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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六七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一)

    六月十二,回到成都的第三天,仍旧是开会。

    上午辰时将尽,这一天会议的第二场,是各个战场上报功、预备授勋名单的汇总报告——这是他只需要大致听听,不需要多少发言的会议,但喝着热茶,还是从名单中找出了宁忌的三等功报备来。

    有关于军功授勋的汇总在大战停歇后不久就已经开始了,连续半年的大战,战前、后勤、敌后各个部门都有无数可歌可泣的故事,一些英雄甚至早已死去,为了让这些人的功绩和故事不被磨灭,各军在表功之中的积极争取是被鼓励的。

    此后经历了将近一个月的对比,整体的名单到眼下已经定了下来,宁毅听完汇总和不多的一些扯皮后,对名单点了头,只对着宁忌的名字道:“这个三等功不通过,其他的就照办吧。”

    下方几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一阵后,一旁的总参谋长李义开口道:“宁忌的三等功,内部已经商量过好几次,我们觉得是妥当的,原本准备给他申报的是二等,他这次大战,杀敌不少,其中有女真的百夫长,拿下过两个伪军将领,杀过金人的斥候,有一次作战甚至为落入险地的一个团解了围,几次受伤……这还不止,他在医疗队里,医术精湛,救人很多,不少士兵都记得他……”

    李义一边说,一边将一叠卷宗从桌下挑选出来,递给了宁毅。

    西南大战落幕后,宁毅与渠正言迅速去往汉中,一个多月时间的战后收尾,李义主持着大部分的具体工作,对于宁忌的论功问题,显然也已经斟酌许久。宁毅接过那卷宗看了看,随后便按住了额头。

    “他才十三岁,光这上头就杀了二十多个人了,还给他个三等功,那还不上天了……”

    “这是杀敌……”

    “是啊,英雄所为……”

    “要鼓励……”

    一群人开始叽叽喳喳,宁毅的目光扫过一遍,负责后方的侯五道:“其实后边的民兵也报过两个孩子的三等功,有一个是发现了大拨逃兵,赶快示警,后来还捡了铁叉插死了一个,跟宁忌的年纪也差不多……”

    “是啊,其实农村里十三四岁也有出来当家的了……”

    “……”

    宁毅揉着额头,心有点累:“行了,别人立功,都是陷在绝地里杀出来的,他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战绩说起来漂亮,实际上跟的都是精锐的队伍,在后头遇险,几个军医师傅首先保的是他,到了前线,他不是跟在军医总营地里,就是跟着郑七命这些人带的精锐小队。他立功有身边人的原因,身边战友牺牲了,或多或少的也跟他脱不了干系。他不能拿这个功劳。”

    说着还是将宁忌的名字划掉:

    “谁有意见,再来找我。”

    ……

    一个上午开了四个会。

    中午时分,宁曦过来了。今年三月底已满十八岁的年轻人身着黑色军服,身形挺拔,正是朝气蓬勃的年纪,父子俩坐在一块吃了午饭,宁曦先是交代了一个多月以来负责的工作状况,随后与父亲交流了几样美食的心得,最后提起宁忌的事情。

    “……二弟是五月上旬从前线撤回来,我倒是想照你说的,把他劝回学堂里,不过各方善后都还没完,他也不肯,只答应秋天各方面事情恢复以后,再重新入学……当时他还有心情跟我斗智斗勇,但后来娘安排婵姨带着他去拜访严飚严大夫以及另外几位牺牲了的战士的家里人,爹您也知道,气氛不好,他回来之后,就有些受影响了……”

    “影响大吗?”

    “不知道,就是有点沉默寡言,不开朗了。”

    “老二以前就比你安静。”

    “不是啊,爹,是有心事的那种沉默寡言。你想啊,他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就算在战场上面见的血多,看见的也算是慷慨激昂的一面,第一次正式接触后头家属安置的问题,说起来还是跟他有关系的……心里肯定难受。”

    “现在安排在哪里?”

    “还是当军医,最近比武大会初选不是开始了吗,安排在会场里当大夫,每天看人打架。”

    “他没说要参加?”

    “爹,这事很奇怪,我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这种热闹小忌他肯定想凑上去啊,而且又弄了少年擂。但我这次还没劝,是他自己想通的,主动说不想参加,我把他安排到场馆里治伤,他也没表现得很兴奋,我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然后呢?”

    “我们聊了几次,只有一件事情,二弟表现得还挺高兴的。”

    “……”

    “军功章啊爹。”

    “……我倒没想到你是首先过来提意见的。”

    木桌前宁曦目光澄澈,说出过来的目的,宁毅看着他却是有些失笑。

    只听宁曦随后道:“二弟这次在前线的功劳,确实是拿命从刀口上拼出来的,原本二等功也不过份,就是考虑到他是您的儿子,所以压到三等了,这个功劳是对他一年多来的认可。爹,他杀了那么多敌人,身边也死了那么多战友,如果能够站上台一次,跟别人站在一起拿个勋章,对他是很大的认同。”

    宁曦的性情开朗,一开始的闲聊还有些说笑的感觉,这时候谈到这件正事,言语与表情也认真起来。见宁毅点了点头,却未说话,他才继续补充。

    “爹,您这次把他的功劳撤掉,大概的想法我也能猜到,第一是怕下面生出闲话,第二,也是为了保护他,不想让他到风口浪尖,成了别人的目标,又或者,您还会担心……一些其它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双手轻轻握起来,语气斟酌:“譬如……您也许会担心,他进入别人视野之后,一些有心人……不仅仅是要害他,还有可能,会在他身上动心机,做挑拨……有些人带着的,甚至不是敌意,会是善意……”

    宁曦的话语缓慢,显然也在小心地考虑言辞,坐在对面一直看着他的宁毅拿起筷子,笑了起来:“也是……政治、心术、帝王之学,你也接触一段时间了……”

    “爹,我有信心,宁家子弟,绝不会在这些方面相争。我知道您一直讨厌这些东西,您一直讨厌将我们卷进这些事里,但我们既然姓了宁,有些考验终究是要经历的……军功章是二弟应得的,我觉得就算有隐患,也是好处居多,所以……希望爹您能考虑一下。”

    他说完话,抿了抿嘴,模样显得真诚无比。

    房间里沉默片刻,宁毅吃了一口菜,抬起头来:“如果我仍然拒绝呢?”

    “您上午驳回勋章的理由是认为二弟的功劳名不副实,占了身边战友太多的光,那这次叙功我也有参与,许多询问和记录是我做的,作为大哥我想为他争取一下,作为经手人我有这个权力,我要提起申诉,要求对撤掉三等功的意见作出复核,我会再把人请回来,让他们再为二弟做一次证。”

    宁毅点了点头,笑:“那就去申诉。”

    “我若申诉成功,您这边得认。”

    “不一定,”

    “那我也申诉。”

    父子俩如此这般谈完了公事,吃完了剩下的饭菜,宁曦又提了几件近来的趣事方才告辞离开,大概是要为弟弟争取三等功去了。

    时间尚未过午,外头的院子里有明媚的阳光落下来,这是成都的盛夏,但并不炎热,气候温暖宜人。宁毅在院子里走了片刻,搬了张椅子在院落一侧巨大的金丝楠树下坐着,一道道光芒透过树荫,落在他的手上。

    “夏天也不热,跟假的一样……”

    他看着手上落下的光,喃喃低语了一句,回想起来,上一世时待过的成都,似乎要比眼下更热一点?但关于温度的记忆已经模糊在远处,想不起来了。

    这一刻有些感慨,回想起过去的事情。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宁曦,他过去的那段生命里没有留下子嗣,关于教导和培养孩子这些事,对他而言也是新的体验,只是这十余年来忙忙碌碌,转眼间宁曦竟已十八岁了,想一想眼下这具身体还不到四十的年纪,霍然间却有了老的感觉。

    而最主要的,则是因为宁曦话语中“您一直讨厌将我们卷进这些事里”的一段,这话语应当是檀儿跟他说起的,却或多或少,让他此时的心绪有些复杂。

    树荫之下光影参差,他回想着初到江宁时的心境,时间转眼过去二十年了,那时候他带着疲惫的心思想要在这陌生的朝代里安静下来,随后倒也找到了这样的安静。江宁的春雨、蝉鸣、秦淮河畔的棋声、水面上的乌篷船、冬天雪地上的车辙、一个个淳朴又傻不溜丢的身边人……原本想要这样过一辈子的。

    走到现在,又到这样的局面里了……他看着手掌上的光影,不免有些好笑……十余年来的战争,一次一次的拼命,到现在成天还是开会、接待这样那样的人,理由说起来都明明白白。但说句实在的,一开始不打算这样的啊。

    他在心中想想,疲惫居多,次之的是对自己的调侃和吐槽,倒不至于为此迷惘。但这当中,也确实有一些东西,是他很忌讳的、下意识就想要避免的:希望家里的几个孩子别受到太大的影响,能有自己的道路。

    他做事以理智居多,这样感性的倾向,家中恐怕只有檀儿、云竹等人能够看得清楚。而且只要回到理智层面,宁毅也心知肚明,走到这一步,想要他们不受到自己的影响,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也是因此,檀儿等人教宁曦如何掌家、如何运筹、如何去看懂人心世道、甚至是掺杂一些帝王之学,宁毅也并不排斥。

    自己不当皇帝,宁曦也成不了太子,但作为宁家这个家族势力的接班人,担子多半还是会落到他的肩膀上去,好在宁曦懂事,性情如水能包容,在大部分的情况下,即便自己不在了,他护住家人平安的问题也不大。

    但对于此后的几个孩子,宁毅或多或少地想要给他们竖起一道藩篱,至少不让他们进入到与宁曦类似的区域里。

    不给老二军功章的理由,老大基本也能理解一些。自己虽然不会当皇帝,但一段时间内的执政是必然的,外部乃至于内部的大部分人员,在正式地进行过一次新的权力交替前,都很难清晰地相信这样的理念,那么宁曦在一段时间内纵然没有名头,也会被有心人认为是“太子”,而一旦宁忌也强势地进入前台,不少人就会将他当成宁曦的顺位竞争者。

    外部的坏心还好应对,可一旦在内部形成了利益循环,两个孩子或多或少就要受到影响。他们眼下的感情牢固,可将来呢?宁忌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一旦被人吹捧、被人怂恿呢?眼下的宁曦对一切都有信心,口头上也能大概地概括一番,可是啊……

    十八岁的年轻人,真见过多少的世情黑暗呢?

    他坐在树下想着这一切,一方面知道想也多余,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想,不免为自己的未老先衰叹一口气。

    这时候外头的成都城必然是热热闹闹的,外间的商人、文士、武者、各种或心怀鬼胎或心存善意的人物都已经朝川蜀大地聚集过来了。

    城内几处承载各种理念的宣传与辩论都已经开始,宁毅准备了几份报纸,先从抨击儒家和武朝弊端,宣扬华夏军大胜的理由开始,随后接受各种反驳文稿的投放,一天一天的在成都城里掀起大讨论的氛围,随着这样的讨论,华夏军制度设计的框架,也已经放出来,同样接受批评和质疑。

    华夏军敞开大门的消息四月底五月初放出,由于路途原因,六月里这一切才稍见规模。籍着对金作战的第一次大胜,不少书生文士、有着政治抱负的纵横家、阴谋家们即便对华夏军怀抱恶意,也都好奇地聚集过来了,每日里收稿刊载的辩论式报纸,眼下便已经成为这些人的乐园,昨日甚至有财大气粗者在询问直接收购一家报刊作坊以及熟练工的开价是多少,大概是外来的豪族眼见华夏军开放的态度,想要试探着建立自己的喉舌了。

    有人要下场玩,宁毅是持欢迎态度的,他怕的只是活力不够,吵得不够热闹。华夏军政权未来的主要路线是以生产力推动资本扩张,这中间的思想只是辅助,反倒是在热闹的争吵里,生产力的进化会破坏旧的生产关系,出现新的生产关系,从而强迫各种配套理念的发展和出现,当然,眼下说这些,也都还早。

    论坛式的报纸成为文士与精英们的乐园,而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最为引人注目的大概是已经开始进行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成年组与少年组的报名选拔了。这比武大会并不单单比武,在擂台赛外,还有长跑、跳远、掷弹、蹴鞠等几个项目,海选轮次进行,正式的赛事大概要到七八月,但即便是预热的一些小赛事,眼下也已经引起了不少的议论和追捧。

    归根结底,这次打败了金军的是华夏军,那么理论上来说,整个天下,华夏军就是眼下最能打的部队,能够在华夏军地盘的擂台上崭露头角,对于整个天下的武者来说,恐怕都会是一件富有吸引力的事情。

    宁毅没有多少时间参与到这些活动里。他初九才回到成都,要在大方向上抓住所有事情的进展,能够参与的也只能是一场场枯燥的会议。

    而也是因为已经打败了宗翰,他才能够在这些会议的间隙里矫情地感叹一句:“我何苦来哉呢……”

    在金丝楠的树荫里坐了一阵,午睡的时间也没有了。这天下午倒是只有两场会议,第二场会议结束后申时尚未过,宁毅找人询问了宁忌此时居住的地方,随后召集杜杀带队离开驻地,朝那边过去。

    宁毅等人进入成都后的安全问题原本便有考量,临时选择的驻地还算僻静,出来之后路上的行人不多,宁毅便掀开车帘看外头的景色。成都是古城,数朝以来都是州郡治所,华夏军接手过程里也没有造成太大的破坏,下午的阳光洒落,道路两旁古木成林,一些院落中的树木也从院墙里伸出茂密的枝条来,接叶交柯、汇成清爽的林荫。

    宁毅看得一阵,跟杜杀说道:“最近想要杀我的人好像变少了?”

    背刀坐在一旁的杜杀笑起来:“有当然还是有,真敢动手的少了。”

    “世风日下,练武的都开始怂了,你看我当年掌秘侦司的时候,威震天下……”宁毅假假的感叹两句,挥挥衣袖做出老学究回忆过往的派头。

    杜杀便也笑:“秘侦司那时候我们还在苗疆窝着……其实按照外头那些人的说法,你现在才算是局面已成,刺杀晚了,也是杀不到了。眼下他们更多打主意的,还是宁曦他们这帮孩子。对女真人他们能耍的手段不多,性格稍微鲁莽的,去了北边寸步难行,但是说到对西南下手,什么纵横之道、鬼谷之学、诡变之术,最近听过不少次。这次过来成都的异想天开之辈不少。”

    宁毅对这些异想天开之辈没什么想法,只问:“最近过来的武林人士有什么出彩的吗?”

    “我听说的也不多。”杜杀这些年来多数时间给宁毅当保镖,与外界绿林的往来渐少,此时皱眉想了想,说出几个名字来,宁毅大都没印象:“听起来就没几个厉害的?什么红颜白首崔小绿之类名震天下的……”

    杜杀却笑:“老一辈绿林人折在你手上的就不少,这些年中原沦陷女真肆虐,又死了很多。今天能冒出头的,其实不少都是在战场或者逃难里拼出来的,本事是有,但如今不同以前了,他们打出一点名气,也都传不了多远……而且您说的那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圣公造反前,那崔姑娘就是个传闻,说一个姑娘被人负了心,又遭了陷害,一夜白头之后大杀四方,是不是真的,很难说,反正没什么人见过。”

    “啊。”宁毅微微顿了顿,“说起来当年传闻的几大宗师里,就只有她我一直没见过,这些年原本还很期待的,你这样一说,我们还真是老了。”

    “一代新人换旧人,别说红颜白首,就说十多年前的圣公、云龙九现,还有死在了陈凡手上的司空南,如今又能有多少人记得?而且你之前也说过,火枪一出,绿林的时代快结束了,您这边每天关心的都是家国大事……怎么突然又对武林上心了?”

    宁毅坐正了笑:“当年还是很有点情怀的,在密侦司的时候想着给他们排几个英雄谱,顺便镇压天下几十年,可惜,还没弄起来就打仗了,想想我血手人屠的名号……不够响亮啊,都是被一个周喆抢走了风头。算了,这种情怀,说了你不懂。”

    “……是不太懂。”杜杀平静地吐槽,“其实要说绿林,您家里两位夫人就是数一数二的大宗师了,用不着理会今天成都的那帮小年青。另外还有小宁忌,按他如今的进展,将来横压绿林、打遍天下的可能很大,会是你宁家最能打的一个。你有什么念想,他都能帮你实现了。”

    “杜杀啊……你看我是会把梦想交给孩子去实现的那种人吗?”

    宁毅面容肃穆,一本正经,杜杀看了看他,微微蹙眉。过得一阵,两个老男人便都在车上笑了出来,宁毅早年想当天下第一的情怀,这些年相对亲近的人大都听过,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拿出来说一说,如杜杀等人自然不会当真,偶尔气氛融洽,也会拿出他一招番天印打死陆陀的战绩来说笑一阵。

    队伍在这样的氛围中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才临近了城池东头的一处院子,院门外的林木间便能见到几名着便装的军人在那守着了。人是跟随在西瓜身边的近卫,彼此也都认识,显然西瓜此时正在里头探望孩子,有人要进去通报,宁毅挥了挥手,随后让杜杀他们也在外头等着,推门而入。

    安排宁忌住下的院子是荒废了许久的废院,内里谈不上奢华,但空间不小,除宁忌外,上头还准备将这次比武大会的其他几名大夫安排进来,只是一时间并未安置妥当。宁毅进去后绕过尚未完全打扫的前庭,便看见后院那边一地的木头,全都被刀劈开了两半,宁忌正坐在屋檐下与西瓜说话。

    “……在战场之上厮杀,一刀斩出,绝不留力,便要在一刀之中杀死敌人,刀法中许多花俏的想法便顾不上了,我试过许多遍,方知爹当年打造的这把军刀真是厉害,它前重后轻,弧线内收,虽然花样不多,但猝然间的一刀砍出,力大无比。我这些日子便让人从周围扔来木头,只要眼明手快,都能在空中将它一一劈开,如此一来,或许能想出一套有用的刀法来……也不知爹是怎么想的,竟能打造出这样的一把刀……”

    宁忌此时在那边说起的,自然是父亲当年着人打造的类似狗腿的军刀了。宁毅在外头听得舒心,这把刀当年打造出来是为了试验,但由于没有什么配套的练法,他用得也不多,想不到竟收获了儿子的钦佩。

    里头宁忌的说话间,一旁未着戎装,只身穿水蓝色衣裙的西瓜却摇了摇头。

    “……战场是战场,战场上你有战友的帮忙,拼的是短时间内最强的血勇,一刀斩出自然倾尽全力,可你将来还要上战场跟人拼刀啊?火枪出来了,帝江也有了,你一个孩子练了最强的一刀又有什么用?你将来还会遇上绿林搏杀,也许会有几十个人来刺杀你,你一刀就算能劈开一个人的头又能怎么样,其他人一拥而上,就杀了你了!”

    西瓜面色如霜,话语严厉:“兵器的特性越是极端,求的越是持正中庸,剑柔弱,便重正气,枪仅以锋刃伤人,便最讲攻守得宜,刀霸道,忌讳的便是能放不能收,这都是多少年的经验。如果一个练武者一次次的都只求一刀的霸道,没打几次他就死了,怎么会有将来。前辈左传书《刀经》有云……”

    西瓜自幼不太读书,这些年来对于之乎者也也是大皱眉头,但说起刀法来,却委实有着不折不扣的宗师风范,想来这也是岳父刘大彪为她打下的基础。宁毅听得一阵,见两人都发现了他,这才走了进去。宁忌起身行礼,叫了一声爹,西瓜却只是站起来,抿了抿嘴,一副我还没训完孩子呢你来凑什么热闹的感觉。

    宁毅摸了摸儿子的头,这才发现两个月未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你瓜姨的刀法天下无双,她的话你还是要听进去。”这倒是废话了,宁忌一路成长,经历的师父从红提到西瓜,从陈凡到杜杀,听的原也就是这些人的训,相对而言,宁毅在武艺方面,倒是没有多少可以直接教他的,只能起到类似于“番天印打死陆陀”、“血手人屠教训周侗”、“震慑魔佛陀”这类的激励作用。

    如此说完,想了想,还是决定教孩子一些真正有用的道理。

    “不过说起来呢,经验可以学,《刀经》里的道理,就要斟酌着用,要有分辨。你要知道,世界上的事物啊,越是在发展的初期,越是会产生很多让人看不明白,但感觉非常厉害的说法,所以越是听起来不明觉厉的东西,越要警惕,相反,这类事情越是研究得多,能够陈述它的方法就越是明白,甚至就只会变成数据的集合……”

    “武艺也是这样,你瓜姨要提醒你的,是练武的方向要全面,不要沉迷在一个方向里,但是关于怎么样才能打出最强的一拳,砍出最厉害的一刀,这样的探索当然也是有用的,到了以后,我们可能会把一个习武者从小到大的锻炼都统计下来,你吃些什么东西,手上的力量会变到最强,用什么样的角度劈砍,这一刀最快,但同时我们还要统计,怎么样利用这些经验,人的反应最敏捷,在敏捷的同时,我们可能还得去想,如果平衡一下,要在保持敏捷、力量的同时,还保留最大的耐力,怎么样最为合理……”

    “那个时候,习武这件事,就一点都不神秘了,所以啊,《刀经》的问题就在于,中间玄之又玄的表达太多……算了,这些你先记住就行……”

    宁毅说到这里,宁忌似懂非懂,脑袋在点,一旁的西瓜扁了嘴巴、眯了眼睛,终于忍不住,走过来一只手搭在宁忌肩膀上:“好了,你懂什么刀法啊,这里教孩子呢,《刀经》的坏话我爹都不敢说。”

    宁毅看着她,随后失笑:“我也不是说《刀经》真的不好,但是时代在进步,大家看问题的角度是会变的。”

    “在外头你瞎说骗骗别人没事,但小孩子练刀的时候,你别把他教歪了!”

    “什么叫教歪了,刀法我也有心得的,你过来,我要教育一下你。”

    宁毅笑着走到一边,挥了挥手,西瓜便也走过去:“……你有什么心得,你那点心得……”

    “……当年在杭州,我勤加练习,进步飞快,一刀砍了汤寇……”

    “……我空手能劈十个汤寇……”

    “……这个事不是……不对,你吹牛吧你,汤寇死这么多年了,没有对证了,当年也是很厉害的……吧……”

    宁毅与西瓜背对着这边,声音传过来,针锋相对。

    “……反正你就是乱教孩子……”

    “……你懂什么,说到使刀,你也许比我厉害那么一点点,可说到教人……这些年,红提和你都在给他打基础,红提教他剑法、你教他刀法、陈凡教他使拳、杜杀他们又教刀法、小黑没事传他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宇文飞渡还拉着他去打枪,其他的师父数都数不过来,他一个小孩子要跟着谁练,他分得清吗……要不是我一直教他基本的分辨和思考,他早被你们教废了……”

    “……那你也不该诋毁《刀经》……”

    “……是超越它到更上面去看事情……”

    “……而且使刀我哪里只比你厉害一点点了……”

    “……开染房了……单挑……”

    “……哈哈……”

    “……今天晚上……”

    “……谁怕你……”

    “……弄死你……”

    天边的阳光变作夕阳的绯红,院落那边的夫妻絮絮叨叨,话语也散碎起来,男人甚至伸出手指在女人胸口上方点了点,以作挑衅。这边的宁忌等了一阵,终于扭过头去,他走远了一点,方才朝那边开口。

    “爹!瓜姨!听我一句劝!”

    夫妻俩扭过头来。

    “打一架吧。”

    少年做出了诚恳的建议。

    宁毅微微愣了愣,随后在夕阳下的院子里哈哈大笑起来,西瓜的面色一红,之后身形呼啸,裙摆一动,地上的木块便朝着宁忌飞过去了。

    “阿瓜,教训他。”

    宁毅在笑声之中对打手做出了指示,此后院子里发生的,便是一对父母对孩子谆谆教导的景象了,待到夕阳更深,三人在这处院落之中一道吃过了晚饭,宁忌的笑容便更多了一些。

    晚饭过后,仍有两场会议在城中等待着宁毅,他离开院子,便又回到繁忙的工作里去了。西瓜在这边考校宁忌的武艺,停留得久一些,临近深夜方才离开,大约是要找宁毅讨回白日斗嘴的场子。

    宁忌想一想,便觉得分外有趣:这些年来父亲在人前出手已经甚少,但修为与眼光终究是很高的,也不知他与瓜姨真打起来,会是怎样的一幕情景……

第九六八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二)

    “柔妹如晤:

    初九出征,按例各人留下书信,留待牺牲后回寄,余一生孑然,并无牵挂,思及前日争吵,遂留下此信……”

    时间或许是一年以前的正月里了,地点在张村,夜里昏黄的灯光下,胡子拉碴的老男人用舌头舔了舔毛笔的鼻尖,写下了这样的文字,看看“余一生孑然,并无牵挂”这句,觉得自己格外潇洒,厉害坏了。

    “……余十六从军、十七杀人、二十即为校尉、半生戎马……然至景翰十三年,夏村事前,皆不知此生孟浪浮华,俱为虚妄……”

    他的毛笔字刚劲狂放,看来不坏,从十六从军,开始回忆半生的点点滴滴,再到夏村的蜕变,扶着脑袋纠结了片刻,喃喃道:“谁他娘有兴趣看这些……”

    随后用黑线划过了这些文字,表示删掉了,也不拿纸重写,后头再开一行。

    “……余十六从军,半生戎马,入华夏军后,于作战军略或有可书之处,然为人为友,自觉浮浪卑鄙、不值一提。妹出身高门,聪慧灵秀、知书达理,数载以来,得能与妹相识,为余此生之大幸……”

    “会不会太夸奖她了……”老男人写到这里,喃喃地说了一句。他跟女人相识的过程算不得平淡,华夏军自小苍河撤出时,他走在后半段,临时接下护送几名书生家眷的任务,这女人身在其中,还捡了两个走不快的小孩子,把疲累不堪的他弄得更是提心吊胆,路上几度遇袭,他救了她几次,给过她两个耳光,她在危急时也为他挡过一刀,受伤的状况下把速度拖得更慢了。

    后来一路上都是骂骂咧咧的斗嘴,能把那个曾经知书达理小声小气的女人逼到这一步的,也只有自己了,她教的那帮笨孩子都没有自己这么厉害。

    “嘿嘿……”

    “……永青出征之计划,危险重重,余与其手足之情,不能置身事外。此次远行,出川四路,过剑阁,深入敌方腹地,九死一生。前日与妹争吵,实不愿在此时牵累旁人,然余一生孟浪,能得妹青睐,此情铭记在心。然余并非良配,此信若然寄出,你我兄妹或天隔一方,然此兄妹之情,天地可鉴。”

    “……余为华夏军人,盖因十数年间,女真势大残暴,欺我华夏,而武朝蒙昧,难以振作。十数载间,天下死人无算,幸存之人亦身处炼狱,其中凄惨情状,难以记述。吾等兄妹遭逢乱世,乃人生之大不幸,然抱怨无用,只得为此献身。”

    “……余出征在即,唯汝一人为心中记挂,余此去若不能归返,妹当善自珍重,往后人生……”

    他笔记潦草,写到这里,倒是越来越快,又加了不少要人找个知书达理的文人好好过日子的话语。到得停下笔来,两张信纸上寥寥草草补补画画一塌糊涂,重读一遍,也觉得各种词不达意。例如前头前头说着“一生孑然并无牵挂”潇洒得不得了的,后头又说什么“唯汝一人心中记挂”,这不是打自己的脸么,而且感觉有点娘娘腔,后半段的祝福也是,会不会显得不够真诚。

    动笔之前只打算随手写几句的,划了几段之后,也曾想过写完后再润色重抄一遍,待写到之后,反而觉得有些累了,出征在即,这两天他都是各家拜访,晚上还喝了不少酒,此时困意上涌,干脆不管了。纸张一折,塞进信封里。

    最好当然是寄不出去。

    他心里想。

    这天夜晚,便又梦到了几年前从小苍河转移途中的情景,他们一路奔逃,在大雨泥泞中互相搀扶着往前走。后来她在和登当了老师,他在总参任职,并没有多么刻意地寻找,几个月后又相互见到,他在人群里与她打招呼,随后跟旁人介绍:“这是我妹妹。”抱着书的女人脸上有着大户人家知书达理的微笑。

    只在没有旁人,私下里相处时,她会撕掉那面具,颇不满意地抨击他粗鲁、浮浪。

    ……

    书信跟随着一大堆的出征遗书被放进柜子里,锁在了一片黑暗而又宁静的地方,如此大概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五月,信函被取了出来,有人对照着一份名单:“哟,这封怎么是给……”

    信函辗转两日,被送到此时距离张村不远的一处办公室里,由于处于紧张的战时状态,被借调到这边的名叫雍锦柔的女人收到了信函。办公室中还有李师师、元锦儿等人在,眼见信函的样式,便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都沉默下来。

    西南战事以胜利告终的五月,华夏军中举行了几次庆祝的活动,但真正属于这里的氛围,并不是慷慨激昂的欢呼,在繁忙的工作与善后中,整个势力当中的人们要承受的,还有无数的噩耗与随之而来的哭泣。

    这些天来,那样的哭泣,人们已经见过太多了。

    当然,雍锦柔接到这封信函,则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也能让人心存一分侥幸。这几年的时间,作为雍锦年的妹妹,本身知书达理的雍锦柔在军中或明或暗的有不少的追求者,但至少明面上,她并没有接受谁的追求,暗地里或多或少有些传言,但那毕竟是传言。烈士战死之后寄来遗书,或许只是她的某位仰慕者单方面的行为。

    ——如此一来,至少,少一个人受到伤害。

    她们看见雍锦柔面无表情地撕开了信封,从中拿出两张墨迹凌乱的信纸来,过得片刻,她们看见眼泪啪嗒啪嗒掉落下来,雍锦柔的身体颤抖,元锦儿关上了门,师师过去扶住她时,嘶哑的哭泣声终于从她的喉间发出来了……

    她们并不知道写下遗书的是谁,不知道在此前到底是哪个男人得了雍锦柔的青睐,但两天之后,大概有了一个猜测。

    从长沙回来述职的卓永青在回到张村后为死去的兄长搭了一个小小的灵堂:这种私人的祭奠这些年在华夏军中通常从简,顶多只办一天,以为追悼。毛一山、侯五、侯元顒等人相继赶了回来。

    牺牲的是渠庆。

    潭州决战展开之前,他们陷入一场遭遇战中,渠庆穿起了卓永青的盔甲,颇为显眼,他们遭遇到敌人的轮番进攻,渠庆在厮杀中抱着一名敌军将领坠落山崖,一道摔死了。

    雍锦柔到灵堂之上祭拜了渠庆,流了许多的眼泪。

    ……

    日月交替,流水悠悠。

    这个五月里,雍锦柔成为张村许多哭泣者中的一员,这也是华夏军经历的无数悲剧中的一个。

    此时,兄长雍锦年已经去了成都,筹备即将开始的一些新的事情,锦儿、云竹、师师等人过来安慰了她一下,卓永青也过来与她聊了渠庆——事实上往日里她也常常安慰人,但是待到事情真的降临下来,她才明白这样的安慰并没有多大的用处。

    一开始的三天,眼泪是最多的,然后她便得收拾心情,继续外头的工作与接下来的生活了。从小苍河到现在,华夏军常常遭遇各种的噩耗,人们并没有沉湎于此的资格。

    此后只是偶尔的掉眼泪,当过往的记忆在心中浮起来时,酸楚的感觉会真实地翻涌上来,眼泪会往外流。世界反倒显得并不真实,就如同某个人死去之后,整片天地也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撕走了一块,心里的空洞,再也补不上了。

    她并非少女,很久以前的过往,她曾经有过一段父母之命的短暂婚姻,对方是个体弱的书生,成婚不久便死去了。那时候的她只是觉得茫然,但并没有如今这种心被挖走一块,留下漆黑空洞的感觉。

    每天早晨都起来得很早,天没亮她便在黑暗里坐起来,有时候会发现枕头上湿了一大片。渠庆是个可恶的男人,写信之时的怡然自得让她想要当着他的面狠狠地骂他一顿,跟着宁毅学的白话愚蠢之极,还回忆什么战场上的经历,写下遗书的时候有想过自己会死吗?大概是没有认真想过的吧,蠢货!

    “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蠢货……”

    她在黑暗里抱着枕头一直骂。

    还故意提什么“前日里的争吵……”,他写信时的前日,如今是一年半以前的前日了,他为卓永青提了个九死一生的意见,然后自己过意不去,想要跟着走。

    “可能有危险……这也没有办法。”她记得那时候他是这样说的,可她并没有阻止他啊,她只是忽然被这个消息弄懵了,随后在慌张之中暗示他在离开前,定下两人的名分。

    他拒绝了,在她看来,简直有些洋洋得意,拙劣的暗示与拙劣的拒绝之后,她恼羞成怒没有主动与之和解,对方在动身之前每天跟各种朋友串联、喝酒,说豪迈的诺言,爷们得不可救药,她于是也靠近不了。

    “蠢……货……”

    又是微熹的清晨、喧嚣的日暮,雍锦柔一天一天地工作、生活,看起来倒是与旁人无异,不久之后,又有从战场上幸存下来的追求者过来找她,送给她东西甚至是提亲的:“……我当时想过了,若能活着回来,便一定要娶你!”她一一予以了拒绝。

    如果故事就到这里,这仍旧是华夏军经历的千万悲剧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六月初五,她下班的时候,在张村前方的岔道上看见了正背着包裹、风尘仆仆的、与几个相熟的军属大妈喷口水的老男人:

    “……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会死,瞎说……我抱着那混蛋是摔下去了,脱了盔甲顺着水走啊……我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哈哈哈哈……人家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多热情,知道我是华夏军,好几户人家的女儿就想要许给我呢……当然是黄花大闺女,啧啧,有一个整天照顾我……我,渠庆,正人君子啊,对不对……”

    雍锦柔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眼泪又往下掉,一旁的师师等人陪着她,道路那边,似乎是听到了消息的卓永青等人也正奔跑过来,渠庆挥手跟那边打招呼,一位大妈指了指他身后,渠庆才回过头来,看到了靠近的雍锦柔。

    “哎,妹……”

    啪的一声,雍锦柔一巴掌就挥了过来,打在渠庆的脸上,这巴掌声音清脆,一旁的大妈们嘴巴都变成了圆形,也不知道当劝不当劝,师师在后面挥手,口中做着嘴型:“没事没事没事的……”

    “……你打我干嘛!”挨了耳光后,渠庆才把对方的手给握住了,几年前他也揍过雍锦柔,但眼下自然没法还手。

    “……你没有死……”雍锦柔脸上有泪,声音哽咽。渠庆张了张嘴:“对啊,我没有死啊!”

    “——你没死寄什么遗书过来啊!”雍锦柔大哭,一脚踢在渠庆小腿上。

    “……啊?寄遗书……遗书?”渠庆脑子里大概反应过来是什么事了,脸上罕见的红了红,“那个……我没死啊,不是我寄的啊,你……不对是不是卓永青这个王八蛋说我死了……”

    卓永青已经奔跑过来,他飞起一脚想要踢渠庆的:“你他娘的没死啊——”但由于看见渠庆和雍锦柔的手,这一脚便踢空了。

    毛一山也跑了过来,一脚将卓永青踢得滚了出去:“你他娘的骗老子啊,哈哈——”

    卓永青抹着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兄弟重逢,原本是要抱在一起甚至扭打一阵的,但这时候才都注意到了渠庆与雍锦柔握在空中的手……

    夕阳之中,众人的目光,顿时都灵活起来。雍锦柔流着眼泪,渠庆原本稍稍有些脸红,但随即,握在空中的手便决定干脆不放开了。

    ……

    “……两个人啊,终于决定要成亲了。”

    六月十五,终于在成都见到宁毅的李师师,与他说起了这件有趣的事。

    这是在华夏军最近经历的无数悲剧中,她唯一知道的,变成了喜剧的一个故事……

第九六九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三)

    六月十三的下午,成都大东市新泉客栈,于和中坐在三楼临街的雅间之中,看着对面着青衫的中年人为他倒好了茶水,连忙站了起来将茶杯接过:“有劳严先生。”

    “坐。于先生来此数日,休息得可好?”

    倒茶的青衫中年样貌端方、笑容和煦,身上有着让人心折的儒生气度。这人名叫严道纶,乃是洞庭一带颇有名望的乡绅领袖,这些年在刘光世帐下专为其出谋划策,甚得那位“文帅”信任,月前便是他召了在石首任刀笔吏的于和中入幕,随后着其来到西南的。

    西南华夏军击败女真之后对外宣布广开门户,被称作“文帅”的刘光世刘将军反应最为迅速,文武代表各派了一队人,当即便往成都来了。内里的说法颇为大气:“那位宁立恒治军有一套,看看总是无妨嘛。”

    过去武朝仍讲究道统时,由于宁毅杀周喆的血仇,双方势力间纵有无数暗线交易,明面上的来往却是无人敢出头。如今自然没有那么讲究,刘光世首开先河,被一部分人认为是“大气”、“睿智”,这位刘将军以往便是各路武将中朋友最多,关系最广的,女真人撤走后,他与戴梦微便成为了距离华夏军最近的大势力。

    此时的戴梦微已经挑明了与华夏军不共戴天的态度,刘光世身段柔软,却算得上是“识时务”的必要之举,有了他的表态,即便到了六月间,天下势力除戴梦微外也没有谁真站出来谴责过他。毕竟华夏军才击败女真人,又声言愿意开门做生意,只要不是愣头青,这时候都没必要跑去出头:谁知道未来要不要买他点东西呢?

    于和中并不在明面上的出使团队里,他自得了命令后,随着行商的队伍过来,出发时严道纶与他说的任务是暗中搜集有关华夏军的真实情报,但过来之后,则大概猜到,情况不会那么简单。

    他大概能推测出一个可能性来,但过来的时日尚短,在客栈中居住的几日接触到的文人尚难推心置腹,一时间打听不到足够情报。他也曾在别人提起各种小道消息时主动谈论过有关那位宁先生身边女人的事情,没能听到预期中的名字。

    到今日严道纶联系上他,在这客栈当中单独相见,于和中才心中打鼓,隐约感到某个讯息就要出现。

    “……许久以前便曾听人说起,石首的于先生早年在汴梁便是风流人物,甚至与当初名动天下的师师大家关系匪浅。这些年来,天下板荡,不知于先生与师师大家可还保持着联系啊?”

    果然,大略地寒暄几句,询问过于和中对华夏军的些许看法后,对面的严道纶便提起了这件事情。纵然心中有些准备,但乍然听到李师师的名字,于和中心里还是陡然一震。

    是了……

    随后倒是保持着淡然摇了摇头。

    “近些年来,已不太愿意与人提起此事。只是严先生问起,不敢隐瞒。于某祖居江宁,儿时与李姑娘曾有过些青梅竹马的交往,后来随父辈进京,入户部补了个缺,她在矾楼名声鹊起,再会之时,有过些……朋友间的往来。倒不是说于某文采风流,上得了当年矾楼花魁的台面。惭愧……”

    他如此表述,自承才能不够,只是有些私下里的关系。对面的严道纶反倒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哦、哦、那……后来呢?”

    “呵,说来也是好笑,后来这位宁先生弑君造反,将师师从京城掳走,我与几位好友或多或少地受了牵连。虽不曾连坐,但户部待不下去了,于某动了些关系,离了京师避祸,倒也因此躲开了靖平年间的那场浩劫。此后数年辗转,方才在石首定居下来,便是严先生见到的这副模样了。”

    严道纶笑着叹了口气:“这些年来战乱反复,无数人颠沛流离啊,如于先生这般有过户部经验、见过世面的大才,蒙尘者众,但此次入了大帅帐下,往后必受重用……不过,话说回来,听说于兄当年与华夏军这位宁先生,也是见过的了?”

    “宁立恒早年亦居江宁,与我等所在院落相隔不远,说起来严先生或许不信,他幼时愚钝,是个头脑木讷的书呆,家境也不甚好,后来才入赘了苏家为婿。但后来不知为何开了窍,那年我与师师等人回到江宁,与他重逢时他已有了数篇诗作,博了江宁第一才子的美名,只是因其入赘的身份,旁人总免不了小觑于他……我等这番重逢,后来他辅佐右相入京,才又在汴梁有过多次聚会……”

    说起“我曾经与宁立恒谈笑风生”这件事,于和中神色平静,严道纶不时点头,间中问:“后来宁先生举起反旗,建这黑旗军,于先生难道不曾起过共襄盛举的心思吗?”

    “严先生这便看低于某了,于某如今虽是一小吏,但早年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于道统大义,无时或忘。”

    “是严某孟浪。”

    “而且……说起宁立恒,严先生不曾与其打过交道,可能不太清楚。他早年家贫,不得已而入赘,后来挣下了名气,但想法颇为偏激,为人也稍显孤傲。师师……她是矾楼第一人,与各方名流往来,见惯了名利,反倒将旧情看得很重,往往召集我等过去,她是想与旧识好友聚会一番,但宁立恒与我等往来,却不算多。有时候……他也说过一些想法,但我等,不太认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然,话虽如此,交情还是有一些的,若严先生希望于某再去见见宁立恒,当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往后必有倚重于先生之处,但在眼下,于先生与师师大家……”

    “宁毅弑君,远走小苍河,师师被他掳了过去,说起来,当时以为她会入了宁家家门,但后来听说两人闹翻了,师师远走大理——这消息我是听人确定了的,但再后来……不曾刻意打听,似乎师师又重返了华夏军,数年间一直在外奔走,具体的情况便不清楚了,毕竟十余年不曾相见了。”于和中笑了笑,怅然一叹,“这次来到成都,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

    严道纶提起小茶壶为于和中添了茶,过得片刻,方才笑道:“有机会的,其实今日与于兄相见,原也是为的此事。”

    “哦,严兄知道师师的近况?”

    “师师姑娘至今未婚。”严道纶望着他笑,“如今她与那宁立恒的关系,倒是说不清楚,她早些年确实曾为华夏军到处奔走,如今在这军中也颇有影响力。单说去年吧,华夏军与女真西路军开战,成都平原内部不平,是宁家的那位六夫人、霸刀的那位女元帅领军清理后方,当时师师姑娘配合她处理外交事务,一文一武,黑脸白脸,配合得极好。”

    严道纶喝了口茶:“李景深、聂绍堂、于长清……这些在川四路都算得上是根基深厚的大员,得了师师姑娘的居中斡旋,才在这次的大战之中,免了一场祸端。这次华夏军论功行赏,要开那个什么代表会议,好几位都是入了代表名单的人,今日师师姑娘入城,聂绍堂便立刻跑去拜见了……”

    严道纶说到这里,于和中手中的茶杯便是一颤,按捺不住道:“师师她……在成都?”

    “听说是今天早上入的城,咱们的一位朋友与聂绍堂有旧,才得了这份消息,这次的好几位代表都说承师师姑娘的这份情,也就是与师师姑娘绑在一块了。其实于先生啊,或许你尚不清楚,但你的这位青梅竹马,如今在华夏军中,也已经是一座了不得的山头了啊。”

    “……”于和中沉默片刻,随后道,“她当年在京城便长袖善舞,与人交往间极有分寸,如今在华夏军中负责这一块,也算是人尽其用。而且……旁人说承她这份情,或许打的还是宁毅的主意吧,外界早就说师师乃是宁毅的禁脔,虽然如今未有名分,但盯住这等说法靠过来的投机之人,恐怕不会少。”

    “于兄睿智,一言道破其中玄机。哈哈,其实官场奥妙、人情往来之诀窍,我看于兄往日便明白得很,只是不屑多行手段罢了,为这等清节风骨,严某这里要以茶代酒,敬于兄一杯。”严道纶大小举杯,趁机将于和中夸赞一番,放下茶杯后,方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从去年到如今,当中又有了不少枝节,也不知他们此番下注,到底算是聪明还是蠢呢。”

    于和中皱起眉头:“严兄此言何指?”

    严道纶道:“华夏军战力卓绝,说起打仗,无论前线、还是后勤,又或者是师师姑娘去年负责出使游说,都算得上是极其重要的、关键的差事。师师姑娘出使各方,这各方势力也承了她的人情,往后若有什么事情、要求,第一个联络的自然也就是师师姑娘这边。然而今年四月底——也就是宁毅领兵北上、秦绍谦击败宗翰的那段时间,华夏军后方,关于师师姑娘忽然有了一轮新的职务调配。”

    严道纶看着于和中,身体前屈,压低了声音:“他们将师师姑娘从出使事务上调了回来,让她到后方写剧本、搞什么文化宣传去了。这两项工作,孰高孰低,不言而喻啊。”

    于和中想了想:“或许……西南大战已定,对外的出使、游说,不再需要她一个女人来居中斡旋了吧。毕竟击败女真人之后,华夏军在川四路态度再强硬,恐怕也无人敢出面硬顶了。”

    “这自然也是一种说法,但不论如何,既然一开始的出使是师师姑娘在做,留下她在熟悉的位置上也能避免许多问题啊。即便退一万步,缩在后方写剧本,算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下三滥的事情,有必要将师师姑娘从如此重要的位置上突然拉回来吗,所以啊,外人有不少的猜测。”

    他笑着给自己斟茶:“其一呢?他们猜或许是师师姑娘想要进宁家门,这里还差点有了自己的山头,宁家的其余几位夫人很忌惮,于是趁着宁毅外出,将她从外交事务上弄了下来,若是这个可能,她如今的处境,就很是让人担心了……当然,也有可能,师师姑娘早就已经是宁家当中的一员了,人手太少的时候让她抛头露面那是不得已,空出手来之后,宁先生的人,整天跟这里那里有关系不体面,所以将人拉回来……”

    严道纶慢条斯理,侃侃而谈,于和中听他说完宁家后宫争斗的那段,心中莫名的已经有些着急起来,忍不住道:“不知严先生今日召于某,具体的意思是……”

    严道纶顿了顿,望他一眼,双手交握:“许多事情,眼下不必隐瞒于兄,华夏军十年卧薪尝胆,乍逢大胜,天下人对这边的事情,都有些好奇。好奇而已,并无恶意,刘将军令严某挑选人来成都,也是为了仔仔细细地看清楚,如今的华夏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个什么成色。打不打的是将来的事,如今的目的,就是看。严某挑选于兄过来,如今为的,也就是于兄与师师大家、甚至是往日与宁先生的那一份交情。”

    他伸手过去,拍了拍于和中的手背,随后笑道:“掏心掏肺。也请于兄,不要介怀。”

    于和中大感受用,拱手道:“小弟明白。”

    “今日时间已经有些晚了,师师姑娘上午入城,听说便住在摩诃池那边的迎宾馆,明日你我一道过去,拜会一下于兄这位青梅竹马,严某想借于兄的面子,认识一下师师大家,而后严某告辞,于兄与师师姑娘随意叙旧,不必有什么目的。只是对于华夏军到底有何优点、如何处事这些问题,往后大帅会有需要仰仗于兄的地方……就这些。”

    严道纶笑望着于和中,于和中心下大定,华夏军自称的广开门户,他过来寻找旧友,又不用做什么直接与华夏军为敌的事情,那是一点危险都不会有的。而且如今有了师师这层关系,回到石首那边后,必然会受到刘将军的尊敬和重用,当下肃容道:“但凭严兄吩咐。”

    严道纶大笑起身:“还是那句,不用紧张,也用不着刻意,明日过去,于兄大可说你我是往日同僚,结伴而来,严某见师师大家一面,便行离开,不会打扰你们……有了此层关系,于兄在刘帅手下晋身,必然顺风顺水,往后你我同殿为臣,严某还要于兄多多照顾啊。”

    于和中便又说了不少感谢对方提携的话。

    他并非是官场的愣头青了,当年在汴梁,他与陈思丰等人常与师师往来,结识不少关系,心中犹有一番野望、热情。宁毅弑君之后,他日日惶恐不安,赶快从京城离开,因此避开靖平之祸,但从此以后,心中的锐气也失了。十余年的蝇营狗苟,在这天下动荡的时刻,也见过无数人的白眼和蔑视,他往日里没有机会,而今这机会总算是掉在眼前了,令他脑海之中一阵火热沸腾。

    他并不考虑投奔华夏军的可能,其中一个原因是他的家人孩子都在刘光世的势力当中,但最主要还是因为这支军队在外界的凶名他是听说过的,而今也看不清这支势力的形状——但可能肯定必然与外界不同。他快四十岁了,即便有师师的照顾,可能也很难在华夏军中出头,而刘光世刘将军那边的规则他却是非常清楚的。

    刘将军那边朋友多、最讲究私下里的各种关系经营。他往日里没有关系上不去,到得如今籍着华夏军的背景,他却可以肯定自己将来能够顺风顺水。毕竟刘将军不像戴梦微,刘将军身段柔软、眼界开通,华夏军强大,他可以虚与委蛇、首先接纳,一旦自己打通了师师这层关节,往后作为两边纽带,能在刘将军那边负责华夏军这头的物资购买也说不定,这是他能够抓住的,最光明的前途。

    他脑中想着这些,告辞了严道纶,从碰面的这处客栈离开。此时还是下午,成都的街道上落下满满的阳光,他心中也有满满的阳光,只觉得成都街头的游人如织,与当年的汴梁风貌也有些类似了。

    随即又想到师师姑娘,这么些年不曾见面,她怎么样了呢?自己都快老了,她还有当年那般的气质与美貌吗?大概是不会有了……但无论如何,自己仍旧将她当做儿时好友。她与那宁毅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当年宁毅是有些本事,他能看出师师是有些喜欢他的,可是两人之间这么多年没有结果,会不会……其实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呢……

    自己早已有了妻儿,因此当年虽然往来不断,但于和中总是能明白,他们这一生是有缘无份、不可能在一起的。但如今大家韶华已逝,以师师当年的性情,最讲究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会不会……她会需要一份温暖呢……

    这天晚上他在客栈床上辗转不宁,脑中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几乎到得天明才稍稍眯了片刻。吃过早餐后做了一番打扮,这才出去与严道纶在约定的地方碰面,只见严道纶一身其貌不扬的灰衣,容貌规规矩矩极其平凡,显然是打定了注意以他为首。

    两人一路朝着城内摩诃池方向过去。这摩诃池乃是成都城内一处人工湖泊,从唐朝开始便是城内有名的游玩之所,商业发达、富户聚集。华夏军来后,有大量富户迁出,宁毅授意竹记将摩诃池西面街道收购了一整条,这次开大会,这边整条街更名成了迎宾路,内里诸多住所院落都作为迎宾馆使用,外头则安排华夏军军人驻守,对外人而言,气氛委实森然。

    这一次华夏军卧薪尝胆十年,击溃了女真西路军,而后召开的大会不需要对外界过多交代,因此没有政治协商的步骤。第一轮代表是内部选举出来的,或者就是军队内部人员,或者是从军队中退下来的事务性官员,如在李师师等人的斡旋下帮了华夏军之后得了名额的只是少数了。

    十年铁血,此时不仅是外头站岗的军人身上带着杀气,居住于此、进进出出的代表们纵然互相说笑看来和善,绝大多数也是手上沾了无数敌人性命而后幸存的老兵。于和中之前浮想联翩,到得这迎宾路口,才陡然感受到那股可怕的氛围。过去强做镇定地与卫戍士兵说了话,心中忐忑不已。

    好在不久之后便有女兵从里头出来,招呼于、严二人往里面进去了。师师与一众代表居住的是一处极大的院落,外间会客室里等待的人不少,看起来都各有来头、身份不低。那女兵道:“师师姑娘正在会客,说待会就来,叮嘱我让两位一定在这里等一等。”说着又热心地奉上茶水,强调了“你们可别走了啊”。

    这供人等待的会客室里估计还有其它人也是来拜会师师的,眼见两人过来,竟能插队,有人便将审视的目光投了过来。

    外头的人影来来往往,过得不久,便见一名身着轻便白色素花衣裤、脚穿白花布鞋的女子从里头出来了,这是极其随意的居家搭配,看起来便显得亲切。来的正是李师师,纵然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是温暖迷人的气质,见到于和中,眼睛眯起来,随后便露出了令人无比缱绻、怀念的笑容。

    “——于和中!”

    她偏着头,毫不在意旁人眼光地向他打着招呼,几乎在那一瞬间,于和中的眼眶便热起来了……

第九七〇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四)

    青石铺就的道路穿过雅致的院落,盛夏的阳光从树隙之间投下金黄的斑驳,温暖而和煦的风带着细微的人声与脚步传来。清爽的夏天,俨如记忆深处最温馨的某段记忆中的时节,跟着白衣的女子一路朝里间院落行去时,于和中的心里恍然间升起了这样的感受。

    已逝的青春、曾经的汴梁、逐渐凝固的人生中的可能……脑海中闪过这些念头时,他也正在师师的询问下介绍着身边随行人物的身份:这些年来受到了关照的同僚严道纶,此次一路来到成都,他来见过往好友,严担心他白跑一趟,于是结伴而来。

    严道纶顺着话语做了礼貌的自我介绍,师师偏头听着,温柔地一笑,几句惯例的寒暄,三人转入旁边的院落。这是三面都是房间的小院,庭院面朝摩诃池,有假山、树木、亭台、桌椅,每处房间似乎皆有住人,不起眼的角落里有卫兵执勤。

    “……这一边原本是米商贺朗的别业,华夏军进城之后,上头就寻找日后开会招待之所,贺朗打算将这处别业捐出来,但摩诃池附近寸土寸金,我们不敢认这个捐。后来按照市价,打了个八折,三万两千贯,将这处院子拿下了,算是占了些便宜。我住左边这两间,不过今日风和日丽,咱们到外头喝茶……”

    师师笑着为两人介绍这院子的来历,她年纪已不再青稚,但样貌并未变老,反倒那笑容随着阅历的增长愈发怡人。于和中看着那笑,只是下意识地回答:“立恒在经商上向来厉害,想来是不缺钱的。”

    师师笑着摇头:“其实钱缺得厉害,三万两千贯大概只有一万贯付了现,其它的折了琉璃作坊里的份子,七拼八凑的才交付清楚。”

    “华夏军的琉璃作坊,往后可就值钱了。”严道纶插了一句,“华夏军大气啊,贺朗是占了大便宜了。”

    师师的嘴角勾起月牙儿来:“宁先生做生意,向来不吃独食,大家都愿意入场,生意才能做得大。严先生,您与和中先坐,我去唤人倒茶。”

    他们在湖边林荫晃动的木桌前停下,师师这样说起时,严道纶才连忙摇了摇手:“不用不用,严某今日只是恰好顺路,因此陪着于兄过来,既然两位兄妹久别重逢,我那边尚有事情要处理,不麻烦师师姑娘……其实对师师大家的名声耳闻已久,今日能得一见。荣幸……心愿已足,哈哈哈哈……”

    他果不食言,打了招呼便要离开,师师那边却也竖起手来:“不行不行,严先生既然是于兄好友,今日到了,怎么也得喝杯茶再走,否则外人要说我这个做妹妹的不懂礼数了……”

    她竖着左手,笑得亲切温和,待到严道纶再想拒绝,才偏头笑道:“……我坚持。”这笑容亲切之中透出了一丝认真来,严道纶微微一愣,才终于笑着指了指那桌椅:“那我……喝一杯?就一杯……实在是不想麻烦师师姑娘……”

    “没事的没事的,坐嘛。”一旁的于和中大感满足,也出声挽留。师师过去招呼院子里的女兵准备茶点时,严道纶环顾四周,与于和中说道:“想不到以师师姑娘如今的身份,这院子竟也只用了两间。”

    于和中蹙眉点头:“是啊,她在矾楼时,都有一整个小院的。如今……或许华夏军都这样吧……”

    随**谈两句,自然无法确定,随后严道纶欣赏湖景,将话语引到这边的景色上来,师师回来时,两人也对着这附近景色夸赞了一番。此后女兵端来茶点,师师询问着严道纶:“严先生来成都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不耽搁吧?若是有什么要紧事,我可以让小玲送先生一道去,她对这里熟。”

    严道纶笑道:“没有没有,都是寻常事务。”他并未说得太多,之后也都是寻常的寒暄,一杯茶喝完,便即起身告辞。于和中倒也早不是什么愣头青了,见了师师之后进退失据,顺口留下严道纶后,又担心他有些什么目的,或是为了监视自己,顺水推舟一直作陪,此时心下才大定下来。

    他与师师起身送了对方几步,随后让女兵小玲带了严道纶从宅子里出去。对于严道纶过来真的只打了个照面的行为虽有些疑惑,但眼下便不再多想了。

    他偏过头去,师师正看着他,随后灿烂地笑起来。

    已然送走了严道纶,久别重逢的两人在湖边的小桌前相对而坐。这次的分别毕竟是太久了,于和中其实多少有些拘束,但师师亲切而自然,拿起一块糕点吃着,开始兴致盎然地询问起于和中这些年的经历来,也问了他家中妻子、孩子的情况。于和中与她聊了一阵,心中大感舒畅——这几乎是他十余年来第一次这般舒畅的交谈。随后对于这十余年来遭遇到的不少趣事、难事,也都加入了话题当中,师师说起自己的状况时,于和中对她、对华夏军也能够相对随意地调侃几句了。有时候纵是不开心的回忆,在眼下重逢的气氛里,两人在这湖边的阳光碎屑间也能笑得极为开心。

    师师本就念旧,这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与十余年前的汴梁如出一辙,那时候他也好、陈思丰也好,在师师面前都能够肆无忌惮地表述自己的心情,师师也从来不会觉得这些儿时好友的心思有什么不妥。

    他们说得一阵,于和中想起之前严道纶提起的“她只占了两间房”的说法,又想起昨天严道纶透露出来的华夏军内部权力斗争的情况,犹豫片刻后,才谨慎开口:“其实……我这些年虽在外头,但也听说过一些……华夏军的情况……”

    “嗯?什么情况?”师师笑问。

    “我是听人说起,你在华夏军中,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啦。”

    “哪有什么大人物。”于和中语带调侃,师师摇头失笑,“其实呢,华夏军创立这么多年,天下读书人几乎人人喊打,立恒虽然培养了不少干部,但是真正好的文化官员不多。我以前念过书,能写会算,立恒便让我做这做那的,算是抓了壮丁了……其实这类官员眼下也缺,缺口还很大呢。”

    她说到这里,目光望着于和中,于和中与她对望片刻,眨了眨眼睛:“你是说……其实……那个……”

    “不着急,于兄你还不清楚华夏军的样子,反正要呆在成都一段时间,多想想。”师师笑着将糕点往他推过去,“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大头头,没办法让你当什么大官的。”

    “家里人都还在石首呢,他们都在那边住了几年了,好不容易才定下来,大家不是都说,几年内不会再打仗了……”于和中絮絮叨叨。

    师师点头:“知道知道,而且这两年打仗的可能确实不大。嗯,你之前说听到华夏军的情况,还听说了什么?”

    “就是你的事情啊,说你在军中负责外交出使,威风八面……”

    “嗯嗯,是这么说的吗?”

    “当然是啊,然后还有许多人因为你的原因得了庇护,像是李景深、聂绍堂、于长清……这些人以前在川四路都有权有势,如今都会来拜会你,还有谁对外面说了话,以后都会支持你。了不得了李大人。你看北方有个女相,南边有个你……”

    师师一边吃糕点一边笑着:“那就是瞎说了,楼相很厉害的,我望之莫及,华夏军这边,不说立恒家里的几位夫人,就算是竹记的几位女掌柜,那都是一等一的厉害人物,我比不上……然后呢?还有什么有意思的?”

    于和中犹豫了一下:“说你……原本可以成一番大事的,结果四月里不知道为什么,被拉回去写本子了,那些……小故事啊,青楼楚馆里说书用的本子啊……然后就有人猜测,你是不是……反正是得罪人了,突然让你来做这个……师师,你跟立恒之间……”

    他吞吞吐吐,随后道:“你要是觉得我多嘴,你就不用说。”

    “那我就不说了。”师师口中冒出这么一句,靠在桌子上,捂着嘴笑,她以往待人和煦之时便有古灵精怪的一面,此时倒也并不引人反感,于和中道:“那就算……”只听得师师又说起来:“你们真是爱胡思乱想……”

    “我也是听别人提起的,不是有些担心你嘛。”

    “我没事的,虽然……还没把自己嫁出去。”

    “那他们怎么把你从那么重要的事情上调回来……”

    “当然是有正经的原因啊。”师师道,“和中你在成都还要呆这么久,你就慢慢看,什么时候看懂了,我把你拉进华夏军里来……和平虽然会持续几年,但将来总是要打起来的。”

    她说到这里,面上才露出认真的表情,但片刻之后,又将话题引到轻松的方向去了。

    阳光依然和煦、暖风从湖面上吹拂过来,两人聊得开心,于和中问及华夏军内部的问题,师师不时的也会以调侃或是八卦的姿态回答一些,对她与宁毅之间的关系,虽然不曾正面回答,但说话之中也侧面证实了一些猜测,十余年来,她与宁毅时远时近,但总之没能顺利走到一起去。

    聊到正午时分,师师让女兵小玲从厨房叫来几样饭菜,便在这边院子里用了午膳,之后似乎有人过来拜访,她才送了于和中出去,并且约好之后再见。

    穿过成都的街头,于和中只觉得迎宾路的那些华夏军老兵都不再显得恐怖了,俨然与他们成了“自己人”,不过转念想想,华夏军中极深的水他终究没能见到底,师师的话语中到底藏着多少的意思呢?她到底是被打入冷宫,还是遭遇了其它的事情?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才聊了一次,没能说得清楚的缘故。只要多见几次,许许多多的状况,师师或许便不会再含糊其辞——就算含糊其辞,他相信自己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对于师师提起的加入华夏军的可能,他眼下倒并不热衷。这天下午与严道纶在约定的地点再度碰头,他跟对方透露了师师说起的华夏军中的不少内幕,严道纶都为之眼前发亮,不时赞叹、点头。其实不少的情况他们自然有所了解,但师师这边透出的消息,自然更成体系,有更多他们在外界打听不到的关键点。

    于和中也因此感到满意,加入他还完全不了解的华夏军,托庇于师师,他的能力能否在华夏军中脱颖而出呢?这中间的可能性其实是不大的。但是只要有师师这条线在,他在刘光世刘将军那边必然受到重视,他知道该如何待价而沽,经营好这一轮关系。

    休战可能只有几年时间,但只要利用好这几年时间,攒下一批家财、物资,结下一批关系,即便将来华夏军入主中原,他有师师帮忙说话,也随时能够在华夏军面前洗白、反正。到时候他有了家产、地位,他或许才能在师师的面前,真正平等地与对方交谈。

    而在另一方面,如果之后严道纶或是刘光世将军真的看重自己与师师、与宁毅的这份关系,要以此为契机展开联系、往来交易,自己便非常有可能被对方留在成都作为沟通的使者和渠道,那时候自己或许可以每日以对等的身份见到师师。

    这些事情他想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整个轮廓变得愈发清晰起来,此后在床上辗转,又是无眠的一夜。

    至于师师那边,送走于和中后她见了几个人,随后开始整理第二日开会时要用的会议稿子。

    文娱宣传工作在华夏军中是重中之重——一开始即便师师等人也并不理解,也是十余年的磨合后,才大概明白了这一轮廓。

    宁毅在这方面的想法也相对极端,文言文要改成白话文、戏剧要进行通俗化改良。不少在师师看来颇为优秀的戏剧都被他认为是文绉绉的唱腔太多、拖泥带水不好看,明明优美的词句会被他认为是门槛太高,也不知他是如何写出那些宏伟的诗词的。

    有一段时间宁毅甚至跟她讨论过汉字的简化这一想法,例如将繁琐的正体“壹”去掉,统一变成俗体(注:古代没有繁体简体的说法,但部分字有简化书写方式,正规写法称正体,简化写法称俗体)“一”,有些眼下没有俗体写法的字,只要超过十划的都被他认为应该精简。对于这项工程,后来是宁毅考虑到势力范围尚不大,推广有难度才暂时作罢。

    到得此时,白话文推广、戏剧的通俗化改良在华夏军的文化系统当中已经有了许多的成果,但由于宁毅一味的要求通俗,他们编排出来的戏剧在精英文人眼中或许更显得“下三滥”也说不定。

    不过,随着西南大战的停歇,文化工作被宁毅认为是善后工作的重点,例如幸存下来的士兵需要家庭,没有了丈夫的寡妇需要另一半,华夏军固然可以组织联谊,但与此同时,编排一出温馨感人的爱情故事或许能让这个过程更加顺理成章;华夏军中的军人作战勇猛,但不见得人品出众适合成家,尤其当兵的或多或少都有暴力倾向,因此宁毅早早的就在要求文化战线方面通过戏剧塑造出一两个人人唾弃的家暴典型,如此一来,军法处等各方面的工作都能好做许多。

    而这一次成都方面态度开放地迎接八方来客,甚至允许外来儒生在报纸上批评华夏军、展开争论,对于华夏军的压力其实是不小的。那么与此同时,在推出宣扬战斗英雄的戏剧、话剧、说书稿中,对武朝的问题、十余年来的丑态加以强调,激起人们唾弃武朝的情绪,那么儒生们不管如何抨击华夏军,他们只要表明立场,在底层人民当中都会人人喊打——毕竟这十多年的苦,无数人都是亲身经历的。

    对于在文化方针中主要要求“好看”,这种过分功利化的原则性问题,师师以及华夏军中几位造诣相对深厚的工作人员早年都曾或多或少地向宁毅提过些意见。尤其是宁毅随口就能吟出好诗词,却热衷于这样的歪门邪道的情况,一度让人颇为迷惘。但无论如何,在目前的华夏军当中,这一方针的效果良好,毕竟文人基数不大,而军中的士兵、军属中的妇女、孩子还真是只吃这通俗的一套。

    第二天六月十五的会议,讨论的便是对之前工作的总结,与接下来成都有可能出现的舆论趋势的推测,以及考虑应对的方法、需要提前准备的措施。而对于师师来说,自二月里分别后,这会是她与宁毅再见的第一面。

    宁毅回到成都是初九,她进城是十三——尽管心中非常想念,但她并未在昨天的第一时间便去打扰对方,几个月不在中枢,师师也知道,他一旦回来,必定也会是连续不断的文山会海。

    下午准备好了会议的稿件,到得晚上去迎宾馆食堂吃饭,她才找到了情报部的官员:“有个人帮忙查一查,名字叫严道纶,不知道是不是化名,四十出头,方脸圆下巴,左边耳角有颗痣,口音是……”

    ……

    六月十五的凌晨,成都下起大雨,兼有电闪雷鸣,宁毅起床时天还未亮,他坐在窗前看了一阵这雷雨。

    闪电划过时外头的森森巨木都在风雨中舞动,闪电之外一片混沌的黑暗,宏伟的城池淹没在更宏伟的天地间。

    ……

    清晨起来时,大雨也还在下,如帘的雨幕降在巨大的湖面上,师师用过早膳,回来换上黑色的文职军装,头发束成方便的马尾,临出门时,竹记负责文宣的女掌柜陈晓霞冲她招了招手:“开会啊。”

    师师点头:“是啊。”

    ……

    辰时将尽的时候,师师等一众文职军人进入距离迎宾馆大概两里外的明德堂会场。

    宁毅进来时,她正侧着头与一旁的同伴说话,神色专注谈论着什么,随后才望向宁毅,嘴唇微微一抿,面上露出平静的笑容。

第九七一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五)

    文宣方面的会议在雨幕之中开了一个上午,前一半的时间是雍锦年、陈晓霞、师师等几名主要负责人的发言,后一半的时间是宁毅在说。

    会议的分量其实非常重,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先前其实就一直有传言与端倪,这次会议当中的方向更为明确了,下头的与会者不停地埋头笔记。

    长久以来,华夏军的轮廓,一直由几个巨大的体系组成。

    这些体系形成的因果,若往前追溯,要一直推回到弑君之初。

    宁毅弑君造反后,以青木寨的练兵、武瑞营的策反,糅合成华夏军最初的框架,军政体系在小苍河初步成型。而在这个体系之外,与之进行辅助、配合的,在当年又有两套早已成立的系统:

    一是宁毅籍着密侦司、右相府的力量,逐渐催熟的商业体系“竹记”。这个体系从造反之初就已经包括了谍报、宣传、外交、文娱等各方面的力量,虽然看起来不过是一些酒楼茶肆大篷车的结合,但内里的运作规则,在当年的赈灾事件之中,就已经打磨成熟。

    二是一直由苏檀儿管理,以布行为基础做起来的苏氏——虽然一开始的苏家不过在江宁有个小位置,但宁毅进京之后,这个系统有过一次的发展,宁毅有关实业的各种安排,最初是放在苏氏的框架里进行的。这中间包括与王家合作的造纸,包括望远镜、热气球的制造,也包括了突火枪、火炮改良等一系列的军工雏形。

    第三个体系,则是一直留守苗疆的霸刀体系,虽说两者相互交流相互学习,华夏军在小苍河大战后的南下,一开始也是霸刀这支军队为其在凉山打的前站,但这支军队一直都没有进行过相对彻底的华夏军军制改革,它一直保留在西瓜、陈凡等人的手上,倒也不是不愿意该,而是真的腾不出手来对它做出一轮更长远的现代化革新。

    在这三个体系当中,华夏军的谍报、宣传、外交、文娱、军工等体系,虽说也都有个基本框架,但其中的体系往往是跟竹记、苏氏大量重叠的。

    过去十余年,华夏军一直处于相对紧张的环境当中,小苍河转移后,宁毅又在军中做了一场“去宁毅化”的抗风险演习,在这些过程里,将整个体系彻底糅合一遍的余裕一直没有。当然,由于过去华夏军辖下军民一直没过百万,竹记、苏氏与华夏军直属体系间的配合与运作也始终良好。

    但待到吞下成都平原、击溃女真西路军后,治下人数陡然膨胀,未来还可能要迎接更大的挑战,将这些东西全都揉入名为“华夏”的高度统一的体系里,就成为了必须要做的事情。

    大战过后迫在眉睫的工作是善后,在善后的过程里,内部将要进行大调整的端倪就已经在传出风声。当然,眼下华夏军的地盘陡然扩大,各种位置都缺人,就算进行大调整,对于原本就在华夏军中做习惯了的人们来说都只会是论功行赏,大伙儿对此也只是精神振奋,倒极少有人害怕或是恐惧的。

    “……对于未来,未来它暂时很光明,我们的地方扩大了,要管理和服务的人多了,你们将来都有可能被派到重要的位子上去……但你们别忘了,十年时间,我们才仅仅打败了女真人一次——只是区区的第一次。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接下来我们的工作是一边应对外面的敌人、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一边总结我们之前的经验,那些吃苦的、讲纪律的、优秀的经验,要做得更好。我会狠狠地,打击这些安乐。”

    雨幕之中,宁毅发言到最后,严肃地黑着他的脸,目光极不友善。虽然有的人已经听说过是几日以来的常态,但到了现场还是让人有些心惊胆战的。

    “……不要犯规,不要膨胀,不要耽于逸乐。我们之前说,随时随地都要这样,但今天关起门来,我得提醒你们,接下来我的心会格外硬,你们这些当着头头、有可能当头头的,一旦行差踏错,我加码处理你们!这可能不太讲道理,但你们平时最会跟人讲道理,你们应该都知道,大胜之后的这口气,最关键。新组建的纪检会死盯你们,我这边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处理几个人……我希望任何一位同志都不要撞上来……”

    这场会议开完,已经接近午餐时间,由于外头大雨,饭堂就安排在隔壁的院子。宁毅保持着黑脸并没有参与饭局,而是召来雍锦年、师师等人一旁的房间里开了个午餐会,也是在讨论随之而来的调整工作,这一次倒是有了点笑脸:“我不出去跟他们吃饭了,吓一吓他们。”

    午餐会完后,宁毅离开这边,过得一阵,才有人来叫李师师。她从明德堂这边往侧门走,潇潇的雨幕之中是一排长房,前方有小树林、空地,空地上一抹亭台,正对着雨幕之中犹如汪洋的摩诃池,树林遮去了窥探的视野,湖面上两艘小船载浮载沉,估计是保卫的人员。她沿着屋檐前行,旁边这排长房当中陈列着的是各种书籍、古玩等物。最中间的一个房间收拾成了办公的书房,房间里亮了灯,宁毅正在伏案批文。

    师师进去,坐在侧面待客的椅子上,茶几上已经斟了茶水、放了一盘饼干。师师坐着环顾四周,房间后方也是几个书架,架子上的书看来名贵。华夏军入成都后,虽然不曾扰民,但由于各种原因,还是接收了不少这样的地方。

    坐了一会儿之后,在那边批好一份公文的宁毅才开口:“明德堂适合开会,所以我叫人把这边暂时收出来了,有些会适合的就在这边开,我也不必两头跑。”他望向师师,笑道,“茶是给你倒的,不用客气。”

    师师扭头看看四周,笑道:“周围都没人了。”

    “去望远桥之前,才说过的那些……”宁毅笑着顿了顿,“……不太敢留人。”

    师师并拢双腿,将双手按在了腿上,静静地望着宁毅没有说话,宁毅也看了她片刻,放下手中的笔。

    “师师姑娘……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我们自小就认识。”

    “那个不算的,以前的事情我都忘了。”宁毅抬头回忆,“不过,从后来江宁重逢算起,也快二十年了……”

    “景翰九年春天。”师师道,“到今年,十九年了。”

    “是啊,十九年了,发生了很多事情……”宁毅道,“去望远桥之前的那次谈话,我后来仔仔细细地想了,主要是去汉中的路上,胜利了,不知不觉想了很多……十多年前在汴梁时候的各种事情,你帮忙赈灾,也帮忙过很多事情,师师你……许多事情都很认真,让人忍不住会……心生倾慕……”

    “立恒有过吗?”

    “我啊……”宁毅笑起来,话语斟酌,“……有些时候当然也有过。”

    师师看着他,目光清澈:“男人……好色慕艾之时,或者虚荣心起,想将我收入房中之时?”

    宁毅失笑,也看她:“这样的当然也是有的。”

    师师双手交叠,没有说话,宁毅收敛了笑容:“后来我杀了周喆,将你掳走,小苍河的时候,又总是吵来吵去,你辗转去大理。二十年光阴,时移势易,我们现在都在一个很复杂的位子上了,师师……我们之间确实有好感在,但是,很多事情,没有办法像故事里那么处理了……”

    他认真地斟酌着,说出这段话来,情绪和气氛或多或少的都有些压抑。作为都有了一定年纪,且身居高位的两人而言,感情的事情已经不会像一般人那样单纯,宁毅考虑的自然有许多,即便对师师而言,望远桥之前可以鼓起勇气说出那番话来,真到现实面前,也是有无数需要顾虑的东西的。

    她听着宁毅的说话,眼眶微微有些红,低下了头、闭上眼睛、弓起身子,像是颇为难受地沉默着。房间里安静了许久,宁毅交握双手,有些内疚地要开口,打算说点插科打诨的话让事情过去,却听得师师笑了出来。

    “……真是不会说话……这种时候,人都没有了,孤男寡女的……你直接做点什么不行吗……”

    她说起这话,笑中微带哭腔,在那儿抬起头来看了宁毅一眼,宁毅摊了摊手,看看周围:“也不能这么说,你看这里……只有张桌子。”

    两人都笑起来,过了一阵,师师才偏着头,直起身子,她深吸了一口气:“立恒,我就问你两个事情: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是不是觉得,我毕竟已经老了……”

    “没有的事……”宁毅道。

    “那,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想要嫁到你宁家,当个王妃什么的……”

    宁毅摇头:“那你当年倒也不用跟我吵了……”

    师师望着他,宁毅摊了摊手。过得片刻,才听得师师缓缓开口道:“我十多年前想从矾楼离开,一开始就想过要嫁你,不知道因为你算是个好夫君呢,还是因为你能力出众、做事厉害。我好几次误会过你……你在京城主持密侦司,杀过不少人,也有些穷凶极恶的想要杀你,我也不知道你是枭雄还是英雄;赈灾的时候,我误会过你,后来又觉得,你真是个难得的大英雄……”

    “……后来你杀了皇帝,我也想不通,你从好人又变成坏人……我跑到大理,当了尼姑,再过几年听到你死了,我心里难受得再也坐不住,又要出来探个究竟,那时候我看到很多事情,又慢慢认同你了,你从坏人,又变成了好人……”

    “不过好人坏人的,终究谈不上感情啊。”宁毅插了一句。

    师师没有理会他:“确实兜兜转转,一晃十多年都过去了,回头看啊,我这十多年,就顾着看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了……我或许一开始是想着,我确定了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然后再考虑是不是要嫁你,说起来可笑,我一开始,就是想找个夫婿的,像一般的、幸运的青楼女子那样,最终能找到一个归宿,若不是好的你,该是其他人才对的,可到头来,快二十年了,我的眼里竟然也只看了你一个人……”

    她嘴角清冷一笑,有些讽刺。

    “……快二十年……慢慢的、慢慢的看到的事情越来越多,不知道为什么,嫁人这件事总是显得很小,我总是顾不上来,慢慢的你好像也……过了适合说这些事情的年岁了……我有些时候想啊,确实,这样过去就算了吧。二月里突然鼓起勇气你跟说,你要说是不是一时冲动,当然也有……我犹豫这么多年,终于说出来了,这几个月,我也很庆幸那个一时冲动……”

    师师沉默片刻,拿起一块饼干,咬下一个小角,随后只将剩下的饼干在手上捏着,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立恒,我觉得自己都已经快老了,我也……好看不了两三年了,我们之间的缘分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该错过的都错过了,我也说不清到底谁的错,如果是当年,我好像又找不到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理由,当年你会娶我吗?我不知道……”

    她的眼泪掉下来:“但到得如今……立恒,我见过无数人的死了,华夏军里的、华夏军外的,有很多人年纪轻轻,带着遗憾就死了。有一天你和我或许也是要死的,我一直看了你快二十年,往后可能也是这样子下去了,我们又到了现在这个位子,我不想再顾虑些什么……我不想死的时候、真老了的时候,还有遗憾……”

    她沉默一阵,摇了摇头:“其它的我不想说了……”

    房间外仍是一片雨幕,师师看着那雨幕,她当然也有更多可以说的,但在这近二十年的情绪当中,那些现实似乎又并不重要。宁毅拿起茶杯想要喝茶,似乎杯中的茶水没了,随即放下:“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你这么凶的说话……”

    师师站起来,拿了水壶为他添茶。

    宁毅叹了口气:“这么大一个华夏军,将来高管搞成一家人,其实有点伤脑筋的,有个竹记、有个苏氏,别人已经要笑我后宫理政了。你将来预定是要管理文化宣传这块的……”

    “你倒也不用可怜我,觉得我到了今天,谁也找不了了,不想让我遗憾……倒也没那么遗憾的,都过来了,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必安慰我。”

    “谁能不喜欢李师师呢……”

    “有想在一起的……跟别人不一样的那种喜欢吗?”

    “有的。”

    “那也就够了。”

    师师将茶杯推给他,随后走到他背后,轻轻地捏他的肩膀,笑了起来:“我知道你顾虑些什么,到了今天,你要是娶我进门,有百害而无一利,我能做的事情很多,今天我也放不下了,没办法去你家绣花,其实,也只是徒然在檀儿、云竹、锦儿、刘帅她们面前惹了烦恼,倒是你,快当皇帝的人了,倒还老是想着这些事情……”

    “倒是希望你有个更理想的归宿的……”宁毅举手握住她的右手。

    “原本不是在挑吗。一见立恒误终生了。”

    师师笑起来,她最近写了不少剧本,往日也跟宁毅聊过不少,宁毅很奇怪,他的脑中总有奇奇怪怪的“爱情”想法在,常觉得对不住谁。他们的这段感情也奇奇怪怪,在立恒看来难免算不得完美。十余年前如果要说在一起,两人之间始终少了点什么,到得如今,各种的情绪、甚至是遗憾又都掺杂在了一起,韶光易逝,走到一起的理由到如今似乎才渐渐变得充分起来。

    而在她来说,又有更多的东西时在她而言显得完美的。她一生颠沛流离,尽管进了李蕴手中便受到优待,但自小便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她亲近于和中、陈思丰,何尝不是想要抓住一些“固有”的东西,寻找一个象征性的港口?她也冀求完美,否则又何必在宁毅身上反复审视了十余年?好在到最后,她确定了只能选择他,尽管有些晚了,但至少她是百分百确定的。

    无根之萍的恐惧其实常年都在陪伴着她,真正融入华夏军后才稍有缓解,到如今她终于能确定,在将来的某一天,她能够真正安心地走向归处——以某个她真正认同者的家人的身份。至于这之外的事情,倒也没有太多可以挑剔的……

    对于这些情绪,她暂时还不想跟宁毅说。她打算在将来的某一天,想让他高兴时再跟他说起来。

    为了暂时缓解一下宁毅纠结的情绪,她尝试从背后拥住他,由于之前都没有做过,她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口中说着俏皮话:“其实……十多年前在矾楼学的那些,都快忘记了……”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那些我都很擅长。”宁毅笑起来,摸了摸鼻子,显得有些遗憾,“不过今天,只有桌子……”

    ……

    由于只有桌子,而且事实上两人需要沟通的还多,因此随后两人也只是聊天。

    雨变得小了些,但是还在下,两人撑了一把伞,去到前方的小小亭台里,师师与宁毅说起了渠庆的故事,宁毅叹息着徐少元错失了爱情。之后师师又说起与于和中的相见。

    “……和中的眼界平平,与十余年前一般,成不了大事,倒也为不了大恶……与他一道而来的那位叫做严道纶,乃刘光世手下谋士,此次刘光世派人出使,暗地里由他管事,他来见我,不曾化名,意图很明显,当然我也说了,华夏军敞开门做生意,很欢迎合作。之后他应该会带着明确意图再上门……”

    他们在雨幕中的凉亭里聊了许久,宁毅终究仍有行程,只好暂做分别。第二天他们又在这里见面聊了许久,中间还做了些别的什么。待到第三次相见,才找了个不仅仅有桌子的地方。成年人的相处总是枯燥而无聊的,因此暂时就不多做描述了……

第九七二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六)

    “……手上的伤已经给你包扎好了,你不要乱动,有些吃的要忌口,比如……伤口保持干净,金疮药三日一换,如果要洗澡,不要让脏水碰到,碰到了很麻烦,可能会死……说了,不要碰伤口……”

    下午的阳光还显得有些耀眼,成都城北面主体尚未完工的大演武场附属场馆内,数百人正聚集在这里围观“天下第一比武大会”第一轮选拔。

    古往今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也决定社会面貌。虽然说起来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也有着不少令人津津乐道的大事、盛事,但从数千年前至于武朝,精英体制的本质不曾改变,人们说起一个社会如何,有着怎样的成就,主要谈论的是不到百分之五的上层人士的面貌,等而下之的底层,其实从来不存在意义。

    武朝的过往重文轻武,虽然三教九流、绿林走卒一直存在,但真要说起让他们的存在具体化了的,许多的理由还是得归于这些年来的竹记说书人——虽然他们实际上不可能覆盖整个天下,但他们说的故事经典,其他的说书人也就纷纷模仿。

    这十余年的过程之后,有关于江湖、绿林的概念,才在一部分人的心中相对具体地确立了起来,甚至于不少原本的练武人士,对自己的自觉,也不过是跟人练个防身的“把式”,待到听了说书故事之后,才大概明白天下有个“绿林”,有个“江湖”。

    这样的称呼,让他们自觉有个身份。

    在二十年前的过往,所谓御拳馆的周侗,在普通人眼中也不过是个把式打得好的拳师罢了,许多乡下武者也不会听说他的名字,只有当习武到了一定层次,才会渐渐地听说什么圣公、什么云龙九现,这才渐渐进入绿林的圈子,而这个绿林,实际上,也是概念并不清晰的挺小的一圈人。

    是竹记令得周侗人人皆知,也是宁毅通过竹记将前来刺杀自己的各种匪徒统一成了“绿林”。过去的绿林比武,最多是十几、几十人的见证,人们在小范围内比武、厮杀、交流,更多时候的聚集只是为了杀人抢劫“做买卖”,这些比武也不会落入说书人的口中被各种流传。

    对于习武者而言,过去官方认可的最大盛事是武举,它几年一次,民众其实也并不关心,并且流传后世的史料当中,绝大部分都不会记录武举状元的名字。相对于人们对文状元的追捧,武状元基本都没什么名气与地位。

    成都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如今算是史无前例的“绿林”盛会了,而在竹记说书的基础上,不少人也对其产生了各种联想——过去华夏军对内开过这样的大会,那都是军方比武,这一次才终于对全天下开放。而在这段时间里,竹记的部分宣传人员,也都像模像样地整理出了这天下武林部分成名者的故事与外号,将成都城内的气氛炒的龙争虎斗一般,好事百姓有空时,便不免过来瞅上一眼。

    华夏军击溃西路军是四月底,考虑到与天下各方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人们赶过来还要耗时间,前期还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炒作。六月开始做初轮选拔,也就是让先到、先报名的武者进行第一轮比试积累胜绩,让裁判验验他们的成色,竹记说书者多编点故事,等到七月里人来得差不多,再截止报名进入下一轮。

    到那个时候,天下众人云集成都,文化精英可以去报纸上吵架,俗气一点的可以看比武打斗、到运动会上嘶吼狂欢,还可以通过游行参观女真战俘、彰显华夏军武力,此时私下底各方第一轮的商业合作基本敲定,共同发财、皆大欢喜;而在这个氛围里,人大成立,华夏人民政府正式成立,大家共同见证,合法有效,普天同庆——这是整个大局的基本逻辑。

    当然,由于来的人还不算多,这一开始的淘汰赛,观众在前几日的热度后,也算不得非常多。倒是如今贴在场馆外长棚里,带了名字、外号、战绩的各种高手画像,每日里都要引得大量人群关注,而在附近酒楼茶肆中聚集的人们,往往也会绘声绘色地说起某某高手的传闻:

    “这xxx外号xxx,你们知道是怎样得来的吗……”

    “这xx与xxx三年前曾在xx比武,当时只有xx在场作为见证……”

    又或者是:

    “你们知道陆陀吗?”

    “这个榜单,华夏军故意的,要说当今的天下第一,大概有五个人可以参与争夺,当中可能最厉害的一个,你们知道那宁先生血手人屠的名声从何得来……”

    “却说那林宗吾在华夏军这里都称他为‘穿林北腿’,为何啊?此人身形高瘦,腿功了得……”

    各种各样的消息、讨论汇成热烈的气氛,丰富着人们的业余文化生活。而在场馆内,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大夫每日便只是惯例般的为一帮名叫xxx的绿林豪杰止血、治伤、叮嘱他们注意卫生。

    坦白说,真要说比武,倒真是没什么好看的,他早几天还全神贯注、兴致盎然地看着那些打斗,到得最近,就完全变成了一副例行公事目光惫懒的大饼脸。

    真正的武林高手,各有各的强项,而武林低手,大都菜得一塌糊涂。对于见多了红提、西瓜、杜杀这个级别出手、又在战阵之上磨砺了一两年的宁忌而言,眼前的擂台比武看多了,委实有点别扭难受。

    无法标准地出手,便只能复习标准的医学知识来平衡这点难受了,眼见着一身臭汗的壮汉要伸手动绑好的绷带,他便伸过手去拍打一下。

    “……说了,不要碰伤口,你这汗出得也多,接下来几天尽量不要锻炼才好……”

    “哎!”壮汉不太乐意了,“你这小娃娃就是话多,我辈习武之人,当然会出汗,当然会受这样那样的伤!些许刀伤算得了什么,你看这道疤、还有这道……随便包扎一下,还不是自己就好了。看你这小大夫长得细皮嫩肉,没有吃过苦!告诉你,真正的男人,要多锻炼,吃得多,受一点伤,有什么关系,还说得要死要活的……咱们习武之人,放心,耐操!”

    宁忌面无表情看了一眼他的伤疤:“你这疤就是没处理好才变成这样……也是你以前运气好,没有出事,我们的周围,随时随地都有各种你看不到的小细菌,越脏的地方这种细菌越多,它进了你的伤口,你就可能生病,伤口变坏。你们这些绷带都是开水煮过的……给你这点绷带你不要打开,换药时再打开!”

    “细、细什么?”

    “细菌。”宁忌反正无聊,看着上方在清理擂台场地,也就陪着壮汉多说几句,“是活的小动物,但是很小很小,我们看都看不到,进了伤口就开始吃你的血肉,也就是外邪入侵。你刚才用手挡刀,对面那把刀也不太干净。如果将来有事,你可能会发热,也可能发着发着就死了。”

    “很小很小那你怎么看到的?你都说了看不到……算了不跟你这小娃娃争,你这包得还挺好……说到用手挡刀,我刚才那一招的妙处,小娃娃你懂不懂?”壮汉转开话题,眼睛开始发光,“算了你肯定看不出来,我跟你说啊,他这一刀过来,我是能躲得开,但是我跟他以伤换伤,他立时就怕了,我这一刀换了他一刀,所以我赢了,这就叫狭路相逢勇者胜。而且小娃娃我跟你说,擂台比武,他劈过来我劈过去就是那一刹那的事,没有时间想的,这一刹那,我就决定了要跟他换伤,这种应对啊,那需要莫大的勇气,我就是今天,我说我一定要赢……”

    “……确实需要莫大的勇气……恭喜。”

    宁忌面无表情地复述了一遍,提着医药箱走到擂台另一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只见那位包扎好的壮汉也拍了拍自己手臂上的绷带,起来了。他先是环顾四周似乎找了一会儿人,随后无聊地在场地里溜达起来,然后还是走到了宁忌这边。

    “哎,我说你这小娃娃,年纪这么小就当大夫了?”

    宁忌目视前方:“年纪大的上战场杀敌,年纪小的当大夫,不应该吗?”

    “说得也是,你也是黑旗的人,黑旗军是真的英雄,我这话孟浪了。”那壮汉样貌粗野,话语之中倒是偶尔就冒出文绉绉的词来,此时还朝宁忌拱手行了一礼,随即又在旁边坐下,“黑旗军的军人是真英雄,不过啊,你们这上面的人,有问题,迟早要出事的……”

    宁忌的目光挪到眼角上,撇他一眼,然后恢复原位。那壮汉似乎也觉得不该说这些,坐在那儿无聊了一阵,又看看宁忌普通到极致的大夫打扮:“我看你这年纪轻轻就要出来做事,大概也不是什么好家庭,我也是敬重你们黑旗军人确实是条汉子,在这里说一说,我家主人学富五车,说的事情无有不中的,他可不是瞎说,是私下里曾经说起来,怕你们黑旗啊,一场繁华成了空……”

    “你家主人是谁?”

    “你这娃娃别生气,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我家主人也是为你们好,没说你们什么坏话,我觉得他也说得对啊,若是你们这样能长长久久,武朝诸公,许多文曲下凡一般的人物为什么不像你们一样呢?说是你们这边的办法,只能持续三五十年,又要大乱,武朝用儒家,讲什么中、中、中……”

    “……中庸?”

    “对,你这小娃娃读过书嘛,中庸,才能两三百年……你看这也有道理啊。金国强了三五十年,被黑旗打败了,你们三五十年,说不得又会被打败……有没有三五十年都难讲的,主要就是这么说一说,有没有道理你记得就好……我觉得有道理。哎,小娃娃你这黑旗军中,真正能打的那些,你有没有见过啊?有哪些英雄,说来听听啊,我听说他们下个月才出场……我倒也不是为自己打听,我家头儿,武艺比我可厉害多了,这次准备拿下个名次的,他说拿不到第一认了,至少拿个头几名吧……也不知道他跟你们黑旗军的英雄打起来会怎样,其实战场上的法子不一定单对单就厉害……哎你有没有上过战场你这小娃娃应该没有不过……”

    两人坐在那儿望着擂台,宁忌的肩膀已经在话语声中垮下来了,他一时无聊多说了几句,料不到这人比他更无聊。最近华夏军敞开大门迎接外人,报纸上也允许争论,因此内部也曾经做过三令五申,不许军方人士因为对方的些许话语就打人。

    当下也只能提着医药箱再换一边地方,那壮汉也知道小朋友生了气,坐在那儿没有再追过来,过得不久,似乎是有人从场外出现,冲那壮汉招手,那壮汉才因为等到了同伴从场内出去。宁忌看了一眼,过来找他那人步伐沉稳,大概有些内家功夫,但把头发练没了一半,这是经脉积累了暗伤,算不得上乘。也不知道是不是对方那准备拿下名次的老大。

    台上愚蠢的擂台一场场的决出胜负,外头围观的席位上时而传出叫喊声,偶尔有些小伤出现,宁忌跑过去处理,其余的时间只是松垮垮的坐着,幻想自己在第几招上撂倒一个人。这日临近黄昏,擂台赛散场,兄长坐在一辆看起来寒酸的马车里,在外头等着他,大概有事。

    “找到一家烤鸭店,面皮做得极好,酱也好,今天带你去探探,吃点好吃的。”

    宁曦最近找到宁忌,十次有八次是去找好吃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整天在成都城内寻找美食。实际上宁忌倒是知道这位兄长的忙碌,虽然才满十八岁,但肩上的事情众多,他只是喜欢跟人打听美食,打听到了存在心里,跟家人聚会时才一块去探,若然真好吃,往往赞不绝口,不好吃也会默默填饱肚子。

    两人在车上闲聊一番,宁曦问起宁忌在比武场里的见闻,有没有什么出名的大高手出现,出现了又是哪个级别的,又问他最近在会场里累不累。宁忌在兄长面前倒是活泼了一些,垮着张脸把几天都想吐的槽吐了一路。

    如此到了烤鸭店,兄弟俩在楼上叫了个单间,单间临街,能看到道路、行人、阳光、树木与远处的在金黄夕阳中波光粼粼的河道与湖泊。鸭子上来之前,宁曦便从随身带着的包里取出了一叠卷宗,另外还有墨与毛笔。

    “这里一共十份,你在后头签字画押。”

    “什么啊?”

    “你不用管了,签字画押就行。”

    “我看看……”

    宁曦撇了撇嘴,宁忌看了几眼,卷宗都差不多,皆是郑七命等一帮人对宁忌战场表现的讲述,后头各人也已经签押完毕:“这个是……”

    “当然是有用的,跟我现在的事情有关系,你不用管了,签字画押,就表示是对的……我本来都不想找你,但是得有个步骤。你先签押,鸭子得上来了。”

    “什么事啊?”宁忌皱眉。

    “那我能跟你说吗?军事机密。”

    “是不是我三等功的事情?”

    宁忌看着宁曦,宁曦扶住额头:“……”

    “……哥,我听说爹不肯给我那个三等功,他也是想保护我,不给我就算了吧,我也没想要。”

    “……你先签字,他们说的不是假话吧。不是假话这个功就该给,你拿命拼的。”宁曦这样说着,眼见宁忌仍然犹豫,道,“而且是爹让我帮你申诉的,说明他也愿意把这个功给你,我知道你视功名如粪土,但这关系到我的面子,我们俩的面子,我非得申诉成功不可……这几天跑死我了,都不是这些供词就能搞定,不过你不用管,其他的我来。”

    宁忌叹了口气,一份份地画押:“我真的不太想要这个三等功,而且,这样子申诉上去,最后不还是送到爹那边,他一个打回,哥你就白忙了,我觉得还是不要浪费时间……”

    “你不懂,走了程序以后,爹反而会认的,他很重视这个步骤。”宁曦道,“你虽然最近在当医生,但是知道成都主要要办什么事吧?”

    “成立代表大会,昭告天下?”

    宁忌如此回答,宁曦才要说话,外头小二送烤鸭进来了,便暂时停住。宁忌在那边画押完毕,交还给兄长。

    宁曦收好卷宗,待房间门关上后方才开口:“开代表大会是一个目的,另外,还要改组竹记、苏氏,把所有的东西,都在华夏人民政府这个牌子里揉成一块。其实各方面的大头头都已经知道这个事情了,怎么改、怎么揉,人员怎么调动,所有的计划其实就已经在做了。但是呢,等到代表大会开了以后,会通过这个代表大会提出改组的建议,然后通过这个建议,再然后揉成政府,就好像这个想法是由代表大会想到的,所有的人也是在代表大会的指挥下做的事情。”

    店里的烤鸭送上来之前已经片好,宁曦动手给弟弟包了一份:“代表大会提意见,专家做解法,人民政府负责执行,这是爹一直强调的事情,他是希望往后的绝大部分事情,都按照这个步骤来,如此才能在将来成为常例。所以申诉的事情也是这样,申诉起来很麻烦,但只要步骤到了,爹会愿意让它通过……嗯,好吃……反正你不用管了……这个酱味道确实不错啊……”

    宁曦开始谈美食,吃的滋滋有味,黄昏的风从窗户外头吹进来,带来街道上这样那样的食物香气。

    宁曦间中询问一句:“小忌,你真不参加这次的比武大会吗?”

    宁忌道:“也没什么厉害的。我要是参加少年场的,就更加没得打了。”

    宁曦便不再问。事实上,家里人对于宁忌不参加这次比武的决定一直都有些疑问,不少人担心的是宁忌自从与母亲探望过那些战友遗孀后情绪一直不曾缓和过来,因而对比武提不起兴趣,但事实上,在这方面宁忌已经有了更为开阔的计划。

    他早已做了决定,等到时间合适了,自己再长大一些,更强一些,能够从成都离开,游离天下,见识见识整个天下的武林高手,因此在这之前,他并不愿意在成都比武大会这样的场面上暴露自己的身份。

    而往后去到其他地方,宁忌这个身份终究会给他带来比一般人更多的危险。他虽然仍旧年少,但在战场上见过了许多生死,便不会盲目地自大。相对于武者或是什么衣着光鲜的公子哥身份,一个游历天下的大夫,能够走得更远也更安全——毕竟谁也不至于随便杀大夫——这也是他近来不断练习医术、为人疗伤治病的原因。

    当然,他心中的这些想法,暂时也不会与兄长提起——与家里的任何人都不会透露,否则将来就没有走的可能了。

    他想到这里,岔开话题道:“哥,最近有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人接近你啊?”

    “什么?”宁曦想了想,“什么样的人算奇奇怪怪的?”

    “嗯,譬如说……什么漂亮的女孩子啊。你是咱们家的老大,有时候要抛头露面,说不定就会有这样那样的女孩子来勾引你,我听陈爷爷他们说过的,美人计……你可不要辜负了初一姐。”

    他一个才十四岁的少年人,说起美人计这种事情来,委实有点强作成熟,宁曦听到最后,一巴掌朝他脑门上呼了过去,宁忌脑袋一晃,这巴掌从头上掠过:“哎呀,头发乱了。”

    他整理头发,宁曦哭笑不得:“什么美人计……”随后警觉,“你坦白说,最近看到还是听到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啊,我只是在猜有没有。而且上次爹和瓜姨去我那边,吃饭的时候提起来了,说最近就该给你和初一姐操办婚事,可以生孩子了,也免得有这样那样的坏女人接近你。爹跟瓜姨还说,怕你跟初一姐还没成亲,就怀上了孩子……”

    宁忌原本随口说话,说得自然,到得这一刻,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一愣,对面的宁曦面上闪过一丝红色,又是一巴掌呼了过来,这一下结结实实打在宁忌脑门上。宁忌捧着脑袋,眼睛缓缓地转,然后望向宁曦:“哥,你跟初一姐不会真的……”

    宁曦一脚踹了过来,宁忌双腿一弹,连人连椅子一块滑出两米开外,直接到了墙角,红着脸道:“哥,我又不会说出去……”

    “你你你、你懂个什么你就瞎说,我和你初一姐……你给我过来,算了我不打你……我们清清白白的我告诉你……”

    “我学的是医术,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宁忌梗着脖子扬着红脸,对于成人话题强作熟练,想要多问几句,终于还是不太敢,搬了椅子靠过来,“算了我不说了。我吃东西你别打我了啊。”

    “吃鸭子。”宁曦便也豁达地转开了话题。

    兄弟俩随后说着些琐碎事情,吃完了一整只烤鸭和各种配菜——他们自小都修习内家功,消耗大饭量也大——宁忌偶尔瞅兄长一眼,对于某个禁忌的事情倒是好奇起来,决定下次与初一姐见面,要偷偷给她把个脉。可惜他往日跟着下乡时只当拎包助手,后来长期在军中治外伤,喜脉倒是从未真正号过,也不知道能不能号出来。要是号出来了可得警告他们快点成亲……

    不过该怎么说呢?要是在初一姐面前说,免不了又挨一顿打,尤其是她要是有了宝宝,自己还没法还手……

    兄弟俩此时各怀鬼胎,饭局结束之后便干脆利落地分道扬镳。宁忌背着医药箱回到那仍旧一个人居住的院子。

    这时候夕阳已经沉下西面的城墙,成都城内各色的灯火亮起来,宁忌在房间里换了一身衣服,拿着一个小小的防水包裹又从房间里出来,随后翻过侧面的院墙,在黑暗中一面舒展身体一面朝附近的小河走去。

    成都城内河水众多,与他居住的院落相隔不远的这条河叫做什么名字他也没打听过,如今还是夏天,前一段时间他常来这边游泳,今日则有其他的目的。他到了河边无人处,换上防水的水靠,又包了头发,整个人都变成黑色,直接走进河里。

    远远的有亮着灯光的花船在水上游弋,宁忌划着狗刨从水中流畅地过去,过得一阵又变成躺尸,再过得不久,他在一处相对偏僻的河床边上了岸。

    脱掉水靠放开头发,抖掉身上的水,他穿着单薄的黑衣、蒙了面,靠向不远处的一个院子。

    熟练地翻墙而入,宁忌在后院的阴影里走,不多时,又沿着墙壁、爬上屋顶,四处巡查了一番。这是一处三进的富人宅邸,居住在这里的人看来还并不多,最后方的院落是一处绣楼,有丫鬟与下人嘿咻嘿咻地将热水提上二楼的房间,宁忌在楼顶上看了片刻。

    “这么早就洗澡……”

    他心下嘀咕,随后想起今天与兄长说的生孩子之类的事情,便从楼顶上爬下去,在二楼的外墙上找了一处落脚点,探头往窗户里看。

    这个观察的位置很好,不光能看见窗户里,而且也能看见院子前方的许多事情。

    房间里洗澡的热水已经放好了——宁忌是很奇怪女人夏天洗澡还要热水这回事的,但想起这绣楼中的女子总是一副郁郁不欢的样子,身体必然很差,也就能从医学上解释得过去。

    不多时,一名肌肤如雪、眉如远黛的少女到这边房间里来了,她的年纪约莫比宁忌大个两岁,虽然看来漂亮,但总有一股忧郁的气质在眼中郁结不去。这也难怪,坏人跑到成都来,总是会死的,她大概知道自己难免会死在这,因此整天都在害怕。

    由于早已将这女子当成死人看待,宁忌好奇心起,便在窗户外偷偷地看了一阵……

    然后,前方的院落间,有数人在说笑之中,相携而来。

第九七三章 弥散人间光与雾(七)

    夜风轻抚,远处灯火洋溢,附近的接到上也能见到行驶而过的马车。此时入夜还算不得太久,眼见正主与数名同伴从前门进来,宁忌放弃了对女子的监视——反正进了木桶就看不到什么了——迅速从二楼上下来,沿着院落间的黑暗之处往前厅那边奔行过去。

    这处宅院装潢不错,但整体的范围不过三进,宁忌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对当中的环境早已明了。他稍稍有些兴奋,步履甚快,转眼间穿过中间的庭院,倒差点与一名正从客厅出来,走上廊道的下人碰到,也是他反应迅速,刷的一下躲到一棵花树后方,由极动转眼间化为静止。

    待到那下人走了过去,宁忌才咻的探出头来朝客厅望了一眼,片刻之后,犹如老鼠般轻盈而迅速地窜进客厅,沿着柱子上了房梁,躲进一块遮板后方。

    笑语声逐渐靠近了前方的客厅大门,随后进来的一共是五个人,四人着长衫,衣服颜色款式稍有差异,但应该都是读书人,另一人着相对贵气的员外装,但气质上看起来像是四处奔走的商人。

    这五人当中,宁忌只认识前方带路的一位。那是位留着山羊胡子,样貌眼神看来皆仁善可靠的半老儒生,亦是这处宅邸目前的主人,名字叫闻寿宾。

    几人进了客厅,一番絮絮叨叨的琐碎话语,没什么营养,无非是夸这宅子布置得雅致的客套话。闻寿宾则大致介绍了一下,这处宅邸原本属于某某商户所有,是用来养外室的别业,后来这商户离开西南,听说他要过来,便将房子卖给了他,地契完整价格不高,华夏军也认可,没什么手尾。

    躲在梁上的宁忌一面听,一面将脸上的黑布拉下来,揉了揉莫名其妙有些发热的脸颊,又舒了几口气方才继续蒙上。他从暗处朝下望去,只见五人落座,又以一名半百头发的老儒生为主,待他先坐下,包括闻寿宾在内的四人才敢落座,当下知道这人有些身份。其余几人口中称他“山公”,也有称“浩然公”的,宁忌对城内文人并不清楚,当下只是记住这名字,打算之后找华夏军情报部的人再做打听。

    他盯上这处宅邸数日,当然不是仗着武艺高强,染上了偷偷窥人**的爱好。这些时日他将夜间在河中游泳当做无聊的爱好,每天晚上都要在成都城里游来游去,一次意外的停留让他听到了闻寿宾与旁人的说话,随后才盯上这处小院。

    他连续数日来到这小院偷窥偷听,大概弄清楚这闻寿宾乃是一名熟读诗书,忧国忧民的老儒生,满心的计谋,培养了不少女儿,来到成都这边想要搞些事情,为武朝出一口气。

    早先他是跟人打听宁毅长子的下落,后来又提及小一点的儿子也可以,再退而求其次也可以调查秦绍谦以及几名军中高层的儿女信息。这个过程中似乎别人对他又有些偏见,令得他白日里去拜会某些武朝同道时吃了白眼,晚上便有些长吁短叹,骂那些傻瓜迂腐,事情至此仍不知变通。

    在此之余,老人往往也与养在后方那“女儿”叹息有志不能伸、旁人不解他拳拳之心,那“女儿”便乖觉地安慰他一阵,他又叮嘱“女儿”必要心存忠义、谨记仇恨、报效武朝。“父女”俩相互鼓励的情景,弄得宁忌都有些同情他,觉得那帮武朝儒生不该这么欺负人。都是自己人,要团结。

    对于这等“笨贼”,现下就跑去揭穿也没有什么意思,宁忌便每日来听那闻寿宾的长吁短叹、絮絮叨叨,他每日抱怨都有新花样,抱怨得十分精彩,有时候长吁短叹里还会夹杂一些江南故事,令得宁忌赞叹不已,“哦哦,还有这种事情……”自觉开阔了眼界。

    抱怨之余,老人白日里也是屡败屡战,四处找关系联络这样那样的帮手。到得今天,看来总算找到了这位感兴趣又靠谱的“山公”,双方落座,下人已经上来了名贵的茶点、冰饮,一番寒暄与恭维后,闻寿宾才详细地开始兜售自己的计划。

    “……黑旗十年砥砺,卧薪尝胆,硬生生地从正面击溃了女真西路军,他们军中高层,或已无懈可击……此次以成都做局,广开大门,遍邀四方来客,冒着风险,但也确实是为了他们接下来正式成立朝廷、为能与我武朝分庭抗礼而造势……”

    没错没错……宁忌在上方默默点头,心道确实是这样的。

    “……黑旗的法子有利有弊,但显见的弊端,对方皆有所防范了。我等于那新闻纸上发言讨论,虽然你来我往吵得热闹,但对黑旗军内里损伤不大,反倒是前几日之事件,淮公身执大义,见不得那黑旗匪类妖言惑众,遂上街与其论辩,结果反倒让街头无识之人扔出石块,脑袋砸出血来,这岂不是黑旗早有防范么……”

    那又不是我们砸的,怪我咯……宁忌在上头扁了扁嘴,不以为然。

    下方便是一片议论:“愚夫愚妇,愚不可及!”

    “兴许就是黑旗的人办的。”

    “黑旗妖言惑众……”

    “手段下作……”

    那山公道:“新闻纸上,展开论辩,属于堂堂之势,王道之法,见效虽不会快,但徐徐推进,能被我等说服者,终究还是多数。”他如此定论,随后又道,“但孙子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只要能多管齐下,办法是不嫌多的,闻兄请接着说。”

    孙子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这句话好,记下来记下来……宁忌在房梁上又默念了一遍。

    这期间,下方说话在继续:“……闻某卑鄙,一生所学不精,又有些剑走偏锋,唯独自小所知圣贤教诲,无时或忘!拳拳之心,天地可鉴!我手下培养出来的女儿,各个出色,且心怀大义!而今这黑旗方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最易滋生享乐之情,其第一代或许有所防备,可是山公与诸位细思,若是诸位拼尽了性命,苦难了十余年,杀退了女真人,诸位还会想要自己的孩子再走这条路吗……”

    “……黑旗军的第二代人物,如今恰恰会是如今最大的弱点,他们眼下或许不曾进入黑旗核心,可迟早有一日是要进去的,咱们安插必要的钉子,几年后真兵戎相见,再做打算那可就迟了。正是要今日安插,数年后启用,则这些二代人物,恰恰进入黑旗核心,到时候不论任何事情,都能有所准备。”

    “……闻某安排在外头的五位女儿,本领姿色各异,却算不得最出色的,这些时日只让她们扮成远来平民,在外闲逛,也是并无可靠讯息、目标,只期望她们能利用各自本领,找上一个算是一个,可如果真有可靠讯息,好好规划,她们能起到的作用也是极大的……”

    “……而闻某安置在此的六女儿龙珺,非闻某自夸,一等一出色的人才,我见犹怜哪。若真能好好地安排一番,想想,若是进了宁家、秦家的大门,哪怕一开始为一小妾,日后也有大用啊诸位……闻某虽有这几位女儿,可苦于没有消息、渠道,对那宁毅长子,早几日只是远远地见了一眼,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可靠办法、连安排也无从安排啊……”

    我每天都在你身边呢……宁忌挑眉。

    “……还好今日有山公与诸位前来,山公学识地位,执成都诸公牛耳,天下谁人不为之景仰……”

    “当不得当不得……”老者摆着手。

    “……闻某也知此计策手段,有些上不得台面,可当此时局,闻某愚钝,只能想些这样的法子了。诸位,那宁毅口口声声想要灭儒,我等学生得儒门圣贤两千年恩泽,岂能咽下这口恶气。戴梦微戴公,虽然手段偏激,可说的乃是正理,你不用儒家,手段激烈,那无非是五十年战乱,再死千万人罢了……闻某培养几位女儿,眼下不求回报,但求报效儒家,令天下众人,都能明了黑旗之祸,能防备未来可能之滔天大劫,只为……”

    他一番慷慨,随后又说了几句,众人面上皆为之肃然起敬。“山公”开口询问:“闻兄高义,我等已然知晓,只要是为了大义,手段岂有高下之分呢。当今天下危殆,面对此等魔头,正是我等联手起来,共襄义举之时……只是闻公人品,我等自然信得过,你这女儿,是何背景,真有如此可靠么?若我等苦心筹谋,将她送入黑旗,黑旗却将她策反,以她为饵……这等可能,不得不防啊。”

    这位山公问的也是理所当然的问题,倒是房梁上的宁忌微微愣了愣,眼前一亮。没错啊,还有这样的做法……旋即又苦恼起来,他一开始想着若这闻寿宾一直碰壁便多看看笑话,若是钓出几条大鱼,之后便手起刀落,将这些傻瓜一网打尽,可到得现在……那我现在还杀不杀她们,还要不要揭穿这件事?

    题目有点超纲,对于才十四岁又相对直来直往的他来说,一时半刻难以计算出一个结果来。下方闻寿宾已经在解释:

    “……我这女儿龙珺,日日受我讲解大义熏陶……且她原本乃是我武朝曲汉庭曲将军的女儿,这曲将军本是中原武兴军偏将,后来为刘豫征调,建朔四年,强攻小苍河,惨死于黑旗军之手。龙珺家破人亡,方才被我买下……她自幼熟读诗书,父亲去世时已有八岁,因此能记住这番仇恨,同时不耻父亲当年听从刘豫调遣……”

    “如此一来,此女心有大义,相必也是闻先生教得好。”

    有杀父之仇,又对父亲听从刘豫感到羞耻,有赎罪之心,且闻寿宾已对其洗脑八年,如此一来,事情便相对可信了。众人赞叹一番,闻寿宾召来下人:“去叫小姐过来,见见诸位客人。你告诉她,都是贵客,让她带上琵琶,不可失礼。”

    下人领命而去,过得一阵,那曲龙珺一系长裙,抱着琵琶踱着轻柔的步子逶迤而来。她知道有贵客,面上倒是没有了深深的郁结之气,头低得恰到好处,嘴角带着一丝青涩的、小鸟般羞怯的微笑,看来拘谨又有分寸地与众人见礼。

    宁忌在上头看着,觉得这女人确实很漂亮,说不定下方这些臭老头接下来就要兽性大发,做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他跟着军队这么久,又学了医术,对这些事情除了没做过,道理倒是明白的——不过下方的老头子倒是出乎意料的很规矩。

    那“山公”先是温柔和善地询问了对方的名字、身世,随后又颇为正派地赞美和鼓励了她一番。他既然没有乱来,其余众人也都是一张温和而正派的脸。如此交谈一阵,闻寿宾让少女坐在一旁开始为众人表演琵琶,那琵琶声音幽怨,宁忌觉得倒还弹得不错。

    幽怨的弹了一阵,山公问她是否还能弹点其它的。曲龙珺手下技法一变,开始弹《十面埋伏》,琵琶的声音变得激烈而杀伐,她的一张俏脸也随之变化,气质变得英武,犹如一位女将军一般。

    一曲弹罢,众人终于鼓掌,心悦诚服,山公赞道:“不愧是武家之女,这曲十面埋伏,技法超然,令人恍然回到霸王生前……”之后又询问了一番曲龙珺对诗词歌赋、儒家典籍的看法,曲龙珺也一一回答,声音柔美。

    宁忌对她也生出好感来。当下便做了决定,这女人要是真勾搭上兄长或者军队中的谁谁谁,将来分开,难免伤心。而且兄长有了初一姐,若是为了钓大鱼辜负初一姐,还要虚与委蛇这么几年,那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反正自己对放长线钓大鱼也不擅长,也就不必太早朝上头汇报。等到他们这边人力尽出,筹谋妥当将要动手,自己再将事情汇报上去,顺手把这女人和几个关键人物全做了。让参谋部那帮人也钓不了大鱼,就只能抓人了事,到此为止。

    ——如此一想,心里踏实多了。

    过得一阵,曲龙珺回去绣楼,房间里五人又聊了好一阵,方才分开,送人出门时,似乎有人在暗示闻寿宾,该将一位女儿送去“山公”居所,闻寿宾点头应诺,叫了一位下人去办。

    如此将山公等人先后送走,那闻寿宾回到房里,神色兴奋,又到绣楼去问候了一下曲龙珺,说了些鼓励的话语,着她早些休息,方才回去喝酒庆祝。他高兴时不像失意时絮絮叨叨,喝着酒只是时而拍手,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一点意思都没有。宁忌便不监视他了,又去看看曲龙珺,只见少女坐在床边发呆,也不知道在忧郁些什么。

    宁忌想起她在外人前的变脸、弹琵琶时的善变,心想这女人真是信不得的狐狸精,想接近自家大哥,委实该杀。

    反正你活不长了,就发你的呆去吧……

    他如此想着,离开了这边院落,找到黑暗的河边藏好的水靠,包了头发又下水朝感兴趣的地方游去。他倒也不急着思考山公等人的身份,反正闻寿宾吹嘘他“执成都诸公牛耳”,明日跟情报部的人随便打听一番也就能找出来。

    远远近近,灯火迷离、夜色温柔,宁忌划着无聊的狗刨哗哗哗的从一艘游船的旁边过去,这夜晚对他,委实比白天有趣多了。过得一阵,小狗化作游鱼,在黑暗的水波里,消失不见……

第九七四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一)

    由于这天夜里的见闻,当天晚上,十四岁的少年人便做了光怪陆离的梦。梦中的景象令人面红耳赤,委实了得。

    第二天早上起来情况尴尬,从医学上来说他自然明白这是身体健康的表现,但依然懵懂的少年人却觉得丢脸,自己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眼下竟被一个明知是敌人的黄毛丫头诱惑了。女人是祸水,说得不错。

    好在眼下是一个人住,不会被人发现什么尴尬的事情。起床时天还未亮,罢了早课,匆匆忙忙去无人的河边洗裤子——为了掩人耳目,还多加了一盆衣服——洗了许久,一边洗还一边想,自己的武艺终究太低微,再练几年,内功高了,炼精化气,便不会有这等浪费精血的状况出现。嗯,果然要努力修炼。

    如此想着,手下用力,把正在洗的衣服扯破了。这件衣服是娘做的,回去还得找人补起来。

    心情激荡,便控制不住力道,同样是武艺低微的表现,再练几年,掌控入微,便不会这样了……努力修炼、努力修炼……

    带着这样那样的心思洗完衣服,回到院落当中再进行一日之初的晨练,内功、拳法、刀枪……成都古城在这样的黑暗之中渐渐苏醒,天空中浮动稀薄的雾气,天亮后不久,便有拖着馒头售卖的推车到院外叫唤。宁忌练到一半,出去与那老板打个招呼,买了二十个馒头——他每日都买,与这老板已然熟了,每天早晨对方都会在外头停留片刻。

    此时的馒头又称笼饼,内里夹馅,实际上等同于后世的包子,二十个馒头装了满满一布兜,约等于三五个人的饭量。宁忌买好早餐,随意吃了两个,才回去继续锻炼。待到锻炼完毕,清晨的阳光已经在城动的天空中升起来,他稍作冲洗,换了新衣服,这才挎上布袋,一面吃着早点,一面离开院子。

    时间尚早,考虑到昨夜的情况,他一路朝摩诃池迎宾路那边过去,打算逮个情报部的熟人,偷偷向他打听山公的消息。

    此时华夏军已占领成都,往后或许还会当成权力核心来经营,要说情报部,也早已圈下定点的办公场所。但宁忌并不打算过去那边招摇。

    大战过后华夏军内部人手捉襟见肘,后方一直在整编和操练投降的汉军,安置金军俘虏。成都眼下处于对外开放的状态,在这边,许许多多的力量或明或暗都处于新的试探与角力期,华夏军在成都城里监控敌人,各种敌人恐怕也在各个部门的门口监视着华夏军。在华夏军彻底消化完这次大战的战果前,成都城内出现博弈、出现摩擦甚至出现火拼都不出奇。

    这对于华夏军内部也是一次锻炼——势力范围从百万扩张到千万,政策上又要对外开放,这样的考验往后也是要经历的。当然,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虽然定下要在成都开大会,此时宁家能呆在成都的,只是父亲、瓜姨、兄长以及自己,武艺最高的红提姨娘如今都呆在张村负责内部安防,以免有什么愣头青热血上涌、铤而走险,跑过来找麻烦。

    当然,另一方面,宁忌在眼下也不愿意让情报部过多的参与自己手中的这件事——反正是个慢**件,一个心怀鬼胎的弱女子,几个傻啦吧唧的老学究,自己什么时候都能动手。真找到什么大的黑幕,自己还能拉兄长与初一姐下水,到时候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保他们翻不了天去。

    如此想着,他一面吃着馒头一面来到摩诃池附近,在迎宾路当头观察着进出的人群。华夏军情报部的内层人员有不少年轻人,宁忌认识不少——这也是当年军队捉襟见肘的状况决定的,但凡有战斗力的大多要拉上战场,呆在后方的有老人有孩子也有妇女,信得过的少年人一开始帮忙传递消息,到后来就逐渐成了熟练的内部人员。

    辰时三刻,侯元顒从迎宾路里小跑出来,略微打量了附近行人,厘出几个可疑的身影后,便也看到了正从人群中走过,打出了隐蔽手势的少年人。他朝侧面的道路过去,走过了几条街,才在一处巷子里与对方碰面。

    宁忌正将手中的馒头往嘴里塞,随后递给他一个:“最后一个了。”

    “吃过了。”侯元顒看着他挎在身侧已经完全憋掉的布袋,笑道,“小忌你怎么不进去?”

    “外面有人盯梢,我也没有很重要的事,算了。我这次过来就是找顒哥你的。”

    “嗯?”

    “我想查个人。”

    “小忌你说。”

    “一个被叫做‘山公’或者‘浩然公’的老头子,读书人,一张长脸、山羊胡子,大概五十多岁……”

    宁忌向侯元顒形容着对方的特征,侯元顒一面记一面点头,待到宁忌说完,他眉头微蹙:“为什么查他,有什么事情吗?如果有什么可疑,我可以先做报备。”

    “现在不用,若是大事我便不来这边堵人了。”

    “嗯,好。”侯元顒点了点头,他自然明白,虽然因为身份的特殊在大战过后被隐藏起来,但眼前的少年随时都有跟华夏军上方联络的方式,他既然不用正式渠道跑过来堵人,显然是出于保密的考虑。事实上有关于那位山公的信息他一听完便有了个轮廓,但话还是得问过之后才能回答。

    “……若是‘山公’加上‘浩然’这样的称呼,当是五月底入了城里的关山海,听说是个老儒生,字浩然,剑门关外是有些影响力的,入城之后,找着这边的报纸发了三篇文章,听说道德文章铿锵有力,因此确实在最近关注的名单上。”

    “道德文章……”宁忌面无表情,用手指挠了挠脸颊,“听说他‘执成都诸公牛耳’……”

    “牛耳轮不到他。”侯元顒笑起来,“但约莫排在前几位吧,怎么了……若有人这样吹嘘他,多半是想要请他办事。”

    “情报部那边有盯梢他吗?”

    “盯梢倒是没有,毕竟要的人手不少,除非确定了他有可能闹事,否则安排不过来。不过一些基本情况当有备案,小忌你若确定个方向,我可以回去打听打听,当然,若他有大的问题,你得让我向上报备。”

    宁忌想了想:“想知道他平时跟哪些人往来,哪些人算是他能动用的帮手,若他要打探消息,会去找谁。”

    “明白了。”侯元顒点头,“约个地方,尽量今晚给你消息。”

    两人一番商议,约好时间地点这才分道扬镳。

    此时上午的太阳已变得明媚,城市的街巷看来一片祥和,宁忌吃完了馒头,坐在路边看了一阵。啷当的车马伴随着市井间泥水的臭味,交谈的书生穿行在质朴的人群间,欢喜的孩子牵着父母的手,街道的那头卖艺的武者才开始吆喝……哪里也看不出坏人来。可宁忌知道,家中的娘亲、姨娘、弟弟妹妹们不能来成都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西南大战结束之后,娘亲带着他拜访了一些大战中牺牲战友的遗孀。华夏军在艰难中熬了十余年,眼见第一次大胜近在眼前,这些人在胜利之前牺牲了,他们家中父母、妻子、儿女的哭泣让人动容。在那之后,宁忌的情绪低落下来,旁人只以为是这一次的拜访,令他受到了影响。

    但事实上却不仅仅是这样。对于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来说,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受伤甚至身死,这中间都让人感觉慷慨。能够起身抗争的英雄们死了,他们的家人会感到伤心乃至于绝望,这样的情绪固然会感染他,但将这些家人视为自己的家人,也总有办法报答他们。

    可它们随后说起成都的庆祝。

    宁忌原本以为打败了女真人,接下来会是一片开阔的晴空,但事实上却并不是。武艺最高强的红提姨娘要呆在张村保护家人,母亲与其他几位姨娘来劝说他,暂时不要过去成都,甚至兄长也跟他说起同样的话语。问及为什么,因为接下来的成都,会出现更为复杂的斗争。

    往日里疏忽了华夏军势力的天下大族们会来试探华夏军的斤两,这样那样的儒门大家会过来如戴梦微等人一般反对华夏军的崛起,在凶残的女真人面前无能为力的那些家伙,会试探着想要在华夏军身上打打秋风、甚至于想要过来在华夏军身上撕下一块肉——而这样的区别仅仅是因为女真人会对他们赶尽杀绝,但华夏军却与他们同为汉人。

    而无数的平民会选择观望,等待拉拢。

    这是令宁忌感到混乱而且愤怒的东西。

    为什么呢?

    他们在女真人面前被打得如猪狗一般,中原沦陷了,江山被抢了,民众被屠杀了,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的懦弱与无能吗?

    是华夏军为他们打败了女真人,他们为什么竟还能有脸敌视华夏军呢?

    他们的失败那样的明显,华夏军的胜利也显而易见。为什么失败者竟要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对与错难道不是明明白白的吗?

    为什么那些所谓饱读诗书的先生,那些口口声声被人称为“大儒”的读书人,会分辨不出最基本的对错呢?

    他们是故意的吗?可只有十四岁的他都能够想象得到,如果自己对着某个人睁着眼睛说瞎话,自己是会面红耳赤羞愧难当的。自己也读书,老师们从一开始就说了这些东西,为什么人们到了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了,反而会变成那个样子呢?

    “华夏军是打胜了,可他五十年后会失败的。”一场都没打胜的人,说出这种话来,到底是为什么啊?到底是凭什么呢?

    这样的思维让他愤怒。

    也是这些事情让他明白过来,那些在大战之中倒下了的英雄们,只是在华夏军中被认为是英雄罢了,这天下还有千万人万万人,根本不明白、不理解、不承认他们的牺牲和价值,甚至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依旧跟自己这边对着干。

    华夏军眼下不过百万人而已,却要与千万人甚至万万人对着干,按照兄长和其他人的说法,要慢慢改变他们,要“求”着他们理解自己这边的想法。然后会继续跟女真人打仗,已经觉醒了的人们会冲在前头,已经觉醒的人会首先死去,但那些不曾觉醒的人,他们一边失败、一边抱怨,一边等着别人拉他们一把。

    这样的世界不对……这样的世界,岂不永远是对的人要付出更多更多的东西,而软弱无能的人,反而没有一点责任了吗?华夏军付出无数的努力和牺牲,打败女真人,到头来,还得华夏军来改变他们、拯救他们,华夏军要“求”着他们的“理解”,到最后或许都能有个好的结果,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后来者什么都没付出,所有的东西都压在了先付出者的肩膀上?

    觉醒者获得好的结果,软弱龌龊者去死。公平的世界本该是这样的才对。那些人读书只是扭曲了自己的心、当官是为了自私和利益,面对敌人软弱不堪,被屠杀后不能努力奋发,当别人打败了强大的敌人,他们还在暗中动龌龊的小心思……这些人,统统该死……或许许多人还会这样活着,仍旧不思悔改,但至少,死了谁都不可惜。

    对于十四岁的少年人来说,这种“死有余辜”的心情固然有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改变对方思维的“无能狂怒”。但也确确实实地成为了他这段时间以来的思维主调,他放弃了抛头露面,在角落里看着这一个个的外来人,俨如看待小丑一般。

    这些人思维扭曲、心理肮脏、生命毫无意义,他不在乎他们,只是为着父兄和家里人的看法,他才没有对着这些人大开杀戒。他每日夜间跑去监视那小院子里的闻寿宾、曲龙珺,存的自然也是这样的心理。

    没被发现便看看他们到底要上演怎样扭曲的戏剧,若真被发现,或者这戏剧开始失控,就宰了他们,反正他们该杀——他是快乐得不得了的。

    在街头看了一阵,宁忌这才动身去到比武大会那边开始上班。

    同样的时刻,严道纶领着于和中去到迎宾路南端的群英会馆递上了拜帖。这处场所,是华夏军用于安置外来宾客的地方,如今已经住进去不少人,从刘光世那边派出来的明面上的使节团此时也正住在这里。

    “文帅”刘光世思虑甚深,派出来的时节团队一明一暗,明面上他是原武朝各派系当中首先做出转变的势力,如果华夏军想要表现诚意千金市骨,对他必然有所优待。但考虑到先前的印象不佳,他也选择了各路暗线,这暗中的力量便由严道纶节制。

    前几日严道纶在于和中的带领下初次拜访了李师师,严道纶颇有分寸,打过招呼便即离开,但随后却又单独上门递过拜帖。这样的拜帖被拒绝后,他才又找到于和中,带着他加入明面上的出使团队。

    “眼下的西南群雄汇聚,第一批过来的各路人马,都安置在这了。”

    这处群英会馆占地颇大,一路进去,道路宽敞、木叶森森,看来比北面的风景还要好上几分。各处园林花卉间能看到三三两两、服饰各异的人群聚集,或是随意交谈,或是彼此打量,眉宇间透着试探与谨慎。严道纶领了于和中一面进去,一面向他介绍。

    “被安置在北边占了主位的,是晋地过来的那支队伍,女相楼舒婉与乱师王巨云的手下,往日里他们便有这样那样的往来,带队的名字叫安惜福,板着张脸,不太好惹。这一次他们要拿大头……东首安置了左家人,左公左修权,左继筠的左膀右臂,也算得上是左家的大管家,他们靠着左端佑的福泽,向来在华夏军与武朝之间当个和事老。这弑君的事,是和不了的,但揣着明白装糊涂,为福州那边要点好处,问题不大……而除了这两家往日里与华夏军有旧,接下来就轮到咱们这头了……”

    “当今的成都城里,明面上站着的,无非是三股势力。华夏军是地主,占了一方。像这边这些,还能与华夏军拉个关系、弄些好处的,是第二方。华夏军说它要打开门,说白了要拉拢我们,所以首先站过来的,在接下来的商议中会占些便宜,但具体是怎样的便宜,当然要看怎么个谈法。请于兄你出马,便是为了这个事情……”

    于和中想着“果然如此”。心下大定,试探着问道:“不知道华夏军给的好处,具体会是些什么……”

    “技术。”严道纶压低了声音,“华夏军召集各方前来,便曾在暗中透露些许端倪,此次成都大会,宁先生不光会卖出东西,而且会卖出一些东西的制造技术,要知道,这才是会下蛋的母鸡啊……”

    于和中皱了眉头:“这是阳谋啊,如此一来,外头各方人心不齐,华夏军恰能成事。”

    “于兄透彻,看出来了。”严道纶拱手一笑,“世间大事便是这样,华夏军占得上风,他愿意将好处拿出来,大伙儿便各行其是,各取所需。如戴梦微、吴启梅这等早先便与华夏军势不两立的,固然派出人来想要将这大会破坏掉,可暗地里谁又知道他们派了谁过来假做买卖人占便宜?恰好有他们这些坚决与华夏军为敌的第三方,刘将军才更可能从华夏军这边拿到好处。”

    他笑着顿了顿:“纵观古今历史,三国博弈,最是有趣,强者可弱,弱者可强,也正因局势混乱,才恰好是你我男儿建功立业、夺取一番功勋之时。此乃严某肺腑之言,与于兄投契,这才说出来,无论是否有理,还请于兄,不要外传。”

    于和中郑重点头,对方这番话,也是说到他的心中了,若非这等时局、若非他与师师恰巧结下的因缘,他于和中与这天下,又能产生多少的联系呢?如今华夏军想要拉拢外头人,刘光世想要首先站出来要些好处,他居中牵线,正好两边的忙都帮了,一方面自己得些好处,一方面岂不也是为国为民,三全其美。

    如此想着,使节团的领头者已经从会馆那头迎接出来,这是刘光世麾下的重臣,随后一行人进去,又给于和中介绍了不少刘光世麾下的名士。这些往日里的大人物对于和中一番恭维,随后大伙儿才一番合计,说出了使节团这次出使的期待:枪炮技术、冶铁技术、火药技术……如果情况理想,当然是什么都要,至不济也希望能买回几门重要的技术回去。

    本被捧得飘飘然的于和中这才从云端跌落下来,心想你们这岂不是唬我?希望我通过师师的关系拿回这么多东西?你们疯了还是宁毅疯了?如此想着,在众人的议论当中,他的内心愈发忐忑,他知道这里聊完,必然是带着几个重要的人物去拜会师师。若师师知道了这些,给他吃了闭门羹,他回到家恐怕想当个普通人都难……

    “其实……小弟与师师姑娘,不过是儿时的一些情分,能够说得上几句话。对于这些事情,小弟斗胆能请师师姑娘传个话、想个办法,可……毕竟是家国大事,师师姑娘如今在华夏军中是否有这等地位,也很难说……因此,只能勉强一试……尽力而为……”

    众人商议了一阵,于和中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了这番话,会所当中一众大人物带着笑容,相互看看,望着于和中的目光,俱都和蔼亲近。

    “自然自然……”

    “只需尽力而为即可……”

    “于兄辛苦……”

    “不必有负担,不论是否成事……”

    众人都说了许多仗义的话,之后选出两名代表,便跟随于和中,过去拜会师师姑娘了。

    递上名帖,等待答复的时间里,于和中的整条内衫,都湿透了……

第九七五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二)

    名帖被送进去之后,师师迎出来之前,于和中的内心之中,其实都充满了忐忑。

    在华夏军击溃了女真西路大军,取得了令整个天下都为之侧目的大胜背景下,作为中间人,跑来跟华夏军协商一笔无论如何看来都显得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技术买卖,这是于和中人生当中参与过的最大的事件之一。

    他倒不是害怕参与大事件,他只是害怕吃了闭门羹、事情搞砸了,往后他能如何自处呢?

    这么大的一件事,事先没有给他多少的时间做准备。拉他过去谈一谈,接着就要来找师师拉关系,自己与师师之间的情感,有升温到这样的程度吗?自己能够加以控制吗?多给些时间发展,把握岂不更大一些?

    这样的想法没有机会说出来,严道纶等人将他推上台面,面对的局势却俨然是最后一局要开牌了。他在公门当中呆了多年,事情成功固然花花轿子人抬人,事情搞砸了,让谁背锅也是不言而喻的。

    另一方面,尽管与师师之间有多年的感情在,他也有过借对方的力量往上搏一搏的想法,可他也并不天真。

    师师早年在矾楼便八面玲珑,对许多人的心思一看便知,眼下在华夏军内活跃了这么些年,真事到临头,哪里会让私情左右她的决定?上一次严道纶打个招呼就走,或许还没什么,这一次干脆是使节团的两位领队跟了过来,这名字一看,为的是什么她心中岂能没数。只要传句“没空”的回答,自己这边所有的可能,就都要被堵死。

    先前真该说清楚的,要时间的啊……

    这是决定他后半生命运的一刻了。他心中惴惴不安,面上只能强作镇定,好在过得一阵,师师一身浅蓝色居家衣裙迎了出来。双方互相打过招呼,之后朝里头进去。

    天空之中白云流淌。又是摩诃池边的小木桌,由于这次跟随于和中过来的两人身份特殊,这次师师的表情也显得正式一些,只是面对于和中,还有着柔和的笑容。带着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的想法,于和中直接向师师坦陈了来意,希望在正式谈判协商之前,找些关系,打探一下这次成都大会的内幕情况。

    师师将于和中的话听完,坐在那边的椅子上,神情肃穆地考虑了许久。她看看使节团的两名领队,但最终的目光,还是定在了于和中这边,眼神郑重。

    “这次成都大会,不少人都在私下里找关系,不想太被动,我是知道的。可……于兄,你参与进来,这中间会有多少的危险,你想清楚了吗?”

    于和中微微蹙眉:“这……略有察觉,不过……若这件事能对两家都有好处,我也是……勉为其难了……”

    师师的目光望向其余二人,肃穆的眼神过得片刻才转换得柔和:“谢兄、石兄,两位的大名久仰了,师师一介女流,在华夏军中负责文娱一线的工作,原本不该参与这些事情。不过,一来这次情况特殊;二来你们找到我这位兄长,也确属不易……我能为两位传几句话,能不能成事且不说,可我有个要求。”

    她上次与于和中的见面,表露出来的还只是妹妹般的柔和,这一次在谢、石两人面前,却已然是话语迅速、笑容也凌厉的模样。谢、石二人面容肃然:“担凭师师姑娘吩咐。”

    “无论出什么事,请两位务必护得我这位兄长周全。”

    她这话语一出,于和中一来心下安定,知道在刘光世这拨势力当中的位置已经坐稳。另一方面却又忐忑起来,按照她的说法,简直像是介入这件事便会有杀身之祸一般,真有如此严重?

    谢、石二人对望一眼,随后道:“这个自然,于兄在我方正受重用,我等岂会置他于险地之中……”如此承诺一番。

    师师点了点头,微笑道:“我会帮忙递个话,找上一位关窍上的人物,让你们提前聊上一聊。但今日局势,两位先生也一定明白,我华夏军做局,想要做成这笔买卖,入了局的,想要占个先手,我华夏军固然乐见这种状况,师师因此能帮个小忙,不犯忌讳。然而身在局外的那些人,眼下可都是红着眼睛,不愿意让这笔买卖成交的。”

    她顿了顿:“既然是我这位兄长带着你们过来,话我就得明明白白说在前头。一旦入了场,你我双赢,私底下,消息是会传出去的。到时候,风口浪尖,刘家有这个心理准备吗?恕小妹直言,若没有这个心理准备,我这话传也白传,倒不如全按规矩来,胜过私底下争吵,伤了和气。”

    她这话一说,于和中那边便全明白了。宁毅抛出格物技术这样的大诱饵吸引各方前来,自然是希望看到各路人马踊跃争先表露意图的,刘光世这边要入场、要占先机、甚至想要内定,宁毅乐见其成,私下里却必然放出消息,把气氛炒热。他固然会给刘将军这边一些好处,但另一方面,自己这些人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进不了场的戴梦微、吴启梅等人还不知道要对自己这边如何口诛笔伐,甚至一些“热血人士”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都难以预料。

    也是因此,师师方才才首先说,要保护好自己这位兄长的安全。

    她是真的对自己上心了……如此一想,心中愈发火热起来。

    谢、石二人那边以眼神交流,沉默了片刻:“此事我等自然心中有数,可具体情况,并不好说。而且师师姑娘想必也明白,公开场合我们不会承认任何事情,至于私下里……都可以商榷。”

    谈判这种事情,不能太坦率,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做承诺,两人面露为难,话语谨慎。师师却已拍手一笑:“既然有过准备,怎么谈就不关小妹的事了……小玲!”她开口叫来院子里的女兵,“去参谋部那边,找林丘林参谋,让他有空的话尽快过来一趟,有事。”

    听得这个名字,谢、石二人对望一眼,大觉有戏。这名叫林丘的年轻军官在华夏军当中军职算不得高,但却是负责务实工作的核心参谋之一。使节团这次过来数日,常能见到高官接待,但对于具体工作大多打着哈哈,一推二五六。至于参谋部、秘书处等一些核心职位上负责具体事务运作的官员,他们对外往来甚少,他们偶尔能打听到一个,但对于如何接触,没有办法。

    名叫小玲的女兵去后又回来,再过的片刻,一名身着黑色军服的年轻军官朝这边小跑过来,想来便是林丘。师师告罪一番,走了过去,那军官在屋檐下行了一礼,师师跟他交谈了几次,偶尔看看湖岸这边,林丘蹙着眉头,一开始似乎有些为难,但片刻之后,似乎是被师师说服,还是笑着点了头。

    师师朝湖边挥手:“和中,你过来一下。”

    于和中走过去,师师向他介绍了林丘,随后也想林丘介绍了他,用得口吻和形容却是颇为私人的方式:“这是我儿时的兄长,多年未见,此次只是做个中人……”云云。那林丘立马叫哥——似乎是考虑了对师师的称呼——于和中一时间受宠若惊。

    与于和中打过招呼后,林丘走向湖边。于和中与师师留在屋檐下,他心中思绪复杂、温暖,难以言说,有了这次的事情,他在刘光世那边的仕途再无障碍,这一瞬间他也真想就此投奔华夏军,从此与师师相互照应,但稍作理智考虑,便打消了这等念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一时间都说不出来,看见师师对他笑时,甚至想要冲动地伸过手去,将对方的柔荑攥在掌心里。

    但师师身上一股说不出的气质终于令他没敢付诸行动。

    只见师师望了湖岸那边,微微笑道:“此事我已牵了线,便不再适合涉足其中了,可和中你还是尽量去一下,你要坐镇、旁听,不必说话,林丘得了我的叮嘱,会将你当成自己人,你只要在场,他们自然以你为首。”

    于和中看着她:“我……”

    师师一笑:“去吧,正事要紧,其他的话,往后再说不妨。不过,此番可以在场,明面上却绝不可站了前台,城里局面复杂,出什么事情的可能都有。他们得了我的叮嘱,当不会如此坑害你,可若有此等端倪,也务必要小心谨慎……有事可以来找我。”

    “嗯。”于和中郑重点头,微微抱拳后转身走向湖岸边的木桌,师师站在屋檐下看了一阵,随后又叮嘱了小玲为四人准备好午餐以及方便说话的单间,这才因为有事而告辞离去。

    于和中知道她不愿意真的牵涉进来,这天也只好遗憾分别。他毕竟是男儿身,固然会为儿女私情心动,可事业功勋才最为重要,那林丘得了师师的牵线,与谢、石二人先是随意地交谈相互了解了一番,待到了房间里,才郑重地拿出一份东西来。却是华夏军在这一次预备放出去,让各方竞标的技术名录。

    除了玻璃、香水、造纸、织造等各种商业技术外,军事上的冶铁、火炮、火药等大量让人眼红的核心技术赫然在列,而且标注了这些技术的具体数值,大都领先了外界技术一到两个台阶。委实让人觉得宁毅是不是真的已经疯了。

    这些技术的分量难以用钱来估算,购买的方式必然各种各样,交割起来也并不容易,一旦事到临头,谈判都要准备许久,这也是刘光世一方想要抢占先机的理由。而且他们既然愿意首先站出来响应华夏军的号召,也算是帮了华夏军一个大忙,在条件不离谱的情况下,内定个一两项技术,也绝不是没有可能。

    于和中明白了这次交易的意义,内心火热起来,随后便专注地将心神投入了进去。

    与此同时,师师去到湖边的另一处院落里,与宁毅在湖边的亭子里吃简单的午餐。

    “刘家进场了。”

    她过来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随后与宁毅详细说起了见面的过程,只在偶尔提起于和中时,言语之间有些遗憾。作为朋友,她其实并不想将于和中拉进这个漩涡里——尽管对方看来兴高采烈,可眼下这种局势,一旦有个意外,普通人是难以全身而退的。

    “他又不是你儿子。”

    宁毅这样说了一句,师师伸手打他一下。宁毅笑着摇了摇头。

    “男人四十了,要有一番事业,风险越大回报越大是很正常的事情,就算你把接下来所有可能全分析给他听,他做的恐怕也是一样的选择。所以啊,没必要这样那样的乱想。其实于和中这次入局,捡的是最大的便宜,简直傻人有傻福。”

    “你一开始就准备了让人刘家入场吧?”

    “刘家是最合适的,不觉得吗?”宁毅笑了起来,“这次过来的大小势力,晋地是一开始就跟我们有关系的,左家左右逢源,但他背后站的是福州朝廷,必然不会在明面上第一个出头,其余一些势力太小,给他们好处,他们不一定能整个吞下去。只有刘光世,八爪章鱼,跟谁都有往来,这个众矢之的,只有他带头扛,效果最好。”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随后又讽刺地笑笑:“说到出来打头阵,谢、石二位表面上为难,暗地里肯定要笑破肚子。这次大会做买卖,不能入场的以戴梦微、吴启梅为首,谁要带头跟我们交易,他们都会出来斥责一番。可私下里,刘光世、戴梦微早有协议,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刘家能得什么好处,戴梦微也少不了,所以啊,刘将军根本不怕被斥责,他们肯定在私下里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他是占了大便宜啊。”师师看他一眼,“武器技术你也真拿出来卖,军中其实都有些害怕的,怕教会了徒弟,反过来打死师父。”

    “卖技术原本就是个入侵的过程。”宁毅拿筷子在师师头上敲了一下,“早些年就已经说过,我们这片华夏土地,基本的思维模式是玄学思维,思考的顺序是首先考虑整体,用整体来指导细节。而格物学的基础,是要从部分的认知慢慢扩张到整体,要一是一、二是二,不能靠想象。技术在其次,思维方式才是主体,没有这种思维方式,学了技术也会永远落后。当然,我们现在拿不下他们,消化不了,就让他们帮我们做一点前期工作,将来的思维改造可以更方便一点。”

    “立恒真就这么瞧不上玄学思维……”

    “也不是瞧不上,各有特征而已,玄学思维从整体入手,所以老祖宗从一开始就讨论天地,可是天地是什么样子,你从一开始哪里看得懂,还不是靠猜?有的时候猜对了有的时候猜错了,更多时候只能一次次的试错……玄学思维对整体的猜测用在哲学上有一定的好处和创见性,可它在很多具体事例上是非常糟糕的……”

    宁毅挥舞着筷子,在自己人面前尽情地哔哔:“就好像玄学思维最容易出现各种看起来不明觉厉的高大上理论,它最容易产生第一印象上的倾向性。譬如说我们看到经商的人追逐财货,就说它导人贪婪,一有了它导人贪婪的第一印象,就想要彻底把它封杀掉,没有多少人能想到,把这些贪婪中的因素当成不好不坏的规律去研究,将来会产生怎样巨大的效果。”

    师师想了想:“会没有人种地?”

    宁毅一口气噎在喉咙里:“……会产生叫资本主义的未来。算了,不说这个你不懂的。但是格物学的将来你已经看到了,我们过去说有人想要偷懒,想要造出省力的工具,是奇巧淫技,可技术本身是不好不坏的。《道德经》开篇就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是没有倾向性的,这世上所有事物的基本原理,也没有倾向性,你把它们研究透彻了,可以做好事,也可以做坏事。可玄学思维就是,看见一个坏处,就要打倒一系列的东西,就要堵死一条路。”

    “又比如说你们最近做的戏剧,让你们写得好看一点好看一点,你们就会说媚俗,什么是媚俗?归根结底不就是研究人心里的规律?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有基本的规律,把它研究透彻了,你才能知道这个社会上每一个年龄、每一个阶层、每一个大类的人会喜欢什么,你怎么样才能跟他们说话,你怎么样才能让他们从无知到有知,从愚蠢到聪明……”

    “可也没有老是讨好他们的,你连诗都不让写……”师师嘟囔两句。

    “现在是研究规律的时候啊李同学,你知不知道未来的工作有多重,过去这世上百分之一的人识字读书,他们会主动去看书。一旦有一天全部的人都读书识字了,我们的工作就是如何让所有的人都能有所提升,这个时候书要主动去吸引他们接近他们,这中间第一个门槛就是找到跟他们对接的办法,从百分之一到百分之百,这个工作量有多大?能用以前的办法吗?”

    “人心的规律、一个人如何成熟起来的客观规律,是教育、文化两个大类发展起来的最底层逻辑,一个六岁的孩子喜欢吃屎,为什么?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就喜欢看女人,为什么?大家一开始都喜欢低俗,为什么?是什么样的客观理由决定的、怎么样能够改变?如果搞文化的人说一句低俗就把低俗抛在一边,那接下来他什么工作也做不成,低俗也好通俗也罢,背后映照的,都是人心人性的规律,是要一点一点,切片解剖的……嗯,你不用管切片解剖是什么……”

    中午的阳光照射在凉亭外头,仿佛垂下的纱帘。宁毅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师师沉默下去,渐渐的露出缱绻的微笑。其实十年以前,宁毅弑君之后将她带去小苍河,两人之间也常有各种论辩与吵闹,当时的宁毅比较慷慨激昂,对事情的解答也比较大而化之,到如今,十年过去了,他对许多事情的考虑,变得更为细致也更为复杂。

    当然,有的时候,师师也会疑惑,为何要考虑到这么复杂。华夏军尚未杀入中原,造纸作坊的能力也还有待提升,他却已经想到全部人都能念书之后的情景了,就仿佛他亲眼见过一般。

    而对师师来说,若真让这世上所有人都吃上饭、念上书,那已经与大同世界相差无几了,他为何还要考虑那么多的问题呢?玄学与格物,又真有那么大的差别吗?

    “……十年前在小苍河,你若是能说起这些,我或许便不走了。”

    师师说起这句,宁毅微微顿了顿,过得一阵,也微微笑起来,他看向湖面上的远方:“……二十年前就想当个富家翁,一步一步的,不得不跟梁山结个梁子,打了梁山,说稍微帮老秦一点忙,帮不了了就到南边躲着,可什么事情都没那么简单,杀了皇帝觉得无非也就造个反的事,越往前走,才发现要做的事情越多……”

    他轻轻点了点胸口:“人心里的规律啊,情理法啊,格物跟玄学的分别,从整体到部分还是从部分到整体……最终会决定一个世界面貌的,是已经深入整个族群潜意识层面的思维方式,几十几百年,所谓的进步其实都是跟这种东西做抗争的过程……妈的,我一个卖楼的,何苦来哉呢……”

    他最后摇了摇头,嘟囔两句,师师笑着伸过手来覆在他的手上。暖风吹过湖畔的树木,人影便模糊在了纷乱的林荫里……

    **************

    这么好的天气,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看傻瓜比武。曲龙珺和闻寿宾那帮贱狗怎么样了呢……

    同一天的下午时分,宁忌坐在比武大会的会场边百无聊赖时,听到了后方的叫唤声。

    “咻!咻咻!”

    扁着一张脸的宁忌回过头时,围栏围起的外场边,昨天才受了刀伤的傻瓜壮汉正在向他发出这样的声音:“小大夫、小大夫,过来,过来……”

    宁忌扁脸上惫懒的目光毫无波动,将脑袋调转回来,不再理他。

    随后那壮汉便朝场内翻进来了……

第九七六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三)

    比武大会尚在初选,每日里过来观看的人数还不算多,那壮汉出示了选手的腰牌,又朝宁忌这边指指点点一番,随后便被旁边的守卫允许进来。

    他昨日才受了伤,今天过来手臂上绷带未动。一番聒噪,却是过来向宁忌买药的。

    “……小哥,昨日一试,你这伤药、还有这布可真不错,只可惜一帮杀才乱动,把药都弄洒了,俺们行走江湖,时常受伤,难得碰上这等好东西,因此便想过来向小哥你多买一点,留着备用……对了,认识一下,俺叫黄山,山峰的山,未知小哥姓甚名谁啊……”

    这壮汉叽叽喳喳,并且明显没有洗澡,一身汗臭。宁忌瞥了一眼他的伤处,只见绷带脏兮兮的,心下厌恶——他学医之前也是脏兮兮的,只是行医以后才变得讲究起来——当他是死人:“伤药不卖。”

    “哎,小哥,别这么说嘛,大家行走江湖,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你帮我我帮你,大家都多条路,你看,俺也不白要你的,这边带了银子的……你看你这褂子也旧了,还有补丁,俺看你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你们军中的药,平时还不是随便用,这次卖给俺一些,我这里,三贯钱你看能买多少……”

    宁忌看了看钱,转过头去,迟疑片刻又看了看:“……三贯可不少,你就要自己用的这点?”

    “那不是啊,俺这是……也给这次同路来的师兄弟买,行走江湖嘛,总是有备无患,按照我这伤,二十人份的量,三贯,如何?”

    “……华夏军的药有数的,我家里人都没了他们才给我补的这个工,为了三贯钱犯纪律,我不干。”

    宁忌摇着头,那壮汉便要说话,只听得宁忌手一张,又道:“要加钱。至少五贯。”

    “……你这孩子,狮子大开口……”

    “那你去门口外头的药店买,也差不多的。”

    “那药店……”壮汉犹豫片刻,随后道,“……行,五贯,二十人的分量,也行。”

    宁忌点头:“量太大,现在不好拿,你们既然参加比武,会在这边呆到至少九月。你先付一贯当定金,九月初你们离开前,我们钱货两清。”

    那壮汉听到这里,不由得愣了愣,眼睛转了好几圈,方才说道:“你这……这生意也拖得太久了,我等一帮兄弟在这边呆两三个月,练功切磋,也难免会受点伤……你这都要了五贯,不合适吧,这样,三天交货,钱货两清,要知道,我们练武的,习惯了江湖险恶,有些东西,在自己身边才踏实,钱财身外物……”

    他神色明显有些慌张,如此一番说话,眼睛盯着宁忌,只见宁忌又看了他一眼,眼底有得逞的神色一闪而过,倒也没说太多:“……三天交货,七贯钱。不然到九月。”

    这名叫黄山的壮汉沉默了一阵:“……行。七贯就七贯,二十人份,俺黄山交你这个朋友……对了,小兄弟姓甚名谁啊?”

    “姓龙,叫傲天。”

    “行,龙小哥,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先给你一贯做定金……”这黄山明显想要快些促成交易,手下一动,直接滑过去一贯钱到宁忌手里,宁忌便轻轻收起来,只听对方又道,“对了,我家头儿后天下午过来比试,如果方便的话,咱们后天碰头交易,如何?”

    “你说了算。”

    “龙小哥爽快。”他明显肩负任务而来,先前的说话里尽量让自己显得精明,待到这笔交易谈完,情绪放松下来,这才坐在旁边又开始叽叽喳喳的聒噪起来,一边在随意闲聊中打听着“龙小哥”的身世,一边看着台上的比武点评一番,待到宁忌不耐烦时,这才告辞离开。

    宁忌没有过多的理会他,只到这一日比武结束收工,才去到武场后台找出那“黄山”的资料看了一看。三贯就已经严重溢价的药物涨到五贯也买,最后不惜花七贯拿下,简直乱来。这叫做黄山的莽汉没有谈判的经验,普通人若重视钱财,三贯钱翻一倍到六贯是个关卡,自己随口要七贯,就是等着他压价,连这个价都不压,除了笨和迫切,没别的可能了。

    这些人过来成都参加比武,报名时不可能给出太详细的资料,而且资料也可能是假的。宁忌只是翻看一下,心中有数便可。这日穿着白大褂背着药箱回家,半途之中才隐约察觉被人跟踪了。

    他自幼在小苍河、大小凉山之类的地方长大,对于人群之中识别跟踪的本领训练不多。路上行人密集时难以判断,待走到偏僻无人之处,这一猜测才变得明显起来。此时下午的阳光还显得金黄,他一面走,一面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坏人啊,终于来了……

    他面上没有表情,身体倒是激动到战栗,前行之时脚下虚浮,走路左脚绊右脚,便在河畔道旁的树荫下扑通一声摔了一跤。

    后方跟踪的那名瘦子隐匿在墙角处,看见前方那挎着箱子的小大夫从地上爬起来,将地上的几颗石头一颗颗的全踢进河里,泄愤之后才显得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下午倾泻的阳光中,确定了这位冷面小大夫没有武艺的事实。

    ****************

    独身一人来到成都,被安排在城市角落的小院当中,有关于宁忌的身份安排,华夏军的内勤部门却也没有马虎。若是有心人到附近打听一番,大概也能收集到少年家人全无,依靠父亲在华夏军中的抚恤金到成都买下一套老院子的故事。

    当然,若真详细打听到这个程度,打听者未来到底会面对华夏军中的哪一位,也就难说得紧了。关于这件事,宁忌也并未关心太多,只希望对方尽量不要瞎打听,父母身边负责安全保卫的那些人,与当年心狠手辣的陈驼子爷爷都是一路的,可没有自己这般善良。

    外在的布置不至于出太大的破绽,宁忌一时间也猜不到对方会做到哪一步,只是回到独居的院子,便赶快将院落里练习武艺留下的痕迹都收拾干净。

    平时练刀劈的木头太多,此时吭吭哧哧收拾了将近一个时辰,又生火煮了简单的饭菜。这个过程里,那位轻功了得的跟踪者还偷偷翻进了院子,仔细将这院落当中的布局查看了一番,宁忌只在对方要进他卧室时端了饭碗过去将人吓走。

    夕阳西下,待到宁忌坐在卧室外的屋檐下慢吞吞地将晚饭吃完,那位跟踪者终于翻墙离去——显然对方也是要吃饭的——宁忌趴在墙头偷瞄了片刻,待到确定那人离开了不再回来,他才将卧室里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进一步藏好,随后穿了适合夜里行动的衣服,背了藏有水靠的小包裹,准备去见白日里约好了的侯元顒。

    曲龙珺、闻寿宾那边的戏份正要进入关键时刻,他是不愿意错过的。

    离开小院,远远近近的城池浸入一片迷离的灯火当中,宁忌心情激荡。这才是生活嘛——他原本还曾想过跑去参加擂台大杀四方,可那种事情哪有今天这般刺激,既发现了贱狗的阴谋,又被另外一帮坏人盯上,等到对方图谋不轨动起手来,自己当头一刀,然后就能站在黑暗里双手叉腰对着他们哈哈大笑,想一想都觉得开心。

    虽然乍看起来这种行为不太光明正大,有点像小人行径,不过,就像父亲教导的那样,对付那帮败类,自己是不用讲什么江湖道义的。

    “哈哈哈哈——”

    他叉着腰在无人的巷道里模拟了一次,随后左右探头望了望,略感羞耻。遂决定以后再找时间练习练习。

    约定的地点定在他所居住的院子与闻寿宾院落的中间,与侯元顒接头之后,对方将有关那位“山公”关山海的基本情报给宁忌说了一遍,也大致叙述了对方关系、党羽,以及城内几位有所掌握的情报贩子的资料。这些调查情报不允许传出,因此宁忌也只能当场了解、记忆,好在对方的手段并不暴戾,宁忌只要在曲龙珺正式出动时斩下一刀即可。

    另一方面,情报部的这些人都是人精,尽管自己是私下里托的侯元顒,但即便对方不往上报备,私底下也必然会出手将那关山海查个底掉。那也没关系,关山海交给他,自己只要曲……只要闻寿宾这边的贱狗即可。目标太多,反正迟早得将乐子分出去一些。

    “对了,顒哥。”了解完情报,想起今天的黄山与盯上他的那名跟踪者,宁忌随意地与侯元顒聊天,“最近进城图谋不轨的人挺多的吧?”

    “目标很多,盯不过来,小忌你知道,最麻烦的是他们的想法,随时都在变。”侯元顒皱着眉头道,“从外头来的这些人,一开始有的心思都是看看,看到一半,想要试探,如果真被他们探得什么破绽,就会想要动手。如果有可能把咱们华夏军打得四分五裂,他们都会动手,但是咱们没办法因为他们这个可能就动手杀人,所以现在都是外松内紧、千日防贼。”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随后摇了摇头:“没有办法,这个事情,上面说得也对,咱们既然揽了这块地盘,要是没有这个能力,迟早也要完蛋。该过去的坎,总之都是要过一遍的。”

    宁忌点了点头:“这次比武大会,进来那么多绿林人,以前都想搞刺杀搞破坏,这次应该也有这样的吧?”

    听他问及这点,侯元顒倒笑了起来:“这个眼下倒是不多,以前咱们造反,过来行刺的多是乌合之众愣头青,咱们也早就有了应对的法子,这法子,你也知道的,所有绿林人想要成群结队,都成不了气候……”

    侯元顒说的办法宁忌自然知道,往日里一帮热血的绿林人想要结对过来搞刺杀,华夏军安排在附近的眼线便伪装成他们的同道加入进去。由于竹记的影响,华夏军对天下绿林的监控从来都很深,几十上百人轰轰烈烈的聚义,想要跑来刺杀心魔,中间掺了一颗沙子,其余的人便要被一网打尽。

    甚至在绿林间有几名资深的反“黑”大侠,实际上都是华夏军安排的卧底。这样的事情曾经被揭破过两次,到得后来,结伴刺杀心魔以求出名的队伍便再也结不起来了,再后来各种流言乱飞,绿林间的屠魔大业局势尴尬无比。

    这样的事态里,甚至连一开始确定与华夏军有巨大梁子的“天下第一”林宗吾,在传言里都会被人怀疑是已被宁毅收编的奸细。

    这整个事情林宗吾也没法解释,他私下里或许也会怀疑是竹记故意抹黑他,但没办法说,说出来都是屎。面上自然是不屑于解释。他这些年带着个弟子在中原活动,倒也没人敢在他的面前真的问出这个问题来——或许是有的,必然也已经死了。

    “……这几年竹记的舆论布置,就连那林宗吾想要过来行刺,估计都无人响应,绿林间其余的乌合之众更成不了气候。”昏暗的街道边,侯元顒笑着说出了这个可能会被天下第一高手活生生打死的内幕消息,“不过,这一次的成都,又有其他的一些势力加入,是有些棘手的。”

    “什么?”

    “世家大族。”侯元顒道,“以前华夏军虽然与天下为敌,但我们偏安一隅,武朝会派军队来剿灭,绿林人会为了名气过来行刺,但这些世家大族,更愿意跟我们做生意,占了便宜以后看着我们出事,但打完西南大战之后,情况不一样了。戴梦微、吴启梅都已经跟我们不共戴天,其余的很多势力都出动了人马到成都来。”

    “就像刚刚说的,他们这次过来,打算干什么,他们自己都不确定。先看、再试探,如果真找到了办法,或者有那么一群人联合起来,非得热血上头打一场,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些世家大族,私下里都有自己的护院、私奴,绿林人不可靠,这些人是可靠的。照我们现在知道的,一些大族家里的护院、教头,这次都报名参加了比武大会,下个月军中的许多高手会陆续动手,把他们打趴下,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好惹,这样他们也许会投鼠忌器,收敛一点。”

    “哼!”宁忌眉宇间戾气一闪,“有种就动手,全宰了他们最好!”

    “唉,我也想这样。”侯元顒拍拍宁忌的肩膀,“不过上头说了,他们完完整整的进来,咱们尽量让他们完完整整地出去,往后才有生意可以做。顶多杀鸡儆猴地动几个,一旦动得多了,也算是我们的失败。小忌你心里不舒服,顶多去参加擂台比武,也不能打死他们。”

    “……没意思。”宁忌摇头,随后冲侯元顒笑了笑,“我还是当大夫吧。谢谢顒哥,我先走了。”

    “别闹的太大啊。”侯元顒笑着挥了挥手。

    ***************

    与侯元顒一番交谈,宁毅便大概明白,那黄山的身份,多半便是什么大族的护院、家将,虽然可能对自己这边动手,但目前恐怕仍处于不确定的状态里。

    坏人要来找麻烦,自己这边什么错都没有,却还得顾虑这帮坏人的想法,杀得多了还不行。这些事情当中的理由,父亲曾经说过,侯元顒口中的话,一开始自然也是从父亲那边传下来的,可心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喜欢这样的事情。

    大人的世界放不开手脚,没有意思。他便一路朝着比较有意思的……闻寿宾等贱人那边过去。

    时间还算早,他这天晚上也没有游泳,一路来到那院子附近,换上夜行衣。从院子侧面翻进去时,后方临了小河的院子里只有一道身影,却是那一身白衣飘飘的曲龙珺,她站在河畔的凉亭外头,对了夜色中的河水,看起来正在吟诗。

    凉亭之中一盏橘黄的灯笼照得满地温柔,白色的衣裙在夜风中款款飘飞,隔了河流远处是成都迷离的夜景,曲龙珺的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小贱狗还挺有格调……宁忌悄悄从院墙爬下,躲进下方的假山里,伸出手指,照着前方怪石上的一只癞蛤蟆弹出去。

    癞蛤蟆飞出去,视野前方的小贱狗也噗通一声,跳进河里。

    宁忌愣了愣。

    穿着裙子游泳?不方便吧?

    脱了游……

    好像也不好……

    他的脸颊,微微热了热。

    ……

    随后才真的纠结起来,不知道该怎么救人才好。

第九七七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四)

    晚风吹过,气候温暖。白色的衣裙在水里翻腾。

    宁忌从假山后探出头来,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他身体健康、正值年少,又在战场之上真真正正地经历了生死搏杀,清醒的头脑与敏锐的反应如今是最基本不过的素质。脑袋里或许有些胡思乱想,但对于曲龙珺在干嘛,他其实第一时间便有了认知轮廓。

    小贱狗想不开要跳河,这倒也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这家伙心气郁结、气息不畅,连带着身体不好,整日郁郁寡欢,心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明显不少。当然,作为十四岁的少年人,在宁忌看来所谓敌人无非也就是这么一个东西,要不是他们想法扭曲、精神错乱,怎么会连点是非对错都分不清楚,非得跑到华夏军地盘上来捣乱。

    他对于这些事情的成因想不清楚,也懒得去想,这些傻瓜随时随地疯了、内讧了、爆炸了、自杀了……他若听到,也会觉得是极其合理的事情。

    唯独这小贱狗突然死在眼前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今日入夜出门时,假想之中还有两拨坏人在,他还想着大展宏图“哈哈哈哈”一番。与侯元顒聊完天,发现那位黄山不见得会变成坏人,他心想没有关系,放一放就放一放,这边还有另外一帮贱狗正要做坏事。谁知道才过来,作为坏蛋主角的曲龙珺就直接往河里一跳……

    这种情况下,自己不救她,闻寿宾的阴谋破产了。自己只能提前将他抓住,然后请军队中的叔叔伯伯介入,才能拷问出他其余几个“女儿”的身份,反正乐子不是自己的了。

    而若是跑过去救下她,自己身份也暴露了,闻寿宾会察觉到不对,那么为了不出问题,也只能立马将宅子里的贱狗们全都拿下……自己的“哈哈哈哈”还没开始练,仍旧是到了头。

    “……”

    我看你这是在针对我心魔之子龙傲天……

    他纠结片刻,走到河水边,眼见那水中的扑腾变得微弱,脑中闪过了许多个念头,最终捏着喉咙清了清嗓子。

    “救命啊……咳咳,小姐跳水……小姐投河自尽啦!救命啊,小姐投河自尽啦——”

    正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艰难地模仿着丫鬟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来。旋即,迅速奔离。

    ****************

    几名下人手忙脚乱地将曲龙珺救上来后,女人已经因为呛水处于昏迷状态。救治的过程一塌糊涂,但总算保下了对方的性命。不多时还请来了附近的大夫为曲龙珺做进一步的问诊。

    下方忙忙碌碌的过程里,宁忌坐在木楼的屋顶上,神情严肃,并不开心。

    华夏军造反之后十余年的艰难,他自有意识起,也是在这等艰难当中成长起来的。身边的父母、兄长对他固然有所保护,但在这保护之外,反映出来的,自然也就是无比残酷的现状。

    某位儿时朋友从某个时刻起,忽然没有出现过,一些叔叔伯伯,曾经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印象的,许久之后才想起来,他的名字出现在了某座墓园的石碑上。他在幼年时期尚不懂得牺牲的涵义,待到年纪渐渐大起来,这些有关牺牲的回忆,却会从时间的深处找回来,令少年感到愤怒,也更加坚定。

    他对于敌人,没有丝毫的同情。西南大战在战场上的半年多时间,他救人、杀人都是坚决无比,女真人与南方汉人并不一样的外在令他能够清晰地辨认这种情绪,让他清晰地爱也清晰地恨。

    对于曲龙珺、闻寿宾原本也是这样的心态,他能在暗中看着他们所有的阴谋诡计,加以嘲笑,因为在另一边,他心中也无比清楚地知道,一旦到了需要动手的时候,他能够毫不犹豫地杀光这帮贱狗。

    这原本应该是一件纯粹让他感到愉悦的事情。

    采用迂回的手法救下了曲龙珺,此时冷静下来想想,却让他的心中微微的感到不舒服起来。

    敌人并不坚定,自己将来杀还是不杀,她若有什么隐情在,自己考虑还是不考虑?少年是不愿意考虑的,可父母兄长从小的教育却让他的心中或多或少有些膈应。若是打击对方还得讲究手法,杀闻寿宾而不能杀曲龙珺,那跟交给情报部、内务部处理有什么不同?

    下意识地救下曲龙珺,是为了让这帮坏人继续肆无忌惮地做坏事,自己在关键时刻从天而降让他们后悔不已。可坏人坏得不够坚定,让他幻想中的期待感大减,自己之前脑子发昏了,为什么没想到这点,她要死让她淹死就好了,这下可好,救了个敌人。

    曲龙珺的自杀俨然在他潜意识里喂了一坨屎。他坐在楼顶上的黑暗里,看着远处灯火延绵的成都城区,郁闷地想着这一切。闻寿宾跟什么山公搭上了线,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要不然等他回来自己就动手打他一顿得了,然后交给情报部——也不行,他们只是心怀恶意私下串联,如今还没有做出什么事来,交过去也定不了罪。

    要不然下去把那女人再扔进河里让她淹死算了,反正她看起来消极怠工,当坏人都不卖力。而且是自己出声救了她,现在让她淹死就算扯平,道理上这么说很显然是没错的……

    但当然不能这样做。

    ……妈的,这边没意思了!

    少年盘膝而坐,偶尔摸摸手中的刀,偶尔看看远处的灯火,分外烦恼。此时成都城一片灯火迷离,城市的夜色正显得繁华,许许多多的坏人就在这样的城池中活动着,宁忌想起父亲、瓜姨,旋即又想起兄长来,如果能够向他们做出询问,他们必然能给出有用的看法吧?

    也不对,或许会觉得自己为了个小姑娘,丢掉了原则。

    还有一个月就要正式到达十四岁,少年的烦恼在这片灯火的掩映中,愈发惘然起来……

    ***************

    温暖的夜风伴随着点点灯火拂过城市的上空,偶尔吹过古旧的小院,偶尔在有了年头树海间卷起阵阵波涛。

    夜风并不以好坏来分辨人群,戌亥之交,成都的夜生活正步入最繁华的一段时间——这年月里拥有夜生活的城市不多,外来的行商、儒生、绿林人们只要稍有积蓄,大多不会错过这个时间段上的城市乐趣。

    人群在城池当中最为热闹的几处集市汇聚。

    华夏军占领成都之后,对于原本城市里的青楼楚馆并未取缔,但由于当初逃走者不少,如今这类烟花行业尚未恢复元气,在此时的成都,仍旧算是物价虚高的高档消费。但由于竹记的加入,各种档次的小戏院、酒楼茶肆、乃至于五花八门的夜市都比往日繁华了几个档次。

    对于此时生活匮乏的人们来说,即便是在夜市上美美地逛上几个来回,也已经算得上是值回票价的一趟旅行,至于各类物美价廉的食物、小吃,更是能让外来的观光者们大快朵颐、频呼过瘾。

    曲龙珺跳入河里的当时,闻寿宾正与“山公”麾下的几名儒生在城池东面的市集上等待着接下来的一场聚会与接见。在这等待的过程里,他们不免品尝一番美食,随后对于华夏军助长的奢靡之风进行一番批评和议论。

    “……西南这头,若论宁毅在华夏军内外推行的两套手法,委实称得上用心险恶。据我所知,他在华夏军内部厉行节俭,其军纪之森严、律法之严苛,举世罕见……可在这外头,便是他授艺手下的竹记,不断寻求这些美食做法,令说书人、戏子甚至无识文人不断追求这声色犬马之乐,我甚至听说,有华夏军搞宣传的文人在书中多写了几首诗,他也给个批注,这诗词难懂最好去掉……”

    “……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若用于自身固是美德。可一个大圈子,对内严苛无比,对外则以这些声色犬马讨好世人、腐蚀世人,这等行径,实在难称君子……这一次他说是大开门户,与外头做生意,刘光世之辈趋之若鹜,一批一批的人派过来,我看哪,到时候背一堆这些东西回去,什么美食啊、香水啊、瓷器啊,迟早要烂在这享乐之风里头。”

    “……刘平叔(刘光世字平叔)那边,本身就烂得厉害,一塌糊涂,可你挡不住他合纵连横,关系经营得好啊。如今天下纷乱,势力交错得厉害,到最后到底是哪家占了便宜,还真是难说得紧。”

    “……无论如何,既是敌寇之所欲,我等就该反对,华夏军说做生意就做生意,说白了便是看得清楚,这天下哪,人心不齐。刘平叔之辈这样做,迟早有报应!”

    “善。”

    “此言有理……”

    众人吃着小吃,一面前行,一面相互夸赞。闻寿宾这边除昨日送了一位“女儿”给山公外,今日又带了两名才色俱佳的“女儿”来,待会与一众身份尊贵之人见面,若能出个风头,便能真真正正地打入这片正统文人的圈子了。对于养贩瘦马为生,却饱读圣贤诗书、憧憬半生的他来说,这是人生难得的重要时刻之一,当下又恭维了一番说话人:“有理、高见……高见、有理……”

    ……

    同样的夜晚,工作终于告一段落的宁毅获得了难得的清闲。他与西瓜原本约好了一顿晚饭,但西瓜临时有事要处理,晚饭推迟成了宵夜,宁毅自己吃过晚饭后处理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工作,不多时,一份情报的传来,让他找来杜杀,询问了西瓜目前所在的地点。

    “从嘉鱼那边来了几个人,有一位辈分不低,早年与师父那边有些交情,早年跟圣公那边也是有些香火情的,如今看见咱们这边情况不错,因此赶过来了。还是得好好接待一下。”

    “哦,武林前辈?”宁毅来了兴趣,“武功高?”

    杜杀眯着眼睛,神色复杂地笑了笑:“这个……倒也不好说,老人家辈分高,是有几样绝活,耍起来……应该很漂亮。”

    他这样一说,宁毅便明白过来:“那……目的呢?”

    “不好说。”

    “猜一下啊。”宁毅笑着,已经到一旁柜子去拿衣服。

    杜杀苦笑:“宁先生啊,我这搬弄是非不太好吧?”

    “正好有空,换身衣服去看看,我装你跟班。”宁毅笑道,“对了,你也认识的吧?过去不露破绽吧?”

    “老二正好也去了,我过去见一面确实可以。不过,如今这点小事,你还有兴趣呢?要是被人发现了可太尴尬。”

    “绿林前辈,听你这样一说,也是老得快死了的那种,难得一见。好了别废话,你去换身衣服,显得正式一点。”

    两人换了表演的衣服,宁毅稍作装扮,又叫上几名护卫,方才驾了马车出门。车辆经过坡地时,宁毅掀开帘子看不远处人群聚集的城市,五花八门的人都在其中活动,这样那样的敌人,这样那样的朋友,绿林间的事物,确实已经变成微不足道的小小点缀了。

    “嘉鱼那边过来的,会不会跟肖征有关系?”

    宁毅想起这件事。嘉鱼离武汉不远,那边最大一股汉军势力的领袖是肖征。

    “这事情不好说。”杜杀道,“过来的这位前辈叫做卢六同,武艺算是家传,都是手上的活,黄泥手、崩拳、分筋错骨都会一些,早年被人称为卢六通,意思是有六门绝活,但在绿林间……名气平平。圣公造反没他的事,参军抗金也并不参与,虽说是嘉鱼一带的地头蛇,但并不惹事,平素好个名声,不过名气也不大……这些年金人肆虐,还以为他已遭不幸了,近来才知道身体仍然康健。”

    既然已经决定要过去见面,对于对方的讯息,杜杀便不再隐瞒。宁毅听完后失笑:“这听起来就是个土财主嘛。”

    杜杀道:“这次过来成都,也有**天了,一开始只在绿林人当中传话,说他与老寨主当年有授艺之恩,霸刀当中有两招,是得了他的指点启发的。绿林人,好吹牛,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这不,先造了势,今日才来递帖子。西瓜接了帖子,晚上便与老二一块过去了。”

    “真有这事?哪两招?”宁毅好奇。

    “早年老寨主游历天下,一家一家打过去的,谁家的好处没学一点?四五十年前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是哪两招。”杜杀苦笑道。

    “老岳父真是传奇人物啊……”对于那位胸毛凛凛的老岳父当年的经历,宁毅偶尔听说,啧啧称叹,心向往之。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西瓜与那卢六同约好了相见的地方。这是位于城南一家客栈的侧院,附近市井人物居住不少,竹记早在附近安排有眼线,西瓜、罗炳仁等人过来,也有大量亲卫随行,安全风险倒是不大。对方之所以选择这等地方见面,便是想向外界宣扬“我与霸刀真的有关系”,对于这等小心思,身居上位久了,早都见怪不怪。

    稍作通传,宁毅便跟随杜杀朝那院子里进去。这客栈的院落并不豪华,只是显得空旷,平素大概会连同里头的厅堂一道做宴席之用,此时一些女兵在附近把守。里头一帮人在厅堂内围了张圆桌落座,杜杀到时,罗炳仁从那边笑着迎出来,圆桌旁除西瓜与一名干瘦老者外,其余人都已起身,那干瘦老者大概便是卢六同。

    只见那老者在主座上“哈哈”笑了笑,从杜杀伸了伸手:“这是咱们的‘大内侍卫’来了,霸刀几位贤侄聚首,老夫今日高兴,好,好,哈哈哈哈,坐——”

    “卢老爷子,诸位英雄,久仰了。”杜杀只有一只手,稍作行礼,领着宁毅朝西瓜那边过去。宁毅与西瓜的目光微微交错,心下好笑。

    古怪的、倚老卖老的亲戚哪家哪户都会有几个,倒也算不得什么大场面,只看接下来会出些什么事情而已……

第九七八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五)

    “……功夫,就是手艺、绝活……以前没有武林这个说法的啊,一个个破烂村子,山高林远土匪多,村东头有个人会点把式,就说是绝活了……你去看看,也确实会一点,比如不知道哪里传下来的专门练手的办法,或者专门练腿的,一个办法练二十年,一脚能把树踢断,除了这一脚,什么也不会……”

    “……我年轻时便遇上过这么一个人,那是在……襄阳南边一点,一个姓胡的,说是一脚能踢死老虎,家传的练法,右脚力气大,咱们小腿这里,最不济事,他练得比一般人粗了半圈,普通人受不住,可是只要避开那一脚,一推就倒……这就是绝活……真正武艺练得好的,主要是要走、要打,能成事的,大多都是这个样子……”

    客栈侧院的厅堂内,名叫卢六同的武林宿老身前放着一杯茶,正在滔滔不绝地与西瓜、杜杀、罗炳仁以及宁毅等人说起武林间的故事。

    “……你看啊,当年的刘大彪,我还记得啊,满脸的络腮胡,看起来有年岁了,实际上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背一把刀,天南海北的到处打,到嘉鱼那会儿,已经有登堂入室的迹象了。他与老夫过招,第十六招上,他扬刀斜斩……哎,从这上面往下斜劈,当时老夫脚下使的是一招莽牛犁地,手上是白猿献果,迎着着刀锋进去,扣住了他的手……”

    “……当时你们霸刀的那一斩,手上的姿势是很简单的,有那一次后,这一招便多了两个变化,这便是多走、多打的好处,有了弱处,才知道如何变强嘛……你们霸刀如今还是有这一斩吧……”

    老人面带微笑,手中比个出刀的姿势,向众人询问。西瓜、杜杀等人交换了眼神,笑着点头道:“有的,确实还有。”

    卢六同笑得满意:“武学世家就有传下来的成套的绝活,占了积累的便宜,刘家刀在苗疆一带,一如我卢家在嘉鱼,本就有根基,可根基不代表你真能出人才,要说大彪当年的武艺啊,其实还是那一趟游历当中定下的,此后才有了霸刀的名号。另外青溪方家也算是传过了几代,原本有些小势力,可名声不彰,到得方腊这一代,家道中落了,他反倒因此占了便宜……”

    “……当年青溪富庶,可朝廷生辰纲的摊派也大,方家那一代,出过几个能人哪。方腊、方百花、方七佛,怎么出来的?家里人太多了,逼出来的,方腊入摩尼教,以为找了条路,可摩尼教是什么货色?从上到下还不是你吃我我吃你,想要不被吃,靠打,靠拼命,有进无退,方家当年还有方询、方铮几个人,名声显赫,也就是火拼时死了嘛。”

    “方腊打出来了,成了圣公。方百花,虽是女子之身,听说好几次也死了。方七佛为何被称作云龙九现?他善用计谋,每次出手,必然谋定而后动,而且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每次都是针对别人的弱处出手,别人说他心思缜密无形无迹,其实也就是因为他一开始武功最弱,最后反倒得了云龙九现的名号……唉,其实他后来成就最高,若不是在军阵之中被耽误,想跑本是没有问题的……”

    “……方家人原本就想在青溪那边打出个天地,打着打着一不小心就到教主级别上了,当时的摩尼教主贺云笙,听说与朝中几位大员都是有关系的,本身也是拳脚厉害的大宗师,老夫见过两年,可惜未曾与之过招……贺云笙之下,圣女司空南轻功、爪功了得,左右护法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谁知道那年端午,方腊等人约了你爹在内的一大群人,在摩尼教总坛,直接挑战贺云笙……”

    “……谁也想不到他会胜的,可那一仗打完,他就是圣公了嘛。”

    老人自恃辈分,说起这些事情来头头是道,间或加上一两句“我与xx见过两面”“我与xx过过两招”的话语,俨然斯人已逝,如今寂寞高手、天下有雪的模样。西瓜、杜杀等人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细节上的差异,若在平日里见到,大概没什么心情一直听着,但眼下既然宁毅都跑过来凑热闹了,也就面带笑容地由着老人发挥了。

    “……当年在摩尼教,圣公之所以能与贺云笙打到最后,主要也是因为你爹大彪在旁压阵。有他、有方百花、方七佛,才算正面压住了司空南那帮人,毕竟霸刀刘大彪刀法通神,而且正面对敌出了名的从不含糊……可惜啊,也就是因为这场比试,方腊夺了贺云笙的位子,其余人散的散逃的逃,方腊又不肯在听北面几家大族的调配,因此才有了后来的永乐之祸……而且也是因为你爹的名声太显赫,谁都知道你霸刀庄与圣公结了盟,后来才成了朝廷首先要对付的那一位……”

    这卢六同能够在嘉鱼一带混这么久,如今年过古稀仍旧能打出江湖宿老的牌面来,显然也有着自己的几分本事,凭借着各种江湖传闻,竟能将永乐起事的轮廓给串联和大概出来,也算是颇有智慧了。

    摩尼教虽说是走底层路线的民众组织,可与各地大族的联系千丝万缕,背后不知道多少人伸手其中。司空南、林恶禅在位的那一代算是当惯了傀儡的,发展的规模也大,可要说力量,始终是一盘散沙。

    方腊杀死贺云笙,赶走司空南等人后,整肃整个江南的教众地盘,终于将整个摩尼教拧成一股绳,而依靠摩尼教的影响,才有厉天闰、石宝、邓元觉、祖士远等人陆续加入其中。从这个层面上来说,贺云笙、司空南时代的摩尼教不过是个黑帮性质的草台班子,在方腊手上整肃后的摩尼教,足以正面吊打一百个“前摩尼教”。

    但这样的情况显然不符合各地大族的利益,开始从各个方面真正动手打压摩尼教。随后双方冲突愈演愈烈,才最终出现了永乐之变。当然,永乐之变结束后,再度出来的林恶禅、司空南等人重掌摩尼教,又使得它回到了当年一盘散沙的状况当中,各地教义流传,但管束皆无。尽管林恶禅本人一度也兴起过一些政治理想,但随着金人乃至于楼舒婉这等弱女子的数次碾压,如今看起来,也算是认清现状,不愿再折腾了。

    这些情况宁毅依靠竹记的情报网络以及搜罗的大量绿林人自然能够弄得清楚,但是这样一位说掌故的老人家能够这样拼出轮廓来,还是让他感到有趣的。要不是装作跟班不能说话,眼下他就想跟对方打听打听崔小绿的下落——杜杀等人不曾真正见过这一位,说不定是他们孤陋寡闻而已。

    那卢六同点评完方腊、刘大彪,随后又开始说周侗:“……当年周侗在御拳馆坐镇了十余年,虽然如今说他天下无敌,但我看,他当年能否有这个名号,还是值得商榷的。不过呢,他也厉害,为什么啊,因为除教学生外,他便到处走,到处抱打不平……哎,这就是说过的,打的好的,主要是得多走动……”

    “……早些年……景翰朝还在的时候,最后天南海北打出名气来的,也就是那林宗吾了,当初是摩尼教护法,倒是没人想到,他后来能练到那个境界的……敌友且不说,当年在嘉鱼,老夫与他过过几招,此人内力深厚,天下难有对手了。他后来在晋地起兵抗金,其实也算是于国有功,我看哪,你们如今要办大事,可以有吞吐天下的气度,这次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是可以请他来的……当然,这是你们的内务,老夫也只是这么提上一句……”

    “他如果想来,我们当然也是欢迎的。”西瓜笑了笑。

    “此等胸怀,有大彪当年的气势了。”卢六同满意地夸奖一句。

    老人喝一口茶,过得片刻,又道:“……其实武艺要精进,主要也就是得走动,中原大变这十余年来,说起来,北人南下,民不聊生,但实际上,也是逼得北拳南传,融汇交流的十余年,这些年来啊,你们或在西北、或在西南,对于江南绿林,参与不多了,但以老夫所见,倒又有一些人,在这乱世之中,打出了一些名头的……”

    “……比如当年在临安,有一位聂金城,此人武艺高、背景也深,外号‘蟒侠’,老夫曾与他切磋过几招,聊过一个下午,可惜临安破城之时,此人当是在抵抗中牺牲了,没能逃出来。唉,此人是难得的英雄啊……他的手下有一位叫陈桂枝的,这名字听起来像女人,可此人身形极高,力大无穷,听说这次来了成都……”

    “……另外,湘楚之地有一位外号老实和尚的中间人,消息灵便、手眼通天,与各家交好,动手虽不多,但老夫知道,这是个狠人……”

    宁毅伸手摸了摸鼻子……

    老人虽在嘉鱼默默无闻,但消息看来灵通渊博。此时煮酒论英雄,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不少近年来出现的豪侠,随后才渐渐进入正题。

    他此次来到成都,带来了自己的次子卢孝伦以及麾下的数名弟子,他这位儿子已经五十出头了,据说之前三十年都在江湖间历练,每年有一半时间奔走各处结交武林大家,与人放对切磋。这次他带了对方过来,便是觉得这次子已然可以出师,看看能不能到华夏军谋个职位,在老人看来,最好是谋个禁军教头之类的职衔,以作起步。

    过往在汴梁等地,习武之人得个八十万禁军教头之类的职衔,算是个好出身,但对于已经认识西瓜、杜杀等人的卢家人来说,军中教头这样的职位,自然只能算是起步而已。

    “……华夏军在西面山中不断练兵,战阵之上令人钦佩,若比试军阵,东面武朝当中自然无可取之处,但十余年南北武林交汇融合,终究还是有不少可借鉴的绝活出现。孝伦这些年在江南游历,结识各路名家,见闻广博,在军中任一教头,依老夫看来,已能胜任了,因此便让他过来见识一番,老夫也是因为心系故人之后,趁身体还算硬朗,过来这边走一走、看一看……孝伦也有几样绝活,眼下可以演练一番,哈哈……”

    那卢孝伦五十多岁,身形看来倒还算健硕,老父亲说话时并不插嘴,此时才站起来向众人行礼。他其余几名师弟随后拿出各种表演器具,如大块大块的水牛骨、青砖、木人桩等物。

    那水牛骨又大又坚硬,装在布袋里,几名弟子拿出来在每人面前摆了一块,宁毅如今也算是见多识广,知道这是表演“黄泥手”的道具:这黄泥手算是绿林间的偏门武艺,习练时以黏腻的黄泥为道具,一点一点往手上慢慢抓起,从一小团黄泥慢慢到能用五根手指抓起大如皮球的一团泥,实际上练习的是五根手指的力量与准确性,黄泥手因此得名。

    而除抓黄泥的练习之外,这门武艺的练习者每天要做的就是徒手拧各种骨头,到得最后临阵对敌,不论别人出拳还是出脚,他双手一合便能将对方的四肢骨骼直接打碎。这水牛骨的坚硬远胜普通人,以它来表演,方显表演者的力道。

    宁毅站在西瓜与杜杀的身后,看着杜杀身前的拿块骨头,嘴唇渐渐翘了起来,也不知触到了什么笑点,忍笑忍得表情渐渐扭曲,肚子乱颤。

    他身前两位都是宗师级的高手,尽管背对着他,哪能不清楚他的反应。西瓜皱着眉头微微撇他一眼,随后也疑惑地望向杜杀,杜杀叹了口气,伸手上来轻轻敲了敲拿块骨头——他只有一只手——西瓜于是明白过来,拄着手在嘴边忍不住笑起来。

    随后罗炳仁也忍不住笑起来。

    那边卢孝伦双手一搓,抓起一块骨头咔的拧断了。

    西瓜双手抓住骨头拧了拧,那边罗炳仁也双手拧了拧,果然拧不断。然后两人都朝杜杀看了看。

    杜杀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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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外头又是数轮表演。那卢孝伦在木人桩上打拳,随后又演示鹰爪、分筋错骨手等几轮绝活的功底,西瓜等人都是高手,自然也能看出对方武艺还行,至少架势拿得出手。只是以华夏军如今人人老兵各个见血的情况,除非这卢孝伦在江南一带本就杀人如麻,否则进了军队那只能算是麻雀入了老鹰巢。战场上的血腥味在武艺上的加成不是架势可以弥补的。

    当年夏村战后,童贯等人使一名武状元入武瑞营中接管兵事。武状元想要在军队里打出威风来,擂台上挑了老兵说是切磋,但分生死就是一刀,那名叫罗胜舟的武状元重伤被人抬出去,从此恐怕再没跟谁上过擂台。

    对于那些战阵上的老兵来说,许多时候讲章法或许胜不了武林高手,但只要能破防,他们始终有着同归于尽的一刀。

    夏村的老兵犹然如此,更何况十年以来杀遍天下的华夏军军人。十数年前如毛一山这等士兵会躲在战阵后方发抖,十数年后已经能正面抓住身经百战的女真大将硬生生地砸死在石头上。那等凶性发出来的时候,是没有几个人能正面抗衡的。

    西瓜与杜杀等人相互看看,随后开始陈说华夏军当中的规定,眼下才只是胜利了第一次大的全面战争,华夏军严肃军纪,在许多事情的程序上是无法通融、没有捷径的,卢家世兄艺业高超,华夏军自然无比渴盼世兄的加入,但依然会有一定的程序和步骤云云。

    这些话语倒也并非作伪,华夏军打开门迎天下群英,也不至于会将谁往外推,卢家人虽然想走捷径,但本身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华夏军希望他加入自然是应该的,但如果不能服从这种程序,艺业再高华夏军也消化不了,更别提破格提拔他当教头的危险性了——那与送死无异——当然这样的话又不好直接说出来。

    听得西瓜、杜杀等人说出这些话来,老人便乐呵呵地表示了认同,对于华夏军军规之严明进行了赞赏。此后又表示,既然华夏军已经有了招人的计划,自己这儿子与几名弟子自然会按照规矩行事,并且他们几人也打算参加这一次在西南举行的比武大会,一切大可等到那时再来商榷。

    随后又有各种场面话,相互应酬了一番。

    此后又聊了一轮往事,双方大致化解了一番尴尬后,西瓜等人方才告辞离开。

    这边人离开之后,回到院落当中的卢孝伦等人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爹,这是看不起咱们哪。”

    “你又没打败过女真人,人家看不起,当然也没话说。”卢六同回到桌边,拿起茶水喝了一口,将阴沉的脸色尽量压了下去,表现出平静淡然的风度,“华夏军既然做出了事情,有这等倨傲之气,也是人之常情。孝伦哪,想要拿到什么东西,最重要的,还是你能做到什么……”

    那卢孝伦想了想:“儿子自会努力,在比武大会上拿个好的名头。”

    “眼界太低。”卢六同拿着茶杯,悠悠说了一句,他的目光望向空中,如此沉默了许久,“……准备帖子,最近这些天,老夫带着你们,与此时到了成都的武林同道,都见上一见,坐而论武道。”

    老人的目光转向房间里的几人,嘴唇张开,过得一阵,一字一顿地开口:“刘大彪当年,在老夫手上,改过霸刀的两招,今日的霸刀,这两招仍在,它的破绽,也只有老夫最为清楚。刘大彪当年最厉害的决定,便是将霸刀传与整个庄子的人,这些年华夏军能有如此规模,必然也少不了霸刀的帮忙……孝伦啊,做人要往长处看,你得个名次,固然有些用处,可归根结底,还不是你来为华夏军捧了这个场……做人要被看重,你能捧场,也要能拆台。接下来,你去捧场,老夫便要与天下群雄论一论,这霸刀的……些许破绽。”

    卢孝伦与几名师弟相互对望,随后皆道:“父亲英明。”

    “师父英明。”

    “师父算无遗策……”

    “黑旗必为今日之事后悔……”

    “哈哈哈哈……”众人的恭维声中,老人摸着胡子,抑扬顿挫地笑了起来。

    **************

    同时,大队的人马离开了这片街道。

    宁毅与西瓜同乘一辆马车,去往城市的僻静处。

    “这下可好,得罪人了……”

    “老人家武林前辈,年高德劭,当心他把林教主叫过来,砸你台子……”

第九七九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六)

    “老人家武林前辈,年高德劭,当心他把林教主叫过来,砸你台子……”

    “胖子要是真敢来,就算我和你都不动手,他也没可能活着从西南走出去。老秦和陈凡随便哪边,都够料理他了。”

    夜色温柔,马车缓缓地驶过成都街头,宁毅与西瓜看着这夜色,低声闲聊。

    “立恒你说,晋地那次败仗之后,死胖子到底干嘛去了?”

    “展五回信说,林恶禅收了个弟子,这两年教务也不管,教众也放下了,专心培养小孩子。说起来这胖子一生雄心壮志,当着人的面大言不惭什么**野心,如今可能是看开了一点,终于承认自己只有武功上的能力,人也老了,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宁毅笑了笑,“其实按展五的说法,楼舒婉有想过请他加入晋地的代表团,这次来西南,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好主意啊。”西瓜想了想,拳头敲在手掌上,“怎么没请来?”

    “从政治角度来说,如果能成功,当然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胖子当年想着在楼舒婉手上占便宜,合伙弄什么‘降世玄女’的名头,结果被楼舒婉摆一道,坑得七七八八,双方也算是结下了梁子,胖子没有冒险杀她,不代表一点杀她的意愿都没有。若是能够趁着这个由头,让胖子下个台,还帮着晋地一块打擂。那楼舒婉可以说是最大的赢家……”

    西瓜笑:“如果林恶禅加上那位史进一块到西南来,这场擂台倒是有些看头。竹记那些人要兴奋了。”

    宁毅也笑:“说起来是很有意思,唯一的问题,老秦的仇、老岳父的仇、方七佛他们的仇,你、我、绍谦、陈凡……他过剑门关就得死,真想到成都,打谁的名头,都不好使。”

    他说到最后,目光之中有冷意闪过。长久以来与林恶禅的恩怨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就宁毅来说,最深刻的无非是林恶禅杀了老秦,但从更大的层面上说起来,林恶禅不过是别人手上的一把刀。

    弑君之后,绿林层面的恩怨渐小。对林恶禅,能杀的时候宁毅不在意杀掉,但也并没有多少主动寻仇的心思,真要杀这种武艺高深的大宗师,付出大、回报小,若让对方寻到一线生机跑掉,日后真变成不死不休,宁毅这边也难说安全。

    十数年来,双方保持的便是这样的默契。无论多好虚名,林恶禅绝不进入华夏军的领地范围,宁毅虽在晋地见过对方一面,也并不说一定要杀了他。不过一旦林恶禅想要进入西南,这一默契就会被打破,胖子得罪的是华夏军的整个高层,且不论当年的仇怨,让这种人进了成都,西瓜、宁毅等人固然不怕他,但若他发了狂,谁又能保证家中亲人的安全?

    宁毅在大局上讲规矩,但在涉及家人安危的层面上,是没有任何规矩可言的。当年在青木寨,林恶禅与红提还算是公平决斗,只是怀疑红提被打伤,他就要发动所有人围殴林胖子,若不是红提后来没事缓解了事态,他动手之后说不定也会将目击者们一次杀掉——那场混乱,楼舒婉原本便是现场见证者之一。

    “……双方既然要做买卖,就没必要为了一点意气加入这么大的变数,楼舒婉应该是想吓唬一下展五,没有这样做,算是成熟了……就看戏来说,我当然也很期待你、红提、陈凡、林恶禅、史进这些人打在一起的样子,不过这些事嘛……等将来天下太平了,看宁忌他们这辈人的表现吧,林恶禅的弟子,应该还不错,看小忌这两年的坚决,恐怕也是铁了心的想要往武艺修行这方面走了……”

    他顿了顿:“家里有一个能继承你我衣钵的,也好,对吧……”

    西瓜点头:“主要靠我。你跟提子姐加起来,也只能跟我势均力敌。”

    “嗯?这是什么说法?”

    “你跟我加起来,也只能跟提子姐势均力敌啊。”

    “……阿瓜你这话就有点太恶毒了。”

    马车哒哒的从城市夜间昏暗的光影中驶过,夫妻两人随意地说笑,宁毅看着一旁车窗前西瓜微笑的侧脸,欲言又止。

    西瓜应该是感受到这样的目光了,偏过头来:“怎么了?”

    宁毅望着她:“老牛头那边来了消息,不太好。”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西瓜接过,叹了口气:“反正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了……”随后才开始蹙眉看起那信函来。

    车厢内安静下来,宁毅望向妻子的目光温暖。他会过来卢六同这边凑热闹,对于绿林的好奇终究只在其次了。

    近两年前的老牛头事变,陈善均、李希铭带着千余华夏军从这边分裂出去,占领了成都平原西北角落自行发展。陈善均心系黎民,指向是平均生产资料的大同世界,在千余华夏军队伍的配合下,吞并附近几处县镇,开始打土豪分田地,将土地以及各种大件生产资料统一回收再进行分配。

    回收土地的整个过程并不亲切,此时掌握土地的大地主、富农固然也有能找到斑斑劣迹的,但不可能所有都是坏人。陈善均首先从能够掌握劣迹的地主入手,从严判罚,剥夺其财产,随后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不断游说、铺垫,最终在精兵的配合下完成了这一切。

    这期间固然也有血腥的事件发生,但陈善均坚信这是必须的过程,另一方面跟随他过去的华夏军士兵,大多也深入了解过生产资料平等的重要性,在陈善均以身作则的日日演说下,最终将整个地盘上的反抗都给压服下来。当然,也有部分地主、富农拖家带口地迁入华夏军领地——对于这些说不服却也愿意走的,陈善均当然也无意赶尽杀绝。

    于是从去年春天开始,陈善均等人在老牛头创造了这个世界上的第一个“人民公社”。以近两千的武装为基础,治下人口约四万,在一切生产资料归政府的情况下平均了土地,耕牛以及陈善均借华夏军关系购买到的铁制农具归集体分发。当然,这其中问题的种子,也从一开始就存在着。

    农具有好有坏,土地也分三六九等,陈善均依靠军队压服了这片地方上的人,军队也从一开始就成为了隐形的特权阶级——当然,对于这些问题,陈善均并非没有察觉,宁毅从一开始也曾经提醒过他这些问题。

    由于地方不大,陈善均本身以身作则,每日里则开设学习班,向所有人游说平等的意义、大同的景象,而对于身边的积极分子,他又分出了一匹精锐来,组成了内部监察队,希望他们成为在道德上更为自觉的平等思维捍卫者。尽管这也促成了另一股更高的特权阶级的形成,但在队伍草创初期,陈善均也只能依靠这些“更加自觉”的人去办事了。

    十余年来华夏军内部有关于“平等”的探索谈不上完善,老牛头内部的疑惑与摩擦,从一开始就不曾停歇。这段时间里华夏军先是在备战,随后正式与女真西路军进入战斗,对于老牛头的状况并未理会,但原本就安排在那边的钱洛宁等人也在不断地观察着整个事态的发展。

    关于利益上的斗争随后总是以政治的方式出现,陈善均将积极分子组成内部监察队后,被排斥在外的部分军人提出了抗议,发生了摩擦,随后开始有人提起分田地当中的血腥事件来,认为陈善均的方式并不正确,另一方面,又有另一种质疑声发出,认为女真西路军南侵在即,自己这些人发动的分裂,如今看来非常愚蠢。

    由于这份压力,当时陈善均还曾向华夏军方面提出过出兵帮忙作战的照会,当然宁毅也表示了拒绝。

    分田地的喜悦发生在去年上半年,但是到得下半年,各种问题犹如涌动的暗潮,就已经开始上浮。不少军队成员开始出现**的情况,监察队当中同样出现了类似的迹象——之所以说是迹象,是因为定罪开始变得模糊而艰难,相互抱团的山头渐渐出现了,去年九月,在一起调查当中甚至出现了农户全家被杀的灭口案,最高层的会议桌上开始吵闹、相互指责。

    陈善均与李希铭配合着发动了两次内部整肃,但具体的效果很难定义,他们可以手段严厉地平均土地,但很难对军队内部发动真正的清洗。两次整肃,几个上层被定罪开革,但隐患并未得到消除。

    尽管从一开始就定下了光明的方向,但从一开始老牛头的步伐就走得举步维艰,到得今年年初,会议桌上便几乎每天都是争吵了。陈善均等领导层对于春耕的掌控已经在减弱,及至华夏军西南之战大胜,老牛头内部开始有更多人抬出了宁毅的名字,认为不该不听宁先生的话,这里的生产资料平等,原本就没有到它应该出现的时候。

    场面之上老牛头的众人都在说着光明的话语,实际上要掩盖的,却是私下里已经爆发的失衡,在内部监督、整肃不够严厉的情况下,**与利益侵占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而具体的理由自然更加复杂。为了应对这次的冲击,陈善均可能发动一次更加严厉和彻底的整肃,而其余各方也自然而然地拿起了反击的武器,开始指责陈善均的问题。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混乱情况下,作为“内鬼”的李希铭或许是已经察觉到了某些端倪,因此向宁毅写来信函,提醒其注意老牛头的发展状况。

    而事实上,宁毅从一开始便只是将老牛头作为一片试验田来看待,这种伟大理想在初生期的举步维艰是完全可以预料的,但这件事在西瓜这边,却又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他望向车窗边低头看信的女子的身影。

    时光如水,将眼前妻子的侧脸变得更为成熟,可她蹙起眉头时的模样,却依然还带着当年的天真和倔强。这些年过来,宁毅知道她念兹在兹的,是那份关于“平等”的想法,老牛头的尝试,原本便是在她的坚持和引导下出现的,但她后来没有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了解到那边的磕磕绊绊时,她的心中,自然也有着这样那样的焦虑存在。

    “或许这样就能好一点……”

    “或许那样就不会……”

    偶尔的几次与宁毅说起老牛头,西瓜说得最多的,也就是这样的话语。只是先前与女真作战的过程中,两人聚少离多,简单的几次相见,这方面的闲聊她也总是压抑着,没有说太多。

    这时候西南的战事已定,虽然如今的成都城内一片混乱扰攘,但对于所有的情况,他也早已定下了步骤。可以稍微跳出这里,关心一下妻子的理想了。

    “越来越乱了……”籍着灯火与月华,西瓜蹙着眉头将那信函看了许久方才看完,过得片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立恒你说,这次还有可能挺过去吗?”

    “如果不是有我们在旁边,他们第一次就该挺不过去。”宁毅摇了摇头,“虽然名义上是分了出去,但实际上他们仍然是西南范畴内的小势力,当中的很多人,仍旧会顾虑你我的存在。所以既然前两次都过去了,这一次,也很难说……说不定陈善均心狠手辣,能找到更加成熟的办法解决问题。”

    西瓜想了片刻:“……是不是当初将他们彻底赶了出去,反而会更好?”

    “不成熟的系统模型,经历更残酷的内部斗争,只会崩盘得更早。这种初生期的东西,总是这样子的……”

    “——你又没有真见过!”

    西瓜眉头拧起来,冲着宁毅叫了一声,随后她才深吸了几口气:“你总是这样说、总是这样说……你又没有真见过……”

    这一次,大概是因为西南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她已经可以为此而生气,终于在宁毅面前爆发开来。宁毅倒并不着恼,朝车外看了看:“你说得对……这边人不多,下去走走吧?”

    “……嗯。”

    西瓜点了点头,两人叫停马车,下车时是城内一处游人不多的安静街巷,路边虽有两者灯光的店铺与人家,但道上的行人大多是附近的居民,小孩子在坊间嘻嘻哈哈地玩耍。他们一路前行,走了片刻,宁毅道:“这边像不像杭州那天的晚上?”

    “杭州那天晚上宵禁,没人!”西瓜道。

    宁毅便靠过去,牵她的手。街巷间两名打闹的孩子到得附近,看见这对牵手的男女,顿时发出有些惊讶有些害羞的声音退向旁边,一身蓝色碎花裙的西瓜看着这对孩子笑了笑——她是苗疆山里的姑娘,敢爱敢恨、大方得很,成亲十余年,更有一股从容的气度在其中。

    “我有时候想啊。”宁毅与她牵着手,一面前行一面道,“在杭州的那个时候,你才多大呢,心心念念的说你想当牧羊女,想要全天下的人都能抢得到那个馒头,如果是在另外一种情况下,你的这些想法,到今天还能有这么坚定吗?”

    “嗯?”西瓜扭头看他。

    “当年在杭州的街上,跟你说天下大同、人人平等的是我,阿瓜同学,会不会有那么一部分可能,是因为我跟你说了这些,所以这么多年了,你才能一直把它记得这么坚决呢?我这么一想啊,就觉得,这件事情,也算是我们共同的理想了,对吧……”

    他的话语温暖,这样说完,西瓜原本有些反抗的表情也柔和下来了,目光渐渐随着笑容眯起来:“可你不是说,当年是骗我的……”

    “还是那句话,那个时候有骗的成分,不代表我不信啊。”宁毅笑道,“回头想想,当年我问提子,她想要什么,我把它拿过来,打成蝴蝶结送给她,她说想要天下太平……天下太平我能实现,唯独你的想法,我们这辈子到不了……”

    “是陈善均到不了。”西瓜望着他,眼神稍有些幽怨,“有时候我想,那些事情如果你去做,会不会就不太一样,可你都没有去做过,就总是说,一定是那样的……当然我也知道,华夏军首先打败女真是要务,你没办法去做陈善均那样的事情,要求稳,可是……你是真的没见过嘛……”

    “如果……”宁毅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我见过呢?”

第九八〇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七)

    “如果……我见过呢?”

    “……嗯?”

    前方有归家的商贩与他们擦肩而过。应该是没有料到这样的回答,西瓜扭头看着宁毅,微感疑惑。

    宁毅依然缓步前行,拉着她的手看了看:“二十年前,就是跟檀儿成亲那天,被人拿了块石头砸在头上,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什么事都忘了。这个事情,一早就说过的吧?”

    “嗯。”西瓜道,“我记得是个叫做薛进的,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还想着将来带你去寻仇。”

    “算了,挨打之前的宁立恒是个傻乎乎的书呆子,挨打之后才好不容易开的窍,记人家的好吧。”

    西瓜看着他笑:“檀儿私下里也说,真是奇怪,嫁你之前还去看过你两次,就会点之乎者也,成亲之后才发现你有那么多鬼点子,都闷在心里,这叫闷骚……”见宁毅白她一眼,才道,“嗯,你说正事,在哪里见过?”

    宁毅收回白眼笑了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被打晕的那几天,神游天外,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上的景象,恍恍惚惚的,像是看到了过百年的历史……你别捏我,说了你可能不信,但你先听好不好,我一个傻书呆,突然开了窍,你就不觉得奇怪啊,古往今来那么多神游天外的故事,庄生晓梦迷蝴蝶,我看到这世上另外一种可能,有什么奇怪的。”

    西瓜的神色已经有些无奈了,没好气地笑:“那你接着说,那个世界怎么了?”

    “说是到了如今的一千年以后,咱们这里还是没有发展出成系统的格物之学来……”

    “那这一千年的人都是死的啊?”

    “也不能这么说,儒家的玄学体系在过了咱们这个朝代后,走到了绝对的统治地位上,他们把‘民可’的精神发挥得更加深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给天下人做了一整套的身份规则。没有外敌时他们内部自洽,有外敌了他们同化外敌,所以接下来一千年,朝代更替、分分合合,格物学不用出现,大家也能活得将就。然后……跟你说过的欧罗巴洲,现在很惨的那边,穷则变变则通,首先将格物之学发展起来了……”

    “……像竹记说书的开头了。”西瓜撇了撇嘴,“凭什么我们就再过一千年都发展不出格物学来啊。”

    “呃……”宁毅想了想,“姑且就认为我们这边日子过得太好了,虽然百姓也苦,但半数的时候,仍然可以供养出一大群养尊处优的肉食者来,没有了生存的压力之后,这些肉食者更喜欢研究玄学,研究哲学,更加在乎对和错,做人更讲究一些。但欧洲那边状况比我们差,动不动就死人,所以相对来说更加务实,捡着一点规律就得利用起这一点规律。所以我们更加在乎对整体的幻想而他们能够相对多的着眼于细部……不一定对,姑且就这样觉得吧。”

    “说正事。”宁毅摊了摊手,“反正不管怎么样,现在格物学是他们发明的了。一千年以后,在咱们这片土地上掌权的是个外族政权,满洲人,跟人吹嘘自己是今天金人的后裔……你别笑,就这么巧……”

    “好,一千年后终究让这些金人得了天下了。”西瓜忍住对他这种无创意行为的控诉,“你接着说。”

    “满洲人闭关锁国,虽然没有格物学,但儒家统治艺术蒸蒸日上,他们觉得自己是天朝上国,过得挺好的。但是欧洲人来了,驾着坚船利炮,拿着火枪。要来抢东西,要来做生意,逼着这个清朝开放口岸,保护他们的利益。一开始大家相互都好奇,没说要打起来,但慢慢的做生意,就有了摩擦……”

    “这个书是不能写,写了他们就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哪有把自己写成反派的……”

    宁毅白她一眼,决定不再理会她的打断:“欧洲人火器厉害,满清也觉得自己是天朝上国,当时的清朝掌权者,是个太后,叫做慈禧——跟周佩没关系——说打就打,咱们满清就跟整个天下宣战。然后这一打,大家终于发现,天朝上国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几万的军队,几十万的军队,连人家几千人的部队都打不过了。”

    “国际社会,落后就要挨打,一旦打不过,国内的好东西,就会被敌人以这样那样的借口瓜分,从那个时候开始,整个中国就陷入到……被包括欧洲在内的许多国家轮番侵略轮番瓜分的状况里,金银被掠夺、人口被屠杀、文物被抢走、房子被烧掉,一直持续……几十上百年……”

    宁毅说到这里,话语已经变得缓慢起来。西瓜一开始以为自家夫君在开玩笑,听到这里却不免投入了进来,拧起眉头:“胡说……武朝也是被金国这样打,这不十多年,也就过来了,就算以前,上百年一直挨打的状况也不多吧,跟人有差,不会学的吗!就算从头造这火药大炮,立恒你也只花了十多年!”

    宁毅微微笑了笑:“满清的落后,首先当然是格物学的落后,但这只是表象,更加深入的问题,已经是人和当时文化的落后——儒学从眼下开始,又发展了一千年,它在内部结成更加牢固的网,压抑人的思维,它从生活、工作、社交的各个方方面面拖住人的手脚。要打败欧洲人,格物发展得比他们好就行了,可你的思维结构不适合做格物,你做人家也做,你永远也追不上你的敌人……阿瓜,我今天把东西卖给他们所有人,也是这样的原因,不改变思维,他们永远会比我慢一步……”

    他吸了一口气:“回到满清上去,挨打了,追不上,满清也知道要变,但是要变多少呢?阿瓜,人类社会一个普遍趋势是,任何固有系统都会尽量维持它的本来面目,虽然挨打了要调整,但改多少,人们总会倾向于够用就行。所以在一开始,皇帝在内阁里分出一个部门,好,我们学西方、学格物、学他们造火枪大炮,用这个部门,来保护自己。这个行为叫做‘洋务运动’。”

    西瓜捏了他的手掌一下:“你还取个这么恶心的名字……”

    “‘洋务运动’哪里恶心了……算了,洋务运动是朝廷里分出一个部门来进行改变,要么学人造火枪大炮,要么花钱跟人买火枪大炮,也拿着火枪大炮,练所谓的新兵。但接下来他们就发现,也不行,兵也有问题,官也有问题,国家继续挨揍,跟欧洲十七八个小国家割地、赔款,跪在地下几十年。大家发现,哎,洋务运动也不行,那就要更加多变一点,整个朝廷都要变……”

    “当时的满清已经是快三百年的国家了,体系臃肿**横行,一个部门的改革不行,就要进行从上到下的维新变法。大家觉得过去三百年用儒学体系不断阉割人的血性也不行,民众也要觉醒,要给下面的苦哈哈多一点好处和地位,要让官员更亲切、体系更清明,所以接下来是维新变法。”

    “但不管被打成什么样子,三百年的封建国家,都是积重难返。以前拿着好处的人不愿意退让,内部矛盾加剧,呼吁和主持变法的人最终被打败了。既然败了,那就解决不了问题,在外头仍然跪着被人打,那么变法不通,就要走更激烈的路子了……大家开始学着说,要平等,不能有满清了,不能有朝廷了,不能有皇帝了……”

    “就这样,内乱开始了,造反的人开始出现,军阀开始出现,大家要推翻皇帝,要呼吁平等,要开启民智、要给予民权、要注重民生……这样一步一步的,越来越激烈,距离第一次被打过去几十年,他们推翻皇帝,希望事情能够变好。”

    西瓜吸了一口气:“你这书里杀了皇帝,总快变好了吧……”

    宁毅笑着:“是啊,看起来……开天辟地的壮举,社会上的状况有一定的好转,然后有了势力的军阀,就又想当皇帝。这种军阀被推翻之后,接下来的人才放弃了这个想法,旧的军阀,变成新的军阀,在社会上关于平等的呼吁一直在进行,人们已经开始意识到人的问题是根本的问题,文化的问题是根本的问题,所以在那种情况下,很多人都提出要彻底的放弃旧有的儒学思维,建立新的,能够跟格物之学配套的思维方式……”

    “在整个过程里,他们仍然不断挨打,新的军阀解决不了问题,对过去文化的抛弃不够彻底,解决不了问题。新的格局一直在酝酿,有思想的领导者慢慢的结成先进的党派,为了抵御外敌,大量的精英阶层组成政府、组成军队,尽可能地摒弃前嫌,共同作战,这个时候,海那边的东瀛人已经在不断的战争瓜分中变得强大,甚至想要统治整个中华……”

    “嘁,倭人矮子,你这故事……”

    西瓜发出声音,随后被宁毅伸手在头上敲了一下。

    “……精英阶层组成的政府,之后仍然无法改变中华几千年的积重难返,因为他们的思想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旧的。当了官、有了权以后,他们习惯于为自己着想,当国家越来越虚弱,这块蛋糕越来越小的时候,大家都不可避免地想要为自己捞一点,官大的捞多一些,官小的捞少点,他们一开始也许只是想比饿死的百姓活得好些,但慢慢的,他们发现周围的人都在这样做,其它同伴都认为这种事情情有可原的时候,大家就争先恐后地开始捞……”

    “……军饷被瓜分,送去军队的壮丁在路上就要饿死一半,敌人从外部侵略,官僚从内部掏空,物资贫乏民不聊生……这个时候整个中华已经在全世界的眼前跪了一百年,一次一次的变强,不够,一次一次的革新,不够……那也许就需要更加决绝、更加彻底的革新!”

    “……洋务运动之于积重难返的满清,是进步。维新变法之于洋务运动,更进一步。旧军阀替代皇帝,再进一步。新军阀替代旧军阀,又往前走了一步。到有理想有抱负却也难免有些私心的精英阶层替代了新军阀,这里又前进一步。可再往前走是什么呢?阿瓜,你有理想、有抱负,陈善钧有理想,有抱负,可你们手下,能找出几个这样的人来呢?一点点的私心都值得原谅,我们用严厉的军规进行约束就行了……再往前走,怎么走?”

    “那个时候,也许是那个时代说,再这样不行了。所以,真正高呼人人平等、一切为了人民的体系才终于出现了,加入那个体系的人,会真正的放弃一部分的私心,会真正的相信大公无私——不是什么大官为民做主的那种相信,而是他们真的会相信,他们跟世界上所有的人是平等的,他们当了官,只是分工的不一样,就好像有人要掏粪,有人要当官一样……”

    “真会有这样的吗?”西瓜道。

    “当然不会百分之百是这样,但其中那种平等的程度,是匪夷所思的。因为经过了一百年的屈辱、失败,看见整个国家彻底的没有尊严,他们当中大部分的人,终于意识到……不这样是没有出路的了。这些人其实也有许多是精英,他们原本也可以进去那个精英组成的政体,他们为自己多想一想,原本大家也都可以理解。但是他们都看到了,只是那种程度的努力,拯救不了这个世道。”

    “他们不断地督促和改造自己,他们会整支部队整个政府发自内心的相信为人民服务。那个时候,华夏上上下下几千年,甚至可以说人类社会有史以来,最清廉的一支部队,才在那里诞生……也可以说,他们是被逼出来的。”

    宁毅的话语当中有着憧憬和敬佩,西瓜看着他。对于整个故事,她自然没有太深的代入感,但对于身边的男人,她却能够看出来,对方并非以讲故事的心情在说着这些。这让她微感疑惑,也不由得跟着多想了许多。

    “那……接下来呢?”

第九八一章 绵藏锦绣剑与刀(八)

    “……接下来呢?”

    “接下来啊,东瀛人被打败了……”

    “呃……”

    宁毅笑着晃了晃手臂:“……东瀛人被打败以后,别忘了西方还有这样那样的坏蛋,他们格物学的发展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厉害的高度,而华夏……三千年的儒家残留,一百年的积弱不堪,导致在格物学上仍旧与他们差了很大的一个距离。就像之前说的,你落后,就要挨打,人家还是每天在你的家门口晃荡,威胁你,要你出让这样的利益,那样的利益。”

    “但是我们这边,当时已经有了超越一切的坚强意志,有了能把整个中华拧成一股绳的精神力量。那个时候,哪怕你还饿着肚子,你手上有最后一颗馒头,你会想着把它给你的战友吃,想象一下,那个时候出现的是这样的军队。而西方的格物学,比我们现在要先进一百年,钢铁做的飞机在天上飞,钢铁做的战车在地上跑,他们打出的炸弹,一颗就能炸掉这一整条街……”

    “华夏……跟西方最强国家的战斗爆发了……”

    宁毅望着夜色,微微顿了顿,西瓜皱眉道:“败了?”

    “不,那是……那段人类历史上,人类最后一次用精神力量硬生生的填平了物质差距的鸿沟,他们打退了西方。到那个时候,挨打了一百二十年的华夏,才第一次的被众多西方国家所重视,赢得了安稳发展的空间。”

    他们一路前行,手摆了摆,西瓜笑道:“再接下来,一统天下,千秋万世?”

    “再接下来……”宁毅也笑起来,“再接下来,他们继续往前走。他们经历了太多的屈辱,挨揍了一百多年,直到这里,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他们看到,对每一个人进行教育和革新,让每个人都变得高尚,都变得关心其他人的时候,竟然能够实现那样伟大的事迹,阿瓜,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呢?”

    西瓜看着他。

    “他们会继续深入下去,他们用精神意志弥平了物质的基础,然后……他们想在物质不够的情况下,先完成整个社会的精神蜕变,直接越过物质障碍,进入最终的大同社会。”

    “精神蜕变……怎么变……”

    “通过课堂教育,和实践教育。”

    “……”西瓜一时间想不太清楚这些,宁毅倒是望着前方,随后开口。

    “……他们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在物质基础尚不满足的情况下,人类难以跨过那道精神的鸿沟。想要达到人人平等,每个人的精神都无比高尚的大同,他们首先还得回头创造物质基础、教育基础、文化基础……”

    宁毅说到这里,终于沉默下来,西瓜想了片刻:“精神高尚,与物质有什么关系?”

    “就好像我吃饱了肚子,会选择去做点好事,会想要做个好人。我如果吃都吃不饱,我多半就没有做好人的心思了。”

    “那不就是穷**计富长良心了,那样的好人是真正的好人吗?”

    “什么是真正的好人啊,阿瓜?哪里有真正的好人?人就是人而已,有自己的**,有自己的弱点,是**产生需求,是需求推动创造了今天的世界,只不过大家都生活在这个世道上,有些**会伤害别人,我们说这不对,有些**是对大部分人有益的,我们把它叫做理想。你好吃懒做,心里想当官,这叫**,你通过努力学习努力奋发,想要当官,这就是理想。”

    宁毅笑着:“虽然物质不能让人真正的变成好人,但物质可以解决一部分的问题,能多解决一部分,当然好一部分。教育也可以解决一部分的问题,那教育也得上来,然后,他们扔掉了三千多年的文化,他们又要建立自己的文化,每一个东西,解决一部分问题。等到全都弄好了,到将来的某一天,也许他们能够有那个资格,再向那个终极目标,发起挑战……”

    “……他们前一次的挑战。”西瓜欲言又止,“他们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他们的挑战怎么了?”

    “阿瓜,故事只是故事。”宁毅摸了摸她的头,“真正的问题是,在我看到的这些阶段里,真正主导每一次变革出现的核心规律,到底是什么。从洋务运动、到维新变法、旧军阀、新军阀、到精英政府再到人民政府,这中间的核心,到底是什么。”他顿了顿,“这中间的核心,叫做社会共识,或者叫做,群体潜意识。”

    “这种社会共识不是浮在表面上的共识,而是把这个社会上所有人加到一块,读书人可能多一点,当官的更多一点,农民苦哈哈少一点。把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加起来然后算出一个平均值,这会决定一个社会的样貌。”

    “当然在一开始,没读书的普通人占的比例非常小,越往前走,他们的分量却不容忽视。我们说的满清三百年,突然挨了打,大家就会开始想,怎么办?这个时候提出洋务运动,大家一想,有道理啊,这个变化被大众所接受。”

    “继续挨打,说明变化不够,大家的想法加起来一算,接受了这个不够,才会有变法维新。这个时候你说我们不要皇帝了……就无法形成社会共识。”

    “只有当他们继续挨打,不要皇帝,成为社会共识。接着旧军阀成为共识,军阀需要学习外来的理念和技术,慢慢的也成为共识。我们的文化体系明显跟格物学格格不入了,被打了这么久以后,慢慢的要打掉这个文化体系,也才成为共识。精英政府成立以后,都是开了眼看了世界的佼佼者当官,当时的社会共识觉得,这样就行了,所以他们不停的捞,也成为一种共识。”

    “等到精英政体的盘子做不下去,民不聊生了,大家得出了共识,还要更加的优秀、更加的清廉、更加的严于律己……这样的社会共识会深刻地影响到一批人,他们内心深处认同了这些想法,他们才能做出那样的事情,他们才能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把一颗馒头,让给别人。这是一百年来的屈辱,才终于营造出来的社会共识,是大家打心底里觉得应该的东西。”

    “一百二十年,敌人终于被打败了,外敌没有了,这种共识按照惯性还在延续,可这个时候,大家仍然没有太多吃的。你肚子饿了,面前有一颗馒头,你是让给你的同伴,还是带回去给你家里的孩子呢?”

    “当这样的问题落到千万人上亿人的身上,你会发现,在最苦的时候,大家会觉得,那样的‘高尚’是必须的,情况好一些了,一部分人,就会觉得没那么必须。如果还要维持这样的高尚,怎么办?通过更好的物质、更好的教育、更好的文化都去弥补一部分,也许能够做到。”

    “阿瓜,今天你不用管外面这些农民,你就去看那些书生、你身边的官员,我的那些学生,你想想,今天的社会共识是什么呢?人人平等?这个社会上绝大部分人甚至还没有形成‘要让种地的识字’这种想法的共识。甚至于不要皇帝这样的共识,我都已经往前跨了好几步,更何况是……老牛头那样的共识呢?”

    “没有那样的共识,陈善均就无法真正塑造出那样的官员。就好像华夏军当中的法院建设一样,我们规定好条文,通过严肃的步骤让每个人都在这样的条文下做事,社会上出了问题,不管你是富人还是穷人,面对的条文和步骤是一样的,这样能够尽量的平等一些,可是社会共识在哪里呢?穷人们看不懂这种没有人情味的条文,他们向往的是青天大老爷的判案,所以哪怕三令五申不停开班进行教育,下去外头的巡回执法组,很多时候也还是有想当青天大老爷的冲动,抛开条文,或者从严处理或者网开一面。”

    “判得也没什么不好的。”西瓜嘟囔一句。

    “倒也不算不好,总得慢慢摸索,慢慢磨合。”宁毅笑着,随后朝着整个夜空划了一圈,“这天下啊,这么多人,看起来没有联系,天下跟他们也无关,但整个天下的样子,终究还是跟他们连在了一起。社会政体的样貌,可以提前一步,可以落后一步,但很难产生巨大的跨越。”

    “就好像当官一样,每个人口头上都痛恨贪官污吏,但如果你的叔叔当了官,你是觉得他应该清廉无比呢?还是觉得他多少帮帮家里人也很应该?大众脑子里的想法,会决定这个世界的样子。假设今天人人平等前进了一大步,你是升斗小民,出了点事,你第一反应是想要找个关系帮忙,还是想着直接让司法机关按条纹办事。社会的样子,就在这些想法平均值里,上下波动。”

    “我一年可以在华夏政府里开几百场的会,拼命告诉他们你们要清廉,可这些会议,不可能真正打败和扭转人心里的共识。整个社会潜意识里的共识,是文化决定的。”

    他们转过前方的长街,又朝一处僻静的广场转出去,旁边已经是一条小河,河上花船驶过,反射粼粼的波光。两人安静地走了一阵,西瓜道:“难怪你让竹记……写那些东西……”

    “能深入潜意识的,只有文化。”宁毅笑得复杂而疲倦,“想要人人平等,你得让人们的生活里,充满关于平等的故事,我们想要告诉别人,家天下的罪恶,就要让他们讨论皇帝的昏庸无能。当然整体来说不是这么简单,但这里是大头……我们可以拖着这个社会前进一步,每前进一步,就要所有人的心底打好基础,一步走完,才有可能去下一步,否则你多跨一步,他们会把你拉回来。”

    “陈善均的老牛头,可以带来很多的关于平等的经验……比如说他一开始粗暴地分田地,是因为有我们的兵给他压阵,如果没有华夏军这个庞然大物做前提呢?是不是得用更长的时间,做出更好的舆论来?他经营老牛头两年,一开始跟人说平等,到遇上这样那样的问题,他会不断增加自己的理论和说法,不管他走不走得过去,他的这些,都会成为将来往前走的基石……”

    “但如果说让我来,阿瓜,你高看我了,我也走不过,因为我害怕每个人心底的潜意识。你一旦走得太快,他们拖住你,甚至于在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就会杀了你……”

    “你整天的……都在想些什么哦。”

    西瓜伸手去抚他的眉头,宁毅笑道:“所以说,我见过的,不是没见过。”

    “你这个故事里,要实现大同,恐怕还得几百年吧?”

    “恐怕是要……”

    “他们还会进行下一次挑战吗?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

    “后面的看不清楚了啊……”

    “编个故事都不能编全一点……”

    “所以说是真的看到了,又不是我自己由着性子瞎扯的,不相信算了……”

    “你说得这么有说服力,我当然是信的。”

    宁毅看她,西瓜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了眨。

    “算了,对了你之前说洋务运动很恶心,是怎么回事?”

    “就是很恶心啊!”

    两人说笑着,一路前行,到得前方的一段路口,灯火又亮起来,路上兼有行人。西瓜陡然看到了谁,拉了宁毅悄么么地往前走。随后夫妻俩躲在一处巷子后头,探出脑袋往前方偷窥。

    “谁啊?”扒在妻子肩膀上,宁毅皱眉道。

    “城里的一个坏人,你看,那个老头,叫做关山海的,带了个女人……大y魔……这几天经常在新闻纸上说咱们坏话的。”

    宁毅撇了撇嘴:“你够了,不要面子的啊。眼下成都城里成千上万的坏人,我打开门放他们进来,哪一个我放在眼里了,你拉着我这样偷窥他,被他知道了,还不得吹牛吹一辈子。走了走了,多看他一眼我都丢脸。”

    “不是的。”西瓜挥手打他,“今天下午,宁忌托侯元顒查这个老东西,有人提了一句,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不是正好遇上了……老东西得罪我儿子……”

    “嗯?”宁毅皱起眉头,趴在西瓜身后也多看了几眼,“行了,什么得罪不得罪的,就那老头的身板,要真得罪了,老二早把他卸了八块……不对,你觉得老二会这样做吗?”

    “不知道啊。”西瓜道,“小忌挺乖的。”

    “唉,算了,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再找人查。走了走了。”

    “不能查,小忌我练出来的,厉害着呢,他偷偷找的小侯,你大张旗鼓地一闹,他就知道暴露了。还不得说我们整天在监视他。”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他都知道偷偷找人了,这是想避开我们的监视,显然心里有鬼……是不是真得派个人跟着他了?”如此说着,不免朝那边多看了两眼,随后才觉得有**份,“走了,你也看不出什么来。”

    “我半夜过来宰了他。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不能这样……走了。”

    “别拉我,我……”

    撕拉——

    月光照耀下的那边,关山海带着女人进了大大的宅院,这边的两夫妻站在了偏僻的小巷当中,没好气地对望。

    “哪有你这样的,在外头撕自己女人的衣服,被别人看到了你有什么得意的……”

    “说了走了走了,你天神一样的相公都说话了,你当耳边风……一个老东西,回头我就叫人抓了他灌辣椒水……”

    西瓜伸出双手打他,宁毅也扬手还击,两人在黑暗的巷道间将双手抡成风车互相殴打,朝回家的方向一路过去。

    这一夜星火如织,西瓜因老牛头而来的低落情绪在被宁毅一番“瞎掰打岔”后稍有缓解,回来之后夫妻俩又各自看了些东西,有人将密报给西瓜送来,却是钱洛宁对老牛头状况的报警也到了。

    一路磕磕绊绊走到这里,老牛头还能否坚持下去,谁也不知道。但对于宁毅来说,眼下成都的一切,必然都是重要的,一如他在街头所说的那样,成千上万的敌人正在往城内涌来,华夏军眼下看似机械应对,但内里无数的工作都在进行。

    西瓜回忆着丈夫先前所说的所有事情——尽管听来如天方夜谭,但她知道宁毅说起这些,都不会是无的放矢——她抓来纸笔,犹豫片刻后才开始在纸上写下“oo运动”四个字。

    她实在不想写出开头那两个字来。宁毅太坏了,这么正经的事情上也瞎掰。

    “oo运动”之后,是“维新变法”、“旧军阀”、“新军阀”……等等。依靠回忆将这些写完,又一遍一遍地反复想着宁毅所说的“那个世界”。

    这是他所看到的步骤吗?这一条道路,真的如此漫长而且艰难吗?是因为他从不敢轻易地考虑成功,所以才会放任老牛头的分裂?才会将一切的探索当成是实验?

    一百多年的屈辱和探索,不停地找路,不停地失败,再不停地总结经验和修改道路,绝对的正确在哪一刻都没有真正的出现过。如果自己置身于那样的一个世界,会是怎样的感受呢?奋发还是绝望?

    她还能记得当年在杭州街头听到宁毅说出那些平等言论时的激动,当宁毅弑君造反,她心中想着距离那一天已然不远了。十余年过来,她才每一天都愈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夫君是以百年、千年的尺度,来定义这一事业的成功的。

    人生真短暂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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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赘婿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赘婿,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赘婿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