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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三七章 大决战(一)

    “各位,决战的时候,已经到了。”

    四月十九,康县附近大龙山,凌晨的月光皎白,透过木屋的窗棂,一格一格地照进来。

    木屋里燃烧着火把,并不大,火光与星光汇在一起,秦绍谦对着刚刚集合过来的第七军将领,做了动员。

    “时间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他说道,“在过去十多年的时间里,中原在战火里沦陷,我们的同胞被欺凌、被屠杀,我们也一样,我们失去了战友,在座的诸位大多也失去了亲人,你们还记得自己……亲人的样子吗?”

    房间外,华夏第七军的战士已经集结在一片一片的篝火之中。

    “我还记得我爹的样子。”他说道,“当年的武朝,好地方啊,我爹是朝堂宰辅,为了守汴梁,得罪了皇帝,最终死在流放的路上,我的兄长是个书呆子,他守太原守了一年多,朝堂不肯发兵救他,他最后被女真人剁碎了,脑袋挂在城墙上,有人把他的脑袋送回来……我没有看到。”

    “区区……十多年的时间,他们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汴梁的样子我也记得很清楚。兄长的遗腹子,眼下也还是个小萝卜头,他在金国长大的,被金人剁了一根手指头。就十多年的时间……我那时候的小孩子,是整天在城里走鸡逗狗的,但现在的孩子,要被剁了手指头,话都说不全,他在女真人那边长大的,他连话,都不敢说啊……”

    马和骡子拉的大车,从山上转下来,车上拉着铁炮等军械。远远的,也有些百姓过来了,在山边上看。

    秦绍谦一只眼睛,看着这一众将领。

    “有人说,落后就要挨打,我们挨打了……我记得十多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的时候,我跟立恒在路边说话,好像是个傍晚——武朝的傍晚,立恒说,这个国家已经欠账了,我问他怎么还,他说拿命还。这么多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我们一直还账,还到现在……”

    风吹过外头的篝火,映照出来的是一道道挺拔的身姿。空气中有凛冽的气息在汇集。秦绍谦的目光扫过众人。

    “从夏村……到董志塬……西北……到小苍河……达央……再到这里……我们的敌人,从郭药师……到那批朝廷的老爷兵……从西夏人……到娄室、辞不失……从小苍河的三年,到今天的完颜宗翰、完颜希尹……有多少人,站在你们身边过?他们随着你们一道往前冲锋,倒在了路上……”

    “十多年前,我们说起女真人来,像是一个神话。从出河店到护步达岗,他们打败了不可一世的辽国人,每次都是以少胜多,而我们武朝,听说辽国人来了,都觉得头疼,更何况是满万不可敌的女真。童贯当年率领十余万人北伐,打不过七千辽兵,花了几千万两银子,买了燕云十六州的四个州回来……”

    他回忆当年,笑了笑:“童王爷啊,当年只手遮天的人物,我们所有人都得跪在他面前,一直到立恒杀周喆,童贯挡在前头,立恒一巴掌打在他的头上,他人飞起来,脑袋撞在了金銮殿的台阶上,嘭——”

    “当年,我们跪着看童王爷,童王爷跪着看皇帝,皇帝跪着看辽人,辽人跪着看女真……为什么女真人这么厉害呢?在当年的夏村,我们不知道,汴梁城百万勤王大军,被宗望几万人马数次冲锋打得溃不成军,那是何等悬殊的差距。我们许多人练武一生,不曾想过,人与人之间的区别,竟会如此之大。但是!今天!”

    秦绍谦的声音犹如雷霆般落了下来:“这差距还有吗?我们和完颜宗翰之间,是谁在害怕——”

    门窗外,火光摇曳,夜风犹如虎吼,穿山过岭。

    “……我们的第五军,刚刚在西南打败了他们,宁先生杀了宗翰的儿子,在他们的面前,杀了讹里里,杀了达赉,杀了余余,陈凡在潭州杀了银术可,接下来,银术可的弟弟拔离速,将永远也走不出剑阁!这些人的手上沾满了汉人的血,我们正在一点一点的跟他们要回来——”

    “第五军已经在最艰难的环境下对抗宗翰,反败为胜了,华夏军的诸位,他们的兵力,已经非常紧张,拔离速拼死守住剑阁,不想让我们两支军队连成一片,宗翰以为只要隔开剑阁,他们在这边面对我们的,就是优势兵力,他们的主力近十万,我们不过两万人,所以他想要趁着剑阁未破,击败我们,最后给这场大战一个交代……”

    他的眼角闪过杀意:“女真人在西南,已经是败军之将,他们的锐气已失,但宗翰、希尹不想承认这一点。那么对我们来说,就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我们面对的,是一帮败军之将;坏消息是,当年横空出世,为女真人打下江山的那一批满万不可敌的军队,已经不在了……”

    “我们华夏第七军,经历了多少的磨炼走到今天。人与人之间为什么相差悬殊?我们把人放在这个大炉子里烧,让人在刀尖上跑,在血海里翻,吃最多的苦,经过最难的磨,你们饿过肚子,熬过压力,吞过炭火,跑过风沙,走到这里……如果是在当年,如果是在护步达岗,我们会把完颜阿骨打,活活打死在军阵前头……”

    “但是今天,我们只能,吃点冷饭。”

    他说到这里,语调不高,一字一顿间,口中有血腥的压抑,房间里的将领都正襟危坐,人们握着双拳,有人轻轻地扭动着脖子,在清冷的夜里发出细微的声响。秦绍谦顿了片刻。

    “想一想这一路过来,已经死了的人!想一想做下这些坏事的凶手!他们有十万人,他们正在朝我们过来!他们想要趁着我们人手不多,占点便宜!那就让他们占这个便宜!我们要打破他们最后的妄想,我们要把完颜宗翰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的狗头,打进泥里!”

    “——全体都有!”

    房间里的将领站起来。

    秦绍谦的目光扫过他们。

    窗外清冷的月光,也正扫过这人间的关山重重,某些影响正如波澜般推开,将领走向士兵,一重一重的动员,随后斥候部队首先开始了行动,之后是主力、辎重。第七军不同于其他的军队,他们没有表面上的狂热,血只在身体里烧。决战的时刻,已经到来。

    “我们——出征。”

    兵锋犹如大河决堤,奔涌而起!

    ……

    宗翰已经很少想起那片林海与雪原了。

    虎水(今哈尔滨阿城区)没有四季,那里的雪原常常让人觉得,书中所描写的四季是一种幻象,从小在那里长大的女真人,甚至都不知道,在这天地的哪些地方,会有着与家乡不一样的四季更迭。

    知道得太多是一种痛苦。

    宗翰是国相撒改的长子,虽然女真是个贫穷的小部落,但作为国相之子,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特权,会有知识渊博的萨满跟他讲述天地间的道理,他有幸能去到南面,见识和享受到辽国夏天的滋味。

    这是痛苦的味道。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女真人生于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是老天给他们的一种诅咒。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他害怕那雪天,人们往往走入冰天雪地里,入夜后没有回来,旁人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冰天雪地里有狼、有熊,人们教给他战斗的方法,他对狼和熊都不感到畏惧,他畏惧的是无法战胜的冰雪,那充斥苍穹间的充满恶意的庞然巨物,他的钢刀与投枪,都无法损伤这巨物一丝一毫。从他小的时候,部落中的人们便教他,要成为勇士,但勇士无法伤害这片天地,人们无法战胜不受伤害之物。

    即便成为最强的勇士,在敌人面前,他依然是无助的蝼蚁。

    直到十二岁的那年,他随着大人们参加第二次冬猎,风雪之中,他与大人们失散了。漫天的恶意无所不在地挤压他的身体,他的手在冰雪中冻僵,他的刀枪无法给予他任何保护。他一路前行,风雪交加,巨兽就要将他一点点地吞没。

    直到天边剩余最后一缕光的时候,他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木柴堆垒起来的小房包。那是不知道哪一位女真猎户堆垒起来暂时歇脚的地方,宗翰爬进去,躲在小小的空间里,喝完了随身携带的最后一口酒。

    柴堆外头狂风怒号,他缩在那空间里,紧紧地蜷缩成一团。

    他就这样与风雪相处了一个晚上,不知什么时候,外头的风雪停下来了,万籁俱静,他从房间里爬出去。扒开积雪,时间大概是凌晨,树林上方有漫天的星斗,夜空明净如洗,那一刻,仿佛整片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他的身边是小小柴堆堆垒起来的避难之地。他似乎明白过来,天地只是天地,天地并非巨兽。

    第二天天明,他从这处柴堆出发,拿好了他的刀枪,他在雪原之中猎杀了一只狼,喝了狼的血,吃了肉,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另一处猎人小屋,觅到了方向。

    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摆在了他的面前,天地之间遍布危机,但天地不存在恶意,人只需要在一个柴堆与另一个柴堆之间行进,就能战胜一切。从那以后,他成为了女真一族最出色的战士,他敏锐地察觉,谨慎地计算,勇敢地杀戮。从一个柴堆,去往另一处柴堆。

    长久以来,女真人便是在严酷的天地间这样活着的,出色的战士总是善于计算,计算生,也计算死。

    数年之后,阿骨打欲举兵反辽,辽国是手握百万大军的庞然巨物,而阿骨打身边能够领导的士兵不过两千余,众人畏惧辽国威势,态度都相对保守,唯独宗翰,与阿骨打选择了同样的方向。

    若这片天地是敌人,那所有的战士都只能坐以待毙。但天地并无恶意,再强大的龙与象,只要它会受到伤害,那就一定有打败它的方法。

    不久之后,阿骨打以两千五百人击败一万渤海军,斩杀耶律谢十,夺取宁江州,开始了此后数十年的辉煌征程……

    回溯过往,这也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这期间,他很少再想起那一晚的风雪,他看见巨兽奔行而过的心情,其后星光如水,这世间万物,都温柔地接纳了他。

    坐在山坡上的宗翰睁开眼睛,前方是蔓延的营帐,天空中星火如织,温暖的大地,横亘的山岭,看起来全然没有丝毫的恶意。在这里,人们不必从一个柴堆去往另一个柴堆,不必在天黑之前,寻找到下一间小屋,但他在这出来散步的凌晨,终于又看见那呼啸凛冽的北风了。

    如果计算不好距离下一间小屋的路程,人们会死于风雪之中。

    四十年前的少年握紧长矛,在这天地间,他已见识过无数的盛景,杀死过无数的巨龙与原象,风雪染白了须发。他也会想起这凛冽风雪中一道而来的同伴们,劾里钵、盈歌、乌雅束、阿骨打、斡鲁古、宗望、娄室、辞不失……到得如今,这一道道的身影都已经留在了风雪肆虐的某个地方。

    但女真将继续前行,寻找下一处躲避风雪的小屋,而他将杀死路途中的巨兽,啖其血,食其肉。这是天地间的真相。

    四月十九上午,军队前方的斥候观察到了华夏第七军调转方向,试图南下逃跑的迹象,但下午时分,证明这判断是错误的,未时三刻,两支军队大规模的斥候于阳坝附近卷入战斗,附近的军队随即被吸引了目光,靠近支援。

    但就在不久之后,金兵先锋浦查于百里之外略阳县附近接敌,华夏第七军第一师主力沿着秦岭一路金军,双方迅速进入交战范围,几乎同时发起进攻。

    宗翰兵分数路,对华夏第七军发起迅速的合围,是希望在剑门关被宁毅击破之前,以多打少,奠定剑门关外的局部优势,他是主攻方,理论上来说,华夏第七军将会在四倍于己的兵力前尽量的退守、防御,但谁也没想到的是:第七军扑上来了。

    这天下午,华夏军的冲锋号响彻了略阳县附近的山野,两头巨兽撕打在一起——

第九三八章 大决战(二)

    申时刚至,略阳县以西的山岭当中,有厮杀的端倪出现。

    锐利又刺耳的响箭从林间升起,打破了这个下午的宁静。金兵的先锋部队正行于数里外的山道间,前行的步伐停顿了片刻,将领们将目光投向响声出现的地方,附近的斥候,正以高速朝那边靠近。

    对于真正能够在战场上纵横厮杀的精锐部队来说,斥候从来都是战争的关键,放出去、能够执行任务且回得来的士兵在那支部队都会受到重用。在早先的武朝部队当中,担任斥候的往往是将领的亲卫、家将,数目不多、养尊处优却又难以覆盖太远,一旦遭遇偷袭,往往没了反抗的能力。

    对金人、甚至屠山卫这种级别的军队来说,大军前行,斥候放出去,一两里内毫无死角是正常状态,当然,遭遇同样级别的军队,战争便往往由斥候引起。在金灭辽的过程里,有时候斥候厮杀,呼朋唤友,最后导致大规模决战展开的战例,也有过不少次。

    当然,斥候放出去太多,有时候也难免误报,第一声响箭升起之后,金将浦查举着望远镜观察着下一波的动静,不久之后,第二支响箭也飞了起来。这意味着,确实是接敌了。

    前阵的斥候朝着那边,聚集扫荡过去。对于女真人来说,这一阵他们是进攻方,带着优势兵力,一旦抓住敌人,那便可以死死咬住,后方负责机动支援的队伍,自会源源不断地过来。在拔离速镇守剑阁的情况下,这一直都会是他们的优势。

    于是道路之中军队的阵型转变,很快的便做好了交战的准备。

    ……

    长刀在空中沉重地交击,钢铁的碰撞砸出火花来。双方都是在第一眼划过后毫不犹豫地扑上来的,华夏军的战士身形稍矮一点点,但身上已经有了鲜血的痕迹,女真的斥候硬碰硬地拼了三刀,眼见对方一步不停,直接跨过来要同归于尽,他稍稍侧身退了一下,那呼啸而来的厚背大刀便顺势而下,斩断了他的一只手。

    战场上的输赢只在眨眼之间,女真斥候已经久经沙场,手臂被砍断的瞬间便要翻滚出去,下一刻,他的脑袋便飞起来了。

    他脑海里最后闪烁的,还是那华夏军战士肩上的“军衔”。这华夏军战士看来不过二三十岁,模样年轻,颌下甚至剃得干净,没有胡须,但从“军衔”上来看,他却已经是华夏军中的“团长”了,在女真人那边,是率领千人的“猛安”长官。

    若非看到这样的军衔,女真斥候不会选择在第四刀上下意识后退,事实上,若面对的敌人稍稍差些,他的手不会断,头也不会飞。他在战场上,毕竟也是厮杀过许多年的老兵了。

    厚背大刀在空中甩了甩,鲜血洒在地面上,将草木染上斑斑点点的红色。陈亥紧了紧手腕上的红绸。这一片厮杀已近尾声,有其他的女真斥候正远远过来,附近的战友一面警惕周围,也一面靠过来。

    “伤员先转移。”陈亥看着前方,说道,“我们往南走,通知后头两个连队,不要急于靠近,藏好自己,我们的人太多了,尽量到烂泥滩那边,跟他们集中拼一波。”

    他说话间,骑着马去到附近山脊高处的观察员也过来了:“浦查摆开阵势了,看样子准备进攻。”

    “跟参谋部预想的一样,女真人的进攻**很强,大家弩弓上弦,边打边走。”

    斥候队稍稍集结,穿过山岭,转往南边的坡地,金人的斥候追上来了,他们以强弓往这边射来——女真人神射手的射程让人头疼,但距离太远,难以致命,而一旦进入中等射程,华夏军的劲弩又会让他们折损好些人手。

    当然,远距离的对射对双方来说都不是主菜,为了避免追来的女真斥候发现往烂泥滩转移的部队,陈亥率领一众战友在半途中还设伏了一次,一阵厮杀后,才再度启程。

    烂泥滩对于女真部队而言也算不得太远,不多时,后方追赶过来的斥候部队,已经增加到两百余人的规模,人数恐怕还在增加,这一方面是在追赶,一方面也是在探寻华夏军主力的所在。

    对于金兵而言,虽然在西南吃了许多亏,甚至折损了领导斥候的大将余余,但其精锐斥候的数量与战斗力,仍旧不容小觑,两百余人甚至更多的斥候扫过来,遭遇到伏击,他们可以离开,类似数量的正面冲突,他们也不是没有胜算。

    当然,有关于斥候的问题,对于华夏第七军来说,又是另一个概念上的事了。

    华夏第七军能够动用的斥候,在大部分情况下,约等于军队的一半。

    对于陈亥等人来说,在达央生存的几年,他们经历最多的,是在野外的生存拉练、长距离的跋涉、或配合或单兵的野外求生。这些训练当然也分为几个档次,部分真的熬不下来的,会考虑编入普通兵种,但其中大部分都能够熬得下来。

    因为在进入达央之前,他们经历的,是小苍河的三年鏖战。而小苍河往前,他们中的一部分老人,经历过西北对抗娄室的大战,再往前追溯,这中间亦有少部分人,是董志塬上的幸存者。

    作为团长的陈亥三十岁,在同伴当中算得上是年轻人,但他加入华夏军,已经十余年了。他是参与过夏村之战的战士。

    队伍穿过山岭、草坡,到达名为烂泥滩的低洼地带时,天光尚早,空气湿润而怡人,陈亥拔出刀,去往侧面与稀疏树林交界的方向:“准备作战。”他的脸显得年轻、语调也年轻,唯独眼神坚决严酷得像冬天。熟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从来不笑。

    华夏第七军经历的常年都是严苛的环境,野外拉练时,不修边幅是极其正常的事情。但在凌晨出发之前,陈亥还是给自己做了一番清洁,剃了胡子又剪了头发,手下的士兵乍看他一眼,甚至觉得团长成了个少年人,只有那眼神不像。

    只因他在少年时期,就已经失去少年人的眼神了。

    十余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陈亥恐怕是那场大战最直接的见证者之一,在那之前武朝仍旧歌舞升平,谁也不曾想过被侵略是怎样的一种状况。然而女真人杀进了他们的村子,陈亥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将他藏到柴火垛里,从柴火垛出去之后,他看见了没有穿衣服的母亲的尸体,那尸体上,只是染了半身黑泥。

    不久之后他被军队救下,一位四十多岁的姓郑的猎户带着他,好些日子都在牟陀岗探查女真人的情况。冰面裂开了,姓郑的猎户掉进冰水里,附近正有女真人巡逻,老猎户在水中没有挣扎,于是他得以存活。

    从那时开始,他哭过几次,但再也没有笑过。

    烂泥滩上没有黑泥,滩涂是黄色的,四月的汉中没有冰,空气也并不寒冷。但陈亥每一天都记得那样的寒冷,在他内心的一角,都是噬人的淤泥。

    ——陈亥从来不笑。

    ……

    申时二刻,略阳县西南、名叫烂泥滩的洼地前方,双方斥候的摩擦进一步加剧,华夏军其余几支斥候部队陆续加入战斗,将混乱的厮杀逐渐扩张到超过六百人的规模。同一时刻,女真斥候发现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的主力在接报之后,正由西面的嘉陵江畔朝烂泥滩方向进军。

    主力已现,浦查同时指挥军队,朝烂泥滩扑过去,而斥候已经将接战的情况,迅速朝后方宗翰的主力大营传递过去。

    他们不在乎添油战术,也不在乎打成一滩烂仗,对于占优势兵力的主攻方来说,他们唯一担心的,是敌人像泥鳅一样的拼命乱跑。因此,只要见到,先咬住,总是没错的。

    ……

    齐新义坐在马上,看着麾下的一个旅在下午的日光里推向前方,烂泥滩方向,烽烟已经升腾起来。

    “女真人想在剑阁失守之前打出成绩,我们怕的是希尹那样的炮灰打法,正好,这次皆大欢喜了。”他与麾下的团长说话,“去年大规模的摩擦只有一次,女真人对我们实力还不是非常的清楚,这次机会要用好,说不得下次对阵他们就要变谨慎了……”

    团长点头。

    “……另外,咱们这边打好了,新翰那边就也能好过一些……”

    ……

    女真先锋部队越过山脊,烂泥滩的斥候们仍旧在一拨一拨的分组鏖战,一名千夫长领着金兵杀过来了,华夏军也过来了一些人,随后是女真的大队翻过了山脊,逐渐排开阵势。华夏军的大队在山下停住、列阵——他们不再往烂泥滩进军。

    四月的汉中,太阳落山比较晚,酉时左右,金兵的先锋主力朝着山下的汉军发动了进攻,他们的运力充足,因此带了铁炮,但铁炮才在山间缓缓的展开。

    烂泥滩战场一侧的陈亥,已经将对面女真的发令点捕捉清楚。这个时候,聚集在烂泥滩的金兵大约是一千四百人左右,陈亥麾下的一个团,九百余人也已经聚集完毕,他们已经完成为主力部队诱敌入场的任务。

    “我们这边妥了。收网,发令冲锋。”他下了命令。

    三发带着烟火的响箭在极短的时间内相继冲上天空,烟火呈血红色。

    陈亥拔刀。

    “杀——”

    “杀——”

    “杀——”

    战场上陡然爆开的喊声犹如春雷绽放,九百人的喊声汇成一片。在整个战场上,陈亥麾下的士兵自动汇聚成六个集团,朝着先前观察到的四个核心点冲杀过去。

    从山上下来的那名女真千夫长身着铠甲,站在大旗之下,陡然间,看见三股兵力从不同的方向朝着他这边冲过来了,这一瞬间,他的头皮开始发麻,但随之涌上的,是作为女真将领的骄傲与热血沸腾。

    “放箭——随我杀敌——”

    他将长刀挥舞起来。白色的夕阳下,立马横刀。

    华夏军扔出第一轮手榴弹,随后,散兵线交汇,冲过来的华夏军士兵,首先盯住的都是女真军阵中的将领。

    陈亥挥舞厚重大刀,朝着战马上那身形魁梧高大的女真将领杀过去,身边的士兵犹如两股对冲的海潮,正在咆哮声中互相吞噬。女真将领的眼神扭曲而嗜血,令人望之生畏,但陈亥从不在乎,他的眼中,也只有呼啸的冰雪与噬人的深渊。

    女真将领率领亲兵杀了上来——

    ……

    酉时二刻,浦查率领军队,在猛烈的冲锋之中,凿穿了华夏军主力的中路。这让他感到有些迷惑。但随即反应过来,就在方才的作战当中,华夏军主动选择了两翼展开,将他们放入后方——后方已靠近嘉陵江。

    只是稍做思考,浦查便明白,在这场战斗中,双方竟然选择了同样的作战意图。他率领军队杀向华夏军的后方,是为了将这支华夏军的后路兜住,等到援兵抵达,自然而然就能奠定胜局,但华夏军竟然也做了同样的选择,他们想将自己放入与嘉陵江的夹角中,打一场歼灭战?

    华夏军在西南胜利之后,已然狂妄至斯。

    他的心中涌起怒火。

    这一刻,撒八率领的支援队伍,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最迟天黑,应该就能赶到这里。

    浦查的麾下一共万人,此时,一千五百人在烂泥滩,两千五百人在对面的山脊上组成后方阵地,他带着近六千人杀到了这边,对面打着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番号的部队,加起来也不过六千左右。

    这是第一战,对方固然狂妄,但自己这边需得谨记望远桥的教训,接下来作战可以尽量保守,命令对方山间部队徐徐挺进,以铁炮支援。打到天黑,再杀光这帮汉狗。

    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也就在同一时刻,带着鲜血的斥候冲了过来,烂泥滩战场战败了,猛安仆鲁被汉人砍下了头颅,几乎在不长的时间里,有三名谋克战死,千余人军心已丧,正四散逃窜。

    ……

    “噗”的一声,有华夏军战士在倾倒的旗帜下将那名已然死去的女真将领的头颅砍了下来。

    “团长,这颗头还有用吗?”

    “扔了喂狗。”

    陈亥带着半身的鲜血,走过那一片金人的尸体,手中拿着望远镜,望向对面山岭上的金人阵地,炮阵正对着山下的华夏军主力,正在缓缓地成型。

    “金兵主力被隔开了,集合部队,天黑之前,我们把炮阵拿下来……方便招呼下一阵。”

    陈亥如此说话。

    陈亥从来不笑。

    ……

    天黑之前,完颜撒八的部队接近了嘉陵江。

    他听到了刺耳的冲锋号的声音……

第九三九章 大决战(三)

    太阳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只剩下最后一抹光点了。近处的山间、大地上,都已经开始暗了下去。

    马声嘶鸣,山岭与滩涂间能看到斑斑点点的火焰在燃烧,溃兵的声音在临近入夜的大地上,远远近近的,让人有些分不清距离。

    爆炸声响起在山脊上,火焰伴随着烟雾冲开了一瞬,在落入黑暗的大地上显得格外耀眼,半身鲜血、行走在这片阵地上的陈亥几乎被爆炸波及到,踉跄几步,被一具金兵的尸体绊了一下,摔在地上又按着尸体的头颅爬起来,满手都是黏糊糊的血。

    “耿长青!把我的炮看好了,点好数——”

    陈亥大声地喊着手下营长的名字,下了命令。

    原本是金兵铁炮阵地上的作战已近尾声。

    由华夏军制造、推广出来的铁炮是划时代的武器,对于密集的战场冲阵来说,它的威力无穷。但从铁炮、手榴弹等物的出现开始,华夏军实际上已经在淘汰密集的方阵冲击了,第七军固然也有走正步等方阵训练,但主要是为了增加军队的纪律性和整体性暗示,在实际的作战演练方面,用爆炸物将对方直接炸散,己方也以散兵冲锋,随时随地的小规模配合,才是第七军的作战重心。

    浦查的一万前锋,一共带了二十余门铁炮,若是面对一整块冲来的士兵,固然能够造成巨大的伤害,惊人的爆炸声,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种震慑。但这种震慑,对于华夏第七军中的老兵来说,基本没有效果。

    若是时间再发展一些,在相对现代的战场之上,往往也是新兵怕炮,老兵怕枪。二十余门大炮组成的阵地,若要齐射打死某个人固然没有太大问题,但谁也不会这样做。对单兵而言,二十多门大炮的意义,恐怕还比不上二十支箭矢,至少箭矢射出来,弓箭手可能还瞄准了某个人。而大炮是不会针对某一个人发射的。

    陈亥组织了麾下的士兵,以班为单位沿着侧面山麓轻装绕行,随后一波一波地发动了进攻,大炮并没有起到多少阻拦的作用,双方先是以手榴弹、火雷相互攻击,随后在铁炮阵地间厮杀成一片。华夏军开始进行斩首战术,而金兵亦组织起顽强的抵抗。

    作为一度横压天下三十年的部队,尽管在最近连遭失败、折损大将,但金军的士气并没有兵败如山倒,往日里的骄傲、眼前的困局叠加起来,固然有人胆怯逃跑,但也有不少金兵被激发起悍勇之气,至少在小规模的厮杀中,仍旧称得上可圈可点。

    以至于陈亥夺下这片阵地,费了不少的力气,而即便在战局几乎底定了的时刻,也有女真士兵持着火把发起了亡命的攻击,之前的爆炸,便是一名女真战士点燃了炮兵阵地上的一处弹药桶所致,爆炸波及,附近的两门大炮亦被掀飞,眼看着已不能用了。

    “救治伤员!”

    “构筑防线——”

    “试炮——”

    陈亥行走在阵地上,一道一道地发出命令,有人从远处过来,提着颗人头:“团长,杀了个猛安。”

    “扔了喂狗!”

    他如此说着,下方战场上溃兵还在逃散,远远的嘉陵江畔,主战场上的厮杀还在继续。视野东侧响起了动静,陈亥举起望远镜,一片火光出现在东面视野的尽头——远隔了烂泥滩遥遥相望的丘陵上,马队的火把连成一线。

    “撒八来了。大炮准备!”陈亥冷静地下令,“带了长枪的、工兵队的,下去支援侯旅长。”

    ……

    完颜撒八并未在第一时间投入战场。

    他率领的支援部队一共两万人,其中三千余人是骑兵。他的军队与浦查的队伍相隔不远,原本半日时间便能投入战场,骑兵队的速度当然更快——这个时间原本是充足的,但没有料到的是,略阳这边的战争变化情况,会激烈到这种程度。

    他在赶过来的途中,一共接到了五次战场的情报,前两次还算正常,随后一次比一次紧急,最后那次的士兵干脆就是在战场上溃败下来的。华夏军的攻势凌厉到让人头皮发麻的程度,他率领骑兵现行,将战场纳入视野的第一刻,他让马队停了下来。

    视野前方正是一片混乱的溃败景象,眼见这边丘陵上的火把,部分逃散的金兵朝这边过来了,撒八命令亲卫将溃兵收拾起来,同时叫了人过来询问状况,不久之后,便有一项又一项的信息汇集过来了。

    浦查的一万前锋部队,已经濒临崩溃,大量的士兵被华夏军冲散,他带着本阵的亲卫转往嘉陵江畔,试图背靠江水以守,打出破釜沉舟的哀兵之势来。

    在士兵的说话中,浦查正在前方的嘉陵江畔等待着营救,而在视野前方,火炮的阵地就已经被华夏军拿下,金兵在这片夜幕中的溃散杂乱无序,而华夏军的作战队伍,分明结成了一股又一股的洪流,在如此混乱的作战中,他们都在下意识地汇集、抱团,这些集团都不大,但对于溃散的金兵而言,每一个集团都如同噬人的凶兽,正在吞噬视野间每一波还能反抗的力量。

    其中最大的一个集群明显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到来,正在有着炮阵的山腰下聚成一条长线,长枪集结成林,枪林前方一排士兵似乎正在疯狂地挖掘地面。

    这支步兵队伍也不过两三千人,他们在第一时间,准备跟骑兵打阵地战,阻拦住自己冲往嘉陵江救人的去路,但撒八自然明白,这样行动迅速而又坚决的队伍,是相当可怕的。

    还有更可怕的,蕴藏着浦查部队迅速崩溃原因的讯息,已经被他初步地组织出来,令他觉得牙根都有些泛酸。

    如果在十年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将麾下的骑兵投入到战场上去。

    当然,眼下能够让他犹豫和等待的时间也并不多了。

    他迅速地下达了几个命令,其一是命令麾下亲卫收拢和再度组织起逃散的士兵,恢复战力,其二是让人迅速地冲往嘉陵江传讯,令浦查不可再犹豫,以最快速度朝东路突围,与己方汇合。同时,他叫来了身边最为倚重的一名亲兵,让他迅速返回后方大营,让其向宗翰转达这片战场的问题和发现。

    “速去,不可再迟了。”

    他如此说道。

    回首过来,山麓间、树林间、洼地间、滩涂间的战场上,稀稀疏疏的都是点点的光火,太阳已经彻底落下去,对于骑兵来说,当然不是最佳的冲阵时机。但不得不冲,不得不在运动中寻找对方的破绽。

    这是唯一的出路——

    ……

    天色入夜了。

    宗翰的大营在山地之间扎起了营帐,战马飞驰进出,将这个夜里渲染得热闹。

    战争已经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相对顺利地开始了。战火是下午开始点燃的,首先发生战斗的是阳坝方向的山区之中,斥候的摩擦厮杀正在扩大,但双方并未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的主力所在,而不久之后是略阳县以西的嘉陵江畔传来战报,撒八开始往前支援。

    完颜宗翰这一次能够动用的主力,大约是九万人——这基本上是西路军的最后家当了。九万人分作了五个集团,浦查领军一万,撒八两万,高庆裔两万,设也马一万,最后还有两万多,由宗翰亲自率领,作为中军压阵。

    浦查与撒八的军队由北路进军,稍微南边的主要由高庆裔负责,设也马的军队从昭化方向过来,一来负责支援高庆裔,二来是为了挡住华夏第七军南下剑阁的道路,五支军队目前都在方圆百里的距离内腾挪,彼此间隔数十里,如果要支援,其实也可以相当快速。

    华夏军总数两万,战力固然惊人,但女真这边坐镇的,也大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攻守都有章法,只要不是太大意,应该不会被华夏军找到空子一口吃掉。

    宗翰、韩企先等人当然是这样想的,从兵法上来说,自然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入夜之后情报时时传递过来,阳坝方向上仍旧没有多大的突破,高庆裔的用兵也仅以稳妥为方针,一面扩大搜索,一面提防偷袭——又或者是华夏军突然发力奔袭剑阁。而在嘉陵江方向,战斗已经打响了。

    “……若估计不错,浦查于嘉陵江畔当以保守作战为主,眼下应该已经缠住了这一支华夏军,撒八当眼下应该已经赶到了,如今说不清的是,阳坝不曾真正打起来,华夏第七军的主力,会否全都集中在了略阳,想要以优势兵力,击溃我方北面的这一路。”

    入夜时分,韩企先便在大帐里与宗翰分析了这样的可能性,宗翰也表示了认同。

    “华夏军如今最关心的应当是剑阁的战况,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秦绍谦干脆将主力置于北面,也不是没有可能。”宗翰如此说道,“不过撒八作战素来稳重,善于审时度势,就算浦查不敌华夏第七军,撒八也当能稳住阵脚,我们如今相距不远,一旦接到报告,凌晨起兵,星夜兼程,明日也就能咬住秦绍谦了。”

    篝火在大营里熊熊燃烧,晚饭才吃过没多久,新一轮的战报传来,确定出现在略阳方向的华夏军大概是七千到一万人之间(浦查不愿意将对手说得太少),并且对方战力凶猛,浦查准备以保守作战缠住对方。

    这轮战报是通知过撒八后再朝大营传的,延时已经挺久,但听完对战场的描述,宗翰、韩企先都认为浦查是做了正确的应对,稍稍放心。但就在不久之后,撒八的亲卫骑着战马,以高速奔入了大营。

    宗翰与高庆裔在大帐里听那亲卫说起了撒八抵达战场那一刻的景象:下午申时左右略阳才刚刚接敌,戌时一刻,浦查率领的一万大军几乎被完全击溃,仅余两千余人被逼在嘉陵江畔,走到所谓破釜沉舟的状况里,也就是说,两个时辰左右,在浦查保守作战的方针下,八千人已经被击溃了。

    “这怎么可能——”

    宗翰已经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亲卫跪在那儿:“……将军便是让我回来回报大帅,华夏军与战场之上极擅斩首作战。与浦查将军交手的乃是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的七千人,其中战士人人皆能脱离大队而战,将军进入战场收拢溃兵时,原本浦查将军麾下的数千人溃不成军,究其原因,军中猛安、谋克,但凡发号施令者,几乎被华夏军战士一一检出,悉数杀光,我方将士群龙无首,只能四散而逃,而那华夏军,几乎丝毫不惧斩首,如此战法,前……前所未见,将军道,此事若无对方,我方……难有胜机啊……”

    亲卫悲呼一声,他所表露出来的,也是撒八当时的焦急与后怕,在发现这特征的第一时间,撒八已经隐隐感觉到了这件事情的可怖了。

    女真西路军进入剑门关,往梓州厮杀的时候,华夏第五军还得借助关隘防守,另外也有一部分新兵,纯粹的斩首作战方式还并未完全彰显出来。但到得宗翰主动在野外发起进攻,双方都不再留手或者耍花样的这一刻,所有的底牌,都掀开了。

    现代军制对古代军制的碾压性优势,已经被直接推到宗翰与韩企先的眼前。宗翰与韩企先缓缓地站起来,他们看着地图上插着的图标,对于战场的推演,在这一刻,已经需要彻底的修改。

    一层层的鸡皮疙瘩伴随着心底的凉意,蔓延而上。

    ……

    嘉陵江畔,遭遇华夏军第一师两个旅攻击的浦查,在这个夜晚并没有突围到与撒八合流的地方。

    负责阻拦撒八骑兵的,是由旅长侯烈堂带领的两千余人,加上侧面山坡上的陈亥,在浦查撤退的路上将撒八阻拦了片刻。

    而齐新义率领的队伍与浦查的亲卫杀成了一片,金兵四面溃散,到处都是混乱的场面,撒八的骑兵不可能突入金兵当中救人,在双方的视野已经能够互相看到的地方,华夏军硬生生地斩杀浦查,点燃了他的帅旗。

    救援失败,撒八在运动中果断地朝后方撤去,他麾下的步兵,此时也正陆续朝这边汇集过来。

    加上收拢的溃散金兵,撒八手上的兵力,是对方的三倍有多。他甚至带着一支骑兵,但这一刻,对于要不要主动进攻这件事,撒八有些犹豫。

    在夜色中四散的金兵,他在到达的一个多时辰里,便收拢了四千余,部分士兵并没有失去战斗意志,他们甚至还能打,但这四千人当中,没有中高层将领……

    从猛安到谋克,这四千余军队中的领头人,竟被华夏军在不断的作战冲击中,活生生的杀光了,部分士兵是找不到发号施令者后茫然地被冲散的。他们还不清楚这件事情的可怖,觉得自己愿意继续作战……

    夜色之中,对面山间的华夏军落在撒八眼中,心底发寒。那像是一把出了鞘的妖魔之刀,带着血腥的气息,跃跃欲试,随时都要择人而噬。他厮杀半生,不曾见过这样的军队。

    那七千人,应该是,彻底疯了。

    “准备进攻……”他说道。

    ……

    夜风呼啸而起,它熄灭了一些火焰,又吹旺另外一些。

    阳坝方向的群山之中,作战即将展开。

    “宁毅如果过来,会说我们是败家子。”放下望远镜,位于黑暗山间的秦绍谦低声笑着说话,“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距离父亲与兄长的死,十多年了……

    ……

    四月十九,女真人不曾料到的一幕,已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面对着九万余人的包围,图穷匕见的华夏第七军展开了毫无保留的对冲姿态,惊人的一刀已经劈斩下来,斩开表皮、切断血脉、撕开肌肉,这一刀斩出,便直朝骨髓深处,扑了进去——

    这是决战的开端。

第九四〇章 大决战(四)

    武振兴元年四月,自宁毅一怒弑君、打出华夏旗帜后第十三个年头的初夏时节,这世上许许多多的常识都在被剧烈地颠覆过去。

    持续近两年时间的金国第四次南征已经进入尾声,这期间,那看似边缘化实则受到整个天下无数人关注的西南战役,也即将结束了。武朝在金国东路军的进攻中沦陷、崩溃,几乎整个天下向金人下跪的惨剧令人伤痛扼腕,但并未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

    在整个金武大战的过程当中,武朝有过愚蠢的行径,也有过悲壮的抵抗,但无论战前还是战后,人们都清晰地知道,在这场大战之中,武朝是真正的弱者。弱者的失败令人叹息、心痛,但整个天下大部分的人,都至少曾经想过一两次这样的景象了。

    对于西南的黑旗,人们长时间的,不愿意去注视它,武朝的人们对它的印象或多或少有所偏差,即便是长期与西南通商互利的许多势力,对于一度蜷缩于西南凉山之中的区区几十万人,也很难生出极高的评价来——且这个“极高”的上限,顶多也是与武朝齐平。

    即便是在金国,绝大部分的人群也没有非常认真地考虑过所谓“黑旗”的威胁。尽管当年发生在西北的大战一度令金国折损两员大将,但其后毕竟是以金国的胜利以及对西北的屠杀结尾的。真正看到了黑旗威胁的唯独宗翰、希尹等金国高层,而他们的思维,也停留在“为时未晚”上。到得第四次南征,东路军主攻武朝,西路军将目的放在了西南上,有了宗翰、希尹的这般关注,别人也就不再对黑旗的隐患,有所担心了。

    宗辅宗弼征南武,尚有可能会铩羽而归、无功而返,但西路军盯上的目标——那群躲在山中的武朝悍匪——基本是没有躲过去的可能的。

    人们注视着浩浩荡荡的金武交锋,注视着南武裂解覆灭的过程,对于西路军的推进,则大都抱持了相对舒适的心态。如果说武朝的战争过程可以支撑起一场场精彩的赌局,西南的战事发展,在很长一段时间只能成为时间上的对赌:宗翰会在何时击破梓州、在何时击破成都、在何时击溃所谓的华夏第五军、何时凯旋回朝……到得这一年年初,这样的赌局或许可以有所调整,但大方向上,仍旧是没有多少变化的。

    直到西南的那位心魔犹如戏法大师般一张一张地翻开了他手中的底牌。

    没有人料到那偏安一隅,在很长时间内都只有区区数十万人基础的黑旗军,会蕴藏着如此宏大的力量。在去年的下半年,西路军进入剑阁,那心魔手中的底牌还只是一张一张从容而缓慢地翻开,宗翰率领的西路军只以为面对了一片小池塘般的不断深入。

    但到得今年,尤其是从二月开始,心魔手中的牌面开始变得激烈了,甚至一张比一张更为激烈。小小的池塘动摇起来,地火在蓄积,已经深入其中的宗翰等人,看到的竟犹如扑面而来的岩浆汹涌,预备对抗小池塘的人们,面对了火山的迸发。

    二月的望远桥,到三月的一路追逃,一切的常识都在眼前破裂,人们本以为那黑旗只是武朝内部的不羁的反抗者——犹如方腊,犹如田虎,顶多是更为厉害更为极端的方腊与田虎——但没想到的,这一刻黑旗表现出来的,已经是超越了女真崛起,“满万不可敌”的可怕力量。

    最可怕的是,这样的力量,仍未见底。如果说二三月间西南出现的火器是建立于奇巧淫技上的一时突破,到四月间宗翰寄托了最后希望的汉中决战,人们才赫然看到了甚至超越了奇巧淫技力量的惊人的一幕。

    四月十九,在后世的记录与总结当中,这是现代军制与军队信仰真正展露那可怕力量的一刻,随着秦绍谦率领的第七军冲向前方,一度带着“哀兵”信念且在单兵素质上仍旧保持着这个时代巅峰的女真部队,在猝不及防中几乎被狠狠地砸翻在地。这是华夏军两万人面对着金军九万人时的表现。

    惊人的战斗意志,出色的战场配合,超高的组织度,在野战之中体现出来的,便几乎是钢刀切豆腐一般的战力对比。四月十九的下午,浦查率领的前锋部队犹如遭遇了巨大的碾轮,在毫无预料的大规模斩首战术中,无可抗拒地溃败开来。

    在作战之前、在这个时代他们亦是钢铁一般顽强的军队,但钢铁被硬生生的碾碎了,随后赶来的完颜撒八似乎都能听到那清脆的蹦碎声。

    激烈的战斗在这天夜里继续。

    在后世许多年里,针对这场汉中大战中金人的表现,评价常常会趋于两个方向。

    一者认为此时的女真军队已经在走下坡路,尤其是经历了西南的战败之后,其军队的军心已经崩溃得一塌糊涂,因此对于华夏第七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也要打几个折扣再去衡量,用秦绍谦当时的说法,大概就是吃了第五军剩下来的一顿冷饭。

    而另一种说法认为,相对于华夏军在这里表现出来的基于现代军制的巅峰战力,金兵在宗翰等人的带领下,也在一定时间内,催发出了属于封建军队的巅峰力量,这是女真军队纵横天下三十余年的骄傲残余,在经历了西南之败后,随着北归之路的艰难行进,汉中之战的再度受挫终于激发出了一定的哀兵之志——在西南逃亡时,对于哀兵的觉悟恐怕还只存在于拔离速等高层将领极少部分中高层贵族的心中,到得汉中这边,中下层才逐渐感受到了有可能回不去的那种恐惧。

    这样的哀兵之念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他们的战力。而在军队的高层当中,数名将领的表现其实也显得异常亮眼,这甚至像是他们燃烧自己发出来的光芒。其中例如完颜撒八,在营救浦查未果后的第一时间,选择了巩固阵地龟缩防御,且在第二天带领骑兵的亡命突袭中,一度给华夏军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而反应最为厉害的,或许还是完颜宗翰在这天夜里的应对。在接到撒八命亲卫传递过来的消息后不久,这位征战天下四十余载的女真老将便无声无息地调动军队,做好了防御夜袭甚至设伏反击的准备,此时在三十余里外与华夏第七军第二师对峙的原本是高庆裔,那一片厮杀激烈,山间甚至燃起一片片的大火,但在之后证明了那是华夏军的虚招。

    秦绍谦率领第二师的主力,在这个夜里沿着山路绕行数十里的距离,于四月二十凌晨人们最疲惫嗜睡时对宗翰大营发动进攻,宗翰在这一夜的应对犹如野兽般的准确。他本人彻夜未眠,也令军营中的将士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华夏军的进攻,随后落入陷阱。这是汉中大战里对于金兵而言,最为漂亮的一幕。

    但华夏军的军队素质也极为惊人,负责前方进攻的一个连队首先察觉到不对,开始分兵侦察,这令得金兵的设伏未能包围住华夏军的大队。交战开始后的前一刻钟,华夏军的前锋一度因大炮与火攻处于劣势,但随后便展开顽强的反抗与突围。

    在之后的作战中,双方均展现出惊人的作战意志。宗翰、韩企先先后走上前线督战,在发现敌方首脑时,落于半包围中的部分华夏军连队、班级甚至一度朝对方核心处展开了突袭。这付出了一定的牺牲,并未得到战果。而随着华夏军的撤退,金兵气势高昂地展开追击,在不久之后便遭遇了华夏军的反冲锋,上千金军在夜色中被击溃。

    相对于华夏军先前落入伏击后的损失,随后的战斗反而令金兵的伤亡更多,宗翰已然理解了这支华夏军战力的恐怖,此后便构筑起重重的防御来。

    这一夜的作战似乎也印证了宁毅先前的说法,华夏军固然已经有了惊人的战斗素质,也通过参谋部集中了众人的智慧,但在战争的临场指挥与战术运用上,比起纵横厮杀了数十年、经历无数考验后仍然存活的金国将领,还是有所不如的。庞六安丢失黄明县,源于这个理由,秦绍谦这一夜偷袭未果,也是因此而来。

    不过,金将长于战术,华夏军所长的则体现在战略上。宁毅擅长运筹,现代的军队纪律加上残酷的练兵,已经被打造好的第七军素质便足以抹平些许的战术上的瑕疵。纵然一千人围住五百人,五百人只需反过来将一千人打垮就是。

    这一夜过后,秦绍谦分出半数部队急往北走,配合第一师的进攻合击完颜撒八,撒八勉力稳住阵脚,试图籍着火炮的优势,将局面拖入大军团的阵地防御战。与此同时,高庆裔、宗翰拔营北上,秦绍谦领兵击其中路。宗翰动员了大量的中低层将领,以激烈而又绵长的攻势与华夏军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厮杀。

    在华夏军已经展露出来的惊人战力前,宗翰并未选择撤退,此时撤退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纵然华夏第七军战力已经极强,但加起来不过两万人,这位女真的老将知道,只有咬紧牙关对耗是唯一的出路。

    他、韩企先、高庆裔等尽了全力维持住军队的组织度,将人数还算庞大的军队做出小规模的切割,一轮一轮地对华夏军发起连续且频繁的进攻——此时他们在局部作战上已经输多胜少,但只要不进行护步达岗一类的大规模决战,宗翰已经决定,即便用人数优势,也要耗死这支华夏军。

    在方圆百里的范围内,两支军队混乱地交错,双方一个点一个点,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展开争夺,华夏军战力顽强,但女真人在宗翰、高庆裔等人的操控下,兵力绵密且反应迅速。每每击溃其一支部队,对方便调动两支部队过来,击溃两支,其后方必有两支部队在等待着作战……女真人的战法风格向来粗暴,四十年来都不过是一波鼓舞一波冲锋便解决了这个天下绝大部分的敌人。但四十年对军队的掌控之后,完颜宗翰也不得已地面临了另一场考验,没有人料到他能以这样的方式,来应对这场考验。

    数万人的军队几乎被他切割成了百人左右的单位,宗翰如同下棋一般将这些部队抛向各处,一些部队被下了死命令,另一些部队的命令则相对灵活,军中每一名猛安、谋克都在他的面前接到了相对具体的指令。战场上的讯息传递固有延迟,但宗翰等人就凭借着多年的战场经验以及其余中高层将领的反应,预测着战场的走势。

    部分安排落空了,但大的作战方向几乎都被这位老人提前预测到,在几处高烈度的作战区域,女真人的援兵连绵不绝,令得华夏军都一度感到了疲惫。

    按照数年后的记载,汉中决战开始时的这几日,有女真军中士兵证明,完颜宗翰“三日未眠,双目通红,须发尽白。”这位肩负着金国半壁希望的老人,将自己消耗到了极致。

    而华夏军在最初的偷袭失败后,便改为了更有章法也更加从容的作战模式,尽管战斗的烈度极高,一次次的出击、作战、分兵、转移也极为频繁,但参谋部方面的运筹并不慌乱,两万人在大的方向上维持着彼此的呼应与整体性,每一次的进攻都务求以最小的代价击溃对方——既然完颜宗翰已经展现出谨慎的应对,钻不了直接刺王杀驾的空子,那华夏军就干脆化为无数的小口,通过一场又一场局部的胜利,把对方硬啃到精神崩溃。

    汉中附近,超过百万的“汉军”——又或者只是他们的首领——在屏息观望着这一场疯狂而激烈的厮杀。但消息的变化甚至比他们对现实的认知能力走得更快。从四月十九到二十三这天上午,在外界观望的人们还根本无法看清楚汉中以西的战火到底是如何燃烧的。顶多只能知道,金人的宿将们正在尽全力地燃烧着自己,试图焚尽眼前的恐怖的敌人,而华夏军的进攻犹如一次一次砸下的重锤,在尝试将金国的大火熄灭,二者的厮杀都已超出过往的常识……

    同日中午,华夏第七军一个营的兵力在进行乔装打扮后,伪装成溃散的女真部队,强取汉中南门,当天下午,两支军队争夺的焦点便转移到这里。原本在汉中以西纠缠的战火像是突然扩散,轰然间,就将整个汉中都化为了火海——

第九四一章 大决战(五)

    当华夏第七军与完颜宗翰在汉中平原以西点起火焰时,剑阁的烽烟,也一直在几天的时间内剧烈地燃烧着。

    渠正言并未如期完成在三日之内夺取剑阁的预定计划。

    面对着已然萌生死志,带着异常坚定的觉悟据地死守的拔离速,兵力上并未占据优势的渠正言登山的进度并不快——从历史上来说,能够突破前方的关城并徐徐挺近已经是独一份的战绩,而且在之后的作战中,作为进攻方的华夏军始终保持着一定的优势,以眼下剑阁的兵力对比与火器对比来衡量,也已经是近乎奇迹的一种状况。

    在铁炮的小型化仍未取得决定性突破的情况下,渠正言所带领的这支部队,很难从狭窄的西南山道间拖出大量的火炮进行攻坚。重点带出来的几十发火箭弹固然能在远距离的对攻中占到一定的优势,但过少的数量无法决定整个战局的走向。

    而拔离速将一门门火炮散放在山岭的各处,一旦处于颓势,即点燃火药桶将铁炮炸毁,这样坚决的抵抗,令得华夏军抢夺火炮后往上攻坚的意图也很难实施得顺利。

    除了已经寥寥可数的火箭弹“帝江”之外,渠正言唯一的优势,便是手下的部队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一旦进入混战,是可以将对方的部队压着打的。但即便如此,已经意识到难以回家且投降也不会有好下场的金兵战士也并未轻易地弃械投降。

    一向擅长走钢丝、出奇兵的渠正言在看清楚拔离速的抵抗姿态后,便放弃了在这场战斗里进行过于冒险的奇兵突袭的计划。在拔离速这种级别的老将面前,玩弄心机极有可能令自己在战场上栽倒。

    综合这些因素,剑阁的战斗在随后成为了一场惨烈却又相对按部就班的作战,华夏军每每在进攻中辨认一个点,随后拔除一个点,一步一步地朝着山巅推进,一旦拔离速组织反攻,这边则同样沉稳地组织防御,相互拆招。渠正言固然没占到太多兵法上的便宜,拔离速几次组织的骤然反攻,甚至是大规模的炮击,也都被渠正言从容挡下、一一化解。

    许多年后,这场双方各指挥数千人进行的攻防,会一次又一次地在战史上出现。双方在这激烈而频繁的交锋中都使尽了浑身的解数。

    这是身为金国宿将的拔离速在一生之中最后的一场战斗,一方面他以破釜沉舟的态度面对着这一切、始终冷静地面对着一步又一步的后退,将士在死亡、防线被压缩;在另一方面,尽管双方战斗力逆转的事实已经犹如泰山压顶般的逼到面前,他在其中好几个关键点上,仍旧组织起了激烈的反抗、设下了巧妙的陷阱与伏击的对策。

    一如许许多多在数十年前跟随着阿骨打起事的女真将领那般,尽管在灭辽灭武,身边一帆风顺之时他们也曾耽于逸乐,但面对着局势的倾颓,他们仍旧拿出了如当年一般反抗这片天地,面对着巨大的劣势冷静地反抗,试图在这片天地间硬生生撕开一线生机的气魄。

    但这一次,渠正言冷静地扑灭了他的每一缕希望。

    而与此同时,渠正言以及剑阁内部华夏第五军面对的,实际上也是极为焦虑的心理状况。

    在剑阁以外的华夏第七军,已经传回了完颜宗翰蠢蠢欲动的状态和企图,而第七军的参谋部,做好了正面应对的准备。一方面,这是第七军正面对抗宗翰部队的最后机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应对襄樊等地因戴梦微的反叛引起的局部失利——若不打这一仗,包括齐新翰,包括那一片汉军的反抗力量,都会非常难受。

    宁毅能够看懂这中间的必要性,但另一方面,尽管在早先的比武作战和战术论证中,对于第七军的战力有所估计,但演习和讨论是一种情况,真正拉到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又是另一种情况。两万打九万,一个不好落入对方陷阱里,全军覆没的可能性,也是有的,而且不小。

    随着渠正言对剑阁的攻坚展开,西南第五军内部的兵力,就已经在进行一丝一缕的调动了。宁毅犹如吝啬鬼一般将原本就绷得极为紧张的兵力构架进行了进一步的抽调,一方面尽量组织更多的民兵上前,另一方面,将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再抠了一千多人出来,预备往剑阁进发。

    整个过程争分夺秒,在三天之内便完成了抽调与新的安排。这中间,有些无法言说的安置在后世一度被人诟病,宁毅将兵力的减少集中在了几处俘虏营地的看守上,同时有针对性地加强了附近兵力的武装状况(甚至一度加强了防疫力量),当参谋部往上报告这样有可能让俘虏抓住机会,产生哗变。宁毅的回答是:“有哗变,那就处理掉哗变。”

    面对剑门关外局势的紧张与不可控,这样的应对表明,宁毅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做好了大规模杀俘的准备,尤其是他在那几处兵力减少的俘虏营地附近加强防疫力量与发放防疫手册的行为,更加佐证了这一推测。这是为了应对大量尸体在潮湿的山间出现时的情况,察觉到这一动向的华夏军战士,在此后的几天时间里,将紧张度又调高了一个级别。

    与兵力的调动同时进行的,是侯五、侯元顒这些负责看守俘虏的人员,有意识地向俘虏中的“首领”人物透露了整个事件框架。尤其是宁毅轻描淡写的“处理掉哗变”的命令,被人们通过各种方式加以了渲染。

    华夏军的兵力的确捉襟见肘了,但那位心魔已经放下了仁慈,准备采取更残酷的应对手段……这样的消息在部分于女真俘虏中仍有声望的中高层人员之间传开,于是俘虏间的气氛也变得更加紧张和肃杀起来。死亡还是反抗,这是部分金人俘虏在一生之中面对的最后的……自有的选择。

    四月二十,渠正言并未如期攻下剑阁,宁毅一度发了脾气,叫人往前线传了句话:“你问问他,要不要我自己来?”

    剑阁之战的结束,是在四月二十二这天的下午,已经被逼到绝地的拔离速允许了其余金兵向华夏军投降,随后带领八名亲卫发动了冲锋。

    这是他最后的冲锋,附近的华夏军战士展开了正面的迎敌,他的亲卫被华夏军一一斩杀,一位名叫王岱的华夏军排长与拔离速展开捉对厮杀。双方在这之前的战斗中均已受伤,但拔离速最终被王岱斩杀在一片血泊之中。

    宁毅率领一千二百多人,也是在这天下午抵达了剑阁。剑阁距离汉中的直线距离三百余里,考虑到道路蜿蜒,想要抵达战场,恐怕得跋涉五百里左右,他命令一千二百多的生力军首先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袭击昭化:“告诉完颜宗翰,我杀过来了。”

    同日夜晚,他也在剑阁,收到了汉中平原传来的初步战报,宁毅与渠正言看得目瞪口呆:“开什么玩笑,粘罕这样子玩微操,怎么玩得起来的!”

    渠正言不太明白“微操”的意思,只是感叹:“这帮女真人的意志,很坚决。”战局面临劣势,或者壮士断腕,或者一败涂地,但宗翰并没有这样,兵力一拨一拨地扔出去,就想要耗死华夏第七军。这样的意志若是放在当年的武朝人身上,早没有金国的第二次南侵了。

    “……宗翰不想进行大规模的决战,把兵力这样抛出去,每支部队只在第一次接战时会有些战斗力,一旦被击垮,只能寄托于这些女真人想要回家的意志有多坚决。我估计宗翰或许设置了一个中期的目标,告诉这些人被打败后往哪里集合,再用中层将领收拢溃兵,但溃兵的战力有限……我觉得,他一开始也许会让人觉得兵力源源不断,但到一定程度以后,整个架子就会垮掉……秦将军那边也是看到了这个可能,所以干脆选择以不变应万变,一次一次慢慢打……”

    渠正言在地图上推测了整个战事的走向,距离相隔太远,这样的推测未必有用,但总的来说,第七军没有落入陷阱直接崩盘,在总体上来说还能从容作战,这多少也就缓解了宁毅的焦虑。

    “这群败家子……”偶尔这样骂时,他的语气,也就好听得多了。

    二十三凌晨,天亮之前,一千二百华夏军趁着夜色偷袭,击破了眼下由汉军镇守的昭化古城。

    女真人离去之后,镇守这里的汉军部队大约有两万余人,但进攻几乎没有遭遇任何的抵抗,他们似乎早已料到华夏军会来,当华夏军的先锋队伍籍着绳索迅速地爬上城墙,几乎没有经过多少的厮杀,城内的汉军守卫已经望黑旗而跪。

    根据之后的审问,部分汉军首领押着城内剩下的金银,在昨天晚上就已经出城逃跑了。

    攻下了剑阁的部队稍作休整,宁毅、渠正言调集了八百仍有战力的生力军,北上昭化与前锋汇合。

    同日中午,华夏第七军第二师三团二营营长范宏安带队骗开了汉中南面城门:从宏观上来看,此时宗翰率领的数万部队整体正在一片一片的被华夏军的重锤砸得粉碎,部分战败失散后的金国士兵时朝着汉中这边逃过来的,由于事先就已经考虑到了失败,女真人不可能拒绝这些失败的士兵。

    短短数天内被宗翰编织出来的循环体系,在部分运作上,终究是存在问题的,范宏安钻了这个空子,夺取城门后便开始构筑阵地,当天下午,陈亥率领七百余人便朝着这边狂奔而来——他同样在打汉中的主意,只是被范宏安捷足先登了一步。

    此后是高庆裔率队从西门入城,宗翰、撒八、设也马等人也在朝这边转移过来。当天下午秦绍谦也赶到汉中,人群正在不断地聚集,汉中城内展开了巷战,城外则开始了阵地战的准备。

    这天傍晚,完颜希尹率领浩浩荡荡的船队出现在汉中以东的汉水江面上,他率领的军队投入作战——这是女真西路军最后能够动用的万余有生力量,在得知这边开战端倪的第一时间,他便放下了襄樊附近围攻齐新翰的计划,调动船队逆汉水西进,这一刻,他的出现,给汉中战场上的第七军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从去年到今年,完颜希尹的存在确实是最让第七军头疼的一件事。纵然第七军战力强横,但希尹的应对却始终是最为正确也最为难缠的一环。当初第七军余强攻昭化,与屠山卫展开一轮厮杀,但希尹调动数十万汉军炮灰,便令第七军的进攻无功而返,到今年他操纵襄樊局势,又令得数万汉军在反正之后折戟沉沙,甚至于齐新翰冒着巨大危险的千里进军,最后也落入陷阱之中,襄樊附近绿林的反抗力量,被一扫而空。

    对上这样的敌人就跟对上宁毅一样,虽然战斗力上不曾畏惧,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进一个坑里,在心理上,总之还是会有压力出现的。

    但好在另一轮消息也已经传到了。

    华夏第五军击破剑阁,斩杀拔离速,之后破昭化。宁毅与渠正言正率领队伍,朝着汉中方向狂奔而来,一旦被这位心魔抓住了尾巴,望远桥之败便可能在汉水江畔,再度重演。

    三月二十四,汉水以东、以南,襄樊等地的汉军队伍还无法从情报中判断出华夏第七军与宗翰大队到底是哪一方占了上风,但宁毅杀破剑门关的消息,已经在朝着千里范围内扩散了。

    这个时候,戴梦微等人还没有完成对襄樊以南大量女真辎重、人员的接收,关于他“拯救”了百万黎民的事迹,也仅仅停留在宣传的初期。这一天,聚集在西城县附近,正向戴梦微效忠后不久的各个汉军将领碰面,都在私下里交换着消息。

    “心魔杀出剑阁……朝汉中杀过去了……”

    人们说起这件事时,脸色和语气,都是苍白且严肃的……

第九四二章 大决战(六)

    世界丰富多彩。

    在极大的地方,时间如烈潮推移,一代一代的人出生、成长、老去,文明的呈现形式浩如烟海,一个个朝代席卷而去,一个民族振兴、衰亡,成百上千万人的生死,凝成历史书间的一个句读。

    而在小的地方,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浩瀚的史诗。在这世上的每一秒,成千上万的人看似微渺地活着,但他们的心思、情绪,却都同样的真实而庞大,有人欢笑喜悦、有人悲伤哭泣、有人歇斯底里的愤怒、有人默不作声地伤感……这些情绪犹如一场场地飓风与海啸,驱动着平凡的身躯平凡地前行。

    我们这世间的每一秒,若用不同的视角,截取不同的切面,都会是一场又一场庞大而真实的叙事诗。无数人的命运延伸、因果交织,碰撞而又分开。一条断了的线,往往在不知名的额远方会带出奇特的果。这些交织的线条在多数的时候混乱却又均匀,但也在某些时刻,我们会看见无数的、庞大的线条朝着某个方向汇聚、碰撞过去。

    武振兴元年,四月二十三,汉中城外的夕阳,像是吸饱了硝烟的味道,在云霞中透出瘆人的灰黑色来。晚霞并不壮丽,那只是她平凡而又在这片天地间重复了无数次的普通面貌。

    将这片夕阳下的城池纳入视野范围时,麾下的军队正在迅速地往前集结。希尹骑在战马上,风声吹过猎猎锦旗,与人声混杂在一起,庞大的战场从混乱开始变得有序,空气中有马粪与呕吐物的味道。

    战场的气氛正一如既往地在他的眼前变得熟悉,数十年的征战,一次又一次的沙场点兵,林立的刀枪中,士兵的呼吸都显出肃杀而顽强的气息来。这是完颜希尹既感到熟悉却又已然开始陌生的战阵。

    士兵集结的速度、阵列中散发的精气神令得希尹能够很快地理解眼前这支部队的成色。女真的队伍在自己的麾下成熟而可怕,四十年来,这支队伍在养出这样的精气神后,便再未遭遇同等的对手。但随着这场战争的推移,他逐渐体会到的,是许多年前的心情:

    那时候的女真战士抱着有今天没明日的心情投入战场,他们凶狠而激烈,但在战场之上,还做不到今天这样的如臂使指。阿骨打、宗翰、娄室、宗望等人在战阵上歇斯底里,豁出一切,每一场战争都是关键的一战,他们知道女真的命运就在前方,但当时还不算成熟的他们,并不能清晰地看懂命运的走向,他们只能全力以赴,将剩余的结果,交给至高的天神。

    他们在战斗中学习、逐渐成熟,于那命运的走向,也看得愈发清楚起来,在灭辽之战的后期,他们对于军队的使用已经愈发熟练,命运被他们紧握在掌间——他们已经看清楚了世界的全貌,一度心慕南面汉学,对武朝保持尊敬的希尹等人,也渐渐地看清楚了儒家的利弊,那中间固然有值得尊敬的东西,但在战场上,武朝已无力反抗天下大势。

    时间走到今天,老人们已经在战火中淬炼成熟,军队也仍旧保持着锐利的锋芒,但在眼前的几战里,希尹似乎又看到了命运脱缰而走的痕迹,他固然可以全力以赴,但未知的东西横亘在前方。对于事情的结果,他已隐隐有了抓握不住的预感。

    唯有一点是肯定的:眼前的一战,将再度变为最关键的一战,女真的命运就在前方!

    “……华夏军的阵地,便在前方五里的……芦苇门附近……大帅的军队正自西面过来,如今城里……”

    下船之后的军队徐徐推进,被人自城内唤出的女真将领查剌正跟在希尹身边,尽量详细地与他报告着这几日以来的战况。希尹目光冰冷,安静地听着。

    几乎在得知汉中以西交战开始的第一时间,希尹便果断地放弃了西城县附近对齐新翰三千余人的围剿,率领万余部队迅速上船沿汉水西进。他心中明白,在决定女真未来的这场大战前,围剿区区三千人,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下船的第一刻,他便着人唤来此时汉中城内职衔最高的将领,了解事态的发展。但整个情况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宗翰率领九万人,在两万人的冲锋前,几乎被打成了哀兵。虽然乍看起来宗翰的战术声势浩荡,但希尹明白,若具备在正面战场上决胜的信心,宗翰何必使用这种消耗时间和精力的车轮战术。

    两人携手作战几近一生,他能够明白,宗翰是何等豪迈又何等睿智之人,往前冲若真有机会,他是不会后退的。换句话说,能够将战阵厮杀四十余年的宗翰逼到这种程度,华夏军的战力之强,可见一斑。

    嘉陵江畔杀浦查,在混乱的战局中将其麾下的猛安谋克等各个中下层将领几乎斩杀一空。

    当天夜晚以不足万人的兵力偷袭宗翰大营,在跌入陷阱的情况下竟然强行挣出,之后还将追兵杀得破胆。

    四天的时间,以几乎不到两万人的兵力对阵宗翰的车轮作战,到最后呈现败迹的是宗翰的队伍,部分溃兵朝着汉中聚集,对方居然能以区区几百人的规模抢夺汉中南门,这样的进攻**与小规模作战时的决策能力,又是何等的惊人?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战马前行之中,希尹终于开了口。

    “……啊?”

    “你从战场上过来,对你的敌人,当有些想法,你觉得……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卑、卑职不知……华夏军作战悍勇,听说他们……皆是当年从西北退下来的,与我女真有深仇大恨,想是那心魔以妖法蛊惑了他们,令他们悍不畏死……”

    “……”希尹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又过了一阵,“城内铁炮、弹药等物尚存多少?”

    “卑职……只能估个大概……”

    “完颜庾赤。”希尹没有再等待汇报,直接叫了弟子的名字。

    一旁四十出头的中年将领靠了过来:“末将在。”

    “三件事,你代我去办。”

    “是。”

    “第一,你带一千人入城,协助城内官兵,加强汉中城防,华夏军正由芦苇门朝北进攻,你安排人手,守好各通道、城墙,如再有城们易手,你与查剌同罪。”

    “是。”

    “第二件,清点城内所有火炮、弹药、弓弩、战马,除防御汉中必须的人手外,我要你组织好人手,在明日日出前,将物资运到城外战场上,如果人手实在不够,你到这里来要。”

    “是。”

    “第三件……”战马上希尹顿了顿,但随后他的目光扫过这苍白的天与地,还是果断地开口道:“第三件,在人手充足的情况下,集合汉中城内居民、百姓,驱赶他们,朝南面芦苇门华夏军阵地聚集,若遇反抗,可以杀人、烧房。明日清晨,配合城外决战,冲击华夏军阵地。这件事,你处理好。”

    战马之上,完颜庾赤领命:“是。”他的目光倒是有些犹豫地转了转,但随即接受了这一事实。在宗翰大帅以九万兵力疲惫华夏军四日的情况下,希尹做出了正面厮杀的决定。这果断的决定,或许也是在应对那位人称心魔的华夏军首领杀出了剑门关的消息。

    ——若拖到几日之后,那心魔到来,事情会更加热闹,也更加麻烦。

    两人领命去了。

    前方城墙蔓延,夕阳下,有华夏军的黑旗被纳入这边的视野,城墙外的地面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亦有尸体,显示出不久前还在这边爆发过的血战,这一刻,华夏军的战线正在收缩。与金人军队遥遥相望的那一端,有华夏军的战士正在地面上挖土,大部分的身影,都带着厮杀后的血迹,有的人身上缠着绷带。

    面对着完颜希尹的旗帜,他们大部分都朝这边望了一眼,透过望远镜看过去,那些身影的姿态里,没有畏惧,只有迎接作战的坦然。

    这天下间与女真人有血仇者,何止千万。但能以这样的姿态面对金军的队伍,以前不曾有过。

    他们已经经历四日的厮杀了,甚至于将宗翰率领的军队划得支离破碎。

    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他们尚有余力吗?

    希尹在脑海里思考着这一切。

    数十年来,他们从战场上走过,汲取经验,获得教训,将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纳入眼中、心中,每一次的战争、幸存,都令他们变得更加强大。这一刻,希尹会想起无数次战场上的烽烟,阿骨打已逝、吴乞买弥留,宗望、娄室、辞不失、银术可、拔离速……一位又一位的将领从他们的生命中走过去了,但这一刻的宗翰乃至希尹,在战场之上确实是属于他们的最强状态。

    时间走过数十年,这一刻,他仍旧只能全力以赴,将未知的命运,交给至高的天神。

    ***************

    汉中的城墙也并不壮丽巍峨,一片普通的土石城墙,城墙外的原野青黄参差,士兵的穿着以土色为主,兼有青绿的点缀,血腥的味道一如既往地让人觉得难闻。

    刘沐侠是在傍晚时分抵达汉中城外的,跟随着连队抵达之后,他便随着连队成员被安排了一处阵地,有人指着东面告诉大家:“完颜希尹来了。如果打起来,你们最好在前面挖点陷马坑。”

    “挖陷马坑就行了吗?”班长向连长请示。

    “你们今晚就负责挖坑,保留体力,注意休息。能不能睡要看对面的意思。”

    疲劳与痛楚正在身体内聚集,但在可以忍受的限度内,战友们说起第五军突破剑门关的时候,刘沐侠抬头看了看东面的金兵踪迹。纵然只是华夏第七军中的一名普通士兵,他也知道,决战即将到来了。

    于是吃过晚饭后,他便安静地开始挖坑。

    他并不畏惧完颜宗翰,也并不畏惧完颜希尹。

    他是西北人,西北的生活环境自来粗砺,也是因此,他自小便生活在一片充满了杀人犯、马匪、骗子的天地里。

    家人很早就去世了。他对于家人并没有太多的情感,类似的情况在西北也从来算不得稀罕。华夏军来到西北,面对西夏打出第一场胜仗之后,他去到小苍河,加入外界认为的穷凶极恶的黑旗军,“混一口饭吃”。

    华夏军的内部,是与外界猜想的完全不同的一种环境,他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被同化的,或许是在加入黑旗之后的第二天,他在凶狠而过度的训练中瘫倒,而班长在深夜给他端来那碗面条时的一刻。

    又或许是在一次次的巡逻与训练中相互合作的那一刻。

    又或者是在他完全不曾料到的小苍和三年厮杀中,给他端过面条,也在一次次训练中给他撑起过后背的战友们牺牲的那一刻。

    “……我原本是……汴梁人,家里就在黄河边上的村子里,我有个老婆,有个女儿的,家里还有老人……女真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

    他偶尔能够想起身边战友跟他诉说过的美好中原。

    他其实没有触动,他生命的前十余年,都生活在混乱与朝不保夕的西北边疆,他的家人死去了,他都不知道该为何而哭,世上真有中原那般美好的一切吗?他不知道。

    他只是喜欢在小苍河的生活,他们在山谷里并肩作战,在大坝上杀退一**据说穷凶极恶的敌人,他们一起欢呼,他们的生存有着温暖的内在,这些曾经有过光怪陆离不同生活的人,与他成为战友、成为家人。

    他们都死了。

    他会想起小苍河三年厮杀,最后那段时间里,宁毅在告别逝者时时常与人们说的话。

    “……这个世界上,有几百万人、上千万人死了,死之前,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最让我伤心的是……他们的一生,会就这样被人忘掉……今天在这里的人,他们反抗过,他们想像人一样活着,他们死了,他们的反抗,他们的一辈子会被人忘记,他们做过的事情,记得的东西,在这个世界上荡然无存,就好像……从来都没有过一样……”

    就好像从来都没有过一样……

    刘沐侠因此时常想起汴梁城外黄河边上的那个村子,战友家中的老人,他的老婆、女儿,战友也已经死了,那些记忆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包括班长给他端来的那碗面,包括他们一次次的并肩作战。这些事情,有一天都会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身上有痛楚,也有疲劳,但没有关系,都能够忍受。他沉默地挖着陷马坑。

    夕阳已渐渐落下了,夕阳每一天都这样落下,他加入黑旗军的第二天,没能在太阳落山前做完训练的科目,班长就在这样的黑暗中逼着他往前跑,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不能翻脸,可以等到明天偷了东西再走……这天晚上他饿着肚子,而班长给他端来了一碗面条,面条里甚至有着一颗好吃的鸡蛋。

    那是多年前的小苍河了,谷地之中甚至没能完全建设好,他们有时候要在操场上平地,水坝正一步一步被构筑完全。而今天的小苍河,已是一片荒山,他们存在的痕迹,被抹掉了。

    班长朝女真人挥出了那一刀。

    而女真人竟然不知道这件事。

    ……

    这不对。

    ************

    夜幕渐渐降临了,星光稀疏,月亮升起在天空中,就像是一把刀,劈在汉水江畔的天空中。

    汉中以西的平原上,不知什么时候炮声密集地响起来,战士的厮杀与对冲掩映在火光里。

    朝着汉中城赶过来的女真部队与华夏军部队正在黑夜之中相互穿插、厮杀遍地。

    大量的女真部队被茫然地打散在原野上,亦有华夏军的队伍在黑夜之中陷入苦战。

    千万人的厮杀,成千上万的人,有着成千上万的人生与故事。

    四月二十一,完颜撒八一度率领骑兵向华夏军展开了以命换命般的猛烈突袭,他在负伤后侥幸逃遁,这一刻,正率领部队朝汉中转移。他是完颜宗翰的子侄,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跟随宗翰作战,相对于银术可、拔离速等人,他虽然逊于天资,但却向来是宗翰手上计划的忠实执行者。

    女真人好不容易从那样艰难的生存环境中厮杀出来,他跟随英雄而战,这一刻,他也不吝于为英雄而死。

    宗翰已经与高庆裔等人汇合,正试图调动庞大的军队朝汉中集结。征战沙场数十年,他能够明显感觉到整支大军在经历了之前的战斗后,力量正迅速下降,从平原往汉中蔓延的过程里,部分二度集结的军队在华夏军的穿插下迅速崩溃。这个夜晚,唯独希尹的抵达,给了他些许的安慰。

    四天的作战,他麾下的部队已经疲劳,华夏军同样疲劳,但如此一来,以逸待劳的希尹,将会获得最为理想的战机。

    拔离速已死,但宁毅还过不来。

    这一天晚上,望着天空中的月色,宗翰将随身的烈酒洒向大地,悼念拔离速时。

    这漫长的一生征战啊,有多少人死在路上了呢……

    这个夜晚,大量的军队都在路上冒险厮杀向前,完颜设也马在黑夜中试图振奋与鼓舞起士气,这位已经逐渐成熟的冰原狼,不愿意错过即将发生在汉中城下的一战。

    他的一生,都在憧憬着父辈那样的英雄,直到兄弟的死去,他才渐渐明白了成为那样的英雄所需要的特质。这一刻华夏军的强大令他感到瞠目结舌,也让他真正的感到热血沸腾,若没有了这样的敌人,他的名字,又如何有可能名留青史呢?

    有些人的故事会在历史上留下痕迹,但之于人生,这些故事并无高下之分。

    随着金人将领征战厮杀了二十余年的女真战士,在这如刀的月色中,会想起家乡的妻儿。跟随金军南下,想要趁着最后一次南征求取一番功名的契丹人、辽东人、奚人,在疲惫中感受到了恐惧与无措,他们秉着富贵险中求的心态随着大军南下,英勇厮杀,但这一刻的西南成为了难堪的泥沼,他们抢掠的金银带不回去了,当初屠杀劫掠时的喜悦化为了悔恨,他们也有着怀念的过往,甚至有着牵挂的家人、有着温暖的回忆——谁会没有呢?

    但许许多多的中原人、西北人,已经没有家人了,甚至连记忆都开始变得不那么温暖。

    这个夜晚,又有一支又一支的华夏军部队,陆续抵达了汉中城的芦苇门外。他们已经经历轮番的厮杀,战士们身上大都带着或轻或重的伤势,但女真人的溃败,会给人无穷的力量。一些部队甚至做出了偷袭西面或者北面城墙的尝试,当然,没能轻易成功。

    抵达汉中战场的部队,被参谋部安排暂做休息,而少量队伍,正在城内往北穿插,试图突破街巷的封锁,进攻汉中城内更为关键的位置。

    入夜之后,陈亥走进参谋部,向旅长侯烈堂请示:“女真人的部队皆是北人,完颜希尹已经抵达战场,但是不进行进攻,我认为不是不想,实则不能。眼下正值汛期,他们乘船北上,必有风浪,他们许多人晕船,因此只能明天展开作战……我认为今夜不能让他们睡好,我请战夜袭。”

    “晕船的事情我们也考虑了,但你以为希尹这样的人,不会防着你半夜偷袭吗?”

    “那也不能让他们睡好,我可以让手下的三个营轮番出战,搞大声势,总之不让睡。”

    “……有道理,秦军长查夜去了,我待会向报告,你做好准备。”

    “是。”陈亥敬礼。

    走出简陋的参谋部,月亮像是要从天空中落下,陈亥不笑,他的眼中都是十余年前开始的风雪。十余年前他年纪尚青,宁先生一度想让他成为一名说书人。

    “文明的传续,不是靠血缘。”

    “女真人过来,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整族都没有了。郑一全的血脉是没有留下来,但是临死的时候,你在旁边,你就把他传下去了……尽量把故事传下去……”

    那一天,宁先生跟年纪尚幼的他是这样说的,但其实这些年来,死在了他身边的人,又何止是一个郑一全呢?而今天的他,有着更好的、更有力的将他们的意志传续下去的方法。

    在这世上,有一些特殊的时刻,千千万万的线会朝着一个人的身上聚集过去,它会变得单薄,会变得重要。有些线会断,有些线又会被旁观者们背负起来,继续前行。血脉的延续、民族的更替、国家的兴亡,万物争杀,从来都是这样的。

    刘沐侠挖完陷马坑,默默地打磨了自己的刀。

    有人清点火雷与手榴弹,传递过来。

    陈亥带着一个营的士兵,从营地的一侧悄然出去。

    哨卡更替,有些人得到了休息的空闲,他们合衣睡下,枕戈待旦。

    “我有点睡不着……”

    有人轻声说话。

    “我跟你们说啊,我还记得,十多年以前的中原啊……”

    十多年以前的中原啊……从那一刻过来,有多少人哭泣,有多少人呐喊,有多少人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浴血前行,才最终走到这一步的呢……

    每一个人的故事,都很平凡,一个人的死亡,在千千万万人的死亡当中,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但又有谁的生命与回忆,不是一副跌宕起伏的史诗呢?

    火焰与煎熬已经在地面下剧烈冲撞了许多年,无数的、庞大的线条汇聚在这一刻。

    熔岩正爆发开来——

    ……

    陈亥发动了夜袭,与希尹安排的斥候伏兵在汉江边上厮杀开来,喊杀震天,一轮一轮的连绵不绝。

    营地中的女真战士不时被响起的声音惊醒,怒火与焦虑在聚集。

    夜深的时候,希尹走上了城墙,城内的守将正向他报告西面原野上不断燃起的战火,华夏军的部队从西北往东南穿插,宗翰部队自西往东走,一处处的厮杀不停。而不止是西面的原野,包括汉中城内的小规模厮杀,也一直都没有停下来。也就是说,厮杀正在他看见或者看不见的每一处进行。

    希尹扶着城墙,沉吟良久。

    “……他们不用睡觉啊?”

    他轻声叹息。

    他们面对的华夏军,只是两万人而已。

第九四三章 大决战(七)

    朦胧的星光下,汉中城外的野地上,士兵一排一排的和衣而睡,刀枪就摆在他们的身旁,黑色的旗帜正飘扬。

    这是已然成为战场的土地,但除了偶尔走过的巡夜士兵,后半夜的营地还是显出了安静的氛围,即便有人从睡眠中醒过来,也极少开口说话。有人打着鼾,睡得没心没肺。

    经过连日以来的厮杀,华夏军的士兵已经极为疲累,但在随时可能遭遇袭击的压力下,大部分士兵在沉睡中还是会时不时地醒来。有时候是因为远处传来了厮杀或是爆炸的声音,也有的时候,是因为周围显得太过安静,鼾声反而会突然停止,士兵惊醒过来,感受着周围的动静,随后才又继续开始休息。

    对于不远处女真营地的袭击,到得凌晨都在不断地响起,偶尔掀起一阵热闹的波澜。沉睡的士兵们醒过来,心想:“陈亥这个神经病。”随后又安静地睡下去。

    友军发起的战斗,保证了自己这边的众人能够有个相对安全的休息空间。如果不是陈亥的部队整个晚上都在希尹营地外发动袭扰,那么在黑夜中要遭遇突袭的,或许就是这边了。也是因此,在陈亥等人连夜作战的同时,他们必须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以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战。

    即便在最为安静的时刻,许许多多的事情也未有停歇。城市当中,完颜庾赤正将大量的铁炮、弹药拆卸装箱,以大车从东南方向的城门运出去,送往南面的希尹大营。陈亥一方面分班次对营地发动袭击,另一方面,也发现了这一动静,他向后方指挥部提出了作战请求。

    指挥部驳回了他相对冒险的计划。

    “……陈亥这个神经病……”

    华夏军营地西南角,营帐中的光芒彻夜未息。秦绍谦与几位参谋、旅、团级干部们仍旧聚集在这里,帐篷内油灯昏暗,木箱子上摆着简单的战场示意图,大部分的旗帜插得混乱而无序,对于部分旗帜所代表部队的位置,他们也只是靠猜,并不是十分确定。

    “陈亥手下不到一千个人,从昨晚到现在,已经两次提出不惜一切对希尹发动进攻了。他是想着把一千人全搭进去,将希尹换成疲兵吗……”

    “陈亥是很有前瞻意识的,他已经看出来了,天亮之后这场决战不好打。”

    “一个团长,也该为他手下的兵负点责,动不动就想牺牲自己,也不好。”

    军长秦绍谦、旅长侯烈堂、胥小虎、参谋林东山等众人聚集在这里,夜早已深了,说起这些事情,众人的语调大都不高。回复了陈亥的请求之后,大伙儿还是围绕着地图,开始做最后的战略决策。

    “……总之,天一亮,希尹部队就会尝试对我们发起总攻。汉中城内,他们会将百姓驱赶出来,希尹想要毕其功于一役,宗翰也正从西面,朝着汉中赶过来。那么,不能打呆仗,大的方向上,他们想决战,我们可以决战。但在战术上,我们要抓自己的重点……”

    ……

    寅时二刻,天空中连星辰都像是隐没起来了,东面的夜色中传来爆炸的声音,刘沐侠握住了身侧的刀鞘,陡然间睁开了眼睛,随后朝侧面看去。过来的是班长,正一个一个地叫醒士兵。

    “保持安静,换黑衣,准备整队、开拨……”

    他们将军服翻过来穿,露出了黑色的一面,之后在班长的指引下往西面走,指令是一边前行一边靠士兵的口耳相传确定下来的。

    “华夏第七军第一师,二旅各部,在接令后即刻朝西北进发,于辰时抵达孝驿一带,做好进攻与阻击准备,行动前期,务必注意隐蔽。其中各团、营任务如下……”

    一众士兵接受了命令,在离开营地之前,有着些许的议论。

    “往西北走,我们昨天就是从那边过来的。”

    “我们走了,希尹怎么办?”

    “三旅也开拨了,要放弃这里吧?”

    “不对,炮兵团和一旅留下了……”

    离开营地后,噤声的命令已下,所有人都停下了说话。

    一道又一道的黑色身影,趁着夜色离开了汉中南门外的营地,开始朝着西北方向散去,更多的斥候与传令兵早已奔行在路上了。

    ……

    天蒙蒙亮,一个个的担架被抬入营地,大夫们开始救治伤员,营地中便是一阵忙乱。

    陈亥的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率领麾下士兵回到营地当中,他让一些士兵开始找地方休息,自己也险些坐在地上睡了过去,眼睛眯起来的下一刻,他一个激灵又站了起来,目光扫视着营地中的状况。

    “怎么回事?”

    有一名参谋走过来,向他报告了今天凌晨时分指挥部做出的决策。陈亥的脸上有各种思维在转动,到得最后握起了拳头,挥了一下:“好!”

    他随后道:“我要休息一下,请你转告指挥部,我的人会留在这里,协同阻击完颜希尹。”

    参谋敬了个礼,转身去了,陈亥回首朝东面望去,被他骚扰了一整夜的女真士兵营地当中,已经开始有了苏醒的迹象……

    ……

    汉中以西二十二里,名为团山集的小县城附近,完颜宗翰的主营地内,士兵已经起来吃过了早餐,第一队人马拔营而出。

    这一夜,完颜宗翰睡了两个时辰,养精蓄锐。

    他已经完全确认了汉中附近的情况,包括华夏军对南门的占领,与希尹部队展开的对峙。决定性的战斗就在眼前的这一刻。

    过去几天的时间里,近十万的军队在方圆百里的范围内被打散,但他麾下仍旧聚集了成建制的近三万人马。而大量的溃兵也正在朝汉中聚集。

    与己方类似的情况是,华夏第七军的一万余人也已经散碎得不成样子,正朝着汉中方向涌去。由于两支军队选择的是同样的道路,昨天晚上便因此爆发了十余场大大小小的战斗与摩擦。

    希尹在到达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看准了时机,宗翰也认可这一时机。凌晨时分便有大量的斥候被放出,他们的任务是发动一切能够联络上的溃兵部队,聚向东南,决战汉中!

    而击破了剑阁的宁毅,距离这里至少还有三日的路程呢。

    华夏军也在做着类似的行动,与宗翰斥候部队的行为稍有不同的是,华夏军斥候们携带的命令并非是让所有部队朝汉中集合。

    这个清晨,包括斥候们联络上的部队,也包括已经抵达了汉中城南而又秘密出发西进的部队一共上万人,正朝着汉中以西的道路上汇集过去。

    完颜宗翰,正奔袭而来。

    ……

    “……过去几天的时间,完颜宗翰为了避免大规模决战中的失败,耍手段,打车轮战、添油战术,他将近十万人,一轮一轮地上来磨。看起来漫山遍野,但战力已经一轮不如一轮,到了现在,我们打得累,他们才是真正的失了军心……”

    “……完颜希尹不同,他的一万多人还没有投入过战斗,军心未失,我们已经很累了,跟他打决战,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那么应对这个情况,我们要分开来看。对付希尹,我们采取守势,尽量拖延,而以汉中为隔断,在另一边,我们发动总攻!”

    “……过去的几天,完颜宗翰使劲折腾他手下的十万人,看起来还没有真正的败阵。以他的傲气,汉中决战一旦开打,他的主力,必然全速往这边汇集过来。那我们调动这个区域里所有还能调动的兵力,决战汉中以西!在他们的谷神希尹反应过来以前,强行吃掉完颜宗翰——”

    “这样的决策里,最为艰难的,会是留在汉中这里,负责阻击完颜希尹的部队……”

    ……

    四月二十四。

    河边的野草叶子上挂着露珠,天边开始现出鱼肚白来,随后风卷云舒,日光从东面的山岭间逐渐升起。两边的军营里,炊事兵都准备好了早餐,肉的香味弥漫在晨风里。

    陈亥麾下的士兵仍在睡觉。

    完颜希尹看着一门门的铁炮被装了起来,随后推向战场前方。他麾下的女真士兵们被陈亥的进攻骚扰了一夜,不少人的眼中都泛着血丝,这使得他们杀意高涨,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宰掉对面阵地上所有黑旗军。军心可用,这也是一件好事。

    一面面的旗帜在风中招展,军队摆开了阵势,开始逐渐的前移。对面的阵地上,华夏军士兵们站在他们垒起的土堆后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希尹骑在战马上,听着晨风从耳边吹过,汉江从视野的远处而来,蜿蜒奔流。他的心中忽然有种想要与对方将领谈一谈的冲动。

    在西南狮岭,望远桥之败后,宗翰与宁毅曾经有过一段交涉,当中的内容宗翰已经通过信函告诉了他,有关于格物的发展,他想了很多,当时自己如果在场,或许能说些不同的东西。

    眼前,也是关键的一战了,他有些东西想要与对方说一说,有些疑问想要跟对方聊一聊。可惜对面的不是那位宁人屠。

    他一生经历无数的征战,这也是第一次生出想要“谈一谈”的想法,但仅仅是想法了。残酷的战场,毕竟不是说书人的口中的演义。他让这样的想法停留在脑海中。

    战争的前奏,或许是因为压力的积淀,总是会让人感觉到异常的肃静与沉默。不久之后,希尹挥手下令,大炮轰隆隆的往前推,随后,炮火淹没了对方的阵地……

    陈亥从沉睡中醒过来,眯着眼睛看了看,随后又抱手在胸,沉睡过去。

    “攻——”

    呼喊声撕裂大地——

    ……

    团山附近,完颜宗翰麾下的大军在晨风之中前进了数里,军队前锋的斥候发现了华夏军的踪迹。

    可能是走散了的,正往汉中聚集的部队。

    ——当时的第一个念头,他是这样想的。

    如果说完颜宗翰率领的军队此时仍旧像是一头巨兽,这一刻华夏军的部队更像是乍看起来散乱无序的蚁群。他们分作数个集团、有大有小、从不同的方向,朝着完颜宗翰去往汉中的必经之途上汇聚过来了。

    辰时二刻,完颜宗翰在周围三个方向上,发现了华夏军停留的踪影。

    在陆续确定了几个消息之后,这位征战一生的女真老将并没有觉得吃惊,他只是沉默了片刻,随后便想清楚了一切。

    “……准备作战。”

    他说道。

    ……

    成千上万的华夏军,正穿过原野、翻过山岭,进入作战位置。

    ……

    女真人穿过风云变幻的四十年。

    他们的面前,进攻来了。

第九四四章 大决战(八)

    四月二十四的早晨,混乱而惨烈的大战已经在汉中古城附近展开。

    首先开始交火的是汉中城南门附近的预定战场,负责这一片防御的主体,有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第一旅、第一师直属的炮、工兵团以及陈亥率领的一个团。按照后来的统计,他们的人数大概是三千三百人左右,他们前方面对的,是完颜希尹手下相对神完气足的一万三千人,以及先一步进入了汉中城内的一万余金国溃兵。

    就比例来说,他们面对的,大约是八倍于己方的敌人。

    这是整个汉中会战当中将会出现的最为惨烈的一场阻击战。

    炮火打响的第一时刻,华夏军的阵地上静悄悄的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躲在掩体和阵地后方的士兵都已经了解了这一次的作战任务与作战目的。

    他们必须协同之后可能到来的并不会太多的援兵,将完颜希尹的军队钉死在汉中城的东面,以为高速西进的军队主力,争取完成其战略目标的宝贵时间。

    炮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天空中正飘过清晨的流云,爆炸扬起了不高的尘土,掩体后方的士兵们望着天空。

    “我说,我们的作战任务,为什么不是在这里砍了完颜希尹呢,对面也就一万多人而已……”

    有士兵如此说着话,周围的战士听到,笑出来了。

    不远处的连长拿着土疙瘩扔过来,砸在他的头上。

    这是交火开始时的小小碎片。

    这一刻,完颜希尹还没能知道对面军营中发生的变化。距离汉中城西面十五里外,摩擦已经陆续开始。

    ……

    首先展开厮杀的是外围的斥候部队。

    这样的步骤在哪一场战斗里都是常态,完颜宗翰麾下主力此刻还有将近三万的规模,大军前进之时,斥候放出去将近两里的范围,消息的反馈自然是有时间差的。但在不久之后,厮杀的烈度就在几个不同的方向上升起来了。

    汉中会战开始后的这几日,战况混乱而激烈,双方的军队都已经被拆解成了无数的小块。随着完颜宗翰将自身军队拆解成小队不断抛出去,华夏军也以一个一个的小型作战单位展开了迎击。

    与女真部队不同的是,当华夏军的队伍脱离了大队,他们仍旧能够基于一个大的目标保持明确的作战方向与旺盛的作战意志,这一状况导致的后果便是数日以来女真人的本阵附近不时地便会出现斥候小队的厮杀。

    有时候他们遇上的华夏军士兵是以连、营为单位的大队,这些队伍甚至一度失去了华夏军核心部队的位置,便以“杀粘罕”为目的杀往这个方向集合——这途中他们当然会遭受各种攻击,但竟然屡屡有部队神奇地突破防御,将兵锋伸到完颜宗翰的面前,他们随即潜伏、观望,骚扰一波见势不妙后逃离。

    也有些时候女真外围的斥候甚至会遭遇几个擅长互相配合的华夏军士兵脱离队伍后潜行过来的情况。他们并不指望刺杀完颜宗翰,而是在外围不断地设下陷阱,专门捕捉小队的、落单的女真士兵,杀人后转移。

    这些华夏军士兵作战主动,而且目的性极强,女真士兵偶尔被阴,不去追赶也就罢了,若是这边的斥候们被撩拨起来,聚拢力量对其展开追捕,那些华夏军士兵更是会不厌其烦地拖着他们在山中转圈,反正他们人不多,引起了注意便是胜利。有几次甚至因为虚假的警报引起了宗翰全军的紧张。

    女真人原本也有着大量的精锐斥候,但随着西南之战的落幕,余余等将领的战死,斥候的力量已经降到有史以来的最低点。从四月十九下午开始,五天时间高烈度的作战,首先被抛出去的当然也是这些精锐,到四月二十四,女真高层给予斥候们的任务甚至变成了保守防御、察知消息,对于外围的摩擦,已经不再鼓励他们主动追逐与杀敌,因为连续数日以来,遭遇到的状况实在太多了。

    宗翰近三万人的本阵当中,此时也有半数以上已经是吃过败仗的溃兵,他们有的是主动归来,有的是恰好遇上了宗翰大军行进的路线,重新归队整编。在这方面,韩企先等人有着一流的内政能力,不仅迅速地调整了归队军人的领导问题,一支乔装打扮准备趁着混乱溶入女真大队的华夏军队伍也被筛了出来,狼狈而逃——他们低估了韩企先对军队的掌控能力,只以为这般乱局之下,女真人看见同样的溃兵,必然来不及分辨谁是谁了。简直天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除了几支军队高度集中的本阵区域外,汉中附近的野地里,此时都已经成为一轮巨大的斥候战沙盘,大大小小的摩擦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发生。女真溃兵即便失去了作战的意志,想要找个方向逃亡,都可能在无意之间遭遇几次的截杀,华夏军的小队伍也时不时的遭遇敌人。

    当战场内部的完颜宗翰等人获知几个方向上传来的战斗讯息时,东南方向的斥候网已经被突破了将近一半,东面、北面也相继发生了战斗。

    原本预定在汉中城南门附近的会战近在眼前,此时遭遇攻击的可能性当然有两个,要么是一支以团为单位的华夏军部队为了令自己无法抵达汉中,对己方展开了大规模的袭扰,要么就是华夏军的主力,已经朝着这边扑过来了。而宗翰在第一时间便以直觉否定掉了前一可能。

    以他的骄傲心性,有一些东西原本是深深地藏在心底的。汉中的五天会战,从结果上来说,他还没有到败阵的时候,己方虽然有大量的部队在作战中溃败,但女真人的军队一时之间不会掉落谷底,这样的作战之中,而华夏第七军的疲累远甚于己,待到将对方熬成强弩之末,双方再进行一次大的决战,自己这边,并不会输。

    这是他一生之中遭遇的最为特殊的一场战役,这支华夏军的攻坚能力太强,几乎是讨命的厉鬼,如果双方神完气足展开会战,自己这边已经经历西南之败,只会尝到类似于护步达岗的苦果。他也仅能以这样的方式,将己方暂时的兵力优势发挥到最大,从战略上来说,这是没错的。

    自己仍旧保持着一战的力量,而随着希尹的到来,华夏军也在汉中城南一如既往地摆开了狂暴的战斗姿态——从开战到现在,在秦绍谦领导下的华夏第七军刚猛的作战风格始终不曾变过——但随着外围斥候战烈度的不断拔升,这位纵横一生的女真老将终于反应过来,他灯下黑了。

    华夏军的到来,并不是简单的分兵袭扰,以少数部队遏制自己的前进,使自己率领的西面部队不能抵达汉中战场。而是在连续数日的作战当中,相对于人数虽少却神完气足的希尹部队,自己这边已经落到低点,成为了战场上的薄弱点,成为了华夏军眼中的“机会”。

    在过去长达数十年的无数次作战当中,没有人会轻视完颜宗翰,没有人能够轻视完颜宗翰,他所在的区域,便是整个战场之上最为牢固最为可怕的所在。也是因此,直到今天早上休息后起来,他都不曾考虑过这样的可能——或许在他的理智当中是有这样的想法,但还未成型,便被他的骄傲遮掩过去了。

    这一刻犹如当头棒喝,血液在他的脑海中翻涌,他感受到了屈辱与羞耻的情绪,随后是巨大的愤怒。他仿佛能够看到华夏军参谋部里商量作战时的场景:“来,这里有个叫粘罕的软柿子,我们去捏他吧。”一如在镇江城外岳飞不顾一切想要突破希尹军阵时希尹所感受到的侮辱和怒意。

    当然,这一刻他面上的表情是平静的,没有人知道他心中经历了一场海啸。

    “……准备作战。”

    不久之后,华夏军证实了他的想法。

    ……

    只有从后往前看,人们才能感受到某次决战时的那种关键的、令人心潮澎湃的氛围,但在战斗的当时,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

    华夏第七军已经经历了五天复杂而高速的作战,尽管希尹在汉中城南摆开了凶恶的姿态,但与身在战场中的他们,又能有多大的关系呢,这不过是多场激烈战斗中的又一场厮杀而已。

    他们从前几日开始,就在不断地作战,不断地移动,一直到昨天夜里,陈亥那个疯子都在不断地对希尹大营发起进攻,到今天早上,休息好了的部队又开始转移往西北方向,展开进攻。只有希尹那个傻叉,会将那里当成关键的决战地点。

    就如同下棋,双方总是会互相将军,一次将不死,就来下一次,这几天的时间里,决战的双方,无非就是这样将来将去的。

    辰时二刻,血腥的气息正沿着稀疏的树林不断突进,连长牛成舒看着散乱的女真斥候从树林中奔跑过去,他挽起背上的强弓,朝着远处的背影射了一箭。强弓是最近抢来的,没能射中。连队中的战士在林子边缘停了下来,不远处甚至已经能够看到女真大军的轮廓了。

    牛成舒估算了一下时间:“小孙,骑马以最快的速度告诉团部,我们已经突破外围,随时准备作战。”

    整个团分散的区域并不远,通讯员小孙迅速地骑马而去。牛成舒看了看周围。

    “作战任务我再说一遍,都给我机灵一点,一排!”

    “到!”排长站了出来。

    “你们负责攻坚!只要有机会,给我冲上去!手榴弹分批次往敌人阵型里扔,炸他丫的!但你们手榴弹也不多了,注意要分批,给我预留三次破阵的机会!”

    “是!”

    “二排预备应对骑兵,敌人骑兵如果上来,我就交给你们了,如果真打起来,一颗手榴弹换一匹马不亏,他们如果真不要命了,马队就很危险,别给我藏着掖着!”

    “是!”

    “三排预备队,负责总攻,一旦一排打开缺口,你们就给我压上去。砍死那帮狗畜生!听懂了没有——”

    “是——”

    “唯一注意一点,如果敌人炮火猛烈,我们就躲着,注意找地方保护好自己!一旦敌人炮火挪开,我们就要把声势搞大一点,让他们多注意我们!他们只要盯上我们,其他的兄弟就能给他们找麻烦!”

    牛成舒的身体也像是一头牛,一面说,一面在众人前方甩动了手脚,他的声音还在响,附近的山头上,有一朵烟花带着巨大的声响,飞上天空。随后,东南面的天空中,同样有烟火陆续升腾。

    “全团到位了!各位,今天是个大日子,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我们的人已经包围完颜宗翰了,今天就要请他吃饭!我还是那句话,观察要仔细!作战要冷静!杀人——要喜庆——”

    一道一道地传令烟火在清爽的夏日天空中陆续升腾,代表着一支支至少以营为建制的作战单位将敌人纳入作战视野,战场之上,女真人庞大的军阵在呼啸、在挪动、变阵,巨大的凶兽已低伏身躯,而华夏军有超过七千人的队伍已经在第一时间包围了这支总人数将近三万的女真部队,其余人马还在陆续赶来的过程中。

    辰时三刻未到,作战发动。

    蚁群切向巨兽!

第九四五章 大决战(九)

    上午的阳光还没有显得炽烈。传讯的烟火一支又一支地飞上天空,在前行大军的周边了划出庞大的包围圈,完颜宗翰骑在战马上,目光随着烟火升起而转换位置,风吹动他的白发。他已拔剑在手。

    三万大军前行的阵列浩荡而庞大,就数量而言,这次参战的华夏第七军全部加起来,都不会超过这个规模,更别提兵法上说的“十则围之”了。

    但随着这些烟火的升腾,进攻的气势已经在酝酿,散散碎碎赶至周围的华夏军主力并没有任何耍诈或者佯攻的端倪。他们是认真的——更为奇特的是,就连完颜宗翰本人或者军中的将领、士兵,或多或少都能够明白,对面是认真的。

    就在烟火还在北面升起的同时,进攻展开了。

    首先传来声响的是东面的林间,人影从那边冲杀出来,那人影并不多,也没有组成任何的阵型。北面的山岭之间还有烟火腾起,这小队人马似乎是迫不及待地冲向了前方,他们高喊着,拉近了与女真人前阵的距离。

    二三十人冲向三万人的大军,这样的行为似乎显得奇异,但也绷紧了每个人心中的那根弦。在女真人的前阵那边,弓箭手已经搭箭挽弓,前阵的将领身经百战,并没有仓促发箭。这一刻,巨大的战场甚至因为那数十人冲出树林的高喊而显得寂静了几分。

    有低沉的号声自这“寂静”的战场上响起来了,那号声是因为吹号者股足了劲反而显得低沉,但随即掠过长空,盘旋着,冲向高亢的空中,第二面黑色旗帜从东南面的山腰上突出。

    接着是隔了数里的北面丘陵,随即,南面有人影冲出。接着是第五阵、第六阵、第七阵……

    陆续冒出的进攻犹如海潮,来自四面八方,但相对于三万人的巨大军列,这每一拨敌人的出现,都显得有些可笑,他们的人数大多就是数十人的一股,但在这一刻,他们出现在方圆数里外的不同位置,却都展现出了破釜沉舟般的气魄。完颜宗翰看着远处出现的这一切,长剑似乎也在风中发出铁血的声响,他的喉间吐出一声叹息:“真如市井滥斗一般……”

    是啊,如果是几十年前——甚至十年前——看到这样的一幕,他是会笑的。那时候的战场,是堂堂的战场,几万人甚至数十万人列阵而战,在护步达岗,辽人的旌旗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边,双方摆开阵势,坚定赴死的决心,随后以庞大的阵列开始冲击。这样小股小股的战士,放到战场上,是连冲锋的勇气都不会有的,离开将领或者督战队的视野,他们甚至就再也找不到了。

    但在眼前的一刻,一支又一支数十人、上百人的队列正从视野的四面八方出现。漫山遍野的黑旗。他是想笑一笑来振奋士气的,然而脑后似有蚂蚁在爬,这让他没能笑得出来,因为他知道,对面没有开玩笑。

    这漫山遍野冲来的华夏军士兵,每一个,都是认真的!

    东面,女真前阵的锋线上,领兵的将领已经下令放箭。箭雨升上天空。

    从这边的小树林间最先发动进攻的队伍,是华夏第七军第一师第二旅二团二营一连下辖的一个排,连长牛成舒,排长赵兴旺,这是一名身材高瘦,眼角带着刀疤的三十二岁老兵,经过连日的奋战,他麾下的一个排人数总共还有二十三人。成为第一支冲向女真人的军队,九死一生,但同时,也是巨大的荣誉。

    这样的冲锋建立在巨大的勇气上,但同时也建立在对无数战友的信心之上。他们是首先冲向女真军队的队伍,而随着他们冲出树林,视野展开,升腾的烟火还在出现,东南不远处的山腰间,第二面黑色的旗帜随即发动了进攻,随后,从低沉转向高亢的冲锋号声响起来,北面的、南面的、东北面的……一支支的队伍都像他们一样,冲出来了,这样的画面与呼应,也足以让人热血沸腾、视死如归。

    对面固然是庞大得惊人的女真部队,但如果应对这样的敌人,他们已经了然于胸,他们也知道,身边的同伴,必然会对他们做出最大的支援。

    他们二十三人冲向的女真前阵足有千人的规模,当中的女真将领也很有经验,他让弓箭手引而不发,等待着冲来的华夏军人进入最大杀伤的范围,但面对着二三十人的散兵阵型,对面弓箭手无论如何选择,都是尴尬的。

    “注意了!”

    二十三人的奔行并不快,他们都保持了相似的速度,进入第一个有大小岩石的地点时,赵兴旺短促而坚定地喊了一句,他微微抬起盾牌,周围的士兵也微微抬盾,周围的喊杀声已经随着数十支队伍的冲锋变得扰攘,他们进入弓箭手的最佳射程。

    黑色的箭矢如同蝗虫般飞起来。

    “躲——”

    赵兴旺扑向一颗大石头,举起盾牌,手下的士兵也各自选择了地方屈身躲避,随后一道道的箭矢落下来,嗖嗖嗖砰砰砰的声音响起。喊杀声还在周围蔓延,赵兴旺看见东北面的山脊上也有华夏军的士兵在斜插下来,后方,连长牛成舒率领另外两个排的士兵也杀出来了,他们速度稍慢,等待应变。他知道,这一刻,庞大的战场周围必然有无数的同伴,正在冲向女真的军列。

    发起进攻而又还未发生接触的时间,在整个战争的过程中,总是显得格外奇特。它安静又喧嚣,翻滚却无声,犹如壶中的热水正在等待沸腾,摊前的巨浪正要拍岸、爆开。

    箭雨已经落完,赵兴旺来不及询问有没有人受伤,他抬起头,从大石头后方朝前方看了一眼,这一刻,他们距离女真前阵千人队不到五十丈,女真前阵中的一列,已经开始变形,那是大概一百人的队伍,正要朝这边冲出来。

    赵兴旺吐了一口气,这一刻,他已经知道对面的指挥者是一名有经验的女真将领。手榴弹这样的爆炸物被华夏军投入使用后,作战之中除非是依靠营地、城墙、工事进行防御,否则最忌列阵而战,对面即便是千人队,被自己冲到近处一轮投掷,也会被夺走气势,当二排三排冲过来,后续的战斗基本就不必再打了。

    以百人左右的优势兵力,点燃火雷对冲,算是相对合适的一种选择。

    赵兴旺摆出一个手势:“听我号令——走——”

    战友们举着盾牌,身体微屈,开始从各自寻找的掩体后冲出,他们的步伐开始加快,随后,对面金军的百人队也冲出来了,双方距离拉近到三十五丈,才走出不远的赵兴旺停了下来,一众士兵也随即停下:“手榴弹准备——”

    “三!”

    “二!”

    众士兵眼中泛起厉芒:“冲——”

    二十余人,全力冲出,汇入整个战场的海潮里。

    士兵小规模的对冲作战,以手榴弹、火雷等物打开局面的战法在这几年才开始逐渐出现,随着女真人在这次南征中勉强适应这样的作战形式,华夏军的反制方法也开始增加。面对着对面迎上来的女真小部队,这种“走停冲”的节奏是近些日子才在连排作战里酝酿出来的反制方法。在即将交战的距离上三秒钟的停顿,对己方来说,是早已商量好的步骤,对于正憋足了劲冲上来的女真部队,却如同岔了气一般的难受。

    女真百人队的冲锋,原本还如以往一般尽量保持着阵型,但就在这一下之后,士兵的步伐陡然乱了,阵线开始在冲锋中迅速变形——散兵的作战原本就必须变形,但自我的选择与被迫的散乱当然不同。但已经没有更多应变的余裕了。

    双方的距离在呼啸间拉近,十五丈,赵兴旺等人冲着前方的人群掷出手榴弹,数颗手榴弹划过天空,落下去,对面的火雷也陆续飞来了。相对于华夏军的木柄手榴弹,对面的圆形火雷投掷距离相对较短、精度也差一些。

    对面的人群里爆炸声响起,有人倒飞出去,有人滚落在地,。这一边的华夏军战士面对着爆炸,也在冲锋中扑倒,选择了防御性的姿态。事实上对面的火雷落下的范围极广,华夏军在冲锋前的三秒停顿,打乱了女真士兵点燃火雷的时间。

    战场上黑烟缭绕,血腥气弥漫开来,黑烟之中,传来女真将领歇斯底里的狂吼,亦有伤员的翻滚与嚎哭。赵兴旺在爆炸停歇的下一刻已经爬起来,朝着旁边扫了一眼,战友的身影们也都在奋力起来,他们手持钢刀,抖落身上的灰尘。

    “——陷——阵!”

    士兵杀入烟尘,从另一面扑出。

    展开冲撞。

    ……

    整个战场上,箭矢都在一阵阵地升腾起来,火炮的声音也响起来了。一支支的华夏军队伍在箭雨、炮火声中选择了防御或是后退,但更多的队伍趁隙冲刷而下,整个战场的外围犹如逐渐烧热的油锅,呲呲呲的沸腾与爆破开始变得炽烈。

    巳时,在三个方向上蔓延数里的包围作战已经全面展开,华夏军的进攻单位几乎被拆分到排级,在大方向确定的情况下,每一支作战单位都有自己的应变。当然也有部分华夏军军官仅仅能够分辨进退的时机,但这样的变化也不是女真人的指挥系统可以适应的。

    火炮阵地的轰炸对于外围的散兵阵来说犹如大炮打蚊子,而女真人也不敢采取消极的防御,随着华夏军的冲锋展开,女真人在外围以百人队展开对冲,部分在先前作战中有过败迹的部队几乎一触即溃,也有少数队伍挡住了华夏军的第一轮进攻。

    混乱开始蔓延,巳时二刻,华夏军的进攻便犹如一道道的刺针,开始刺破宗翰大军的外围,朝着内部延伸。此时高庆裔也已经聚拢了大量的骑兵,展开了反击的序幕。

    太阳已经高高的挂在天空中,这是四月二十四的上午十点,整个汉中会战展开的第六天,也是最后一天。从十九那天会战打响开始,华夏第七军就不曾避开任何作战,这是华夏军已经打磨了数年的最强的一把刀,在整个西南会战接近尾声的这一刻,他们正要完成属于他们的任务。

    完颜宗翰原本也想着在第一时间展开决战,但数十年来的战斗经验让他选择了数日的拖延,这样的挣扎并不是没有理由,但所有人都明白,决战必然会在某一刻发生,于是到二十四这一天,随着女真人终于端正了态度,华夏军也即摆正了姿态,将所有的力量,投入到了正面的战场上,梭哈了。

    在随后的战场上,女真人进行了顽强的反抗……

第九四六章 大决战(十)

    巳时,团山附近的决战打响之后,汉中古城以南的阵地上,华夏军已经击退了由完颜希尹指挥发动的两轮进攻。黑色的硝烟在风中飘荡,爆炸的热浪将战场上的空气与泥土都炙烤得干燥,人的尸体、战马的尸体一片一片地在阵地上堆积开来。

    完颜希尹已经察觉到不对。

    从团山到汉中之间十余里的距离上,各种小规模的混乱与厮杀正在陆续展开,从宗翰本阵出发往汉中的斥候在路途之中遭到了截杀,汉中城西门附近,两个华夏军的连队再次展开了偷袭城门的作战,在不久前的早晨引起了一波混乱,也令得从西面过来的传讯士兵无法轻易进城。

    但到得这一刻,城墙上升起的热气球上,已经能够隐约观察到十余里外的战火与乱局。

    巳时三刻,完颜庾赤从汉中城内出来,抵达东南面的女真军营,向完颜希尹报告西面的讯息时,这边战场正处于一拨冲锋之间的间歇期,完颜希尹骑在战马上,听完了完颜庾赤的说话,与他心中的疑惑相互印证。随后老人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将决战地点定在这里,对方将决战地点定在了团山……”他喃喃地说了一句,随后将眼睛睁开,望向前方,“你调集城内三千可战之兵,往西面出城,支援大帅,叮嘱城内守将,汉中,可以退让,让出一半。”

    完颜庾赤愣了愣,随后,躬身领命,转头而去。

    老人将手搭上腰间长剑,他这一刻已经完全明白,从早晨开始,他发动的两轮猛烈攻势,对面阵地上的华夏军战士,都是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反推回来的。

    这样的战场上,对手在负隅顽抗时,以少数兵力打退几波进攻并不奇怪,但真正在希尹脑海中敲打他的,是华夏军从昨夜到今晨不断发动的袭击,是他们在保留理智的情况下,仅仅留下少数兵力在此的行为。

    华夏第七军,即便整支军队都去往西面进攻团山,也不过是一万多人而已。

    有某些东西正在他的脑海中敲打他。

    这是从好些年前就已经察觉到的端倪,那是数年以前他第一次将目光投往西北小苍河时开始萌芽的东西。那支武朝的叛逆军队,弑君造反,随后在董志塬上击溃了西夏人,他隐约察觉到这是潜在的威胁,是萌芽的坏的种子,虽然在金国庞大的体量下,这颗种子太过微小,但他仍旧派了人过去,招降对方,后来又对其进行了消灭。

    小苍河的顽强出乎他的意料。虽然他不曾亲去西北,但随后陆陆续续地搜集了那边的信息,在他一生积累的作战经验中,小苍河所展现出来的许多东西,都让他感到疑惑。

    那支军队原本早该崩溃的。

    女真人同样是从极端的逆境中杀出的队伍,但即便替代入当初阿骨打率领的队伍,小苍河都让人感到迷惑,更何况,两支军队又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

    自小苍河三年大战结束,娄室、辞不失的牺牲惊醒了宗翰等许多人,他们与希尹一道将西南作为了关注的重点,因而有了这一次的南征。这个时候他们都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有的人或许只在战场上积累经验,也有的人熟读史书、精研兵法。但西南华夏军所展露出来的样子,并不存在于任何一部史书或是兵法的记载里。

    西南的惨败经历,每一次都在拓宽他们的认知,到得与华夏第七军的决战展开,他能够隐约感觉到,某些东西的完全态,已经展露在他的面前。

    这些时日以来,这样的感觉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沉重地敲打他,在提醒着他,他与宗翰面对的,是与过往任何情况都不一样的状况——从他们第一次敲开武朝大门时,武朝人心中或许也面临了类似的讶异,但善战的北人在许多的史书中都有记载。唯独这一次,他与宗翰面对的,恐怕是史书之上从来不曾有过的东西。

    这样的潜意识,违和的表象正“咚咚咚”地敲打着他的脑袋。对面早该崩溃了,但是没有,对面不该这样作战,但是状况却出现了,他无法预料自己的作战会遭遇的后果。

    但除了决战,已经无法可想。

    他已经老了。

    人们总是在少年时学习,在青年时经历,到得中年,智者便大致看遍了世上的一切,即便未曾亲历者,也大都能够举一反三,就如同在西南宁毅手上兴起的格物之学,纵然许多新的东西正在出现,但基本的原理,他总是明白的,那并非不能理解之物。

    但这一刻,黑暗的轮廓似乎已经从海底升起来。

    咚咚咚——

    他能隐隐约约的听到这样的声音。

    但除了决战,他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如果自己能够尽快地突破汉中南门的华夏军阵地,就能够对团山的战局起到决定性的干涉。

    让完颜庾赤率领汉中城内精兵离开,是为了给予南门外黑旗军一条退路,他们人数不多,当这边的阵地不能支撑,他们杀入汉中城内,希尹便能直奔团山。

    兵法上、运筹上能做的,他已经做完了。

    不久之后,汉中城南门外,又一拨进攻开始,最为猛烈的冲阵排山倒海而来,炮弹飞舞,烟雾遮蔽了天日。

    陈亥迎了上去。

    咚咚咚——

    新时代的轮廓,正在敲打人们脑中的大门。

    完颜希尹,奋力进攻。

    ……

    团山,战阵当中的完颜宗翰同样看清楚了华夏第七军真正展开进攻时的样子。

    庞大的进攻犹如水银泻地,剥开了女真大军的外围,厮杀蔓延,大量的金军士兵在漫山遍野的溃逃——宗翰沉默地观察着这一切,虽然许多的东西他之前就有了猜测,但如此大规模的散兵阵冲锋,他真的是第一次见证。

    在华夏军的冲锋面前,结阵而战已经完全失去作用了。面对着数十人朝上千人的战阵冲过来,箭矢的威力被降到最低,而且当对方冲到近处,自己这边也只能组织起队伍进行冲锋——如果想要以逸待劳站在原地,对面几十人扔过来火雷掉头就跑,自己这边要损失一大片。

    只能冲锋迎击。

    但如果以百人阵冲锋迎击,一次作战之后,这支队伍或许就要失去指挥,未被军阵裹挟的战士在阵型溃散后会尽量找地方躲起来或者选择逃跑,不愿逃散的士兵往往会聚往一团,这样就会变成火雷的靶子,他们往往无法应对华夏军的反扑。这种失去阵型的女真部队甚至不能后退,没有阵型的后退会卷成大规模的溃逃。

    这支华夏军并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这是最基础的差距。在战斗的前期,己方一支支的百人队被抛出去,有的面对仅仅二十余人便被正面杀溃,也有的在迎击冲来的华夏军队伍时又遭遇两侧的进攻,百人队迅速崩溃。

    女真人并不是没有散兵作战的心理准备,在西南时,他们便已经遭遇了类似的情况。但到得此时,面对华夏军迅猛而高效的小规模冲锋,自己这边已经差了好几个层次。

    数十乃至于上百个点的冲锋汇成一片浩荡的海潮,但宗翰能够看出来,对方出动的不过是数千人的部队。自己这边能够抛出数倍于对方的兵力,但每个点上的应对都不如对方灵活。

    他当然没有坐以待毙,巳时二刻,随着外围的作战状况已经开始变得混乱,高庆裔率领两千铁骑从北面浩荡冲出,试图扫荡整个战场,而华夏军自北面、东北面、西南面各有一支千人预备队汹涌而来,朝女真本阵侵入。

    高庆裔的两千骑兵对华夏军的进攻造成了严重的遏制与打击,尽管附近大量的华夏军部队迅速集结,以火雷、长枪做出还击,但仍旧有数支部队被这骑兵淹没过去,战场上的交换比逼近一换一。

    在过去这是个可笑的数字,若是在面对武朝甚至面对辽人的战场上,女真两千铁骑许多时候能够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往往在面对大规模结阵的步兵时,他们会选择避开,但只要步兵的阵型一乱,他们的冲击足以杀溃数万人的军阵。但这一刻,面对着人数分散的华夏军,一换一的交换比,竟然成为了唯一的杀手锏。

    午时,骑兵的冲击遭到遏制,高庆裔率队而回,部分华夏军的队伍犹如剥洋葱一般一层层地撕开了外层的女真部队,逼近金兵本阵的八千人核心,厮杀变得更为激烈,一部分华夏军部队暂时止步,又或者开始支援侧面的同伴。

    兵锋浩荡,一阵一阵的爆炸,风中飘着的是死亡的味道,在视野的右侧,华夏军对丘陵上女真人的一个炮兵阵地展开了争夺,一支亲兵队伍领命前去支援,视野前方,黑色的旗帜正逐渐汇集成滔滔的大河,左侧的山间,溃兵的身影一片一片的涌向山岭。宗翰站在他的帅旗下,岿然不动,只偶尔与一旁的韩企先说着话。

    “几十人能成阵、分散后能应变……他们如何做到的……”

    “听说他们甚至让每一位士兵读书识字……”

    “兵法战阵,至此大多无用了……”

    从数千年前起,便因为军队各种各样的特性,诞生各种各样的兵法。千万人在战场上的行走难以协调,因此需要以鼓点规划步伐;当无数的战士摆开阵势,一人挤着另一人,即便有人胆怯了想要逃跑,也根本行动不得;少数人能够接受一个命令随后尽量执行,便能成为军官,更多的战士只是被大军裹挟着走罢了,如果能够让数千人朝着一个方向前行而不乱,常常都是兵法上的关键。

    你上千人行动笨拙,我的行动稍微流畅一些,便能够绕到你的侧面,使你来不及反应,产生混乱——只有最具归属感的士兵、亲兵能够脱离战阵而不乱、不逃、不偷懒,他们就能成为斥候,很多时候,斥候也决定了战场上的胜负关键。

    而华夏军将上万人抛得漫山遍野都是。

    他们不需要鼓点,不需要整队,不需要裹挟……过往的兵法,从今往后就没有用了,宗翰知道,他这数十年来积累的一切,在这里已经落了空。

    这不是兵法交锋中的胜负。

    ——这就是精锐兵力的迎头碾压而已。

    即便是过往所谓天下第一的屠山卫,此刻也已经比不过眼前的华夏第七军了。

    他能够知道宁毅、秦绍谦这些人做到的是什么,他只是想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做到的而已。

    “企先哪……”

    某一刻,他喉间有些干涩地开口,随后停顿了许久,因为风中传来了战场的声音。韩企先拱手等待,过得片刻,道:“大帅,或许是时候突围了。”他看清楚的东西,众多的女真将领,在这些天里,何尝不是看得明明白白了。

    宗翰摇了摇头,周围的风中传来的是华夏军的呐喊,那呐喊的声音隐约是:“杀粘罕——”

    他的脑海中响起的是十余年前的景象,那是金国的第一次南下,他们敲开雁门关的门户,一路摧枯拉朽地朝南进军,汉人进行了孱弱无力的抵抗,一些相对顽强的抵抗者被杀了,悬尸城头。当大军前进到忻州时,曾经有一队刺杀者第一次也几乎是唯一的一次,将锋芒刺到他的面前。

    那是在忻州的一座道馆当中,领头的是一名白发苍苍的汉人老者,他挥舞大枪,带着数十汉人侠客冲杀进来,在大军合围的人潮中杀得鲜血滚滚。那老者的枪锋一度刺到他的眼前,几乎行刺成功,但最终,这些人被淹没在军队的围杀当中。

    “杀粘罕——”当时的那些汉人,便是这样叫喊的。

    后来的许多年,或许也有许多人这样叫喊过,但宗翰都没有听到。这一刻,那声音又远远地传来了,仿佛间隔了十余年的时光,又再度冲杀至眼前。宗翰抬起头,眼中燃烧的是火焰。

    “企先哪……你看……”

    他指向东面的方向。

    “那是秦绍谦。”

    这一刻,女真的军队,仍旧占着人数上的优势。数十年来,老人从不是软弱的绵羊,大多数时候他已经当惯了狮子,但即便在身处劣势的时刻,他也从不会放过任何的机会。

    午时将尽,巨兽动了。

    ……

    “好儿郎!随我冲阵——”

    金军本阵当中,完颜撒八随老人拔剑,咆哮而起。

    ……

    前、中、后三个方向上,华夏军的队伍一支一支的汹涌而来。

    连长牛成舒挥舞长刀,浑身染血,陷阵而来。

    “杀粘罕——”

    ……

    呼喊之声汇成汹涌烈潮,各以一往无前的气势,轰碎在一起——

第九四七章 大决战(十一)

    正午的阳光开始变得惨白耀眼,汉中城南门附近的鏖战,正一分一秒地变得更为激烈。

    从清晨到正午,完颜希尹指挥着部队连续发起了六波大规模的冲击,前两拨进攻相对平稳,算是对华夏军力量的试探。在得知战场状况不对的情况下,其后的四次大规模进攻几乎如风暴如雷霆般的袭来,根据战场上的感觉来说,对面大军当中,已经有上万人轮番上阵,参与到了进攻之中。

    每一**小规模的进攻之间,只有些许的间隙,那是女真人的一个千人队在遭受阻碍后退下去,下一个千人队冲上来的短暂时间。

    爆炸与厮杀的声音远远传来,陈亥从血泊之中爬了起来,身体已经有些摇摇晃晃。这片阵地上的进攻被杀退了,其他几处阵地上作战仍在继续。

    粘稠的鲜血从他的头发上滴下来,他伸手抹了抹,鼻间都是血腥的气息,一旁的土地上尸体堆积成片,有的是女真人的,有的是同伴的。三营长陈苦泉倒在那儿,肚子被敌人一刀劈开了,内脏流出来,黏黏腻腻的。

    无论在战场上厮杀多久的时间,人们都无法适应这样黏黏腻腻的感觉,陈亥伸手抹了抹眼睛,然后因为被鲜血糊了眼,又用相对干净的右手衣袖擦了擦。他蹲下去将陈苦泉的眼睛闭上,这是跟随他最久的一名战友,他成为班长时,陈苦泉是班里的战士之一,如今那个班的战士,哪一个都不在他眼前了。

    耳边的声音和气息随后才变得真实起来,奔走的身影,寻找伤员的士兵,有人跑过来报告:“……二营长牺牲了。”二营长叫常丰,是个满脸疙瘩的大个子。

    “……营长牺牲连长顶上,连长死光了,排长替。”

    陈亥平静地说了这句,随后走上一旁的小土包:“有伤的快些包扎!各营统计人数!金狗马上就要来了!看看你们身边走了的战友!他们是替我们死的,我们要怎么报答他——”

    他力气尽了,喊到最后一句,那一向安静冷漠的嗓音甚至罕见的有几分沙哑。

    战场在尸体与血泊中染成红色,仍旧活着的人们,也大多变成了黏黏腻腻的红色。人们经历再多,也很难适应这黏黏腻腻的触感。只不过有些人会因为痛苦而吐出来,有些人会选择将这样巨大的痛苦扔回施暴者的头上。

    于是人们的身体里,又能多出几分厮杀的力量。

    东面的女真阵前,先前在厮杀中变得混乱的一个千人队已经陆续撤回来,完颜希尹望着前方。他已经看清楚了对面的整个状况,华夏军的兵力不过是四千左右,已经经过了五天的激烈战斗,但他们就这样一波又一波地击退了自己这边女真精锐的攻击。

    正午的阳光白得有些刺眼,正如这场攻防,漫长得令他感到有些厌恶。自己麾下的战士们已经在奋力厮杀,但眼前呈现的一切,只是因为对面的防线太过坚韧,希尹只能看着己方的优势兵力冲入对方阵前,随后在一次次的厮杀中后退、混乱甚至于局部崩溃。对方其实也没有占太多工事上的便宜。

    汉中城内的战斗其实也在持续,部分金**队赶着汉人从里头压出来,华夏军在街头用杂物筑起街垒,人潮便再难前进。而小规模的华夏军部队越过了人群冲入城内,引起了不少的混乱——城内的士兵多数是战场上溃败退下来的,战意不堪,完颜希尹一时间也无法可想。

    老人皱着眉头,虽然看起来仍旧平静,但额头的血脉仍旧因为焦虑而不时贲张。西面二十里左右,宗翰正在决定性的战场上奋战厮杀,在确认这一消息的第一时间,希尹原本也有几个选择可以做,例如放弃这片阵地,让大部分部队从汉中城内绕行而出,支援宗翰,又或者登上船队,沿汉江溯流而上——当然这样是最没有效率的,而今汉江处于汛期,过了汉中之后水流更是湍急,走那段路恐怕还没有人走得快,靠岸之时还可能遭遇华夏军的袭击。

    这些推演并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如果自己这支部队都不能在汉中击溃对面的四千人,那接下来的许多事情都会变得没有意义。

    宗翰不是小孩子,他不需要在得知对方遇袭之时就觉得对方需要救援——尤其是在三万人被对方一万多人袭击,战场上还有许多散兵可以收拢的情况下,自己这支与对方相隔最远的部队,用不着心急火燎地赶过去。宗翰也不会在战术上过于失误,因为中计或者被埋伏吃了对方的大亏……

    他用猛烈的攻势击溃这支华夏军,而后支援战场,才是最正确的作战方式。如果能一个时辰击溃对方最好,一个时辰不行,那就半天,但半天过去了。对方的坚韧,终于令他感到有些焦虑。

    如果整个华夏第七军都是这样的战力,团山战场,会打成什么样子呢?

    “图拉。”他将令旗挥下,“轮到你了,华夏军已是强弩之末……打穿他们——”

    名叫图拉的猛安听令,正午的阳光下,战鼓变得更为激烈。

    宗翰不是小孩子,他不会出现战术上的失误。

    而自己,必须在这里获胜,以确定整个战场是可以取胜的。

    他看了看日光。

    再有一个时辰,便能击败他们了吧。

    “杀——”

    随着又一轮军阵的冲出,老人挥起宝剑,放声呐喊。

    之后是上千女真人的呐喊,犹如雷霆,横扫过整片战场,有生力量的持续加入给仍旧在战场上厮杀的女真士兵带来了新的士气。

    陈亥横起长刀,迎向杀来的敌人,一名传讯的小兵被派了出去。

    “告诉林旅长,我团已经没有预备队了。”

    他没有要求支援,因为对方的回答,他大概也能猜到。林东山大概会说:“我也没有啊,你给我守住。”但他还是要将这样的讯息告诉林东山,因为如果自己这边死光了,林东山就得看着办。

    不久之后,小兵带着林东山的回复过来,这边阵地已经陷入厮杀的海潮里。

    ……

    惨白的阳光俯瞰大地,从汉中西门出,去往团山的道路上,一场场大小规模的摩擦也都在发生。

    被华夏军调派到这边的士兵并不多,但从早晨开始,便有两个连队的战士一直都在汉中西门附近打转,要么是截杀传讯的女真斥候,要么对撤退往汉中的女真溃兵打打秋风,他们甚至对城门展开过两轮佯攻,将声势炒的极为热烈,令得守城的士兵紧闭城门,基本不敢出去。

    巳时过后,完颜庾赤率领三千余人从西门杀出,预备前往团山,也在第一时间遭到了这两支队伍的袭击,他们以山岭地形为凭依,对走过大路的女真部队发动进攻,甚至还推出了两门不知道从哪里缴获的铁炮对完颜庾赤的军阵进行炮击,令得完颜庾赤不得不派出骑兵进行驱逐,这两个连队便赶快躲入林中,摆出了负隅顽抗拖延时间的姿态。

    完颜庾赤的三千人队中,骑兵将近一千,如果要歼灭这两个连的华夏军当然没有问题,但他知道对方的目的,便只好以骑兵发射火箭,点燃树林,让步兵赶快通过。

    距离汉中以西六里,名为青羊驿的小集子,此时已经被一个营的华夏军士兵占领,午时左右,这两百余人发现了杀来的完颜庾赤,便构筑工事展开攻击。完颜庾赤便也摆开攻势,与对方厮杀了半个时辰,但对面的防守极其坚强,他终于还是决定从旁边的岔道离开,先去团山,免得被这两百多人拖住,抵达不了战场。

    才通过青羊驿不久,道路边又有人摸过来了,三个华夏军士兵躲在路边的草丛里,当女真部队经过时跳出来扔了三颗手榴弹,随后拔腿就跑,他们越过旁边的小土沟,随后扑入不远处的小河当中,扬长而去——这明显是根据地形谋划好的策略,附近的骑兵迅速追赶,但还是没能在他们落水前射中他们。

    他一直跟随着完颜希尹,不曾参与西南的大战,到得汉中才正式开始与华夏第七军交手,他先前也通过战场上的溃兵了解了这支华夏军的讯息,但这一刻,对于这拨似乎不管多少人都敢对他发起进攻的部队,完颜庾赤才终于感到烦闷之至。

    长于野外斥候作战者,或许正面作战,会有弱点。他心中怀着这样的想法,将目光投向西面的团山……

    ……

    这一刻,团山东南面,通往汉中的丘陵与低地间,厮杀正沸腾成风暴中的怒潮。

    时辰刚刚过午。由完颜宗翰主导的最为顽强的一波反击开始了。

    天空之下,方圆数里的范围内都是大量溃散的士兵,尸体在战场上无人过问,炮击后的阵地上烟尘还在扬起,在内围的核心区域,激烈的厮杀正在形成,完颜宗翰发动了麾下八千人的核心精锐,一轮一轮疯狂地扑向东北面丘陵上的秦绍谦部队。

    经过了半日时间的厮杀,外围的军队已经崩溃半数,其余尚有数千成编制的队伍,在经历了战败奔逃后说起来也仅仅是数字而已。唯独内围的八千人仍旧保持着战斗意志,率领这些士兵的中高层将领有跟随宗翰多年的亲卫提拔上来的,也有宗翰的姻亲、近戚,随着宗翰的号召,这些人也明白,终于到了需要他们牺牲的一刻。

    午未之交,由女真猛安查剌率领第一个千人队对东北面的战场进行了猛烈的冲锋,这是一位从阿骨打起事开始就跟随在宗翰身边的老将了,他今年五十五岁,身材高大,只是因为右手小指有些畸形,早年战绩不彰——那也是因为金国早期将星云集的缘故——他跟随在宗翰身边多年,长女嫁给斜保为妃,这些年虽然年纪大了,但精力充沛,勇武异常,据闻其家中豢养妾室无数,查剌夜夜笙歌,不见疲惫。

    确定秦绍谦位置,定下目标之后,他是第一个出来请命冲锋的,宗翰看着他,点了点头。

    这位女真老将挥舞大斧,随后率领手下的千余人,朝着前方丘陵上的华夏军冲去。

    华夏军一个营的兵力从正面迎上来,这是一师三旅二团一营的两百余人。随着一营的拦阻,二营随即从侧面杀来,查剌分兵应对。山丘与乱世之间先是箭矢的飞舞,随后便是一声声的爆炸,双方短兵相接之后,手榴弹、火雷的投掷仍不见停歇,转眼间,双方的建制都撕得一片混乱,大量的华夏军士兵朝着挥舞大斧的女真将领凿杀过去。

    编制一乱,即便是女真精锐,都能够看到少量士兵在失去约束后下意识朝侧面溃逃的现象,宗翰唤过完颜撒八的骑兵队:“执行军法!溃逃者杀!”

    随着骑兵队的冲出,宗翰下令猛安完颜真图率领另一个千人队压上。这是设也马与斜保的堂弟,三十二岁,袭郡伯爵位,作战武勇。得令之后朝着前方压上。

    呼喊与厮杀的声音混乱到令人感到烦闷,女真的部分部队还称得上是秩序井然,然而从四面八方杀来的华夏军部队,乍看起来便混乱得让人头疼。他们大都已经经历了一到两场的厮杀,从人数到体力上来说,都是比不上自己这边的,但问题在于,即便人数占优,自己这边的人只要扔出去,在战场上被搅乱之后,基本就抓不起来了,而对面的华夏军仍旧能够照前冲锋。

    完颜真图的第二个千人队被混乱的己方士兵阻挡,尚未支援到位,查剌率领的上千人已经在华夏军犬牙交错的攻势中被搅碎了,亲卫们朝着查剌聚集,试图护住将领后撤与完颜真图汇合,两颗手榴弹被扔了过来,将人群淹没在烟尘里,数名华夏军的士兵便朝着人群杀了进去。

    厮杀一片混乱,透过望远镜的视野,宗翰还能够看到挥舞大斧的查剌奋勇挥击的身影,一名华夏军的士兵扑过来,与他一道撞飞在地上,查剌身形翻滚,起身之后拔刀而战。那华夏军士兵也扑上来,旁边有查剌的亲卫杀到近前,将那华夏军士兵逼退一步,而另外两名华夏军战士也已经杀到了,众人厮杀在一起,转眼间查剌身上已经鲜血淋淋。不知道谁又扔出了火雷,升起的烟尘遮蔽了厮杀的身影。

    第三阵沿侧翼冲出,宗翰的本阵全面前压。

    战斗打到这一刻,所谓的兵法韬略、阴谋诡计,都已经很难显出作用,又或者说,这些东西都只是指挥的基本功而已。双方都只能执起自己的棋子,尽全力投入到棋盘当中去,而一旦入局,随之而来的,也唯有奋战一途罢了。

    一支支的部队正在拓宽前行的道路。未时三刻,宗翰全军投入战局,两个巨大的漩涡已经汇成一片,激烈地相互吞噬。

    这之前,虽然也有韩企先等人谏言宗翰不可亲身犯险,但被宗翰一一驳回了。

    ……

    箭矢每时每刻都在不远处的天空中交错飞舞,爆炸声偶尔响起来,战马的嘶鸣、人声的呐喊、爆炸的回响,像是整片天地都已经陷入到厮杀当中去了。

    戴着眼罩的将军站在小土坡上,用他的独眼到处张望,女真人的浩荡冲击,就在前方展开。

    在激烈厮杀中崩溃的女真溃兵就像是这巨大的涡旋中蒸发出来的部分,洋洋洒洒的逃向外围,而一支支小规模的华夏军队伍正穿过村庄、林野,试图化作一条条的长线,凿穿女真人核心队伍。

    南面的攻势尤其强烈,以至于女真军队的中段已经被杀得扭曲起来,齐新翰率领的整个旅已经被打散了,但他在南面聚集了一个团的兵力,正试图将仍有数千人的女真本阵切成两块。

    至于秦绍谦这边,厮杀的动静几乎已经延伸到眼前。有包括宗翰在内的四千余人正全力压向这片山丘,在前方阻挡的是胥小虎率领的一个团,大概有六七个营甚至散碎到连级的部队正同时从不同方向朝完颜宗翰的所在发起进攻,这样的攻势延阻了女真人前进的速度,可以说这只巨兽一边前进,一边在被剔开骨肉。

    秦绍谦所在的位置距离厮杀的锋线不到百米,偶尔甚至会有强行突入的女真神射手朝这边射箭,跟在他身边的大概只有一个警备连上百人的兵力。附近的山头、山腰上大概还有几个连、营在活跃,完颜撒八率领骑兵突围,绕向了秦绍谦的后方,他一方面要阻拦秦绍谦的后退,一方面也随时可能朝这边山坡上发动进攻。

    好在这片山坡怪石嶙峋,应对骑兵并不困难。

    “已经通知山下的倪华盯住完颜撒八,他手下有一个营的兵力可以用,人数不足,我让他就地征召了……”参谋长迟文光过来,与秦绍谦一齐看向前方的战场,“……你说,宗翰什么时候能杀到这里?打个赌?”

    秦绍谦放下望远镜:“……他永远杀不到了。”

    华夏军的攻势,正如同刀片一般,剔开骨肉,凿穿女真军队的身体……

    ……

    宗翰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陷阵冲杀的感觉了。

    他身处高位已久,从灭辽的中期开始,需要他考虑的,就基本都是战阵韬略方面的事情。大规模的行军、围城作战,在战场之上展开堂堂的攻势,随后将对方击垮。

    这个天下在过去几十年里,与女真人势均力敌者不多,少有人能将刀锋刺到他的面前,而在往日里,倘若真有这样的局面出现,他一般也会选择先一步的转移甚至是突围。

    眼前的情况,并不一样。

    华夏军作战勇猛,但数量上毕竟不多,自己率领的士兵尽管最近打得不够好看,但一战之力,毕竟也还是有的。

    一旦转移,女真将失去所有的机会,而唯有他身先士卒、奋勇向前,在今天的这个下午,或许苍天还能给予女真人一份庇佑。

    帅旗在浩荡的呼喊中前移,一众女真将士正奋勇厮杀,大炮被推向前方,轰得漫天黑尘。宗翰在亲兵们的拱卫下仗剑前行,有时候甚至会有弓箭、弩矢飞过来,亲卫们试图围住他,然而被宗翰暴戾地喝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华夏军的攻势已经开始波及炮兵的阵地,宗翰分出两百人前去支援,杀退了华夏军连队的攻势,但随后不久,又陆续有华夏军的小队伍从侧翼杀了进来,这是侧翼局势已经被搅乱后不可避免的事态,如果是女真人的小队,很难鼓起勇气从外围直接杀进来,但华夏军的队伍热衷于此,他们有的出现时已经在数十丈外,遭遇到宗翰身边这千人队时,才又被杀退。

    最前方参与进攻的军阵已经被搅碎了,查剌是最先被华夏军斩杀的,完颜真图在一番奋战后被华夏军的士兵斩断了一只手一条腿,身中数刀被亲卫救下来,奄奄一息,前后左右,华夏军的小队从一支支混乱的军阵中杀穿过来,将宗翰身边的队伍也卷入到一场场的厮杀之中去。

    “随我冲——”

    宗翰执剑向前,他的旗帜也确实鼓舞了不少女真士兵,令得他们在溃败之后,又朝这边聚拢过来。

    一支华夏军的队伍从侧翼杀来,弩弓的射击越过人群,在宗翰身侧一名亲兵的盔甲上钉出“叮”的一声,有人扔出手榴弹,爆炸之后是滚滚的烟尘,侧前方的亲卫迎上去展开了厮杀。数名亲卫骑着马靠过来,试图为宗翰挡住可能到来的攻击,但宗翰挥起马鞭让他们离开一点:“不要瞎胡闹!他们扔来火雷,你们全都要出事——”

    侧前方的烟尘中人影交错,一位位的战士倒下,鲜血随着刀光洒在天空之中,扑在烟尘外,宗翰听见有人喊:“粘罕在此——”

    “宰了他——”

    “——杀粘罕!!!”

    那烟尘滚滚之中,带头的是一名身材健硕如牛的华夏军战士,他将目光投向宗翰这边,在厮杀中冲撞,宗翰挥剑:“去杀了他!赏百金!”身边有骑士冲上去了,但在战场一侧,又有一小股华夏军的队伍出现在视野中,似乎是响应了“杀粘罕”的号召,冲过来拦住了这拨骑手,双方厮杀在一起。

    那身形如牛的华夏军战士在不远处的混乱中搀扶起负伤的同伴,执刀向这边过来,有人射箭,他执盾挡着,身形浴血,宗翰看了看身侧,又看看不远处的山坡,哪里都是浩荡的厮杀,他执起长剑:“听我号令!”

    他吼道:“宰了他们——”

    阵型朝前方推出,后方排的士兵点起火雷,朝那边扔过去,那一片的华夏军战士不过十数名,朝着周围散开,仓惶地躲避,有人翻滚在泥土沟里,有人躲在石头后方,也有人当场被炸得飞了起来。滚滚浓烟之中,前排的士兵冲上,宗翰看见那名华夏军战士从石头后方的烟尘里扑出来,一刀将他的一名亲卫当胸劈开,鲜血喷出,那亲卫的尸体倒飞出两三丈外。那战士随后也在两名女真士兵的攻击下左支右拙,踉跄后退。但随着一名华夏军伤员过来帮忙,那战士随即的一刀,劈开了一名女真战士的脖子。

    “好——”

    宗翰策马冲了过去!

    他心头热血翻涌,策马如雷霆,转眼间冲杀到那华夏军战士的面前,一剑当头斩下!

    那华夏军战士的身体扑了出去,以身体带着长刀,朝宗翰战马腿上劈了一刀!

    鲜血飚扬,那华夏军战士被战马带了一下,身体在地上翻滚。宗翰连人带马扑了出去。由于奔行的距离不长,那战马的速度终究还不到最快,前腿虽然被劈了一刀,但只是踉踉跄跄倒地,宗翰直接从战马上翻下来,他扔掉了手中的长剑,周围的亲兵都在叫:“大帅!”宗翰掀开披风扔掉,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把大刀,冲向前去。

    他年盛之时擅使刀,这些年基本只在发号施令,因此换了一把威严的长剑,但在眼下的情况里,终究不够好用。

    能够在金国初期打出名气来的女真将领,无一不是战阵上的勇士,完颜娄室即便到了老年,仍旧热衷于上演三五精锐披甲夺城的戏码,完颜希尹虽然多执文事,但论及比武放对,例如完颜宗弼这些在历史上有着赫赫凶名之人,一个两个都会被他吊打。宗翰亦是如此,数十年来军阵运筹,但他的武艺锻炼从未落下,此时执起长刀,他仍旧是女真族中最出色的战士与猎手。

    他身材高大,常年大权在握,积累起来的是远超一般人的威严与气势,此时执刀在手,凛冽的杀气足以慑人心魄,那身形健硕的华夏军战士从地上爬起来,脸上、额头上都被擦出血痕,周围是奔来的女真亲卫,前方完颜宗翰执刀冲来。他的眼中掠过一抹狂热,两排牙齿露出来,那看起来像是带着血沫的狂笑——

    他腿上发力,迎向宗翰。这位名震天下,杀人无数的女真宿将一刀斩来,犹如屠夫斩向了猎物,矮他半个头的华夏军战士一刀由下而上,全力迎了上去!刀光冲天而起。

    “嘭——”的一声,两柄钢刀在空中全力碰撞,宗翰全力的一刀,此时被硬生生地砸开,他身体退了半步,那华夏军的战士进了半步,刀在空中,他双目狂热,张开的口中喷出血沫来,吼声响在宗翰的面前。

    “杀——”

    杀人要喜庆。

    时间过去了十余年,华夏第七军第一师二旅二团二营一连连长牛成舒,将刀锋再度落到完颜宗翰的面前。一边是看似微不足道的华夏军士兵,一边是给这天下带来了数十年阴影的女真英豪,刀锋劈在一起,空气中都爆出飞舞的火花来,转眼间,完颜宗翰不断后退,跌入人群。

    旁边女真士兵淹没过来——

第九四八章 大决战(完)

    下午的风吹起山间的落叶,呜咽的声音,如同唱起挽歌。

    即便许多年后,完颜庾赤都能记起那天下午吹起在汉中城外的风声。

    跟随完颜希尹许多年,他伴着女真人的兴旺而成长,见证和参与了无数次的胜利和欢呼。在金国崛起的中期,即便偶尔遭遇窘境、战场受挫,他也总能见到蕴藏在金**队骨子里的骄傲与不屈,跟随着阿骨打从出河店杀出来的这些军队,早已将傲气刻在了内心的最深处。

    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也是因此,在这天下午,他第一次见到那从所未见的景象。

    越是接近团山战场,视野之中溃散的金国士兵越多,辽东人、契丹人、奚人……乃至于女真人,三三两两的如同潮水散去。

    没有了长官的部队随意集结起来,伤兵们互相搀扶,朝着汉中方向过去,亦有失去建制落单的散兵,拿着兵器随意而走,见到任何人都如同惊弓之鸟。完颜庾赤试图收拢他们,但由于时间紧迫,他不能花太多的时间在这件事上。

    一部分的士兵汇入他的队伍里,继续朝团山而去。

    完颜庾赤询问了团山战场的情况,也询问了这些战士所隶属的部队和过往的经历,先是相对外围战力稍弱的部队,但不久之后,便有各个部队的成员出现,当屠山卫的核心成员向他叙述战场上的状况时,完颜庾赤才注意到,他眼前身材高大的屠山卫战士,一面叙述,一面在恐惧。

    “那些黑旗军的人……他们不要命的……若在战场上遇到,切记不可正面冲阵……他们配合极好,而且……就算是三五个人,也会不要命的过来……他们专杀领头人,我队蒲辇(队正),鞑莱左孛,被三名黑旗成员围攻致死……”

    “左孛?”完颜庾赤问道。屠山卫皆为军中精锐,其中军官更是以女真人居多,完颜庾赤认识不少,这名叫鞑莱左孛的蒲辇,战场厮杀极是勇猛,而且性情豪爽,完颜庾赤早有印象。

    “嗯。”那士兵点头,随后便继续说起战场上对华夏军的印象来。

    这么些年来,屠山卫战绩辉煌,当中士兵也多属精锐,这士兵在战败溃散后,能够将这印象总结出来,在普通部队里已经能够担当军官。但他叙述的内容——虽然他想尽量平静地压下去——终究还是透着巨大的沮丧之意。

    而结合之后收拢的部分屠山卫溃兵讲述,一个残酷的现实轮廓,还是迅速地在他脑海中成型了——在这轮廓形成的第一时间,他是不愿意相信的。

    宗翰大帅带领的屠山卫精锐,已经在正面战场上,被华夏军的部队,硬生生地击垮了。

    由大帅带领在汉中的近十万人,在过去五天的时间里已经经历了许多场小规模的厮杀与胜负。尽管失利许多场,但由于大规模的作战尚未展开,属于最为核心也最为精锐的大部分金国战士,也还在心怀期待地等待着一场大规模会战的出现。

    希尹率兵对汉中的增援,摆开的决战态势,振奋了军心,令得这边的屠山卫战士们能够对华夏军再摆开一拨攻势。但之前半天时间,在团山发生的大战,终于在正面击溃了这些女真勇士的幻想,战场上的胜负对比是如此的强烈和明确,以至于这些女真勇士都直接感受到了力量的碾压。

    大规模的冲阵无法形成力量,结阵成了靶子,非得分成细沙般的散步上前厮杀;但小规模作战中的配合,华夏军胜于己方;相互展开斩首作战,对方基本不受影响;往日里的各种战术无法起到作用,整个战场之上犹如流氓打乱架,华夏军将女真部队逼得无所适从……

    往日里还只是隐隐约约、能够心存侥幸的噩梦,在这一天的团山战场上终于落地,屠山卫进行了奋力的挣扎,一部分女真勇士对华夏军展开了反复的冲锋,但他们上头的将领死去后,这样的冲锋只是徒劳的还手,华夏军的兵力只是看起来散乱,但在一定的范围内,总能形成大大小小的编制与配合,落进去的女真部队,只会受到无情的绞杀。

    如果放到日后回忆,当时的完颜庾赤还没能完全消化这一切,他带领的部队已经进入团山大战的内围。这时候他的麾下是从汉中集结起来的三千人,当中亦有半数以上,是之前几天在汉中附近经历了战斗的溃败或转进士兵,在他一路收拢溃兵的过程里,这些士兵的军心,其实已经开始散了。

    时间由不得他进行太多的思考,抵达战场的那一刻,远处丘陵间的战斗已经进行到白热化的程度,宗翰大帅正率领部队冲向秦绍谦所在的地方,撒八的骑兵包抄向秦绍谦的后路。完颜庾赤并非庸手,他在第一时间安排好军法队,随后命令其余部队朝着战场方向进行冲锋,骑兵跟随在侧,蓄势待发。

    正面迎接这三千人的,是附近华夏军一个营的兵力,他们在山头上迅速地组织起防御,三门大炮封锁来路,完颜庾赤命令部队冲上去,碾平这个山头,双方还未完全进入交战,远处的视野中,混乱开始出现了。

    天会十五年,四月二十四日下午申时一刻,宗翰于团山战场上下令开始突围,在这之前,他已经将整支部队都投入到了与秦绍谦的对抗当中,在作战最激烈的一刻,甚至连他、连他身边的亲卫都已经投入到了与华夏军战士捉对厮杀的行列中去。他的部队不断挺近,但每一步的前进,这头巨兽都在流出更多的鲜血,战场核心处的厮杀犹如这位女真军神在燃烧自己的灵魂一般,至少在那一刻,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将这场孤注一掷的战斗进行到最后,他会流尽最后一滴血,或者杀了秦绍谦,或者被秦绍谦所杀。

    但宗翰终于选择了突围。

    完颜庾赤见证了这巨大混乱开始的一刻,这或许也是整个金国开始崩塌的一刻。战场之上,火焰仍在燃烧,完颜撒八下了冲锋的号令,他麾下的骑兵开始停步、掉头、朝着华夏军的阵地开始冲撞,这激烈的冲撞是为了给宗翰带来撤离的空隙,不久之后,数支看起来还有战斗力的部队在厮杀中开始解体。

    完颜庾赤挥动了手臂,这一刻,他带着上千骑兵开始冲过封锁,尝试着为完颜宗翰打开一条道路。

    不久之后,各种呐喊声响起在战场上。华夏军大喊:“金狗败了——”

    “粘罕想逃——”

    “杀粘罕——”

    冲锋号的声音里,战场上有赤红色的传令烟火在升腾,那是象征着胜利与追杀的信号,在天空之中不断地指向完颜宗翰的方向。

    ……

    红色的烟火升腾,犹如延伸的、燃烧的血痕。

    距离团山数里外的青羊驿,先前与完颜庾赤进行过作战的士兵在看见远处红色的烟火后,开始进行集结,视野之中,烟火在天空中陆续蔓延而来。

    在过去两里的地方,一条小河的岸边,三名穿着湿衣服正在河边走的华夏军士兵望见了远处天空中的红色号令,微微一愣之后相互交谈,他们在河边兴奋地蹦跳了几下,随后两名士兵首先跳进河里,后方一名士兵有些为难地找了一块木头,抱着下水艰难地朝对面游去……

    天空之下正有一支又一支的队伍朝这边聚拢。

    距离团山战场数里之外,风雨兼程的完颜设也马率领着数千部队,正飞快地朝这边赶来,他望见了天空中的血红色,开始率领麾下亲卫,疯狂赶路。

    ……

    由骑兵开路,女真部队的突围犹如一场风暴,正冲出团山战场,华夏军的攻击汹涌而上,一支又一支金国部队的溃败正在成型,但毕竟由于华夏军兵力较少,溃兵的核心一时间难以截住。

    秦绍谦骑着战马冲上山坡,看着小股小股的华夏军部队从四面八方涌来,扑向突围的完颜宗翰,表情有些复杂。

    “如果有机会,我真他娘要问问宗翰,心里怎么想的。”

    从前期的兵力投放与进攻强度来看,完颜宗翰不惜一切要杀死自己的决心毋庸置疑,再往前一步,整个战场会在最激烈的对抗中燃向终点,然而就在宗翰将自己都投入到进攻队伍中的下一刻,他如同大彻大悟一般的陡然选择了突围。

    赌桌上的赌徒通常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罢手,因为太晚了。而作为战场上的将领,他已经投入了一切,这突然的放弃,就显得有些早——并且尴尬。平心而论,那一刻就连秦绍谦都已经相信了宗翰的目的是不死不休,也是因此,对于他突如其来的突围,这边也有些意外。

    但也仅仅是意外而已。

    成千上万的华夏军正在烟火的命令下朝着这边汇集,对于奔逃的金**队,展开一波一波的截杀,战场之上,有女真将领不忍看到这战败的一幕,仍旧率领部队对秦绍谦所在的方向发起了亡命的冲击。部分士兵缴获了战马,开始在命令下集结,穿过丘陵、平原绕往汉中的方向。

    “截住粘罕!抓住他!杀了他!”

    秦绍谦一面发出命令,一面前行。下午的阳光下,原野上有平静的风,爆炸声响起来,耳边有呼啸的声音,过去数十年间,女真的最强者正率兵而逃。这个时代正在对他说话,他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傍晚,他率队出征,做好了死于疆场、马革裹尸的准备,他与立恒坐在那片夕阳下,那是武朝的夕阳,父亲身居右相、兄长职登太守,汴梁的一切都繁华富丽。

    他愿意为这一切付出生命。

    “武朝欠账了……”他记得宁毅在那时的说话。

    他问:“多少人命能填上?”

    那风流富庶雨打风吹去,富丽堂皇倒塌成废墟,兄长死了、父亲死了,他杀了皇帝、他没了眼睛,他们走过小苍河的艰难、西北的厮杀,无数人悲怆呐喊,兄长的妻子落于金国遭受十余年的折磨,小小的孩子在那十余年里甚至被人当畜生一般剁去手指。

    多少人命能填上?

    “金狗败了——”

    “——杀粘罕!!!”

    他率领军队扑上去。

    ……

    烟火如血升腾,粘罕败阵逃亡的消息,令许多人感到意外、惊骇,对于大部分华夏军军人来说,也并非是一个预定的结果。

    这几日的厮杀都是同样的激烈,团战的作战在预期当中并不一定是决战,如果宗翰选择突围、转进,华夏军也做好了一路厮杀到汉中,再将汉中城做为下一轮战场的心理准备。

    人们预期着胜利,但同时,如果胜利没有那么容易到来,华夏第七军也做好了咬住宗翰不死不休的准备——我没死完,你就别想回去!

    在眼前的作战当中,这样惨烈到极点的心理预期是需要有的,虽然华夏第七军带着仇恨经历了数年的训练,但女真人在之前毕竟罕有败迹,若只是怀抱着一种乐观的心态作战,而不能破釜沉舟,那么在这样的战场上,输的反而可能是第七军。

    也是因此,随着烟火的升起,传讯的斥候一路冲向汉中,将粘罕逃亡,沿途各队全力截杀的命令传来时,不少人感受到的,也是如梦似幻的巨大惊喜。

    刘沐侠甚至因此稍稍有些恍神,这一刻在他的脑海中也闪过了许许多多的东西,随后在班长的带领下,他们冲向预定的防御路线。

    斥候仍旧在山岭、原野间不断厮杀,粘罕率领的溃兵部队一路向前,部分早已溃败的士兵也因此汇集过来,这部队犹如风暴掠过原野,有时候会停下来片刻,有时候会绕开道路,一支支的华夏军部队在附近汇集后冲杀过来,马队正在奔跑中不断纠缠。

    阳光的样子显示眼前的一刻还是下午,汉中的原野上,宗翰知道,晚霞即将到来。

    他指挥着军队一路奔逃,逃离阳光落下的方向,有时候他会微微的失神,那激烈的厮杀犹在眼前,这位女真老将似乎在转眼间已变得白发苍苍,他的手上没有提刀了。

    之前在那丘陵附近,秦绍谦的阵前,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提刀上阵,久违的气息在他的心头升起来,许多年前的记忆在他的心头变得清晰。他知道如何奋战,知道如何厮杀,知道如何付出这条性命……多年前面对辽人时,他无数次的豁出性命,将敌人压垮在他的利齿之下。

    这一天,他再度上阵,要豁出这条性命,一如四十年前,在这片天地间、似乎无路可走之处搏杀出一条道路来,他先后与两名华夏军的战士捉对厮杀。四十年过去了,在那一刻的厮杀中,他终究明白过来,面前的华夏军,到底是怎样成色的一支部队。这种理解在刀锋相交的那一刻终于变得真实,他是女真最敏锐的猎手,这一刻,他看清楚了风雪对面那巨兽的轮廓。

    他放弃了冲锋,掉头离开。

    至少在这一刻,他已经明白冲锋的后果是什么。

    不是现在……

    “……华夏军的火药不断变强,将来的战斗,与过往千年都将不同……宁毅的话很有道理,必须通传整个大造院……不止大造院……如果想要让我等麾下士兵皆能在战场上失去阵型而不乱,战前必须先做准备……但尤其重要的,是大力推行造纸,令士兵可以读书……不对,还没有那么简单……”

    战马一路前行,宗翰一面与旁边的韩企先等人说着这些话语,有些听起来,简直就是不祥的托孤之言,有人试图打断宗翰的说话,被他大声地喝骂回去:“给我听清楚了这些!记住这些!华夏军不死不休,如若你我不能回去,我大金当有人明白这些道理!这天下已经不同了,将来与以前,会全不一样!宁毅的那套学不起来,我大金国祚难存……可惜,我与谷神老了……”

    他如此说着,有人前来报告华夏军的接近,随后又有人传来消息,设也马率领亲卫从东北面过来援救,宗翰喝道:“命他立刻转向支援汉中,本王不用援救!”

    不久之后,一支支华夏军从侧面杀来,设也马也飞速赶来,斜插向混乱的逃亡途径。

    “谁敢伤我父帅——”

    他率队厮杀,好不英勇。

    宗翰传讯:“让他滚——”

    夕阳在天空中蔓延,女真数千人在厮杀中奔逃,华夏军一路追赶,零零碎碎的追兵冲过来,奋起最后的力量,试图咬住这苟延残喘的巨兽。

    刘沐侠跟随着大队,厮杀向前,班长浑身是血,在前方大喊:“杀粘罕!剐了他——”他们朝着远处的帅旗一路撕咬,周围尽是混乱的战况,有小股骑兵冲过来,士兵们寻找着身上的手榴弹,大部分的手榴弹都已经用光了,有人从女真士兵的尸体上找了两颗火雷,趁着战马来时,扔了出去,有骑兵滚落马下,周围便是混乱的厮杀。

    “杀退他们,逮住粘罕——”班长在厮杀中喊着,他与女真人乃是破家的血仇,眼见着女真的帅旗近一阵远一阵,此时也是歇斯底里血气上了脑。这也难怪,从女真南下以来,多少人破家灭门,拿着刀枪与粘罕隔得这么近的机会,一生之中又能有几次呢?

    “我宰了你们!狗一样的汉人——”

    周围滚滚烟尘,对面的这帮敌人之中亦有女真将领,周围亲兵武艺也不错。刘沐侠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在对面的叫喊声中杀了一人,随后配合旁边的战友朝前方压过去,他是第七军中的老兵,不担任军官只是因为不太喜欢指挥人,但战场之上厮杀配合的技巧在整个营、团都是屈指可数的,一面作战,他还在一面保存体力、保护战友。

    被他带着的两名战友与他在呐喊中前冲,三张盾牌组成的小小屏障撞飞了一名女真士兵,一旁传来班长的喊声“杀粘罕,冲……”那声音却已经有些不对了,刘沐侠转过头去,只见班长正被那身着铠甲的女真将领捅穿了肚子,长刀绞了一绞后拉出来。

    “汉狗去死——通知我父王快走!不必管我!他身负女真之望,我可以死,他要活着——”

    鲜血喷上完颜设也马的盔甲,他一面挥舞钢刀,一面往旁边的亲卫下令。看见侧面有华夏军士兵扑上来,他全力迎了上去!

    战场那边,宗翰看着进入战场的设也马,也在下令,随后带着士兵便要朝这边扑过来,与设也马的部队汇合。

    “去告诉他!让他转移!这是命令,他还不走便不是我儿子——”

    刘沐侠与旁边的华夏军士兵扑向完颜设也马,周围几名女真亲卫也扑了上来,刘沐侠杀了一名女真亲卫,和盾撞向设也马,设也马退了两步,舞刀疾劈,刘沐侠放开盾牌,身形俯冲,一刀砸在设也马的腿弯上,设也马踉跄一步,劈开一名冲来的华夏军成员,才回过头,刘沐侠挥起大刀,从空中全力一刀劈下,哐的一声巨响,火花四射,那一刀劈在设也马的头盔上,犹如挨了一记闷棍。

    设也马脑中便是嗡的一声响,他还了一刀,下一刻,刘沐侠一刀横挥重重地砍在他的脑后,华夏军钢刀颇为沉重,设也马口中一甜,长刀乱挥还击。

    周围有亲卫扑将过来,华夏军士兵也猛扑过去,刘沐侠与设也马拼了两刀,猛然冲撞将对方冲的退了两三步。设也马被后方的石块绊倒,刘沐侠追上去长刀全力挥砍,设也马脑中已经乱了,他仗着着甲,从地上爬起来,还往前挥了一刀,刘沐侠挥舞大刀朝着他肩颈之上不断劈砍,劈到第四刀时,设也马站起半个身体,那盔甲已经开了口,鲜血从刀锋下飚出来。

    刘沐侠又是一刀落下,设也马摇摇晃晃地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一步,又跪倒下来,他还想朝后舞刀,前方宗翰的帅旗正在朝这边移动,刘沐侠将他身体的豁口劈得更大了,之后又是一刀。

    夕阳下,宗翰看着自己儿子的身体在乱战之中被那华夏军士兵一刀一刀地劈开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野上响起老人如猛虎般的哀嚎声,他的面目扭曲,目光狰狞而可怕,而华夏军的士兵正以同样凶狠的姿态扑过来——

第九四九章 有形诸象纷飞远 无声巨梦卷红尘(上)

    江风和煦,彩旗招扬,夏日的阳光透着一股清澈的气息。四月二十五日的汉江南岸,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穿山过岭,朝着江岸边的小县城聚集过来。

    衣着褴褛的青壮、颤颤巍巍的老者、跟随父母的孩童,书生、士兵、乞丐……这一刻正朝着同样的方向前进着,路途之中山峦起伏,绿色的天地里充满着生机,官道两旁甚至有人敲起了锣鼓,少数瘦弱的书生碰头,指点着周围的景象,热闹非凡的景象。

    前方便是西城县,戴梦微族居所在。

    原本不过两三万人居住的小县城,眼下的人群聚集已达十五万之多,这中间自然得算上各地汇聚过来的军人。西城县之前才弥平了一场“叛乱”,战事未休,甚至于城东头对于“叛军”的屠杀、处理才刚刚开始,县城南面,又有大量的平民汇聚而来,一时间令得这原本还算山明水秀的小县城有了熙熙攘攘的大城景象。

    此时聚集过来的平民,大多是来感谢戴梦微活命之恩的,人们送来锦旗、端来匾额、撑起万民伞,以感谢戴梦微对整个天下汉人的恩德。

    西城县不大,戴梦微年事已高,能够接见的人也不多,人们便选出年高德劭的宿老为代表,将寄托了心意的感激之物送进去。在南面的城门外,进不去城内的人们便群聚于草坡、山间,拖着孩子,向城内戴府方向遥遥跪拜。

    女真西路军在过去一两年的劫掠厮杀中,将不少城池划为了自己的地盘,大量的民夫、匠人、稍有姿色的女子便被关押在这些城池之中,这样做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北撤时一道带走。而随着西南大战的失利,戴梦微的一笔交易,将这些人的“所有权”拿了回来。这几日里,将他们释放、且能得到一定补贴的消息传遍长江以南的城镇,舆论在有意的控制下已经开始发酵。

    女真人这一路杀来,如果一切顺利,能够带回北面的,也不过是数十万的人口,但受兵祸波及的何止这么些人。大量的城池在兵祸肆虐后受汉军控制,汉军又归附了女真人,说是在女真治下也并不为过。女真战事失利,仓惶北归,人是带不走了,但对带不走的人放一把火或者来一次大屠杀,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这个时候,是年迈的戴梦微戴夫子站出来,与女真谷神当面陈说利害,最终不仅将众人全数保下,甚至于女真人带不走的粮草、物资都不曾被销毁,而是全数移交到了戴梦微的手中。如此一来,众人受到释放之后,甚至还能保留些许物件,重新恢复生活。这样的恩德,在长江以南要说万家生佛,绝不为过,甚至于足以说是圣人所为。

    这样的行动当中,固然也有一部分行为的正确与否值得商榷,例如有数以万计的黑旗匪类,虽然同样抗金,但此时被戴梦微算计,成为了交易的筹码,但对于早已在恐惧和窘迫中度过了一年多时间的人们而言,这样的瑕疵微不足道。

    人们在惶然与恐惧中固然想过不论是谁打败了女真都是英雄,但此刻被戴梦微救下,顿时便觉得戴梦微此时仍能坚持反对黑旗,不愧是有理有节的大儒、圣人,没错,若非黑旗杀了皇帝,武朝何至于此呢,若因为他们抗住了女真就忘了他们以往的过错,我辈气节何在?

    希尹将长江南岸人口、物资、汉军节制权交给戴梦微已有数日,各个军队的将领虽然也多有自己的想法,但在当下,却不免为戴梦微的大手笔所折服。理论上来说,这位手段狠辣,不动声色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老人必然会是长江以南最重要的权利核心之一,也是因此,这最初几日的宣传与安排,大伙儿也都尽心尽力,一波讯息,将这圣人的形象树立起来。

    各地的百姓在以往担心着会被屠杀、会被女真人带往北方,待听说西南战事失利,他们并未感到轻松,心中的恐惧反而更甚,此时终于脱离这可怕的阴影,又听说将来甚至会有物资发还,会有官府帮忙恢复民生,内心之中的感情难以言表。与西城县距离较远的地方反应可能迟钝些,但近处两座大城中的居民朝西城县涌来,便将小县城堵得水泄不通。

    亦有大量的落魄儒生朝这边聚集,一来感激戴梦微的恩情,二来却想要藉此机会,指点江山、出售胸中所学。

    戴梦微往日里名声不彰,此时一番动作,天下皆知,此后自然四方景从,来得早些,说不定得其赏识,还能混个从龙之功。

    这些事情才刚刚开始,戴梦微对于民众的聚集也并未阻止。他只是命下方儿郎大开粮仓,又在城外设下粥铺,尽量让过来之人吃上一顿方才离开,在明面上老人每日并不过多的接见外人,只是按照往日里的习惯,于戴家私塾当中每日授课半天,儒者气节、风骨,传于外界,令人心折。

    到二十五这天,虽然城东对于当初的“叛乱者”们已经开始动刀杀戮,但县城之中仍旧热闹而安稳,上午时分一场葬礼在戴家的后山进行着,那是为在这次大行动中死去的戴家儿女的安葬,待入土之后,老人便在坟山前方开始讲课,一众戴氏儿女、宗亲跪在附近,恭恭敬敬地听着。

    山风清爽,只远处县城东面的天空中飘荡着黑烟,那是叛乱者们的尸体被烧毁时升起的烟尘。两处死亡的景象与氛围奇异地结合在一起,老人也循着这样的情景开始讲述这天下大势,间或提起《论语》中的论述,后又延伸到《道德》,开始讲“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道理。

    众人皆俯首听讲。

    这课讲到差不多时,一旁有管事过来,向戴梦微低声转述着一些消息。戴梦微点了点头,让众人自行散去,随后朝庄子那边过去,不多时,他在戴家书房院子里见到了一位轻装而来的大人物,刘光世。

    刘光世向戴梦微见礼,戴梦微也回了一礼:“想不到刘公竟亲自前来。”

    “此等大事,岂能由下人传讯处理。而且,若不亲自前来,又岂能亲眼见到戴公活人百万,民心归向之盛况。”刘光世语调不高,自然而诚恳,“金国西路军受挫北归,这数百万人性命、辎重粮草之事,若非戴公,再无此等处理办法,戴公高义,再受小侄一拜。”

    “刘公言重了。”戴梦微扶住他,“老夫枯朽之身,无力抗敌,不过钻个空子,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奇谋不可以久,往后世间动荡,这天下大事,还需刘公这般军人撑起。而今天下实已至万物尽焚、生机难续之境地了,若再无革新之法,便如老朽一般拖个三年、五年,也不过饮鸩止渴而已。”

    “戴公所言极是。”刘光世点头,“刘某近年来心忧之事也是如此,遭逢乱世,武盛文衰,为对抗女真,我等不得已依仗那些军法、山匪,可这些人不经文教,粗鄙难言,盘踞一地蚕食万民,从不为生民福祉着想,乱上加乱啊戴公……似戴公这等书香传家又肯为未天下挺身而出者,太少了。”

    “刘公谬赞了。”

    “戴公当得起。”刘光世恭维一番,看看戴梦微那张不为所动的老脸,叹了口气,“言归正传,戴公,宁立恒从剑阁杀出来了,或还有几日方能抵达汉中……汉中战况如何了,可能看出端倪吗?”

    “汉中战场,先前在粘罕的指挥下已乱成一团,前日傍晚希尹赶到汉中城外,昨日已然开战,以先前汉中战况而言,要分出胜负来,恐怕并不容易,秦绍谦的两万精兵虽强,但粘罕、希尹皆为一时雄杰,此战胜负难料……当然,老朽不懂兵事,这番判断恐难入方家之耳,具体如何,刘公当比老朽看得更清楚。”

    金国与黑旗第七军的汉中决战,天下为之瞩目,刘光世必然也安排了探子过去,随时传回情报,只是他暗中动身来到西城县,情报的反馈必然不如近处的戴梦微等人迅速。如此说得几句,戴梦微着人将最近传来的情报取来,转手交给刘光世,刘光世便在房间里详细地看着。

    时值正午,阳光照在外头的院子里,房间之中却有过堂微风,打扮得宜的下人进来添了一遍茶水,不免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了这位威严稳重的客人。

    戴家往日虽是世家,家教甚严,但论及层次,终究不过影响附近几个小州县,也就是最近几日的时间里,家主的动作震惊天下,不光与女真谷神达成对等的协议、摆明旗号对抗黑旗,更获得各方拥戴、各方来朝。府中下人虽然得了严令,气度有所提升,但仍旧不免为这几日暗中过来的客人身份而震惊。

    这位刘光世刘将军,往日里便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将军、大人物,眼下据说又掌握了大片地盘,明面上是为武朝守土,实际上说是割地为王也不为过,但在自家主人面前,他竟然是亲自上门,拜访、商谈。晓事之人震惊之余也与有荣焉。

    刘光世详细地看完了戴梦微这边的情报,喝了一口茶水。过去几日时间里,汉中会战局势之激烈,即便粘罕、希尹本人都难以抓住全貌,一些在周围打探的探子查知的消息便更为混乱。过来的途中刘光世便接过一些情报,与刘氏的情报一对照,便知细部的消息全不可靠,只有大致的方向,可以推测一二。

    “粘罕、希尹领兵,金国兵力十余万,兼有屠山卫在其中,秦绍谦兵力不过两万,若在往日,说他们能够当面对阵,我都难以相信,但终究……打成这等僵持的烂仗了,秦绍谦……唉……”

    刘光世叹了口气,他脑中想起的还是十余年前的秦嗣源、秦绍和、秦绍谦,当初秦嗣源是手腕圆通厉害,能够与蔡京、童贯掰腕子的厉害人物,秦绍和继承了秦嗣源的衣钵,一路飞黄腾达,后来面对粘罕守太原长达一年,也是可敬可佩,但秦绍谦作为秦家二少,除了性格暴烈耿直外并无可圈点之处,却怎样也想不到,秦嗣源、秦绍和死去十余年后,这位走武将路子的秦家子,将粘罕压在了前方打。

    一年多以前金国西路军攻荆襄防线,刘光世便在前线督战,对于屠山卫的厉害尤其知根知底。武朝军队内部贪腐横行,关系盘根错节,刘光世这等世家子弟最是明白不过,周君武冒天下之大不韪,得罪了无数人练出一支不许人插手的背嵬军,面对着屠山卫也是败多胜少。刘光世不免叹息,岳飞年轻气盛手段不够圆滑,他时常想,若是同样的资源与信任放在自己身上……荆襄说不定就守住了呢。

    当然,这样的事情也只能想想,无法说出来,但也是因此,他明白背嵬军的厉害,也明白屠山卫的厉害。到得这一刻,就难以在具体的情报里,想通秦绍谦的华夏第七军,到底是怎么个厉害法了。

    “……华夏军之强大,其根本原因仍在西南宁先生的身上,望远桥七千破三万,阵斩完颜斜保,吓破了粘罕的胆,才有西路军的掉头后撤,而今他杀了拔离速、出剑阁,粘罕也好、希尹也罢,必不想在此时与他对上。粘罕打成乱仗,是无正面决战信心之下的疲兵、拖延之计,但拖延也只是为了决战,希尹既至,必然追求早日完成战斗。秦绍谦用兵猛烈,近乎迂执,恐怕也是正面迎上……”

    刘光世分析一番:“戴公所言不错,依刘某看来,这场大战,也将在数日内有个结果……粘罕十万、秦氏两万,心魔不至的情况下,也只能是两败俱伤了,问题在于,打得有多惨烈,又或者选在何时停下而已。”

    “刘公以为,会停下来?”

    “粘罕、希尹掌十万大军,固然希望一战消灭秦绍谦,但看之前的消息,秦绍谦手下这支军队之强,委实惊天动地。以秦绍谦的想法,恐怕也希望在汉中斩杀粘罕、希尹,但想是这样想,粘罕、希尹何许人也,纵然秦绍谦是完颜阿骨打一般的英雄在世,粘罕却非护步达岗之前的天祚帝……此战已然惨烈异常,以我看来,双方以汉中为战场,纠缠数日,若粘罕、秦绍谦不死,双方徐徐脱战,两败俱伤,当是最可能的结果……其实如今也已经是两败俱伤了,只不过华夏第七军能将粘罕逼到这等程度,这天下,已经可说是无人能敌了。”

    都是见过无数大世面的人,刘光世虽然说起华夏第七军无人能敌,但语气仍旧平静,毕竟这天下大势,并非一两支无敌之军可以左右,这天下强弱转换,也常常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戴梦微面色稍带悲苦,点了点头:“就如京中诸公所言,这华夏军,是刚强易折、不可久守之像,他们就少了许多麻烦了。”

    他这语气平淡,微带讥讽,刘光世微微笑笑:“戴公以为如何?”

    “老朽未有那般乐观,华夏军如朝日升腾、锐意进取,令人叹服,宁人屠亦与完颜阿骨打一般,堪称一代人杰……只是他道路太过激进,华夏军越强,天下在这番动乱当中也就越久。如今天下动乱十余年,我中原、江南汉人死伤何止千万,华夏军如此激进,要灭儒,这天下没有亿万人的死,恐难平此乱……老朽既知此理,不能不站出来,阻此大难。”

    刘光世微感疑惑:“还望戴公详述。”

    戴梦微当下便将那日与希尹所言大致复述了一遍,刘光世起身又是一揖:“今日方知大贤在此,与戴公心胸相较,京城衮衮诸公,不过跳梁小丑尔……”

    面对着华夏军实质上的崛起,京城吴启梅等人选择的对抗方法,是拼凑理由,说明华夏军对各地大族、世家、割据力量的害处,那些言论固然能蛊惑一部分人,但在刘光世等大势力的面前,吴启梅对于论据的拼凑、对旁人的煽动其实多少就显得巧言令色、软弱无力。只是大敌当前、同仇敌忾,人们自然不会对其作出反驳。

    相对而言,此时戴梦微的言辞,以大局大势入手,委实高屋建瓴,充满了说服力。华夏军的一声灭儒,往日里可以当成玩笑话,若真的被实施下来,弑君、灭儒这一系列的动作,天下大乱,是稍有见识者都能看得到的结果。而今华夏军击败女真,这样的结果迫至眼前,戴梦微的话语,等于在最高层次上,定下了反对黑旗军的纲领和出发点。

    以刘光世的见识,自然明白,京城的一番言辞,众多大族不过顺水推舟,装作相信,但戴梦微这番说辞传扬出去,各方各地的有见识者,是会真正相信,且会产生使命感的。

    他将戴梦微恭维一番,心中已经考虑了众多操作,当下便又向戴梦微坦陈:“不瞒戴公,过去月余时日,眼见金国西路军北撤,华夏军声势坐大,小侄与麾下各方首领也曾有过各种打算,今日过来,便是要向戴公一一坦陈、请教……其实天下动荡至此,我武朝能存下多少东西,也就取决于眼下了……”

    他当下将各家串联,过荆襄、复汴梁的计划一一与戴梦微坦白,其中部分参与者,此时也是“效忠”于戴梦微的军阀之一。如今天下局面混乱至此,眼见着黑旗就要坐大,刘戴二人所处的位置都算得上是黑旗的卧榻之侧,联手的理由是极为充分的。

    更何况刘光世精通兵事,但对文事上的构架,终究缺乏最专业的构架与眼光,在未来的局面当中,即便能够收复汴梁,他也只能够构架出一言堂,却架构不出相对健康的小朝廷;戴梦微有文事的细致与大局的眼光,但对麾下一众归附的武将约束力仍旧不够,也正好需要合作者的加入与平衡。

    刘光世一番坦陈,戴梦微虽然表情不变,但随即也与刘光世吐露了心中所想。往日里武朝糜烂,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以至于文臣武将,都趋于腐朽,到得眼下这一刻,大敌当前,各方联合固然要讲利益,但也到了破而后立的时机,对于各路军阀武将来说,他们刚刚经历了金人与黑旗的阴影,要求不会过多,正是肃清军纪、改革军制、加强管理的时候。

    至于文臣体系,眼下旧的框架已乱,也正是趁着机会大兴科举、提拔寒门的时机。历朝历代这样的机会都是开国之时才有,眼下虽然也要拉拢各地大族世家,但空出来的位置很多,强敌在前也容易达成共识,若真能夺回汴梁、重铸秩序,一个充满活力的新武朝是值得期待的。

    戴梦微如今民心所向,对于这番变革,也绸缪甚深。刘光世与其一番交流,喜不自胜。此时已至中午,戴梦微令下人准备好了菜肴酒水,两人一面用膳,一面继续交谈,期间刘光世也说到黑旗军的问题:“而今秦家第七军就在汉中,亦有一支三千余人的部队还在附近被围攻。不论汉中战况如何,待女真人退去,以黑旗睚眦必报的习性,恐怕不会与戴公善罢甘休啊,对于此事,戴公可有应对之法么?”

    戴梦微只是平静一笑:“若然如此,老夫引颈以待,让他杀去,也好让这天下人看看这华夏军,到底是何等成色。”

    他从女真人手上救下“数百万人”,而今声势已经起来,对于华夏军报仇的可能,只是慷慨凛然、视死如归。刘光世连忙摇头:“哎,不可如此,戴公负天下之望,将来这世间诸事,都离不开戴公,戴公绝不可如此意气,此事当从长计议。”

    戴梦微道:“便让他来,无妨的。”

    两人随后又对联合后的各种细节一一进行了讨论。午时过后是未时,未时三刻,汉中的情报到了。

    那到情报的那一瞬间,以戴梦微的城府,也不可抑制地变了脸色,他将那情报确认了两遍,手上微微颤抖,看看传讯过来的斥候,又看看一旁的刘光世,良久才长吸了一口气:“未曾料到,老夫有一天,竟会希望女真人……”

    他说到这里,双唇颤动没有说下去,将情报交给了刘光世,刘光世看了一眼,望向那斥候:“……真的吗?”

    以时间而论,那斥候来得太快,这种第一手讯息,未经时间确认,出现反转也是极有可能的。那情报倒也算不得什么噩耗,毕竟参战双方,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敌人,但这样的情报,对于整个天下的意义,委实太过沉重,对于他们的意义,也是沉重而复杂的。

    四月二十四,女真西路军与华夏第七军于汉中城外展开决战,当日下午,秦绍谦率领第七军万余主力,于汉中城西十五里外团山附近正面击破粘罕主力部队,粘罕逃向汉中,秦绍谦衔尾追杀,斩粘罕之子完颜设也马于途中,至此讯息发出时,战火烧入汉中,女真西路军十万,已近全面崩溃……

    太快了。

    刘光世脑中嗡嗡的响,他此时尚不能注意到太多的细节,例如这是数十年来粘罕第一次被杀得如此的狼狈逃窜,例如粘罕的两个儿子,竟都已经被华夏军硬生生的斩杀于阵前,例如女真西路军浩浩荡荡地来,兵败如山的去,天下会变成怎样呢……他脑中暂时只有一句“太快了”,方才的慷慨激昂与半天的谈论,一时间都变得索然无味。

    戴梦微的脑子也有些空荡荡的。

    院外阳光洒落,有鸟儿在叫,一切似乎都未曾变化,但又彷如在转眼间变了模样。过去、现在、未来,都是新的东西了。

    两人在厅堂内沉默,外间下人走动,西城县人群依旧熙熙攘攘,书生们指点议论,县城外磕头的人群依旧满山满谷。天下转变的讯息,正在这世界隐匿的一侧爆开,许许多多的人们还不知道发生的事情……

    ……

    “戴公……”

    不知什么时候,刘光世站起来,便要说话……

第九五〇章 有形诸象纷飞远 无声巨梦卷红尘(中)

    池塘里的鲤鱼游过安静的山石,园林风景充满底蕴的院落里,沉默的气氛延续了一段时间。

    从开着的窗户朝房间里看去,两位白发参差的大人物,在收到讯息之后,都默然了许久。

    天下已经落入激烈的混战当中许久了,即便在西城县附近,一场针对黑旗的作战也仍旧在打,汉中的战况激烈,但早晚会落幕,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以戴梦微的话术,在过去几日的授课,谈论天下大势之时,也曾说起过“即便黑旗获胜……”之类的话语,以显示他的先见之明,避免战幕落下之后,他的话语出现漏洞。

    但心中想过这样的结果是一回事,它出现的方式和时间,又是另一回事。眼下众人都已将华夏第七军当成满怀仇恨、悍不畏死的凶兽,虽然难以具体想象,但华夏第七军即便面对当面阿骨打起事时的部队亦能不落下风的心理铺垫,许多人心中是有的。

    可即便如此,面对着粘罕的十万人以及完颜希尹的援兵,以一天的时间悍然击溃整个女真西路军,这同时打败粘罕与希尹的战果,即便寄托于玄学,也实在难以接受。

    粘罕并非战场庸手,他是这天下最善战的武将,而希尹虽然长期处于副手位置,但谷神之名,在更多的崇尚奇谋,崇拜诸葛亮这类军师的武朝儒生面前,恐怕是比粘罕更难缠的存在。他坐镇后方,几次谋划,虽然从未正面对上西南的那位心魔,但隔空的几次出手,都能显出让人折服的大气魄来,他神完气足地赶到战场,却仍旧不能力挽狂澜?无法压倒已在战乱中坚持了四五日的黑旗疲兵?还让秦绍谦正面击溃了粘罕的主力?

    过于沉重的现实能给人带来超乎想象的冲击,甚至于那一瞬间,恐怕刘光世、戴梦微心中都闪过了要不干脆跪下的心思。但两人毕竟都是经历了无数大事的人物,戴梦微甚至将至亲的性命都赌在了这一局上,沉吟许久之后,随着面上神色的变幻,他们首先还是选择压下了无法理解的现实,转而考虑面对现实的方法。

    “戴公……”

    首先出声的刘光世话语稍有些沙哑,他停顿了一下,方才说道:“戴公……这消息一至,天下要变了。”

    戴梦微点了点头:“是啊……”

    “……汉中会战,混乱难言,对于黑旗取胜的战果,小侄先前也有所推想,但此时此刻,不得不坦诚,昨日便分出胜负,这状况是有些惊人了……前日傍晚希尹至汉中战场,昨日清晨开战,想来粘罕一方必然以为自己占的是上风,因此摆开堂堂之势正面迎战,但这也说明,历战数日、人数还少的黑旗第七军,乃是在正面战场上,且屠山卫战意最强时,硬生生地将其击垮的……其后追杀粘罕,甚至当面杀了设也马,更不必说……”

    刘光世在脑中清理着事态,尽量的字斟句酌:“这样的消息,能吓倒你我,也能吓倒他人。眼下传林铺附近尚有黑旗三千人在战,自西城县往东,数以十万计的军队聚集……戴公,黑旗不义,他战力虽强,迟早肆虐天下,但刘某此来,已置生死于度外,只不知戴公的心思,是否仍是如此。”

    戴梦微闭上眼睛,旋又睁开,语气平静:“刘公,老夫先前所言,何曾作伪,以大势而论,数年之内,我武朝不敌黑旗,是必然之事,戴某既然敢在这里得罪黑旗,早已置生死于度外,甚至于以大势而论,南面百万人才刚刚脱得樊笼,老夫便被黑旗杀死在西城县,对天下士人之惊醒,反而更大。黑旗要杀,老夫早已做好准备了……”

    他神色已完全恢复淡然,此时望着刘光世:“当然,此事空口白言,恐难取信于人,但此后事情发展,刘公看着就是。”

    刘光世摆了摆手。

    “有戴公此言足矣!戴公既然如此坦诚,刘某也就直话直说。”他举头看了看院外仍旧显得安详的天色,“黑旗既获如此大胜,自此时起,西城县附近,恐也将生变乱。戴公自女真人手中接下十余支部队,但时日未深,心怀鬼胎者不会少。这些人往日降金,将来或许也会顺理成章降了黑旗,至少传林铺的厮杀必然难以继续……众多准备,眼下便要做起来……”

    他道:“这十余部队中,戴公能掌握者有几支,相熟的有几支,往日里或许有所沟通、允诺,这一刻恐怕都要重新算起。好在戴公德行深厚,刘某与其中一些队伍的首领也素有交情,你我联手,尽快游说各方,或许还能保局势不乱、大局不失……这其中有几人,月前便曾与刘某串联、筹划,他们对黑旗纵然畏惧,但只要能见你我联手,必然不失大义,譬如袁锦文、侯孝……”

    刘光世说到这里,语速加快起来。他虽然一生惜命、败仗甚多,但能够走到这一步,思路能力,自然远超常人。黑旗第七军的这番战绩固然能吓倒许多人,但在这样惨烈的作战中,黑旗本身的损耗也是巨大的,此后必然要经过数年生息。一个戴梦微、一个刘光世,固然无法抗衡黑旗,但一大帮人串联起来,在女真走后图谋中原,却委实是好处遍地令人心动的前景,相对于投靠黑旗,这样的前景,更能吸引人。

    毕竟黑旗纵然眼下强大,他刚强易折的可能性,却仍旧是存在的,甚至是很大的。再者,在黑旗击溃女真西路军后投靠过去,且不说对方待不待见、清不清算,只是黑旗森严的军规,在战场上有进无退的绝情,就远超部分大族出身、养尊处优者的承受能力。

    眼下投降黑旗,对方趁着大胜时机,一众降兵不过是受其拿捏的微末之人。反倒若是跟随戴、刘取了中原,经营数年,一来日子更为好过,而来数年以后即便黑旗不曾倒下,自己在战场上慷慨一战后再行投降,那样也更受黑旗器重。杀人放火受招安,眼下黑旗盛气凌人,己方没有足够添麻烦的能力,那也是受不了招安的。

    对于这些心思,刘光世、戴梦微的掌握何其清楚,只是有些东西口头上自然不能说出来,而眼下只要能以大义说服众人,待到取了中原,厉行改革,徐徐图之,未尝不能将麾下的一帮软蛋剔除出去,重新振作。

    此时院外阳光宁静,微风过堂,两人皆知到了最紧迫的关头,当下便尽量开诚布公地亮出底牌。一面紧锣密鼓地商议,一面已经唤来随从,前去各个军队传递消息,先不说汉中战报,只将刘、戴二人决定联手的信息尽快透露给所有人,如此一来,待到汉中战报传开,有人想要两面三刀之时,也能缓上一缓,令其三思而后行。

    阳光下,传递消息的骑士穿过了人群熙攘的县城街市,焦灼的气息正在祥和的氛围下发酵。待到申时二刻,有斥候从城外进来,通报东面某处军营似有异动的讯息。

    刘光世坐着马车出城,穿过跪拜、谈笑的人群,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游说各方,为戴梦微稳定事态,但从大方向上来说,这一次的行程他是占了便宜的,因为黑旗战胜,西城县首当其冲,戴梦微是最为迫切需要解围的当事人,他于军中的底牌在哪里,真正掌握了的部队是哪几支,在这等情况下是不能藏私的。也就是说戴梦微真正给他交了底,他对于各方势力的串联与控制,却可以有所保留。

    有此一事,将来即便复汴梁,重建朝廷不得不倚重这位老人,他在朝堂中的地位与对朝堂的掌控,也要高于对方。

    马车速度加快,他在脑海中不停地盘算着这次的得失,筹谋接下来的计划,随后雷厉风行地投入到他擅长的“战场”中去。

    这一刻,火焰与动乱似乎正从西城县的地底燃烧起来。大部分人还不知其扩散的形迹。

    ***************

    接到汉中会战结果的时候,宁毅在山头上站着,沉默了许久。

    这已经是四月二十六的上午了,由于行军时消息传递的不畅,往南传讯的第一波斥候在昨晚错过了北行的华夏军,应该已经赶到了剑阁,第二波传讯的士兵找到了宁毅带领的部队,传来的已经是相对详细的讯息。

    这时候风卷浮云走,远处看起来随时可能下雨,山坡上是奔跑行军的华夏军部队——离开昭化后这支两千余人的精锐部队以每天六十里以上的速度行军,实际上还保持了在沿途作战的体力余裕,毕竟粘罕希尹皆是不容小觑之敌,很难确定他们会不会孤注一掷在途中对宁毅进行截击,反转胜局。

    昭化至汉中直线距离两百六十余里,道路距离超过四百,宁毅与渠正言在二十三这天离开昭化,理论上来说以最快速度赶到恐怕也要到二十九以后了——如果非得玩命当然可以更快,例如一天一百二十里以上的强行军,这两千多人也不是做不到,但在热兵器普及之前,这样的行军强度赶到战场也是白给,没什么意义。

    秦绍谦率领第七军从四月十九开战,第一轮的战况就激烈到白热化,宁毅与渠正言的北上更多的像是尽人事听天命,许多的心理准备,早先就已经做下。

    无论胜负,都是有可能的。

    但消息的确认,一如既往的还是能给人以巨大的冲击。宁毅站在山间,被那巨大的情绪所笼罩,他的习武锻炼多年未断,奔跑行军不在话下,但此时却也像是失去了力量,任由心情被那情绪所支配,怔怔地站了许久。

    作为胜利者,享受这一刻甚至沉溺这一刻,都属于正当的权利。从女真南下的第一刻起,已经过去十多年了,那时候宁忌才刚刚出生,他要北上,包括檀儿在内的家人都在阻止,他一生纵然接触了许多事情,但对于兵事、战争终究力有未逮,世事涛涛而来,不过硬着头皮而上。

    辗转十多年后,终于击溃了粘罕与希尹。

    汉中城外斩杀设也马后,一众女真将领护着粘罕往汉中逃亡,唯一还有战力的希尹于汉中内外构筑防线、调动船队,预备逃亡,追杀的军队一路杀入汉中,当晚女真人的反抗几乎点亮半座城池,但大量破胆的女真部队也是拼命奔逃。希尹等人放弃顽抗,护送粘罕以及部分主力上船东进,只留下少量部队尽可能地集结溃兵逃窜。

    整个汉中战场上,溃败流窜的金国部队足有数万人,华夏军迫降了一些,但对于大部分,终究放弃了追赶和歼灭。事实上在这场惨烈的大战当中,华夏第七军的牺牲人数已经超过三分之一,在混乱中脱队走散的也不少,具体的数字还在统计,至于轻重伤员在二十五这天还没有计数的可能。

    粘罕走后,第七军也已经无力追赶。

    战况的惨烈在小小的纸张上无从细述。

    渠正言从一旁走过来,宁毅将情报交给他,渠正言看完之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挥了挥拳头,随后也站在那儿发愣了片刻,方才看向宁毅:“也是……先前有所预料的事情,此战过后……”

    “死的人太多了……”宁毅道。

    对于宁毅这句话,渠正言有点接不下去,战争自然会有伤亡,第七军以不满两万人的状态击溃粘罕、希尹十万大军,斩杀无算,付出这样的代价固然残酷,但若这样的代价都不付出,未免就有些太过天真了。他想到这里,听得宁毅又说了一句:“……该死的不死。”这才明白他是想到了其他的一些人,至于是哪一位,此时倒也不必多猜。

    当下道:“要不要让队伍停下来、歇一歇,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宁毅摇了摇头。

    “继续走,就当拉练。”

    他这话说完,便也小跑着奔向前方。旗帜飘扬,长长的队伍穿山过岭。远处的天空中云层翻滚,似会下雨,但这一刻是晴天,阳光从天的那头照射下来。

    如此,队伍又在阴云与风雨中前行了几日,至四月二十九这天,宁毅抵达汉中附近,越过山坡时,秦绍谦领着人从那边迎过来,他仍旧独眼,一身绷带,伤势尚未痊愈,头发也乱糟糟的,只是伤药的气息中笑容豪迈,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迎向宁毅。

    “我们胜了。觉得怎么样?”

    “除了帅气没什么好说的。”

    宁毅的话语中带着叹息,两人相互拥抱。过得一阵,秦绍谦伸手抹了抹眼睛,才搭着他的肩膀,一行人朝着不远处的军营走去。

    胜利的锣鼓声,已经响了起来。

    ……

    抵达的第一时间,宁毅去看了伤兵营中的伤员,随后是开会,对于战况的汇总、陈述,对于汉中、乃至于附近数百里状况的汇总、陈述。半个天下连续数日的状况堆积在一起,这第一轮的汇报乱糟糟的,紧凑无已。

    宁毅开了大半天的会,对于整个局势从宏观上了解了一遍,脑子也有些疲倦。临近傍晚,他在军营外的山腰上坐下,夕阳尚未变红,近处是军营,不远处是汉中,战乱厮杀的痕迹实际上已经在眼前褪去,伤者卧于营地当中,牺牲者已经永永远远的见不到了,这才过去几天呢。这样的认知让人伤感。宁毅只能想象,自己所在的位置,几日之前还曾经历过无比激烈的冲杀。

    秦绍谦从一旁上来了,挥开了随从,站在一旁:“打了大胜仗,还是该喜庆一些。”

    “死的人太多了,原本该活下来的,即便不打汉中这一场……”

    “没有这一场,他们一生难受……第七军这两万人,练兵之法本就极端,他们心血都被压榨出来,为了这场大战而活,为了报仇活着,西南大战之后,固然已经向天下证明了华夏军的强大,但没有这一场,第七军的两万人,是活不下去的,他们可能会变成恶鬼,扰乱天下秩序。有了这场大胜,幸存下来的,或许能好好活了……”

    秦绍谦如此说着,沉默片刻,拍了拍宁毅的肩膀:“这些事情何必我说,你心里都清楚明白。另外,粘罕与希尹之所以愿意展开决战,就是因为你暂时无法赶到汉中,你来了他们就走,你不来才有得打,所以无论如何,这都是必须由第七军独立完成的战斗,如今这个结果,非常好了,我很欣慰。父兄在天有灵,也会觉得欣慰的。”

    宁毅沉默着,到得此时笑了笑:“老秦若在天有灵,怕不是要跟我打起来。”

    “那又怎么样,你都天下无敌了,他打不过你。”

    “你说的也是。”

    宁毅如此回答,秦绍谦在一旁坐了下来,一如许多年前的八月十五,宗望与郭药师杀过来,秦绍谦欲领兵迎敌前,他们在那处草坡上坐下,前方彤红的夕阳。这一天是振兴元年的四月二十九。

    不远处的军营里,有士兵的歌声传出。两人听了一阵,秦绍谦开了口:

    “接下来怎么样……弄个皇帝当当?”

    一切皆已触手可及。

第九五一章 有形诸象纷飞远 无声巨梦卷红尘(下)

    “接下来怎么样……弄个皇帝当当?”

    夕阳就要下来了,草坡之上,秦绍谦开了口,这话语显得随意,但自然也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无论是谁,能够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谈论关于皇帝的话题,本身就包含不同寻常的意味在其中。

    宁毅看着前方的军营,没有看他。过了一阵,方才开口说话:“你知道……这世界上最完美的状态是什么时候吗?”

    “嗯?”

    “我小的时候啊,特别喜欢把一件事做完以后的感觉。比如看完了一本书,你知道看完了就可以休息了,洗个碗,洗完了就什么都不用做,你满足了世界的期待,而且全身空荡荡的,长大以后我也追求这样的感觉,追求什么事情做完了,休息一下。但慢慢的,你就发现,事情怎么样都做不完……”

    宁毅语气慨叹,秦绍谦蹙眉,随后道:“但是……你一开始是入赘的……”

    宁毅沉默片刻:“……打个比方嘛。”

    秦绍谦点头:“哦。”

    “……从女真人第一次南下到现在,十多年了,好不容易打了一场胜仗。我们牺牲巨大,联系到这十多年来的牺牲,更加让人感叹,从这里往前走,还会有无数的事情无数的麻烦,但至少,眼前的这一刻是完美的,我们相信过去的牺牲都有它的意义,相信未来会有无限的希望。这种纯粹的感动,人一辈子大概也只能有几次而已,你看太阳落下来……秦老二你打败宗翰是哪一天来着?”

    注意到宁毅转过来的眼神,秦绍谦摸了摸下巴,不看他:“二十四……”

    “二十四……今天是二十九……”宁毅点头,“五天的时间了,秦老二你庆祝了胜利,送别了战友,该笑的笑了,该哭的哭了,你还满天下的发帖子装逼,嘚瑟了一圈……我今天才到,看了伤员,开一天会,脑子还是坏的,坐在这里看太阳落下来……我想过很多遍了,我得唱歌,就是那个滚滚长江都是水,记得吧……”

    “嗯,我爹死的时候你叫人唱的那个。”

    “没错。”宁毅朝着夕阳举起手,“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嗡嗡嗡嗡……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他看着秦绍谦,秦绍谦将目光转向一边,过得片刻,他伸手鼓掌,宁毅抓起地上的土疙瘩就朝他头上扔过去了。

    原本严肃的场景变成两位大人物拿着土块的互掷,不远处随行的亲卫看得都有些无奈,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帮忙。扔到第三下时,由于宁毅不小心抓起了地上的稀泥扔到秦绍谦的脸上,两人只好走到一旁的溪水边去洗手洗脸。秦绍谦拍打着大衣上的灰尘:“行了,过两天再聊行了吧。”

    宁毅摇了摇头:“不用了,是时候聊一下……”随后又补充一句,“反正气氛都被你破坏掉了。”

    “矫情。”

    “直男。”

    两人随口说着,朝一旁山坡上缓缓而行。宁毅想了片刻,这次倒是首先开口。

    “我们的问题本来就很严重,人手稀缺,后备不足,西南那边这一仗打下来,储备力量已经见底了,汉中这边又去了一半,能够承载华夏政治理念,放出去用的吏员、老师之类的人才,都已经少之又少,你这边又不小心把汉中打下来了,往南多了千里之地,我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刚才也正在发愁……”

    秦绍谦笑了笑:“以今日华夏军的战绩,登高一呼,四方景从,人才不就过来了。”

    宁毅摇头:“问题在于太快了,华夏军是贫寒乍富,这一下周围的穷亲戚都要上门,这里头多数是投机者,少部分真正有见识、有政治理念的,都是儒家那一块出来的,他们的理念,也都建立在过往儒家君权的基础上。以往在华夏军,我可以慢慢讨论慢慢影响,现在不行了,这么大的地方,到处都是空位,不可能不用人吧,现在一用,就会是别人的人……要焦头烂额一段时间了……”

    “咱们刚才在说的是当皇帝的事吧。”秦绍谦微微蹙眉提醒道。

    “看我开会开死他们……”宁毅口中喃喃念叨,此时摆了摆手,“当皇帝这件事不重要,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大的变革,民众的辨别能力又没有上来,几十上百年的时间内,不管怎么玩都一定只能集权,当家人就是当家人,无非改个名字,总统首相议长主席……我们之前就聊过了,决定一个体制面貌的关键,往往不在于老大叫什么,而在于接班人怎么选。”

    “……宁曦的太子位置,就这样没有了……”秦绍谦感叹一句。

    宁毅笑道:“兄弟一场,你喜欢的话,这第一个皇帝,可以你来当嘛。”

    爬上山坡,秦绍谦蹙着眉头,看了宁毅一眼,过得片刻才道:“你这样聊天很吓人哪。”

    “你要是能不辞辛劳干几年,然后就退下来,不失为一个好榜样。其实从世袭回到禅让,开千年未有之新局面,我能信任的人也不多。”宁毅说到这里,失笑,“当然如果有人不下来,可能就得见见西瓜的刀了,我未必能压得住她。”

    宁、秦二人从合作弑君开始一路走来,也已经十余年的历程,期间关于各种理念、想法、未来也已经聊过许多遍,有些话语便不必赘述。秦绍谦想起西瓜在这些理念上的激进,此时便笑了起来,随后才肃容道:“那说到底,你打算换个什么称呼?”

    宁毅沉默片刻:“……政治方面,走人民代表大会那条路,你觉得如何?”

    “这个你说了算,我没有意见……不过,早些年聊过之后,我也跟其他一些人提起过你的几个想法,大多觉得,如果没有杀皇帝,原本你提的君主立宪、虚君以治,会更加平稳一些。”

    “恰恰相反。”宁毅的话语沉下来,“体制上,大部分套用原来的规则,让皇帝往后退,从此让真正的掌权者以能者居之,听起来很漂亮,实际上过于理想化,没有太多操作的可能。道理在于我们这片地方君权思维深入人心,不过十几年的战乱,我们就说以后都不用皇帝掌权了,一时可行,只要稍微出来个有野心的帝王,登高一呼,立刻就是复辟,归根结底,我们的大部分群众,是期待明君的。”

    “嗯。”秦绍谦点点头,“那你之前说起过的,两党甚至多党执政的玩法呢?其实十多年前,刚刚弑君造反时,你对这一套,听得出来是有些喜欢的,这种制度可以保证政权的平稳过渡,或许真能实现千秋百代的大帝国也说不定。今天是……确定不用它了?”

    “……各方面的条件都还不够啊。”宁毅摇了摇头,“多党玩法,最能体现古往今来人权上的一个本质规律,也就是权利等同于责任,而且责任是权利的前提,从奴隶社会到封建,归根结底都是越来越能负责任的民众,把责任抢在肩膀上扛着,然后就多获得了一点权利的体现。我们今天成立一个体系,也会诞生特权,归根结底,你只要抗的责任多,你的权利就一定大。”

    “……一旦实行多党玩法,最大程度放权,那就要求民众必须由参与到政治里来玩的素质。以前是皇帝要做的决定,今天全都给大家做,那么有好几个必要的体系,都要建立起来。第一健康的新闻体系必须有,国家发生了什么事,百姓得知道。不光要知道,而且时效性也要保证,那么这么大的一个国家,信息的传播,必须要有决定性的突破,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这边立刻就要知道……”

    两人缓缓前行,宁毅说到这里,秦绍谦朝这边望来一眼:“你在格物研究院里让人研究的那个……”

    “那个还早。”宁毅笑了笑:“……就算解决了新闻和信息的问题,民众对于事物的衡量是一个硬性的要求,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我们怎么看待,怎么处理,你得有个正经的态度,有个相对正确的方法。我们社会的思维核心以情理法为基础,多的是看见杀头就叫好的人,那就一定玩不起来,体系就算架起来,没多久也一定会崩。这些事情以前倒也大概聊到过。”

    “很多年前你倒是说过,体系架起来,会让一部分人开始想事情。”

    “会有促进。”宁毅点头,“但我们这个社会,如果要够到那个标准,要的是革命……彻底的革命。”

    两人在小小的山头上站着,看着远处的天边被夕阳染红了,像是一场大火。宁毅道:“接下来半年时间,西南开会,要讨论的都是这些,我这里提前跟你交底,有什么想法,你也尽管说。”

    秦绍谦看着那夕阳:“十多年前呢,杀了皇帝以后,在去小苍河的路上,你第一次跟我、跟陈凡他们说起这些事情,这十多年里又有许多次说起来,有个东西我印象很深……十多年前你第一次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最是慷慨激昂,我与陈凡他们,听得也最是激动,但接下来一次一次,你都最为这些事情皱眉、发愁,顾虑也越来越多……”

    “但也因为这样,我和陈凡说,你是真正的,想把这件事情做成……”他笑了笑,也顿了顿,“弑君十几年,大家是跟着你一路走到这里的。老实说,你的想法,有时候会让人跟不上来,但总的来说,走到今天你都是对的。接下来的事……我说不上来,十多年前你跟我们说的时候,我就说,那真是好事情,让人人有书读,让人懂事,让人能把握自己的这条命……但你的顾虑非常多,有些时候,其实我们是不太能看得到这些顾虑,也不是很清楚你的顾虑从何而起,老牛头陈善均那些人,你让他们分出去了,西瓜的一些想法,你压住不让她动,对于人人平等的理念,我们原本以为你会大规模推出去,你一开始似乎也说过要通过几场大的动作来推进它们,但至今还没有……其实我们多少还是觉得乐观的。当然,重要的是,你心中有数,接下来,还是以你为主。”

    秦绍谦的一番说话,既是表态,也是鼓励。其实虽然走的是武将路线,但秦家世代为文,秦绍谦小时候自然也饱读诗书、受到过秦嗣源的亲自教导,对于宁毅所说的许多东西,他都能够理解。远处的云霞烧荡得愈发彤红,宁毅点了点头,沉默了许久。

    “其实啊,说句不好听的,这场动乱,持续的时间太短了……”

    “嗯?”秦绍谦蹙眉。

    宁毅的目光复杂:“十多年的动乱,千万人的死,是非常重大的一件事,但从宏观上来说,这十多年的时间,很难论证君主制度的落后和不必要,因为从事实上来说,它确实就是高度成熟的而且经过了论证的唯一道路。天下成千上万的人,可以接受换几个皇帝,但很难想象没有皇帝的状态,一旦到政权交替,野心家们还是会涌出来的。”

    “那……要多少年才够啊?”

    “也许是一场上百年的变乱,大家不断地找路、不断地碰壁,用无数的血的事实证明了过往的道路不通的时候,才会有新的道路走出来……”

    秦绍谦的独眼之中微带迷惘,过得一阵,他伸出手指揉了揉眼罩旁边的位置,眯着眼睛:“……我们毕竟没有这百年的变乱啊,你说得好像看见过一样……你又没见过变乱一百年是什么样子。”

    宁毅笑起来:“是啊,没有见过。”

    “只有十几年,已经很苦了,你这脑袋瓜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绍谦失笑,此时的山头上有风吹过来,两人找了附近的大石头上坐下。十多年来,对于宁毅偶尔冒出的一些想法,秦绍谦是无法理解的,有时候他会表现得很有前瞻性,有时候则生硬冷酷得令人咋舌。眼下便是这样的状况了,百年的动乱,不断找路还不断碰壁,君王的制度再也不可用,而后让整个世道的所有人都认同某些新的观念,那会是怎样的动乱呢?汉家历史上也有几次大的动乱,最后不也都由君主制度解决了么。

    他听见宁毅的声音响起来:“没有上百年的动乱来论证,是一件坏事,当然也是件好事……所以到今天,我打算走另外一条路,来逼着一些想法的出现。这是十多年前埋下的另外一条路,现在看起来,倒是更加清楚一些了。”

    他道:“格物和资本,是最强大的一条轴线,一方面,发展格物,促进各种新事物的出现,以新的商业体系、资本体系碾碎旧的商业体系,以契约精神保障资本的扩大,同时以契约精神冲击情理法的框架……”

    秦绍谦眨了眨眼睛,有些迷惘。

    宁毅继续说着:“资本不是一个好东西,当我们让它在契约框架下无限制扩张,慢慢的,为了让作坊扩张,让利润增加,商人体系会开始冲击旧有的土地制度,为了让作坊里的工人满员,它们会以各种各样的手法让农民破产,为了让利润增加,它们会以各种办法让工人加班,少给工资,剥削他们,那个时候,大家就要开始打起来。”

    宁毅的话语冷酷异常,似乎在说着未来的前景,以至于秦绍谦此时都皱起了眉头。那话语继续下去。

    “我们今天告诉大家人人平等,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平等,也不知道怎么利用平等,等到资本开始吃人的时候,他们会想起还有人权、还有平等的这把刀,他们会开始呼喊这样的口号,会开始上街,会游行、会暴动,只有当他们真正的为了这种利益站出来,他们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人权。那个时候,我们保护他们,我们促进他们,平等和权利,才会真正在他们的心里生根。”

    “……”

    “我们没有一百年的动乱和无法抵抗的敌人,那就只好用资本的暴虐,来论证民主的温情。你说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把那些想法推出去,一是这十多年都被事情推着走,没有好的时机,二是推出去也没用,被施舍的权利不是权利,想要捍卫自己的权利,他们一定要站队、要表态、要珍惜……那么前期我们促进商业和资本的发展,后期我们引导他们的诉求,我们接下来的几十年,也许完成这一件事,也就够了。”

    “……这是我能想到的,能让民主和权利在人们心里生根的,唯一可能的路……”

    “……至于其余的,甚至于包括谁当老大,什么玩法在内的,都是等而下之的问题……”

    两道身影在石头上坐着,聊天的语调也并不高。山岚吹动流云,红霞漫卷,朝着这片大地上席卷过来。

    ********************

    两人在那山头上,随后又聊了许久许久,直到天光终于被西面的群山吞没,夜空中浮动了星辰,两人回到军营吃饭,还一直在聊、在议论。他们在饭堂里点了灯烛,如此说了半晚,秦绍谦上了个厕所回来时,方才拿了一份情报,说起戴梦微的事,但随后倒是被宁毅说出的另一件事吓了一跳。

    四月末,大战初定,夏日的气息渐渐的明朗,就在宁毅与秦绍谦聊起此后数十乃至上百年规划和想法的时候,无数的存在,也已经在这样的背景下骚动起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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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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