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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全文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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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繁华过眼开一季

    咔嚓……砰——

    火焰燃烧着,电路啪啦啦的响,从倾倒的汽车里爬出来的时候,他的视野有些模糊。

    夜色下的、河边的公园,城市密集的灯光在对面如火光般的摇曳着,仿佛浮在水面上的巨大城池。那片繁荣的景象与这边公园的偏僻和孤寂形成了对照,记得公园的开发案是他在十多年前主持的。

    “是个失败的开发啊……”

    风吹过来,他叹了口气,踉踉跄跄地朝那片迷离的水光走过去,后方的汽车陡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火焰升腾,热浪从背后席卷而来,仿佛要将他淹没下去一般,天空中传来了直升机的声音,随后是一道明亮的光柱晃亮了视野,有人在高空中喊话,公园两侧追赶的车辆也已经到了,大部分是警车,各种各样的灯光,混乱不堪。

    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血液从额头上流下来,他伸手擦了一下,紧了紧风衣,河道两侧,气垫船与快艇蜂拥而来,为了防止他跳水逃走。

    “真是的……我又不是什么杀手……”

    四周,海陆空密密麻麻的包围令他觉得有些烦闷,视线之中并不清晰了,心中明白这次或许没有多少侥幸的可能,冷风吹过来,脑子里想起的,反倒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城市,那时候城市还没有这么好,站在河岸这边,看不到整个城市辉煌如宫殿一般的繁华情景,但感觉温暖,河岸这边也全是土坡,一条黄土小路,由家里去学校的时候,常常骑着自行车从这里过去,跟几个朋友。

    “我将来要把这边建个公园,变得更漂亮,让城市里到处都有高楼大厦,我们都住进去……”

    那时还小,去过繁荣的省会之后,立下的这个宏愿。多么意气风发的年纪啊,此后二三十年的时间里,他如同刚刚发明石刀石斧的原始人一般,以惊人的魄力开拓进取,越过了旁人难以想象的无数惊险难关,建立起了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巨大金融帝国,有时候想想,连他自己都觉得有如梦幻。

    在别人眼中,他已经是完全不会被打倒的金融巨人,他自己也这样认为了,然而当此时此刻重回故地,他才渐渐地明白过来,这个公园,终究是失败了啊。

    它的初衷本来是想让所有人都快乐的……

    失败的开发案,后来也不是不能补救,只要投入大量的资金——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点资金也不算什么了——然而为什么一直没有做呢?还想要做的时候是因为并不宽裕,到了现在,也是因为没有效益而刻意绕过了。现在想起来,很多东西以为是记得的,其实忘记了,很多东西以为忘记了,其实却又记了起来……

    当初的那些朋友、伙伴、想要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期待、许过的愿望走过的路。他在河堤的石凳上坐了下来,灯光晃眼,心绪复杂,伸手在身上的口袋里摸了几下,这个时候,真的需要一根烟,虽然也戒了很久了……

    有人将烟递了过来。

    那人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站在旁边,其实不用抬头也知道是他。他将烟接过去,戴金丝眼镜的男人便掏出了打火机,用手挡着风,替他点上。

    “想起了以前的事情,我们一起骑着自行车从这边上学,你,我,清逸,阿康,若萍……清逸前两年死了吧,他的葬礼我没能去参加……”他吸了一口烟,吐出来时,冷风便立即将它吹散了,“若萍怎么样了?”

    “有两个孩子了,过得还不错。”戴眼镜的男人坐了下来。

    “啊……你跟我说过的,我差点忘记了……”他想了想,随后笑了起来,“她是女生中间最漂亮的,我记得我一直暗恋她,没敢表白。”

    旁边的男人沉默一会儿,也掏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我知道你喜欢她,赶在你之前跟她表白过,被拒绝了……她说她喜欢的是你。”

    “这事情没听你说过啊……”

    “还能怎么样,后来都在为未来打拼,你都忘记她了,她也不可能老是等你,你没有表白,她就嫁人了。”

    “是啊,错过很多东西……”

    “你一向力求完美。”

    “你知道吧?到了顶点的时候……”他想了想,举手比划了一个高度,“到了顶点的时候,你会发现,除了一刻的成就感,其实什么都没有,你总是会觉得……遗憾……现在走的这条路,也许并不是当初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

    “是啊。”戴眼镜的男人说道。

    沉默了一会儿,他看了看手上的烟,已经很短了:“亏空那一百多个亿,处理起来会很麻烦,我几个月前就清楚了,已经做了一份预案,在我的电脑里……只是没想过你反应会这么激烈,公司改朝换代,的确可以把亏空转移到一些人的头上,轻松了很多,你把方案做些修改,尽量别波及太多的人了,毕竟大家也一起打拼了这么久。”

    “……我。”旁边的男人迟疑了一会儿,像是想要解释些什么,但终究只是说道,“抱歉。”

    “没什么啊,一起走到现在,总是我在前面站着,兄弟一场,也该你来试试了……这个局设得很好,公司给你,倒不了,只不过……以后拿点钱,把公园这边真正开发好吧,我一直想做,一直以为自己记得,但是想起来的时候,又觉得不着急,总是耽搁了……”

    “我跟那边说过,这件事情之后,你仍然可以过得很好……”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放虎归山……”他转过了头,平静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严厉,“你以为自己是什么?”

    “我只要活着,就能威胁到你!”他顿了顿,将烟头扔到地上踩灭了,“高处不胜寒,这一辈子走到这一步,已经够了,就算要重来,我也希望无牵无挂,清清白白地重来一次,那些乱七八糟的肮脏事情,勾心斗角……如果能再来一次……”

    他笑了笑,站了起来:“如果能再来一次,我想我会跟她表白的……”

    直升机盘旋在天空中,水面上船只疾驰,公园四周是包围的车辆,在灯光聚焦的河堤上,站起来的男人陡然拔出了枪,对准了旁边戴眼镜的男子,而目睹他的动作,戴眼镜的男人也在同时站了起来,举起手来,朝着周围的人挥舞着:“不要开枪——”

    枪声密集地响了起来,血花在他的背后绽放,好半晌,他才转过了身,望着那具倒在血泊里的尸体,怔怔地取下了眼镜,擦拭几下,方才再度戴上,捡起握在尸体手上的枪。

    “说了不要开枪……没有子弹的啊……”

    夜风中,他喃喃地说着。

第一章 苏家赘婿

    他从迷迷糊糊中醒过来,看见的是白色的蚊帐,头上隐隐作痛,不知道这是在怎样的环境里,于是闭上眼睛想了很久,才微微叹了口气。

    没有死。

    那么,自己现在是在被软禁着?

    掀开被子坐起来,大约是昏迷了很久,与身体之间还无法很好的协调,低头看看,衣服的样式怪里怪气的,布料也很差,直到站起在房间的地板上,才发现更多无法协调的东西。

    老式的房屋、老式的床、桌椅板凳,虽然用料和做工都不错,但整个房间都是仿古的摆设,也有看起来很棒的瓷器,但任何现代化的电子设备都不存在了。你搞什么,唐明远?想起那戴眼镜的家伙,心中暗骂了一句,随后……

    这只手也变了,自己的手……不像是自己的。

    他看了看两只显得苍白的手,片刻,才在桌椅前坐下,解开身上的衣服,这具身体……没有弹孔。开什么玩笑?自己明明记得那么多子弹对着自己射过来的,前前后后都有啊,难不成是做了整形手术?不对,这具身体都不是自己的,所有的特征都在表现出这个迹象,特别是在他照了铜镜之后,看见镜子里的那个影像,就能更加确认这一点。

    唐明远你在搞什么东西?他曾经是世界上最有经济实力的人之一,能够白手起家到那个地步,自然不会因为一些小疑惑被打倒,现代科技的支持下,只怕任何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改变了自己的身体,大范围的彻彻底底的整形吗?有什么必要?目的是什么?想让他承认自己是另一个人,然后不再与他争?这家伙向来优柔寡断,为了保自己一命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但为什么要安排一个这样的房间?

    头上缠着绷带,还隐隐有些痛,他推开房门,明媚的阳光便射了进来,令他下意识地伸手遮挡了一下,这是木制楼房的二楼上,从门口看出去,下方、远远仅仅是一个个鳞次栉比的院落与园林,分布的各种楼房,苏杭风格的园林建筑、池塘与山石,美轮美奂地在眼前延伸开去。

    没有高楼大厦,看不见任何现代特征。

    他吸了一口气,随后吐出来。大手笔啊,唐明远你弄这个得花多少钱才行?他看了几眼,转身朝一边走,立即便有一个声音响起来:“姑爷你……”喔,群众演员。

    他这时候心情不好,也没什么兴趣跟这些人多做纠缠,前方那漂亮丫头走过来时,他瞟了一眼,直接伸出手指了指。以前是一力建立起那般庞大金融帝国的掌权者,一旦他真的表现出那股气势,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这丫鬟打扮的女人立即是一个激灵,站在了原地,呐呐说道:“姑爷,你醒来了……”

    他从这丫鬟身边走过去,过了几步,才又转回来,有些惫懒地拿起了丫鬟手上拿着的似乎是给他穿的袍子,展开之后,有些郁闷:“这东西怎么穿?”想想丫鬟说的似乎是江浙一带的方言,便又换上方言:“这怎么穿?”

    “姑、姑爷,我帮你……”那丫鬟连忙开始替他穿那袍子,两只眼睛疑惑地打量他。啧,演技不错……一边穿,那丫鬟还朝下方喊着:“姑爷醒来了,姑爷醒来了……”于是,更多的人,开始从各个院子里过来了。

    穿上袍子,他分开一些过来的丫鬟小子,穿过了院子,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最后……还是被拦回来了……

    ************************

    十天之后,他坐在走廊上看着外面天空中的烟花,叹了口气。

    后来还是走出去了,偌大的城市,找不到任何现代化的痕迹,任何建筑、任何人,外面的山泽湖泊都告诉他这是在古代,不可能不是,就全让他倾尽整个金融帝国的力量,也做不出这么天衣无缝的世界,但是这么多的演员,就不可能做到这么完美,这不是楚门的世界,他也不是从出生以来就被关在摄影棚里的楚门。

    对于现在的身份也大概清楚了,他叫宁毅,字立恒,目前是江宁富商苏家的一名上门女婿,说起来这个身份有点不光彩,但既然是了,也没有办法,而即便是入赘,其中的情况,这几天看起来,也实在有些复杂。

    苏家是江宁有名的富商之一,如今执掌苏家的大房苏伯庸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叫苏檀儿,对于自己的这个妻子,他目前还没有看见过,据说结婚那天苏家有一批布料出了问题,苏檀儿跑去解决,简单来说,看得出她对这场婚姻的不认同,算是逃婚了。

    至于自己,也就是宁毅,据说爷爷那辈与如今苏家太公的关系很铁,说好指腹为婚谁知道生出来都是男的,于是指腹为婚的约定传下来,宁毅的家里却因为意外没落了,到了宁毅,父母双亡,他虽然读了些书,说起来是个文人,但实际上的才学怕也没什么,就是人老实,被苏太公看上当成了上门女婿,宁毅当初是不是愿意,是不是被强迫的他现在是无法追溯了,只是对他入赘的这件事似乎也有好些人不愿意,结婚那天,新娘跑了,婚礼也被要求继续进行,然后,据说是一位也对苏檀儿有兴趣的富家子弟暗中敲了他一板砖,让他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

    这几天他装成被板砖敲了有些迷糊的样子见过了许多苏家人,苏太公也见了一次,情况复杂,但在他来说,也是一眼就看了出来。苏太公的身体很好,如今也是苏家真正的掌权者,都说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如今苏家到苏檀儿与她的几个兄弟也算富到第五代,但情况明显良莠不齐,最争气的于经商最有天赋的,反倒是作为女儿身的苏檀儿。

    如果那些大哥二哥之类的厉害一点,如果苏檀儿不是大房的女儿,如果苏檀儿没有经商的天赋和心情,或许一切情况就会不一样,但现在,苏家太公明显是将苏檀儿当成了接班人来培养,之所以选择自己这样的一个上门女婿,或者有几分上代情谊在其中,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看准以前的宁毅够老实,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压得住。

    也是因此,他这个上门女婿的地位,其余几房自然是不高兴的,这些人以前就热衷于给苏檀儿介绍对象,只希望某个富家公子娶走她让她成了泼出去的水,就对这个家庭什么威胁都没有,谁知道苏太公抓住一个指腹为婚的约定强行找了个上门女婿过来,他自然就成了旁人的眼中钉,那天晚上被敲的一板砖,是不是旁人做的,怕还是难说得紧。

    想起上辈子的事情。

    商场暗战,勾心斗角,他那一辈子的时间似乎都用在了这些事情上面,直到建立起巨大的商业帝国,却还是堤防着内斗,但最后还是被自己的兄弟摆了一道,干掉了。如今再看见这些事情,不由得就觉得好笑,真的是不想再接触这些东西了啊,何况还是这样的小打小闹……

    弄清楚该弄清的事情,攒点银子,就离开吧,他这样想着,虽然对目前的他来说对于当上门女婿也没什么概念,不怎么在意这种名分上的事情,但时刻被人盯着,似乎也有些不爽。

    至于这个世界,他目前还有些弄不清楚。

    江宁,宋朝的时候将南京叫这个名字,但这又不是宋朝,这几天来最令他疑惑的就是历史问题,所见的史书对于历史的记载于未来的世界似乎总有些出入,如今的这个朝代叫做武,如南宋一般定都临安,一些历史细节似乎在隋朝左右就开始变化,到了唐朝已经有大的出入,唐朝之后的诸侯混战,与五代十国类似的格局接着就有武,多了一些名人与流传的诗词,也少了一些,譬如李白,写了些好诗,被人称作诗仙,但是年轻的时候就在长安跟人比剑死掉了,杜甫当了官,因为太迂腐办砸了事情被皇帝砍了头——这事情还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就在史书上留了一小笔。

    这个算是什么事啊?量子力学?多重宇宙?

    这样想着,不由得觉得很神奇。

    武朝与宋朝类似,相当繁华,但说不定也会像宋朝那样被少数民族征服,熟知的历史已经完全乱了,他也懒得去想这些,如今要做的就是收敛一切,对世界熟悉之后就从这个大家族中闪人,然后……做点小买卖,到处旅行一下吧,更多的事情,遇上的时候再说了。

    正想着这些事情,喧闹的声音也从外面的院子里响了起来,今天本是节庆,他也是刚从前面过来不久,此时想来又出了些什么事,如此过得不久,那重生过来第一次见到的婢女小婵一路小跑了上来,圆圆的脸蛋红彤彤的:“姑爷,姑爷,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自己这个妻子总是会回来,是一早就已经想到的事情,总不可能因为自己这个丈夫入赘过来,她就真的逃婚永不归家,这十天半个月的空白期,大抵也是她为了让自己看清楚形势的一种警告。这位大小姐性格强势,他是没什么可抱怨的,小婵过来叫他,随后也就拉了他下去,来到从前庭到后院的路上,远远看见一群人走了过来,为首的女子穿着红色披风的身影在人群里格外显眼,想来便是她了。

    此时环绕着女子过来的,有二房三房的几名兄弟,也有苏家的婢女与管事,为首的女子身材高挑婀娜,瓜子脸,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束带绑起,直垂到腰际,一边笑着与人说话,一边将大红的披风递给旁边的下人,走到近处,看见宁毅与小婵,先是微微闪过了审视的神情,随后,却是微微福了一身:“相公。”

    这还不知道是不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但那苏檀儿的神情却自然之至,仿佛全没有她在新婚那天走掉的事情发生,就像是成婚多年的老夫老妻般走了过来,自然地挽住了宁毅的手,随后才笑着转向其它人:“二哥,你一直想要的白虎皮,檀儿这次可是已经给你找到了,你再不能怪我了哦……”

    一位位的,宁毅饶有兴致地看着身边的女人与这些人说话,将一切做得面面俱到,几乎在随意的言辞话语间就做出了完美的暗示,让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随后才一脸琴瑟相和的与宁毅转身:“相公,我们回去吧。”带着三名婢女,与宁毅走向了原本的院子。

    这女人长得漂亮,完全是江南水乡柔弱女子的气息,方才的一番行事,虽然也有着内在的强势,但却将这种如书卷,如眉黛般的气息完美地融合到了说话与行事里,在纯粹客观与专业的角度看来,宁毅也不由得有几分欣赏,不过当这种姿态针对他而来,他就觉得有些好笑了。

    一路上又是几句看似亲昵实则保持着距离的问候,宁毅自然也淡淡地回答几句,一路上回到院子,没有外人看时,那苏檀儿才自然地放开了手:“相公伤势未愈,这几天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吩咐婵儿就好了……”

    这个院落一共两栋小楼房,对面二楼上还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大概是苏檀儿本来的闺房,宁毅从醒过来便一直住在另一栋,从未上去过那边,此时苏檀儿说完,又是一福身,带着婢女回去自己的房间,宁毅倒也是笑着挥了挥手,算是告别。心中明白,未来如果要住在这里,大概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会是这样的格局了。

    挺好的,我不碰你,你也别来烦我,如果能一直清闲,还不会被这个家族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牵涉进去,自己走不走都无所谓了。古代生活,挺悠闲。

    另一边,苏檀儿回到了闺房。

    这是一间算不上多么特立独行的房间,至少相对于主人的行事与性格来说,这是一间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正常无比的少女春闺,红红绿绿的装饰,各种小饰物,除了女红少点,书多点——不过这些东西,大抵也是在正常的范围之内的。

    今年十八岁的新婚少女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解开了缠住头发的那些发带,看了一会儿对面楼房上坐在那儿看烟花的男子,微微叹了口气,随后才关上窗户:“杏儿,你进来一下,娟儿,你去让婵儿过来。”

    不一会儿,当婵儿进入房间时,杏儿正在忙忙碌碌地按照小姐的指示摆放着因为要布置成新房而变动的小物件,苏檀儿则正用毛巾擦脸,待她将毛巾移开,小婵连忙走了过去,接过毛巾放回脸盆:“小姐。”

    “姑爷这几天怎么样?”

    “嗯,姑爷的伤是好了,但是对很多事情好像都很陌生,大夫说可能是因为头上受伤,忘记了一些事情呢。”

    “忘记了事情?”

    “嗯,大夫说的。”小婵点了点头,“姑爷这几天也在到处走,小婵让了认跟着他,听说他也不去找谁,就在城里城外到处走到处看,好像……真的是忘记了很多事情的样子。”

    “随他吧,有其它的事情吗?”

    “姑爷这几天跑步。”

    “跑步?”

    “嗯,他早上天不亮的时候就出去,在秦淮河那边慢慢跑,说是锻炼身体呢,还有,他在房间里,做奇怪的事情……”小婵双手往前一推一缩的,小脸满是疑惑,“趴在地上,就是这样把自己推起来,也说是锻炼身体,婢子觉得好奇怪。”

    想象着这个动作,主仆三人在房间里一脸问号,随后苏檀儿才摇了摇头:“锻炼身体……随他吧,还有吗?”

    “没有其他事了,姑爷这几天也跟大老爷、老爷、大少爷、二少爷他们见了面,都很和气……嗯,姑爷对谁都很和气,除了……对了……”

    “什么?”

    “婵儿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姑爷刚刚醒过来的那一天,从房间里走出来,眼神好吓人呢……不对,也不是吓人,就是很有……很有……”小丫鬟仰头想着形容词,“很有威严的样子,跟大老爷差不多……好像也不一样,但是他就看了一眼,婵儿就连动都不敢动了,可能……可能是婵儿看错了……”

    小姑娘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苏檀儿想了想,随后笑了起来,当初爷爷说要让宁毅入赘的时候,她其实也过去看了这个人甚至派人调查了的,爷爷之所以选择他,一来是因为上一代有指腹为婚的约定,二来也因为这个人性格实在不强,自己轻而易举就能压住,他家里一贫如洗,虽说是书生,但书没读多少,甚至连一般书生的那种孤傲之气都没有,哪有什么威严可言了,大约是错觉吧,被人打了,刚起来,样子把小婵吓到了而已。不过……

    回想到刚才的见面与不多的几句交谈,似乎又与之前看到的那个人有些出入,自己过来挽他的手,跟他说话,还以为他会手足无措窘迫一会儿呢,谁知道他就一路云淡风轻地过来了。

    “也好,他心里大概是明白的,这样就行了,安安分分的,老爷已经答应了,我可以这个样子……就这样吧。”她叹了口气,“但你们几个,要对姑爷恭敬一点,我和姑爷的事情,你们不许在外面乱跟人嚼舌根,不论如何,只要没做出损害苏家的事情来,他都是我的相公,知道吗?”

    有的时候会把将来想得无比美好,但是到了最后,还是要认命,特别是女人,尤其如此。她已经比一般的女人好很多了,这件事情上,暂时就……

    认命吧……

第二章 诗与棋

    时间流逝。

    转眼间,来到这个古代,已经三个月了,时间也渐渐从春天转向盛夏。园林、假山、楼阁、院落、街道、画舫,宁毅也渐渐熟悉了这个古代的世界,只是许多时候,总会觉得无聊。

    大概是以前忙惯了,如今没有电脑没有工作,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总会觉得手痒。苏家是乐于见到他的无聊的,毕竟之前让他入赘,原因就是为了给苏檀儿一个留在自己家里不至于嫁出去的理由,而这个理由,最好还没有太多的不安分。当然,总的来说,他还是在享受着这无聊的一切,每天走走逛逛,看看古代的人情风物,看看古代的仕女,脑子里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最多的还是看见某件事物就想着自己如果来做,能让利润提高多少倍,如何赚钱。

    老板当太久,魔怔了……他这样笑骂自己,于是这些事情只是想想,随后又沉淀回脑海深处。

    相对于他的悠闲,自己那个名义上的妻子苏檀儿就显然很忙。不过,无论如何的忙,她基本上会按时的回家吃饭,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古代就有古代的好处,女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像男人那样随随便便,退一步说,古代工作的节奏感也没有现代那样让人喘不过去,每天背着电脑,飞机飞这飞那,随时处理大量信息的事情,在信息流通并不迅速的时代里,产生不了这样的工作狂人,你总能找到时间休息,因为你下达了一个命令,那边还没反应过来呢。

    大概是将自己当成了真正老实木讷的男人,每天坐在一起吃饭,挑起话题的也总是她,交流信息,活跃一下气氛,宁毅也就随口敷衍两句,他在商场打滚那么多年,也早已养成了随口说话都不会让人觉得是在敷衍的本领,比苏檀儿段数要高得多,于是每次在一起吃饭,宁毅都会想起电影《史密斯夫妇》里的两人。

    吃饭完,如果下雨,大家多半在各自的房间里,苏檀儿看书,偶尔随手弹弹琴,做做女红刺绣,他就单纯是看书写字,要不就发呆,偶尔找张纸做做以前常做的商盘推演,为股市做假设之类的,随后又觉得没意思——除非有急事,苏檀儿也会坐了马车出去。若是天气好,宁毅基本是出去闲逛的,苏檀儿也会去看看城里的店铺作坊,两人分道扬镳。

    名叫小婵的婢女一直跟着他,几个月来大概就成了专门服侍他的侍女,这也是苏檀儿的安排,看得出来小婵有意与他搞好关系,在房间里收拾东西时总会唠唠叨叨地说些话、家长里短的,或者说小姐今天去了哪里哪里啊,做了什么事情啊,对于这个小姐,看得出来她很佩服也很喜欢,苏檀儿对下人的确是很好的。而宁毅的回应,大抵也就是点头笑笑。出门的时候这个小姑娘总是跟他在后面,有时候他也会过意不去,走得累了就在附近的茶馆坐坐,吃点小点心,小姑娘也会从精致的小荷包里拿出碎银子来付账,让他感觉古代的二世祖大概也就是这样的生活。

    现代也差不多,他出门买东西都不用自己刷卡的……额,貌似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出门买东西了。

    他最近喜欢在秦淮河边看人下棋。

    那河边一处并不算太热闹的街道,处于城郊,位置稍稍有些偏,没有大的店铺,路上多是些挑担子来的小商贩,行人也不算多,临河的一棵树下常有个老头在那里摆棋盘,偶尔会有几个老头在那儿看,偶尔也会有些书生过来,旁边有个茶摊,那一次是他与小婵走得累了在这边歇脚,一边喝茶一边就随意看了看,下棋的两个老头棋艺都很高,他想着不愧是古代,随便两个老家伙都下得这么好。此后就常常过来,一个老头是固定的,对手则常换,不过看久了,大抵也是些熟人,棋艺普遍很高。

    这样的脑力劳动,大抵也是他在这边能找到的不多的娱乐之一了。事实上秦淮河是当时公认的最为繁华奢靡的地带,各种画舫妓寨成群,一到晚上便成了不夜天,他每天走着,也常常听说一些风流韵事之类的,只不过凡事要讲分寸,他既然是入赘到苏家,与这类娱乐,大抵是绝缘了。不过他上一世对各种穷奢极欲的事情就已经是阅尽了繁华,现在自然也不会有很大的兴趣。

    随后的一天,天气有些阴,但看来下雨还早,他与小婵去到茶摊,又是两个老头在下,大约下了一阵,一名家丁模样的人往这边过来,与一名老人说了几句话,那老人点点头:“秦公,家里有急事,这局棋……”

    “眼下不分胜负,算和局如何?”

    “如此甚好……”

    两人文绉绉地说了几句,随后一名老人走了,摆棋摊的老人开始收子,宁毅一口喝完了手中的茶,站了起来:“没得看了,小婵付账吧。”

    小婵正拿出荷包,后方那老人开了口:“这位公子最近都来观棋,想来对此道颇有心得,可愿与老朽手谈一局?”没对手了,随便抓个人。

    “呃……”宁毅愣了愣,看看天色,“一般啦……好吧。”

    他在老人对面坐了下来,帮忙收棋的时候,自然也有“公子是何方人士”之类之类的事情,宁毅随口回答几句,收完棋,猜子,宁毅执白先行,他也不客气,拿着棋子啪的放上去。

    “呃,这开局……”那老人看他一眼,随后只是皱了皱眉,跟着下。

    如此你一子我一子的大概下了十几手,那老人眉头皱得更深,疑惑地开口道:“公子的棋艺,敢问是跟何人所学?”

    “看棋谱自己琢磨的。”

    “哦,难怪……”

    这句话后,老人倒也不再多说,河边的树下两人默默地对弈,小婵坐在一边,偶尔抬头看看天色,她对围棋实在不懂,只是觉得越下那老人便想得越久,一头皱纹更深了,不时抬头看看宁毅,或者偶尔摇摇头,棋盘上白子声势浩大,黑子渐渐被杀得七零八落。

    大约一个多时辰后,老人投子认负,抬起头来认真打量了宁毅片刻,宁毅还是那副淡淡的似乎觉得一切都很有趣的模样:“公子的棋力……高超,只是下棋的手段上,是否有些……”这老人斟酌着用词,宁毅收拾着棋子,倒是笑了笑:“下棋求胜,就像两军对垒,哪有手段之分?”

    “下棋乃君子之学……”

    “老人家觉得下棋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心性。”宁毅随口说着,将棋子一颗颗地收回来,“准吗?”

    老人愣了愣,微一沉吟,随后倒也摇头笑笑,伸手收拾棋子:“倒是不怎么准。”

    收拾好棋盘,眼看天阴欲雨,宁毅与小婵往苏府的方向回去,一路上,小婵看他的眼神倒是变得有些讶异,忍不住问道:“姑爷赢了?”

    “啊,以后怕是不好再过去看棋了。”

    “为什么啊?”

    “你看他不是觉得我是坏人了么?”

    “下盘棋就觉得姑爷是坏人?”小姑娘回头看了一眼,“准是因为姑爷赢了他,他生气了……老公公气量真小。”

    这话自然也只是随口说说,那老人也是颇有涵养的人,自然不会为了这种事情而生气,只是这时候的围棋很讲分寸,朋友间下棋,光明正大,点到为止,一些咄咄逼人甚至死缠烂打失了风度的手法就不会乱用,但下棋这种事情之于宁毅不过是单纯的脑力博弈,再加上双方信息量的不平衡,尽管老人也有着相当高的棋力,还是被宁毅接二连三的小手段杀得溃不成军,也算是给宁毅的心里带来了现代人欺负古代人的小小满足感。

    这天回到家,苏檀儿也正从外面回来,名叫杏儿的小丫鬟正招呼着几个人往小姐的房间搬布料,大概是新货,花花绿绿的。眼见他们回来,楼上的娟儿倒是捧了一个大木盒下来:“姑爷,姑爷,小姐听说姑爷很喜欢下棋,今日上街看见了,特意买回来送给姑爷的。”实际上是别人送的礼,苏檀儿用不上,顺手拿回来的,却是个装了围棋的盒子。宁毅倒是吓了一跳:“这样,替我谢谢娘子了。”

    “姑爷自己谢吧。”小姑娘嘻嘻一笑,又跑上楼去,宁毅摇了摇头,端了围棋回房,这边又没什么认识的人,跟谁下呢?

    娟儿回了房间,几个搬货的人已经从院子里出去,她学了宁毅的声音:“小姐,姑爷说‘替我谢谢娘子了’。”随后被正在看账册的苏檀儿顺手敲了一下额头,主仆几人算是从小一块长大的,虽然讲着尊卑,但一向也有着如同姐妹般亲昵的感情,不过苏檀儿在忙碌的时候,倒也不好开太多的玩笑,看完账册,苏檀儿仔细看了看那些布匹,这时候婵儿、杏儿也进来了。看见婵儿,她倒是笑了笑:“今天又跟着姑爷出去看下棋了?”

    “嗯。”婵儿小脑袋摇了摇,“看不懂。”

    “围棋我也不喜欢。”苏檀儿晃了晃脑袋,出门回家地忙了一个上午,这时候才稍稍能休息一下,顺手拿起桌上摆着的一张宣纸,皱起了眉头问婵儿:“这真的是姑爷写的诗?”

    那宣纸是婵儿早上顺手拿过来的,这时探头看了看,便即确认:“是啊,我看见姑爷写的,说练字呢。”

    苏檀儿又皱眉看了几眼,方才放下来,这诗是婵儿早上仓促拿过来的,随后苏檀儿便准备出门,到处跑了半个上午,回来才有时间看,方才在下面的杏儿也还没有看过,见小姐表情丰富,感兴趣地过来瞧。三个丫鬟其实都有学过诗文算数,这时拿在手中,却也将小脸皱成了包子。

    “三藕浮碧池……筏可有嫒思,露珠……湿沙壁,暮幽晓寂寂……什么意思啊?”

    另一边的房间里,宁毅站在桌前整理着宣纸稿,准备拿去扔掉或烧掉,他昨天练字写了十页,这才发现少了张,略想了想,却是摇头笑了起来:“你们能看懂就怪了……”

    随后,下起雷雨来。

    夏季的大雨来的就是猛烈,漫天声响中,天色暗得像是到了傍晚,不过这样的天气里推开了窗户,看着外面浸在大雨中的那一片园林宅邸,倒也颇有悠闲的意味,从这边看过去,偶尔也能瞧见苏檀儿与几个小丫鬟在对面房间里走动的情景。不一会儿,婵儿拿着一些颜色的布料过来时,宁毅正在书桌前打开那盒围棋看:“姑爷,小姐说这是新进的丝绸,让婢子给姑爷量量,做身衣服呢,姑爷看看喜欢哪种颜色吧。”

    “随便。”

    “做新衣服可不能随便。”小姑娘嘟嘟囔囔地说着,拿起软尺给宁毅量了身高体长。宁毅看着外面的大雨,随后看看身边的小姑娘。

    “下午有事吗?”

    “没什么事呢。”

    “来下棋吧。”

    “婢子不会围棋。”

    “不下围棋,我教你下五子棋。”

    “五子棋?”小姑娘抬头望着他,眼中闪过迷惑的神色,没听说过这种棋啊……

    于是,这个向来有些安静的小院落,到得下午,便常常能听见有小姑娘的欢呼声响起来了,虽然平日里还算得上安静沉稳,但苏檀儿十八岁,她身边的三个小丫鬟都只是十四十五岁的年纪,真遇上有趣的事情,也难免有些忘形。另一边的房间里,苏檀儿坐在窗前看书,杏儿与娟儿两个小丫头正排排坐在小板凳上刺绣,偶尔听见对面的雨声中隐约传来“我赢了我赢了”的欢呼声,就免不了好奇地抬头望望,如此重复几次,杏儿被针扎破了手指,将指尖吮在嘴里疑惑地往那边张望。

    “婵儿这丫头,怎么了呢……”

第三章 群像:老叟、小婢与二世祖

    日子过得无聊,说好听一点当然便是悠闲,连续下雨的时间里,跟小姑娘下下五子棋,偶尔练练毛笔字,看看古文书籍,虽然在娱乐性上与现代的小说无法相比,但他一向是耐得住这种单调的人,既然来到了古代,端着一本没有标点符号的书看上半天,一字一句地弄清楚意思,在他来说,也算不上有多痛苦。

    当然,其它乱七八糟的事情,几个月里,自然也有。

    新姑爷进门,又是入赘,这个年代里,一向是没什么地位的,苏家的情况,其实又比较复杂。如今苏家真正的掌权者是苏檀儿如今仍然在世的爷爷,一般人叫他老太公,老太公有三个亲生儿子,分成了大房二房三房,对外掌权的是大房,也就是苏檀儿的父亲苏伯庸,而苏伯庸又只有苏檀儿这一个女儿,偏偏苏檀儿在经商上颇有能力,直接压倒了其余两房的男丁,成为了这复杂关系的主因,其余两房的男丁一向希望苏檀儿将来能嫁出去成了泼出去的水,他们就有机会在将来继承苏家,如今来了个入赘的家伙让他们希望破灭,平日里见到了,就算收敛着不做冷嘲热讽,一个白眼总是少不了的。

    除了主系的这三房,苏老太公同样也有兄弟姐妹,苏氏一族如今开枝散叶规模庞大,单是与苏檀儿攀得上堂兄表妹身份的就不下三四十,无论关系亲疏好坏,对于他这个入赘姑爷,多半都称不上热络——当然若是热络他反而很伤脑筋,单是大家大族的,每天晚上在一块吃饭,情况就变得比较尴尬,他只能坐在一边数绵羊,除了他的岳父、岳母、两个姨娘以及苏檀儿,大抵不会有人跟他说话,颇为无聊,而这几个人说话也没什么营养,令他更感无聊,吃个饭嘛……端回房吃多好……

    他自然不会怕这种被孤立的无聊感,曾经的阅历足以让他如今轻松面对一切情况,但退一步说,当然也没人喜欢或是追求这种感觉,他如今看下围棋看得津津有味,若有得选择,自然还是大家一起打麻将更爽快。

    利益纠结、勾心斗角,至少暂时还没有波及到他的身上来,当然,若是留在这里迟早总会有些风浪,但问题并不大,苏太公、苏伯庸都健在,一个家族的小大小闹再怎样都是有限,当然,他如今寄居苏家,眼前的第一个问题,其实是工作。

    醒来的时候是因为脑袋上被敲了一板砖,他又有些记忆丧失的样子,许多事情都暂时搁置了,后来渐渐康复,苏家人没对他有什么期待,但若真的太过无所事事,当然也不好,到了最近,才有人提起他想干点什么的问题。这问题他也不清楚,经商,到某个分店当当掌柜、账房——当然更有可能是当当监督之类的——这些其实很没必要了,他也懒得再去接触,看岳父那边的态度,似乎是有意让他去苏家自办的私塾当个先生,自己也可以做做学问,毕竟他以前给人的形象就是个傻读书的穷书生。

    这件事情提出来之后,被苏老太公暂时的否决了,说是再过段时间,让他自己看看想干什么,不过在宁毅看来,过段时间去当教书先生的事情,大概已经能够确定。他跟苏老太公也有过几次谈话,大抵是老太公说说祖上的交情,叙叙家常,但老人家能够撑起这样一个大家族,自然也是个精明人物,大抵是看出了他最近的气质跟以前那个书呆子有些不同,才将时间放长了一点。

    他最近当然也没有刻意掩饰太多,非要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个傻书呆,日子还长,掩饰不是办法,他一直用着观光的心态来看着这一切。当然,从气质举止上大概能看出一部分的性格,但要就这样确定某某人如何如何,适合经商还是适合教书,或是这人是好人还是坏人,那就如同下围棋观人品一样,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要不作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如此持续一段时间,老太公观察得无聊了,大抵也会安排他去教书。

    挺好的。

    虽然上辈子并非什么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但来了这里,古文总是看得懂,他以前的身份也不是什么大儒,应该没人对他抱太高的期待,若要教书,保守一点就是让学生摇晃着脑袋每天背文章,也就勉强及格了,兴致好的时候拿点现代知识出来忽悠人也没什么问题,如此住在苏家,也算是名正言顺了。若是要离开,在一个人都不认识的现在,那是完全不用去想的,就算在现代,要过得好一点,都要有相当的关系,古代就尤其如此,哪怕曾经建立起那样巨大的商业帝国,他也不会认为自己到古代拿了几两银子就能“天下任我去得”,无论如何,苏家目前还是个最好的避风港。

    雨连续下了好几天,也就在家里呆了几天,偶尔看见对面小楼的三名主仆撑了油纸伞匆匆忙忙地出去,也能看见她们在雨里回来的身影,廊院阁楼,园林亭台,细雨潇潇,将白石青瓦冲刷得格外清澈,她们就从那边过来,或湖绿或白皙或淡红色的衣裙,这年头的仕女才是真正有仕女气质的,与现代经过包装的女人不同,无论如何表演,那些女人都有着烟火或铜臭的气息,这时候看了,才会觉得一切犹如水墨画中一样,她们从外面赶回来,避过了滴水的屋檐,在楼梯边轻拍着被打湿的衣物,随后上楼……到得天色夕暮,也有一盏盏的火光从延绵的院落间亮起来,深红、暗红色的光晕,有的固定了,有的游动着,黑夜间格外有着古代深宅大院的气息。

    当然,这本就是古代的深宅大院。

    五子棋上手简单,要精通也不难,小婵很快就学会了并且成为大师,在此后的几天里,宁毅再跟她下,就一直是输多赢少的局面,并且这种娱乐以极快的速度“传染”到了对面的小楼里,三天后的傍晚,宁毅点了油灯看书,小婵来看了好几次,确定他没有吩咐方才离开,宁毅和上书卷到廊道上走动的时候,便看见下方的院廊中,少女捧着围棋棋盘往对面小楼走的情景,随后与杏儿娟儿进了对面一楼的房间,灯光亮起来,便能看见三人在里面下棋的情景,偶尔便有剪影指手画脚,雀跃不已,小婵那丫头大概在叽叽喳喳地教两位姐妹方法。倒也不由得好笑。

    这大雨的天气持续了好些天方才停了。虽然之前跟小婵说不好再去秦淮河边看围棋,但自然是一句笑言,果然,这次过去那摆棋的秦姓老者便注意到了他,打个招呼。

    不久之后,这老人与朋友下完一局,笑着冲旁边观战的宁毅招手,先是将他与那对战的朋友做一番介绍,然后自然便是宁毅与那人的互相打招呼,基本的礼数到了之后,便让他也大概说说对方才那盘棋的看法,虽然不至于太认真,但每盘棋过后,若有妙手,棋友之间检讨或显摆一番那也是必要的,性质也就等同于下完后说几句“若我不这样就不会输……”之类的话。老人既然邀他参与,自然算是认可了他的围棋水准,随后便也做出了邀请。

    “宁公子可有兴趣,再来对弈一局?”

    宁毅笑着点头答应,一边收棋子,老人一边笑着说话。

    “这些日子下雨在家,曾与几位好友回忆当日的那局棋,宁公子颇多妙手,发人深思。为此老朽已心痒多日,今日雨停出门,公子果然来了,哈哈……”

    虽然那一天多少有些认为宁毅的下棋方法不够“君子”,但他毕竟也没有把这个太放在心上,反倒作为棋手来说,陡然看见这样新颖的下棋手法,时间越久,越在心中回忆、推演,越是有些“耿耿于怀”起来。就这样一边闲聊一边下了一局,老人却又是输了,宁毅与他稍稍做了一番推演,再下了一局,见天色不早方才回家。

    第二天继续过来,而没过多久,他将来的“工作”问题,也终于定下来了。

    七月初一全家人一块吃饭,苏老太公便问起了宁毅有关养伤的事情,随后提起书院有一位老师即将远行,询问宁毅愿不愿意去书院任教。老人家态度和蔼,但以他在家中的地位,话一出口,基本也就是定了,宁毅之前也有了心理准备,自然点头答应下来,随后老太公便叫来掌管家族中书院的老二苏仲堪,让他待之前的老师离开后便代为安排。

    距离那位老师离开还有一段时间,主要消磨时间的方法还是跑去下围棋,其余便是看书、练字、与小婵下五子棋之类的。如此又是一个多月下来,与苏家人的关系没什么大的发展,跟那秦淮河边街道上的一些人倒是熟悉了起来。

    这边街道风景还好,绿树成荫,但地处稍偏,没什么大的商铺,除了旁边的茶铺稍稍固定,早上也会有几个卖早点或是买菜的小贩过来,周围的房屋稀稀疏疏,一些沿河而建的房屋一头会伸出水面,如同河边的吊脚楼一般,偶尔看见有人下到河边洗衣取水之类的。

    秦姓的老者家境应该不错,是颇有学问的渊博之士,见多识广,说是古代学人迂腐,但这老人家倒并不是这样。绝不会满口之乎者也,也不会动辄圣人有云,说话、见事极懂变通,但若细细咀嚼,中心却是不离孔孟之道,这才是真正懂孔孟的人。

    孔孟之学若脱去为统治而变的那层外衣,核心的部分其实还是古人总结归纳的人生道理,哲学层面上许多东西都是放诸四海而皆准,宁毅跟这老人算是说得上话,偶尔闲聊倒也不必顾忌太多,这老人以前估计还做过官,这时老了,便每日里无聊出来摆棋摊。他家就住在附近,有个五十多岁的妻子,另外还有个大概三十多岁长得漂亮的小妾,偶尔会出来送午饭,宁毅便也见了两面。

    老人也有些固定的棋友,大抵也都是有学问的老者,有家境殷实的,也有看来两袖清风的,起先宁毅大都是坐在一旁看,后来便也渐渐能参与进去在检讨的时候说上几句。自然也会有人自持身份,对他一个小辈的说法做出批评的,譬如有个姓董的老者就对他那些不择手段的小技法做出过批评,他态度倨傲,宁毅也就懒得理他,跟这种老人家争辩原则上的东西最没意思。

    每日坐在那茶摊边,自然要吃些东西喝些茶,与那茶摊的老板一家倒也熟了。小婵无聊,偶尔会跟那茶摊老板的女儿坐在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最初一段时间那茶摊老板的女儿据说还有些害羞地打听过宁毅的背景,待知道宁毅是苏家赘婿的时候才露出了失望的神色。因为看起来,宁毅算是个家境很好的贵公子,每日可以带着个丫鬟到处走就是证明,而他能跟秦老说上话聊上天,偶尔还会说些旁人听不懂的东西,就证明他很有学问,如果能嫁给他……可惜是个入赘的。

    下棋的时候聊天,最初的时候自然还是在和谐友好的气氛下进行,两个星期以后便算是熟悉了,老人或许会觉得宁毅随口说的一些话发人深省,但当然也有觉得离经叛道的时候,这个算是风俗的不同。宁毅不拘小节,两人便一边下棋一边议论一番,一个月后,便又认真地说起了有关他身份的问题。

    宁毅对于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多少掩饰,之前也有说起来,老人只是“哦”地点了点头,那时候仅仅是当做新认识的棋友,这时候大家能聊得来,勉强算是个忘年之交后,再提起的意思自然便不一样了。

    “你这人倒也算是不学有术的,入赘的事情……真是可惜了……”

    宁毅对于经史子集并没有过多涉猎,死记硬背的功课不佳,不算科班出身。秦老在这方面算是个大儒,双方接触了这么久,自然便看出了这一点,因而给了个“不学有术”的评价,实际上已经是很高的赞誉了,宁毅却也是笑笑。

    “入赘也没什么不好的,你看我每天出来喝喝茶,下下棋,钱有小婵给,吃住待遇都不错,过些日子去当老师,教教一帮学生又没什么负担,我这人好吃懒做,已经很不错了。”

    话是这样说,但这年头赘婿的身份比一般人家正妻的身份都要低,妻子进门,过世后灵位可以摆进祠堂,赘婿连进祠堂的资格都没有,与小妾无异,真是做什么都被人低看几眼,基本已经断了一切追名逐利的道路,只能作为苏家的附属品打拼。宁毅前世阅尽铅华,但一般的年轻人哪有这样的心境,秦老大抵是见他有些才学,不免为之扼腕。

    “……何况,那苏家又是商人之家,商人逐利之余,虽也好名,但是便算你有才有识,功名利禄之事,怕是终究落不到你的身上了。”

    老人说这话,自是因为他看得深入,先且不论外界对一赘婿的态度,就算宁毅真有才学,苏家也不会希望他跑去应试中了功名。当初让他入赘过来,本就是见他是个书呆子,苏老太公是个重义之人,记着与宁毅长辈的约定,而宁毅也算是沾些文气,但不至于是真有多博学,入赘过来苏檀儿也能压得住,即便在宁毅的角度看来,以往的那个书呆子其实也是沾了光的,对苏家并无腹诽之意,便只是一笑置之。不过,听得老人家议论苏家是非,坐一旁无意间听到的小婵倒是涨红了脸,忍不住凑过来了。

    “老……老爷爷,姑爷到苏家之后,小姐可没亏待过姑爷呢,小姐是很好的人,以后也不会亏待姑爷的!”

    小丫头神情紧张,认真得一塌糊涂。她从小在苏檀儿的身边长大,情同姐妹,这时候不见得能听出老人说话背后的深意,只是大概知道老人家是在议论苏家的不是。一般的家庭主人跟外人交谈是小丫鬟大抵没有说话插嘴的余地,但赘婿身份特殊,有很给面子的,也有丫鬟都不屑一顾的,但小婵跟在苏檀儿身边,教养极好,自然不会是后者,只是紧张着小姐乃至于苏家的声誉,也不知鼓了多大勇气才说出这中带着反驳意思的话来,双手在身前握起小拳头,紧张兮兮。

    以往小婵总是安安静静地呆在旁边,乖巧懂事,秦老倒也已经习惯了这小丫鬟的存在,这时候微微愣了愣,宁毅那边望了小婵几眼,却已经笑了出来,举手落下一子。

    “哈哈,你这老头,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下可是得罪小婵了吧。你这话要是在苏家传出去,吃亏的可就是我了。”

    老人也笑了起来:“哈哈,失言了失言了,好教小婵姑娘知晓,老朽此言,并没有指责苏家的意思在其中,不过妄论他人家事,的确是老朽失言了,抱歉抱歉……”

    他豁达地向小婵道歉一番,小婵倒也不见得生气,只是认真,那紧张认真的表情直到与宁毅离开都没有褪去,甚至像是更浓了几分,一路上低着头跟在宁毅身后,本就娇小的身体似乎因为那沉默变得更小了一些,宁毅无奈地撇了撇嘴,回头安慰:“怎么了啊?还生气呢。”

    话还没说完,便见小婵肩膀一缩,小嘴一扁,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自眼中滚落出来了。

    事情似乎挺严重……宁毅愣了愣,随后放柔和了声音:“到底怎么了?”

    “小婵……”那小丫头哽咽一声,抬起头望着他,“小婵虽然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丫鬟,可也不会拿这种事情乱嚼舌根的,姑爷你说要是话会传开,那就是指小婵、指小婵……不本分……”

    小婵耸动肩膀,哽咽更甚,宁毅望她半晌,原本以为这小丫头一路上都为了那老头的说话在闷闷不乐,谁知道是为了自己的那句玩笑而感到委屈,随后也是忍不住失笑出声。

    “姑爷……你还……咕——”

    小丫头哽咽的话还没说完便漏了风,却是宁毅忽然伸出双手,掐住她的两边脸颊将她的脸拉成了一张大饼,这下子轮到小丫头愣在那儿了,两只眼睛都瞪得圆了,如同灯笼一般,眨了两下,宁毅放开她的脸,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了。”转身离开。

    过得片刻,小丫头跟了上来,一脸受到惊吓的样子,同时也是满脸的彤红色:“姑爷、姑爷,你……”她想要声讨宁毅方才的行为。事实上这事可大可小,之前几个月的时间里,两人算得上是朝夕相处,偶尔小婵帮忙他量衣服,更多的是穿衣服,身体的接触其实是有的,但那都算得上是无意间的触碰。

    宁毅来的这段历史基本已经走岔了路,但武朝与宋朝其实非常类似,虽然程朱理学没有丝毫不差的出现,然而到这时候,男女大防也已经颇多讲究了。小婵是个丫鬟,要服侍身边的人,不可能跟一般女子那样要求,若苏檀儿是嫁给宁毅,她作为三个丫鬟之一,以后是宁毅的侍寝小妾几乎是可以确定的事情,那就没什么问题,但现在宁毅是入赘到苏家,一切其实是苏檀儿说了算。

    赘婿毕竟身份地位低下,就民间来说,普遍认为稍稍有骨气或有坚持的男子都不会入赘,这也是因为许许多多的家庭中赘婿的地位其实与奴隶无异,多数女子的家人对于入赘的男子只当养个长工。当然,各家各户的情况多有不同,夫妻感情若好的,或是赘婿其实有些本事的,在家里自然也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这也并不出奇。

    在苏家,苏老太公惦记着前几辈的交情,对宁毅其实蛮照顾,家里人也就不会明着鄙视他。苏檀儿虽然曾经对这亲事表示过反抗,不过这时对待宁毅的态度也算得上平和。但即便是这样,或者以后两人的关系再有发展,成了真的夫妻,她日后会允许宁毅跟婵儿有亲密关系的可能性也不高。虽然三个丫鬟都是从小跟着苏檀儿,苏檀儿日后做事,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放开这三个家养的小丫头,但更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或许是将她们许配给某些忠心也比较有前途的下人,同时将她们一辈子留在苏家。

    当然这只是个随手的恶作剧,宁毅未必会想这么多,小丫头自然也想不到太复杂,但就算她不生气,毕竟还是有几分害羞,此时面红耳赤又气鼓鼓地冲上来,努力归纳着足以形容宁毅这登徒子行径的话语,最后也只是说道:“姑爷你、你欺负人!”

    “嗯。”宁毅点点头,耸了耸肩,“就欺负你了,你怎么滴吧?”

    “滴吧……”婵儿眨了眨眼睛,随后又生起气来,“又说婵儿听不懂的话……”

    “哈哈。”街道边,宁毅有些开心地笑了起来。

    刚刚到这里时,心情其实还是蛮阴郁的,不过最近无聊了这么久,阴郁的心情也就渐渐散开,感觉到古代就是欺负人来了,拿围棋欺负一下老学究,现在再欺负一下小丫头,其实蛮有趣的。

    如此一路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小婵在身后蹦蹦跳跳地跟着说话,起先还有些害羞,然后便碎碎念碎碎念地说到其它方面的琐事上去了,一路走到距离苏家不远的相对繁荣的街道时,倒是有一个人陡然走过来打招呼,将两人拦住了。

    苏家家人众多,每日从这边回来,也常常会遇上一些苏家人,有愿意跟宁毅打招呼的,也有不屑跟他说话的,少数的时候还会遇上苏檀儿从这边回去,因为街道旁就有一家苏氏布行。此时那男子正是从苏家的布行出来,年纪也是二十出头,拿着一柄折扇,风流才子的模样,远远的哈哈一拱手:“宁兄,真巧。”随后带着两名小厮走过来了。

    估计是以前这身体的主人认识的人,这时候宁毅却认不出来。疑惑中目光一扫,却见苏檀儿的马车也停在不远处的道旁,布行当中有一颗小脑袋晃了晃,朝这边看一眼,旋即又跑到里面去了,那是跟着苏檀儿的杏儿,看见了宁毅与婵儿,于是跑去叫苏檀儿出来。

    那男子笑着逐渐走近,宁毅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应付这种事情非常简单,正准备笑着打招呼,身后的婵儿拉了拉他的衣角:“姑爷,那是大川布行的薛公子。”言语之中,微微有些心神不宁。

    宁毅反应过来,人虽然没见过,但这人倒的确是听过了。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装作失忆,对于之前自己的身份问题,打听过一些,总归是一段简单的人生,但苏家人例如婵儿杏儿说起来的时候,总有些避讳的地方,例如成亲那天晚上苏檀儿跑掉的事情,他被人敲了一板砖的事情。

    但就算避讳,几个月下来,宁毅对该知道的东西也是已经知道,当初偷偷摸摸拿板砖敲这一下的,应该就是眼前这大川布行的薛进吧,小婵此时心神不宁,估计也是害怕宁毅生气,做出什么事情来反而吃了亏。

    不过宁毅哪里会把什么复杂的表情摆到脸上,这时候之事笑着点了点头:“哦,薛公子吗,你好。”

    他笑容自然,态度平和,对面的薛进倒是微微愣了愣,望望身边的两名跟班,随后又笑起来:“听说宁兄在成亲那日不慎受伤,竟然有些失忆。小弟那日原本也在,因为有事提前离开,后来抽不出空,倒是未曾前去探望,怎么……真有失忆之事?宁兄莫非真的记不起小弟了?”

    对面,宁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带着诚恳的、浓浓的歉意,露出赔罪的笑容:“以前的事情,真是……呵,薛兄见谅、见谅……”

    薛进带着复杂的目光狐疑地瞪他,这时候,对面的店门口,苏檀儿也已经皱着眉头赶出来了。

第四章 没关系的人

    街道上行人来往,苏檀儿带着娟儿与杏儿,宁毅带着婵儿,薛进则带着两名小厮,正在友好地交谈着。

    江宁一带经济繁荣,织造业发达,在这方面,附近最大的三家布行分别是苏氏布行,薛家的大川布行以及作为行首的乌氏布行,薛进这次过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跟苏檀儿谈论在淮南一带一笔生意的合作事项。不过苏檀儿这时候在苏家还只做着小部分的管理,江宁以外的大部分生意还是二叔与三叔在负责,于是让薛进找二叔苏仲堪谈这件事,而薛进则表示有熟悉人在比较好说话,几日之后设宴与苏仲堪谈生意的时候,希望苏檀儿能一起过来云云……话是这样说啦。

    薛进对苏家的苏檀儿一直有意思,大家老早就知道,曾经薛家也对苏家提过亲,但一来苏老太公对这薛进不怎么喜欢,二来苏家这一代人才凋零,也不打算把苏檀儿直接嫁出去,再者双方毕竟是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亲事未成,成亲那日苏檀儿又跑掉了,薛进抓住混乱的机会,偷偷摸摸的一板砖把宁毅给砸晕跑掉,由于没有有力的证人,这狗屁倒灶的事情追究起来也很复杂,到最后终于还是不了了之。

    事情过了这么久,又有苏檀儿逃婚的事情,这时候薛进又跑来找苏檀儿,自然还是不死心。尽管苏檀儿这时候已为他人妇,不可能再嫁到薛家,但苏檀儿美丽聪慧又有本事,认为自己有两把刷子的男人就喜欢征服这样的女人,倒是想不到看见了一路回家的宁毅,他虽然之前砸了宁毅一砖,但对这书呆子实在没放在眼里,于是跑过来主动打招呼,准备让宁毅憋屈一番。

    苏檀儿跟着出来自然也是因为知道薛进的想法。她对宁毅的感觉其实简单,不讨厌,而且对方已经是自己的丈夫,没办法了,总归来说还是认为宁毅跟自己是绑在一起的。薛进这人没什么大的本事,跟苏家那帮二世祖三世祖没什么两样,她是讨厌的,但无论如何,有薛家的后台,就得生意归生意,个人好恶放一边。

    这时候得到杏儿传讯,苏檀儿匆匆出来,毕竟害怕宁毅书生意气,经不起挑衅,跟对方起什么冲突,真冲突起来到最后势必变成苏、薛两家的事情,她对宁毅的感情可还远远没到愿意拿家族利益来为了丈夫出气的程度。可是不管也不行,这是她相公,起了冲突不管就是水性杨花,若是冲突未起,要劝解也很难拿捏。虽然这几个月下来跟宁毅相处和谐,但男人啊,最在乎的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彼此还不算熟悉,自己若是让他稍稍退让,谁知道他会不会认为自己跟薛进有点什么,以致心生芥蒂。她希望事情能做到完美,即便宁毅是入赘过来,她也希望日后能尽量避免家宅不宁什么的,当下一阵头痛。

    谁知道赶出来,才发现宁毅正态度自然地跟对方讨论着失忆的事情,看起来真像是连薛进这个名字都完全没有感觉了……莫非这几个月来,真的没人在他面前一丝一毫的提起这件事?她有些疑惑地将话题拉开,不一会儿与那薛进告辞,带着宁毅与几个丫鬟上了马车。

    “对了,中秋节秦淮赏灯,濮园诗会大家可携家眷前往,听说宁兄饱学,不知可会与檀儿妹子一同参加吗?”

    眼见两人离去,薛进在这边笑着大声问道,此时已是八月初,中秋将至,秦淮河上节目无数,有只许单身男人参加的,也有多是女性参加的,濮园诗会在以往名气较大。无论在哪个年代,满足温饱之后附庸一下风雅总是常态,说是诗会,各种表演节目自然也多,苏檀儿往年就常常参加,这时候却是放下了马车的帘子:“再说吧。”

    “啧、再说……”望着马车离去,薛进在这边磨了磨牙,随即又疑惑起来,望着旁边的跟班:“你们说那姓宁的到底是装的还是真失忆了?不会装得这么像吧!”纳闷不已。

    他原本就是想刻意的提醒宁毅“我打了你,你拿我没辙”,甚至还故意说了“最近竟有人造谣说是小弟当日袭击宁兄,宁兄不会相信吧?”这样的话,就是为了让对方生气,谁知宁毅言语诚恳平和,也看不出半点死撑的样子,他俨然一拳打在了空处,迷惑之余,感觉自己演了这么久对方作为观众一点预期应有的反应都没,有些难受。

    此时在那马车当中,苏檀儿也正有些疑惑地望着对面的宁毅,这时在马车里主要说话的是三个丫鬟,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那薛公子多么坏多么无礼之类的,虽然表面上一句话也没涉及苏檀儿,但实际听起来,却是在旁敲侧击地烘托着一个主题:“小姐跟那人可没关系哦。”宁毅偶尔也笑着插进话去。

    实际上在他的心中只是觉得这三个丫头的行为可爱,乖巧懂事,若是现代社会,这种年纪的小丫头不知道要任性成什么程度,过得片刻,只听苏檀儿问道:“相公……真是忘了那薛进了么?”

    宁毅点点头:“倒真是不记得了。”

    “但是……总听说了吧……”

    苏檀儿疑惑地盯着他,他回头看了一眼,两人对望片刻:“呃,娘子难道希望我刚才打他一顿?”

    苏檀儿望着他的眼睛眨了几下,随后渐渐的笑了出来,不同于之前模式化的微笑,这笑容灿烂中带着一点放下心来的轻松感,自己这相公果然还是懂得这些人情世故的,但这样想着,心底又微微有些失落,她不会喜欢纯粹的书呆子,也不会喜欢真正有心机的人,只是如今大家还算不上熟悉,这些事情倒也看不太清楚。

    马车驶过接近苏家大门的一座小桥,苏檀儿朝外面看了看:“这样的话……中秋濮园诗会,相公想去吗?”

    “诗词的话,不太会啊。”

    “倒也不用太会,就去看些表演,赏赏花灯而已。”

    苏檀儿说完,旁边的娟儿拼命点头:“是啊是啊,姑爷,好多表演的呢。”

    杏儿在一旁附和:“灯也很好看,而且还有漂亮的烟花……”

    “说不定绮兰小姐也会去表演呢……”

    “听唱歌……”

    三个丫鬟叽叽喳喳地说着灯会上的节目,这年头娱乐缺乏,她们显然对这样的事情很期待,宁毅笑着点头:“嗯,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候大家一起去看看吧。”

    中秋节还有十余天才到,过了几天,苏仲堪过来通知他,让他去距离苏家不远的豫山书院报到,准备开始当个悠闲的教书先生了。

第五章 投河的母鸡

    秋日的清晨,东方的天气刚刚露出微微的光芒,乳白的雾气浮动在古老的城市当中,秦淮河上画舫缓缓行驶,掩映在一片一片的浓雾间,犹如浮于天际的玉宇琼宫。

    深秋的浓雾中,宁毅一边哼歌一边沿秦淮河边的道路奔跑着,每天早晨这样的锻炼项目已经固定下来,反正对他来说时间有的是,一路前行,道路两旁砖木结构的古朴建筑时多时少,各种各样的树木,秦淮河上画舫漂流,偶尔看见船工或是疲倦的烟花女子出现在船头。

    这个时间段,是江宁城新陈代谢最为有趣的一段时间,一夜的纷扰与繁华已然散尽,新的活力才刚刚开始,外面的城门已经开了,进门赶早集的菜农或小贩陆陆续续地进来,去往一个个的集市,能够遇上的人不多,但总归都给人绿色和活力的感觉。偶尔也能看见一脸疲倦、匆匆忙忙行走路边甚至衣冠不整的人,多半是在哪个青楼过了夜,白日有事于是赶早离开的,十拿九稳。店铺开了小半,乞丐们还没有起来。

    幸福往往来自于不幸福,繁华也总是来源于对比,对于见识过现代大城市的宁毅来说,江宁再繁华也不过是那么回事。但这些事情无需较真,总归那古朴自然的味道是真实的,生活在这里的,也总归是一些容易满足的人,收获够温饱,便能够笑逐颜开。

    宁毅偶尔也跟秦老谈起这些事情,江宁算是很好的城池了,但实际上也是乞丐到处走,成群结队,卖儿卖女的现象也不鲜见,当然这里富户也多,若能将孩子卖进某个不错的府第当了小子丫鬟,日后可不虞温饱,算是祖上积了德。托赖秦淮河一带烟花之地盛行,漂亮的穷苦女孩儿便也多了一道去处,将来若能学得诗文唱曲,老鸨也能经营有道的,或能卖艺不卖身成为名妓,运气再好一点就有可能嫁入某个大宅富户当小妾。但绝大多数运气不好的,也只能一辈子卖身,到得年老色衰时老鸨心善,放人自由,好在这等地方多了,便能形成规矩,若能守规矩,也总能不好不坏地挨过这一世,当然这里好坏也是相对而言,老了的妓女若是无钱,妓寨大多也会收留着做点打杂洒扫的事情过完之后的年月,不会直接扔出去。相处久了,这点良心和福利还是有的,若不是在江宁、扬州这样的城市,那便连这些东西都无法保证。

    也有养瘦马的,后世扬州瘦马天下闻名,是自明朝开始,但实际上这时也有类似的行当了,规模不大,但总归是与烟花之地伴生的一项投资,作为瘦马养着的女孩儿比一般卖身妓寨的女孩命好,以后有盼头,因为她们至少能有机会学琴棋书画诗词唱曲,日后也更可能跻身名妓之流。

    每到汛期总会有灾民过来,年景好一点就少,但总是有,若年景不好,例如每几年就一次黄河泛滥或是其余的天灾人祸,城里总会紧张一段时间,让军队把守了城门,不许灾民入城,知府召集了富商商议,实际上便是发动捐款,大家七拼八凑放粥施饭……冬日里总会冻死人,也是看年景,年景好死得少,若是不好那便不言而喻了,乞丐难过冬,如果下了雪,第二天总会看见抱在一起被冻死的,屡见不鲜。

    这些事情见得多了就会习惯,不过秦老偶尔也会说:“这不是好年岁啊。”好年岁也是有的,武朝最初的那些年月,算得上歌舞升平,武恒帝、武惠宗雄才大略云云,宁毅听了总有些头昏,但任何朝代都会有些歌舞升平的年岁的。这时候的武朝与北宋末期非常类似,离了江南这片相对富庶的地方,好几拨农民势力正在造反,强人土匪绝不少见,北方由完颜氏统治的名为大辽的国家数次犯边,犯边就议和,犯边就议和,前几年签了合约,彼此称为兄弟之邦,当然辽兄武弟,就算签了仍然还在打,小规模的犯边未曾停过。,

    宁毅不为这个担心,靖康之耻还没来呢,虽然皇帝不同如果发生了也肯定不同,皇上也还没把首都迁到江宁来,这个国家国力还是有,如果要打,总能支撑着打下去,就算迁了都,把武朝代入南宋模式,南宋不也支撑了好长一段时间么,金国再打来,自己应该已经过完这一辈子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可见南宋——呃,貌似不是说南宋的,宁毅心中想了想,没什么结果,于是抛到一边——管它呢,反正南宋的生活的确过得去。

    他没有拯救中华民族或是到了古代就建立什么千秋功业的想法,早已累了,像是卸下了热血的担子,诸多不公诸多黑暗也早已见惯,现代社会也黑暗,就算世人悲苦,也引不起他的同情和共鸣——不是没有,而是不够。至于当皇帝之类的千秋功业,只能活六十年的人想着一百二十年的事情纯属幼稚。不过话说回来,另一些无聊的时候,譬如说刚刚跑完步浑身出汗站在相对僻静的秦淮河河湾边休息,宁毅倒也会不负责任地想些若在旁人看来会稍微积极点的事。

    譬如真要做些事情,赘婿的身份其实就很麻烦,但问题不大,这年头商机处处。吃菜没味精,味精的制法他多少知道,想来简单但实际上有些复杂,不过花个一年左右的时间大抵可能量产,再集合一些新菜式、现代烹饪理念弄个美食城,多少总能赚一笔。

    这年头没音乐,每一个在可以无限下载各种音乐每天可以无限听过去的世界里生活过的人多少都能想象到底有多无聊,那些青楼的表演未必好看,名妓唱歌未必好听,可如果你完全听不到,忽然听一首稍微达标的自然会觉得有如天籁,如果能弄个娱乐城什么的大有可为,歌曲啊舞蹈啊各种玩法,现代歌曲的歌词大抵不能用,但曲调唱腔本土化一番还是没问题的,含蓄一点的、符合这时风格的舞蹈理念,或者是抄些诗词出来让人唱。

    他也是无聊得久了才老想着吃喝玩乐的事情。

    至于脱离吃喝玩乐,花几十年的时间弄出枪炮给一个工业革命打下基础,造个反当个皇帝让两百年后的人可以坐上飞机什么之类的事情,无论如何自己享受不到,想想真是太傻了,不如开美食城和娱乐城来的有意义。

    晨风微凉,他这时站在石头垒成的河湾边,一边将石子往水里扔,一边在脑子里转着这些主意。

    其实暂时来说,这些也没法弄。

    入赘苏家的人,开青楼基本没想法了,可以先往后放放。苏家开布行,自己要弄家酒馆,也麻烦,譬如说,可以先给苏家的布行出几个点子,证明一下自己的价值,然后……喔,然后自己就会被发配到布行当掌柜什么的,再多证明一下,结果又变成上辈子一样的职业,接着自己可以动用资金开一家酒馆,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下,告诉他们这个很有赚头,再接下来,需要找人弄一系列的设备,开动脑筋做各种试验,弄出流水线,而这样做的理由,仅仅是因为自己很怀念每顿饭里放不到一克的味精,这不是蛋疼么……

    口中轻哼着蓝色的加勒比海的旋律,宁毅不禁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笑了出来。做起来可能没这么麻烦,但想起来就是觉得很有趣,倒不如直接买个几百斤海带熬了晒结晶,不过海带好买,但如果做这方面的实验,一方面他们会说自己浪费,另一方面,也许会有人告诉自己君子远庖厨……

    蓝色的加勒比海哼了个开头,后面的忘记了,于是变成《两只老虎》,哼到第二遍“两只老虎跑得快”时,后面的道路上传来了鸡叫声。

    “哥哥哥哥哥哥……”

    “咯咯咯咯咯咯……”

    两种声音,一种是女人的,一种是母鸡的。回头看看,若隐若现的雾气中,一只母鸡正在那边的道路和树木间没命乱跑,随后一名穿灰白布裙的女子也出现了,手上拿了一把菜刀,锲而不舍的追杀那只母鸡,一人一鸡就在雾气里拼命打转,时隐时现。,

    宁毅站在河边的树下,托着下巴看着这一幕。

    理论上来说学鸡叫是要给鸡以安全感,诱惑它过来,可现在母鸡都被吓成这样了,再叫哥哥有什么用,叫姐姐也没用啊。

    心中如此想着,看了这人鸡大战一会儿,就在他觉得那女人身材不错的时候,母鸡陡然一转方向,朝这边飞奔过来了,冲过宁毅身边,果断投河。

    那女人也是一脸焦急地紧跟而来,原本晨雾很浓,宁毅站在一棵树下就不怎么起眼,那女子应该没注意旁边的人,眼见前方就是河岸,她一菜刀就劈了下去,这一刀很用力,女子口中还发出了“哼”的一声,但根本没有劈到,反倒是菜刀脱了手,哗的飞进水里。

    宁毅被这一刀的果决气势吓了一跳,随后才发现女子的身体已经前倾出去,手臂挥舞着就要往河里掉,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喂!”伸手一抓,抓住了女子的一只手,女子一回身,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抓过来,宁毅手上正要用力将她拉回来,脚下的石块一松……

    “啊—咕—”短促的惊呼声。

    砰——

    然后是激烈的扑水声,扑啦啦扑啦啦,浓雾下的河面上一阵翻腾。

    宁毅上辈子水性还是不错的,可惜水性这东西带不过来。这具身体原本就是文弱书生,水性也不怎么行,体质弱之前还受了伤,虽然宁毅调理了几个月,又进行了锻炼,但几个月的时间提升终究有限,那女子似乎水性也不怎么好,两人在不算非常深的水中拼命折腾,宁毅好几次镇定下来想要说话都被对方拉进了水中。

    “你……咕噜噜……”

    “喂……咕噜噜咕噜噜……”

    “别……咕噜噜咕噜噜咕噜噜……”

    据说很多水性好的见义勇为者都是被慌张的溺水者连累而同归于尽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宁毅才在几十米外河岸边的阶梯上拖着那女人爬了上来,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趴在岸边吐了好几口水才缓过来,然后去看被救的女人,女子已经喝饱了水晕过去,没了动静。

    “喂!”宁毅在那女人的脸上拍了好几下,那女人长发如水藻,看来凄凉无比,没有反应。

    “三藕浮碧池……你住在秦淮河边不会水啊你……”宁毅有些无奈地叹了几口气,随后将女子的身体摆平,开始按照以前学过的步骤做急救。

    就算对方是女人,这急救也未必是什么美差,又不是什么泳装美女,此时这女人身上皱巴巴的,看一头乱发就像是传说中溺毙的水鬼一般,狼狈不堪。宁毅心中焦急,做了连续做了几次胸外按压,让她吐出好些水,然后去拍她的脸,发现仍旧没反应,捏住对方的双颊做起人工呼吸来。

    做了好一阵,那女子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宁毅正要俯下身去,脸上啪的一巴掌响起来,晨风中这耳光清脆无比。那女子带着哭腔,嗓音凄凉:“登徒子,你……咳……你干什么……”抱住胸口拼命后退,她此时全身衣裙贴在肢体上,修长的双腿在地上蹬着,凄凉单薄,到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感觉。

    如果这时有其他行人路过,说不定得因为这一幕将宁毅给打上一顿。

    “就知道是这样……”宁毅偏着头好一阵,垮下肩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随后坐到后方的路面上。两人在河边大眼瞪小眼好一阵,宁毅抬了抬手:“没事了吧?”

    女子瞪着他,不说话。

    “没事就行了。”自顾自地做了回答,用力从地上爬起来,宁毅撇撇嘴,转身往来的方向走去,凉风吹来,真是好冷。

    后方,那女子也是缩着身子坐在那儿,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逐渐在了道路的那头……

    那女人真可怜,丢了母鸡又折刀,一边浑身湿透地往回走,宁毅一边幸灾乐祸地想着。这种情况下吹冷风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过,想到别人更可怜,他的痛苦就稍稍减弱了一些。

    对于小事,他一向有自己豁达的方式,既然事情无法改变,也就只好用这样的方法,暂时让自己开心一些了。

第六章 秦老

    按照宁毅之前的计划,原本是打算在外面跑一圈之后直接去豫山书院的,此时已然全身湿透,便只好折回去换衣服。这时已经是农历八月上旬,浑身湿透之后要一路回家感觉并不好受,身体的素质也不见得提升了多少,估计明天就得感冒,好在走出不远,倒是遇上了认识的人,那是见过了几面的秦老家的小妾。

    宁毅出门锻炼,选择的自然不会是通往闹市的方向,他最为熟悉的,当然也是常常过来与秦老下棋的这片街道。秦老的小妾名为芸娘,三十多岁,早年也是风尘女子,不过并无烟视媚行之像,宁毅几次见到也是她给秦老送去午饭,容止端庄大方,交谈之中还能跟秦老说几句诗文。这时候在路上遇见,那芸娘一身素衣荆钗的农妇打扮,手上提了一只藤篮,里面是些刚刚在附近地里摘下的新鲜蔬果,看见宁毅,一脸讶然。

    稍稍打过招呼之后,芸娘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情,宁毅指指不远处的秦淮河:“掉河里了。”那芸娘微微笑笑,随后倒也不再多问,只是让宁毅随她往一旁的宅子过去:“秋日风大,公子就这样走回去,明日怕是要染了风寒了,宁公子既是老爷好友,勿要客气。老爷此时也在家……哦,昨日还说起公子这几日未去下棋呢。”

    宁毅与那秦老在附近的街道上下棋,只知道对方住在这边,但具体在哪却还没有来过。这时候随芸娘进门,便在客厅见到了正拿着一卷古简在看的老人。他此时的神态严肃认真,甚至隐隐透着一股权威般的威严,与在河边摆棋摊时的神态颇有不同,见有人进来,抬头眯着眼睛看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似是有些哑然失笑的样子,芸娘笑着走过去,还没说话,他便点了点头,毕竟眼下最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的确是一目了然。

    “让小虹准备热水,芸娘,你去将大郎的衣服拿一套出来……哈哈,立恒小友,你这却是怎么回事?”

    正事安排完,老人方才大笑起来,笑声之中有着如下棋时得了妙手一般的幸灾乐祸,事实上这些时日下棋,也算得上熟稔了,平日里老人常常不客气地叫他立恒小子,大抵是见他狼狈,才笑着称小友,表情却也是颇为开心。宁毅便也无奈地苦笑着,摊了摊手,毕竟对方小妾在场,他也不可能随意地说:“你这老头幸灾乐祸。”

    与江宁城里称得上占地广阔的苏家大院相比,秦家的宅子不算大,富贵程度自然也比不上,但也能算是不错的富裕家庭了,前前后后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人感觉充实,充满书香气与生活气的宅子,有一种让人觉得踏实的底蕴。虽然早晨芸娘是亲自出去摘取蔬果,但其实这个家里也有几名丫鬟与下人,养得起好几名仆人的家庭,在经济上总归还是不错的。

    秦老的原配是个相当平易与和气的妇人,以前是农妇出身,但并没有普通农妇那种小气或刻薄的性格,如今五十多岁的年纪,平日里操持这个家,侍弄些瓜果,方才宁毅见到芸娘摘取瓜果出来的那个废园,便是由秦夫人领着家里人亲手开垦出来,秦老本人大概也是动过手的。或许也是这样的性情,才能将这个家打理得如此井井有条,秦夫人与芸娘的感情也好,这样的夫妻三人,大概算得上一夫多妻制之下的模范家庭了。

    待到宁毅洗过热水澡,换上新衣服出来,秦夫人上下打量着他的装扮,甚是喜欢:“老爷,宁公子穿上这身衣衫,倒是与大郎有几分相似。”宁毅看看那衣服,的确是年轻人的样式,布料也新,想来是秦老儿子的衣服。老人有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听夫人这样说,秦老点点头,随后才问起宁毅为何坠河,宁毅将之前发生的倒霉事情说出来,老人又是一番大笑。

    “你这小子,污人清白,真是可恶。”

    “这话就太倒打一耙了啊……”

    “哈哈……不过……倒打一耙?这句可有什么典故么?”

    “……”跟有学问的人说话也不好,有事没事问典故,下棋的时候宁毅倒是笑着解释一番,这时只道:“说来话长。”不一会儿,那秦夫人准备好了早餐,与芸娘一同招呼着秦老与宁毅过去,席间聊起宁毅在豫山书院最初的这几天课程感受,在秦老来说,宁毅再教书上纯属菜鸟,自然免不了笑骂几句宁毅误人子弟,随后又聊到中秋节的事情上去。

    “濮园诗会么……濮家那六船连舫,有趣倒还是蛮有趣的,不过前去之人大抵倒是无甚诗才,若说令众多才子趋之若鹜的,终究还是潘家的止水诗会……”

    “喔,才子……很有才的那种么?”

    “哈哈,大才小才到底怎么看,那可难说得紧了,诗才总是有些的,每年中秋诗会,止水书院那边总归有几首好诗词出来。潘家三代翰林,若是身有才学欲求闻达的,也总是愿意走走那边的门路……”

    秦淮中秋夜,才子斗文佳人斗唱,大大小小的诗会也有许多,往往各个诗会之间也有些隐形的比斗,那个诗会当中出了好的诗作,另一个诗会又出了更好的,往往在这一夜被炒得沸沸扬扬,并且在之后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里传为佳话。这其中自然也有各个商户、甚至官府之类幕后推手的炒作之功,但无论如何,秦淮河的名声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被烘托起来的。

    濮园诗会与止水诗会算是这一晚影响最大的几个诗会之一,濮园诗会虽称濮园,实际上是由六艘大船连成一艘,一整晚在秦淮河上漂流,饮酒吟诗看烟花以及河流两旁的灯火,船上也会有各种表演。

    濮家本是富商,但商人地位低下,有钱之后想要往文人的方向靠,可惜这样的事情不会是几年或者十几年就能办到的事情,他家族甚大,这几年倒也出过几个有些才华的文人,比苏家稍好些,只是如今在世人眼中仍旧算不得什么书香门第,濮园诗会在秦淮河上以盛大、奢华、热闹著称,但前去参加的也多半是与濮家类似的有商贾背景或联系的人,例如薛进例如苏檀儿,凑凑热闹,若有自诩文人的作作诗,另一半则是用来拉关系谈生意,诗作质量良莠不齐,它是最奢华的诗会,但与最顶端的几个诗会在文气上却是没法比的。

    止水诗会则是秦淮一带真正顶尖的才子聚会,主办诗会的潘家是真正的书香世家,三代翰林,这一代潘明臣作为翰林学士的同时也兼礼部侍郎,他家开的诗会,向来为众多有心求取功名的学子趋之若鹜,当然,真想要获得参加诗会的资格,本身也得有一定的才学或者足够的关系背景才行,除了一些早有名声的才子能获得邀请,每年中秋节前,也有不少才子到潘府投送名帖,送上自己的诗作以求能获得青睐的。而在这之外,许多的青楼名妓也都以受邀参加止水诗会为荣,这与濮园诗会每年砸下重金请人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

    “既然准备了要去参加,立恒小友可有准备什么诗作么,潘家那边也有几个棋友,你若有意,倒可以去要张请柬来。”

    秦老说完,望着桌子对面的宁毅,宁毅倒是笑着摇了摇头:“不懂诗词,纯粹去濮园看看热闹。”

    他拒绝得轻描淡写,秦老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吃完早餐,外间日头已高,宁毅也得告辞去往豫山书院了,待送他到门口目送他远去之后,芸娘才在秦老身边笑着问道:“老爷,这宁公子莫非真不懂诗词?”

    “小芸儿你说呢?”

    芸娘眨眨眼睛:“骗人的?”

    “呵呵,他到底会不会,我可也是弄不明白,若是最初那几日他这般说出来,我倒是信的。现在嘛,那就难说了。”秦老摇头笑了笑,“我这一生阅人甚多,或沽名钓誉或真有才学的年轻人也都有见识过,真有学问的,有的依孔孟之道平和中正,谦和有礼,或也有剑走偏锋的狂生,行事张扬,风流不羁,但倒也真有才华,每每让人惊艳不已。可不管怎样说来,这些也都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但只有这宁家小子,着实让人看不懂他的想法。”

    “初时与他下棋,觉得他剑走偏锋,每有咄咄逼人之举,但总也能引人思考,只以为是个性格张扬、才思敏捷的少年人,说起话来倒也是不涉太多。可下得久了,才发现他的棋路可正可奇,竟是完全不被规条所束缚,闲聊一段时间,也觉得这宁家小子虽然说话随意,但内里却是平和冲淡,偶有发人深省的说法,听来新奇,其实却也不离大道。”

    “记得前几日说起他要去学堂教书,他随口提过几句,教书不是教人如何去做,应该是教人为何去做,古圣先贤著书立说,最主要的也只是说这人情世故、天地人心运行的至理,明白这些东西之后再知道该如何去做,那才是真正的读书人。他当时说得随意,若在那些浅薄之人听来,怕是要扣他一个狂生的帽子,不过……道理,的确就是这个道理。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再能回到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那才是读懂了书。嗯,他这话勿要多传,否则怕是要给人带来点麻烦。”

    “妾身知道的。”

    “相交时日尚短,真要下太高的结论倒也还早,不过下棋之时他也说过几句应景的诗句,那诗句甚好,我之前却从未听过,若只论诗词,说他这人不懂,呵,我倒是不信的。”

    秦老转身往回走,芸娘跟上去:“那宁公子为何要一直韬光养晦呢,不论如何……”

    “因此是看不懂啊,不过有一点却是明白的。”说起这个,秦老微微皱眉,随后又摇了摇头,轻声叹息,“如小芸你说的这样,有的年轻人,纵然身有才学,或可韬光养晦,或可刻意藏拙,能耐得住寂寞,忍一时诱惑。这些也都是希望将来能有更多成绩,有朝一日鱼跃龙门飞黄腾达,可是啊,任何这类的人物,他们都不可能在成名立业之前入赘一商贾之家为婿。古往今来,为一赘婿者,能建功立业的有几人?唉,他若真有大才,就真的是可惜了……”

    提及这个,秦老仍旧觉得有些惋惜,男人有功名利禄的心思或者说有野心才是正常的,以这些日子的接触来看,哪怕这宁毅有一点野心,他也不至于入赘到商贾之家。这时候民智未开,未接受教育的人与读过书受过教育的士人的区别是非常容易就能看出来的。先不说他是不是真的有才,单说有这种谈吐气度的人,随便干点什么都不至于饿死,又何必跑去入赘?

第七章 豫山书院

    就在秦老认为他多半有几分才干,为着他这中入赘商贾之家的人穷志短的行为感到惋惜的时候,宁毅已经迎着清晨的日光进入豫山书院,为着一整个上午的时间陪一帮孩子学《论语》而开始做准备了。

    豫山书院并没有开在一个叫豫山的地方,这是苏家私办的学堂,当然也会收稍有点关系的外人,但学堂并不算大,主要是过来学的人不多,而豫山,则是苏氏老家的一座山名。

    豫山书院开在距离苏氏大宅不远的一条街道上,不是商铺密集的街道,因此环境还算清幽,灰瓦白墙的围起来,一小片竹林,请某个大儒书写的“豫山书院”的牌子挂起来,还是有几分书香氛围的。

    书院目前一共四十九名学员,老师七名,其中包括书院的山长苏崇华,就比例而言师资力量可谓雄厚,苏崇华本身就是苏家人,早年中过举人,当过几年官,可惜无甚建树,甚至有传言说他犯过事,另外也有两位是高薪聘请的有过为官经验的老者。除了老师跟学生,此外还有厨娘、杂役之类的下人数名。

    苏家对这书院是花了大功夫的,可惜或者是这些老师都不甚靠谱,或者是这帮学生恰巧都资质愚钝,书院一直没出什么成绩,之前培养出来的一些学生在发觉科举无望之后大抵都进入了苏家的商铺任职,因此这书院的性质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技术学院。若是家中真存了让孩子走科举当官这条路的,那么他们多半会让孩子在十二岁之前转去更好的学院。

    宁毅在这里已经任教三天,苏崇华对他不错,并不会因为他是入赘身份而刁难他什么的,在社会上打拼许久都已经是成了精的人没必要做这种无聊的事情。考虑到宁毅其实没什么才学——大家都这样说——因此让他执教的是刚刚启蒙不久的十多个孩子,这群孩子一共十六名,年龄在六岁到十二岁之间,其中甚至还有两名梳着辫子的小姑娘,都是苏家的亲戚,让她们识些字。之前的老师教完孝经,开始教论语,宁毅每天固定教导他们一个上午,下午宽松一点,礼、乐、射、御、算学之类的,主要是算学,其余全看老师的心情和能力。

    如果在更好更正规的学校,这些东西会更规范一些,也会更加细化,但豫山书院显然没这个条件。就宁毅来说,教授论语其实相当简单,他固然没办法将论语背一遍或是说出某一句大概在什么地方,但如果只要求会读以及做出简单解释,那就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情,任何一个受过高中教育的现代人花点时间或许都能给《论语》做一番似是而非的解释,当然,是用白话文。

    尽管在古代,真正的大儒研究四书五经还是相当深刻的,要高深的就特别高深,或许一个名妓写的古文都能让现代教授汗颜。不过,大多数读书人没有机会接受太过高深的教育,他们或许看完论语之后连一本孟子都找不到,但教师的最低标准很简单,说白了,能教人识字就行,宁毅的前任就是这样的,他教一帮孩子摇头晃脑的读,兴之所至,会对文中的意思做一番最基本的讲解,没过一段时间,要求学生严格背诵或是默写一段,这就是考试,考不出来的,打手板。

    事情很简单嘛!宁毅并不打算修改太多,前面一个时辰,他让一帮学生摇头晃脑地诵读论语——其实读书一直不停地读上两个小时让宁毅觉得很痛苦,不过反正这帮孩子都习惯了,接下来两个小时,宁毅用前半段开始讲解一篇的内容,然后旁征博引随口乱侃,说点故事,说点实事,也算是给这帮孩子放松一下。

    这帮孩子很好教。虽然仅是区区三天的时间,宁毅已经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课堂上那股惟师惟上的感觉,眼下的这帮孩子毫无个性可言,不耍个性的孩子最可爱了,他们珍惜读书的机会,不调皮不中二,出点小事你把人孩子屁股打肿人家也觉得理所当然的,简直是老师的天堂,宁毅教得非常舒心,不过区区三天,每天讲点经义讲点故事这帮孩子就满足得不得了,而讲述这些东西,宁毅甚至都不用准备教案什么的,随性而走就行。

    这天开始讲解论语中有关“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一段,从财富的获得方法讲到为商之道,中间夹杂一些“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之类的说法与解释。宁毅上辈子是干这个的,不论古文,如果单纯要抒发一段感慨,足以拿到现代大学里去给博士生讲课。但眼前是一群不足十二岁的孩子,随口提几句他便不再多说,只是例举几个小例子打趣一番,随后说到濮园诗会的六船连舫,再又说到赤壁之战,开始给一帮孩子说起赤壁的故事。

    这年头有关三国的故事主要还是陈寿的《三国志》,宁毅没读过,讲的是三国演义的套路,现代又经过各种文艺作品的润色,趣味性与YY度十足,从曹操八十万大军南下到周瑜打黄盖,连环船,草船借箭,一帮平日里就没听过多少故事的孩子满脸都是红扑扑的,兴奋不已,不时发言:“先生、先生,接下来呢……”说到一半这帮孩子才安静下来,因为山长苏崇华正走到课室旁边,背负双手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但即便是这样,也改变不了一帮孩子脸上那兴奋的神情。

    宁毅既然已经说起来了,自然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而分心,继续一路说下去,待到接近中午时方才说完火烧连环船,苏崇华就一直在外面站着听,也难以说清楚他到底是个怎样的表情。宁毅说完故事,在沙盘上写下比较喜欢的一首杜牧的《赤壁》: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教课没有黑板,写起东西来很不方便,宁毅如今对教师事业有几分热爱之心,一边写一边想自己应该“发明”块白板什么的,拿炭笔写写也比沙盘好用,他写完之后一帮学生忙着抄在纸上。走出门外,苏崇华迎了上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贤侄高才,对三国魏晋史竟有深入研究,方才那故事,想是取自陈寿的三国吧?”

    若是秦老在这,说不得要把宁毅骂上几句,说他瞎掰胡诌,误人子弟之类的。实际上真正的三国志哪有这么精彩,譬如草船借箭一节,其实是孙权开了船出门转悠被箭射,船身的一边被射的箭太多,差点倾覆,于是孙权下令将船掉头,用另一边去承受箭矢,才让船身取得平衡扬长而去。宁毅只看过三国演义的电视剧什么的,苏崇华也没看过三国志,方才在后面将宁毅说的故事当说书来听的,听得过瘾,这时候过来赞他学识渊博,故事引人入胜。

    不过,赞几句过后,却也旁敲侧击地提点一番,不要对这帮学生这般客气。如果宁毅此时已经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学究,对方大抵不会说这些,只不过他眼下看起来只是二十出头,嘴上没几根毛,便需得对这帮孩子严厉一点,方显师道威严,显然对于宁毅上《论语》课却讲三国是不满意的,特别是讲得这么生动,俨然茶楼说书。宁毅点头受教,谦卑恭敬,转过头只当没听过。

    随后苏崇华邀他在书院吃午饭。一般来说,普通的小门小户每日都是吃两顿,有的两顿都吃不起,不过苏家家底雄厚,还是多加了一顿午餐的,只是不正规,有时候也用糕点代替。宁毅婉拒掉对方的邀请,一路回家换了衣服,随后拿给小婵,预备洗净之后送还秦老,掉河里的事情却没跟她说,免得她大惊小怪找一堆药给自己吃。宁毅在书院上课这几天,小婵已经不是随时都跟着他了,上午空出来处理其它事情。

    到得下午,便又去秦淮河边下棋。其实秦老也是个怪人,宁毅以前就觉得他多半当过官,今天早上去到对方家里,就更加笃定这一认知,那家中许多风格摆设不可能是普通人能有的,再加上谈吐与眼界,这样的人,居然每天跑到河边摆棋摊,倒也真是奇怪。

    今天过来的时候,早已有另一名老者在这里与秦老下棋了,老者姓康,与秦老年龄相仿,家境殷实,老太爷做派,出门穿得金碧辉煌,带两名小厮两名丫鬟开道,这家伙样子严厉,嘴巴也比较刻薄,不过棋力甚高。每次见到宁毅批评他的棋路“简直下流”、“毫无君子之风”、“岂可这般死缠烂打”、“小辈可恶”,一转头,便将这棋路吸收过来,稍稍修改之后与秦老大战,其实秦老段数比他更高,将一种新思路吸收之后改得毫无烟火气。

    宁毅来到这里也见过不少人,普通人、没受过多少教育的孩子或是受过一些教育但仍旧思想僵化的人很多,要说迂腐也好敦厚也罢,眼界与思维方式的确没有现代人那般灵活,但是到得高层,却不比现代人差。例如秦老,口头不说什么,心里却是自然而然地在消化他觉得新奇的东西,思索其中的想法与原理,这姓康的老头则是满口礼义廉耻仁义道德,但真下起棋来仍是心狠手黑,万事不拘,当然,若非宁毅秦老这些人,或许也看不出他心狠的地方,他只是比秦老有差而已,比之普通人,仍旧是要高出许多的。

    秦老与几名棋友最近时常研究宁毅的棋路,毕竟是突然看见这些新奇下法,还是有研究的价值的。宁毅对老人并没有多少谦让的想法,有时候不搭理康老的吹胡子瞪眼,有时候则与之说上几句:“你这老头说一套做一套,不是好人。”“这步棋你敢下下去,你下下去!下下去试试看!”平日里大抵没什么小辈敢跟这康老顶嘴的,两人在棋摊边小小的吵上一场,秦老在旁边笑上一阵,若是康老与之对局,他便说“立恒说得有道理啊”,若对手是宁毅,他便帮着一同声讨宁毅这手棋太不光明正大。

    不过即便吵起来,彼此恶意倒是没什么的,康老最初的确是把宁毅当做无知小辈来训,随后便也明白过来这家伙的确是能作为对手的人,对方也是完全自然没把自己摆在小辈的位置上。不管怎么样,这康老过来之后总有一壶好茶带来,他让下人自己带了茶具、带茶叶、带水,丫鬟便在旁边茶摊的桌子上冲泡好。宁毅过去也不客气,自己拿了一杯,搬张凳子坐到棋盘边,片刻后喝一口茶:“喔,康老要输了。”

    老头正在心中算棋,眉毛一挑:“你这嘴上没毛的小子知道什么输赢,喝老夫的茶还敢说这种话……哼,老夫已有妙招……”

    他举起手要落子,宁毅轻咳一声,老人的手立刻停住,狐疑地看了几眼又收回来。宁毅又喝一口茶:“这杯茶就值这么多了……嗯,这什么茶?”

    “孤陋寡闻的小子,真是暴殄天物,紫笋有听过么?”

    秦老也在那边品茶,这时笑道:“顾渚紫笋,好茶,只是此时当街烹煮,却是有些可惜了,早知他今日带此茶过来,这盘棋是该回家去下的。”

    那康老却不在意,这时候终于想好一着,伸手落下棋子:“茶,就是用来喝的,大家棋兴正浓,又是志同道合,于是一同将这茶喝下去,这才是最重要的。茶只是死物,为取悦你我而生,你我觉得它可堪入口,它才有价值,何惜之有。”

    “康老这话说起来蛮有气概的,像个大人物。”

    “什么大人物,老夫……”

    “这位老夫,你输了。”

    “呃……”

    宁毅拍拍他的肩膀,笑着站了起来,这时候秦淮河边风景怡人,他端着茶杯走开,后方秦老已经笑着落子,康老道:“岂可如此……”

    “哈哈,原看明公你今日带来好茶,我本欲蒙混几手,偷放一局,可是这番话气概凛然,君子相交,正该如此,老朽倒也不愿矫情了,哈哈哈哈……”

    康老对于自己又带茶来又输棋明显不满,但横竖输了,认还是认的,将宁毅叫过来大家将这局棋做了一次复盘,随后还是康老与秦老下。期间秦老说起宁毅早晨为救人掉河里还被打了一耳光的趣事,宁毅免不了被康老幸灾乐祸地嘲讽一番,之后听这两个老人说起最近北边又被辽人进犯的事情。

    秋末的阳光还算明媚,但下午秦淮河上刮起风来,这局棋下完,时间也已经不早,大家各自回家。

    由于这天下午吹了半个下午的风,第二天早上起来,宁毅觉得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

第八章 呼延雷锋

    对于目前的这副身体,宁毅并没有多少自信,不过好歹锻炼了几个月,早晨起来头有点晕也属正常,推门吹吹风,脑袋也就清醒过来。

    此时天还未亮,整个江宁城都笼罩在黑暗的天幕下,但毕竟已近黎明,从二楼望出去,包括苏家的宅邸在内,远远近近的城市中,也已经有了点点浮动的灯火。附近的院落间早起的下人们在走动着,隐约的说话声。更远处的地方,越过了院墙,沉浸在黑暗轮廓中的一条条街道,朦朦胧胧的房舍灯光。

    对面的二层小楼中,暖黄的灯火透过窗棂透射出来,给院落中笼上一层温馨的颜色。三个小丫鬟素来就得早起,苏檀儿则时早时晚,不过今天早上看来已经起身,那边二楼的窗户里映出女子身影对镜梳妆的剪影,小丫头的身影前后忙碌。宁毅举步下楼时,娟儿正自廊道里走过往那边的小楼过去,微微屈膝行礼,轻声打招呼:“姑爷起来啦。”

    “娟儿早。”

    随后,楼下一个房间的窗户推开,也露出了正在里面忙碌的婵儿的脸:“姑爷你别下来啦,我端水上去。”

    “呵,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就行。”

    苏家有大厨房,因此这两栋小楼里不会有供烹饪的单独厨房,但楼下的小房间里却有烧热水和洗漱的地方,因为冬天如果要洗澡,讲究一点的话都会在浴桶下生火,这浴室就不好设在楼上。小婵目前已经适应了宁毅早起锻炼的习惯,这时候打算端着热水上去,宁毅倒是已经下来了,他一个现代人,这些小节不拘,自己烧水也没什么,前几天清晨起床,跑下来等烧水的时候他无聊地蹲在灶边加柴,弄得小婵有些手足无措,吃饭的时候苏檀儿还委婉地说:“相公不要去做这些事。”小婵也如同做错事一般在旁边低着头,他倒只是笑笑,说不碍的。

    犯不着刻意张扬去表现自己的特立独行,真正是犯忌讳的事情,他是不会去做的,但也无需刻意收敛将自己完全变成一个“古人”,否则自己来这里活一遭,又能有个什么劲。

    假如大家今后真要在一起凑合许多年——假如真有当夫妻的可能,那么这些小事情上,与其自己收敛,倒不如让对方慢慢地去适应去了解,所以诸多无所谓的小地方,他会去表现出来,所以他不会介意自己偶尔进进厨房烧烧火。所以他会在课堂里给一帮学生讲点故事讲点身边的事情,这个不改了。在话语中偶尔加几个旁人不太懂的现代用词,这也不用太过介意。

    在那秦家老头面前,偶尔倒也可以说点比较前卫的观念,哪怕稍稍有些离经叛道,没关系。这老头当过官,有见识,而且会想事,小节不拘。大家只是棋友,没有利益牵扯,如那老头所言,自己入赘商贾之家,想要在功名之类的东西上往上爬是很难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或许就是这副状况,人家也不至于会害自己。下棋这么久的时间以来,秦老在揣摩他,他何尝不在揣摩对方。

    既然朋友可交,那就无所谓了。偶尔若说上两句超前一点的认知,看对方一副深思的样子其实也蛮满足虚荣心的,对他来说无非瞎扯闲聊,其实这些认识眼下并非没有,只是说法不同而已。若真正敏感的东西,他自然不会去碰。

    在楼下刷牙洗脸——这时候已经有了牙刷牙粉,只是口感确实差——随后出了院子,通过小道往侧门出去,一路上公鸡已经开始打鸣,东方隐隐露出了微白的光,偶尔遇上其它院子里的丫鬟或管事,叫声姑爷,打个招呼。

    出了苏家的院落,依旧是沿着原本的道路小跑而去,路上想想今天上课的时候该说点什么,又想想自己知道的一些中国风的歌曲。有些歌曲他已经记不全了,或许不符合这个时代的文风,但这年头娱乐真是太过匮乏,想想再过段时间说不定自己忘记得更多,就觉得的确有把还记得的歌曲歌词抄下来的必要。想了一阵,又想到诗词上,他以前读书的时候不是什么好学生,刻意去记的诗词或许不多,不过后来的几十年涉猎广泛,不少名句还是记得的,这是不错的资源,以后忘记了可惜。

    跑出小半,才觉得身体的确是有些问题,昨天的落水终究还是带来了不良影响的,不过横竖活动开了,或许跑一阵,出一阵汗是不错的治疗,于是继续前行。

    城市中浮动着雾气,与昨日并无二致的光景,接近昨天从水中爬上来的地方时,听见不远处的河面上有些响动传来,那是落水的方位。放眼看去,依稀有一道身影在那儿晃动着,似是撑了一条小船。

    他放慢脚步,疑惑地靠近过去。小船在水上激烈地晃动,一道女子的身影撑着长长的竹竿站在船上,似乎是站不稳,就在宁毅的观望下摇摆好久,砰的摔回船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早上那个女人,今天这女子裹一件粉红色披风,身材高挑婀娜,挺漂亮的,就是这下摔跤和从小船中爬起来的样子有些损气质。

    小船晃得厉害,那女子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一只手轻轻撑住船舷,抬起头时发鬓稍有些凌乱,瞥见河边正偏着看戏的男子身影,顿时瞪大了眼睛,有些慌乱。宁毅这才看清楚那长长的竹竿一端绑了一个网兜,上面还有些泥沙,女子小心站起来之后,手上拿了一把菜刀。

    喔,的确是昨天那把……

    披风漂亮,但有些旧了,这女子水性差,但或许稍微会撑船,居然等到早上没人的时候才跑来捞这把菜刀,害羞么?想来这大抵是个以往生存环境还不错的姑娘,但眼下的环境可就有些不好。宁毅看了几眼,得出这么个结论,他对旁人倒不怎么关心,然而那女子似乎有些慌张,竹竿撑了船想要靠岸,但或许是慌张,小船一直在水上打转,她又有些站不稳,好几次差点摔一跤。随后……

    “阿嚏——”

    宁毅正准备走,口中打了个喷嚏,船上的女子也打了个喷嚏,砰的一下又摔回小船之中,爬起来时,有些难堪地往这边瞪过来,宁毅也微感尴尬地撇了撇嘴:“鸡都已经淹死了,你还捞那把刀干嘛……”

    微微的沉默。

    “鸡回来了……”

    “吓?”

    宁毅原本是随意开口,老实说,那真是个相当相当拙劣的冷笑话,但他估错了对方的回答,河中心的话音传来之后,宁毅也有些意外地愣了愣。

    “……鸡没死,陈家的……陈家的大婶找回来的。”对方做了解释。

    “……哦。”

    昨天这女子把鸡追得了投了河,随后宁毅也被拉了下去,没能看见后续,想来那鸡也厉害,扑腾一阵居然又上来了,民风倒也纯朴,知道她丢了鸡竟然还有送回来的。宁毅在心中赞叹一番,片刻之后道:“能把那个杆子递过来吗?”

    小船距离岸边有一段距离,那长杆原本倒是能够到,只不过若是要平举过来,那女人的力气却是不够了,杠杆的力道也令得小船有些危险,试了几次,长杆一头靠到岸边,却依旧浸在水底,宁毅的手够不到,只好沿河而上,走出一段,才另外找了一根路边的竹竿来,从岸边伸过去,才将那女子连船一块拉了过来。

    “谢谢这位公子了……还有昨天的事情,妾身当时刚刚醒来,做了些……”

    这女子也不是不分是非的,上了岸之后便开口道歉,同时为着昨天的事情向宁毅道歉,昨天早上被人救了却扇人一耳光,她想着大抵是觉得窘迫。宁毅对这却不怎么在意,挥挥手:“没事的没事的,我还得继续跑,先走了。”

    转过身又是一声阿嚏,也不管那女子在身后问“公子莫非被人追赶”这种古怪的问题,一路跑远。报恩跟报仇一样,都是件麻烦事,先不说实际的,对方说上一通感激的言辞自己还得谦让半天,男女之间礼仪又麻烦,何必呢,自己现在感冒了,还是跑跑步出点汗更实际。

    这条路跑过好多遍了,到得预定的地方回头,半途中才终于发现了那女子的住所,那是一所临河的两层小楼,蛮别致的,临河的那边有小露台伸出去,颇有些居于水上的风雅气息,但纯以住所而言,恐怕有些不实用,冬天应该会比较冷。女子此时就站在小楼外的一小片菜地旁,菜地用篱笆围起来,昨天被她追的母鸡此时就在篱笆里,女子拿着菜刀犹豫了半天,方才走进去,伸手去抓那母鸡,母鸡疯狂扑腾着反抗,她又狼狈地退了出来,赶紧将篱笆关好。

    这下倒是可以确定,女人的确是没做过事的,但条件也不好,住在这种小楼当中,怕也是与秦淮河著名的娱乐事业有关的风尘女子。有的名妓之流给自己赎身之后会选择单干,或弄个别致的院落住下,说是从良,其实还会陆续有恩客上门,仍旧是当红的交际花,不受他人摆布之后甚至还显得高档许多。看她样貌姣好,却不知怎么会沦落到要自己杀鸡的程度。

    宁毅一边看一边从旁边跑过去,女子有一次进去,这次已经抓住那鸡了,然而一转身,母鸡挣扎逃走,鸡毛乱飞。女子慌乱之中,那母鸡已经飞出篱笆,被看不过去的宁毅过来一把抓在了手上,这次两只翅膀被抓紧,已经不可能挣脱,那女子见又是宁毅,愣了半晌,大概又要道谢或道歉,宁毅一伸手:“刀拿来。”

    “呃……”

    宁毅懒得跟她呃来呃去,伸手拿过菜刀,那篱笆外的地上原本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只碗,宁毅只是走过去蹲下,抓住翅膀的手再捏住了母鸡拼命挣扎的鸡头,让它将脖子凸出来,随后轻轻挥了挥刀。

    “公……这位公子……那个……君子……”

    “君子你个头,热水烧了吗?”

    “……在烧。”

    “好。”

    宁毅不废话,一刀割开母鸡的喉咙,开始将鸡血放进碗里,稳稳地放干血之后,母鸡也没了多少挣扎,他将鸡扔地下,刀放碗上,站了起来。

    “拿厨房去就着热水拔毛,然后切开翻洗一下内脏,话说回来,把它做成菜该怎么煮,你知道?”

    女子迟疑。

    “算了,找个会煮的让人家帮帮忙,譬如那个什么帮你把鸡找回来的大婶什么的,杀只鸡不容易,别浪费了,另外去看看大夫,你恐怕感冒了……我也感冒。先走了,不用谢谢我,我是活雷锋……啊啾——”

    他转过身,一路小跑,绝尘而去。后方的女子目送他离开了,才微微反应过来,皱起眉头:“活……雷……锋?活?还是呼?呼雷锋……好怪……”这世上毕竟没有姓活的人,与之相近一点,姓呼的倒是有,女子小声地在口中斟酌半天,觉得对方或许是少数民族,又或者姓呼延,那就是叫呼延雷锋了,这个名字有点霸气,或许就是这个。

    以往也算得上长袖善舞,识人颇多,不过这男子见的都是自己狼狈的一面,而且行为与说话也怪,往日的应对之辞反倒有些用不出来。她想了一会儿,毕竟宁毅已经跑掉了,也只好悻悻地提着老母鸡,端了盛鸡血的碗,往厨房那边过去……

    当天上午在豫山书院上课,身体的不适感已经变得激烈起来,上完课之后回家的路上吐了一次,已经能够确认身体情况的恶化,这次小婵是跟在身边的,于是回到家之后,他便被当成重病号一般的被推到二楼的床上给保护起来了。

    初到这边时所经历的病号生活,大概又得过上一两天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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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未来的样子

    傍晚时分,夕阳染红了天气,也将半个江宁城浸在了暖洋洋的红霞当中,从外面回来时,苏檀儿遇上了小婵,随后也知道了宁毅染了风寒的事情,一边跟小婵询问着大夫的说法,她一边领着三个丫鬟朝爷爷苏愈苏太公的院子过去。

    今天有事要跟爷爷请教一下,既然知道了宁毅无甚大碍,自然便不用赶着过去看了。进了院子之后,才发现三叔苏云方与三嫂也在,随着在一起的还有三叔的第二个女儿,目前大家称这小女孩为七丫头,眼下她正在爷爷面前讲故事。几名丫鬟伺候在众人周围。

    “……然后啊,那个周瑜呢,就把黄盖打了一顿了……”

    苏檀儿走过去搬了张凳子坐下,也与爷爷、三叔三嫂一同听着女孩子的故事,说的是三国的事情,蛮有趣的。不久之后这故事说完,女孩站起来:“二姐。”

    “小七知道讲故事了,真棒,跟爹爹去酒楼听说书了吗?”

    “不是啊,是先生在学堂时说给我们听的。”

    “嗯?”苏檀儿迟疑了一会儿,“哪个先生。”

    “毅哥哥啊,毅哥哥知道很多东西呢。”

    赘婿这名字虽然说出去不好听,寄人篱下地位低下,但是在女家,基本是将赘婿当做兄弟来称的,因此这七丫头也只称宁毅为兄长,而不是称姐夫。听她说完这个,苏檀儿微微一笑,心中却在想着这事情的意义,旁边三叔苏云方说道:“最近是在教《论语》吧?”

    七丫头点点头:“嗯,《论语》,我们学到里仁了……”神情之间却有些紧张,一般问到学业,接下来说不定就得让她背书。

    不过这次父亲倒是没说要背书,苏云方向苏檀儿说道:“论语课上却说到三国,虽然小孩子喜欢听故事,但先生当以学识得学子敬重,旁征博引自是正道,但也需有度,檀儿你该提醒立恒一番。”

    这是很严厉的训斥了,苏檀儿一时间也只好点头称是,旁边的老太公却是笑了笑:“勿需说得这么严重,区区几日便能得学子喜爱,自也能教导他们喜爱学业,这帮孩子交给了他,便是他的事情。老三你又不知前因后果,怎知论语便与三国毫无关系,又怎知立恒没有深意在其中,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道理早就教给你们几兄弟知晓,勿要再在此事上指手画脚。”

    事实上在这件事上苏檀儿多少也觉得论语课说三国有些不靠谱,但苏老太公却是喜欢的,他无所谓宁毅的学识,事实上之前就大抵知道对方学识不高,他是从其它方面来看待这件事的。

    苏家目前情况复杂,苏家三系老大苏伯庸老二苏仲堪老三苏云方各掌一路生意,但无论手腕资质,都还是苏伯庸占点上风。如今老太公苏愈尚在,看起来还是兄友弟恭的局面,但再往下看,第三代却尽是草包,唯有苏伯庸的独女苏檀儿却是独秀一枝,苏愈考虑几年,打算将家业放到苏檀儿身上,当然,这也是件大大的麻烦事。

    牝鸡司晨,遇上的阻力要比普通的交接大上好几倍,如果此时苏家的男丁中有一个勉强可堪造就的那也罢了,偏偏是没有,而苏檀儿行事不温不火,各种手段却相当出众,有大将之风,她有这个能力,也有这方面的野心。如今老太公便从苏伯庸管理的产业中划了一些给她正式管理,算做正式考验,这考验并非看她的能力,而是直接让她以父亲的资源做到压服和整合其余两支的目的,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苏檀儿面临的压力暂归一边,宁毅原本入赘的意义,就是让苏檀儿能够继续留在苏家。老太公对于与宁家祖上的关系是很看重的,因此对宁毅也照顾,苏家如今的矛盾看起来还没有激化,苏檀儿想要压过其他人,整合其他人,这边不让不就得了么,老太公没死,谁也别想强来。

    但如果日后矛盾真的激化,老太公本人或者不在了,这些人想要对付苏檀儿,那么作为她入赘的相公,被人看轻的宁毅自然便是一个最好的突破口,栽点脏,找点借口搞事什么的,那还不简单么。苏老太公就是看到这一点,才让宁毅跑去教书,豫山书院多是苏家子弟在其中,若宁毅书教得好,得到这些小辈尊敬,地位便在这斗争中超然起来,至少有一层师长光环,旁人要动他也得想想好了。

    因为这样,宁毅能够让孩子们喜欢,这就是最好的,苏老太公当下又将宁毅的授课情况询问一番,小女孩说得高兴,问苏檀儿道:“二姐,你知道先生明天会说些什么吗?”

    苏檀儿笑了笑:“明天怕是没有了,他染了风寒,今天开始在家休养,明天怕是不能去上课了呢。”

    “哦?”老太公疑惑地问起情况,苏檀儿便一五一十地照小婵说的复述了一遍,小女孩道:“那我可以去看毅哥哥吗?”苏檀儿摇摇头:“风寒怕传染,小七还是等你毅哥哥好了之后再去探望比较好。”

    待到三叔三嫂与小女孩离开,苏檀儿又与爷爷聊了一阵子方才回去自己的院子,去看宁毅时,宁毅正在床上喝药,表情不爽,苏檀儿问候了几句,原本也想说说故事的事,但见他染病,便不说了。

    苏檀儿有能力,心中也想着以女儿之身做一番事情出来,但另一方面,她也是一个非常传统和正统的女孩子,从她虽然不喜欢婚姻却选择认命,尝试与宁毅相处就能看出来,个性是有的,框架却还是那个框架。

    她希望宁毅当先生能有威严而不是以一些小花样来取悦学生,相对于有点小聪明或是小手段,她更愿意宁毅是个正统的哪怕迂腐的书生,即便没有真正高深的学识,也希望他更能贴合“正道”。当然,就目前来说,这还是一个互相了解的过程,她不会轻易下结论,但的确会慢慢的试图在心中对自己的相公勾勒出一种形状来。

    其实这形状想来也是清楚的,他本身是个普通的书生,学识不高,见识也不广,心肠还行,脾气也还马马虎虎。这便是她要许之一生的良人了。

    此时倒可以耍些任性,但时间终究是有限的,有一天两人终究还是要住到一块去,自己要与他生出孩子。只要他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这些事情就总会发生。未来……大抵便是如此,没什么可变的了。心中或许还会保留一些小小的期待,但这期待到底具体会是什么,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继续接触下去之后,或许会更加细致地了解这位夫君,但要说有什么大的出入、惊喜之类的,大抵是不会的了。

    武朝景翰七年秋末,江宁城中苏家宅院当中,走出屋檐之下的清丽女子抬头朝上方望了一眼,轻轻抚了抚耳畔的发丝,俏丽的脸上眼神仍旧明澈,带着些许的无奈,但更多的依然是平静的淡然,风从院子里吹过去时,那一身淡青色的清丽衣裙便在风中轻轻摆动着。这位才在名义上成为人妇不久的秀外慧中的檀儿小姐,此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这段婚姻的……

    不过就眼下而言,这并非是在她生命中真正占了许多重量的东西,她还有其它的一些事情要去想,要去做,普通的生活,即便偶尔顾及一下,它也会平淡地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如果一切按照理所当然的轨迹发展下去,或许几十年后,当她某一天再度走出屋檐抬起头的时候,会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天看见的风,如同岁月一般的将她带去某个地方,但如今,一切都还充裕,无需去在意许多的事情。

    也就是在这种充裕得令人感觉不到的光景里,中秋节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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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年头没有特效药,这具身体原本虚弱,没有锻炼多久又感冒,于是到得中秋这天,宁毅还是在房里呆着,只能拿着本古白话小说看看打发时间。

    按照宁毅以前的经验,目前的状况,出门在院子里转转还是可以的,但这是古代。医疗条件不好,一帮人的身体状况又差,只要有人照顾,对于病情的防治还是看得很重,时值秋末天又开始转凉,小婵把了门口根本不许他这个不安分的病人出去,宁毅倒也理解小丫头的苦心。

    也罢也罢,反正他也不是多么好动的人,只是隔一段时间会打开窗户换一次气,即便这样小婵也是鼓着小脸不高兴,宁毅无聊,便废了时间跟她讲解新鲜空气对人体的好处等等。

    到得傍晚时分,宁毅加了一件衣服,随着回来的苏檀儿等人出去赴宴,无论如何,既然只是风寒,中秋节这个大型的家宴还是要参加的。苏家上上下下从主人到管事、小厮、丫鬟、护院足有数百人,规模庞大,在主厅及几个大院子里将一张张八仙桌摆开,热闹得一塌糊涂。

    宁毅在曾经自然也有过吃大规模宴席的时候,譬如每年公司尾牙都是规模浩大,但不得不说,越是现代化,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越重。如今在古代的氛围中,即便这个家里真心对他这个赘婿很热络的人没有几个,坐在这里也也能感到一种亲切的热闹感,外面忙忙碌碌的放鞭炮,孩子跑来跑去,人群中吆喝声、招呼声、闲聊声响成一片,他便也与苏檀儿一同跟人打招呼——他其实是喜欢这种感觉的。

    夕阳还未落下,宴席已经开始上菜了,便在这热闹的气氛中,火把与灯笼燃起来,天渐渐入夜,各种声音响成一片,猜拳的、发酒疯的、跟苏老太公这边的主人家们过来说好话的,几个孩子还过来念了几首自己做的诗,婵儿娟儿杏儿三个丫头也高兴,她们被安排在不远处的丫鬟席上,笑着跑来跑去,叽叽喳喳地跟苏檀儿说话,报告些什么,偶尔也跟宁毅说,说“姑爷姑爷她们在传你说的故事呢……”,宁毅不过随兴在课堂上讲了几个故事,倒是已经在小辈当中传开了,似乎还有往丫鬟小厮中传过去的趋势。

    啧,缺乏娱乐的年代就这样……

    晚宴开始得早,其实入夜不久便渐渐进入了尾声,但当然,中秋节嘛,大家一起赏月还是保留节目,老太公会着苏伯庸跟众人说些话,然后老太公回自己的院子,一帮苏家人都跟过去,闲聊唠嗑什么的,基本上都得跟苏太公说上话才行,一些年轻小辈就算要走,也必须有这个流程。而以苏伯庸为首的三兄弟,则负责哪些以管事为主的下人,红包其实已经发了,主要尽量轮流的说些贴心话。

    老太公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但身体健康,精神也矍铄,宁毅与苏檀儿在吃饭的时候就跟他打了招呼,这时候再过去,老太公说些“你们以后是要相互扶持的”之类的话,然后催促着感冒的宁毅快回去休息,虽然此时的宁毅看起来神色如常,只是嗓子稍微有些沙。

    如果是在现代,二十岁的身体吃不吃药都能把感冒扛过去,毫无压力,如今倒是被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家叮嘱自己照顾身体,宁毅心中无奈。但事情既然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办法了,前几个月的锻炼强度不大,仅仅出于健身的习惯,因此对这具书生的体格没起到多彻底的作用,接下来该把系统性的强化锻炼提上日程才行。

    一路回到小楼之上,苏檀儿跟着宁毅也进了他这边的房间,片刻沉默之后叮嘱了宁毅今晚好好休息,然后稍有些为难地暗示着自己晚上还是要出去的事情,因为前几天就跟他说了,要去参加濮园诗会。

    无论宁毅是否生病,濮园诗会苏檀儿都是一定会去的,因为对她来说,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跟某些人套关系,谈生意。在这个确定性上,即便宁毅不高兴,乃至于大吵大闹,恐怕都没什么区别。只是作为妻子的身份,在夫君感冒的时候交代这种事情感觉似乎就有些奇怪。

    不过宁毅倒是理解这事,他心中只是对着这种事情觉得有趣,自己这个小妻子一方面肯定不会放弃掉苏家的那些生意,另一方面又希望能尽量兼顾这场婚姻,哪怕在目前来说这还根本是场有名无实的婚姻,并且她还占着主导的地位。古代的女人啊,这真是让他觉得可爱的努力。

    稍稍欣赏一番苏檀儿努力斟酌着不想给他多余想法的表情后,宁毅笑着让她早去早回。待到苏檀儿准备离开,叮嘱婵儿好好照顾他时,他才想起来:“哦,不用了,让小婵一块去玩玩吧,我没什么事了,顶多看会书就睡。”

    濮园诗会的六船连舫上表演众多,一路上还能欣赏整个秦淮河的灯市夜景,对于此时的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场盛宴级的享受。前几天开始小婵就在他面前兴高采烈地说这诗会有多好玩多好玩了,因为以往苏檀儿都会带着她们三个一块去。宁毅对婵儿感觉很好,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搅了小丫头的兴致,不过苏檀儿还没有说话,婵儿已经笑着摇起了头:“我不去呢,在家里陪姑爷一起看书。”

    纯以感情而论,苏檀儿视三个丫鬟如妹妹一般,绝对比对现在的宁毅要深得多,但无论如何丫鬟毕竟是下人,眼下小婵懂事,她便不用多说了。宁毅费了几句口舌,确定没办法说服小婵之后才作罢。

    两人在二楼廊道上目送三人远去,从这里望出去,苏家的这片宅院在视野间远远铺开,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街道、整个江宁城一片鳞次栉比、灯火辉煌的热烈场景,这时候如果能找个高的地方望下来,这片古代的辉煌夜景必然别有一番风味,只可能今天倒是没办法欣赏了。

    “姑爷,我们进去吧。”小婵笑道,“你也给小婵讲个故事好不好?”

    “凳子搬出来就在这里讲啦……”

    “那我不听了。”小婵一抿嘴,随后又为难地挑了挑,“这里风大啊,进去啦……”

    “没事的没事的,你看,都没风,而且我穿了这么多……要不然再加顶帽子好了……从这里看看也很有趣的啊,就这样说定了,凳子搬出来,给你讲个……西游记……要不然西厢记的故事也行。”

    他既然这样说了,婵儿也只好放弃了立场,两人搬了凳子在这小平台上坐下。这时候苏家的院子里已经没有了之前那般热闹,偶尔能看见准备出门的人,远远的各种鞭炮锣鼓声、吆喝声传来。中秋夜虽说是陪家人过的节日,但实际上各种应酬还是很多,例如苏檀儿一般要去赴会的不在少数,灯会、酒会、诗会,各种各样,普通人家也未必都要呆在家里,出去逛集市看舞龙舞狮猜灯谜才显得热闹。

    而此时在城市各处,一个个最主要的节目也已经接近开始,有的诗会已经往外面挂出了第一首诗,然后也会有某些固定的青楼将这些诗词选唱出来,至于最大的几家诗会,人还在陆续赶来,苏檀儿出门的时候,举办止水诗会的潘府门口也是各种名人云集,平日里与宁毅等人在河边下棋的秦老今天也穿上了相对正式一点的衣服,在小妾芸娘的陪同下出了马车,随后便有人领着一大群跟班赶过来迎接:“秦公驾临,潘府上下蓬荜生辉……”

    这人正是如今的潘家家主潘光彦,同时也是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潘明臣的大兄,才学也是不凡,最擅长绘画,尤其是仙鹤图为其一绝,一般人都尊称一声鹤翁,尽管如此,对于这秦老,他仍旧是颇为尊敬。两人年纪相仿,秦老连忙笑着还礼:“不敢当不敢当,鹤翁你若还是这般多礼,下次我却是不敢再来了……”

    “哈哈,秦公还是这般风趣……对了,明公也已经到了……”两人寒暄一番,朝里面走去。

    不久之后,止水诗会开始,原本停靠在秦淮河最为热闹街道边的六艘画舫连成的大船也缓缓驶离岸边,一首首的诗词从各个聚会上传出来,在城市各处传扬,满城灯火与笙歌中,风雅的气息也变得愈发浓厚了起来,这个城市热闹的中秋夜,才开始正式进入了**。

第十章 明月几时有

    秦淮河上画舫巡游,河流两岸灯火通明,中秋夜的江宁是不关城门的,热闹与狂欢要持续一夜,要到第二日的清晨才会散去。此时城内的街道上都是人头涌涌,吃完晚饭不久的时间点上,人们从各家各户走出来,大街小巷的往以夫子庙、明远楼一带为中心的最为繁华的街道过来,道路上花灯如织,如同浩浩荡荡的不灭的流火,小贩们高声叫嚷,舞龙舞狮的队伍走过,敲锣打鼓,也有杂耍卖艺的表演者聚集街头,一家家青楼妓寨中传出招揽客人的渺渺歌声,有时也能看见里面的舞蹈,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热闹非常。

    稍有名气的青楼女子今夜都已有了去处,大厅之中偶尔还能找到座位,街道上不时会传来某某诗会某某公子有某某新作出炉的消息,这是今晚的重头戏之一,随后便能听见某间青楼之中某位名妓将这诗词唱诵一番,随后便又能听到另一首佳作在某某诗会出炉的消息,才子们互相较劲,佳人们将这些才华饰上一层美丽的绯色气息,大多数人赏着花灯、看着热闹,这样的氛围当中,便可感受魏晋遗韵,唐时风雅,也不过是如此而已。

    诗词之道自唐时便已兴盛,此时又经过了几百年的发展,虽然宁毅与秦老闲聊时会说上几句“大才小才难说”,那是因为他们的眼界已经没有停留在普通的格局上。实际上此时国家的高层也已经顾虑到了诗词无用的事实,到底当以何等标准取士是最近这百年来被反复衡量的东西,朝廷科举时而将诗词排除在取士标准之外,时而又拿进来,不断权衡,反复不定。

    不过,即便上层会有这样的考虑,但实际上此时诗词的地位至少在整个大格局上已经达到了辉煌的位置,你若真能写出一首好的诗词来,那绝对是走到哪里都不会缺乏尊敬和礼遇的,风雅的气息,这是一个时代的烙印。自唐以来,繁繁浩浩的诗词文化已经在这里沉淀成整个社会的底蕴,文明发展史上最为闪亮的一部分,无数名作名篇如星斗恒沙,烘托成汉文明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此时的江宁城中,乌衣巷、夫子庙这些地方是最为热闹繁华的商业街,在这些地方,都有一个个商家所摆出的展示牌,各个诗会上能拿得出手的诗作陆续地聚集过来,偶尔有人大声朗诵,也有的商家安排了会唱曲的姑娘唱上一段,街道上、附近的茶馆酒楼里,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聚会中,文人学子们摇头晃脑地点评着上佳的诗作,品评着何人的诗作能传唱最久,即便是未曾读书的市井小民,在这样的气氛下也能感受到这样的意境,与身边之人品评议论,沾些风雅气息。

    濮园的六船连舫早已离开岸边,沿着河流最美丽热闹的一段缓缓行驶,即便是这样,它也不是封闭的,十余艘小船前前后后地跟随在秦淮河两侧的岸边一路行驶,偶尔接着人去到大船上,偶尔也载了人或是传递了诗作出来,如同小小鱼儿伴随的水上宫殿。上船的人会将今夜所出的佳作传上来,也会传上来一些故事和消息,例如有的宴会上某个大人物宣布了将女儿许配给谁谁谁啊,或是哪个知名人物夸奖了诗作出色的年轻学子啊。

    濮园诗会的诗作其实还算拿得出去了,早几年也有过跟人买诗以应付这一天的事情,但如今已经无需买诗,既然有钱,总能请到几名真正有才华的人过来。虽然还是比不过最有名的止水诗会或是丽川诗会这些,但经过一番热闹的炒作,名气还是会慢慢的起来。

    中秋节的诗会,多会以月为题,但自然不会一整晚只写月亮,有的诗会上有限制,主人家比较强势的,大家聊得高兴,兴之所至出个题目,诗会都是文人社团,也有比较针锋相对或是暗暗较劲的,譬如止水与丽川,听到那边的题目之后,某人或许也会说:“说起这个,小生倒也偶得一首……”然后表情淡定地与众人品评一番,表面上自然要看不出存了争斗之心才行。诗词这东西若真是到了很高的水准,倒也的确分不出高低,但如果差得很多,那佳作拙作,还是一目了然的。

    这时候还没到最热烈的时候,诗会要开到凌晨,真正好的诗作不可能真是妙手偶得,每位学子多半都会准备一两首得意之作,觉得自己的才华还不够,没必要在那些顶尖的人物面前献丑的才会早早放出,而真正让最顶尖的那批才子放出杀手锏的**,往往要等到午夜时分才会开始,若能在今晚这个时候获得好的口碑,积攒了名气,往后的仕途便也能顺畅许多。

    夜色在这气氛中不断转浓,月上中天,城市的气氛还在不断变得热烈。苏家的小小宅院里,宁毅与小婵则已经回了房间,从这里能看的热闹已经看了一些,外面也开始起风了。

    外间的喧嚣声隐隐约约的还会传到这里,主仆两人算是开了一个小小的中秋晚会。由于对西厢记的细节记不太清,而且考虑到西厢记是教小姐偷情的,宁毅最终还是给小婵讲了段西游记。随后小婵也给他唱了两个小曲,夹杂着少女跳得不是很熟练的舞蹈——据说是在某个表演上看见,然后自己学来的——苏檀儿并没有考虑过未来将三个丫头送人或是取悦别人的想法,因此她让三个丫头识字看书做刺绣以及帮忙管理使唤下人以帮忙她做事,却没有教她们乐器歌舞,因此唱歌之类的虽然勉强会,但舞蹈还是不会的,只是跳起来倒也显得轻盈可爱。

    小婵喜欢下五子棋,不过宁毅毕竟生了病,这种脑力劳动还是要避免的,小婵唱跳完之后宁毅给她玩了个简单魔术,拿着一颗棋子在手上消失,然后在对方头发或者衣兜里拿出来这样的,小丫头看的一惊一乍,宁毅笑着告诉了她原理,小婵笨拙重复的过程中,宁毅方才道:“我要睡觉了,时间还早,小婵你去濮园诗会那边玩吧……对了,请柬就在桌子上……”

    “等姑爷睡着之后我再去。”小婵笑着说道。

    “呵,那再给我唱首歌怎么样?”

    “好啊,姑爷想听哪首?”

    这时的歌曲其实大抵都是诗词,词牌之类都有着固定的唱法,只是到得现代这些唱法就已经失传了。小婵会唱的词曲其实也不多,两人拿了一本诗词选集在床边选歌。

    “咏渔子……”

    “这个小婵不会。”

    “忆江南这首呢?”

    “这个会唱。”小婵兴冲冲地准备唱。

    “算了,这首不喜欢。”

    “那念奴娇姑爷想听吗?”

    “这首水调歌头倒是不错,呃……水调歌头……”

    “这个会这个会。”

    “会唱水调歌头?”宁毅想了想,“喔,小婵会挺多的嘛。”

    “就唱这个吗?”

    “呃……还是另外唱一首,也是水调歌头……”

    宁毅闲得无聊,实际上是想起了王菲的明月几时有,不过这年代的苏轼似乎没把这首写出来,他让小婵拿来纸笔,趴在床边歪歪扭扭地往宣纸上写诗,让小婵唱来听,小婵看得两眼亮晶晶的:“姑爷写的吗?”

    “喔。”宁毅想想,看小婵一脸期待,耸了耸肩,“我写的,给你了。快唱快唱。”

    小婵将那词看了一会儿,按照词牌韵律认真地唱起来,小丫头唱腔轻灵婉转,虽然不甚专业,由于太认真,中途反而唱岔了一次,但意境还是很棒的,宁毅听完后笑了笑:“教你另外一种唱法。”

    “呀?”小婵眨着眼睛,“另外的……唱法?”

    “嗯,我唱一句你唱一句,应该很好学……呵,主要是我想听。”

    虽然有些疑惑,但既然能学到东西,小婵随即高兴起来,她跟随在宁毅身边的时间最久,因此也已经渐渐明白这个姑爷身上常常会有些很神秘很有趣的地方,随后在宁毅的教导下,房间之中,小婵便照着那新奇的旋律将这首水调歌头一句句的学起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不知天上宫阙……”

    “唔,还不错……今夕是何年。”

    “唔,还不错……今夕是何年。”

    “……”

    “嘻,姑爷唱下一句嘛……”

    无论如何,不久之后,宁毅还是在这个时代听到了多少有些怀念的现代歌曲。往后如果有可能,倒是可以把现代歌曲抄下来教小婵一个人唱,或者之后找个会谱曲弹奏乐器的,把类似的曲子也给谱出来,反正自己私人听听就好,拿不出去登不得大雅之堂那也没什么。

    “觉得怎么样?好听吗?”

    “很好听啊……”词牌虽然有着固定唱法,但古代的这些歌曲与许多戏曲也同出一源,多是单声音乐,就婉转变化来说,比起现代歌曲终究是不如的,而且这首歌的韵律走的是柔和路线,相对这个时代也并没有过分离谱,如果在这时候唱的是老鼠爱大米,小婵估计不是被恶心死就是被吓死,但这时候小丫头望着他的眼神俨然已经变成了敬佩与仰慕,“姑爷还会作曲……”

    宁毅笑起来:“这首歌自己哼哼就好,别到处乱唱,你一个小丫头,敢乱改词牌唱法的话,指不定会被人说不懂事的,知道了吗?”

    “嗯。”小婵捧着那张宣纸,用力点头。

    “好了……晚安。”宁毅爬进被窝里,片刻后扭过头,发现小婵仍然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望着他,像是前几天他感冒时坐在床边守着一样,挡下挥了挥手:“我没事了,出去吧。”小婵这才反应过来,赶快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喂,桌子上的请柬拿上,要不然当心不让你上船……”

    叫嚷一通,待到小婵吹灭灯火拿了请柬出去关上了门,宁毅才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城市的喧闹声仍在隐约传来,窗上映着的些微光芒却也足以证明外面此时的热闹,他笑了笑:“一夜鱼龙舞啊……”随后,卷入睡意当中。

    小婵背靠着房间的木柱子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确认宁毅是真的睡着了之后方才下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点上灯,拿出笔墨纸砚来,趴在她的桌子上将那因为是在床边写的而显得字迹不漂亮的词句又抄了一遍,小丫头的毛笔字很小,有一股娟秀的灵气。她将宁毅写的字又看了几遍,方才红着小脸放进抽屉最底层藏了起来,俨如做贼一般。

    随后,她走出了院子,看见道路上没人,方才一路小跑去往大门那边,到管事那里要了一辆马车与一个空闲的车夫,高高兴兴地往濮园诗会那边凑热闹去了。

    小丫头嘛,终究还是很喜欢这种热闹的。

第十一章 画舫上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江宁城中的热闹正渐渐到达最高峰的时间,马车从苏府横插过来,穿过了人流相对少一点的道路,接近乌衣巷的时候,速度变慢慢降下来了。

    一路而来,马车外晃动的是无数热闹的火光,掀开帘子朝外面望出去,即便平日里安静的道路上此时也是热闹非常,到得乌衣巷附近的商业街时,前方道路上但见人头涌涌,马车便根本如同陷入泥沼一般难以前行,一个舞着大龙的队伍正敲锣打鼓地自那边过来,驾车的少年车夫便只好将马车停在了旁边。

    “小婵姐,前面不好过了啊。”

    这少年的年龄恐怕比小婵还要大上一两岁,但仍旧称她为姐。虽然看起来这几个月小婵不过是跟在宁毅身边跑来跑去,但实际上这小丫头与她的另外两位姐妹已经在苏檀儿的手下锻炼多年,苏檀儿今后有可能是要执掌苏家的,她手下最亲信的三个丫鬟,即便是大大小小的执事,也得给些面子,这也是她一个小丫头就能叫动马车的原因。这名刚进入苏府不久签了二十年卖身契的少年人多少知道她的身份,自也是对她恭恭敬敬,并且多少有些好奇地望着这名看来比他还小的少女。

    “看到啦,我就在这里下车,你回去吧。”小婵掀开帘子出来,直接跳下了马车,扭头冲他一笑,随后挥了挥手,“谢谢你啦。”

    “我、我叫东柱。”少年鼓了鼓勇气,稍有些结巴地说出自己的名字,随后抬头道,“前面人太多了,我送你过去吧。”

    “东柱哥。”小婵笑着躬身感谢,随后又是挥手转身,“不用啦,没事的。”如同蝴蝶儿一般的跑去那片人潮当中,小手倒还可以看见在空中挥舞的几下,随后便淹没进去,消失不见了。

    苏州城里小婵早已来来回回地逛过许多遍,熟得很,而若不论什么极端的情况,单论社交、办事、处理一点小麻烦的能力,看起来单纯可爱的小婵实际上也要比那名为东柱的农村少年高出许多。更何况这等人潮汇集的地方,想来也不至于有人会为难一个出来逛街凑热闹的小姑娘,纨绔子弟二世祖流氓恶霸这年头的确不少,但也不是真那么容易就能碰上的。

    喧闹的声音中蹦蹦跳跳地穿过舞龙的人潮,旁边一处青楼当中传出渺渺靡靡的歌声,汇集在了这沸腾的街市声中,不一会儿,也有人举着一张宣纸自街道那头快速跑来:“丽川诗会,唐煜唐公子新诗咏竹……”然后将那纸张贴在一家店铺前的品诗榜上,周围人头涌涌,一个推着卖茶叶蛋和千层饼小车的老者笑着避开人群,小婵也连忙避开那小推车,笑着往前面跟上去看热闹。

    略看了几句之后,小婵又连忙顺着人流往街道那头的河边过去了,乌衣巷就在这条街道的不远处,巷子比较窄,但也充满了热闹的气氛,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而靠近河岸那边,则已经能够看见最为热闹的夫子庙了。

    这一片临河的街道,是整个江宁城最为璀璨的明珠,道路上满是精美的花灯,濮园诗会的六船连舫一整晚在秦淮河上巡游,但到得这个时候,就必定会经过这里,小婵有参加诗会的经验,因此直接跑到这边来等。她找了道路旁一间由濮氏所开办的珍玩店递上请柬,对方便连忙叫了人去截停一艘小船,而这个时候,那艘金碧辉煌的水上龙宫,也已经远远的出现在秦淮河的一端,在诸多画舫的映衬下,朝着这边驶来了。

    河边小小的航船不时靠近、驶离,这一艘小船随后也在灯火掩映中轻盈离岸,划向那河道中央驶近的那巨大连舫,船头上小姑娘双手手指轻轻地勾在身前,仰起头望着逐渐靠近的画舫,画舫上花灯的灯光也逐渐照亮小姑娘那可爱的包包头与微带憧憬的小脸。音乐声自河边上传扬过来,里面的又一场歌舞怕是要接近尾声了,不过她倒也并不觉得遗憾,能够过来玩,其实已经很好了,如果能在这里学到几首曲子……她想起晚上姑爷喜欢听歌的样子……嗯,姑爷一定会很高兴的。

    画舫之中歌舞散去,随后响起热烈的鼓掌声,之后有从岸边过来的小船将几个大诗会中出现的出色的诗句送了上来,有的还附加了某些大家的赞美与评价。诗会这东西不可能是一大帮人一直都干坐着品诗写诗,其实从画舫起航开始便有诸多节目,听词听曲猜灯谜看风景什么的,时时给大家以气氛、感悟,不过到得这个时候,终究还是进入了这场盛会最关键的阶段。因为说起来,虽然今夜的狂欢甚至会到丑时之后,也就是要过凌晨三点,但实际上子时以后,诗会便会渐渐萧瑟了。

    最主要的理由是因为大多数的老人家,或者是身体差的中年人——诗人多半身体差——顶多也就是聚会到这个时候,过了这个时间,精神上支持不住,基本都到了回家的时候。而在文坛当中,能有一定声名的自然还是这些人,今晚想要扬名想要得到关注,这些人的看法才是重头戏。而当他们离开之后,剩余的才是真正才子佳人的游戏,泡妞到子时之后才能成为主题,相当于一场盛大的狎妓聚会,虽然在狎妓成风的这个年代来说,这事情也的确可以套上风雅的名字,但意义就已经没了之前那般重要,名与美色给这个时代大多数男人来选,他们都会首先选择扬名。

    因此到得这个时候,各种的好诗词就已经陆续地出来了,前面其实已经传过来最好的一些,今晚有几首咏月的诗词惊采绝艳,苏檀儿也抄了几首在她面前的素白笺纸上,此时正与旁边一名认识的乌府女眷轻声交谈着。

    她其实也是爱诗词的,虽然本身在这方面并不擅长,但诗人在这个年代就如同现代的明星一般,哪个女孩儿的心中没有一点点浪漫的心思。她并不擅长,因此对于诗词便反而更加拔高的喜欢,某某才子在众人面前挥洒文采的感觉自然也让她心动。

    当然,这也仅仅是生活中精神追求的一部分,就跟现代众多MM都喜欢刘德华一样。虽然喜欢,平素里她也不会表露得太多,而且自家相公宁毅应该也不太会诗词,从看了那首“三藕浮碧池筏可由嫒思”之后她就明明白白,况且他自己也坦白了,但这个其实也是无所谓的。

    又过了一会儿,小婵却也随着一名引路的女婢过来了。

    “相公睡下了吗?”

    “嗯,睡下了。”

    “娟儿杏儿在那里,让她们加张垫子挤一挤怎么样?”

    “好的,小姐我过去了……乌三小姐好。”

    与旁边的乌府女眷也行了礼之后,小婵才朝着旁边有两个小丫头招手的方向小跑过去,此时娟儿与杏儿同坐在一张短桌前,上面摆满各种精美的瓜果食品,小婵从中间坐进去,三个丫头便嘻嘻哈哈的挤成了一团。

    不远处,苏檀儿与那乌府女眷起身走动了一下。类似这样的集会,一般都是男宾女眷分开,之间还有屏风隔断,但当然并不严格。濮园诗会所请的并非都是云英未嫁的大小姐,而基本是携家眷而来的夫妻,虽然也隔了一部分,众人稍稍守点礼节,但在旁边走动,夫妻之间总能见面说话,苏檀儿陪那乌府女眷走到船舷边望岸上那片灯火,对方的夫君便也走了过来。乌府做着江宁最大的布行,双方在之前都是认识的,寒暄几句,又聊聊有关布匹的信息,苏檀儿本想避嫌先让他们夫妻说说贴心话,视野一段,薛进与其余几名公子也摇着折扇过来了,他们戴着学士头巾,换掉了商贾一般的服装,做学子打扮,此时晚风吹来,似乎颇有几分羽扇纶巾——喔,折扇纶巾的风范。

    薛进今晚有些出风头,方才写了一首咏月的诗词,得众人唱和,算是今晚濮园诗会最拿得出手的几首诗之一。这时候走过来,那乌府的男子便拱了拱手,笑道:“薛兄大才,今晚怕是要得绮兰小姐青睐了,可喜可贺。”

    那绮兰是这几年秦淮一带有数的名妓,卖艺不卖身,被称为才貌双绝,与濮家有些关系,因此这次才可以请得到她。她会选择晚上喜欢的诗词唱上几曲,当然本身也有准备节目,但她选择唱的几首诗词,往往便是诗会中某个阶段最出风头的。

    这里面操作复杂,不纯粹是才华决定一切,但才华的确可以决定大多数,薛进那诗词本身不错,家庭背景也有,因此被当成压轴的可能性很大,而若他在这里受到青睐,之后的数月怕是也能有亲近那绮兰小姐的机会,被邀去赴宴或是谈诗论文之类,这可是很出风头的事情,而若能进一步把那绮兰小姐弄上手,破了她的身子收入房中,那便更能证明他的男人魅力的终极成就。

    秦淮河悠悠数百年,这类的故事每年都有,也都能在或长或短的时间里成为流行的话题,男人在这样的话题里,自然是出尽了风头,之后便是报出名字,人家也会羡慕你是风流才子,名头响亮几分。

    这时候被人夸奖,薛进自是一番谦让,旁边的乌府女眷也是笑道:“薛公子的诗词,妾身听了也有几分感动呢。”苏檀儿也喜欢那诗词,开口赞美几句。其实花花轿子人抬人,对于真熟悉的,例如这乌家女人,例如苏檀儿,都明白对方的诗词多半是从某位名家那儿买来出风头的。

    薛进笑得开心,又是谦让几句,双方交谈一番,那薛进道:“可惜宁兄未曾前来,否则见如此盛况,必定能有佳作出世……”

    苏檀儿蹙了蹙眉。几人在这边看起来说得兴高采烈,作为主人家的一名濮家的中年人也走了过来,这人乃是濮家家主的弟弟,名为濮阳裕,早年也曾中过举人,本身也有些才华。他本身是走动各处招待众人,此时笑着插入话题,问大家在说些什么,薛进便交代一番,说苏檀儿的相公宁毅原本是准备来的,可惜正好这几天感染风寒,甚为可惜,否则以宁毅才华之类之类的。

    “我看到是未必了,听说那宁毅虽然读了几年书,却不过是个庸才,来不来都是一样的啦。”后方一个人开口道。

    薛进笑着回过头:“冯兄你可不要乱说,宁兄风采气度,我也是见到过的,苏家千挑百找,方才选中宁兄……”

    苏檀儿的夫君宁毅无甚才华,与苏檀儿有些交情的乌府人是知道的,因此方才说话之中,虽然也有问及宁毅的身体,但并不会涉及诗文才华之类的,这时候看着对方的表演,乌家的两人自然便也清楚了薛进的想法。薛进以前追求苏檀儿,上门提亲未果,含了些怨气耍些手段,老实说,表演是没什么技术含量,但效果却不会打折扣,若是继续这样说下去,保不定明天这些小圈子里就会传上一阵苏檀儿嫁个废物的言论,那乌家女子给相公使个眼色,想让他稍微截一下,男子倒是看到了,然而迟疑片刻,也不知在想什么。苏檀儿一脸微笑,便要开口,从她旁边小婵冒了出来。

    “是啊,姑爷写诗很厉害的啊。”她原本在与娟儿杏儿打闹吃东西,拿着一块糕点打算重复宁毅教她的魔术却穿了帮,糕点也掉地上,随后三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娟儿杏儿说那薛家的公子不怀好意,婵儿想想,此时便靠过来了,“姑爷今晚还写了诗的呢。”

    小丫头这话一出,那边薛进与这边的苏檀儿都愣了愣,过得片刻,薛进才笑起来:“哦,宁兄也有大作出世吗?太好了,正好拿出来与大家观摩一番。”

    他一片惊喜坦荡的样子,实际上心中早已笑开,那宁毅是什么才学他早就打听过了,读这么多年书,诗是能写的,但写出来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可就难说了,这时候只以为那小婵不懂欣赏。如果之前拿情况,或许会有几个人说句闲话,但对于其实意义不大,但如果将一首差劲的诗作真拿出来给大家“品评”了,会有什么效果,那可就完全坐实了。

    “嗯,好啊。”小婵点点头,从衣服里往外掏那张折好的纸,嘴上唠唠叨叨的,“晚上的时候姑爷不舒服想要听小婵唱歌,所以小婵就拿了诗词书让姑爷选一首呢。不过姑爷说那些都不太喜欢,所以就自己写一首了,呐,就是这首,小婵可是抄下来了……”

    那些都不太喜欢,所以就自己写一首……口气好大,苏檀儿与旁边的濮阳裕都皱了皱眉,只有薛进笑得更灿烂也更诚恳了一些。小婵说着,将笺纸交到了脸色疑虑未定的苏檀儿手上,苏檀儿望望宣纸,确定的确有字再望望小婵,随后才正式转回宣纸上,嘴唇轻启,一边看一边默默念着上面的字。

    念到一半时,双唇轻启的速度慢了下来,目光中的眼神却是逐渐的复杂起来,终于定了一定,又望了小婵一眼,才返回来继续默念那纸上的诗词,前方薛进笑着,伸长脖子探头看了看,虽然看不到,还是很开心……

    默念有什么用,反正你还是要拿出来给大家看的,到时候我帮你念就行了,哈!

    仿佛恶作剧成功的心情,他开心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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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止水诗会

    潘府龟鹤园,止水诗会也已经进入**。

    音乐声响起来,一张张的笺纸在众人手上传来传去,歌女轻灵的嗓音在吟唱着今晚的优秀诗作。这里的气氛比之濮园诗会要相对严肃一些,因为重量级的人物也多,但各种各样的表演仍旧能将气氛烘托得活泼又不失古雅。

    龟鹤园是一个布局精美、古韵悠然的园林,各种山石水路、廊院亭台,此时一盏盏绘有灯谜的花灯布局期间,众人便在园林当中摆开宴席,女人居于一边、学子居于一边,主人与一干有名气地位的渊博宿老又是一边,没有搭建专门的舞台,然而偶尔出现在园林之间的歌舞表演确实自然非常,令人印象深刻,能够来到这次诗会的多是名声颇盛的头牌之类,显然也为此花过不少的心思。

    诗会上自然也有灯谜啊、表演啊、赏月啊之类的环节,甚至也有不少渊博大家的发言,例如作为主人的潘光彦,甚至刚开始的时候,江宁知府都来过一趟,说过一番“诸位乃国家栋梁之才”之类的话,这边足够说明止水诗会的地位,当然,今晚一夜狂欢,为了避免城市出现状况,知府按例是要一直坐镇衙门的,他也不能久留,匆匆离去了。

    诗会上的才子若有佳作,多会直接起身与众人品评,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人送来几首质量足够好的诗词,纸笺在众人手上流传观看,如果那首诗真的好,或者有其它看法,便也会有人起身念诵一番,与众人讨论,潘光彦等人,自然也会做出点评。

    秦老坐于宴席的一侧,他的旁边是穿着依旧相当贵气的康贤,也就是与宁毅斗嘴的康老,他的字是明允,因此许多人也称他为明公。他的背景很复杂,富贵是不缺的,但就算仅以文学、儒学上的修养来说,也足够被众人称一声明公,在场的几十名才子中也有两三名受过他的教诲的,称之为师,但康老这人一向严厉,众人又都有些怕他,不过他今晚倒也没有批评谁,其实今晚这止水诗会的质量,还是令他满意的。

    此时他正低调地跟秦老在一旁谈笑,其实时间到这里,一般来说,真正的好诗词就都已经出来了,此时两人便在议论着这些。

    “……秋分一夜停,阴魄最晶荧。好是生沧海,徐看历杳冥。层空疑洗色,万怪想潜形。他夕无相类,晨鸡不可听……秦公,丽川诗会李频的这首中秋对月真可谓是才华横溢了,虽说文无第一,但照我看,今晚怕是这首诗要最出风头了。”

    “又是阴魂又是鬼怪,可算是剑走偏锋,但却给人以大气之感,只令人思绪激荡,并无丝毫诡谲之色。这诗有唐时遗风,李频李德新,的确是登入大家之列了,不过明公你向来律己严格,止水今天其实也是有几首好诗词的嘛,喏,例如方才这首。”

    秦老笑着拿起一首:“碧天如水,湛银潢清浅,金波澄澈。疑是姮娥将宝鉴,高挂广寒宫阙。林叶吟秋,帘栊如画,丹桂香风发。年年今夕,庾楼此兴清绝……你可不要偏心才是?”

    “哈哈,你我又非评委,只是随心赏评,哪有偏心之理。唔,这词的确不错……”

    “照我看来,今夜最好的两篇,便也在这其中了。”

    秦老一向低调,今夜几乎没有公开作出点评,只在朋友闲聊之间说说这些,事实上,止水诗会的曹冠曹宗臣与丽川诗会的李频李德新也的确是此时江宁最负盛名的才子之一,下方的众人,也多在将他们两人的诗词做着比较,虽然说文无第一,但口头上的气势总是要争的。

    众人品评诗作,潘光彦此时也正在笑着对曹冠说话,不一会儿,又有人送了新的诗词进来,分成三份由众人传看。

    真正好的诗作,能够登堂入室的,到这个时候基本是不会再出来,但好的仍旧还有,众人一边笑着议论一边各自传去一页。有一页传到秦老与康老这边,秦老拿起来看看,却是笑了起来。

    “呃?如何?”康贤问道。

    “呵呵,只是没想到濮园那边此时还能出一首不错的,你且看看。”

    “哦?濮园。”康老倒也是笑了起来,拿着诗作看过一遍,又看看下方的名字“薛进”,摇头放下,“中平,可堪入眼,倒也无甚让人新奇的。”

    这时候,下方有人嚷了起来:“诸君,倒是想不到丽川此时还能有一首好词,依在下看来,这首倒委实还是不错的。”

    有认识他的人笑道:“那就念啊。”那人点点头,片刻之后,开始念那诗词:“这词牌用的乃是水调歌头,各位且听:秋宇净如水,月镜不安台。郁孤高处张乐,语笑脱氛埃……”

    他念到这里,忽然像是感到了什么,扭头看了看潘光彦等宿老大家所在的台上,一名老者此时却已然起身,手上拿着一张笺纸,匆匆朝潘光彦那边过去,手指弹动着那纸张,口中似乎还在念念有词。这老者是与秦老康老也有些交情的,原本见他起身,潘光彦也已经过来,他便将笺纸放了下来,用并不算高的声音朝周围几人道:“诸位且看这首。”

    这也是水调歌头,见台上几人注意到其它事情,下方正在念诗词的那人愣了愣,潘光彦反应过来,笑着朝他抬抬手,示意继续,当下却不去看那笺纸。待到这人念完,他回味一番,笑着点评几句,方才拿起笺纸看起来,片刻后,却也是口中低喃,皱起了眉头,台下众人乃至于女宾那边都在望过来。

    “鹤翁,若有什么好诗词,便速速念了吧,这等吊人胃口,好不厚道。”

    潘光彦这人脾气毕竟很好,作为众人之首的曹冠笑着说道,随后旁人也都笑了起来,气氛一时间轻松下来,潘光彦却也笑了笑:“也是水调歌头,这首词……便念给大家听吧: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水调歌头的词文响起在庭院当中,上半阙还未念完,在座的众人当中已经没了任何的交谈之声。潘光彦本是文坛大儒,此时按照韵律认真地诵念着手上诗词,念得虽不快,但贴合着词句的意境,却是一气呵成。

    在座众人本就是文辞功底深厚之人,只是听到这里,便已然察觉到这首词意境的空灵、大气、悠远。最初的发问看似简单,此时的文坛兴盛,各种诗词不免追求繁复,穷尽变化,有的论调里还提倡,若是咏月诗,那便是连一个月字都不出现才为上佳。然而这词句一开始便是明月几时有这样的提问,但配合着下一句,却已经自然地将意境展开,再到得天上宫阙时,那诗词意境便自然、毫不突兀地从淙淙溪流化为了高山流水,而再接下来的“我欲乘风归去……”几句,便直接将整个上半阙的意境化为长江大河奔流入海一般的大气,同时竟又能空灵如许,不带半点烟火气息,寥寥几句,便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仙宫气象。

    自唐朝以来,诗文数百年的发展,意境深远大气的作品也有许多,然而到得这时,诸多诗词作品往往是走到穷尽辞工繁复变化的道路上,若能走回来,返璞归真的大家自然也有,或简或繁,自然各有特点。但意境能到眼前这个程度的却是寥寥无几,这意境随诗词的变化一路扩展,偏又举重若轻,自然之至,倒是与初唐盛世之时文人那天马行空、不羁豪放却又能丝毫不离主题的风格相似起来了,仅是区区上阙,这首水调歌头的大家之气已展露无遗。潘光彦顿了一顿,抬头望了望下方的一众才子,方才继续读出下阕。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词句朗朗上口,念完之后,潘光彦又喃喃地重复了最后一句,望着众人,不断小幅度地点着头,好半晌之后,方才叹了口气,“……好词啊。”这时候园林当中的众人有人对望几眼,有人喃喃重复着词句,安静异常。其实若是其它的词句也就罢了,但这首水调歌头却的确有着流传上千年都毫不褪色的魅力,在诗人词人眼中,后世甚至有“中秋词,自水调歌头一出,余词皆废”的评语,此时在座众人便是以此为生,他们研究诗文几十年,有的甚至一辈子,这时候听了,陡然感受到的,或许就是类似这样的气势。

    也是在如此的气氛里,那边康老伸手拿过了笺纸,先是看了一遍,缓缓点着头。片刻之后,再去看时,却仿似注意到了什么,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咦?”的出声。随后蹙眉想着什么事情,脸上表情精彩。注意到他这般模样,还在心中想着这词句的秦老偏过头去。

    “怎么了?”

    “呵……你且看看。”

    他将笺纸递过来,秦老拿着眯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从明月几时有一直到千里共婵娟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妥,确实是好词,他吐了一口气,轻轻地摇着头,随后也是眼睛一眯,顿了一顿。

    词句后方自然还有几个字,不过此时大家还在感受这些句子,方才潘光彦也还没有注意去看。

    那笺纸左下方书有落款,赫然写了七个字。

    ——苏府。

    ——宁毅。

    ——宁立恒。

    秦老愣了愣,随后望了康老一眼,过了一会儿,哑然失笑。

    “哈……”

    苏府小楼之上,宁毅爬起来喝水,陡然间打了个大喷嚏,差点被呛到。他迷迷糊糊地睡回去,把被子拉紧。

    唔,感冒不会又加重吧……

第十三章 龟鹤园中

    同样的时刻,潘府后院的房舍之中,参与表演的女子们正在一间间的房中化妆或休憩,止水诗会的园林距离她们仅一墙之隔,若是出了走廊,也可以在道口的纱帘后方看着这场聚会的进行。

    今晚能来参与这表演的,大都已是秦淮河畔有了一定名气的女子,多半有着各自的引人之处,若是普通的诗会,她们其中的一个,也能挑起大局,但今日却是不行。止水诗会中过来的并非都是男性,许多人都是携伴前来,例如秦老带了懂诗文的小妾芸娘,其余也多有人带妻室前来,或是某一家的闺秀小姐。这样的场合下,她们就绝对不能成为主角,甚至在表演之余坐出去吸引眼球那也是不行的。

    不过,即便只是出去表演歌舞,只要有着出色的才艺,那也足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了,她们这等女子嘛,若身旁只是众多男性,那姿态便放得高一些,矜持一些。若是在这样的场合,便安安静静地扮演绿叶,润物细无声的让人记住。高傲和矜持只是手段,名气才是真正最重要的东西。

    今夜到这里的名气最高的两名女子,大抵得算金风楼的元锦儿与引春阁的陆采采,此时在房间之中,元锦儿正捧着脸颊左右顾盼铜镜中花了妆后的样子,丫鬟扣儿也在旁边看着,口中倒在与自家小姐轻笑着交谈:“小姐,你方才出去表演的时候,那曹公子可是一直朝着你这边看呢,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哦。”

    元锦儿微笑着瞟她一眼:“我出去表演,他们自是朝着我这边看,有什么奇怪的。倒是扣儿你,却只看见了曹公子一个人,让人好生奇怪。”

    “小姐啊,是真的嘛。”扣儿皱了一张小红脸表示着抗议,“他目不转睛呢!”

    “你若不是目不转睛地看他,又怎知他目不转睛地在看我。”元锦儿继续笑着打趣,小丫鬟窘得嘴也撅了起来,决定不理她了,不过过得片刻,又靠了过来:“小姐,今夜这斗诗魁首,到底谁能拿到啊。”

    元锦儿偏着头在发鬓间嵌上一朵小花:“文无第一,斗诗也没有真正的标准,哪里又有什么魁首了,你这丫头,就是爱问这些。不过要说那几首会被传唱最久,倒是能看得到的。”她拿起桌上几张书笺,“王公子的,席公子的,还有你喜欢的曹公子的这几首,‘碧天如水,湛银潢清浅’,呵,这首怕是最好的了,这样你便高兴了吧……还有丽川那边的李公子,唐公子……”

    小丫鬟撅着嘴:“谁喜欢曹公子啊。”

    “呃,讨厌他?”元锦儿眼神灵动地望望她。

    “也没有啊,不过扣儿是为小姐你着想嘛,曹公子喜欢你,你今日又是与他一同前来,若能有曹公子相助,明年的秦淮花魁,怕就要落在小姐你的身上了。而若是曹公子明年春闱高中……”

    小婢滔滔不绝地说着,元锦儿笑起来,勾了勾她的鼻子:“知道了。”随后拿起曹冠所书的那首词来看。她与陆采采两人当中,陆采采擅琵琶,她擅古筝,唱功上说起来还是她更好,这首词她待会是要出去唱的,一边看着一边在心中浅唱,倒也轻轻地笑了起来,看起来倒像是被大才子追求的幸福的笑。

    其实在秦淮河上稍稍敬业的**,多半都自称有一番坎坷身世,大部分是假的、编的,但那也只是细节上的编造,她们都有着一番坎坷身世这个概念上却基本没错。到得元锦儿陆采采这等名妓之流,她们学了诗文,其实自然而然的,也会仰慕各种各样有才学的才子,不过,尽管偶尔有名妓单纯欣赏他人才华于是嫁给穷书生之类的传为佳话,那却也真是少数中的少数。她今日应了潘府邀请却是同曹冠一同乘车前来,看起来已经很密切了,她心中对曹冠才华也是佩服的,但真要说是否喜欢,喜欢到扣儿说的那种样子,却是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对于她们来说,看起来众星捧月,其实真能选择的机会,本就不多。

    不过,若能稍稍避开这些想法,今夜的诗会,自己倒也的确是很有收获的了。

    她反复地唱着那词曲,片刻后,扣儿却是从门口那儿过来:“小姐小姐,似乎又有好诗词了,我们去看看吧。”

    “哦?”她笑着放下笺纸,与扣儿一同出门,朝长廊门口纱帘那边过去,好几位女子都已经聚在了这边,陆采采也已经过来,她轻声道:“各位姐姐,怎么了?”随后便也附在那纱帘边观看,正听到那边传来“把酒问青天”的声音,先前潘光彦已经读了一次,这是其中一位学子的第二次吟诵了。

    诗会的气氛倒此时其实有些奇怪,稍稍安静了些,之前的盛况当中,大家作诗吟诗都很踊跃,言笑晏晏,这时候倒像是被某种气场给压制了一般。众人仍在回味着那诗词,随后这些女子也弄来了一张抄了那词的笺纸,围在一起将全篇看了一遍,随后又看一遍,元锦儿抬起头,正好与陆采采的目光相触。

    “濮园诗会的……”

    “怎么可能……”

    “苏府,宁毅,宁立恒,这是谁呀?”

    “没听说过啊……”

    相对于外面那帮学子首先沉浸于诗词当中,这边的女子们在察觉到这诗词的意义后首先关心的便是它到底为何人所作,几人将那落款看了好几遍,彼此询问,却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这时候外面也已经有人问道:“大家觉得,此词如何?”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这词……”

    “这词到底是何人所作?”

    一时间没有人说出评价,倒是有人在喃喃点头中隐隐说了“绝妙”,随后念诗那人便又拿起来念了落款:“苏府、宁毅、宁立恒,可有人知道此人是谁么?”

    一阵安静。

    “不过,此时既然姓宁,为何又是落款苏府?”

    “哪个苏府?”

    “濮园诗会,怕不是苏氏布行那个吧。”

    “这人莫非是苏府的管事师爷之流么?”

    “之前未曾听说此人啊……”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但对于这个名字,大家都是一头雾水,没人听过。潘光彦随后也只好叫来去外面取诗的那人,这人并非下人,而是他的半个弟子,也有些才华,听老师问起来,方才笑着说起他知道的事情。

    “哦,这人听说乃是苏府赘婿,数月之前方才入赘苏家,为苏府二小姐苏檀儿夫婿。有趣的是在下倒还听到一些说法,据说这宁立恒今日染了风寒,并未到场濮园诗会,他今夜在家休养时与一小婢说出这词,本是自娱自乐,谁知诗会之上有人说其毫无诗才,这小婢听不过,便将这词拿了出来……呵呵,那边是这样说,在下倒也是不知真伪。”

    “苏府……赘婿?”

    这话一出,不仅在场的众人,旁边纱帘后的女子也是面面相觑,随后说话声便也响了起来。

    “未曾到场?”

    “此事也太过离奇了吧……”

    “我倒是……倒是从未听说过为一赘婿者能有此才学的……”

    “宁毅宁立恒,确实未曾听说过啊……”

    纱帘那边,小丫鬟扣儿疑惑地说道:“这个不是那濮园诗会想要扬名,买来的吧?”

    每年诗会,想要买诗扬名,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其中内幕大家都知道,只是就算是买,大抵也不可能买到这种质量的诗词,知道对方的身份之后,众人心中大抵都有这样的怀疑。若真是有这种才华的,又怎么可能跑去入赘?这个时候,那边也有人将疑惑说出了口。

    “此事怕是很难让人信服……”

    “莫不是那苏府想要扬名,买来的词作吧?”

    这个声音并不大,说话那人也只是试探性的语气,但众人都能够听得到,沉默片刻之后,有人明显便要表示同意:“这种事情倒也……”

    众人初时被这首词作所感染,也未想得太多,然后随后“赘婿”、“无名小卒”这些信息涌上来,与那词作对比之后,却也产生了巨大的反差,有些疑惑的念头几乎是不可抑制地升上来,这其中毕竟有些沉稳之人未曾说话,但今夜诗会终究还是存了许多比斗之心的,一部分人下意识地说了出来。也在这个时候,严厉的声音,陡然从台上传下:“子兴!闭嘴!”

    那说话的人名叫虞子兴,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却见康老正手中拿着毛笔望着他,目光严肃,不怒而威,将所有人的议论都压了下来。一时间,场内安静成一片。

第十四章 推波助澜

    止水诗会。

    康贤陡然叱喝出声,场内顿时安静下来,那虞子兴曾在康贤手下学习过小段时间,这时候见这向来严厉的老师不知为何忽然发这么大脾气,顿时吓了一跳,连忙低头拱手:“明、明师……”

    康贤是理学大家,背景也厚,虽然弟子不多,但他的名气在座大多数都是清清楚楚,这时候目光扫过全场又停在了虞子兴的身上,看起来只是在教导弟子:“这种话,你可是随便说得的么!?”

    现场片刻的沉默,康贤放下毛笔,又望了过来:“我且问你,今日诗词数百,若这首词乱七八糟,不堪入目,毫无可取之处,你会如何?”

    他这话说出来,其实虞子兴已经明白其中意思了,身体震了震,语气干涩地行礼:“弟子……弟子自然放去一边,不去管它。”

    “那么……你之前可曾见过这宁立恒么?可曾认识其人,可曾听闻其名,可曾见其样貌,有关其人其品,之前可有甚不好的风评,穿入过你的耳中?”

    “弟子……弟子受教。”

    话说到这里,也便够了,康贤笑了笑:“既知其中道理,便坐下吧……诸位,今日诗会,佳作甚多,我方才便与秦公品评,例如明义这首……”他抬高了声音,开始一首首的点评诗会上的佳作,一句句的将其中亮点说出来,他本就渊博,这时点评又刻意放开,并不吹捧,但真说起来,这些诗作也的确是上佳的,那虞子兴的两首也受到了足够高的评价。

    这番说话花的时间甚多,到得最后,康贤才又将那水调歌头的笺纸又放在了桌子上:“此时……诸位再来品评一番这首水调歌头,如何?”

    他的话说完,曹冠自座位上站了起来:“明公当头棒喝,弟子受教。说来惭愧,此词确是绝妙,文采斐然,意境深远,弟子不如远矣,方才心中也起了攀比之心,得明公教诲方能醒悟过来。今日诗会盛况,能见得此等佳句,实是幸事。不过,诸位,在下方才倒又得了几句,愿与诸位品评一番。哈哈,虽有珠玉在前,但在场诸位皆有大才,不知道哪位愿为我将此诗补齐,可不能堕了我止水诗会威名才是。”

    他这番话说完,康贤笑了起来:“君子之风,便该如此。”众人也都是笑了起来,场内气氛顿时又活跃起来,有人笑道:“宗臣,你只得几句便敢妄言,在下可是有一首了,着为诗会挽回面子之事,当时落在我身上才是。”

    随后便又是激烈的诗词比拼,众人不远输阵,看来比先前竟还热烈了几分。康贤望着这情景,笑着举起茶杯喝茶,一旁的秦老倒也是笑了笑。

    “哈哈,秦公为何发笑?”

    “呵呵,明公此事做得可不厚道,平日里立恒小友不过赢你几局,你倒是要把他放在火上烤。君子之风,记仇可不好。待他日再见,他少不得要找你算账喽。”

    话虽然这样说,但秦老笑得开心,到只是期待着看热闹的样子。原本文无第一,诗作品评本没有标准,到了某个高度之后,人言占很大部分,这首水调歌头虽然真是上佳,但也不可能真让其他所有人都“不如远矣”,这能让“余词尽废”,然而康贤区区的几句话,却直接坐实了一个暗示:你们看见比不上的佳作,首先想的居然是诋毁他人的人品,这并非君子之风。

    秦淮一夜,传出去的并非只有诗作,待到康贤在诗会上对众人的这番训斥传出去,结果如何,真是可想而知了。被秦公如此说了之后,康贤笑容不改,仍旧颇为开心。

    “嘿。老夫惜其才华,助其成名,他若是见我,理当感激老夫才是。秦公,你如此想法,未免小人之心了一些。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哈哈,当心胸豁达才是啊。”

    两人在这之前并没有亲眼见过宁毅有多少才华,然而就评价来说,却绝对不简单,这时候对这首词颇有惊艳,却也有几分了然,在这儿说笑几句,旁边一位老者也凑了过来:“这宁立恒,难道便是……”他也曾去河边与秦老下棋,跟宁毅仅仅见过一面,知道对方姓宁,这时候倒是猜了出来,而潘光彦也笑着走了过来,听到这句话,笑道:“这宁毅莫非与明公……”

    康贤哈哈一笑,小声道:“乃我与秦公、杜公小友,诗词之事,想来不至作伪。不过此人低调,与之为友,也是君子如水之交,不涉太多,还请鹤翁代为保密,不要多过宣扬才是。”

    潘光彦恍然大悟,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

    如果能预见到这个夜里江宁城中陆续发生的一切,不知道宁毅还会不会为了寻找现代感而找小婵学唱歌,反正因为感冒,思绪方面总有些昏昏沉沉精神惫懒,他也从未参加过这些什么个诗会,自然也想不到太多了。

    时间过了午夜,这个时候宁毅还在睡觉,对所有的事情都一无所知。马车行驶在热闹稍稍渐褪的街道上,速度依旧很慢,街道上欢闹的人群拥挤依旧,火光从马车外映进来,苏檀儿望着眼前的小婵,手上依然拿着写了水调歌头的那张纸,小婵低着头眨眼睛,不敢说话,嘴巴抿得紧紧的。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连她也觉得有些离奇了,到现在都有几分摸不到头脑的感觉。手上的这首词到底能有多大的分量,她对于诗词的欣赏能力到不了顶尖,初看之时虽然也是心中震撼惊艳,不能相信这居然是从小婵手上接过来的,但后来的发展还是证明她仍旧低估了这首词。

    能够看到起了坏心眼的薛进后来那震惊讶然的表情的确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后来那濮阳裕以及被请来诗会的夫子们过来说话也让她感觉到了某种很受重视的感觉。作为商贾之女,她是能明白这种重视的分量的。

    世人皆言商人逐利,地位一向处于社会的底层,虽然有钱也能解决不少问题,将地位提高一些,但是各种歧视仍然存在,每年大灾小灾,他们出钱出力,往往还得不了一个善名。爷爷费了大钱到学堂里,就是想让苏家出一批文人,哪怕砸钱,至少也能进入士人之流,这种迫切的心情,她从小便是看在眼里的。

    濮阳一家也是如此,他们还算有成果,每年花了大力气弄这濮园诗会,眼下也有了一定的成果,算是半只脚一家踏入士人的阶层了,只是另外半只脚也想上去仍然有一段距离,濮园诗会一经别人提起,或许就首先想到暴发户的气息。从他们对于这首忽如其来的诗词的重视,大抵可以了解到这首词的好处,然而……有几人居然说这词甚至比得过曹冠、李频等人,这又怎么可能了。

    她的水准未到,对诗词只是喜欢和崇拜,由于距离有点远,便一如对偶像一般的感觉。她未嫁之时也有几次参加过其它的诗会,见到过几次顶尖学子当场赋诗挥斥方遒的感觉,只是觉得诗作好,那种感觉也实在令人神往。如今的曹冠、李频这些人便是江宁士子的代表,爷爷想过家里出现一些才子,可也没想过能出现如他们一样的,而手上这首词……是由小婵拿出来的,据说还是由家里那个明明没什么才学的夫君作出来的,他以前明明作的是“三藕浮碧池,筏可由嫒思”这种莫名其妙的诗词啊,现在这首,虽然是好,也不可能这样吧,还是说……其中会有隐情。

    心中的一面由于对文人光环、曹冠、李频这类人的崇拜而有些不踏实,但商人的一面却依旧是清醒的,能够大大方方一切如常地应对完意料之外的一切,直到下了船,才能在疑惑当中开始深究这一切。她望了身子仿佛缩小的一圈的小婵片刻,倒是笑了起来:“真是姑爷写的?”对于小婵,她自然是不可能有什么疑虑的心思的。

    “嗯。”

    “那……小婵把晚上你跟姑爷在一起的事情都说一遍好吗?”

    “哦。”

    小婵点点头,随后开始讲述从她们离开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先是说故事,西游记的具体内容自是几句带过了,只说是一只妖怪猴子的事情,随后唱歌跳舞啊变戏法之类的。

    “呐呐,就是这样变的……先把这可珠子藏在手里……”小婵说着将那魔术重复演示一遍,原本在船上准备拿在两位姐妹眼前炫耀就已经失败了,这时候又失败一次,沮丧不已,但片刻之后,还是说到了唱歌与写诗的地方。

    “……另外一种唱法?”苏檀儿蹙眉问道。

    “嗯,很好听的。”婵儿点头,随后又小声说道,“姑爷告诉我说,这个不要出去乱唱,要不然小婵一个小丫头乱改词牌唱法,他们会说不懂事的……”

    其实别人说的或许不是不懂事,这点小婵其实也明白,但在小姐面前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不久之后,在苏檀儿的要求下,小丫头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开始以“新”唱法唱这首水调歌头,乐声响在马车里,婉转回荡。

    待到乐声落下,娟儿和杏儿还是有些木木的陶醉状态:“很好听呢……”苏檀儿却是靠在车厢上沉默了许久,方才开口问道:“小婵,你跟着姑爷最久,你觉得……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婵想了好一会儿:“姑爷他、姑爷他……小婵觉得姑爷他不像是个死读书的书呆子,他……很风趣,有时候喜欢开玩笑,但是给人的感觉很沉稳,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关系的样子……但是说起话来也不像那些夫子,没有什么之乎者也的话,然后……呃,然后没有了,反正,跟以前听说的好像不太一样……”

    苏檀儿听完,微微地点了点头。

    转过前方的街道,苏府便要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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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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