厅里那地图上旗路的延伸,能够决定性改变状况的方法,仍旧没有。他也只能等待。

    随着宗望军队的不断前行,每一次信息传来的延时性也越久。又是二月初二,龙抬头,京中开始下雨,到得初三这天上午,雨还在下。下午时分,雨停了,傍晚时分,雨后的空气里带着让人清醒的凉意,宁毅停下工作,打开窗户吹了吹风,然后他出去,上到楼顶上坐下来。

    碧空如洗,夕阳绚烂清澈得也像是洗过了一般,它从西面照射过来,空气里有彩虹的味道,侧对面的阁楼上也有人开窗往外看,下方的院子里,有人走出来,坐下来,看这沁人心脾的夕阳景色,有人手中还端着茶,他们多是竹记的幕僚。

    一时间,大家看那美景,无人说话。

    天光北去千里。

    雪尚未消融,太原城,仍旧沉浸在一片仿佛雪封的苍白当中,不知什么时候,有骚乱响起来。

    官员、将领们冲上城墙,夕阳渐没了,对面延绵的女真军营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大规模兵力调动的迹象。

    那迹象再未停歇……

    从南面而来的兵力,正在城下不断地补充进来。步兵、马队,旌旗猎猎,宗翰在这段时间内囤积的攻城器械被一辆辆的推出来。秦绍和冲上城墙,南望汴梁,期待中的援军仍遥遥无期……

    二月初四,宗望射上招降战书,要求太原打开城门,言武朝皇帝在第一次谈判中已承诺割让此地……

    初五,太原城,天地色变。(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二七章 变调

    云梯推上墙头,弓矢飞舞如蝗,呐喊声震天彻地,天空的乌云中,有隐隐的雷鸣。←UU小说,www.uu234.com

    一个多月以前,曾发生在汴梁城的一幕,再现在太原城头。

    围城数月之后,养精蓄锐的女真士兵,开始对太原城发动了总攻。

    这个时候,太原城内的粮食储备已经开始捉襟见肘。年底的时候,城内兵将的粮食供应减半,居民则更减半,天寒地冻的时节里,取暖的木头、煤炭都不够,老人、体弱者便冻饿致死了不少,到得眼下,已是景翰十四年的初春,粮食固然节约下了一些,但谁也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援兵依然迟迟未至。

    宗望却杀回来了。

    城市消息通道被封,京城的讯息没有人知道,宗望说武朝投降,割了太原,众人自然是不信的。宗望军队到来的那一天,负责后勤的李频等人将守城将士的膳食供应恢复了一些,这一两天,让他们吃了几顿饱饭,随后,惨烈的守城战便又开始了。

    几个月的围城,随着延绵的寒冬过去,太原城内的守城意志,并未枯竭。在这段时间里,竹记成员与成舟海等人不遗余力的宣传起了作用,无论兵将都知道,太原若破,等待着他们的,必然是一场惨无人道的屠城。

    而另一方面,宗望既然已从南面撤兵,那也意味着南面的战争已告一段落,不久之后,朝廷的援兵,终于也就要过来了。

    二月初六,太原城的范围内,春雨降下,渗入骨髓的寒意笼罩了这一片地方。城头上的厮杀未歇,但对于此时参与守城的秦绍和、李频、成舟海等人来说,心中也是有着希冀的暖意的。

    这天下午,随着雨势的加强,他们派出了精锐的亲卫,选择女真人防御疏忽薄弱的地方。突围求援。

    同样的时刻,女真人再攻太原的消息正以最快的速度,藉由不同途径,往南面传递扩散而来。

    首先接到消息的,除了各地州府仍旧残存的力量,便是在陈彦殊统领下一路往北赶来的武胜军。此时南方雪渐消融,带着数万拼拼凑凑的军队仓促北赶,在寒冷的天气与无效率的组织下,军队的速度不及女真人北上的一半。此时才走到三分之一的路程上。

    接到女真人对太原发动进攻消息,陈彦殊的心情是近乎崩溃的。

    他领兵数年,原本是文臣出身,后来得了文武双全的名号,懂机变,擅权衡。要说血性,原也不是没有,然而宗望大军一路南下的战绩。已经让他清楚地认识到了现实。

    原本女真人强悍,大家都打不过。他不过是这些将领中的一个,然而汴梁抵抗的顽强,加上武瑞营在夏村的战绩,他们这些人,隐约间几乎都成了待罪之身。着他领兵北上,上头有让他将功补过的想法。陈彦殊心中也有希冀,若是女真人不攻太原就走,他或许还能拿回一点名声、面子来。

    这天夜里,他命令麾下士兵加快了行军速度,据说骑在马上的陈彦殊几度拔出宝剑。似欲自刎,但最终没有这样做。

    武胜军得到消息后的反应,也化为一纸求援书信,迅速往南方而来。

    “……女真凶残势大,我部必戮力同心,舍身相抗……望朝廷速发援兵……”

    属于各个势力的传讯者快马加鞭,消息蔓延而来。自太原至汴梁,直线距离近千里,再加上战火蔓延,驿站未能全数工作,积雪消融只半,二月初七的夜间,女真人似有攻城意向的第一轮消息,才传到汴梁城。

    二月初八,各种消息才排山倒海般的往汴梁汇集而来了。

    再无侥幸可能,女真人强攻太原,已成事实。

    朝堂上层,各个大员匆匆入宫,气氛紧绷得几乎凝固,民间的气氛则仍旧正常。宁毅在竹记当中等待着朝堂里的反馈,他自然知道,一俟女真攻太原的消息传来,秦嗣源便会再度集合能说动的官员,进行再一次的进谏。

    时不我待,大军必须出动了。

    包括唐恪、吴敏等主和派,在这一次的进谏当中,也站在了主张出兵的一边。除了他们,大量的朝中大员,又或是原本的闲散小官,都在右相府的运作下,往上面递了折子。在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宁毅不知道往外面送出了多少银两,几乎掏空了右相府包括竹记的家底,一级一级的,就是为了推动这次的出兵。

    预计女真人抵达了太原的这几天的时间,竹记内外,也都是人群来往的未曾停过,一名名掌柜、执事扮演的说客往外面运动,送去钱财、珍玩,许诺下种种好处,也有配合着尧祖年等人往更尊贵的地方送礼的。

    同一时刻,对于城内的各种宣传未曾停过,此时已经到了温养的极致,一旦朝堂决定发兵,有关女真人攻太原的消息便会配合出兵的步调发散出去,煽动起战意。而若是朝堂仍有犹豫,宁毅等人已经在考虑以民心反逼政意的可能——当然,这种犯忌讳的事情,不到最后关头,他也不想乱来。

    时间转眼已是下午,宁毅站在二楼的窗前往院子里看,手中拿着一杯茶。他这茶只为解渴,用的便是大杯,站得久了,茶水渐凉,娟儿过来要给他换一杯,宁毅摆了摆手。

    “姑爷在担心太原吗?”娟儿在一旁低声问道。

    “有点。”宁毅说完,却微微摇了摇头,“但主要不是。”

    “嗯?”

    “太原的事情清清楚楚,已经在打了,担心也没用。”宁毅往北方微微瞥了一眼,“京里的局势才是有问题的,看起来还算清楚,但我心里总觉得有事。”

    “我听几位先生说,就算真的未能出兵太原,相爷几度请辞都被陛下坚拒,说明他圣眷正隆。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只要能循例练出夏村之兵,也未必没有再起的希望。而且……这一次朝中诸公大都倾向于出兵,陛下接纳的可能,还是很高的。”娟儿说完这些,又抿了抿嘴,“嗯。他们说的。”

    宁毅看她一眼,笑了起来,过得片刻,却点了点头:“说背后可能有事,只是我的一些瞎想,连我自己都没有看清楚。理智来说,我们按部就班,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反馈也还不错……等消息吧。城外也做好准备了,如果顺利,出兵也就在这两三天。当然,出兵之前,陛下可能会有一场检阅。”

    他顿了顿:“太原之事,是这一战的收尾,过去以后,才是更大的事业。到时候,相府、竹记。恐怕规模和性质都要不一样了。对了,娟儿,你坦白说,这次在夏村,有找到喜欢的人吗?”

    他说到后来,话题陡转。娟儿怔了怔,脸色红了一阵,旋又转白,如此支支吾吾了片刻,宁毅哈哈笑起来:“你过来。看楼下。”

    他指着楼下院子,那里不时有身影穿行而过,春日的下午,人声显得嘈杂而热闹。

    “夏村里的人,或者是他们,如果没什么意外,将来多会变成举足轻重的大角色。因为接下来的几年、十几年,都可能在打仗里度过,这个国家如果能争气,他们可以乘风而起,如果到最后不能争气,他们……或许也能过个可歌可泣的一生。”

    “打、打仗?”娟儿瞪了瞪眼睛。

    “嗯。”宁毅看了一阵,转过身去走回了书桌前,放下茶杯,“女真人的南下,只是开端,不是结束。如果耳朵够灵,现在已经可以听到慷慨激昂的旋律了。”

    他笑着看了看有些迷惑的娟儿:“当然,只是说说,娟儿你不用去听这个,不过,人在这种时候,想要好好的过一辈子,可能不会太容易,如果有喜欢的人……”

    房间里沉默下来,他最终没有继续说下去。

    娟儿从房间里离开之后,宁毅坐回书桌前,看着墙上的一些表格,手头汇集的资料,继续推算着接下来的事情。偶尔有人上来通传情报,也都有些无足轻重,朝堂内决议未定,可能还在扯皮争吵。直到申时左右,下方发生了稍许混乱,有人快跑进来,撞倒了下方的幕僚,然后又腾腾腾的往上跑。宁毅在房间里将这些声音听得清楚,待到那人跑到门前要敲门,宁毅已经伸手将门拉开了。

    那是一名分管宫中消息的管事。

    “怎么了?”

    “收、收到一个消息……”

    宁毅皱了皱眉头,那管事走近一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宁毅脸色才微微变了。

    “真的?那边没说什么?”

    对方摇了摇头:“退还了所有东西……”

    “消息传去相府了吗?”

    “传了,但相爷尚在宫中议事。相府那边,应当也将消息往宫中传过去了。”

    “……我早知道有问题,只是没猜到是这个级别的。”

    宁毅喃喃低声,说了一句,那管事没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继续找人拜访,送到他接为止,查查周围跟他还有些什么关系的,请他们当说客……不,不要随便请人,免得事情扩大,打草惊蛇……要找可靠的人……”

    他匆忙做了几个应对,那管事点头应了,匆忙离开。

    宁毅在房间里站了片刻。

    在童贯与他碰面之前,他心中便有些许不安,只是秦嗣源请辞被拒之事,让他将心中不安压了下来,到得此时,那不安才终于冒出端倪了。

    他预测过之后会有怎样的旋律,却没有想到,会变成眼下这样的发展。

    无论如何,都让他觉得有些荒谬。

    ……

    皇宫之中,议事暂告一段落,大臣们在垂拱殿一侧的偏殿中稍作休息,这期间,众人还在吵吵嚷嚷,辩论不休。

    秦嗣源站在一边与人说话,随后,有官员匆匆而来,在他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老人微微愣了愣,站在那儿,眨了眨眼睛。

    过得许久。他才将事态消化,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议事上。

    ……

    傍晚,宁毅的马车进入右相府,跨过侧院的院门,径直入内。到得书房,他见到了尧祖年与觉明。

    “事情怎么闹成这样。”

    “可大可小……”

    “听说这事以后,和尚立刻回来了……”

    “已派人入内通知相爷。”

    “这么关键的时候……”宁毅皱着眉头,“不是好兆头。”

    不久之后,秦嗣源也回来了。

    出兵决议未定。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相府已经动用了全部的家底和力量,试图推动出兵。宁毅素来掌管相府的财产,有关送礼等各种事情,他都有插手。要说送礼行贿。学问很深,自然也有人接,有人拒绝,但今天发生的事情,意义并不一样。

    皇宫之中,大太监杜成喜拒绝和退回了右相府送去的礼物。

    武朝数百年来,向来以文臣治世,太监权力不大。周喆继位后,对于太监弄权之事。更是采取的打压策略,但无论如何,能够在皇帝身边的人,无论是说几句小话,还是传一个情报,都有着极大的价值。

    这大太监杜成喜。素来谨慎自持,他虽然不敢在周喆面前乱说话,但相对而来,算得上是深明大义,倾向于李纲、秦嗣源一边的。平日里他收些好处。也是谨慎。也是因此,在眼下这样的局势里,他忽然退回礼品,其中的涵义和示警,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在这之前,众人想过军方的问题,蔡京的问题,童贯的问题,想过各种各样的阻力,然而没有想过,会忽然间,事态从杜成喜那边,上升到需要退回东西的程度。

    细细想来,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暗的隐喻,此时正逐渐的从众人的心头浮现出来。

    ……

    皇宫,周喆推翻了桌子上的一堆折子。

    “狼子野心!”他喊了一句,“朕早知道女真人信不过,朕早知道……他们要攻太原的!”

    桌上推下的一堆折子,几乎全都是请求出兵的呈文,他站在那里,看着地上散落的奏折上的文字。

    “狼子野心,女真人……”过得许久,他双目通红地重复了一句。

    周喆走回书桌后的过程里,杜成喜朝小太监示意了一下,让他将奏折都捡起来。周喆也不去管,他坐在椅子上,靠了好一阵,方才低声开口。

    “朕心存侥幸……”他说道,“杜成喜啊,你看,朕心存侥幸,终究吃了苦头……”

    杜成喜犹豫了片刻:“那……陛下……何不出兵呢?”

    周喆的目光望着他,过了好一阵:“你个太监,知道什么。”

    略顿了顿,周喆抬起头,话语不高:“朕不愿折了太原,更不愿将家当尽折在太原。还有……郭药师前车之鉴。杜成喜啊,前车之鉴……后车之覆……杜成喜,你知道前车之鉴吧?”

    他喃喃地说着这话,杜成喜低着头:“奴婢、奴婢不该与陛下说政事……”

    “说吧、说吧,都在说呢,说了一天了!”周喆站起来,目光陡然变得凶戾,伸手指向杜成喜,“你看看郭药师!朕待他何其之厚,以天下之力为他养兵,甚至要为他封王!他呢,一转头,投靠了女真人!夏村,不说他们只有一万多人,这万余人中,最厉害的,说是北面来的义军!杜成喜啊,朕尚未将这支军队握在手中,未曾收服其心,又要将他放出去,你说,朕要不要放呢?”

    他摊了摊手:“我朝地大物博,却无可战之兵,好不容易来些可战之人,朕放他们出去,变数何其之多。朕欲以他们为种子,丢了太原,朕尚有这国家,丢了种子,朕害怕啊。过几日,朕要去检阅此军,朕要收其心,留在京城,他们要什么,朕给什么。朕千金买骨,不能再像买郭药师一样了。”

    “更何况,太原还未必会丢呢。”他闭上眼睛,喃喃自语,“女真疲惫,太原亦已坚持数月,谁说不能再坚持下去。朕已派陈彦殊北上救援,也已发出命令,着其速速行军,陈彦殊乃戴罪立功,他素来知道利害,这次再败,朕不会放过他,朕要杀他全家。他不敢不战……”

    他唠唠叨叨地说着话,杜成喜恭敬地听着,带着周喆走出门去,他才连忙跟上。

    ……

    这天夜里,宁毅回到竹记,召集了几名管事过来,吩咐下去几件事。多是私下串联送礼,打通关节的安排,随后,他也下了命令,让竹记的宣传一方停止大的动作,不必考虑对太原之事做过度的宣扬。

    他坐在院子里,仔细想了所有的事情,零零总总,来龙去脉。凌晨时分,岳飞从房间里出来,听得院子里砰的一声响,宁毅站在那里,挥手打折了一颗树的树干,看起来,之前是在练武。

    岳飞乃是周侗亲传弟子,自然能看出这一下的某些复杂涵义。他犹豫着过来:“宁公子……心中有事?”

    宁毅看了他一眼:“太原的事情,眼下想必还在打仗吧。”

    “出兵之事,莫非有变故?”岳飞试探着问了一句,“飞听闻了今晚的一些传闻……”

    “……很难说。”宁毅道,“确实发生了一些事,不像是好事。但具体会到什么程度,还不清楚。”

    “宁公子……也解决不了吗?”他问道。

    “哈哈哈哈。”听了这句话,宁毅微微一愣,旋即大笑了起来,“你倒是相信我。”

    岳飞拱了拱手:“夏村大战之前,飞不识公子本领,但大战之后,公子已成岳飞心中佩服之人。一如公子在夏村所说,有些事情,讲不得道理,找不得退路,过不去便不行。太原若陷,中原生灵涂炭,女真人再来,长驱直进,当此险时,公子不可气馁。若有事情需要岳飞做的,飞百死不辞!”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宁毅望了他片刻,微微笑了笑:“你说得对,当做之事,我会尽力去做的……”

    说完这句,他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走过他身边,上楼去了。

    第二天,虽然竹记没有刻意的加强宣传,一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女真人攻太原的消息传播开来,太学生陈东领了一群人到皇城请愿,请求出兵。

    同时,有关于出兵与否的讨论,同样未有打动周喆,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满朝文武的争吵,随后倒是决定了先前就有意向的一些事情:三日之后,于城外检阅此次大战中有功军队。

    秦嗣源私下求见周喆,再度提出请辞的要求,同样被周喆和颜悦色地驳回了。

    在针对女真人的事情上,他同样表现出了暴躁和愤怒的一面,但唯有在面对秦嗣源的请辞时,这位天子每一次都和善地安慰了老人。

    太原的大战持续着,由于讯息传播的延时性,谁也不知道,今天收到太原城依旧平安的消息时,北面的城池,是否已经被女真人打破。

    相对于之前一个月时间的安静、等待事态的发展,到得眼下,时间同样的仿佛走入了泥沼当中,只是一丝恶意的端倪已经出现,越往前走,便越发显得艰难起来。

    三天之后,周喆在城外检阅了武瑞营……(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二八章 春寒料峭 逝水苍白(上)

    二月上旬刚刚过去,汴梁城外,刚刚经历了兵祸的原野自沉睡里苏醒,草芽竞长,万木争春。UU小说,www.uu234.com

    远处的小河边,一群城内出来的年轻人正在草地上聚会野营,周围还有护卫四处守着,远远的,似乎也能听到其中的诗文气息。

    宁毅与红提走上树林边的草坡。

    “……太原被围近十日了,然而上午见到那位陛下,他未曾提起出兵之事。韩敬开了口,他只说稍安勿躁……我听人说起,你们在城里有事,我有些担心。”

    “那位陛下,要动老秦。”

    “嗯?”

    “秦绍谦掌武瑞营,秦绍和掌太原,秦嗣源乃实权右相……这几天仔细打听了,宫里已经传出消息,皇帝要削权。但眼下的情况很尴尬,大战刚停,老秦是功臣,他想要退,皇帝不让。”

    “……他不要太原了?”

    “他想要,但是……他希望女真人攻不下来。”

    “……”

    风拂过草坡,对面的河边,有人大笑,有人念诗,声音随着春风飘过来:“……壮士倚天挥斩马,忠魂浴血舞长戈……其来万剑千刀,踏豺狼笑语……”似乎是很热血的东西,众人便齐声喝彩。

    宁毅远远看着,不多时,他坐了下来,拔了几根草在手上,红提便也在他身边坐下了:“那……立恒你呢?你在京城的立身之本,便在右相一系……”

    “暂时不知道要削到什么程度。”

    “皇帝……今日提到了你。”

    “嗯?”

    “对我们的关系,大约是有所猜测。这次过来,寨里的弟兄调配指挥,主要是韩敬在做,他笼络韩敬。封官许愿,着他在京中安家。也劝我在京中挑选夫婿。”

    “皇帝有自己的情报系统……你是女人,他还能这样笼络,看起来会给你个都指挥使的位子,是下了血本了。不过暗地里,也存了些挑拨之心。”

    宁毅面无表情地说了这句。对武瑞营的检阅。是在今日上午,早两日秦绍谦便被召回京中奏对,试图将武瑞营的指挥权架空起来。今天的检阅上,周喆对武瑞营各种封官,对吕梁山这支义军,更是重中之重。

    这次吕梁山众人南下,韩敬是实质上的指挥,红提虽称作首领,但其实并不管事——她武艺高强。但在军阵指挥上,还是短板——宁毅知道京中有人猜测韩敬才是青木寨实质上的领袖,但周喆并非庸人,阅兵后接见众人,一落坐他便能大概看出红提的气质,众人的尊卑。当时给青木寨的封赏,是让红提等人自行决定填名字的,至少可自起一军。以儒家的思想来说,足可让上千人都能光宗耀祖了。

    除此之外。大量在京城的物业、封赏才是核心,他想要这些人在京城附近居住,戍卫黄河防线。这一意图还未定下,但已然旁敲侧击的透露出来了。

    宁毅不曾参与到检阅中去,但对于大概的事情,心中是清清楚楚的。

    “若我在京中住下。挑的夫婿是你,他怕是也要为我做主了。”坐在身边的红提笑了笑,但随即又将玩笑的意思压了下去,“立恒,我不太喜欢这些消息。你要怎么做?”

    “太原还在撑。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宁毅面色阴沉地说了这句,挥拳在地上打了一下,但随即摇摇头,“人心能改,但也是最难改的,对皇帝,不是没有办法,老秦还在通过各种渠道给他传信息,如果皇帝能够从这个牛角尖里钻出来,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但时间已经不等人了,陈彦殊的部队,现在都还没有赶到太原,我们连动身还没有动。太原被攻破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但老实说,从现在开始,任何时候我收到这个消息,都不会觉得奇怪。”

    “立恒……”

    他以往运筹帷幄,素有静气,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在红提这等熟悉的女子身前,阴沉的脸色才一直持续着,足见心中情绪积累颇多,与夏村之时,又不一样。红提不知如何安慰,宁毅看了她一眼,却又笑了笑,将面上阴沉散去。

    “不用担心,我对这江山没什么归属感,我只是为有些人,觉得不值得。女真人南下之时,周侗那样的人舍身刺杀宗翰,汴梁之战,死了多少人,还有在这城外,在夏村死在我面前的。到最后,守个太原,勾心斗角。其实勾心斗角这些事情,我都经历过了……”他说到这里,又笑了笑,“如果是为了什么江山社稷,勾心斗角也无妨,都是常事,唯独在想到那些死人的时候,我心里觉得……不舒服。”

    红提屈起双腿,伸手抱着坐在那儿,没有说话。对面的诗会中,不知道谁说了一番什么话,众人大叫:“好!”又有人道:“自然要回去请愿!”

    有人喊起来:“谁愿与我等回去!”

    这几天来,京中请战呼声沸沸扬扬,今日城外皇帝检阅有功队伍,还有人当成是出兵前兆,这些公子哥开诗词聚会,说的想必也是这些,一番召集下,众人开始坐上马车回京参加请愿去了。宁毅与红提看着这一幕,心中感觉反倒复杂。

    “若事情可为,就按照之前想的办。若事不可为了……”宁毅顿了顿,“毕竟是皇帝要出手乱来,若事不可为,我要为竹记做下一步打算了……”

    “嗯?”红提扭头看他。

    “拆分竹记跟密侦司,尽量剥离之前的官场联系,再借老秦的官场关系重新铺开。接下来的重心,从京城转移,我也得走了……”

    “……要去哪里?”红提看了他片刻,方才问道。

    宁毅微微苦笑:“可能回江宁。再有可能……要找个能避战祸的地方,我还没想好。”

    “那吕梁……”

    “不会落下你,我总会想到办法的。”

    宁毅笑了笑,仿佛下了决心一般,站了起来:“握不住的沙。随手扬了它。之前下不了决心,如果上面真的乱来到这个程度,决心就该下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吕梁山虽然在交界地,但地势不好用兵,只要加强自己,女真人若是南下。吞了黄河以北,那就虚与委蛇,名义上投了女真,也没什么。好处可以接,炸弹扔回去,他们若是想要更多,到时候再打、再转移,都可以。”

    红提皱了皱眉头:“那你在京城,若右相真的失势。不会有事吗?”

    宁毅也是眉头微蹙,随即摇头:“官场上的事情,我想不至于赶尽杀绝,老秦只要能活着,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东山再起。削了权力,也就是了……当然,现在还没到这一步。老秦示弱,皇帝不接。接下来,也可以告病告老。总不能不近人情。我心中有数,你别担心。”

    “那……我们呢?要不然我们就说京城之围已解,我们直接还师,北上太原?”

    “这个就很难做。”宁毅苦笑,“你们一千多人,跑到太原去。送死吗?还不如留在京城,收些好处。”

    红提便也点头:“也好有个照应。”

    京城事多,最近一段时间,不光城内紧张,武瑞营中。各种势力的拉扯分化也紧张。吕梁山来的这些人,虽然经历了最严格的纪律训练,但在这种局势下,每天的政治教育,红提的坐镇,仍旧不能松懈,好在宁毅接手吕梁后,青木寨的物质条件已经不算太差,并且前途喜人——宁毅不光给人好的待遇,画饼的能力也绝对是一等一的——否则一来到南方这花花世界,不愿意走的人不知道会有多少。

    两人又在一起聊了一阵,些许缠绵,方才分开。

    回到城内,雨又开始下起来,竹记之中,气氛也显得阴沉。对于下层负责宣传的人们来说,乃至于对于京中居民来说,城内的形势无比可喜,众志成城、万众一心,令人激动慷慨,在大家想来,如此热烈的气氛下,发兵太原,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对于这些多少接触到核心消息的人来说,在这个关键节点上,收到的是朝廷上层勾心斗角的讯息,不啻于当头一棒,令人心寒。

    要走到眼下的这一步,若在以往,右相府也不是未曾经历过风浪。但这一次的性质明显不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是常理,度过了困难,才有更高的权力,也是常理。可这一次,太原仍被围攻,要削弱右相权柄的消息竟从宫中传出,除了无能为力,众人也只能感到心底发凉而已。

    接下来,已经不是博弈,而只能寄望于最上方的帝王心软,网开一面。在政治斗争中,这种需要他人同情的情况也不少,无论做忠臣、做忠狗,都是取得帝王信任的办法,很多时候,一句话得势一句话失势的情况也常有。秦嗣源能走到这一步,对皇帝心性的拿捏必然也是有的,但这次能否逆转,作为旁边的人,就只能等待而已。

    毕竟在这朝堂之上,蔡京、童贯等人势大滔天,再有王黼、梁师成、李邦彦这些权臣,有譬如高俅这一类依附皇帝生存的媚臣在,秦嗣源再强悍,手段再厉害,硬碰这个利益集团,考虑迎难而上,挟天子以令诸侯之类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的

    至少在宁毅这边,知道老秦已经用了不少办法,老人的请辞折子上,情文并茂地回忆了过往与皇帝的交情,在皇帝未继位时就曾有过的大志,到后来的灭辽定计,在后来皇帝的励精图治,这边的呕心沥血,等等等等,这事情没有用,秦嗣源也私下多次拜访了周喆,又实质上的退让、请辞……但都没有用。

    一开始众人认为,皇帝的不允请辞,是因为认定了要重用秦嗣源,如今看来,则是他铁了心,要打压秦嗣源了。

    如果事情真到这一步,宁毅就只有离开。

    他已经开始做这方面的筹划。与此同时,回到竹记之后,他开始调集身边的精锐高手,大概凑了几十人的力量,让他们立刻动身前往太原。

    若是太原城破,尽量接秦绍和南返,只要秦绍和活着,秦家就会多一份根基。

    阴沉的春雨之中,众多的事情烦乱得如同乱飞的苍蝇,从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搅乱人的神经。事情若能过去,便一步天堂,若过不去,种种努力便要土崩瓦解了。宁毅未曾与周喆有过接触,但按他以往对这位皇帝的分析,这一次的事情,实在太难让人乐观。

    当初他只打算辅助秦嗣源,不入朝堂。这一次才真正意识到千万努力被人一念摧毁的麻烦,更何况,即便未曾亲见,他也能想象得到太原此时正承受的事情,人命可能正数十数百数千数万的消亡,这边的一片平和里,一群人正在为了权力而奔走。

    事不能为,走了也好。

    这天夜里,他坐在窗前,也轻轻地叹了口气。当初的北上,已经不是为了事业,仅仅为了在战乱中看见的那些死人,和心头的一丝恻隐罢了。他毕竟是后世人,哪怕经历再多的黑暗,也看不惯如此**裸的惨烈和死亡,如今看来,这番努力,终究难有意义。

    如此想着,他面对着密侦司的一大堆资料,继续开始手上的整理归总。这些东西,尽是有关南征北伐之间各个大员的秘闻,包括蔡京的揽权贪腐,买卖官员,包括童贯与蔡京等人合力的北上送钱、买城等一系列事情,桩桩件件的归档、证据,都被他整理和串联起来。这些东西完全拿出来,打击面将涵盖半个朝廷。

    皇帝或许知道一些事情,但绝不至于知道的如此详细。

    心冷归心冷,最后的手段,还是要有的。

    这种东西拿出来,事情可大可小,已经完全不能估测,他只是整理,怎样用,只由秦嗣源去运作。如此伏案整理,渐至鸡鸣响起,东方渐白。二月十二永远的过去,景翰十四年二月十三到了,随后又是二月十四、十五,京中的情况,一天天的变化着。

    北方,直至二月十七,陈彦殊的部队方才抵达太原附近,他们摆开阵势,试图为太原解围。对面,术列速按兵不动,陈彦殊则不断发出求援信函,双方便又那样对峙起来了。

    过得几日,对求援函的回复,也传回到了陈彦殊的手上。

    太原城,在女真人的围攻之下,已杀成了尸山血海,城中虚弱的人们在最后的光芒中希冀的援军,再也不会到了。(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二九章 春寒料峭 逝水苍白(下)

    景翰十四年二月二十一,太原南面,祁县,春雨。○

    天空黑沉得像是要坠下来。

    雨打在身上,彻骨的寒冷。

    马在奔行,慌不择路,陈彦殊的视野摇晃着,然后砰的一声,从马上摔下来了,他翻滚几下,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已是满身泥泞。

    几名亲兵慌忙过来了,有人下马搀扶他,口中说着话,然而映入眼帘的,是陈彦殊木然的眼神,与微微开闭的嘴唇。

    “……陈大人、陈大人,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呼喊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又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两个时辰前,武胜军对术列速的大军发起了进攻。

    自汴梁城外一败,后来数十万大军溃散,又被召集起来,陈彦殊麾下的武胜军,拼拼凑凑的收拢了五万多人,算是诸多军队中人数最多的。

    这一路北上,陈彦殊不仅在向后方求援,也在以朝廷的名义,召集周围的厢军、义军。宗翰屯兵太原时,对于太原南线有过一定的扫荡劫掠,后来宗望的大军过境,也打乱了这些地方的防线布置,然而武胜军的到来,命令发出,还是带起了不少的响应和号召。这一号召的结果,是在太原城南,当陈彦殊终于决定对术列速发起进攻时,整支军队的规模,已经达到七万之众。

    而其中的问题,也是相当严重的。

    自汴梁带来的五万大军中,每日里都有逃营的事情发生,他不得不用高压的方式整肃军纪,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义军虽有热血,却乱七八糟,编制混杂。装备良莠不齐。明面上看来,每日里都有人过来,响应号召,欲解太原之围,武胜军的内部,则已经混杂得不成样子。

    但他没有太多的办法。随着后方传来的命令愈发坚决,二十一这一天的上午,他还是强令大军,发起进攻。

    如同山一般难动的大军在随后的春雨里,像泥沙在雨中一般的崩解了。

    女真人扫荡而来,他也只能夺路而逃,到这里时,他真的已经心力交瘁。

    亲卫们摇晃着他的手臂,口中喊话。他们看到这位身居一军之首的朝廷大员半边脸上沾着污泥,目光空洞的在空中晃,他的双唇一开一闭,像是在说着什么。

    “……完了……完了……不当初……”

    “大人,你说什么!?大人,你醒醒……女真人尚在后方——”

    “……悔不当初……完了……”他猛地一挥手,“啊——”的一声大叫,将众人吓了一跳。然后他们看见陈彦殊拔剑前冲,一名侍卫要过来夺他的剑。差点便被斩伤,陈彦殊就这样摇晃着往前冲,他将长剑倒转过来,剑锋搁在脖子上,似乎要拉,踉跄走了几步。又用双手握住剑柄,要用剑锋刺自己的心口。四野阴沉,雨落下来,最终陈彦殊也没敢刺下去,他歇斯底里的大喊着。跪在了地上,仰天大叫。

    “啊——悔不当初啊——完了——”

    那叫声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哭声。

    “完了啊……武朝要完了啊——”

    他终于将长剑从心中刺了过去,血沫涌出来,陈彦殊瞪着眼睛,最后发出了咕咕的两声,那哭喊如同不祥的谶语,在空中回荡。

    没有人知道陈彦殊最后在这里说的话,不久之后,几名亲卫砍下了他的人头,向追赶过来的女真人投降了。

    太原城外的这场战争,在春雨中,惨烈、而又波澜不惊。相隔数百里外的汴梁城里,还无人知道北上救援的武胜军的结果,这些天的时间里,京城的局势一波三折,犹如火烧,正在剧烈的变化。

    朝堂仍未作出给太原增兵的决定,虽已派出了武胜军北上,但汴梁城外的战果,大家有目共睹。普通百姓或许没有概念,但是在众多读书人乃至于官员之中,每日里都有着大量的议论。太原仍未沦陷,因此这样的议论,便愈发激烈。

    这样的议论中,每日里书生们的请愿也在继续,要么请求出兵,要么请求国家振作,改兵制,除奸臣。这些言论的背后,不知道有多少的势力在操纵,一些激烈的要求也在其中酝酿和发酵,例如向来敢说的民间言论领袖之一,太学生陈东就在皇城之外请愿,求诛朝中“七虎”。

    这“七虎”包括:蔡京、梁师成、李彦、朱勔、王黼、童贯、秦嗣源。

    “今日之事,有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结怨于西北,朱勔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秦嗣源又结怨于辽、金,创开边隙。宜诛此七虎,传首四方,以谢天下!”

    这七虎之说,大概便是这么个意思。

    秦嗣源算是在这些奸臣中新加上去的,自辅助李纲以来,秦嗣源所施行的,多是苛政严策,得罪人其实不少。守汴梁一战,朝廷呼吁守城,每家每户出人、摊丁,皆是右相府的操作,这期间,也曾出现不少以权势欺人的事情,类似某些小吏因为抓人上战场的权力,淫人妻女的,后来被揭露出来不少。守城的人们牺牲之后,秦嗣源下令将尸体全数烧了,这也是一个大问题,而后来与女真人谈判期间,交割粮食、草药这些事情,亦全是右相府主导。

    往日里秦嗣源在民间的风评顶多是个酷吏,最近这段时间的有心酝酿下,即便有竹记为其开脱,关于秦嗣源的负评,也是甚嚣尘上,这中间更多的原因在于:相对于说好话,普通人是更喜欢骂一骂的,更何况秦嗣源也确实做了不少违背乡愿的事情。

    汴梁守城战的三位英雄当中,李纲、种师道、秦嗣源,如果说人们非得找个反派出来,毫无疑问秦嗣源是最合格的。

    顺藤摸瓜,在背后操纵这些言论的势力各种各样,又与朝堂局势的一日日变化有关系:在几天以前。秦嗣源就已经称病求去,但与之一同到来的,是逐渐变多的抨击和弹劾秦嗣源的折子,最初是捕风捉影的类型,譬如说秦嗣源为女真人输送粮草,致使民怨沸腾——这纯属找抽。秦嗣源负责,不还得上面发命令么。一开始的几个人被下狱之后,后来的折子,便愈发有真材实料了。

    如秦嗣源在右相任上的一些权宜之计,再如同他曾经为武瑞营的军饷开过后门,再如同对谁谁谁下的黑手。周喆力保秦嗣源,将这些人一个个扔进大牢里,直到后来人数愈发多了,才停止下来。改做训斥,但同时,他将秦嗣源的称病视作避嫌的权宜之计,表示:“朕绝对相信右相,右相不必担心,朕自会还你清白!”又将秦嗣源的请辞驳了。

    随后秦桧带头上书,认为虽然右相清白无私,按照惯例。有如此多的人参劾,还是应当三司同审。以还右相清白。周喆又驳了:“女真人刚走,右相乃守城功臣,朕有功尚未赏,便要做此事,岂不让人觉得朕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辈,朕自然信得过右相。此事再也休提!”

    这些明面上的过场掩不住暗地里酝酿的雷鸣,在宁毅这边,一些与竹记有关系的商户也开始上门询问、或是试探,暗地里各种风声都在走。自从将手头上的东西交给秦嗣源之后,宁毅的注意力。已经回到竹记当中来,在内部做着不少的调整。一如他与红提说的,如果右相失势,竹记与密侦司便要立刻分开,断尾求生,否则官方势力一接手,自己手头的这点东西,也免不了成了他人的嫁衣裳。

    竹记的核心,他已经营许久,自然还是要的。

    当然,这样的分裂还没到时候,朝堂上的人已经表现出咄咄逼人的架势,但秦嗣源的后退与沉默未必不是一个策略,或许皇上打得一阵,发现这边真的不还手,能够认为他确实并无私心。另一方面,老人将秦绍谦也关在了府中,不让他再去操控武瑞营,只等皇帝找人接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然而太原在真正的火里煮,瞎了一只眼睛的秦二少每日里在院中焦灼,整日练拳,将手上打得都是血。他不是年轻人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明白,正因为明白,心中的煎熬才更甚。有一日宁毅过去,与秦绍谦说话,秦绍谦双手是血,也不去包扎,他说话还算冷静,与宁毅聊了一会儿,然后宁毅看见他沉默下来,双手紧握成拳,牙关咔咔作响。

    “立恒,太原还在打啊!”他看见秦绍谦抬起头来,眼睛里充血殷红,额头上青筋在走,“大兄还在城里,太原还在打啊。我不甘心啊……”

    宁毅沉默了片刻,憋出一句:“我已派人去救了。”

    秦绍谦咬牙切齿,全身发抖,许久才停下来。

    从相府出来,明面上他已无事可做,除了与一些商家大户的沟通往来,这几天,又有亲戚过来,那是宋永平。

    这位官宦家庭出身的妻弟先前中了举人,后来在宁毅的帮助下,又分了个不错的县当县令。女真人南来时,有一直女真骑兵队曾经袭扰过他所在的县城,宋永平先前就仔细勘探了附近地形,后来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籍着县城附近的地势将女真人打退,杀了数十人,还抢了些战马。战事初歇厘定功劳时,右相一系掌握实权,顺手给他报了个大功,宁毅自然不知道这事,到得此时,宋永平是进京升官的,谁知道一进城,他才发现京中风云变幻、山雨欲来。

    此时的宋永平多少成熟了些,虽然听说了一些不好的传闻,他还是来到竹记,拜访了宁毅,随后便住在了竹记当中。

    他对于整个局势毕竟了解不算深,这几天与宁毅聊了聊,更多的还是与苏文方说话。先前宋永平乃是宋家的凤凰儿,与苏家苏文方这等不成器的孩子比起来,不知道聪慧了多少倍,但这次见面,他才发现这位苏家的表兄弟也已经变得成熟稳重,甚至让坐了县令的他都有点看不懂的程度。他偶尔问起问题的大小,说起官场解围的方法。苏文方却也只是谦和地笑笑。

    “事情可大可小……姐夫应当会有办法的。”

    “我等操心,也没什么用。”

    苏文方每每如此说,宋永平心中便有些着急,他也是意气风发的读书人,最后的目的乃是在庙堂上成宰相帝师般的人物的,自觉就算年少。说不定也能想个办法来,助人脱困。这几日苦苦酝酿,到得二月底的这天中午,与宁毅、苏文方碰头吃饭时,又开始细细打听其中关窍。

    “正所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弟自幼生于官宦人家,每日里耳濡目染,对朝堂之事。也知晓一二,此次过来,听闻眼前事情,实在担心。这具体事态,不知已严重到何等程度,还望姐夫不吝告知,弟虽不才,家父却还有些关系在朝中。虽不能涉足宰相之事,但姐夫这些生意若要脱身。或有办法……”

    他一番热心,宁毅不好推拒,点头想了想,随后捡一些能说的大概说了说,期间宋永平询问几句,宁毅便也做了解答。他是有心让宋永平放心的。倒也不可能将事态全部告诉对方,譬如皇帝跟宰相间的博弈,蔡京跟童贯的参与等等等等。还只说了片刻,竹记前方陡然传来骚乱之声,三人起身往外走。随后有人过来报告,说前方有人捣乱。

    “是什么人?”

    “一些混混,似是太尉府在背后搞事。”

    此时留在京中的竹记成员也已经久经考验,过来报告之时,已经弄清楚了事态,宁毅与苏文方对望一眼,自侧门出去,到路上时,看见竹记前方酒楼里已经开始打砸起来了。

    宋永平眉头紧蹙:“太尉府敢在台面上闹事,这是不怕撕破脸了,事情已严重到此等程度了么。”

    宁毅将目光朝周围看了看,却看见街道对面的楼上房间里,有高沐恩的身影。

    “东家,怎么办?”那竹记成员询问道。

    “不可硬碰。”宋永平在一旁说道,然后压低了声音,“高太尉有殿前指挥使一职,于汴梁硬碰,只会正中其下怀,对方既然叫来混混,我等不妨报官就是。”

    那竹记伙计在等着宁毅的表态,宁毅点了点头:“让他们砸,不过也不用报官了,随他们去吧。”

    宋永平愣了愣,随后也点头道:“确实,若是报官,对方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也是麻烦……”

    他是聪明人,一说就懂,宁毅也赞许地微微点头。目光望着那竹记酒楼,对那伙计低声道:“你去让人都出来,避开一点,免得被打伤了。”

    在京中已经被人欺负到这个程度,宋永平、苏文方都不免心中憋闷,望着不远处的酒楼,在宋永平看来,宁毅的心情想必也差不多。也在此时,道路那头便有一队衙役过来,迅速朝竹记楼中冲了过去。

    宋永平只以为这是对方的后手,眉头蹙得更紧,只听得那边有人喊:“将闹事的抓起来!”闹事的似乎还要辩解,然后便噼噼啪啪的被打了一顿,待到有人被拖出来时,宋永平才发现,这些衙役居然是真的在对闹事混混下手,他随即看见另外有些人朝街道对面冲过去,上了楼拿人。楼中传出声音来:“你们干什么!我爹是高俅——你们是什么人——”竟是高沐恩被拿下了。

    宋永平等人看得迷惑,道路那边,一名穿黑袍的中年男子朝这边走了过来,先是往宁毅拱了拱手,随后也向宋永平、苏文方示意般的拱手。宁毅拱手以礼,对方又走近一步,轻声说了一句话。

    “鄙人太师府管事蔡启,蔡太师邀先生过府一叙。”

    他话语不高,宋永平听得还不怎么清楚,宁毅道:“现在吗?”

    对方点点头,伸手示意,从道路那头,便有马车过来。宁毅点点头,看看宋永平与苏文方,道:“你们先吃饭。我出去一趟。”说完,举步往那边走去。

    苏文方皱着眉头,宋永平却有些兴奋,拉拉苏文方衣角:“蔡太师,看来蔡太师也看重姐夫才学,这下倒是有转机了,就算有事,也可左右逢源……”

    苏文方却没有说话,也在此时,一匹奔马从身边冲了过去,马上骑士的穿着看来便是竹记的衣裳。

    奔马在宁毅身边被骑士用力勒住,将众人吓了一跳,然后他们看见马上骑士翻身下来,给了宁毅一个小小的纸筒。宁毅将里面的信函抽了出来,打开看了一眼。

    长街混乱,被押出来的混混还在挣扎、往前走,高沐恩在那边大吵大嚷,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漫漫的天光都收了起来。

    宁毅站在马车边看着手上的讯息,过得许久,他才抬了抬头。

    “……宁先生、宁先生?”

    那黑袍中年人在旁边说话,宁毅缓缓的转过脸来,目光打量着他,深邃得像是渊海,要将人吞噬进去,下一刻,他像是无意识的说了一声:“嗯?”

    然后他道:“……嗯。”

    他卷起函件,走上马车。

    掀开车帘时,有风吹过去。

    一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二月二十五,太原沦陷。(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三〇章 心至伤时难落泪 恶既深测犹天真(上)

    窗外混混沌沌的,有灯笼燃烧的光芒,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蔓延过来。这不知是夜晚的什么时候了,宁毅从床上翻身起来,摸了摸胀痛的额头。

    右相府,丧事的程序还在继续,深夜的守灵并不冷清。三月初四,头七。

    秦绍和已经死了。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终于被宗翰攻破,守军被迫陷入巷战。虽然在这之前守城军队有做过大量的巷战准备,然而苦守孤城数月,援兵未至,此时城墙已破,无法夺回,城内大量残兵对于巷战的意志,也终于湮灭,此后并没有起到抵抗的作用。

    屠城于焉开始。

    此时,聚集了最后力量的守城军队仍旧做出了突围。籍着军队的突围,大量仍有余力的民众也开始逃散。然而这只是最后的挣扎而已,女真人围城四面,经营许久,即便在这样巨大的混乱中,能够逃离者,十不存一,而在顶多一两个时辰的逃生间隙过后,能够出来的人,便再也没有了。

    秦绍和是最后撤离的一批人,出城之后,他以主官身份打出大旗,吸引了大批女真追兵的注意。最终在这天傍晚,于汾河畔被追兵围堵杀死,他的首级被女真士兵带回,悬于已成地狱景象的太原城头。

    作为密侦司的人,宁毅自然知道更多的细节。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破之后,城内本就混乱,秦绍和带领亲卫抵抗、巷战厮杀,他已存死志,冲锋在前,到出城时,身上已受了多处刀伤。浑身浴血。一路辗转逃至汾河畔,他还令身边人拖着大旗,目的是为了拖住女真追兵,而让有可能逃走之人尽量分头逃散。

    秦绍和最终跳入汾河,然而女真人在附近准备了船只顺水而下,以鱼叉、渔网将秦绍和拖上船。试图活捉。秦绍和一条腿被长鱼叉洞穿,仍旧拼死反抗,在他猝然反抗的混乱中,被一名女真士兵挥刀杀死,女真士兵将他的人头砍下,然后将他的尸体剁成数块,扔进了河里。

    秦绍和在太原期间,身边有一小妾名占梅的,城破之时已怀有他的骨肉。突围之中。他将对方交由另一支突围队伍带走,后来这支队伍遭遇截杀被打散,那小妾也没了下落,此时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被女真人抓了。

    李频暂时失踪,成舟海正在回来京城的途中。

    这零零总总的讯息令人头痛,秦府的气氛,更是令人感到心酸。秦绍谦几度欲去北方。要将大哥的人头接回来,或者至少将他的骨肉接回来。被强抑伤心的秦嗣源严词教训了几顿。下午的时候,宁毅陪他喝了一场酒,此时醒来,便已近深夜了。他推门出去,越过院墙,秦府一侧的夜空中。有光芒弥漫,一些民众自发的吊唁也还在继续。

    在竹记这两天的宣传下,秦绍和在一定范围内已成英雄。宁毅揉了揉额头,看了看那光芒,他心中知道。同一时刻,北去千里的太原城里,十日不封刀的大屠杀还在继续,而秦绍和的人头,还挂在那城墙上,被风吹雨淋。

    头七,也不知道他回不回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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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的一声,铜钱准确掉入酒杯杯口里,溅起了水花,矾楼之上,姓龙的男子哈哈笑起来。

    “龙公子玩这个好厉害啊,再这样下去,人家都不敢来了。”旁边的女子目光幽怨,娇嗔起来,但随后,还是在对方的笑声中,将酒杯里的酒喝了。

    此时,楼下隐约传来一阵人声。

    “……自然要痛饮这些金狗的血——”

    随后有人呼应着。

    那姓龙的男子面色淡了下来,拿起酒杯,最终叹了口气。旁边的花魁道:“龙公子也在为太原之事伤心吧?”

    “……国家如此,生民何辜。”他说了一句,然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自然是……有些感怀的。”

    “妾身也细细听了太原之事,方才龙公子在下面,也听了秦大人的事情了吧,真是……那些金狗不是人!”

    女子的斥骂显得娇柔,但其中的情绪,却是真的。旁边的龙公子拿着酒杯,此时却在手中微微转了转,不置可否。

    此时这位来了矾楼几次的龙公子,自然便是周喆了。

    武胜军的救援被击溃,陈彦殊身死,太原沦陷,这一系列的事情,都让他感到剐心之痛。几天以来,朝堂、民间都在议论此事,尤其民间,在陈东等人的煽动下,几度掀起了大规模的请愿。周喆微服出来时,街头也正在流传有关太原的各种事情,同时,一些说书人的口中,正在将秦绍和的惨烈死亡,英雄般的渲染出来。

    但对于这事,旁人或被煽动,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竹记好算计,这类煽动民心的小手段,倒是用得熟练!

    不过,那宁立恒旁门左道之法层出不穷,对他来说,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反正,时局危殆之际,小丑总也有小丑的用法!

    转着手上的酒杯,他想起一事,随意问道:“对了,我过来时,曾随口问了一下,听闻那位师师姑娘又不在,她去哪里了?”

    “龙公子原来想找师师姐姐啊……”

    “倒不是。”周喆笑了笑,“只是矾楼之中,最为才貌双全的几位此时都在,她却跑出去了,有些好奇罢了。”

    “师师姐去相府那边了。”身边的女子并不恼,又来给他倒了酒,“秦大人今日头七,有许多人去相府旁为其守灵,下午时妈妈说,便让师师姐代我们走一趟。我等是风尘女子,也唯有这点心意可表了。女真人攻城时,师师姐还去过城头帮忙呢,我们都挺佩服她。龙公子之前见过师师姐么?”

    “虽身处风尘,仍旧可忧心国事,纪姑娘不用妄自菲薄。”周喆目光流转。略想了想,他也不知道那日城墙下的一瞥,算不算是见过了李师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几次过来,本想见见。但每次都未见到,看来,龙某与纪姑娘更有缘分。”事实上,他身边这位女子名叫纪烟萝,乃是矾楼正当红的花魁,比起稍稍过时的李师师来,更为甜美可人。在这个概念上,见不到李师师,倒也算不上什么遗憾的事情了。

    那纪烟萝嫣然一笑。又与他说了两句,周喆才微微皱眉:“只是,秦绍和一方大员,灵堂又是宰相府邸,李姑娘虽有名声,她今日进得去吗?”

    “呃,这个……烟萝也不清楚,哦。以前听说,师师姐与相府还是有些关系的。”她这样说着。旋又一笑,“其实,烟萝觉得,对这样的大英雄,咱们守灵尽心,过去了。心也就算是尽到了。进不进去,其实也无妨的。”

    “也是……”

    周喆回答一句,心中却是微微轻哼。他一来想到太原民众此时仍被屠杀,秦嗣源那边玩些小手段将秦绍和塑造成大英雄,实在可恨。另一方面又想起来,李师师正是与那宁毅关系好,宁毅乃相府幕僚,自然便能带她进去,说是守灵,实际上或许算是相会吧。

    这两个念头都是一闪而过,在他的心中,却也不知道哪个更轻些,哪个重些。

    ***************

    只是周喆心中的想法,此时却是估错了。

    虽然去到了秦府附近守灵吊唁,李师师并未通过宁毅请求进入灵堂。这一晚,她与其余一些守灵的百姓一般,在秦府一侧燃了些香烛,然后默默地为死者祈求了冥福。而在相府中的宁毅,也并不知道师师这一晚到过这里。

    穿过秦府后院的廊道,宁毅去往平素秦府幕僚汇聚的院子。

    这一夜为秦绍和的守灵,有不少秦家亲朋、子嗣的参与,至于作为秦绍和长辈的一些人,自然是不用去守的。宁毅虽不算长辈,但他也不必一直呆在前方,真正与秦家亲近的客卿、幕僚等人,便大多在后院休息、停留。

    由于还未过子夜,白天在这里的尧祖年、觉明等人尚未回去,闻人不二也在这里陪他们说话。秦绍和乃秦家长子,秦嗣源的衣钵传人,要说尧祖年、觉明等人是看着他长大的也不为过,死讯传来,众人尽皆伤感,只是到得此时,第一波的情绪,也渐渐的开始沉淀了。

    而配合着秦府眼下的局势,这沉淀,只会让人更感伤怀。

    秦绍和的生母,秦嗣源的原配夫人已经年迈,长子死讯传来,伤心病倒,秦嗣源偶尔无事便陪在那边。宁毅与尧祖年等人说了一会儿话后,秦嗣源方才过来,这些时日的变故、乃至于长子的死,在眼下看来都并未让他变得更加憔悴和苍老,他的目光依旧有神,只是失去了热情,显得平静而深邃。

    “绍谦的事情,多亏立恒与不二了,你们在,他也好受一点。只是听说立恒饮酒过度了,我让丫鬟准备了参茶,待会立恒喝一点……”

    略略寒暄一阵,众人都在房间里落座,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动静声。对于外面街道上主动过来为秦绍和吊唁的人,秦嗣源也对宁毅表示了感谢,这两三天的时间,竹记不遗余力的宣传,方才组织起了这么个事情。

    宁毅却是摇了摇头:“逝者已矣,秦兄对此事,想必不会太在乎。只是外面舆论纷纭,我不过是……找到个可说的事情而已。平衡一下,都是私心,难以邀功。”

    秦嗣源也摇头:“无论如何,过来看他的那些人,总是真心的,他既去了,收这一份真心,或也有些许安慰……另外,于太原寻那占梅的下落,也是立恒手下之人反应迅速,若能找到……那便好了。”

    老人话语简短,宁毅也点了点头。其实,虽然宁毅派去的人正在寻找,并未找到,又有什么可安慰的。众人沉默片刻,觉明道:“希望此事过后,宫里能有些顾忌吧。”

    尧祖年也点了点头。

    虽然要动秦家的消息是从宫中传出来,蔡京等人似乎也摆好了架势,但此时秦家出了个殉国的英雄,旁边手上或许便要缓缓。对秦嗣源下手,总也要顾忌许多,这也是宁毅宣传的目的之一。

    众人随后说了几句活跃气氛的闲话,觉明那边笑起来:“听闻昨日王黼又派人找了立恒?”

    宁毅神态平静,嘴角露出一丝嘲笑:“过几日参加晚宴。”

    “左右逢源哪。”尧祖年微微的笑了起来,“老夫年少之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随后又道:“老秦哪,你也是吧。”

    虽然眼底哀戚,但秦嗣源此时也笑了笑:“是啊,少年得意之时,几十年了。当时的宰相是候庆高侯大人,对我提携颇多……”

    他们都是当世人杰,年轻之时便暂露头角,对这类事情经历过,也早已见惯了,只是随着身份地位渐高,这类事情便终于少起来。一旁的闻人不二道:“我倒是很想知道,蔡太师与立恒说了些什么。”

    “坐而论道,私下拉拢呗。”宁毅并不避讳,他望了望秦嗣源。事实上,当时宁毅刚刚收到太原沦陷的消息,去到太师府,蔡京也正好收到。事情撞在一起,气氛微妙,蔡京说了一些话,宁毅也是跟秦嗣源转达了的:“蔡太师说,秦相著书作文,煌煌高论,但一则那立论厘定规矩道理,为文人拿权,二则如今武朝风雨之秋,他又要为武人正名。这文人武人都要出头,权力从哪里来啊……大概这样。”

    宁毅这话语说得平静,秦嗣源目光不动,其余人微微沉默,随后闻人不二轻哼了一声。再过得片刻,宁毅便也摇头。

    “说句实在话,这次事了之后,若是相府不再,我要抽身了。”

    众人挑了挑眉,觉明正坐起来:“抽身去哪?不留在京城了?”

    尧祖年也大为皱眉:“立恒大有可为,这便心灰意冷了?”

    武朝官场,起起伏伏的事情,常常都有。这一次虽然事情严重,对许多人来说,几近锥心之痛,但即便老秦被罢官甚至被入罪,国难当前,年富力强又显然被多方亲睐的宁毅终究还是可以做许多事情的,因此,他说要走,尧祖年与觉明,反倒觉得可惜起来。(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三一章 心至伤时难落泪 恶既深测犹天真(下)

    “立恒大有可为,这便心灰意冷了?”

    想要离开的事情,宁毅先前未曾与众人说,到得此时开口,尧祖年、觉明、闻人不二等人都感有些错愕。∑UU小说,www.uu234.com

    秦府的几人之中,尧祖年年事已高,见惯了宦海沉浮,觉明出家前乃是皇族,他明面上本就做的是居中牵线说和的富贵闲人,这次就算局势动荡,他总也可以闲回去,顶多以后谨慎做人,不能发挥余热,但既为周家人,对这个朝廷,总是放弃不了的。而闻人不二,他乃是秦嗣源亲传的弟子之一,牵扯太深,来策反他的人,则并不多。

    相对而言,宁毅周旋的空间,要大得多了。童贯、蔡京先后示好,此时纵然受些闲气,接下来天下也都可去得。秦家的事业虽然受到打压,但当次危时,总不至于说受了挫折,就不干了。

    当然,官场这么多年,受了挫折就不干的年轻人大家见得也多。只是宁毅本领既大,心性也与常人不同,他要抽身,便让人觉得可惜起来。

    宁毅却摇了摇头:“早先,看传奇志怪小说,曾看到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扬州妓院的小混混,到了京城,做了一番为国为民的大事的事情……”

    此时外间守灵,皆是悲伤的气氛,几人心情愤懑,但既然坐在这里说话聊天,偶尔也还有一两个笑容,宁毅的笑容中也带着些许嘲讽和疲累,众人等他说下去,他顿了顿。

    “……说这小混混啊,在扬州就是个偷奸耍滑的家伙,最喜欢听说书,爱慕书中绿林豪杰的事迹。一日,倒真让他遇上绿林反贼了……”

    宁毅语气平淡地将那故事说出来,自然也只是大概,说那小混混与反贼纠缠,随后竟拜了把子,反贼虽看他不起。最后却也将小混混带来京城,目的是为了在京城与人碰头举事,谁知阴差阳错,又遇上了宫里出来的深藏不露的老太监。

    “……如此这般,他替了那小太监的身份,老太监眼睛既瞎,倒也识不破他。他在宫中日日盘算着怎么出去,但宫禁森严,哪有那么简单……到得有一日。宫中的管事太监让他去打扫书房,就看到十几个小太监一块打架的事情……”

    “……阴差阳错,他便与小皇帝,成了兄弟一般的情谊。后来有小皇帝撑腰,大杀四方,便无往而不利了……”

    他这故事说得简单,众人听到这里,便也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尧祖年道:“这故事之想法。倒也是有趣。”觉明笑道:“那也没有这么简单的,历来皇家之中。情谊如兄弟,甚至更甚兄弟者,也不是没有……嘿,若要更妥帖些,似汉代董贤那般,若有大志。说不定能做下一番事业。”

    觉明后半段笑得有些轻率,汉代董贤,便是断袖分桃中断袖一词的主角。说汉哀帝喜欢于他,荣宠有加,两人形影不离。同床共枕,一日哀帝醒来有事,却发现自己的衣袖被对方压住了,他担心抽走衣袖会打扰爱人睡觉,便用刀将衣袖割断。除此之外,汉哀帝对董贤各种封赏无数,甚至对董贤说:“吾欲法尧禅舜,何如?”连皇帝的位子,都想要给他。

    哀帝驾崩后数年,王莽便篡位了。

    觉明说得狭促,似尧祖年、闻人等人,也微微笑了笑。

    宁毅也笑:“只是,若成事都得如此,那做起事来,也没什么意思了。”

    几人沉默片刻,尧祖年看看秦嗣源:“陛下即位当年,对老秦其实也是一般的重视荣宠,否则,也难有伐辽定计。”

    尧祖年说起这事,秦嗣源也微微叹了口气:“其实,当年陛下刚刚即位,欲振作奋发,老夫行事常有坚决之处,故而对了陛下胃口罢了。此一时,彼一时。陛下心中,也有……也有更多的考量了。只是,将诸位卷了进来,老夫却未能洞悉圣意,致使步步出错,绍和之殁,也算是……对老夫的惩戒了吧。”

    要以这样的语气说起秦绍和的死,老人后半段的语气,也变得愈发艰难。尧祖年摇了摇头:“陛下这几年的心思……唉,谁也没料到,须怪不得你。”

    “如今太原已失,女真人若再来,说这些也都晚了。”宁毅喝了一口参茶,“左右逢源之事便放一边吧,我回江宁,或求些朋友照拂,再开竹记,做个富家翁、地头蛇,或收起包袱,往更南的地方去。汴梁之事,不想再参合了,我虽不是小混混,却是个入赘的,这天下之事,我尽力到这里,也算是够了。”

    “既是天下之事,立恒为天下之人,又能逃去哪里。”尧祖年叹气道,“异日女真若再来,立恒也知,必是生灵涂炭,就此归去,苍生何辜啊。此次事情虽让人心寒齿冷,但我辈儒者,留在这里,或能再搏一线生机。入赘只是小事,脱了身份也不过随意,立恒是大才,不当走的。”

    “阿弥陀佛。”觉明也道,“此次事情过后,和尚在京城,再难起到什么作用了。立恒却不同,和尚倒也想请立恒三思,就此走了,京城难逃大祸。”

    “我便是在,怕京城也难逃大祸啊,这是武朝的大祸,何止京城呢。”

    “总是多一份力气,先前立恒说,北上做事,乃是见人凄惨,为了心中恻隐之心。你这一去,恻隐之心如何安抚。”

    “君子远庖厨,见其生,不忍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我固有恻隐之心,但那也只是我一人恻隐。实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武朝几千万人,真要遭了屠杀屠戮,那也是几千万人一同的孽与业,外逆来时,要的是几千万人一同的反抗。我已尽力了,京城蔡、童之辈不可信,女真人若下到长江以北,我自也会反抗。至于几千万人要死了,那就让他们死吧。”

    觉明皱了皱眉:“可京中那些老人、女人、孩子,岂有反抗之力?”

    “然而天地不仁,岂因你是老人、女人、孩子,便放过了你?”宁毅目光不变,“我因身处其间。不得已出一份力,诸位也是如此,只是诸位因天下苍生而出力,我因一己恻隐而出力。就道理而言,无论老人、女人、孩子,身处这天地间,除了自己出力反抗,又哪有其它的方法保护自己,他们被侵犯。我心不安,但即便不安,或也到此为止了。”

    随后微微苦笑:“当然,主要指的,自然不是他们。几十万读书人,百万人的朝廷,做错了事情,自然每个人都要挨打。那就打吧、逃吧……我已尽了力、也拼了命。或许伤时落下病根,此生也难好。如今局势又是这样,只好逃了。再有死人,就算心中不忍,只得当他们活该。”

    他言辞冷漠,众人也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觉明也叹了口气:“阿弥陀佛。和尚倒是想起立恒在杭州的那些事了。虽似不近人情,但若人人皆有反抗之意,若人人真能懂这意思,天下也就能太平久安了。”

    宁毅笑起来:“觉明大师,你一口一个反抗。不像和尚啊。”

    “立恒心中想法,与我等不同。”尧祖年道,“如此也好,将来若能著书立说,流传下来,不失为一门大学问。”

    宁毅的说法虽然冷漠,但尧祖年、觉明等人,又岂是一般的庸人:一个人可以因为恻隐之心去救千万人,但千万人是不该等着一个人、几个人去救的,否则死了只是活该。这种概念背后透露出来的,又是何等昂然不屈的珍贵意志。要说是天地不仁的真意,也不为过了。

    他原就是不欠这苍生什么的。

    宁毅摇了摇头:“著述什么的,是你们的事情了。去了南面,我再运作竹记,书坊私塾之类的,倒是有兴趣办一办,相爷的那套书,我会印下去,年公、大师若有什么著述,也可让我赚些银子。其实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走了,诸位退了,焉知其他人不能将他撑起来。我等或许也太自大了一点。”

    “惟愿如此。”尧祖年笑道,“到时候,即便只做个闲散家翁,心也能安了。”

    “只是京城局势仍未明了,立恒要退,怕也不容易啊。”觉明叮嘱道,“被蔡太师童王爷他们看重,如今想退,也不会简单,立恒心中有数才好。”

    “我知道的。”

    “若是此事成实,我等还有余力,自然也要帮上立恒一帮。”觉明道,“也罢,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只要保重,他日必有再见之期的。”

    他们又为着这些事情那些事情聊了一会儿。官场沉浮、权力跌宕,令人嗟叹,但对于大人物来说,也总是常事。有秦绍和的死,秦家当不至于被咄咄相逼,接下来,就算秦嗣源被罢有指责,总有再起之机。而就算不能再起了,眼下除了接受和消化此事,又能怎样?骂几句上命不公、朝堂黑暗,借酒浇愁,又能改变得了什么?

    毕竟眼下不是权臣可当道的年岁,朝堂之上势力众多,皇帝若是要夺蔡京的位子,蔡京也只能是看着,受着罢了。

    这天祭奠完秦绍和,天色已经微微亮了,宁毅回到竹记当中,坐在楼顶上,回想了他这一路过来的事情。从景翰七年的春天来到这个时代,到得如今,刚刚是七个年头,从一个外来者到逐渐深入这个年代,这个年代的气息其实也在渗入他的身体。

    从江宁到杭州,从钱希文到周侗,他因为恻隐之心而北上,原也想过,做些事情,事若不可为,便抽身离开。以他对于社会黑暗的认识,对于会受到怎样的阻力,并非没有心理预期。但身在期间时,总是忍不住想要做得更多更好,为此,他在许多时候,确实是摆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想要杀出一条路来。而事实上,这已经是对比他最初想法远远过界的行为了。

    在最初的打算里,他想要做些事情,是绝对不能危及到家人的,同时,也绝对不想搭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一切真能做到,那真是一件好事。如今回想这些,他每每想起上一世时,他搞砸了的那个开发区,曾经光明的立意,最终扭曲了他的路途。在这里,他自然有用许多非常手段,但至少道路并未弯过。即便写下来,也足可告慰后人了。

    如果能够做到,那真是一件完美的事情。

    但当然,人生不如意者十有**。云竹要做事时,他叮嘱云竹不忘初心,如今回头看看,既然已走不动了,放手也罢。其实早在几年前,他以旁观者的心态推算这些事情时,也早已想过这样的结果了。只是处事越深,越容易忘记那些清醒的告诫。

    只是答应红提的事情尚未做到——以后再做就是。

    至于这边,靖康就靖康吧……

    一方失势,接下来,等待着皇帝与朝堂上的夺权纷争,接下来的事情复杂,但方向却是定了的。相府或有些自保的动作,但整个局面,都不会让人好受,对于这些,宁毅等人心中都已有数,他需要做的,也是在密侦司与竹记的剥离期间,尽量保存下竹记当中真正有用的一部分。

    既然已经决定离开,或许便不是太难。

    他是如此估计的。

    历史发展如滔滔大流,若从事后往事前看,如果此时的一切真如宁毅、秦嗣源等人的推想,或许在这之后,金人仍会再来,乃至于更之后,蒙古仍会兴起,那位名为成吉思汗铁木真的魔头,仍将驭铁骑挥长戈,横扫天下,生灵涂炭,但在这期间,武朝的命运,或许仍会有些许的不同,或是延长数年的性命,或是建立抵抗的基础。

    然而纵然大潮不改,总有朵朵意外的浪花自洪流之中撞击、升起。在这一年的三四月间,随着局势的发展下去,种种事情的出现,还是让人感到有些心惊肉跳。而一如相府意气风发时皇帝意向的陡然转变带来的错愕,当某些恶念的端倪频繁出现时,宁毅等人才骤然发现,那恶念竟已黑得如此深沉,他们之前的估测,竟还是过分的简单了。

    海浪拍上礁石。水流轰然分开。

    那一刻,夕阳如此的绚烂。而后便是铁蹄纵踏,长戈漫舞,修罗厮杀,苍龙溅血,业火延烧,人间千万生灵沦入地狱的漫漫长夜……

    那最后一抹阳光的消逝,是从这个错估里开始的。(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预定个月票,也求求月票。

    第七集要收尾了,思绪很活跃,酝酿了四年的东西,接下来应该没有太多疏漏,大概还有十章左右吧,一气呵成就能写完,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月,是个重要的月份,先把大家月票预定一下。

    但是今天到明天要陪陪家里人,也预告一下明天得空窗,周一就继续。

    可能没人像我这样求票了。

    管他呢,喜欢的就给呗。

    昨天有人跑公众平台上说,书写崩了,因为主角竟然不能破局,被我骂了尚觉得委屈。书有没有写崩要看作者的写作意图,如果这种小学生都能知道的写作知识都不懂,过来找我说话,便基本不会得到人的对待。你可以说,主角不能破局,我不喜欢。

    书的情节,至今严谨地走在大纲线上,第七集的这个结束,会将前七集的所有东西,全都收束到一点上。

    期待就可以了。

    还有想说的,到时候放在第七集的小结里吧。嗯……也算是拉月票了,手上还有的,愿意给的,请投过来。(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三二章 一腔热血,半缕忠魂,说与野狗听(上)

    ps:  看这章时听听《精忠报国》,也许是很奇特的感觉。∈↗UU小说,www.uu234.com

    景翰十四年春,三月中旬,阴沉的春雨降临龙城太原。

    闪电偶尔划过时,显出这座残城在夜幕下坍圮与嶙峋的身躯,即便是在雨中,它的通体仍旧显得焦黑。在这之前,女真人在城内放火屠杀的痕迹浓重得无法褪去,为了保证城内的所有人都被找出来,女真人在大肆的搜刮和劫掠过后,仍旧一条街一条街的放火烧荡了全城,废墟中触目所及尸体累累,护城河、广场、集市、每一处的井口、房舍各处,皆是凄惨的死状。死尸汇集,太原附近的地方,水也漆黑。

    巨大的尸臭、弥漫在太原附近的天空中。

    如果是多愁善感的诗人歌者,可能会说,此时春雨的降下,像是老天也已看不过去,在洗涤这人间的罪恶。

    但实际上并不是的。

    雁门关,大量衣衫褴褛、如同猪狗一般被驱赶的奴隶正在从关口过去,偶尔有人倒下,便被靠近的女真士兵挥起皮鞭喝骂抽打,又或是直接抽刀杀死。

    太原十日不封刀的劫掠过后,能够从那座残城里抓到的俘虏,已经不如预期的那般多。但没有关系,从十日不封刀的命令下达起,太原对于宗翰宗望来说,就只是用于缓解军心的道具而已了。武朝底细已经探明,太原已毁,他日再来,何愁奴隶不多。

    十天的屠杀过后,太原城内原本幸存下来的居民十不存一,但仍有上万人,在经历过惨无人道的折磨和虐待后,被驱赶往北方。这些人多是女子。年轻貌美的在城内之时便已遭受大量的侮辱,身体稍差的已然死了,撑下来的,或被士兵驱赶,或被绑缚在北归的牛羊车马上,一路之上。受尽女真士兵的肆意折磨,每一天,都有受尽凌辱的尸体被队伍扔在路上。

    就算侥幸撑过了雁门关的,等待他们的,也只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和屈辱。他们大多在此后的一年内死去了,在离开雁门关后,这一生仍能踏返武朝土地的人,几乎没有。

    雨仍在下。

    南方,距离太原百余里外。名叫同福的小镇,小雨中的天色晦暗。

    女真人的到来,劫掠了太原附近的大量城镇,到得同福镇这边,烈度才稍稍变低。大雪封山之时,小镇上的居民躲在城内瑟瑟发抖地度过了一个冬天,此时天气已经转暖,但南来北往的商旅仍旧没有。因着城内的居民还得出去务农砍柴、收些春日里的山果充饥,因此小镇城内还是小心地开了半边。由士兵心中忐忑地守着不多的进出人口。

    女真正在太原屠杀,怕的是他们屠尽太原后不甘心,再杀个回马枪,那就真的生灵涂炭了。

    小雨之中,守城的兵丁看见城外的几个镇民匆匆而来,掩着口鼻似乎在躲避着什么。那士兵吓了一跳,几欲关闭城们,待到镇民近了,才听得他们说:“那边……有个怪人……”

    “不知道是什么人,怕是绿林好汉……”

    “臭死了……背着尸体……”

    雨天里背着尸体走?这是疯子吧。那士兵心中一颤。但由于只是一人过来,他稍稍放了些心,拿起长枪在那儿等着,过得片刻,果然有一道身影从雨里来了。

    那身影骑马,步伐不快,马上汉子披着黑斗篷,身上衣衫褴褛,显然受了伤,手中提了一根棍子,背后则是大大的黑色包袱,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仔细嗅嗅,在小雨里,空气中也隐约散发着臭气。他看不清那人样貌,只隐隐觉得犹如鬼怪一般。壮了壮胆,方才说话。

    “你是何人,从哪里来!”

    “绿林人,自太原来。”那身影在马上微微晃了晃,方才见他拱手说了这句话。

    “太、太原?”士兵心中一惊,“太原早已沦陷,你、你莫非是女真的探子——你、你背后是什么——”

    “在下并非探子……太原城,女真大军已后撤,我、我护送东西过来……”

    “什么……你等等,不许往前了!”

    “人头。”那人有些虚弱地回答了一句,听得士兵大喝,他停了胯下瘦马的脚步,然后身体从马上下来。他背着黑色包袱驻足在那儿,身形竟比士兵高出一个头来,颇为魁梧,只是身上衣衫褴褛,那褴褛的衣衫是被锐器所伤,身体之中,也扎着表面污秽的绷带。

    此时城上城下,不少人探出头来看他的样子,听得他说人头二字,俱是一惊。他们位于女真人随时可来的边缘地带,早已担惊受怕,随后,见那人将包裹缓缓放下了。

    “女真人屠太原时,悬于城门之首级。女真大军北撤,我去取了过来,一路南下。只是留在太原附近的女真人虽少,我仍然被几人发现,这一路厮杀过来……”

    他身体虚弱,只为解释自己的伤势,然而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所有人都在往远处看,那士兵手中长矛也握得紧了几分,将黑衣汉子逼得后退了一步。他微微顿了顿,包裹轻轻放下。

    “女真斥候早被我杀死,你们若怕,我不进城,只是这些人……”

    他放下棍子,跪倒在地,将面前的包裹打开了,伸手过去,捧起一团看来不光沾满粘液,还污秽难辨的东西,缓缓地放在城门前,随后又捧起一颗,轻轻放下。

    这些人早被杀死,人头悬在太原城门上,风吹日晒,也早已开始腐烂。他那黑色包裹稍稍做了隔离,此时打开,恶臭难言,然而一颗颗狰狞的人头摆在那里,竟像是有慑人的魔力。士兵退后了一步,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幕。

    “……这些人,皆是为守太原而死的忠臣义士,我伤势不轻,不能再送,就此劳烦诸位了。忠臣热血。但求不令他们化为……野鬼孤魂。”

    那人缓缓说完,终于站起身来,抱了抱拳,随即随后几步,上马离开了。

    同福镇前,有春雷的光芒亮起来。摆在那里的人头一共七颗,长时间的腐烂使得他们脸上的皮肉皆已糜烂,眼睛也多已消失了,没有人再认得出他们谁是谁,只余下一只只空洞可怖的眼眶,面对城门,只只向南。

    过了许久,才有人接了上官的命令,出城去找那送头的义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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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梁城外军营。阴天。

    营地里的一块地方,数百军人正在演武,刀光劈出,整齐如一,伴随着这虎虎生风的刀光而来的,是听着颇为另类的歌声。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在这另类的歌声里,宁毅站在木台前,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一片演练,在演练场地的周围,不少军人也都围了过来,大家都在跟着歌声应和。宁毅许久没来了。大伙儿都颇为兴奋。

    他倒也没想过这样的歌声会在军营里传起来。并且,此时听来,心情也颇为复杂。

    当初在夏村之时,他们曾考虑过找几首慷慨的军歌,这是宁毅的提议。后来选择过这一首。但自然,这种随性的唱词在眼下实在是有点小众,他只是给身边的一些人听过,后来流传到高层的军官里,倒是想不到,随后这相对通俗的歌声,在军营之中传开了。

    众人一面唱一面舞刀,待到歌曲唱完,各队都整齐划一的停下,望着宁毅。宁毅也静静地望着他们,过得片刻,旁边围观的队列里有个小校忍不住,举手道:“报!宁先生,我有话想问!”

    宁毅看了他一眼,略想了想:“问吧。”

    “先生,秦将军是否受了奸臣陷害,不能回来了!?”

    他这话一问,士兵群里都嗡嗡的响起来,见宁毅没有回答,又有人鼓起胆子道:“宁先生,我们未能去太原,是否京中有人作梗!”

    随后有人道:“必是蔡京那厮……”

    这话却没人敢接,众人只是看看那人,随后道:“宁先生,若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话!”

    “是啊,我等虽身份低微,但也想知道——”

    “我等誓死不与奸人同列——”

    军营之中群情汹涌,这段时间以来虽然武瑞营被规定在军营里每日操练不许外出,但是高层、中层乃至底层的军官,大都在私下开会串联,议论着京里的消息。此时高层的军官虽然觉得不妥,但也都是昂然站着,不去多管。宁毅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很久,众人停止了询问,气氛便也压抑下来。直到此时,宁毅才挥手叫来一个人,拿了张纸给他。

    “这是……太原城的消息,你且去念,念给大家听。”

    太原城沦陷,而后被屠杀的消息京中的人们早已知道,军营之中当然也是知晓的,那人微微一愣,然后站在那儿,低头大声念起来。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破,宗翰下令,太原城内十日不封刀,其后,开始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女真人紧闭四方城门,自四面……”

    密侦司的消息,比之普通的线报要详细,其中对于太原城内屠杀的顺序,各种杀人的事件,能够记录的,或多或少给予了记录,在其中死去的人如何,被强暴的女子如何,猪狗牛羊一般被赶往北面的奴隶如何,屠杀之后的情景如何,都尽量平静冷漠地记录下来。众人站在那儿,听得头皮发麻,有人牙齿已经咬起来。

    “歌是怎么唱的?”宁毅陡然插入了一句,“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嘿,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唱啊!”

    众人愣了愣,宁毅陡然大吼出来:“唱——”这里都是饱受了训练的士兵,随后便开口唱出来:“狼烟起——”只是那调子分明低沉了许多,待唱到二十年纵横间时,声音更明显传低。宁毅手掌压了压:“停下来吧。”

    他吸了一口气,转身走上后方等待将领巡视的木头台子,伸手抹了抹口鼻:“这首歌,不正规。一开始说要用的时候,我其实不喜欢,但想不到你们喜欢,那也是好事。但军歌要有军魂,也要讲道理。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嘿,现在只有恨欲狂,配得上你们了。但我希望你们记住这个感觉,我希望二十年后,你们都能堂堂正正的唱这首歌。”

    宁毅顿了顿:“至于秦将军,他暂时不回来了,有其他人来接手你们,我也要回去了,最近看太原的消息,我不高兴,但今天看到你们,我很欣慰。”

    他的目光扫视了前方那些人,然后举步离开。众人之间顿时哗然。宁毅身边有军官喊道:“全体立正——”那些军人都悚然而立。只是在宁毅往前走时,更多的人又汇聚过来了,似乎要挡住去路。

    有人大喊:“是否朝中出了奸臣!”有人喊:“奸臣当道,陛下不会不知!”“宁先生,不能扔下我们!”“叫秦将军回来——”“谁作梗杀谁——”这声音浩荡而来,宁毅停了脚步,陡然喊道:“够了——”

    那声音随内力传出,四方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我有我的事情,你们有你们的事情。现在我去做我的事,你们做你们的。”他如此说着,“那才是正理,你们不要在这里效小女儿姿态,都给我让开!”

    军营之中,众人缓缓让开。待走到营地边缘,看见不远处那支仍旧整齐的队伍与侧面的女子时,他才微微的朝对方点了点头。

    红提也点了点头。

    天阴欲雨。

    随着女真人撤离太原北归的消息终于落实下来,汴梁城中,大量的变化终于开始了。

    第二天,谭稹麾下的武状元罗胜舟正式接替秦嗣源位子,调任武胜军,这只是无人知道的小事。同天,皇帝周喆向天下发罪己诏,也在同时下令严查和肃清此时的官员系统,京中群情振奋。

    知错能改,此即为振作之始……(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更新了,求个月票

嗯,如题。(未完待续。。)

第二集 暗战之池 第六三三章 一腔热血,半缕忠魂,说与野狗听(中)

    冬天的积雪已经完全融化,春雨潇潇洒洒,润物无声。↑UU小说,www.uu234.com

    三月中旬,随着女真人终于自太原北撤,经历了大量伤痛的国家也从这猝然而来的当头一棒中醒过来了。汴梁城,政局上层的变化点点滴滴,犹如这春日里解冻后的冰水,逐渐从涓涓细流汇成浩荡江河,随着皇帝的罪己诏下来,之前在酝酿中的种种变化、种种激励,此时都在落实下来。

    在这场战争中的有功官员、军队,各种的封赏都已确定、落实。京城内外,对于众多死者的优待和抚恤,也已经在桩桩件件地公布与实行下来。京城的官场动荡又肃然,一些贪官污吏,此时已经被查处出来,至少对于此时京城的普通百姓,乃至士人学子来说,因为女真南下带来的伤痛,武朝的朝廷,正在重新整肃和振作,桩桩件件的,令人欣慰和感动。

    政局的肃清,加上京城一整个冬天被围,此时大量商贩、南来北往的旅客涌入,一时间,整个京城中的氛围,生机盎然。文人们依旧开诗会,主题大都变成了知耻后勇、奋发振作的精神,间中夹杂着抨击女真人残暴,犹如禽兽猪狗的控诉诗词。也有些大文人洋洋洒洒、高屋建瓴地写下文章,详述人与畜生的区别,论证女真鞑子性情野蛮,有悖天理人伦,迟早不得好死,在文人圈子里流传出来,也不免让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让人心甘情愿地赞美此公此翁的词锋凌厉。

    这是普通人眼中的京城局势,而在上层官场,明眼人都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酝酿了许久,即将爆发开来。这是关系到守城战中立下大功的臣子能否一步登天的大战。一方是蔡京、是童贯、是王黼这些老势力,另一方,是被皇帝重用数年后终于找到了最好机会的李、秦二相。一旦过去这道坎,两位宰相的权力就将真正稳固下来,成为足以正面硬抗蔡京、童贯的巨头了。

    这风暴的酝酿,令得大量的官员都在私下活动。或求自保,或选择站队,即便是朝中小吏,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于和中、陈思丰便是这当中的两人。

    作为师师的朋友,两人的起点都不算太高,籍着家中的些许关系或是自行的经营走动,如今两人一在户部、一在吏部,任个小吏员。最近这段时间,不时的便被大量的政局内幕所包围,其中倒也有关于宁毅的。

    京城之中,要说政局与民间的接轨点,往往便是如同矾楼一般的青楼楚馆了。官员来到矾楼,偶尔透露些东西,再通过青楼的消息渠道传入民间上层的富贵人家里去,这些消息大多模棱两可。有真有假,于、陈两人偶尔也会过来一趟。说说这些事情。

    “……早两日城外武瑞营,武状元罗胜舟前去接手,不到一个时辰,受了重伤,灰溜溜的被赶出来了,如今兵部正在处理这件事。吏部也插手了。旁人不知道,我却知道的,那武瑞营乃秦绍谦秦将军麾下的部队,立恒也身处其间……老实说啊,如此跟上头对着干。立恒那边,也不聪明。”

    矾楼师师所在的小院里,陈思丰压低了声音,正在说这件事。师师皱了皱眉,为他斟茶:“现在闹出什么问题了吗?”

    “罗胜舟是谭稹的人,出了这等事情,谭大人的面子怎么可能挂得住。而且此时京城内外风声都紧,尤其兵部一系,如今是重中之重了,出了这等事,一定是要严查的,武瑞营在守城时有大功,桀骜不驯,说不定童郡王都要被惊动。”

    于和中道:“立恒毕竟没有官身,以往看他行事,有意气任侠之风,此时难免有点不管不顾,唉,也是不好说的……”

    两人平素与宁毅来往不多,虽然因为师师的缘故,说起来是儿时旧友,但实际上,宁毅在京中所接触到的人物层次,他们是根本够不上的。或者是第一才子的名声,或者是与右相的来往,再或者拥有竹记这样庞大的商贸体系。师师为的是心中执念,常与两人来往,宁毅却不是,如非必要,他连师师都不太找,就更别说于、陈二人了。因此,此时说起宁毅的麻烦,两人心中或许反有些坐观的态度,当然,恶意倒是没有的。

    师师便问道:“那军营之中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陈思丰摇了摇头:“对那罗胜舟是怎样受伤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师师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立恒虽与武瑞营有关系,他又不是真正的主官,哪里会要他来担如此之大的干系。”

    他对于武瑞营的事情毕竟不是很清楚,说了可能与宁毅有关,待到仔细想想,眼下这关键时刻,宁毅又岂能掀动这么大的事情。随后几人也就转开话题,说起一些其他的八卦来,例如唐恪等主和派最近的活动,种师道似乎遭到了冷落,蔡京麾下大佬们的聚集等等等等。

    师师消息灵通,却也不可能什么事都知道,此时听了武瑞营的事情,多少有些担忧,她也不可能因为这事就去找宁毅问问。其后几天,倒是从几名将军口中得知,武瑞营的事情已经得到解决,由童贯的亲信李柄文亲自接手了武瑞营,这一次,终于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那罗胜舟重伤的事情,这期间倒也打听到了。

    “……那罗胜舟乃是武状元出身,自负武艺高强,去武瑞营时,想要以武力压人,结果在军中与人放对……第一阵两人皆是赤手空拳,罗胜舟将对方打倒在地,第二阵却是用的兵器,那武瑞营的士兵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哪里是好惹的。说是两边换了一刀,都是重伤……”

    那过来的将领说起武瑞营的这事,虽然简单,却也是惊心动魄,随后却是出乎师师意料的补了一句:“至于你口中那宁毅。是竹记的那位吧,我倒是也听说了一些事情。”

    “嗯?”师师瞪圆了眼睛。

    能够在师师面前表现,那将领便也颇为得意:“说那罗胜舟进了武瑞营后,虽然有些不知自量,最后落得灰头土脸,但毕竟是谭大人倚重的亲信。跟他过招的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兵。姓罗的重伤之后,武瑞营是接不下了,他那一口气,又哪里咽得下去。兵部一系要以军法将那小兵严办,听说罗胜舟也放出话来,定要那小兵性命。先前几日,便是那竹记的宁立恒出面奔走,找了不少关系,求爷爷告奶奶的。也拜托了几位大人出面,最终才将那小兵保下来……”

    “私下里,也听说那罗胜舟使了些手段,但到得如今,终究是未有成事。”那将领说着,“说起来,这位宁先生为了区区一个小兵,如此出面奔走。最终将事情办下来,有古代侠客之风。我也是颇为佩服的。此时童郡王已出面接手,想必不会有更多的麻烦了。”

    对方的话是这样说,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师师心中却感到有些不妥。此时京中的形势变化里,左相李纲要上位,蔡京、童贯要阻止。是众人议论得最多的事情。对于下层民众来说,喜欢看到奸臣吃瘪,忠臣上位的戏码,李纲为相的几年当中,性格正气耿直。民间口碑颇佳,蔡京等人结党营私,大伙儿都是心中清楚,这次的政治斗争里,虽然传出蔡、童等人要对付李相,但李纲堂堂正正的作风令得对方无处下口,朝堂之上虽然各种折子乱飞,但对于李纲的参劾是几近于无的,旁人说起这事来,都觉得有些欢欣雀跃。

    李纲之后是种师道,越过种师道,秦嗣源的身影才出现在众多人的眼中。秦家毁誉各半,唱盛与唱衰的都有,但总的来说,武瑞营于夏村迎击郭药师大胜,秦绍和太原殉国,这使得秦家目前来说还是相当为人看好的。可……既然如此看好,立恒要给个小兵出头,为何会变得如此麻烦?

    她在京城的消息圈子里这么些年,早已有些秋风未动蝉已先觉的本领。每一次京里的大事、党争、朝上的勾心斗角,虽然不会第一时间就准确地反应在矾楼的消息系统里,但在混乱而复杂的消息中,只要有心,总能理出些这样那样的端倪来。

    其后两三天,各种各样的消息里,她心中不安更甚。秦家在这次的女真南侵中,长子殉国,二公子眼下又被夺了兵权,莫非这次在这混乱漩涡中的一刀,竟要砍到右相府头上?

    这天夜里,她遇上妈妈李蕴,闲聊之中,却听得李妈妈说了一句:“宁立恒那织燕楼,还不如卖给我呢。”

    李师师愣了愣:“什么?”

    宁毅创办竹记,酒楼一间间的开过去,这织燕楼便是京里的酒楼之一。李蕴看她一眼:“我倒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无意中听人这样说起,道那织燕楼似是抵给了别人,你既然都不知道,或是假的。嗯,你最近未去找他?”

    师师的目光疑惑,口中道:“他事情太忙,我也不可能老去寻他,况且矾楼与竹记……”她说到这里,想起年初时李妈妈做的决定,对于竹记对于战争事迹的大肆宣传和搜集,李妈妈并未让矾楼配合,虽说也不阻止师师等人帮忙,但实际上,却是有置身事外的态度的。想到这里,师师望着她道:“妈妈,莫非你……早就猜到……”

    “猜到什么?”李蕴眨了眨眼睛。

    “猜到……右相失势……”

    “我哪里知道。”李蕴迟疑了片刻,“不过,你也在猜这件事?我是最近才觉得风声有些不对,若是真的,你那冤家便是在准备南撤抽身了……可惜啊,老身一直觉得他实在是个厉害角色。”

    师师沉默下来,李蕴看了她一会儿,安慰道:“你倒也不用想太多了,官场厮杀,哪有那么简单,不到最后谁也难说胜者是谁。那宁立恒知道内幕绝对比你我多,你若心中真是好奇,直接去找他问问便是,又有何难。”

    师师点了点头。

    这天夜里,她在房间中想着这件事情,各种思绪却是纷至沓来。奇异的是。她在意的却并非右相失势,盘旋在脑海中的念头,竟始终是李妈妈的那句“你那冤家便是在准备南撤抽身了”。若是在以往,李妈妈这样说时,她自然有诸多的办法娇嗔回去,但到得此时。她忽然发现,她竟很在意这一点。

    他可能要走了?

    回想起来,与宁毅的重逢,直至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都有些奇怪,细细咀嚼,甚至有些不真实的味道。他们说起来是旧识,但即便是年幼之时。也未曾有过多少接触,重逢之后,一开始她将他当成没有本领而入赘了的男子,后来逐渐发现其中的古怪,他诗词写得好,是江宁第一才子,性情也奇怪,相处起来。没有与于和中、陈思丰在一块的感觉。

    后来他来到京城,他去到山东。屠了梁山匪寇,配合右相府赈灾,打击了屯粮豪绅,他一直以来都被绿林人士追杀,却无人能够得逞,随后女真南下。他出城赴战场,最后九死一生,却还做成了大事……她其实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有个这么厉害的朋友,而忽然间,他可能要走了。

    这一切并不是没有端倪。一直以来,他的性情是比较直接的,梁山的匪寇到他家中杀人,他直接过去,剿灭了梁山,绿林人来杀他,他毫不留情地杀回去,各地豪绅富商屯粮害人,势力何其之大,他仍旧没有丝毫畏惧,到得此次女真南侵,他也是迎着危险而上。前次见面时,说起太原之事,他语气之中,是有些沮丧的。到得此时,若是右相府真的失势,他选择离开,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是忽然间……他要离开了……

    最近这段时间京中风云变幻,一般人难以看得清楚,他显然也是各处奔走,自元宵节后,两人没有见过面。这天夜里,她抱着被子,忽然间想到:他若是要离开了,会过来告诉自己一声吗?

    然后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并不如想象的那般好。

    ****************

    静谧的夜渐渐的过去了。

    当大量的人正在那混乱的漩涡外旁观时,有一些人,在艰难的局面里苦苦挣扎。

    第二天是景翰十四年的三月十八,右相府中,各种树木植物正抽出新的嫩绿的枝芽,花朵绽放,春意盎然。

    下午时分,大量的兵丁与宣旨的官员进了相府,由于朝中纷纭的指控与参劾、民间的物议汹汹,周喆不得已的让三司同审秦嗣源在为相期间的一系列案子,以还他清白。

    在经过了些许的波折之后,武瑞营的指挥权已经被童贯一系接手过去。

    然后这一天,秦嗣源下狱。

    宁毅踏入相府之中时,右相府中,并不见太多哀戚的情绪。早几日因为秦绍和的死讯而倒下的秦家老夫人此时主持着家中的事物,指挥着家中下人、亲属收拾东西,随时准备离开,而在秦绍谦愤懑得想要闹事的时候,也是这位平素慈和的老夫人拿着拐杖,声色俱厉地喝止了他。

    为了阻止这一天的事态,要说右相府的幕僚们不作为也是不公平的,在察觉到危机到来的时候,包括宁毅在内的众人,就已私下里做了大量的事情,试图改变它。但自从意识到这件事情发端来自高高在上的皇帝,对于事情的徒劳,众人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包括那位老夫人也是。

    “……他(秦嗣源)的一生为国为民,问心无愧,如今皇帝让他走,那我们也就走好了……武朝立国,不杀士大夫,他于国有功,他们总得放他一条生路。”

    那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是这样说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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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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