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九一章 生与死的判决(四)
在强硬的表态加直接的恐吓后,两个小舅子带着答案离开了。
宁毅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
亭台边的古木森森,摩诃池上水波安详,作为西南的中心,此刻的成都城正在夜色中漾起祥和而又繁华的光芒来。
在击溃宗翰、希尹的金国西路军后,华夏政权与人为善,在这片地方已经休养生息了一年多的时间。虽然华夏军的核心理念听起来激进,包括其对儒家的态度使得天下大部分人都为之反感,甚至不断地有做出其刚强易折的预言,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华夏政权的步伐在任何人看来都算得上稳健。
大量的工作队进入基层,稳定民心,支持农耕、兴修水利,敞开门户与天下各方做生意,强势地吸纳了无数的金银与物资,繁荣了市场。川蜀本就是天府之国,在这样稳健的修养之中,华夏军支起了人民代表大会的政权框架,用大气的动作吸引了天下各方的目光,甚至不惜枪毙大量女真战犯令得各路诋毁者都无话可说……
而在这段时间里,西南之外的天下各方都显得焦头烂额。
戴梦微竭尽全力地平稳治下局势,甚至靠着大量贩卖人口才能吃上一口饱饭,维持基本的体面;
邹旭作为背叛西南者,处于风口浪尖,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发展自身,以期待在接下来的风暴当中能够存活下来;
刘光世砸锅卖铁结西南的欢心,就想要收复汴梁,取了邹旭的人头一次性翻身;
吴启梅、铁彦只是被公平党的其中一两系攻击,就已经变作强弩之末,眼下四面楚歌;
东南新朝廷勇猛激进,各种政治、经济上的改革将原来的基本盘得罪了个遍,几乎是处于进亦死、退亦死的尴尬局面里难逢解脱;
而即便是最为声势浩大的公平党,两年的时间席卷江南,内里却不过一身虚胖,隐患无数,因此何文才急着在江宁开大会,可是相对于去年西南大会的从容不迫,他这照葫芦画瓢的江宁大会,就委实令人茫然得多了,热闹有余、前路渺茫。
无论如何,除了一个隔得太远的晋地外,此时的西南政权,在各个方面,都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天下第一,无论是军事、经济、民生、稳定都显出了令人叹服的勃勃生机,即便是热衷于唱衰西南者,眼下这段时间也找不出太多的问题来予以抨击。
因为真的是太稳健了。。
宁毅坐在亭子里,看着这平静的一切。
关于土地改革这个概念的讨论,自从四民被抛出来后,它就一直镶嵌其中,相对于华夏军中一直存在的“灭儒”、“开智”、“格物”、“资本”、“人权”等等大框架的激进讨论,它在其中并没有显出巨大的重量来。
这是因为华夏军前期摊子较小,宁毅用强势的态度就能维持住其中相对清廉的平均主义,到了凉山之后,华夏军借地而居,也不可能朝周围的尼族人宣扬什么土改,而在统一西南后,华夏政权对格物理念的宣传、对资本的推动更是占了其工作重心的最大头。
大量的物资进入成都之后,无数工作组的下乡,其实也会给大家带去众多物质产物,人们在宣传中最多表达,也是格物发展后物质大丰富的展望,只要物质丰富了,在农村过不好的人们自然可以进入大城市的作坊、工厂中赚钱,成为人上人——在这个阶段,这一展望,本身就是相当靠谱的。
成都、梓州这些大城市附近的工业集中发展,暂时延缓了其它非核心区域因土地带来的矛盾。虽然在华夏军出凉山之初,部分人还有过“华夏军人人平等,要杀富户”的担忧,甚至跑了许多人,但西南大战结束后,华夏军对当时相对配合的部分地主、乡绅的优待,则打消了大部分人的疑虑。
只是在大城市附近地价飞涨后,部分商人与周边的地主才起过几次小规模的摩擦,眼下也并没有到不可开交的程度。
但回过头来,不少人也都知道,华夏军中关于土地改革的讨论,多数都是与“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甚至于“土地国有”挂钩的,在学术的讨论上,甚至于“一条鞭法”、“摊丁入户”这些策略都被认为是小打小闹。
这次代表大会上突如其来的苗头,令得许多人都有些懵。
若是放诸后世的现代社会,不少人听到土改这个概念,大都是一方面觉得它光辉伟大,一方面又觉得它有些平平无奇,人们会觉得,只要将这样伟光正的概念抛售出去,自然而然就会得到大部分人的拥护。然而,这却是数千年的封建社会从未有人能够真正突破的一道关隘。
甚至于在另一个世界轰轰烈烈的近代史中,由那位先行者孙先生首先提出平均地权的纲领,也得到了无数后来者的拥护,但在穿林北腿常先生领导果党于大陆呼风唤雨的数十年里,这样一个理所当然且光辉伟大的共识性概念,几乎没有取得过任何决定性的进展。
因为组成果党的基础成员,就是盘踞于各地,掌握天下庞大的权力末梢的乡贤和精英。
而当时另一支流淌着红色血液的政党,于24年与果党达成谅解,以为已经开始合作就能够将正确的事情义无反顾的推行下去,于是大刀阔斧地进行了土改,他们开始实现孙先生提倡的“民生”理论,而回过头,便在27年迎来了“四一二”与“七一五”的大屠杀。大革命失败。
土地何止是土地。
它是位于整个社会最庞大的权力末梢最核心的生产资源,也是象征着这庞大权力归属的最明显指标。土地改革能够成功,其前提是对这庞大权力体系细致入微的掌控,而一旦掌控了这样的权力,能够做的事情,又何止是将得来的土地分配给人民?
这件事情所涉及的,已经是一张与儒家类似的大网了。
自华夏军从凉山跃出,整个成都平原、川蜀之地,无人能够与其相抗;随着华夏军击溃女真西路军,遗留在西南之地的些许地主、乡贤,也没有任何人敢不臣服。相对于横扫天下的女真大军,那些所谓的儒生、地主、乡贤,看起来都是软弱的,明面上的敌人,对于华夏军而言,都是最容易处理的问题。
然而土地,是关系着天下所有人生存方式的东西了,要改变这种生存方式、统治方式,就会受到每一个人心中“共识”与“潜意识”的反抗,侵蚀的巨网会反方向的扑过来,它会让不够坚定的统治构架从内部降低效率,会让民怨沸腾,甚至于当整个结构出现问题,人们都不会意识到它是因土改而来的。
自己的准备够充分了吗?放到各地的基层官员、退伍军人,锻炼足够了吗?他们或许能够打败明面上的敌人,然而当土地化作利益开始实实在在的计算,他们能够抵御住其中的腐化吗?左和右的风潮能够遏制住吗?已经进行了如此多的整风,还能够更严格吗?
甚至退一步说,眼下推行土地改革,有必要吗?
一如苏文定所说,资本的强规则将自行走出一条道路来,土地的私有化和自由流动能够为它提供血腥生长的温床。跟着这条道路走,而后进行一定的操纵,促进民众的自觉、民权的出现,已经是一个相对妥帖的发展构架,资本的逐利性将在各个方面推垮封建制的生产关系,因为以利益为核心的大网会比那张网更为强大,它由规律编织,远胜于人力的强为。
有必要在这之前就由自己先去触动乡贤那张网吗?
真的有百分百的必要性吗?
宁毅自己,其实也有着这样的疑惑。
正反方向,都有着许许多多的理由。
在正的方向上,土改的好处当然非常之多,一旦成功,华夏军对于底层的掌控将直接跃上一个新台阶,相对于外界的所有势力,华夏军都会像是进入了一个新维度的门槛,这样的一场战斗,核心的敌人仍旧在于遏制体系内部出现的扭曲,若是能够过去,将会变成未来应对儒家那张大网的可靠练兵……
然而在反的方向上,一个大势力的前进必须要妥善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一旦这次土改当中诞生不可预料的问题,譬如左右路线的倾向加剧,内部打起来,改到半途落下病根,未来华夏军的力量就可能遏制不住狂奔的资本萌芽,一次失败的土地改革或许不会直接造成华夏军的失败,但假如将来失败,这样的一次动作,必然会是骆驼背上的一大捆稻草……
在华夏军仅仅掌控西南的现在,手头上的兵力对川蜀这片地方有着压倒性的掌控,明面上的敌人翻不起太大风浪,短期内强推土改是可以落下去的,真正的顾虑在于长线和组织内部的变化,而一旦华夏军杀出西南,吞并天下,若是还没进行土地改革,未来可能就无法再正式的提起这件事情,这是它正面的迫切性……
然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原生考量,在自己过去所生存的那个伟大时代,那个经历苦难的国家失去了资本和格物的先发优势,土地改革发动群众是追回优势的一**宝,然而在这个时代,倘若已经具备格物与资本的先手,土地改革是否还是那样迫切与必要的一环呢?自己的行动,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被教条主义与纯粹致敬的感性思维支配着呢?
这桩桩件件的考量,在他的脑海中,已经盘旋了极长的一段时间。
他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斩钉截铁的结果来。
在这样复杂的一件事情里,苏家的几个人不过是这中间最无关紧要的一些细枝末节。
长久以来无论是宁毅还是苏檀儿对这些家人的管束都非常严格,尽管到不了水至清的程度,但在西南范围内打点擦边球捞点土地好处也只是这一两年的事情。宁毅若是直接问,他们的名下甚至都不敢有明面上的利益,只是部分地主乡绅可能会在手头分出一些银钱上的好处,换他们在关键的时刻,打探或是偷听到一些消息。
而即便是两名已经有了一定地位的小舅子,在接下来的这件事情里,也唱不起一个配角的重量。宁毅之所以会在这段时间里与他们展开这样的长谈,一方面固然是对身边人的培养,另一方面……则因为他心中也无时无刻的不在进行这样的演算与思考。
这样的犹豫和疑问,或许还将持续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甚至于尘埃落定的未来,他都可能一次次的回问自己。但思考可以谨慎,他可以推演、可以总结、可以反省,事到临头,选择却必须坚定。
暂时性的,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一如既往的,宁毅选择了比较难的那条路。
在大会结束前,甚至于结束后一两个月里,或许还有反悔的机会。但他知道,叫停的概率,已经非常小了。
深秋的摩诃池波光粼粼,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
平静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偶尔间抬起头,他看着夜空的点点星辰,也会想到这片大地之上其它热闹的地方,打仗啊、英雄大会啊、刘光世与邹旭的交锋或许会很有趣、江宁何文想必遭遇到了很复杂的难题……
时常有这样的消息传过来,对于他而言,已经是极为、极为轻松的消遣……
真想把位置换一换。
不管是跟谁,都像是重开一局的白手起家……
那该多有趣啊……
要是没跟秦嗣源认识就好了……
……
又想到小宁忌的江湖之旅……
不知道在哪里浪着,总之应该很开心吧……
也罢,也罢。自己一时脑抽,搭上了一辈子……
小孩子就多玩几天罢……
将来,也不骂他了……
……
名叫宁毅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
第一〇九二章 生与死的判决(五)
淅沥的冷雨化作白日的暖阳,当九月初七的日头升上天空,江宁城内,已放晴了数日。
天公的作美使得城内泥泞的路况得到暂时的改善,治安状况的回升以及英雄大会的正式召开让江宁的街面上又多了不少的行人,如今越是往江宁的城中过去,人群的汇聚越是密集。许多原本显得紧张的酒肆茶楼,此时也都显出了高朋满座、客似云来的景象,纵然时不时的还会有一些小骚乱的出现,但大规模的变乱,总归是暂时的停歇了。
辰时左右,严云芝从居住的客栈里走了出来。
刺客家的少女穿着一身相对朴素的灰衣,头上的长发用蓝色的头巾包起来,手持一柄已经有些年岁的宽鞘长剑,脸上做了些许易容。乍看起来,就像是一名初入江湖、平平无奇的桀骜少年。身材虽有些矮瘦,但这个年月,许许多多的人本就是吃不饱的。
金楼混乱那晚被打断的肋骨接好已有数日,平日里的行动间已经没有太大的窒碍,只是若要剧烈活动,仍旧会感到疼痛。
那混乱的一晚让她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了与绿林高手的真实差距,但在另一方面,生与死之间的经历倒也更为踏实地削去了她心中因愤怒带来的第一轮冲动情绪,转而能以更为冷静与理智的心态感受周围所处的环境了。
这几日的时间里,她行走于附近的街道上,身上已经不再有早几日溢于言表的尖锐气息,更像是一个自然而然融入周围的普通人。。若是再发生一次金楼的事件,不说能够百分百的逃开金勇笙、李彦锋这类高手的观察,但至少,隐藏的概率是再加几分的。
对于家传“谭公剑”的许多练习讲究,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在附近的街口的茶楼边买了几份当日的新闻纸,随后去到旁边的茶楼上一面看报一面吃早点。
此时阳光和煦,清晨的茶楼上声音嘈杂,也多有看着新闻纸大声交谈的各路人物。江宁城的新闻纸小半年前才刚刚出现,过去几个月向来没有什么太过正经的报道,刊登的大部分或者是道听途说的花边消息,或者是西南传来的低俗小说,直到九月里英雄大会召开,不少篇幅转成了这次崭露头角的某某英雄的生平事迹,才稍稍变得有的放矢起来。
这是跟去年西南学习到的宣传手法,多半是由公平党中的某一方花了钱的,但煽动性的言辞与杜撰的生平,再加上某些类似“降龙十八掌”的充满仪式感的绝技名词,仍旧能够让城内的好事者们沸腾不已。
再加上某些报端尾末能够赚钱的悬赏通缉信息汇集的黑榜讯息,已经足以让此刻身处城内的绿林人们拼凑出一个个大大的江湖轮廓了。
隔壁几张桌子上的人们,便都在议论这些事情。
“……昨日下午,在丙六擂台上出现的这个王象佛,我跟你们说,那可了不得,去年在西南,他都是打出了名气来的……六通老人当年专门点评过他的武艺……”
“……是极是极,这王象佛外号‘拳痴’,一身武艺那可真是厉害,已经到了宗师境界了……前些日子平等王那边不是有个‘铁拳’倪破,号称两只拳头练到化境,本是夺冠的大热门啊,结果遇上王象佛,被硬生生的打成了个血人……站不起来喽……”
“……比武才开始,高手榜暂时排不出来,但是鸳鸯坊的赌牌上隐约透露,这王象佛在宗师榜上可列入前十,早几日列的那张以悬赏算的黑榜,老大无非也就是这个位子……”
“……哎哎哎,黑榜未必做得了数,如今那上头排最前头的,是杀了什么……什么刘光世手下的那个凶徒,虽然新闻纸上说他的轻功可与‘寒鸦’比肩,可具体的名号都不清楚,这怎么比……空对空嘛……”
“……那排第二的连山大盗可不空吧,这人一把血刀最爱屠人满门,绿林上可是说他的刀法隐追当年霸刀的……我看啊,王象佛未必打得过这连山盗……”
“……一个使拳、一个使刀,当然啦,一看就是使刀的比较凶……”
“……黑榜就是花钱上的啦,你们这些人就是无聊……作恶看的是心狠手辣,武艺高强的赏格不一定高,比如你们,要是杀了西南心魔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费不了多少劲吧,你悬赏肯定天下第一。而且这黑榜就列江南这点坏人,它也不客观啊……”
“……是极是极,若是以赏格论,你们知道邹旭不?这两年刘光世刘将军费劲心力讨好西南,买了无数军资,花的钱何止千万两,西南那边跟他说,你干掉邹旭,这些钱返两成,我去……想一想邹旭值多少钱?你们难道能说邹旭就是黑榜天下第一?能跟林教主干?”
“……哎,这个我有话说。真要这样谈花钱上黑榜,那黑榜第一,其实很能服众啊……你们想想,谁还能比西南的宁先生招人恨,他可杀了皇帝,当年为了悬赏他,中原是出了百万大军的。那你们看,心魔与教主,这搭得上了吧?‘铁臂膀’周侗当年与心魔,那可是忘年之交,据说第一次见面,就有过三拳之约,双方全力以赴,使出毕生最强的三拳,三拳之后,谁也奈何不了谁;后来‘凶阎王’陆陀,那多不可一世,也是遇上心魔,被一招‘番天印’直接打死了……”
“……心魔跟教主,这在武艺上倒确实有得一比,不过宁先生这些年在西南主持政务,出手不多了,难免有些退步吧……”
“……我来说句公道话……心魔只是特例,下头的确实是拿钱堆上去的嘛,就是看仇家钱多不多而已,黑榜无非就是招人恨……你们看那十多位的两个,五尺y魔和四尺y魔,年纪不大的,就是做的事情龌龊,采花嘛,用点蒙汗药,晚上偷摸进房,武艺能有多高啊……”
“……话不是这么说,这五尺跟四尺,那不是一般的淫贼,他们的师门,很厉害的——”
“……别瞎扯,天下间哪里会有淫贼的门派。”
“……这你们就不懂了……要没有大y魔,怎么生出小y魔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们叽叽喳喳,各抖机灵,茶楼中便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息。在这样的氛围中,严云芝大致地看过了新闻纸后对两位y魔的悬赏,不动声色地将散发着油墨味的纸张盖上了。
这些新闻纸上得不到太多正经的消息,但只要悬赏还在,或许便证明着那个奇奇怪怪的家伙仍旧活着。
过得一阵,先前约过的韩平、韩云两兄弟从楼下上来了。他们也是在江宁城中有自己任务的人,最近这段时间,三人每隔一两天碰一次头,也给严云芝带来了一些相对靠谱的消息来源。
不过,从八月底公平王何文入城开始,江宁城官面上的讯息并没有太多离奇的变化,九月初一何文在公平党的内部大会上提出了接下来的几个关键问题,到初三第二次会议,各个势力开始陆续提出各自的诉求,随后私下里各方开始协商串联。
在大的方向上,五方聚会,求同存异,将力量全部拧成一股绳的基本诉求还是存在的,解决方法当然是参考西南的经验,组成一个各方“商量着来”的代表大会,而五方的诉求各自都退一退,商量出一个大家都能忍受的基本玩法来。这是官面上的人之常情,也是接下来最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旦通过,公平党的凝聚力就会进一步上升,过去各自为战的五方甚至更多方的力量会暂时归结于一个统一的政权之下,他们就可能真正变成这个天下最强的力量之一,在数量上,甚至还要隐约凌驾于西南的华夏政权,而且战力上也并不虚弱。
一些意外的暗流自然也是存在的。
例如杀人如麻,行事最为极端的“阎罗王”周商势力,在这几次的会议上的表现,也是最为刺头。初一的大会上何文提出公平党的几个基本问题后,其余三家大都心怀鬼胎、插科打诨的用口水话和稀泥,但回过头来,却都还提出了自己的诉求,也隐约有着让步和协商的姿态,却只有周商一派直接在会上说‘矫枉必须过正’,甚至说其它几家的态度不行,做事不够纯粹。
而在此后的几天里,也是“阎罗王”的一系,重复着这样的论点,据说私下里表现出来的态度也都颇为强硬,有的甚至说出“要合并就按我们的方法来”,成为五大派中最不讨喜的一方。
过去的日子里人们诟病于阎罗王的极端,但私下里却也有冷门的消息传出来,据说周商此人平素对西南宁先生的理念也极为关注。他是经过了认真的思考之后,认为何文也好、宁毅也好都过于婆婆妈妈,对于人心人性太不了解,必然无法成事,因此才选择的这等极端的行事手段,而在此时看来,竟还真有了这样的可能性。
当然,理念这样的东西在现实层面上最重要的考量是行不行得通。周商的极端为“阎罗王”的派系带来了首先的减分,到得初七这天,江宁城内的大会开过三轮之后,人们认为接下来的发展最可能的当然是五方各自妥协,而后组成一个政权,而倘若成不了,那可能就是何文、高畅、许昭南、时宝丰四方瓜分周商一方,把刺头打掉后再行结合。
因为这样的推测,连续几日的时间里,部分原本投靠了周商的小势力都受到了其他方的拉拢,但周商不为所动,甚至于部分人坚信,一旦开战,他的人会越打越多。
相对而言,在入城前曾经传出过各种传言的公平王何文这边,整个作风算得上四平八稳,除了在抛出问题时表现得稍微强硬一些,连日以来他都仔细聆听各方的看法,说些深得合纵连横精髓的话语。他这样的行为给了各方很大的踏实感,只要公平王自己不作死,公平党联合的大局,总是能够保住的,哪怕有周商这样的刺头,再糟糕无非是杀了他,但若是公平王本人真有些什么离经叛道的想法,整个公平党大旗四分五裂,那就是真有可能的恶果。
“……不过公平王这边,眼下还没有把他的全盘打算扔出来,大伙儿想,可能还是要等到所有人态度明确之后,再抛出一个不太得罪人的办法,给大家讨论……”
“兄弟”二人之中,化名韩平的“兄长”岳银瓶一面吃着早餐,一面清晰而有条理地跟严云芝说着这些讯息。
“……至于你家中的情况,我们也特意打听了一下。严铁和严二侠经时宝丰的引荐,于公平党的第二次会议上,就已经参与到了其中……这样的情况下,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里子,我看时宝丰那边都不会让严家太过吃亏,只要严姑娘你不出现,他们时家都是理亏的一方,所以你也不用为家里太过担心了,安心看完这出好戏就是。”
金楼那一晚的混乱之后,严云芝这边的心态,有了一定的变化。
她今年年方十七,过去也经历了一些事情,从严家堡一路出来,总体上来说,心性当然是自傲的。然而通山的一番变故,再加上入城后的众多议论,令得她非常的难受,而后可能会嫁为夫婿的时维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轻佻令她难以忍受,一怒之下逃跑出来,便想要做些事情,杀了李彦锋又或是龙傲天报仇,解决掉这两个让自己身处难堪之中的罪魁祸首。
但金楼的一战,终究令她看清楚了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李彦锋只是顺手的一棒,自己的肋骨被打断,几乎无法逃走,而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与李彦锋的战斗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煞气,乃至于长街之上一众高手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姿态,都是自己短时间内无法触及的东西,她才总算明白了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在哪里。
过去在家中修习“谭公剑法”,父辈们常常说刺杀之道便是以弱击强,只要找准机会、观察敏锐,哪怕是武道宗师,猝不及防之下也不是不能杀。她在先前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武艺,然而那混乱而暴戾的局势之中,她才真正意识到,以自己眼下的见识和修为,即便想要以弱击强,那种老辣的时机,自己也是抓不住的。
想要报仇、想要有个公道,自己需要更高的武艺,这样的武艺修为,并不是存在于脑中的一点想象可以增加的。
意识到这些之后,她对于此次在江宁城的目标有了调整,对于李彦锋,她不打算急匆匆的前去刺杀了,对于那来自于西南的龙傲天,她想要找个机会质问他,但也已经明白,短期内是杀不掉他的。自己因为那一口气离开家,不再履行与时维扬之间的婚约,这个选择是正确的,但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恐怕就是一段更为长远的江湖之行。而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将这些公道,一一拿回来。
想清楚这样的事情之后,对于谭平、谭云两位兄长,她做出了道谢,同时也为自己去到金楼看热闹的不成熟道了歉。
而在对面,银瓶对于救下的这名少女,原本只是一种侠义心驱使下的举手之劳,金楼外长街上的出手,也不过是在能力之内的一种帮助。但在见到她的这番心性转变后,对她倒是变得更加欣赏起来。
此刻年近二十的银瓶与岳云一般,在颠沛流离的军旅生涯中度过了整个少女时期。女子的心性本就成熟得早,她经历了战场的厮杀,也负责过不少军中庶务的处理,武艺之上,作为周侗衣钵正统的五步十三枪在年轻一辈中罕逢敌手,先前岳云曾经调侃过的将她送入宫中成为“王妃”的说法,原本就是因为以她的心性和见识,本就是成为君武的贴身护卫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一来因为岳飞这样的心腹将领需要避嫌,二来也是已然变得稳重的君武不愿意这样子损毁某个少女的人生,这样的想法并未落实。但相对于天生神力以至于满脑子肌肉的弟弟岳云而言,她这个姐姐,委实是称得上文武双全见识出众的女中豪杰。
对于她来说,某个少女因为一时冲动展现出某种冲动或是勇气,那并非是足以让她刮目相看的东西,冲动和勇气致人死地的可能性比让人成熟的可能性要大的太多。
但在这样的勇气和冲动后,能够再度平静下来,仔细地思考和丈量这个世界真实一面的人,她的未来,才有了真正做成某些事情的可能。于是到得这一步,银瓶对严云芝的态度,倒是从过去的旁观更多的变成了欣赏。
她与岳云随着左修权过来,在明面上当然也有着与人结盟的任务,昨日在打探消息的过程中顺便打听了一下严家的讯息,此时说出来,让严云芝稍稍放心,随后三人又聊起一些大局之外的传言来。这中间,有关于“读书会”的极端言论,有五大派之外“大龙头”之类新兴派系的部分动作,随后,岳云倒也说起了一个与严云芝有一定关系的传言。
“……昨晚听到的消息,是真是假眼下倒也不好说,说是昨日下午,转轮王那边,孟著桃与那猴王李彦锋打了一架厉害的。”
“孟著桃……”严云芝蹙眉想了想,“他与李彦锋……为何要打?”
“说是金楼那晚,刘光世的正使古安河遇刺,孟著桃的几个师弟师妹参与其中,后来抓不到凶手,李彦锋作为副使,借题发挥朝孟著桃发难,‘转轮王’许昭南这边承诺下不少好处才让李彦锋闭嘴,李彦锋占尽便宜,最近这些时日又是各方拉拢,声势很高。反观孟著桃,他一直未将几个师弟师妹交出来,私下里就有不少议论。李彦锋年轻气盛,可能也有些得意忘形,昨日可能说错了几句话,孟著桃便直接开口,讨教李彦锋的白猿通臂。”
“‘量天尺’以兵器见长,李彦锋厉害的本身就是手上功夫。”严云芝道,“那后来呢?”
“听说许昭南并未阻止,林宗吾也不表态,大家出来混,本身就是手上见真章,所以哪怕孟著桃是借题发挥,李彦锋也点头答应了,结果……双方空手放对,‘猴王’李彦锋,吐血倒地,败得很惨。”
岳云说到这里,嘿嘿笑笑,严云芝瞪大了眼睛。她想起金楼外那一晚见到的孟著桃,对方肩上受伤,虽然能够看出他的威势,但此后的打斗中表现得一直都比较消极,也是因此,严云芝不曾从那人的身上感受到如李彦锋一般的威胁与压迫感,却委实想不到,对方即便不用手中的那根长尺,还能空手将以猴拳称雄的李彦锋打到吐血。
这人的功夫,高到什么程度了?
“此事昨晚才发生。”岳云道,“眼下还不能完全确定这消息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今日下午就该在城里传起来了……嘿,金楼那晚,他先是杀了昙济和尚,后来又将一个师弟打成重伤,再后来总觉得他有些敷衍,若有机会,真该与他好好打一场……”
岳云年轻气盛,一身拳法练了多年,浑身都是劲,这些天遇上了大高手都恨不能与其单挑一番,只可惜这次过来带着任务,又是岳飞的儿子,身份敏感,无法任性而为,眼下只得在各种议论里过过嘴瘾。
他一边点评李彦锋,随后又点评孟著桃,过得一阵,话题展开,复又说起比武大会之上那名叫王象佛的大高手,道:“这人武艺不错。”叽叽呱呱地幻想了一番与其放对应当如何打的问题,显示出了高深的武学修为。严云芝便在一旁仔细地听着。
如此这般,日头再高一些,茶楼内外气氛喧嚣,江宁城中便又是比武大会热闹召开的一天。此时城中的各方动作克制,八月里的矛盾与火拼都仿佛消失了一般,公平党的人们在等待着这场大会取得一个顺利的结果,而后凝聚出更大的力量,只有在此刻公平党中上层某些人的心中,某些忐忑与不安正在慢慢的酝酿。
这日接近中午,一条不起眼的线索,正在某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地方,慢慢的朝前延伸。
……
“娘的……滚!都滚——”
日头快要上到中天,众安坊,聚贤居内的院落当中,传出了某个年轻人暴躁的声音。
随着两名仓促穿好衣服的女子狼狈地逃出,院落房间里也显出了时维扬那张空虚、落寞而又愤怒的脸。
远远近近的,周围这一片院子,这一刻都显得颇为安静。
何文入城后,各方结束了前期的造势拉人,进入新的、更为激烈、也更为谨慎的博弈阶段。而在明面上,城市之中比武大会的大会场已经开始厮杀,每一日,不论是为了看热闹还是为了拉关系、搞串联,人们的舞台都已经聚集往更为热闹的公众区域,类似聚贤居内部的串联戏码,暂时已经告一段落。
也是因此,随着日头的升高,原本入住这边、每日宴请往来的各路人马,眼下都已经去了城内以大会场为主的各个热闹场所——他们来到江宁,首先选择的自然是与平等王攀上关系,联络结盟,也相互之间更多的了解一番。
而在这样的基本盘稳住之后,到下一步,人们自然也并不介意往更大的天地认识更多的英雄豪杰,说不定就有某方出价更高、某些生意更适合加入。反正至不济也能退回平等王这边,总之是不会亏的。
但在另一边,自何文入城那天起,时维扬已经被关在家里数日的时间了。
因为五湖客栈那次群殴事件,时宝丰震怒,当着众人的面将时维扬训斥了一番,随后打着给公平王出气的名义,对其执行军法,结结实实的打了二十板子。往外说屁股打烂了,人也下不了床,实际上当然只是一点小伤后关在了家中,令他不许再出去闹事。
而自那天起,江宁城内的局势风云变化,各方的热闹一日更甚一日。旁人出得门去,回来之时说起外间精彩,擂台赛上的争锋,又或是某些暗地里的争端,兴奋不已。但原本一直处于风云中心的时二公子,此时只觉得自己被遗弃了一般,即便偶尔也有些吹捧之徒过来,赞其勇猛无畏,时维扬也总觉得对方在暗搓搓地嘲弄自己。
宅家数日,到得九月初七这天,终于有些忍不了了。
赶跑了两个不知他为何突然发怒的女子,处于贤者时间的时维扬感受着周围院子空落落的动静,心中一阵悲哀。随后叫来贴身的跟班:“这些人都出去了吧……外头的比武,就那么好看?”
这样的送命题自然不好回答,好在那跟班也已经伴了他很长的一段时间,稍稍犹豫,方才说道:“其实,吴公子还在,这几日不知为何,没有出去。”
“哦?”时维扬微微蹙了蹙眉,“琛南他……平日里朋友不少,为何没出去?生病了吗?”
“那倒是没有,看起来好好的。”
遭逢战乱、秩序崩坏的此时,社会各方的娱乐生活都比较贫乏。即便作为公平党高层二代这样的公子哥,平素要玩得比较开心,娱乐的基本模式也无非是呼朋唤友,聚众寻欢。这一来是气氛好,二来在这乱世中出门,弱肉强食,倘若寻欢作乐时遇上什么硬点子,大家聚在一块,也相互有个照应。
时维扬口中的吴琛南,本就是与他相识多年的好友。幼时在一起玩得多,这两年时宝丰借着公平党的机会,从一个中等商人一跃成为天下顶尖势力的大头目,时维扬的地位便也水涨船高,身边吹捧者众,与这吴琛南在一起玩的时日,便少了许多。
此时得知对方仍呆在这边,时维扬忙让跟班过去邀请对方。
过得一阵,一位样貌清秀俊逸的年轻人便过来了,这人脸上带着微笑,身上有着一股出众的书卷气,与最近这些时间围绕在时维扬身边的各种玩伴都有些不同。
“维扬。”
“琛南。”
吴琛南拱手行礼,时维扬便小跑过去,托住了对方的双手,道:“城内热闹,琛南为何没有出去玩耍啊?”
“时兄还在家中禁足,琛南一人出去,又能有什么热闹好凑的。”
“琛南……”
时维扬当即感动了,他过去几个月里身份水涨船高,身边围绕的朋友越来越多,对吴琛南这种内向的昔日同伴,几乎忘在了脑后,此时大为内疚。
“我过去这些时日,实在不该,回想起来,与琛南见面竟都没了几次……”
“哎,不能这样说,时公对你寄望甚殷,到了这江宁,本就有诸多正事要你出面处理,与各种人物往来,乃是你的修行。你我手足,何言至此。”
“琛南。”时维扬握住了吴琛南的手,随后又叹气,“唉,什么寄望甚殷,我爹对我,失望透顶才是,你看,我如今连出门都不行了……”
吴琛南笑了笑:“其实……莫非真的出不去了吗?你看,门口又无人守卫,各人来去都自由,公子要做些什么,其实都无人阻拦,不是么?”
两人手牵着手,往房内走去,在凳子上坐下,时维扬叹气道:“唉,那是因为我爹最近事情太多,忘了安排,可是他明明白白地说过了,若我还敢出去惹事,就打断我的腿……我看啊,从今往后,我这个二公子,在家中是没地位了,所有的东西,都是我那傻哥哥的了吧……”
“公子此言差矣。”吴琛南笑道,“其实啊,公子是没能领会时公的意思,但凡大家大户,谁不会经历一些事情,出门办事,谁不会惹上一些麻烦,古往今来哪个大人物都不怕惹麻烦,怕的只是没能把麻烦变成好事。公子过去几次,遇上的事情,确实是有些楞了……”
临近正午的阳光从门外透进来,吴琛南文士气质,在时维扬的眼中,一时间竟有了些羽扇纶巾、挥斥方遒的气派。他微微的愣了愣,感动之余,禁不住道:“琛南有以教我。”
“琛南敢问公子,你上次出去,遇上了什么事情?”
“我上次……”时维扬犹豫了一下,“无非是……想要抓那什么……五尺y魔,然后被那客栈的人阻住,又正好遇上了何文进城,结果……就闹大了……”
“那琛南想细问公子,那客栈的人,为何要阻你。”
时维扬想了想,压低了声音:“我们后来怀疑……那客栈的人有问题,但是事情闹大了,没能冲得进去……再后来隐约听说,可能跟读书会那帮疯子有关系……”
“那公子为何没能跟时公说清楚?”
“不是没能冲进去吗,没抓住把柄啊……”
吴琛南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他。时维扬被看得有些不太自在:“这个事情,唉……本来也是我……唉……”
“公子啊,证据重要吗?”吴琛南缓缓地说道。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随后,听得吴琛南再度开口:“证据,重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得有,有了证据,时公就能跟所有人有所交代;不重要,在于它不必是真的,而今公平党五方并立,你提出来的证据,人家认不认,本就是两说,上了台面,各方靠的是嗓门跟实力,从来就不是靠公理。公子啊,时公并不会怕你惹事,他怕的是你惹了事平不了,你既然已经知道那客栈与读书会有关系,做点证据不就行了吗,老爷只要下得来台,他拿着证据去质问公平王就是,又何必朝你动手……”
吴琛南慢条斯理地说到这里,时维扬瞪着眼睛,陡然一巴掌拍在了吴琛南的手背上:“悔……悔不当初啊……当日若是带了琛南去……”
吴琛南嘴角抽了抽:“公子主要是……心性太过良善了……”
时维扬站了起来,双手叉腰,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遍,随后又在吴琛南面前坐下了,握住吴琛南的双手:“而今,而今这事,我该怎么办……往琛南不要顾忌,教一教我。”
吴琛南看着他:“公子想要如何?”
“我……”时维扬迟疑一下,伸手指了指周围,“你看看如今这场面,我反正是禁足了,那些帮闲的,最近受了警告,也不来了,我知道院里院外的人,可能就看着我这二公子要失势,就都去巴结大公子了,我……我反正这样了,怎么才能把事情挽回来,琛南你说,你就说这个……”
“其实事情倒也不至于那般严重,二公子你就是暂时的做错了一些事情,你毕竟是时公的亲生儿子,哪怕过得一段时间,也总会是他最信任的人……”
“可我想把事情做好,我不想让人觉得我这么窝囊。”时维扬道。
吴琛南又看了看他:“……其实,权力之为物,看似虚无缥缈,倒也不是全无凭依。如二公子所说,今日大家伙儿对二公子的信心是下降了一些,是因为公子确实栽了跟斗,大家失了信心,若是要拿起来,其实也简单,无非就是在栽跟斗的地方再爬起来,告诉大家伙儿,你是记事的。前头栽了,只要找补回来,那总是会让大家记住的。”
“找补回来……”
时维扬瞪着眼睛,已然想到了什么。在对面,吴琛南的面上有从容的微笑,他平静地说道:“去那个客栈,把得罪你的人都抓了,证据都补上,堂堂正正,大张旗鼓,那所有人就都知道,二公子您这边,是不容轻侮的,也就是了。”
“……可是,事情过去了这么些天,若是里头的人都已经跑了……”
“跑得了和尚,难道还跑得了庙吗?而且,和尚就算跑了,先烧他的庙,再慢慢抓回来,又有何妨?”
这一刻,面前文弱书生表现出来的气势摄人心魄,时维扬几乎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位好友一般,分外感动,他拉起了吴琛南的手。
“琛南,真吾之子房也!”
吴琛南也拉着他的手:“此事,我们细细绸缪一番。”
他们细细绸缪了一番。
到得这天下午,时维扬便调动了人马,朝着五湖客栈的方向再度过去,要将自己丢掉的面子,再度捡起来。
天光黯淡了一些。
一场大火,便要在这样的天光里,烧起来了。
第一〇九三章 生与死的判决(六)
下午的天色阴了下来,灰色的云层随风飘过。
江宁城内,比武大会的下午场正在进行,会场附近的酒楼茶肆之中人群汇聚,街道上也有各种来头的人物往来,一场场令人关注的比赛结束后,负责传递消息的人们奔跑在街道上,为附近一处处的赌局带来或杀获赔的凭据,有人押中赌局,兴高采烈,也有人哭丧着脸被扔上大街,众人追踹围殴,各方大小势力、谈生意的人们便在这样热闹的氛围里碰头接洽,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城市的东头,离开了众安坊“聚贤居”的人马不久之后便在街头分散开来。对于此时发生在城市中央的热闹比赛,时维扬稍稍有些关注,但随后也便收敛了心神,与吴琛南一道,低调而自然地朝五湖客栈的方向过去。
他第一次跑来五湖客栈抓人时,没有料到这客栈也并非善茬,居然会负隅顽抗,大张旗鼓地杀来结果坏了事,这一次在吴琛南的提醒下便汲取了教训,先着手下做好必须的准备,又选了探路者,悄悄的朝客栈这边围堵过来。
出来之后,心情终究还是有些忐忑的。
“我爹那边……真不会因此事而生气吗……”
见他犹豫,吴琛南倒也并不奇怪,笑道:“若然时公真的不允,公子,你是绝不可能将这些人带出来的。”
“……这倒也是。”时维扬对宝丰号这边的人员调动,这次虽然不曾直接呈报父亲那边,却也经过了聚贤居方面几名掌柜的点头,如此想想,稍微放下心来。只是随后又道:“可若是……那客栈当中真有猫腻,会不会又闹得不可收拾……我是说,我爹那边,他大概会想要个怎样的结果……”
“我觉得,公子不必太过担心。。”吴琛南道,“你是时公的儿子,将来的成就,不在于一件两件的小事上,你出来做事,是为了跟大家显示,你手上仍旧有权力,也有驾驭权力的手腕。时公想看到的,是公子你的进取,未必会是这一件两件事情上的细枝末节……”
公平党的发迹不过两年时间,宝丰号趁势而起、再到后来时维扬出来扛事,时日更短。他初时手握大权,各方吹捧,自然免不了膨胀,这次因严云芝的事情遭遇一系列的碰壁之后,心思又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吴琛南是个读多了书,自比公瑾、武侯的书生,先前时家发迹,他被冷落许久,此时终于得到了被时维扬信任的机会,便一面思考,一面安慰这位性情并不大气的儿时同伴。
“当然,对于如何细致处理这五湖客栈,时公心中,自然也会有自己的想法,不过这些想法,便非琛南所能揣测的了。维扬,你我大丈夫生逢乱世,说起来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上了事情,便该锐意进取,处理掉事情,时公你对先前行事虽有斥责,但我想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还是你真的禁足于家中,垂头丧气、长吁短叹的情景,你想一想,是不是如此啊?”
时维扬浑身一震:“还是琛南透彻。”
两人骑马前行,如此说得一阵,时维扬的意志便也渐渐坚定起来,更加明确了这次出门的目的。如此穿过几条长街,又在闲聊时说起城市中心的比武大会,吴琛南随意摆手:“那边的擂台,不过是吸引外人注意的些许噱头,于我公平党而言,真正重要的事情,都不在那里。此次开会是否顺利,才是将来这天下的重中之重。”
随后又细细介绍了最近几日的会议进展,谈了谈最为尖锐的周商与众人之间的矛盾,又提到大龙头等几个小势力,之后不免提及与五湖客栈有关的“读书会”。
时维扬道:“私下里倒是听说,这读书会与西南黑旗,可能有牵扯。”
吴琛南摇头笑道:“不过是些有心之人,借西南之名,暗中搞事罢了。如今的公平党,若说阎罗王一方概括起来,是‘走极端’三个字,读书会概括起来,便是‘立规矩’。他们借着西南的名义,说公平党内部规矩过于涣散,最近发出的小册子上,说连同公平王何文在内,五方都难以长久,可那册子里的内容,据说也不是西南那边的原版,都是被有心人改过了的。”
“然而这背后之人,可能是谁呢……”
“公子不必在乎。”吴琛南笑,“公子可知,咱们公平党起事,扯的是谁的虎皮?”
这个问题太过简单,时维扬一挑眉:“自然是西南。”
“是了。咱们起事,扯的便是西南华夏军的虎皮,可走到今天,咱们内部谁都清楚,公平党与华夏军,全然是两回事。咱们扯着虎皮做了大旗,方有五位大王当权,可此时若还有人要扯西南的虎皮,他想要做的,是什么事?最犯的,又是谁的忌讳?”
吴琛南摇头笑道:“自古皇帝为天子,他称了天子,还会准别人称天子吗?何文冒名华夏军,始得权柄,若还有人敢称华夏军,那他的野心,无非就是夺权了……公子,自古这权力场上,分权尚有商量,夺权,那必是你死我活。”
“也是因此,公平党五位大王之后,尚有大龙头等势力可以慢慢起来,甚至于坐在一起商量事情,但只有读书会,过去半年,五方皆杀……这背后之人啊,野心太大了,羽翼未丰,就敢说自己是华夏正统。可笑世面上还有无识之人,说读书会背后指使乃是公平王本人,真是笑话……哈哈,陛下岂会造反……”
吴琛南侃侃而谈,挥斥方遒,时维扬心中疑惑尽解,对着儿时同伴又是一阵刮目相看。两人到得五湖客栈附近一处街巷,找了个茶馆坐了,等待各方安排妥当的时间里,时维扬便深入地询问起吴琛南的志向来,方才明白这位过去喜欢宅在家中读书的伴当一身饱学,也正想要趁着乱世,做出一番事业来。
时维扬心中惭愧,此时方才觉得,自己过去一两年的得志,被人吹捧,更像是游戏一场。当下便也向吴琛南剖白心事,道:“……小弟过去轻浮孟浪,往后再遇诸多事情,请吴兄务必在小弟身旁,提点于我,甚至我若再荒唐,吴兄便是骂醒我都是应当的。我辈男儿,果然要在这世间做些大事,方才痛快……”
吴琛南也拉着他的手躬身下拜:“你我兄弟,何必如此,都是该当的……”做出诸葛亮遭逢明主时的姿态来。两人都还年轻,一逢明主、一遇靠山,当下整个茶楼当中几乎都要迸发出奋进的光芒来。
如此一番“宾主相得”的过场,再聊起事情来,看问题的眼光,都更加广阔而踏实了。此时准备炮制五湖客栈的准备陆续做得妥当,先头之人也陆续回来报告了客栈那边的信息,这样的运筹当中,吴琛南便又向时维扬献上投名状一般的计策。
“……其实不说五湖客栈,这些时日以来,公子身边的事情皆源自那严姑娘的出走。但在琛南看来,严姑娘走得虽然坚决,但若是要找回来,未必就真有那般难办。”
“哦?”时维扬瞪着眼睛,“其实……前些日子在金楼那边,金掌柜他们险些就抓住了那严云芝,可是后来还是让她跑掉。金掌柜的手腕尚不能抓回她……琛南有何妙策,便不要卖关子了吧?”
时维扬一面说,一面笑着抱拳作揖,吴琛南便也笑:“公子的性情太过于良善,金掌柜那边,或许该说是灯下黑,维扬,你们忽略了一件事情。严姑娘虽然不管不顾地从众安坊离开,可她本身并非孤家寡人,此时的江宁城中,她还有亲人在呢,我敢与公子打赌,严云芝虽然走了,可她私下里,一定在关心严二侠的动静,也会关心……严家与你时家的生意,会不会受到真正的影响。”
“琛南是说……”时维扬眨了眨眼睛,“……可这严家,毕竟还算是我时家的客人啊……”
“公子对严家人照顾有加,初时孟浪吓走了严姑娘,事后还大张旗鼓地道歉,努力促成时、严两家的结盟……这样的情况下,严二侠在这鱼龙混杂的江宁出了一些小意外,又有谁能挑出公子的错来呢。”
吴琛南缓缓地说出这番话,随即退后一步:“当然,这些计策,或许太过于剑走偏锋,唉,公子宅心仁厚……”
他话没说完,时维扬两只手抓了过来,沉声道:“不!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是吴兄提点了我呀,想不到这般难办的事情,经吴兄三言两语,便已指出路来。吴兄往后若有想法,务必坦率直言,我若妇人之仁,哪能办得了大事。”
他语气慷慨地进行了自我批评,这番话说完,便又有人过来报告,对围剿五湖客栈的准备已经完全做好,虽然看起来上次在客栈当中的那帮刺头已经跑掉,但这原本也是有了心理预期的事情,想要在这边做一场秀,恢复他时二公子的威严,已经没有问题了。
时维扬大手一挥:“走,先处理掉今日的五湖客栈,再慢慢的将上次那帮家伙抓回来,一一炮制。吴兄,你我既然决定了要做一番大事,便不必在乎太多小节了!动手吧!”
只是片刻,时维扬与吴琛南走出茶楼,沿着街道走向五湖客栈前方的那座石桥,天已经阴了下来,一拨拨的人马从四面八方朝客栈这边汇集,只片刻时间,先头的高手便已破门破窗而入。
江宁的局面本就不太平,眼见众人来势汹汹,客栈当中的人们第一反应也并非束手就擒,便是拔刀厮杀,这第一批的人随即便被砍倒在血泊中,接下来,周围才响起了:“抓捕‘读书会’凶徒。”的呐喊。
一批一批的人被抓了出来,人们从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上搜出了一些“读书会”的小册子,而后又在客栈内部的墙壁里搜出了大量的证据。时维扬、吴琛南大踏步的走进客栈里,点了第一把火,随后才出来在桥头的街道上直接对一部分的人进行了大声的审问,询问他们上次过来时守在这边的“读书会”凶徒跑到哪里去了。
有人高声呐喊:“我们是‘农贤’赵敬慈的人,你岂能如此!”
吴琛南道:“上次的人,也都是‘农贤’赵敬慈的人,他们前些天还在,出了一点事情便走了,分明心中有鬼!你们,也是与他们一伙的——”他与时维扬喊着,便将搜出来的“读书会”小册子扔在了对方脸上。
火焰渐起,声势渐大。
时维扬道:“上一次我过来,周围这些家里看热闹的,也分明是这客栈当中众人的帮凶,把他们也给我揪出来,一一的给我询问清楚了,他们是不是与读书会有牵连!”
宝丰号这一次的行动有心算无心,准备得极为妥当,时维扬命令一下,围在周围的打手们便冲向各方开始抓人。时维扬记得清清楚楚,上一次他之所以被挡在客栈前方的路上未能得逞,这些人可也是帮了对方大忙的。当场便有许多在周围看着热闹不及逃跑的人们被抓了过来,一面质问,一面被打得倒在地上。
客栈中火势渐旺,时维扬朝着周围大喝:
“你们这些人,不管是不是跟读书会的凶徒有牵连,今日之后就给我转告那些过去在这五湖客栈当中的匪类,他们就算今日侥幸跑掉了一些,本公子会将他们一个一个的揪出来,一个不剩——”
风助火势,火光之中,一本本古怪的小册子在街头起舞。宝丰号的众人在周围搜捕了一阵,又搜出了部分“证据”来。时维扬着手下将客栈当中的掌柜、跑堂之类全部抓走下狱,其余人做了一番审问,打得一顿后方才陆续离去,附近属于“公平王”那边的几个小头目过来,也都被时维扬强硬地赶走,他指着一地的“证据”,道上次若真是一番寻常的口角,那些掌柜为何要离开,分明有大问题。对方一时间竟也辩驳不过。
时二公子的面子,便就此捡起来了。
……
天有些阴。
聚贤居内,时宝丰坐在阁楼上有凉风吹过的阳台,双手交握,闭目养神。
脚步声响起,大掌柜金勇笙从楼下上来了,在一旁告见。
“金老请坐。”时宝丰往一旁摊了摊手,“怎么样了?”
“会议上还是一样的情况。”金勇笙道,“以老夫看,东家不去,那会开不出什么结果来。”
初七这日是公平党大会的第四天开会,上午时宝丰还是参与了的,谁知道中午回来一趟,下午便懒得去参加了。此时会议上的各方还在针对何文提出的几个问题谈各自的想法和条件,时宝丰的突然缺席,令得“平等王”一系无法再拍板说话,这一边的进展,也就停了下来。
“开不出结果就开不出吧。”时宝丰笑了笑,随后笑容敛去,“开会谈判,总是你一言、我一语才好,第一次开会何先生抛了问题,第二次第三次咱们谈了想法,倒是咱们的何先生稳坐钓鱼台,好像就要等着别人把牌出完了再表态……我是觉得有些不对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而且……我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东家觉出什么来了?”
“……太正常了。”时宝丰道,“何文抛问题,周商跟何文杠上,大家各自表态,最后商量出结果,我总觉得太正常了。何文……他不像是一个这么正常的人……”
凉爽的秋风从远处吹来,阳台上安静了一阵,金勇笙并不答话,时宝丰想了片刻,偏过头去一笑:“金老快坐……若只是大会的进展,不至于要金老过来报一次讯。孽子那边,没出问题吧?”
金勇笙这才往前方走了一步,到旁边坐下:“二公子还是担得起责任的,安排都妥妥当当。”
“扯,若非金老你打了招呼,一步步盯着,他知道安排个屁。”
“那边动手了,当无大碍。”
“再有大碍我扒了他的皮!”时宝丰道,“然后,那个……琛南呢?”
“年轻人,有冲劲,有野心,我看不错。”
“先让他冲一段时间吧,金老也说了,年轻人有冲劲有野心,那往后……烦金老在适当的时候再教他一点分寸。”
“这个……”金勇笙犹豫一下,随后点头,“好。”
阳台上沉默了一阵,见时宝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金勇笙便起身,准备告辞,却见对方又偏过了头来,面容阴郁而严肃。
“金老。”他道,“读书会这个事情,你怎么看?”
“还是往日的那些看法……终究没能真拿住人,到底是哪一边,太难说了……”
“外头说是何文搞的,那怎么说?”
“……那就是翻了天的大事了。”金勇笙斟酌着,“但这样的可能,终究是小的,何先生他何苦呢,说是西南宁毅亲自做的都可信一些,而最大的可能,无非是哪个投机派,或者是大龙头这些想上位的野心家使的法子……其实照我说,就连大龙头这样有可能上台面的,都不至于剑走偏锋至此了,这不是到处树敌,自寻死路吗?”
“周商顶在前头,他是最有可能跟何文干起来的,反倒让很多人忘了读书会了……而何文这慢吞吞的步调,也让我觉得不对,他再不表态,我不去开会了。”
“嗯。”金勇笙点头。
“另外,老二这么往五湖客栈一闹,明面上打的是‘农贤’赵敬慈的脸,虽然他栽赃嫁祸,有了借口,但两边扯皮,也不是那么好办,金老你帮忙多照看一下,当然,一方面锻炼一下他跟琛南,一方面,也别真的搞砸了,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比起大局来,就算不得什么。”
“是。”
“‘读书会’的借口,我拿来试探一下何文……多半不会有什么结果……没有结果是最好的……再接下来……”
时宝丰坐在椅子上,双手的拇指相互旋转着,说到后来,已经是自言自语的状态。金勇笙点了点头,无声地退下去了。他从阁楼这边出去,天色阴了,似乎快要下雨,城市中的远处似乎还在持续着热闹,那些热闹都不是什么大事,真正的大事,往往都在水底之下静悄悄的发生……
时维扬在五湖客栈做足了姿态,抓人、打人之后,指挥着手下有序地开始撤离,他甚至还安排了水龙车过来,要令得五湖客栈的火只烧掉这间客栈,不波及它处,免得再遭到更多的指责。
经历了这些事情,又有吴琛南的辅佐,他决心要成为一个面面俱到的人,这边的人群撤走,他已经在开始关心之前客栈里跑掉的那些人的讯息了——这些人是一定要抓回来的。而后,对于吴琛南给他设下的,关于抓回严云芝的安排,他也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思。
等到将严云芝抓回来,他不会再拘泥于些许的儿女私情,在场面上,他一定会对对方做足姿态,面面俱到,但当然,中间的一些手段,也不过是无毒不丈夫的人之常情。
阴云翻涌过来,做大事的人们,都在关注着更大的远方。五湖客栈这边,火焰还在烧,一些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小人物们从地上爬起来,哭哭啼啼地回家,过得一阵,也有大夫被请过来,看了部分人伤情,用廉价的伤药给人们包扎了。
大夫将要离去的时候,路边摇摇晃晃的奔跑过来一道人影,这人腿有些瘸,身体虚弱,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他跑到大夫身前,便跪地磕头。大夫听他结结巴巴的说话,随后跟着他一道往旁边石桥的桥洞那边过去。
桥洞里有一名头破血流的虚弱女子正倒在那儿,进出的气息断断续续的,已经颇为微弱了。大夫给那女子看了片刻,无奈地摇头,对方这次收到的伤,实际而言算不得太严重,但过去身体的虚耗,再加上这一次的受伤,他这种赤脚大夫的本事,就没有法子了。
瘸腿且结巴的男子抱着他磕头,不许他走,他黑乎乎的脸上染了血,鼻涕与口水几乎混在了一起,大夫被纠缠不过,最终给了他一包廉价的金疮药离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小雨来。
名叫薛进的男子抱着妻子躲在桥洞里,他生不起火来,周围变得很湿润,妻子的头上被缠了绷带,然而对他的任何呼喊,都已经没有了反应,他不知道该让对方休息还是该做点什么,他抱着没有反应的妻子在雨中嚎啕地大哭起来,犹如被打断了腿,在路边奄奄一息等死的野狗,呜咽地舔舐着已经无法愈合的伤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雨绵绵的下,轰轰烈烈做大事的人们,不会关注这些即将熄灭的小事。
到得深夜,有人来了……
第一〇九四章 生与死的判决(七)
雨降在黑暗中的江宁城,午夜时分,有奔跑的身影穿梭在雨里。
城市南端的凌晨,有两家已然关闭大门的医馆陆续传出骚乱来。
此时能够在江宁城内立足的各类店家,或者托庇于公平党的某一方势力,买旗保身,或者便是本身有着不俗的艺业、背景,足堪自保。尤其是在八方绿林豪客汇聚的此时,打架斗殴的情况众多,城内郎中、大夫便也颇受优待,生活状况比上不足,比下却是绰绰有余。
持刀的少年人强行敲开两家医馆索取药物,态度强悍而凶狠,其中索要的甚至还有有价无市的贵重药材,第一时间自然便被人拦住,医馆中的学徒或是护院手持刀枪棍棒冲将出来,随后被打翻一地,坐镇的大夫便知是遇上了强人,说上几句漂亮话后恭迎对方入内。
这样的骚乱在此时的江南算不得出奇之事,骚乱短暂的出现后便又平息。武艺地位的莽夫惹不起医馆中的大夫,武艺高强的侠客医馆中的大夫们惹不起,只要对方尚有分寸,与其报官找人,寻个“公道”,倒还不如结个善缘。
陆续打了两家医馆,凑齐了勉强堪用的续命药物,黑夜里掀起的波澜就像是被洋洋洒洒的秋雨淹没了一般,夜又在这样的氛围中安静了下去。
五湖客栈前方潮湿的桥洞下,戴着可笑假发的小和尚升起了火堆,持刀出去抢药的大哥回来之后,他们架起了瓦罐,熬煮药物。名叫薛进的瘸子磕了许多的头,想要帮着这两名深夜出现的小侠客救治弥留的妻子。。
桥洞之外的江宁城淹没在黑色之中,人们像是被这黑暗隔绝起来,就如同少年抢夺药铺激起的涟漪几乎无法扩散一般,城市内的人们并不知道这黑暗里的小小桥洞下,人们的心情有多少的焦灼,而从桥洞往外看,也看不见任何清晰的事物,白日里被打了的人们,周围的各家各户,也都在各自的桥洞下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当然也有更多的事情在黑暗中酝酿着。
位于城市东南的众安坊,“聚贤居”内的某个角落里,白日里被抓起来的“五湖客栈”成员们正在被严刑拷打,烙铁焚烧人的皮肤、竹签翻开指甲,连夜用刑的审讯者们一遍一遍地让他们承认自己作为“读书会”成员的罪行。
时维扬没有睡着,甚至在吴琛南的陪同下过来刑房亲眼看过了这血淋淋的场景。两人的第一反应都有些反胃,但某种特殊的兴奋感令得两人都没能睡下去。
从五湖客栈回来之后,父亲时宝丰那边对这次的行动并未多做评价,但他表情中的赞许已经令时维扬知道,自己做对了事情,洗刷掉了月前的耻辱。而后在大掌柜金勇笙的隐约透露下,时维扬更是明白,自己的行动触及了某个更大层面的事物核心。
最重要的是,在吴琛南的辅佐下,自己已经抓住了大人物行事的核心。
五湖客栈跟“读书会”有没有关系,重要吗?
抓回来的人是不是无辜,重要吗?
自己对严云芝一直以礼相待,可是,重要吗?
自己一直想以君子之道待人接物,可重要吗?
真正到了自己父辈,包括金勇笙这些长辈的层次,衡量事物更多的只是面子上过不过得去,里子能不能落得了好。严云芝的事情上,自己做得不漂亮,五湖客栈的那次冲突,自己以为是过去抓贼,对对方并无恶意,对方必然也会大开方便之门——委实太过于幼稚了。
宝丰号跟随着公平党发家迅速,时维扬作为时宝丰的二公子,年纪轻轻,也长得风度翩翩,素来被夸天资聪颖,也被大多数人视为时宝丰最宠爱的儿子。这次来到江宁,他跟随着金勇笙等掌柜在聚贤居接待各方,说起来应对潇洒,实际在他的内心深处,总是觉得有些忐忑不安的。
担心自己被那些老江湖视为纨绔子弟,担心自己能力不够,对方表面上和乐融融,心中看不起自己,尤其在出了些纰漏之后,他内心之中更是焦虑不安。然而,待到吴琛南给他点破这些事,他才终于把握住了这些大人物为人处世的核心。
真是有一种“朝闻道,夕死可也”的豁然开朗感。
五湖客栈的面子轻轻松松地捡回来,“读书会”的这把刀转手交给父亲,时维扬心潮澎湃,这一晚与吴琛南又就严家、严云芝的事情聊了半宿,抓住矛盾,定下计划,到得凌晨时分,将一个计划的雏形大致敲定,两人推演一次,感觉颇为可行,时维扬几乎便要立刻叫人做好准备,但吴琛南端着茶水制止了他。
“二少。”吴琛南道,“每逢大事,要有静气,您昨晚才得了时公赞许,这天还未亮,咱们就急吼吼的叫人,落在旁人眼中,怕是会觉得您急于表现。况且江湖之事,你我毕竟还有些纸上谈兵,要针对严家做事,这等算计咱们不妨再找金老他们商议一番,一来给足前辈面子,二来,也是让他们知道,二少您今日的心思……”
听得吴琛南说完这些,时维扬反应过来,握住对方的手道:“还是琛南提醒得是,确实是我毛躁了,唉,这些事情若无琛南……”
两人在房间里四手交握,当下又是一番相互勉励,待到天快亮时,才在一张床上沉沉睡去。
……
桥洞之下的动静到得天将明时已停了下来。
“……已经尽力了。”
化名龙傲天的少年是这样说的,说完之后,带着小和尚从雨幕里走了出去,随后又回头,扔下一句话。
“也许能活下来……”
他的话语之中,有着自己都觉得多余的犹豫。
桥洞下的女子没有醒来,她头上缠了绷带,身体软软的瘫着,鼻间的气息有如游丝,薛进触碰她,长期以来桥洞下的居住令得她身上带着腐臭的气息,而且一如往昔般瘦骨嶙峋。由于少年说她还有可能活着,薛进并不好去抱着她,他朝着桥洞外磕了头,并不明白这两名小恩公为什么会过来发善心,也想不动了。
他浑浑噩噩地在雨里坐着,想要照顾妻子,但更多时候只是长时间的呆滞与空白,临近天明时,他在清濛濛的雨色里跪趴在那儿睡了一阵,也不知什么时候,又怔怔地醒来了。月娘躺在那,伸手探在鼻间犹如死了一般,但长久下来,仍能感觉到丝丝的气息。
要去挣钱、要去讨吃的……
他心里想着。然而雨还在下,白日里讨不来什么吃食,倒是城中正在比武,热闹些的地方或许能有些剩余的潲水,只是不知道,这腿能不能走到。
他挣扎着起来,昨天到今晨的那番折腾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令得他爬了好一阵,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雨幕中翻上河堤的台阶又是一个巨大的阻碍,他尝试着过去,翻了一下,从上头摔下来,又抖抖索索地爬起。
有身影穿过雨幕,朝这边过来,一道身影搀起了他,将他拖回桥洞之中,这是昨天那位小恩公,他在说着些什么。或许是因为耳朵里进了雨水,薛进什么也听不清楚,他跪在地上开始磕头,过得一阵,另一名小恩公过来了,将一碗稀粥放在他的面前。
薛进颤抖着嘴唇,开始喝粥。
他看见两名小恩公又生起火焰来,起锅熬药。妻子月娘已经吃不下药汁了,那些汁水,是捏开她的嘴后,在她的舌头上一点点的浸下去的。
……
聚贤居。
清晨的厅堂内,准备了简约的几样粥饭,时宝丰坐在首座上,与过来的单立夫等几名大掌柜吃着早餐,聊些琐事。
金勇笙从外头进来,手中拿了一份布袋装好的卷宗,交给了时宝丰身旁的亲随。
“金老辛苦,大清早的便在办事……不会是一晚没睡吧?”单立夫笑着打了招呼。
“给东家请安,单掌柜好,诸位掌柜好……”金勇笙笑着摆了摆手:“年纪大了,不如当年,哪还能天天熬夜。近来啊,不到子时,必来瞌睡,只是醒得早些……嗯,二少抓回来的那帮人,审结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在时宝丰身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下人给他盛上热腾腾的碎肉粥,一旁的时宝丰将身前的咸菜碟推给他:“来,金老,今天的腌菜不错。”
“那我不客气了。”金勇笙笑着夹了一筷子。
“审的结果如何?”时宝丰随口道。
“都是读书会的,二少上次说那边有蹊跷,没有说错,里头的供词,都签字画押了。”
“那个客栈听说都是农贤的人哪。”单立夫道,“读书会不会是……”
“西南的名头下,谁都想占点便宜,哪一家的手下没有读书会的人,不要瞎猜。”时宝丰道。
“不过供词上说,他们是听公平王的命令,成立的读书会。”金勇笙喝了一口粥,随意道。
厅堂里的众人安静了一下,时宝丰笑了笑:“又是瞎攀扯。”
众人便也跟着笑:“没错、没错,金老,我看要接着审。”
金勇笙点头:“确实让他们在接着审了。”
“不过,二少昨天捣了那五湖客栈,今天傅平波与公平王那边,未必会忍气吞声吧。”
“昨夜就有人说,恐怕农贤要发难……”
“那这些供词倒是可以用一用了……”
众人议论一番。
时宝丰放下手中的调羹,抹了抹嘴。
“昨天查五湖客栈,是因为老二前次在那边就发现了问题,昨天出手虽然鲁莽,但看来倒也不算闯祸。最近一段时日,表面上周商跟公平王吵得厉害,但他们的争论摆在台面上,乃是君子之争,私下里不安分的‘读书会’才真正搞得大家人心惶惶,这流言可厉害啊,说这读书会是宁立恒做的,是那什么大龙头搞的,说是许昭南、何文、周商又或者是我搞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有,这种暗地里的野心家,才是大家真正的敌人。”
他顿了顿:“也好,就趁着这次的事情,把读书会摊到台面上,大家一五一十谈一谈,有人说何先生指使的读书会,就让何先生说一句不是,也有人说是我们指使的,我们也正好说一句不是。如今是谈联合的时候,大家都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嗯,是个好事……”
时宝丰这样一说,几名掌柜便也都笑了起来。
“没错没错,‘读书会’先前总是在暗地里搞事,藏着掖着,反而要出大事……”
“摆在台面上,读书会散布的这些流言,反倒没用了……”
“东家果然深谋远虑……”
“二少也不错啊,上个月底便察觉到问题,硬是暗中调查了这么久,方才一网打尽。沉得住气啊……”
一群人加以附和,待说到时维扬的时候,时宝丰才往旁边看了看:“老二呢,怎么没出来吃东西?”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过得片刻才有一名亲随过来道:“二公子昨晚与人商议事情到深夜,似乎才睡下不久。”
众人沉默片刻,有人道:“二公子勤勉起来了……”
时宝丰摆了摆手:“不理他了……今日不开会,不过下午我与何、高、许、周几位会碰头,农贤的事情他会提起,我也正好,把事情抛出来问一问他……”
他想了一想,随后道:“事关公平党的将来……他会表态的。”
众人随即也点头赞成。
……
到得正午时分,时维扬与吴琛南方才醒来,此时时宝丰已经离开聚贤居去处理其他的事情,包括下午与何文等几方开小会的各种安排,令得他失去了给父亲请安的机会。
忆及昨晚定好的针对严家、严云芝等人要设的局,时维扬倒也将请安的想法暂时推开,稍作洗漱后,与吴琛南一道邀了大掌柜金勇笙共进午餐,待到听完了两人的计划,金勇笙倒是反复打量了这两名小年青一阵,对他们的胆大进取有些赞赏起来。
“按照这个思路,事情……是可以做的。”他细细地想了一阵,“不过,具体的细节方面,还有许多可以斟酌之处……譬如二少与吴少年考虑到了严云芝的心性,却有没有考虑过,严铁和此人,也是一名老江湖呢……”
“我看啊,对于此事,有几点可以斟酌……”
老掌柜针对两名年轻人的计划,一一予以了修正。
待到这件事情大致谈完,时维扬按捺着心中的激动,方才问及昨天晚上的事情,以及父亲那边今晨表现出来的态度。金勇笙便将读书会的问题更多的谈了一下,这个由头给了时宝丰之后,今天下午,时宝丰便会趁机向何文等人发难,而后便有可能将“读书会”这个阴谋派系拉上台面,彻底灭除。
这是关系到整个公平党未来的大事,此刻已然交给时宝丰,那时维扬这边便再无忧虑了,午饭过后,他与吴琛南便开始着手安排起针对严云芝的布局来。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许许多多运筹的轨迹,正伴随着一位位大人物的操作,在城内延伸,这些轨迹,迟早会拨动无数人的生命。而在同样的时间上,因被大火烧毁的五湖客栈废墟正静静地矗立在那处桥头的路边,五湖客栈附近,一名名在昨日受到了波及的居民也都有着自己微小的轨迹,他们有的包扎好伤势,开始了新一天的挣命,有的则因为缺医少药,伤痛逐渐开始恶化起来。
桥洞下的瘸子正浑浑噩噩地守护着自己那只有些微星火般生命的妻子,他没有真正能做的事情,也睡不下去,直到被两名小恩公打晕之后,才在安静当中休憩了一段时间。
披着破烂蓑衣的两名少年在附近询问着昨天的事情,由于对方做事本就是为了面子和扬名,不久之后,他们也从周围人的口中打听到了时维扬的名字与有关“读书会”的讯息,以及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
“先杀屎宝宝吧。”
进入江宁城后数度定下计划又数度更改的“武林盟主”龙傲天再度改变了他的打算,他口中的“屎宝宝”,也不知指的是时宝丰还是时维扬,但似乎并不重要了。
他的脸上,已经积累起浓重的怒意来。
雨已经停了,这一刻,他们坐在潮湿而残破的河堤边,不远处的桥洞下,瘸子似乎微微的动了一下。
……
“欲成大事,讲究的是雷厉风行。”
城市的中心处,时维扬与吴琛南在茶楼上泡好了茶水,他们看着街道另一边店铺内的动静,正在闲聊。
这边已经靠近了比武大会所在的场地,街道之上人头攒动,两边的酒楼茶肆都颇为热闹。时维扬对于比武大会的些许喧嚣已经不在乎了,他与吴琛南观察着的店铺当中,一场规模不算大的“英雄小会”正在进行——此次过来的严家二爷“追风剑”严铁和,参与其中,正在结交各路豪杰。
靠近窗边的位置,一名手持长剑、面带伤疤的高瘦男子回头看了看,他能够看见街道对面时维扬对他的示意。而更令他在意的,是在侧面稍远一些一处酒楼窗户上挂出的金勇笙的暗号——他是宝丰号早前安排好的暗子,当的是双面谍,日子过得还算滋润,有金勇笙的这个命令,代表着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叹了口气,他提着剑,站了起来,走向前方。
“严二爷,诸位英雄当面,有礼了。”他大声地打过了招呼,“……今日英雄聚首,堪为盛事,肖某看诸位聊得这么开心,原也不欲扫兴,怎奈胸有块垒,实在不吐不快啊……严二爷,我听说你严家堡此次入城,有些事情,实在做得,不是很地道……”
他持剑往前,每前行一步,话语中的内劲便增加一分。
街道对面,时维扬与吴琛南随后也听到了那边传来的说话和响动声。
“……开始了。”
吴琛南笑道。
……
城北。
时宝丰带着几名手下走进宽敞的厅堂时,许昭南与周商已经到了,两人坐在相邻的椅子上,也不知是在聊些什么,见到时宝丰,倒是停止了交谈,起身迎接。
许昭南身材颇高,满脸笑容,周商是个矮子,脸上没什么好气色,只是冷着脸拱手,做到了礼数。三人落座,只听得许昭南笑道:“听说,时老板昨天着人砸了农贤赵敬慈的场子,如此不给何先生面子?果然是……好样的。”
“许公不要乱说。”时宝丰笑道,“犬子无状,行事鲁莽,方才惹下这等祸事,时某就是个做小本生意的哪里敢捋公平王的虎须,一会儿是要与何先生请罪的……”
他微微顿了顿:“不过此事说起来,也是错有错着,抓住的几个人,现在已经确定是‘读书会’那边的野心家,穷凶极恶,很是可恶,他们招了自己的来历之后,还心存妄想胡乱攀扯,说‘读书会’背后就是何先生指使的,他们便是何先生的御林军……这是要乱我公平党根基的丑恶之言,一会儿,如何处理这几个人,还得交由何先生定夺。”
旁边的周商冷冷笑了笑:“时老板就不担心,他们说的是真话?”
“何先生已经是公平王了,何苦造自己的反啊。”时宝丰手一挥,在茶几上敲了敲,“我确信!何先生待会,就会给我们大家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他手指敲打,一字一顿,房间里倒是在他的话语之中安静了些许。许昭南与周商露出沉思的目光,时宝丰喝了口茶,又笑道:“倒是周爷,怕不是在盼着何先生做这种事吧,您行事最是极端,若何先生也是这样的性情,动不动要砸锅,说不定您私下里与何先生反而更谈得来。”
周商皱了皱眉。
旁边的许昭南摆手:“好了好了,咱们几个就不要瞎揣测了。你们看啊,说是碰头聊一聊,咱们三个先来,高将军跟何先生迟迟未至,你说他们两个是不是也像咱们三个一样,正在哪里闲聊交心啊?”
周商看了他一眼:“你为何将高将军说在何先生的前头?”
许昭南便愣了愣。
时宝丰笑:“许公就爱瞎说,按照您这说法,我方才第三个过来,您与周爷不也是在私下里交了心吗?”
“我与周爷情同手足,与时老板也是一样,从来都是交心的呀。”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两人一阵笑,一旁的周商看着他们,道:“若是待会何先生过来,真的认下了‘读书会’的事情,那你们怎么办?”
“……”
“……”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周爷真会说笑……”
“没错没错……”
“哈哈哈哈……”
“那可是会……打起来的啊!”
“四个!打一个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淡青色的天光里,时宝丰与许昭南笑得前仰后合,过得片刻,周商也看着他们,笑了起来……
……
“大哥。”
河堤上,忙碌了一晚的两名少年站在那儿,易容后的小和尚望着远处的天光,开口说话,“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嗯?”
“我跟随着师父这次南下,见过了很多的惨事,北方有惨事,南方也有,城里有,城外也有……这些年,突然遇上事情就断手断脚的,甚至活生生饿死的人,也见了很多,桥下头的瘸子叔叔是很惨,可是大哥,你看这城里的家家户户,又有多少人,不是这个样子的呢?”
他们能够看到河堤下凄惨的身影,而在视野的前头,残破的城池中仍有重重叠叠的黑瓦灰墙,一道道的身影在这当中行走,浑浑噩噩地生存。小和尚问。
“大哥,为什么偏偏这个瘸子叔叔的事情,就那么让你生气呢?”
宁忌站在河堤上沉默了片刻。
过得一阵,他低声道:“他过去跟我家里人,有些交情。”
小和尚想了想,稍微明白了一些,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河堤下,瘸子已窸窸窣窣地醒来,他茫然了一阵,随后便去看女人的状况。
“大哥,他的娘子……能活下来吗?”
……
雨停后,厚厚的云层依旧泛着淡青的颜色,那些云翻滚着,被扯开了几道口子,光从云的空隙中坠下来。没有人知道,是云层翻滚着要去遮蔽那些破口,还是天光会将那破口撕得更大。
这光与云的下方有无垠的大地,大地之上有灰黑的城池,城池里有鳞次栉比的房舍与纵横的河流,在其中一条不起眼的河流边残破的河堤上,微不足道的宁忌面无表情地站着。
他看着桥下的人,低声道:
“阿弥陀佛。”
……
不久之后,公平王何文与高天王高畅走进那处宽敞的厅堂,公平党的五位大王相互寒暄,说笑了一阵,随后,时宝丰向何文抛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与其余四人一道,等待着一个简单的回答。
城市之中,风的方向,云的颜色,就要变了……
替读者烟灰发个声明
是这样的,早几天呢网文圈出了一个事情,应该有一个叫浪漫烟灰的作者在某个网站受到了侵权,然后发了一篇文章进行控诉,侵权的网站是叫做摩卡——由于我处于卡文期,情绪萎靡,消息封闭,所以关于这个侵权事件的来龙去脉并不能够保证复述的完全清晰。
不过因为这件事情呢,早几天在朋友圈,大家突然都在转发这篇文章。当然维权自然是个好事,不过大家在转发的同时,都在说:“为烟灰大大讨回公道。”“想不到烟灰也写书。”之类的话,这里的烟灰让人看了就有些迷惑,因为他们指的是一个叫烟灰的大盟。
嗯,就是赘婿排行榜上的那位,叫做烟灰黯然跌落的,他这些年呢,在各种书里打赏了很多盟主,应该是整个起点打赏最多的读者,也跟很多作者都认识,所以这件事情发生以后,不少人找到他,跟他说:“你被骗了啊?”“你也写书啊?”送上了同情和声援。
然后……大家都知道我在卡文,早几天烟灰跟我说,你帮我发个声明说一下吧,我斟酌了一下,因为当天就在码开头,码得很起劲,我就说:“我应该要码出来了,我更新了就替你说一嘴。”
再然后……过了一天、两天、三天……反正今天是码出来了,就要在这里说一下,首先呢,希望维权能够成功,然后呢,烟灰黯然跌落这个id具有它的单一性,其他任何带着烟灰字样的作者号或是读者号,暂时都是跟他无关的,大家不要帮忙维权到他那里去了。
当然,我回忆一下,烟灰认识的作者车载斗量,干嘛要找到我这么一个断更断到崩溃的作者发这个东西呢……
……
这难不成是被大盟催了更……
……
算了,趁有感觉,继续码字去。
第一〇九五章 生与死的判决(八)
九月初八下午,江宁,未申之交。
延绵的秋雨停下之后,下午的天气变得明朗了一些,古老的城池,秦淮河水翻涌着浮沫穿城而过。
自从战乱开始出现,原本繁华的古城江宁便渐渐褪去了过往的颜色,曾经张灯结彩的街巷如今放眼望去大多以灰、黑为主。战乱带来的残破无人清理,涌入的流民建起一处处的棚屋,又在随后的火拼与厮杀中将它们毁得更为彻底,灰烬在雨里冲刷,便成为了这战乱城池当中最重要的染色。
不过,到得这日下午雨停后的光景里,倒是有着一辆辆的大车驶向了古城之中的各处重要节点,一盆盆金黄的花被人从车内捧出来——多数是菊花,也有部分用来凑数的花色花儿——开始在城市之中进行装饰与点缀,甚至有华丽的灯笼、阔气的彩绸也被挂了出来。
城市稍北一点,一座漂亮而古朴的名为“怡园”的宅子,随着何文的到来,对这宅子内外的装点也开始进行起来。
“明日便是重阳了……”
这一日的公平王何文一袭青衣,是与面容显黑,容貌粗犷的“高天王”高畅一道进来的,他们与提前到达的许昭南、时宝丰、周商打过招呼,随后五人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下人点缀外头院落的景象。
何文笑着解释:“……搞点氛围,庆祝一下。”
“何谓氛围啊?”许昭南道。
“就是气氛的意思。。”何文看着对面,偏了偏头,“以前在西南的时候啊,黑旗军其实过得紧巴巴的,吃用都少,不过每到逢年过节,姓宁的那位都讲究让大家动起来,庆祝一下。他在人前没什么威严,都是跑在前头,让人扎起火把,晚上漫山遍野的点起来,又弄些唱歌跳舞,他那个时候最常跟人说的,啊,搞点氛围、搞点氛围……很有意思。”
“若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又不至于失火、失控,原本也算得上是练兵的一种。”
“有这么个意思,不过宁先生那边后来说的是,情况越是艰难,越要动起来,局面越是一潭死水,越要用力把这死水搅浑。向死而生。”
何文这般说着,过得片刻,脸上一笑,摆了摆手。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不管怎么样,重阳了嘛,咱们拿下江宁这么久,外面还是挺乱的,如今搞比武、开大会,很热闹,那这么大的节,也不能错过,让所有人好好过一过。”
“什么恨落晖?什么东西?”屋檐之下,高畅偏头往一旁的许昭南,低声问道。
“杜牧的诗。”许昭南低声回答。
仍有残留的水滴顺着藏青的瓦滴入池塘,另一边,个子稍矮的周商背负双手:“何先生喜欢这首诗?”
“周爷觉得如何?”
“我喜欢另外一首。”
“哦?”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周商看向何文,“何先生觉得如何?今日九月八,我的更应景啊。”
“……哈哈哈哈。”何文愣了愣,随后笑起来,“周爷喜欢的这首太凶了,除了时间是九月八,其他的哪里应景了?你看咱们五兄弟,过来开会,会开得不错,眼看着打不起来了,周爷你突然吟这种诗,莫非是想开了你那朵花,突然干掉我们四个不成?”
“哈哈……”
“哈哈哈哈……”
其余几人便笑了起来。
“周爷他就是附庸风雅,他懂什么诗。”
“开会、开会。”
……
公平党五位大王聚于江宁之后,从九月初一开始,每逢单日城内各代表开大会,每逢双日,几人便到怡园这边开一场小会。到得这日,也已经是第四场了。
外头代表大会的规模宏大,且场面严肃,五个人私下里的聚会,则更为活泼、随意了一些。几人相互调侃,偶尔说些笑话,或是彼此骂上几句,但过去的这些时日里,气氛都没有太过紧张。
几人之中,总是身穿长袍,一只手并不方便的“公平王”何文儒雅而不失稳重;
“高天王”高畅样貌粗犷,但话语不多,眼睛眯起来时充满压迫感,然而一旦开口,往往非常随意;
“转轮王”许昭南身形如高塔,作为办邪教的,他学识渊博,常和稀泥;
时宝丰爱笑,为人稍有些狭促,偶尔看人产生分歧,挑拨两句却还算有分寸;
周商则尝尝板着张脸,成天打打杀杀态度激烈的他在这种场合被众人议论,倒也谈不上气恼,有时候还会一板一眼的与人论辩,常常一个人与其余四人对喷,随后被颇觉无趣的四人搁下话题,不再跟他多聊。
由于是中立场合,几人来到这边也带了一定的保镖随行,谈判之时大量的保镖都停留在外围,其中一部分被何文支使去布置花草灯笼,进入内围的则是每人随身的两名幕僚。
这一日随着几人的落座,厅堂里看着依旧是相对融洽的氛围。一些大大小小的议题、诉求在笑呵呵的氛围中被提出,有些在简单的商议后尝试了拍板,有一些则因为某几位的想法仍有分歧,便只在争论或笑骂后暂时搁置。以何文为首的五位大王都显得轻描淡写,跟随而来,负责伺候、记录、携带和管理资料的幕僚们却都显得严肃而安静,虽然面无表情却是心旌动摇,因为他们都知道,这里,便是决定接下来整个江南大事的最重要的地方,而他们所看到的这些轻描淡写,都是这世上最高级别的权力争锋。
跟随时宝丰而来的两名幕僚知道,今天东家这边将会给公平王使个绊子、挖个大坑。
当然,这也并非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从第一场私下里的碰面开始,在坐的五方,便都在尝试着给彼此为难。各家各户看似轻松地提出有益于自己的提议,又笑呵呵地反对掉别人的想法。一些充满语言陷阱的话语,不动声色的挑拨离间、合纵连横随时随地都可能在这间房屋内的圆桌上出现。但总的来说,此时的一个共识是,大的冲突倒不至于在这个时间段上产生。
十名幕僚既紧张而又安静地感受着这一切,并且随时准备递上早已准备好的一些话题凭据。
申时二刻,众人在谈论了临安铁彦的一些趣事后,提到了农贤赵敬慈,何文顺势夸了一番赵敬慈的功劳,许昭南道:“听说时老板那边昨天与农贤的人起了些龃龉……”
时宝丰便摆摆手:“下头些许误会,哪里能说是我与农贤起了龃龉……此事是我那不成器的逆子所为,正要与何先生报备呢。”
“昨夜是听说出了些什么事。”何文想了想,“不过时公都说了是误会,想必事情已经查清楚,此事我看就交由时公定夺,想必误会都很容易解开——我信时公。”
“哈哈,误会都很简单,些许跳梁小丑的行径罢了。”时宝丰笑道,随后微微肃容,“但这件事情,还关系到何先生的清誉……”
“与何先生清誉何干,老时,你不要砸了人家场子,又来阴阳怪气。”许昭南伸手在桌上敲了敲,“这不厚道。”
“许公误会我了。”时宝丰双手抱拳,“小于,把东西拿上来。”
厅堂之中,如此就已然做好了设计。被称作小于的幕僚是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儒生,他将早已准备好的案卷布袋递了上去,随后平静地退下,看着五人也是嘻嘻哈哈的将里头的东西拿出来,心中一阵波澜起伏。
呈上的案卷,自然便是从五湖客栈抓来、屈打成招的那些供词,此外,还有几本染了鲜血的“读书会”小册子作为证据混杂其中。时宝丰便大致介绍了这“读书会”瞎攀扯的事情,案卷的供词中歹人们称公平王便是他们的靠山,农贤赵敬慈便是读书会的大将,这样的事情,几位大王自然是不信的,只是这等行径异常歹毒。
“有段时间,倒也传过‘读书会’是我周某人指使的……”周商这样的说了一句。
许昭南嘻嘻哈哈:“说我的也有……”
“那到底是谁的?”
“先表个态,跟我没关系。”
“读书会这些人,用心歹毒,想的是挖我们的根,不能姑息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时宝丰道:“何先生怎么看?”
圆桌那边,何文简单地翻完了供词,随后拿了一本小册子在手上,此时还在慢慢翻阅。
“……何先生自然是被栽赃的。”房间里只微微安静了片刻,许昭南笑道,“歹人这样做的目的,也很明显嘛。”
“咱们公平党这两年,英雄辈出,也龙蛇混杂,总有耐不住寂寞的,想要借西南那位的名义,成一番大事,就我那片,可不止读书会一家干过这种事。”
“还有其他人?老周说说。”
“已经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没什么好说的。”
“咱们今天公平党五方,一脉相生,同气连枝,都是在《公平典》下聚义的兄弟,按照何先生的说法,其实真要说起来,第六方、第七方,只要有实力,也可以一道聚义,譬如‘大龙头’那边,就属于可以一起吃饭的弟兄……可这读书会,它跟其他家,不一样……”
“读书会狼子野心,他们其实不认《公平典》,,是有异心之人,此事若不能解决,后患无穷……”
“何先生,你觉得如何?”
……
“……何先生?”
……
时宝丰将手,伸了上去。就在要碰到何文手中书册的前一刻,他看见那双眼神抬起来了,朝他这边,望了过来,他的手便停在了空中。
……
“何先生,您觉得……怎么样?”
……
“你们觉得……这小本子上的东西,有没有道理?”
厅堂之中,何文的声音,传出来了。
申时二刻已经过了些许,厅外深秋的天光走向迟暮,外头的众人还在布置着重阳节的菊花与彩灯。厅堂内安静了一阵,五人的目光交错,时宝丰的手伸在空中,在他后方不远处,两名幕僚依旧面无表情地站着,名叫小于的幕僚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自然知道这些供词和小本子是怎么来的,五湖客栈或许并没有读书会的人,一切都是二公子时维扬的布置,时宝丰则是要在公平党内部统一对“读书会”的共识,让一些压在暗地里的牌面变得更加清晰,“读书会”便是一张不能不看清楚的暗牌。
原本这不该是一件复杂的事情。
但何文似乎想要将这件事,变得复杂起来。
几人的目光打量着何文,何文的目光,也冷漠而平静地与众人对视。过得片刻,手持茶杯的高畅将手中的杯子放下,许昭南向何文举了举右手。
“老何,今天谈的不是这个事情。”
“是啊何先生。”时宝丰的脸上也绽出笑容,“你别卖这种关子。”
“那我们今天谈什么?”
“就谈这读书会背后的到底是谁。”
“我先表个态,跟老时我没有关系。”
“跟我这边关系也不大。”
“何先生,读书会对公平党危害甚大,含糊不得,您表个态,我们也好心中有数。”
“那我表什么态呢?”
“这‘读书会’说他们的后台是您,您说是不是吧。”
对话你一言我一语地进行着,许昭南与时宝丰的表态最为迅速,态度也最为积极,高畅只偶尔插上一句嘴,而周商蹙着眉头,望着何文,何文笑起来。
“看起来老时老许你们非得要我开这个口,可我怎么开呢?”
“只要您开句口,跟读书会没关系不就行了。”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何文看着他们,“这读书会是些什么人,归根结底,他们也是公平党的人,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可是即便如此,我是公平王。”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今日聚义江宁,就是要谈各家各户的事情,这个读书会就算恶贯满盈,那他们做了什么坏事,是不是也得谈一谈?就譬如五湖客栈这件事,五湖客栈时赵敬慈的地方,那么他们跟赵敬慈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咱们也得查一查,他们对公平党危害甚大,危害在哪里,是不是也该论一论才好呢?你们看,人家的想法激进一些,但不是都写得很清楚吗?”
何文将手中的小册子扔到了圆桌中央。
高畅将茶杯拿起来,目光安静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昭南似乎被何文的这番言论惊得目瞪口呆,微微张着嘴,将背后靠上了椅子;时宝丰的舌头在口中搅动,望着何文,惊疑不定地眨了眨眼睛。
圆桌那边,一直沉默的周商不知道什么时候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何文你这个疯子!”
“谁更疯,世上的人还是会有公论的。”何文的话语平静,随后又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这个东西,上面写的,就一点道理都没有吗?他们的说法,大概都已经看过了吧?”
“做这个东西的人,参考了西面华夏军的的很多事情,也对比了古往今来,像我们这样起事者的许多共通之处。”何文道,“这上面说,凡古往今来能成大事者,核心其实不在于什么口号和说辞,而在于一群人内部听命令、讲规矩的程度,西南华夏军能够成事,最核心的不是宁毅说的那一套‘华夏’的说辞,也不是什么‘四民’的画饼,最关键的在于他以种种手段,使军中的军法能够令行禁止,让政令能严格地得到执行。”
“当然,想要达到这种程度,需要有理想、有画饼的辅助,可归根结底,是规矩。老高,你是领兵的,你的命令能下到哪一层,你的兵就有多能打,对不对?老许,你摩尼教出身,手下的教众听话,你就有权力,可是听话也分程度,对手下你的规矩有多细?是不是政令发到一半,就要走歪了?人家谈的不对吗?”
“时爷,你生意做得多,铺子里的规矩一条一条,有人违反了怎么办?要不要处理他?为什么要处理他?就算是你的亲戚犯了,我听说你也很少网开一面,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啊?”
“……还有周疯子你,你的手下,有破坏没建设!除了赶着他们一直往前打你还能干什么?没有我们接济,你到底过不过得了这个冬!谈一谈有关系吗?”
何文儒者出身,文武双全,在西南之时就是辞锋横扫的大辩手,此时时宝丰与许昭南等人发飙,倒想不到他也一五一十侃侃而谈起来,转眼间竟将几人的声势都给压倒。不过,待说到周商之时,对面的矮个子面带冷笑,却也毫不避让,伸手一挥将桌上的茶杯扫飞出去。
“过不了冬?什么接济?以往我的人攻城略地,抢来的东西你们哪一家没收吗?我吃你们谁的白食了?说什么规矩,谈什么西南,老何,西南那边的东西我也看过,有一点说得很明白,缩手缩脚的作风做不得事情。公平的说辞来自哪里?来自宁毅那边谈的人人平等的精神,因为人人皆平等,所以才要公平!你今日不将过去的那些人上人杀得一干二净,便要谈规矩,便要徐徐图之,这公平二字能长到谁的心里去!”
“规矩是令行禁止,不是你定个方向喊个口号就一窝蜂地上,不是你这种有破坏没建设。”
“我有破坏没建设那是还没到建设的时候!何文,你建的是公平党,那最重要的就是公平两个字!但是以往享受过的那些人上人你们没有杀光,你们的人跟着你们打天下,也是为了当那种人上人!你公平王,进城的时候路边的人都跪下给你磕头,你能谈什么公平!”周商的手往旁边一指,开了团,“你们统统一样!”
“别吵了。”许昭南摆手,“今天不是在谈这个。”
时宝丰道:“老许说的有道理。”
何文盯着周商:“但公平是为了干什么?为的是让旁边的人能够过上更好的日子,能活得更加像人,可是公平这回事,能一蹴而就吗?你指着把世上所有有钱人都杀光,让全部人都平等一次再开始建设,你知不知道你杀得不止是有钱人,你手下的穷人有一大半也会被你杀光,他们会被饿死、被蠢死!平等可以靠教化,可以靠律法,可以靠一百年、两百年的时间,它不该靠一场玉石俱焚的屠杀!”
“哈哈,靠教化、靠律法,说得好听,我怕你们教化还没开始有用,你手下的老爷们都已经开枝散叶、四世同堂了!”
“一代人只能走一代人的路,你把人杀光了能干什么?”
“他们至少真正的知道什么叫做平等,等到他们见到老爷们不跪了,那我自然就可以不杀了!”
“我怕到时候你们根本停不下来。”
“能不能停下来,做了才知道!欲行千年未有之大事,岂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还谈西南,宁毅为什么杀皇帝,你们都搞不清楚吗?”
两人展开辩论,言辞激烈,那边时宝丰嘭的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行了,老何,你别在这边揣着明白装糊涂。今日说读书会歹毒,不在于他说了什么,而在于他披的是西南正统的虎皮!如果这些人声势渐隆,再等下去,你这公平王还要不要当了?又或者,这东西还真是何先生你指使的?”
何文将桌上的卷宗一把推回去:“是与不是,时公你心里没数?”
“我谈的,也不是五湖客栈的事。”
“我还以为我们正在谈五湖客栈的事。”
“呵呵呵,疯子。公平王你就是最大的疯子。”周商笑着,“我看就是你,‘读书会’就是你办的,你想隔开我们四个自己干?”
“我没有这样说。”
“那就表个态。”
“我是公平王,谁对公平党有想法,只要它是内部的,我认为都可以谈一谈、听一听。如今开会,不就是为了讨论将来的路子?”
“我看何先生很赞成上面的说法,要不然我们改叫规矩党算了。”
“为什么不赞成,可以说出来,赞成的也可以说出来,我觉得这上头的许多忧虑,很有道理,在开会的第一天我就提过,古往今来的很多农民起义为什么会没有结果,我们会不会重蹈覆辙,这上头有很多东西,我们要谈……”
“这不是谈不谈的事……”
“这就是谈不谈的事情,这些事情谈不清楚,公平党的日子长不了。”
“你不要装得不明白……”
“明明白白谈也可以。我是公平王,你们要我说公平党人跟我没关系,那行不通……”
“我周某人才是真正的公平王,老何你就是个规矩王。”
“老何,读书会还真是你弄的?你针对我们四个?”
“我没这么说,但人家写得有些道理,不能考虑招安吗?眼界能不能广一点……”
“不是你的弄的。”
“我也不能说这个话……”
“我操你……”
嗡嗡嗡嗡嗡嗡嗡……
厅堂之中,几人的声音时而激烈、时而凝重,到得某个时刻,渐渐的安静下来,有人起身走动,有人拍了桌子,时间已经是傍晚了,雨停之后的白色天光渐渐的收回云层之后,一些灯笼挂上了,渐渐的点起来,卫士们在阆苑和屋檐下惊疑地对望。众人用自己的方法,判断着事态的严重性。
包括那小于在内的一众幕僚也紧张地站在那儿,看着这场争论的进行。过去公平党的五方各行其是,对于何文本人,其余四家接触的并不算多,这一次入城后,他组织开会、听取意见,多数时候表现出来的也都是与人为善、大气平和,直到这一刻,众人终于第一次见识到他与人相持、高深莫测的一面……
……
时间接近傍晚,城内“文水酒肆”当中,刚刚发生了一场骚乱,此时被叫过来的大夫正匆匆的往酒肆大厅里进去。
这日下午,酒肆当中进行的原本是一场各路绿林人聚集的“英雄小会”,这是最近这段时间在江宁城里常有的事情,当然,也由于聚集起来的多是跑江湖的刀口舔血之辈,众人与人为善时固然和乐融融,时不时的却也会出些小意外。
从西边严家堡过来,在江湖上颇有侠名的严家二爷“追风剑”严铁和,在这场聚会里便因为奇奇怪怪的原因与一名剑客有了口角。双方下场厮杀,那剑客使出阴招,在这等比武之中先以暗器伤人,随后将严铁和砍倒在了血泊之中。
此时绿林间的比武切磋,若非生死相搏,一般默认是不许使暗器的,尤其是在这等庄严的“英雄聚会”之中,众人都觉得掉份。眼见那人以卑鄙手段获胜,几名侠士便上前阻止对方离开,但那人狠招迭出,陆续砍伤几人后自酒楼窗口逃离,而到得此时,部分消息灵通人士已经打探到了对方的身份。
此人乃是“转轮王”许昭南麾下,“不死卫”的一名队长,江湖人称“剑狂”杨翰舟的,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非得在这等场合使出阴招致胜,之后还伤人落跑。
如今的江宁城里,伤人流血都属常见,八月里上千人的火拼都爆发过数次,很多人没头没尾地死了,也无人追究。但这样司空见惯的混乱并不代表绿林间的许多事情可以没头没尾,就如同眼前这件,严二爷代表严家堡过来,乃是时宝丰的座上贵客,这杨翰舟背后则带了“转轮王”的背景,于是在大夫到来收拾残局之时,酒肆中的绿林人们大都或兴奋或忐忑地窃窃私语。
这一下,不知道“平等王”与“转轮王”之间,要掀起怎样的冲突来,此事难以善了,那么接下来,就有好戏看了……
……
既然确定了行凶者的来历,有了“不死卫”这个归属地,“文水酒肆”中的参与者们便没有心急火燎地兴师问罪,毕竟严铁和有着时宝丰这个后台,而“不死卫”也并非一般人动得了的。
酒肆骚乱渐歇的这一刻,手持长剑、面带刀疤的行凶者杨翰舟已经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背上蓄有金银财物的包括,赶往了江宁城的东门。以最快的速度出城后,他在城外的小树林边,见到了乘马车过来,确认他离城的金勇笙。
“答应好的银子……我宝丰号的银票。都在这了。”金勇笙将一个小包袱交给他。
杨翰舟扯开包袱点数,面色阴沉:“这是为了什么啊,好不容易才在不死卫里混了个有油水的位子,上下打点可花了不少。”
“怎么,没捞够,有看法?”
“不敢……就是觉得奇怪,这严二爷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何必非得让我整这出……这不,本以为能跟金老您做一番大事的。”带着刀疤的脸上挤出一丝阴冷的笑容。
金勇笙不看他,望向不远处的道理,缓缓道:“没捞够,就说没捞够,带着银子先逍遥一段时间,过两个月到扬州等着,考虑给你安排其他事情。你能打能杀,放心,亏不了你。”
“那……”
“不该好奇的事情,就别问了。知道了,对你不安全。”
“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翰舟虽然心有好奇,但自然不敢再做追问。也在此时,他见到前方的金勇笙微微蹙眉,低喃了一句:“第二批了……”
杨翰舟回头望去,不远处便是从江宁出来的大道,此时夜幕渐临,进出城池的行人不多,却有三匹快马,正以极高的速度驮着背上的骑手朝东而去。
“这是……”杨翰舟皱眉,“袁瞻?”
“认识?”金勇笙道。
“‘转轮王’下头的亲信,他一般负责……一些大事的传讯,人到信到好调兵,这是……”
“第二批了,出来的时候,遇上了几个周商的手下……急匆匆的,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杨翰舟将目光望向金勇笙,只见林中昏暗的光线里,对方也正将平静的目光望过来。
我到底参与了什么事情?
这难道跟我有关?
他心中忐忑起来,原本涌起的些许好奇,顷刻间散了。当下一拱手:“那,小的先去了,金老保重。”
“保重,扬州再见。”
“扬州再会。”
背着两个包袱,杨翰舟转身离开,最后回头看时,只见远处灰蒙蒙的江宁城池,正要陷入那一片黑色的天光里去,傍晚的气息似乎变得肃杀起来,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情,也不愿意追究此事,这一刻,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片可能要出事的地方。
杨翰舟离开后,金勇笙才蹙着眉头上了马车,多年的江湖生涯养出的直觉正在轻轻的向他报警,从方才见到的两批人马身上,他都嗅到了轻微的、不详的气息。
这些不详的气息,不会是来自方才的杨翰舟,也不会来自于安排了文水酒肆事件的二公子——这里只是一件小事——他暂时还想不到出了什么意外。
“速回众安坊。”
他如此吩咐道。
不久之后,老掌柜回到城内,正是夜幕降下,华灯初上的时间,城市平静的表面下,一波自江宁大会开幕以来最大的暗涌,正无声而剧烈地翻滚起来……
第一〇九六章 生与死的判决(九)
酉时。
江宁金街之上,一片灯火通明。
金楼后方的小院里,“武霸”高慧云邀了“量天尺”孟著桃,连同部分亲信正在这边宴饮吃饭,某个消息从各自手下的口中传来时,两人都有些惊疑不定,随后挥退了一众陪吃陪喝的部下,又让下人迅速地撤了酒宴,摆上茶水。
不一会儿,首先抵达这边的是头发半白的“沱河散人”许龙飚,随后是“天刀”谭正,两人过来的第一句,都是“出事了”,随后落座聊了几句,孟著桃倒是开玩笑般的与谭正提了一提:
“李小朋友怎么没跟谭公过来?”
谭正无奈地摇头摆手:“孟公不要这么小气嘛,猴王年轻气盛、心急了些,但毕竟是后辈,你教训过他,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如今虽然是我摩尼教护法,但明面上的职务还是刘光世将军派来的使者,出这么大的事情,他首先当然还是要跟使团那边做商量。”
早先金楼的混乱发生后,由于没能抓住凶手,李彦锋两度借题发挥,指责孟著桃包庇它的几名师兄妹。第一次在新虎宫中,出面当和事佬的许昭南因此给了李彦锋不少补偿,而到得前几日,李彦锋又隐隐约约说起这件事时,却遭遇了孟著桃的当场发飙。
其时孟著桃直接向李彦锋提出切磋的邀请,李彦锋身手一流,也是年轻气盛,直接答应下来。结果在那场比武中,本就以拳法见长的“猴王”被弃了兵器的“量天尺”打得吐血倒地,旁观众人才明白了孟著桃的身手到底有多高强,也更加明白了这位在转轮王势力中执掌刑律的男子性情强横、不容轻侮。
就李彦锋的事情随口聊了两句,喝了两口茶后,“寒鸦”陈爵方也匆匆赶到了这边,坐下喝了口茶,第一句道:“娘的,不太对劲啊。。”
孟著桃拿起茶杯道:“下午的时候传来消息,你手下的人又惹祸了,有个叫……杨翰舟的,跑去砍伤了严家堡的严铁和,这件事情可大可小,要么我们这边跟时宝丰打一场,要么你和我先处理杨翰舟……你跟这个杨翰舟熟吗?是不是亲戚?”
陈爵方微微愣了愣,随后一摆手:“这都是小事了,我没顾得上。怡园那边到底怎么样了?我接到了让‘不死卫’待命的消息,许公直接吩咐袁瞻出城了,听说目的应该是调兵,目前其余几家都有动作,怎么样?为那个‘读书会’,现在就要打起来吗?”
“不至于。”谭正摇了摇头。
许龙飚那边也摇了摇头:“老夫听了几个消息,不一定准,听说……公平王默认他跟读书会的关系了?”
“我听说是含糊其辞。”谭正道。
“我这边也是。”陈爵方点了点头。
“没有承认,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我收的消息多一点。”一旁的高慧云道,“许公与时公因为读书会的事情联手向何文发飙,打的主意应该是想要让五方点头,然后趁着大会期间,首先联手把读书会这个隐患清除出去,不知道为什么,何文不肯表态,还跟周疯子那边吵起来了,何文跟大家说,读书会小本子上写的那些东西,不是没有道理,要让大家多想一想。”
众人微微沉默,目光看看彼此,陈爵方环顾周围:“这是什么道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孟著桃喝了一口茶:“何文疯了吧。”
“应该有三个可能。”众人当中年纪较大、见多识广的许龙飚捧着杯子,缓缓开口,“第一个,许公、时公借读书会的事情逼何先生表态,但是被何先生抓住机会,顺水推舟,摆了一道……大家都知道,这个读书会虽然想法激进一些,但是在下头的影响,已经开始有了些规模,最重要的是,咱们公平党五家,哪一家都有认同这个读书会想法的人,很多人即使不认同,或多或少,也看过他们的东西,然后咱们的公平王,想要顺势拉拢这一票人,聚到他的麾下。”
“许公与时公逼他表态,结果他反手挖其他四家的墙角?”孟著桃蹙眉道。
谭正倒是笑了笑:“江宁大会已经开了四场,各方都还算克制。我先前说过不会一直这样,一定会有剑拔弩张的一天,只是没想到,首先动手的,居然是何文?”
“时宝丰不是没有小动作,昨天开会,他就没有参加,今天怡园聚会,看来也是他首先想要弄出点变数来,只是没想到变数会有这么大罢了。”孟著桃说了这句,“许老继续。”
许龙飚点了点头:“第一个可能,是公平王顺水推舟,那在第二个可能上,我们也许可以觉得,他是真觉得读书会的看法很有道理,他就是想讲道理?”
他说完这句,众人又是彼此望望,陈爵方笑了出来。高慧云那边道:“第三个可能是什么?”
“第三个可能,无非是……咱们的公平王,真的是创立读书会的幕后指使人,不过这样一来,许公、时公逼问时,他应该否认才对,搞阴谋的人,哪有这么实诚的?”
如此说着,众人笑了笑,有人点头,一旁的孟著桃倒是摇了摇头:“这些时日,处理读书会的事情,我跟老陈参与得比较多,他那边负责抓,我这边负责审和杀,发现这个读书会有个特点……拿着这些小册子,感觉自己已经入了读书会的人,其实都不知道写出这些东西、最上头的那一位是谁,也就是说,不管是、与不是,公平王站出来说他是,真会有人信。”
他的目光望着众人,手里的茶杯微微的转了转:“今日坐在这里的五位,你们当中若有读书会的成员,我根本就判断不出来……那这样一来,公平王今日的动作,甚至都不止算计了四方……”
孟著桃微微顿了顿:“若他不是读书会的幕后指使人,今天的这个动作,算计的是包括读书会在内的五方,诸位想想,过去常有传言,说读书会的幕后,其实是西南宁毅对公平党动的手脚,若这事是真的,我是公平王,必定芒刺在背。而他这一番作为,倒是让其中半数的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众人沉默着,孟著桃道:“而按照许老的说法,若在另一个可能性上,真的是何文造了读书会,那他今日的动作,便是在摇旗了……就是趁着大会的时机,向所有读书会成员表态说……我在这里。”
他的话语低缓,说到这里,众人的神色都有些凝重,高慧云道:“他贵为公平王,又创个读书会干什么?读书会的想法……与五家都格格不入,整天说公平党这样那样,迟早完蛋。就算何文的地盘,也被骂过,怎么,他连自己的反都打算造?”
“照理说可能性不大。”许龙飚道。
“那是何文故意借势?一边打咱们四家,一边坏掉西南的布局?”
“这个可能性也不大。”孟著桃摇头,“说起来畅快,实际上,公平王以一对四,直接掀桌子,他若不是疯了,何必这样做?没看见咱们几家都开始调兵了,要真等到咱们四家灭了他一家,他再来说是个误会?一时兴起,开了个玩笑?”
“……”
这金楼后方临河的院落中灯火通明,外头的屋檐下已经挂起了明日重阳节的装饰,前方宾客觥筹交错的喧闹声隐隐传来,房间之中一时沉默着,许龙飚背负双手,站了起来,摇头低喃。
“不太对……”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给人的感觉都不对,何文若真与读书会有关系,他接下来会损害的,就是其余四家的利益,甚至于会损害本身集团的利益,而若他与读书会无关,他也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出头,让许、时、周、高四人都紧张起来,因为即便他作为公平王能接收一部分读书会的力量,其余四家也都会在这里受损,而有了这受损的风险,众人就会展开反击。
江宁大会才开了四场,彼此的诉求都还没有说完,他一个领头人,为什么要挑起这出实在没有任何益处的风波?
这一刻,许昭南麾下的巨头们在金楼这边为之感到迷惑的同时,江宁城中一处处的地方,消息灵通的人们都已经或多或少地察觉到了夜幕中的异动。公平党的高层人物开始紧张起来,部分势力甚至开始摆出准备火拼的端倪,城市的北端,银瓶、岳云也已经受到召集,与左修权、段思恒等人一道议论着外头传来的消息。
“怡园”的聚会未散,点起这把火头的何文、以及在传闻当中向来是与何文交好的高畅,也都从里头传出了命令来,要求麾下的部分精锐,做好了火拼的准备,更别提许昭南、时宝丰与周商。
在这件事情里,无论各方有着怎样的考量,一旦彼此在这里撕破脸,接下来会爆发的,都不仅是波及江宁一地的祸乱,而是会直接掀起一场波及整个江南的五方混战。
城市的西南端,卢显快马加鞭地赶到这里一处“阎罗王”麾下看似脏乱的院子,解下兵器,过了几处卫哨后,方才低声地朝旁边一名相熟的卫士问了一句:“不太对劲……到底出什么事了?”
“事情不小,说是公平王疯了……”那卫士低声说了一句,随后道,“进去吧,卫公等一阵了。”
“心情怎么样?”卢显将一小锭银子递过去。
对方收了:“见了几批人,吩咐得很细,都是麻烦事。不过没骂人。”
卢显点了点头,进了里面房间,便见到了负手站在窗边的“天杀”卫昫文。
“召你过来,是想再跟你确认一下,早些天发生在五湖客栈的事情。”看似书房的房间里,只有一盏油灯昏暗的光芒,卫昫文在窗边简单地说道,“当时你说遇上了西南来的人,你回忆得仔细些,再好好的给我说一遍。”
“是……”卢显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主要是从疑似西南过来的那位y魔说起……”
此时外头城市中的局势正变得紧张,卢显知道卫昫文召他询问这件事必有深意,当下仔细回忆着那天雨幕中的细节,待到一五一十地将值得注意的地方说完,卫昫文点了点头,想了片刻。
“五湖客栈,确实有读书会的人?”
“此事不敢编造,确实是抓住了……”
“但当日你说,西南这帮人,与那五湖客栈读书会的联系,或许并不算大。”
“……此事干系太大,卑职只是觉得,还需……谨慎细查,才能确定……”
卢显微微有些犹豫,他当日潜伏雨中偷听,在得到的些许情报当中,几名黑旗成员并没有涉及五湖客栈这一据点的特殊言辞,而在后续的观察当中,五湖客栈中的读书会与恰巧居住在那边的黑旗,更像是两条巧合却并行的线索——这件事情毕竟后果太大,他也不敢直接做出什么断言来。当时卫昫文让他继续调查,但区区几日,他并没有再找到城内那几名黑旗成员的下落。
昏暗之中,卫昫文伸手抓了抓头发。
“你向时维扬通风报讯,说出那没有家教的小朋友的下落,时维扬兴冲冲的赶过去,五湖客栈的人心怀鬼胎,在前头挡住时维扬,没家教的小鬼从后头逃走,正好遇上更多的西南高手,然后大家打成一团,读书会、黑旗一个都没被抓住,只有时维扬灰头土脸……这些……都是巧合……”
他的手揪着头发,口中喃喃自语,卢显蹙眉回忆。
“当日毕竟……”
“你可知道,今日出了什么事情……”
“卑职……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怡园闹起来了……”
“何文很奇怪。”卫昫文道,“那天在五湖客栈吃了瘪的时维扬借题发挥,昨天去砸了五湖客栈的场子,抓了一批人屈打成招,说是读书会的据点……这个既然有你的情报,我们当然知道是扯淡的,但时宝丰借花献佛,与许昭南一道跟何文逼宫,让他说出自己跟读书会没有关系,但……何文不置可否,态度非常暧昧……卢显,你是我手下里能想事的,你说为什么……”
“这个……”
卢显的脑子迅速运转起来,片刻间想到了许多可能,但还没有开口,卫昫文已经扭头望向窗外的院子。
“……读书会打西南正统的名义,平时说的什么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取代的就是公平王。而作为公平王本人,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你看到了,因为他的这个态度,各家各户都已经开始调兵,做准备,因为如果读书会真的跟他有关,接下来整个江南都会打起来,要付之一炬的,不止是一个江宁城……那他如此有恃无恐的理由,我只想到两个……”
“第一个,是何文已经撇开我们,跟高畅、许昭南、时宝丰中间的一个到两个结了盟,觉得自己稳操胜券,所以干脆摊牌要开始火拼……哦,时宝丰应该不会是他的盟友,因为今天的这一出,是时宝丰挑起来的,这样一来,我们还可以考虑跟时宝丰去谈一谈……”
“至于第二个可能……你当天在五湖客栈,至少已经能够确定西南的人来了,那不管读书会怎么样,或许就是何文已经跟西南正式谈妥了合作,要掀翻桌子,撇开其余四家,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若是这样……这样……”
卫昫文面对着窗户,说话的语速极快,听起来甚至没有什么抑扬顿挫,只是在说到后面几句时,话语的语调渐低,思考与疑虑就像是浸入了窗外的黑暗里。卢显听到他这样的推测,却是汗毛竖起。
“便是西南……参与进来……他们离这里,毕竟太远了吧……”
卫昫文摇了摇头,喃喃道:“西南都是神经病,宁毅是最大的疯子,何文也是那边出来的,脑子有问题,若非如此,他创什么公平党……别看他们平时正常一点,为了心里的那点念想,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对于卫昫文针对西南的这番总结,卢显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昏暗的房间里,两人又就最近的局势说了几句,卫昫文吩咐道:“……最近不见得会打起来,大家要考虑的是波及整个江南的大事,各地调兵都要一段时间,城里的小场面,只是给何文施压而已。但我说了,何文是个疯子,他没有人性……这样,你当日见过那些黑旗的人,我再调给你一批人手,加一把劲,尽快的,把他们找出来。”
“……”卢显微微的迟疑了一下,随后道,“卑职领命。”
“那就靠你了。”
昏暗的光芒里,卫昫文平静地说道。
……
城市在夜色中沉潜,像是载着星辉的船。
九月初八的这个夜晚,当无数的线因为那一段含糊其辞的争吵被引动,在水面下隐隐咆哮起来时,也有更为细微的线索,在这巨大的暗涌里交错,有的线索,也会突然被巨大的暗涌承载着推向水面。
这天夜里,导演完文水酒肆中的意外,将受伤的严铁和安排到合适的医馆,留下监视的人手再与军师吴琛南用过晚膳后,时维扬方才带着一众随员回到了众安坊内。
一回家,便发现坊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精锐的侍卫皆已着甲,两侧的坊门戒严起来,俨然已经是准备打仗的前奏。
“……金叔对我这么好?”时维扬看得简直有点受宠若惊,“莫不是知道我晚上要闹事,早给我做好了准备?不过这个场面……没有必要吧……”
吴琛南微微蹙眉,思考后说道:“说不定是‘不死卫’那边蛮横惯了,知道下午结的梁子,不愿道歉,晚上打算直接杀过来,恶人先告状?”
两人稍作议论,不得章法。直到在侧院的房间见到了金勇笙,一番询问之下,时维扬才大概知道城内发生的巨大变故。
为了自己之前做的局,父亲在会议上直接向“公平王”发问,“公平王”的回答并不让人满意,于是自己家这边直接摆出了打仗的架势,要硬憾“公平王”的权威。
“……向‘公平王’施压?我爹他这么……霸气?”
时维扬都有些目瞪口呆了,往日里父亲不过教他长袖善舞,甚至还因为他不懂礼貌、不够谦和而揍过他,却想不到在遇上真正的强者时,父亲如此硬朗。
这一边几个掌柜办公的院落里人来得不少,方才进行了大量调兵遣将工作的金勇笙便也没了精力跟时维扬解释太多,只道:“如今是四家跟一家施压。”
何等霸气……
时维扬感叹地摇了摇头,随后蹙眉想了想。
“……那……金老,严二爷的那件事情,原本说好了今晚要去找‘不死卫’那边的麻烦,这若是咱们四家联手了,那这事情……”
金勇笙揉揉额头,斟酌了一下。
“注意分寸,做做样子,不要真的打起来。”老掌柜道,“应该……不碍事的。”
时维扬对于读书会的事情并不感兴趣,此时只关心地询问了自己做局,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心满意足地离开。这天夜里,他便带了一帮喽啰,浩浩荡荡地朝“转轮王”“不死卫”的驻地杀了过去。
此时的江宁城,表面上仍旧是重阳节前的和煦的夜,但城内五方的精锐皆已收到命令,彼此做足了威慑的姿态。眼见着时维扬这霸气的举动,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到了。
就如同大家都不理解为什么是何文第一个挑起了这次矛盾一般,也根本没有人能够理解,在彼此都做出威慑,一触即发的此时,第一个举起火苗,作势要去点炸药桶的,竟又是一向广交八方宾客的时家……
第一〇九七章 时维扬的世界(上)
九月初八接近子时,时宝丰次子时维扬在一段时间内短暂地成为过全城重要人物瞩目的焦点。
此时怡园的会议已经散去,何文对“读书会”的暧昧态度,令得所有人心中都为之警惕起来——这是足以左右整个公平党生态,丝毫儿戏不得的大政治趋势,当何文表露出这种可能打仗的端倪,所有人就必须做好整个江南范围内的应对准备。
一些简单而重要的命令已经在第一时间发了出去,城内许多重要地方的警惕与剑拔弩张,都只是附带而起的小小波澜了。而就在这样的局面当中,时维扬带着人浩浩荡荡的杀向“不死卫”的驻地,许多得到信息的人,一时间几乎要被惊掉下巴。
在新虎宫调兵遣将的许昭南有些目瞪口呆,据说他的脸当时都抽搐了几下:“我原本以为公平党中只有周商是疯子,今天下午看看,何文没输给他,这还没过两个时辰,老时也疯了……这疯病传染啊!?整个公平党就没一个正常人了!?”
许昭南在新虎宫发出“公平党只有我一个正常人苦苦支撑”感叹的同时,城市各方,周商、高畅、卫昫文、高慧云、谭正、许龙飚、孟著桃……乃至钱洛宁、左修权、李彦锋这些外围势力代表,再甚至于到挑起事端的何文本人,得知消息后都大致发出了“时宝丰竟如此刚烈决绝”的感叹。
这一天虽然是何文的态度导致了事情的恶化,但再往前回溯,毕竟还是时宝丰将读书会的问题拍上了桌子。他提出问题时自信满满,觉得何文多半会表态,结果事情扩大成这样,这一步固然无人料到,但也没人想到,这一向标榜商人身份的时宝丰也如此火爆,傍晚丢了些面子,晚上就要一巴掌打回来。
这种不在乎同归于尽的疯狂劲,一时间几乎要让人想到远在西南的宁毅。
也难怪时宝丰偶尔自比那位宁先生。
做生意的,都是神经病……
……
当然,这一晚公平党中上层突如其来的变故,短时间内并未波及到城市的下层生活。。
一方面何文挑起的这场变局可能性太多,它乍然爆发时,就连卫昫文、孟著桃这类的高层成员,都无法判断整个局势未来的走向,较为稳妥的方法,都是做好准备,等待事态的发展。
另一方面,自比武大会开始后,城内的治安环境已经变得相对平静,而且江宁公平党大会的进展也较为顺利,在重阳节到来之前,城内甚至还开始布置花草灯笼,这样的祥和氛围,也总有其惯性。
到这一晚夜幕降临后,白日里扎起的灯笼一部分在城内点了起来,成群结队的绿林人在酒楼、夜市上聚集,也有大量游手好闲的公平党下层人员借着灯笼的光芒,在外头闲逛,与人喝酒、吹牛,重阳节的庆祝氛围,在这一晚便已经开始了。
到得时维扬带人浩浩荡荡地去找“不死卫”的麻烦,城中各处夜间场所能留到此时仍未休息的,也已经是内心最为狂野的一批好事者了。
此时消息灵通者都知道城内出现了异动,但对于事态的全貌与严重性,能够抓住的毕竟不多。时维扬的动作令得许多“猜测”都有了暂时的归所,当下距离事发地点近一些的人们便纷纷过去看热闹,为时维扬与“不死卫”的对峙加油打气。
人们并不知道,此时各方高层的眼睛也都在夜色中盯住了这一小片对峙的区域,无数因果盘旋,凝成巨大的漩涡。而时维扬本人,一时间也并不知道这些事情,这一晚,他站在城内名叫云来坊的坊市前方,大声地向对面的“不死卫”集团宣告:
“……你们手下的凶徒杨翰舟!打了我时家的客人!打了从严家堡过来的抗金英雄,严铁和!严二爷!如今严二爷生命垂危!倘若你们不将行凶之人交出来!我时家,须饶不得你们的性命——”
他的话语铿锵,掷地有声,远远近近的,便有站在黑暗中屋顶上的好事者鼓掌大喊:“好——”
“打起来——”
“英雄万岁——”
“血债血偿——”
一道道带着酒气的声音响在夜色里,一时间,场面紧张,一触即发。
……
政治场的因果当然也不会如此的简单,也就在双方对峙得剑拔弩张,许昭南在新虎宫中感叹“疯子太多”后不久,他在大殿里,便见到了秘密赶来的“宝丰号”老掌柜金勇笙。
云来坊的对峙还在持续,许昭南也才跟陈爵方等人了解了来龙去脉,此时见到金勇笙,心稍微放下了几分,口中冷哼道:“老时搞什么鬼?他儿子的命不要了?”
“许公息怒。”面色有些疲惫的老掌柜拱手道,“说一千道一万,外头的事情怪不得二公子,陈寒鸦麾下的杨翰舟伤了严家堡的严二爷,是许多人都见到了的场面,严二爷……身份特殊,若不为他出头,我宝丰号很难与天下各方交代。许公要平了这件事情,着陈寒鸦交出杨翰舟即可,老夫听说,不过是个小人物,莫非还有什么苦衷不成?”
金勇笙话语平和,说得在理,许昭南看着他,都微微迟疑了一下,过得片刻,才道:“大事在前,我犯得着包庇一个姓杨的?方才陈爵方来报,他四处着人追查杨翰舟的下落,但遍寻不至,后来说,这姓杨的也是个老江湖,知道惹出了是非,可能是带着他的钱物跑了,若是在城里接下来还能找得到,若是已经出了城,那就难说了。”
“这个……”
“今日从怡园分开时,我与你的东家还说了要联手,犯得着为了这点事情伤了和气?金老,今天城里到底是什么局面,你总该清楚。”
金勇笙拱手点头:“东家派老夫过来,也是要当面确认一下许公的态度,许公既然有此言辞,老夫回去,东家想必也会放下心来……而且,云来坊的事情,依老夫看来,有益无害。”
许昭南眉头微蹙:“你的想法是……”
“今日在怡园,何先生突然挑起局面,接下来咱们几方必然都有些惊疑不定,说起来,结盟、联手是大趋势,而与此同时,结盟示之以未结,倒也没有坏处。”
“金老是说……假打?”
“这些事情,只要上头说得明白,事态不至于扩大,下头打与不打,都不是什么大事。就怕私下里不沟通,彼此没有默契,那才要出问题。”金勇笙道,“而且结盟之事,不在口头,看的是将来做事,因此今日二公子上门,东家便立刻着老朽过来,一来亮明底牌,二来也看看许公的态度,外头的事,就当咱们联手做一场好戏,那么此事非但不会让咱们两家生疏,反而会让咱们更加亲近,这是东家的想法,许公您觉得呢?”
大殿之中,许昭南看着金勇笙,思考了一阵。
片刻,夜色之中传出了许昭南的大笑,金勇笙也随即笑了起来,此后两人又沟通了不少事情……
……
大人物们有大人物的世界,也有着属于他们的因果。
这个晚上,时维扬的身影在静静地酝酿的巨大风暴眼中短暂地出现,但不久之后,也与他们交叉而过。
时维扬也有着自己的世界。
这天夜里,他带着众人在云来坊的街头与“不死卫”的头领“寒鸦”陈爵方对峙过子时,在剑拔弩张的氛围里,双方几度要掀起小的摩擦,但好在最终并没有引起真正的火拼。
时维扬的内心是有些忐忑的。
他要在这里搅起一轮巨大的骚动,也做好了火拼的思想准备,不过,即便身后站的是父亲、是金勇笙这些老江湖,正面面对“寒鸦”陈爵方时,时维扬仍旧会有些担心,引起了对方的暴怒,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好在老掌柜是靠谱的,他在背后不知道进行了怎样的奔走,大名鼎鼎的“寒鸦”陈爵方虽然看起来态度蛮横,但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克制,双方颇有默契地进行了几轮对骂,待到几位有分量的和事佬过来说和时,时维扬知道,从今往后,他在江湖上已经可以自称是与“寒鸦”同等级的人物了。
同样的时刻,被他视为军师的吴琛南,已经带着人跑遍了城内大大小小的报馆,着他们将一篇新的文章与悬赏,印刷了上去。
许许多多的安排,已准备妥当。
……
凌晨时分,江宁城东的一家医馆里,严铁和从睡梦中醒来,感受到了身体的虚弱。
房间里是豆点大的灯火,一名丫鬟在不远处的桌边睡着,严铁和挣扎着试图起来,但是没能成功。
看护的丫鬟醒了,连忙过来询问他身体的感受与状况,随后出门唤来了大夫。在这个过程里,严铁和向丫鬟询问了他被刺伤后发生的事情,再之后,他让丫鬟将一名等待在附近院子里的严家堡成员叫了进来。
那是跟随严铁和一路东来的家中子弟,本身也是严铁和、严云芝等人的旁系表亲。年轻人进来之后,严铁和挥退了丫鬟、大夫,向对方更详细地询问了一遍事态的发展,对方将此后这段时间里时家的仗义表现一五一十地复述出来,包括昨夜子时与“不死卫”的对峙,如今时家势力的内部也已经传开了。
躺在床上,身体虚弱的严铁和静静地想了好一阵子,随后抓住了对方的手:“不对劲……”
“什么?”
“……云芝走后,迫于外头的压力,时家人……不得不对我们严家摆出更和善的态度,咱们这段时间,甚至算得上因祸得福,但是……我昨天的受伤,有些问题……”
“二叔你是说……”
“我确定不了,但此事一出,有些事情,不得不未雨绸缪……”
严铁和抓着这名表侄的手,声音嘶哑,随后叫对方附耳过来,缓缓地叮嘱了不少的话。
年轻人听完叮嘱,从房间里出去了。
此时正值天明前最暗的一段时间,院子里光芒昏暗,附近的坊市静悄悄的,他离开医馆,在黑暗的街道上巡视了一遍周围的环境。严家修习的是刺杀之术,年轻人在轻身、匿形的功夫上也颇有造诣,如此巡查过两圈后,他在街角的一处地方停下来,左右环顾后,尝试留下一处印记。
也在此时,他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
陡然间望向身后——
……
城市走过最为黑暗的一刻,鱼肚白从东方升起来。
江宁城中,不曾察觉到太多事情的武者们已经开始晨起练功,预备在新一天的比武中又获得更多的喝彩。众安坊内,时维扬带着兴奋的情绪罕见地早起了。
略作梳洗,从医馆那边传来的一个消息也送到了他的身前,看完之后,时维扬的情绪更为亢奋起来,直接便打算去找老掌柜金勇笙,但迟疑片刻后,还是首先的唤来了吴琛南,向他告知某个安排的成功。
吴琛南看完那消息后,也是佩服地感叹出声:“金老果真是老江湖,连这等细节他都预料到了,愚钝如我,便实在没有这样的经验。”
时维扬拖着他的手:“琛南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回忆这几天里的事情,维扬才是真正浅薄无识的那个人,多亏了琛南前几日将我点醒,我才知道于这世间,你我之辈究竟该如何行事。金老是老江湖,他的经验,你我心存谦卑,向其学习,这是正理。而唯有琛南,你才是我真正的贵人,自琛南为我谋事后,你看这几日桩桩件件的事情,哪一件不是迎刃而解,往日里我手足无措的诸多大事,如今都豁然开朗……”
他心情畅快,当下拖着对方,又说了不少肺腑之言。此后待到天更明时,才过去找了金勇笙,报告医馆那边的反馈。
金勇笙吃着早餐,听到这事,倒是微微的叹了口气。
“……严二爷是老江湖,杨翰舟也是随意惯了,匆匆安排两人放对,事情未必能做得那么圆融,他若是醒来,或许便会察觉到不对。此事有好有坏,好的是,有严二爷的人参与,找出严云芝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坏的是……事情做得太过,你可就真的将未来岳家的人给得罪了……这事情的分寸,你还是该多多斟酌、谨慎拿捏。”
“小侄受教。”
连日来几件事情都办得极为畅快,时维扬的心性也谦恭起来,待金勇笙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才问道:“金老,此事……咱们将该做的都做了,您说,接下来能有几分把握啊?”
金勇笙喝着粥:“世间许多事情,都是尽人事,而后听天命。事情未曾落地之前,心情放平一些,毕竟若是那姓严的姑娘已经出了城,二少这里便是有再多安排,也是无益的。但当然,若然她仍在城里,你又做足了准备,事情成功的可能肯定不低也就是了。”
老人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随后又道:“二少,这几天,你确实成长了。”
时维扬低头感谢,随后又道:“这些事情多亏了琛南兄弟的辅助,多亏了金老的教导……对了,接下来的安排,不知道还有没有更多需要注意的,往金老多教我一些。”
金勇笙满意地点头,随后,两人又在晨光之中,细细地说了不少的话语。
……
同样的光芒里,城市的另一端,严云芝走上每日都去坐坐的茶楼,拿着报纸准备用早膳。
这一日乃是九九的重阳节,世间的习俗重阳登高、每逢佳节倍思亲,已经做出离家决定的她也不免怀念着家中的亲人,她这一走,也不知再见到远在严家堡的父亲,会是什么时候了。
不久之后,她在报纸上看到了严铁和负伤的消息,在另一张新闻纸上,她更加看到了严二爷负伤垂危,时家向外头悬赏寻找名医、并且追捕凶徒杨翰舟的赏格。
严云芝在茶楼上坐了半个上午,这一天,能够为她带来一些城内信息的“韩平”、“韩云”两位兄长也没有过来——作为外来的使团成员,如今这座城池里最为紧急的信息,已经变为“读书会”了,从昨夜到今天,虽然市面上依旧平静祥和,但各家各户私下里的合纵连横,已经变得尤为剧烈,城中的每一刻,大势都有可能产生变局。
她心中怀着警惕,但还是决定去远远地看一看,打听一番消息。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绝不可能真的去探望二叔,她只想知道,受了重伤的二叔,有没有脱离危险。
时间是下午,阳光晴朗,整座城市都因为重阳节的喜庆气氛变得温暖而热闹起来,城市东头的街道上,做了易容的严云芝混在行人里向前走动。在此之前,她已经去文水客栈附近打听了昨天发生比武的详情,确定二叔是真的身受重伤,城内因此闹得沸沸扬扬后,她才朝着这边过来,已经远远地打量了一番医馆的情况。
不出所料,医馆附近,有时家安排的暗哨层层埋伏,这埋伏针对的目标,显然便是可能过来探望二叔的自己。
心中的想法必须放弃,她在周围扩大着巡视的地盘。
下午未申之交,她在医馆附近一处脏乱的街角,瞥见了严家表兄留下的特殊讯号,对方同样在讯号中对她做出了示警。
倘若二叔的受伤是假,那么这件事情很可能是二叔连同时家一道尝试将自己抓回去的做局,但调查后发现二叔是真的负伤,并且还让表兄出来示警,那这件事情就有了极大的可靠性。
申时二刻,严云芝走上了距离医馆两条街外的一家茶楼,她在窗户前找了一处地方坐下,等待着表兄过来与她碰头。
不久之后,茶水与点心上来了。
严云芝握住手中的短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视野的前方,时维扬、吴琛南等几人朝着这边缓缓地走过来了。她的目光朝楼下望去,考虑着立刻翻阅下去,但街道上几个摊位摊主正在换人,有的人已经似笑非笑地朝这边望来。街道对面酒楼的窗口边,也已经出现了棘手的身影。
“都是高手。”时维扬的眼中泛动着红色的光芒,他的声音轻柔,柔和得简直不像是平时的他,严云芝看见他走到桌边,在对面的长凳上坐下,双手微微颤抖地在桌面上碰了几下。
“都是高手……为了……不惊动你,所以首先安排过来的,都是家里的高手……还有很多人,现在才从两头围过来,今天走不了的,谁来都走不了……”时维扬看着她,温和地说道,“你坐啊……”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茶楼,街道两头,确实有更多的人,朝这边过来了,茶楼上也陆续的出现更多的人,严云芝张了张嘴,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些。
时维扬双手的手指都轻轻点在桌面上,他只是温柔地看着她,只在眼底的深处,无数的情绪不断地波动着,他在体会着这一刻的感觉。
在时维扬的视角中,连日以来,他卧薪尝胆、不断反省,引燃读书会的导火索、操纵厮杀的阴谋、与“寒鸦”陈爵方正面抗衡、擦过风暴般的涡旋、做下桩桩件件的事情、设下一个个的布局,到得这一刻,他终于带着巨大的因果,杀到她的面前了。
“你要去哪里……”
这个时候,这所茶楼、这条街道、这个女人、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他便要将她——
收回来。
第一〇九八章 时维扬的世界(下)
“你要去哪里……”
深秋的茶楼之上,时维扬柔和的声音正在响。一些身负刀枪的人从下方上来,看似随意地靠近了部分仍在喝茶的客人,拍拍他们的肩膀,在礼貌地放下银两后,摊手且微笑地示意对方离开,一些客人疑惑地打量周围的状况,随后陆续起身,朝楼下走去,有几人也在离开前,朝严云芝那边打量了几眼,但终究不会有人说出话来。
大小规模的江湖仇杀,在此刻的江宁城,也算不得太过稀罕的事情,楼下的大厅仍在喧嚣,街道上的热闹依旧,深秋的菊花盛放成金黄。严云芝看着离开的人,也看看楼下的街道上的状况,视野之中,一道身影拿起一张渔网扔向街道对面的人,被街对面的汉子伸手接住了,更多的人已经形成包围圈。
她缓缓地吸入空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为了……”时维扬亦是缓慢地开口,“……走到这一步,你可知道,时家……动用了多少的人,做了多少的事情,花了多少的银子,就为了……弥补我的,一时鲁莽。”
严云芝微微蹙起眉头。她看见时维扬的双手手指在桌面上点了一下,随后双手按上桌面,站了起来。
“严家妹子,你可知道,我时家本就不是什么高门大户。靖平之前,家父只是在北地绿林间跑生意的小镖头,武朝南迁十年,家中因时应势,攒下一些小本钱,也是因为家父在这十年间积累起一些人脉,遂有最近两年的公平党之兴……”
严云芝在茶楼窗口的栏杆旁站着,时维扬缓缓说话,也朝那窗口靠了过去,他的手指有微微的颤抖,点在栏杆上。。
“我知道,严家也是一般的处境,伯父泰威公与严家的几位老英雄当年在汴梁游历,得过周老英雄的一番指点,但说到底,不过是御拳馆的外门弟子。倘若不是女真南下,天地翻覆,你家习武,我家走镖,也做不到今天的一番事业。”
时维扬的目光望向严云芝,似乎要往前走过来,严云芝抬了抬手中的短剑:“你想说什么?”
时维扬笑着举起双手,退后一步:“维扬想说,在此之前,你我或许都不曾见过太大的世面,我虽有父辈照拂,一时间得以在众人的眼前露脸,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介纨绔子弟,这几日得吴琛南吴兄弟点醒,维扬悚然而惊,也因此细细反省了之前的一些作为。严家妹子,我当日酒后孟浪无行,做出了……极为浅薄之事,令你生气,这里便正式的给你赔不是了。”
他正式地说完这句,双手抱拳,重重地向严云芝作了一揖。严云芝的目光微微的迷惑,对于时维扬这般做派,一时间几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吸了一口气,迟疑了好一阵,方才望了望周围街面上的布置。
“你……向我道歉,这便是……你道歉的态度?”
“什么?”时维扬直起身来,看见严云芝的目光,方才转头望街面上也扫了一眼,他的目光平静,“这些人,自然是防止严家妹子里再一次跑掉的。”
“所以,你与人道歉……是绝不许人拒绝的?”
严云芝抬起短剑,微微冷笑,时维扬却是认真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将身体转向街道,双手在栏杆上按了按。
“严家妹子。”他道,“维扬跟你道歉,是因为最近几日,我已经反省自己的作为,实在有些不对,但是我方才也说了,严家的状况,与我时家也是类似,时维扬之前孟浪浅薄,但严家妹子,你有想过,你是什么人?来到江宁,是要干什么的吗?”
他手指在栏杆上点了几下,目光望向前方:“……你是严家的千金,不远千里过来,是要与我时家联姻的。所谓联姻,是时家与严家的联手,不说时家在江南的百万之众,此事光是关系到你严家堡的,也有成百上千人之众,严家妹子,此事就关系到你我二人吗?”
他微微泛红的目光望向严云芝:“我方才说了,你可知道,为了将事情推到这一步,我们冒了多少的险做了多少的事,出动多少的人,花了多少的银子。今日我跟你道歉,你扭头走了,你知道,接下来要有多少事情被耽搁,有多少人要因此出事?”
深秋的阳光之中,时维扬的话语平静,却是掷地有声,严云芝没有说话,时维扬顿了顿。
“……我知道,当日你偷偷的跑掉,随后时家仍旧给了你们严家礼遇,在你们看来,这或许是松了口气,也或许是占了个便宜,你不用成亲,我时家答应给你的生意仍旧会做。可是……这样的生意,你觉得长久得了吗?”
“……严家妹子,你有没有想过,吃了哑巴亏的时家,迟早都可能找回这个场子来?”
“……严家妹子,你有没有想过,到严家时家再起摩擦的那一天,你我不在中间,却又有了今日江宁的芥蒂,到时候吃亏的是谁?”
“……严家妹子,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因为你的一时冲动,你严家的人要受多少的苦!吃多少的亏!?”
他的巴掌,嘭的拍在了栏杆上。
秋日的阳光肃杀,路上有行人疑惑地抬头朝这边望来,栏杆边上,严云芝没有说话,时维扬也沉默片刻,感受着这一刻的气息。
过得一阵,他轻声道:“严家妹子,你十五岁杀金狗,我敬你是巾帼英雄,叫他们过来,一是为我着想,二也是为你着想,事情关系到你我两家的将来,任性不得,你便是只考虑你严家的事情,也该有所担当才是。你看,你没有话说,是因为你知道,我是对的……”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便要向严云芝靠近,待到严云芝再次提起短剑,才有些叹息地摇头。严云芝盯着他,片刻方才道:“我的……我的表兄呢?他为什么帮你?”
“……我差点忘了这一茬。”严云芝说起这事,时维扬的脸上倒是微微笑起来,随后挥了挥手,“带他出来。”
茶楼之上,一间侧门打开了,过得片刻,有人从那里头被拖出来,那是一道浑身是血的身影,一片头皮被削掉了,身上满是经受拷打的痕迹,看到这人的右臂时,严云芝陡然捂住了嘴,腹中翻滚起来。这一刻,她并非是被血腥味所震慑,更因为地上的男子乃是她自幼便已熟识的亲朋,他的右手上绑了绷带,却是明显地短了一截——他的右手被砍掉了。
“不要误会,表兄他为人很硬,实在是熬了很久,才出卖你的……”
……
秋风肃杀,阳光倾泻。
茶楼上下,喝茶的客人慢慢的似乎都已经离开了,耳朵里隐约能够听到有人关上门板的身影,血腥的气味当中,严云芝看见地上的男子正在微微抽动。时维扬平静的声音响在耳边,轻声安慰她。
“不要误会,表兄他为人很硬,实在是熬了很久,才出卖你的……”时维扬在前方絮絮叨叨地说道,“因为时间很紧张,所以用起刑来,也有些着急……严家妹子,你知道吗?严二叔他真是老江湖,我做了这个局,他醒过来后就发现了,然后让严容表兄出来留记号,怕你被抓住,所以我们就抓住了表兄……”
“抓住他的时候是早上,天已经快要亮了,大家想一想,这个局下午之前得做好啊,所以希望严容表兄配合我们一下。表兄真是硬气,令我佩服,身上打得很厉害,一句话都不说,后来连指甲都挑了,没有办法,再后来……用刑的那帮家伙真是歹毒,就威胁说,要剁掉表兄身上最重要的东西,我说不要一开始就剁啊,万一表兄后悔了呢,所以……我帮忙说情,那帮家伙就说,先砍一只手试试,这就……只砍了一只手。”
时维扬竖起大拇指:“严家妹子,表兄能撑到这里,真是英雄,他的忠心,维扬佩服,将来一定要好好的补偿他……”
严云芝目光通红,陡然盯紧了他:“你做出这等事来!还盼着有人跟你成亲!?”
严云芝的声音激烈,但下一刻,更为激烈的声音陡然从时维扬的口中发出来了。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他的一只脚砰的蹬在楼板上,手指着严云芝,斩钉截铁地大吼了出来:“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情吗!?这只是表兄家里的事情吗!?想一想你严家堡有多少人!想一想时家有多少人!脑子转不过来,你看看今天这里就有多少人!就为了我的孟浪轻浮,你的一时任性,你要害多少人!?能够把你找回来,表兄会高兴的!”
这咆哮的声音当中,时维扬的左手摊向地上的血人,随后跨过去一步,猛地一把揪起了对方的头发,喊道:“表兄!你是觉得高兴的!对不对?”
名叫严容的血人在地上抽搐,时维扬松开他,朝向严云芝:“你看!你过来听听!他说高兴!你知道他为什么高兴……”
严云芝手中的剑光刷的向时维扬射了过来,她这一剑含怒出手,脚下的步伐陡然间前冲三步,分寸与速度掌握得犹如幻影一般,然而时维扬几乎没有任何动作,一柄长剑从他身侧划了过来,与短剑一格,闪电般的剑光便朝严云芝卷了过去。
严云芝步伐蓦止、飞退三步,后背直靠上角落窗边的栏杆,前方的剑光未止,瞬间点向她的手腕脉门,严云芝的手腕一转,将剑锋陡然抵住了自己的喉咙,那剑光便也在瞬间退了回去。
时维扬的咆哮还在继续。
“……因为他知道,他的家人都会过上好日子!因为表兄他,是一个识大体的人!”
方才进退三步的交锋犹如幻觉,但一道披着长发的男子身影已经出现在严云芝与时维扬之间,这人手中长剑犹如一泓清水,目光冷澈,一看便是高手,若非严云芝在陡然间用剑锋抵住自己的喉咙,恐怕方才便被对方制住了。
时维扬吸了一口气,随后伸手拍了拍那持剑男子的肩膀:“这一位,乃是大名鼎鼎的‘一字电剑’蒋冰蒋前辈……”
之后又拍向身侧的一名大汉:“这位,‘龙刀’项大松项前辈……”
“这位,‘白山掌’钱卓英钱掌门……”
“……前面那位,‘牛魔’徐霸天……”
“……‘惊神手’樊恨……”
“……‘白修罗’贺秦昭……”
“……‘十五弦’于慈于老前辈……”
“……还有楼下的……”
茶楼之上持不同兵器的众人在各处分开,有的坐着喝茶,有的负手而立,时维扬就那样一个一个的介绍着外号和名字。严云芝双目通红,却也只能将短剑抵住自己的喉咙。
“……所以你难道还想不明白,这里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吗?这里有严家的事情、有时家的事情,有关系我时家面子的事情!严家妹子,你冲到江宁来,给我时家一记耳光,以为这件事就能这么轻轻松松地算了吗?到头来就是这个样子!你只要回来,接下来你好、我好,谁都好,将来你我两家也能长久的合作,表兄的付出是值得的!”
他朝着严云芝那边走了两步,之前出手的“一字电剑”蒋冰便也缓缓向前,严云芝道:“你别过来!”
时维扬双手一摊:“能怎么样?你杀了自己吗?你有没有想过,你杀了自己会怎么样?我做局的事情严二爷已经知道了,表兄他被弄成这个样子,你今日跟我回去,时、严两家将来联手,今天的事就都可以揭过,我会补偿表兄、补偿你,什么事情都可以当成没发生过。可如果你死在这里,时、严两家的面子都捡不起来,谁也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时家会落下坏名声,但你严家的人一个都不可能离开江宁,他们统统要死在这里,你有没有想过!?”
“……你看,你无话可说了,为什么,是因为你知道,我有论点!”
时维扬跺了跺脚,严云芝双目通红,这一刻,她确实发现,自己失去了一切的底牌。
“……你都不怕……我将来杀了你。”
“哈哈,你身为女子,不想过自己的日子,我有什么好怕的。”时维扬笑起来,“严家妹子,我说了,你是巾帼英雄,我敬你爱你,将来成了亲,我会对你好,但你若是想动手,你就尽管动手,我用链子把你绑起来!每天绑在床上!你若再要动手,我就打断你的腿!但你不要怕,严家和时家是要结盟的,你们严家堡的人,会过得好好的,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痛改前非,现在是一个识大体的人——”
他的话语说到这里,空气之中仿佛都散发着令人陶醉的气息。一旁的地上,被打成了血人的名叫严容的男子陡然发出“啊——”的一声呼喊,竟小幅度地扑腾起来,朝时维扬扑了过去,旁边名叫项大松的刀客一把将他推开,令他滚在地上,时维扬朝旁边看了一眼,吴琛南也皱了皱眉,一脚踢在严容的身上,随后招呼周围人将俘虏拖起来,做了一个要继续炮制的手势。
“住手——”严云芝叫了出来。
“所以说今日的事情,严家妹子,这就是走到这个地方的人,做事的办法,我这几日有吴兄的帮助,才将它想得明明白白,普通人能干什么——”
时维扬大声说着话,伸手拍上一旁吴琛南的肩膀,要跟女人介绍他最好的朋友,吴琛南正向旁边做着手势,让人将严容更为残忍地架起来,他面向严云芝,露出儒雅的笑容:“严姑娘,今天没路……”
他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有一道东西,就在这一刻,划过了街道上方的天空,它从道路另一侧的酒楼当中呼啸而来,射入这边茶肆的空间里,这东西从时维扬的面门前方猛地飞过,随后带起无数的血肉猛地翻飞,军师吴琛南的身体朝茶肆的另一边倒了出去,似乎拉着他的手朝一边甩了一下。
时维扬正说完了“普通人能干什么——”,这让他有一个闭着眼睛身体下沉的动作,手往旁边甩了一下后,他才陡然间朝旁边望去,那是让他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的一幕景象,正奇奇怪怪地呈现在他面前。
他愣了一阵子。
从街道对面飞过来的,是一根前端锐利的、长长的竹竿,它呼啸着穿过了吴琛南的脖子,由于竹竿很粗,这令得他的脖子像爆炸般的绽开了,吴琛南倒在地上,竹竿带着鲜血与碎肉,又插进了一名卫士的肚子,插翻了几张椅子后将那卫士暂时的钉在地上,竹竿上的许多地方也已经爆开了,化作了刺出的竹片。
红色的鲜血在茶楼上方飞溅出长长的一条道路。
时维扬的手指颤了颤,他无法理解。
就仿佛前一刻运筹帷幄的吴琛南,下一刻,还能再站起来一般。
不管怎么说,都该再站起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脖子没有了……
……
茶楼上迟疑与惊乱了片刻,街道的上空,一道身影划过深秋的日光,犹如炮弹一般,轰然而来,“一字电剑”蒋冰手持长剑,迎了上去——
第一〇九九章 插曲(上)
九月初的江宁,无数的因果纠缠凝聚,它们有的卷成暗涌、有的咆哮成漩涡、有的会掀起惊天的巨浪。
九月初八的那个夜晚,随着何文的一番言语,因“读书会”引起的巨大暗涌就要浮出水面,时维扬一度站上了舞台的中央,落入所有大人物的视野当中,当然,不久之后,这些因果还是交叉而过。
时维扬有他自己的追去。
重阳节的这天下午,他真正的,走上某个阶段的巅峰,完成了他的蜕变。
而在这些波澜交织的同时,也有无数更为细微的暗涌,正在这一片波涛中流淌……
时间朝前回溯。
九月初八的下午。
何文与其余四位大王在怡园当中开始商谈的同时,城内名叫五湖客栈的废墟旁边,被称作y魔的两名少年人,看着桥洞下毫不起眼的两名男女,感到了悲恸与为难。
在找来药物,尽力地为桥洞下受伤的女子续命的同时,他们也地轻易地从周围人口中打听到了当日过来立威之人的名字。
不久之后的夜晚,于五湖客栈事件后终于拾起了面子的二少时维扬,又带着更大规模的人群,去到云来坊附近与“寒鸦”陈爵方展开了对峙。
吴琛南则去到城内的报馆,将严铁和负伤、时家为其讨回公道的消息大肆地登上了报纸。。
一个精妙的局,就此大规模地展开,在金勇笙这等老江湖的辅助下,他们更是考虑到了诸多可能出问题的小细节。九月初九,时维扬在人生中第一次做出了那样完美的布局,就在严云芝拿到那些报纸的第一刻,他便已经进入了新的人生阶段。
也在同一时刻,城市另一端那不起眼的五湖客栈前方,五尺与四尺的两名y魔拿着报纸,沉默地看了许久。
桥洞中女人的状况并不好,薛进一瘸一拐地过来给他们磕头,龙傲天在烦躁的情绪中便又煎了一副药。之后他们相继离开了。
中午时分,在严铁和就医的医馆附近,两人在仔细的观察中发现了更多的东西。
“大哥,人有点多,怎么办啊?”
……
“……玉皇大帝都救不了他。”
“……哦。”
……
下午的茶楼上,时维扬对众多的高手下了命令。
“今天谁也别想从这里离开。”
他推开门,走向严云芝。
……
“……我这几日,有吴兄的帮助,才将它想得明明白白,普通人能干什么——”
……
竹竿,划过天空,呼啸而来——
爆开的竹片从时维扬的眼前划过,于茶楼之中穿出一条凄厉的血路。
时维扬的目光呆了呆,原本更为掷地有声的下一段演说迟疑了一下,茶肆二楼的数人陡然站了起来,而在下方的一楼、上方的屋顶、外头的街道乃至对面的二楼上,数十道身影都同时惊觉。
而在下一刻,“一字电剑”蒋冰挥剑迎向了旁边的窗口。那身影是从街道对面楼房的屋顶上过来的,时间是下午,这边的窗口微微向西,那身影在秋日的阳光中“呼”的一声,陡然变大。
说时迟,那时快,蒋冰在那一瞬间陡然挥手撤剑,他的身体猛地低伏,朝着一旁跃出。在日光中冲撞而来的那道身影,前方挟着的竟是一面圆盾,掩护着突袭者的身体,直接越过街道,朝这边轰然砸了进来!
从竹竿首先掷入,到这人携盾牌飞跃而来,中间不过一两次呼吸的反应时间,但茶肆二楼的多是高手,大都有了反应,“一字电剑”挥剑刺出,“惊神手”樊恨站了起来,双手掀翻了前方的桌子,‘牛魔’徐霸天执起了手中的大斧,站在时维扬身侧不远处的“龙刀”项大松被吴琛南的血肉浇了满头满脸,他也第一时间朝窗口跨步,尝试伸手将时维扬护在身后,其余人也各自走位。
下一刻,蒋冰撤剑低伏随后身体跃出,但身体还是被那呼啸而来的刺客擦了一下,这盾牌与人的黑影轰的一声砸在茶楼楼板上,随后朝着前方撞飞出去,顷刻间,茶楼的空间里桌椅乱飞、瓷片飞溅,蒋冰手持的长剑刷刷刷的飞舞着上了房梁,掀起桌子的“惊神手”被那冲撞波及,翻滚在空中,随后重重地落在楼板上。
那无比鲁莽冲撞过来的刺客带着盾牌一路轰隆隆的滚到了墙角,附近的一名卫士被撞得沿着楼梯朝下方滚去。此时茶肆二楼当中倒也算不得一片狼藉,只是先前被竹竿刺穿了两人,血肉横飞蔓延了一长条,此时这刺客又不要命地冲进来,带着盾牌又撞开了一条道路,破碎的桌椅瓷片呈扇形飞溅。
附近的一众高手反应迅速,除了“一字电剑”被撞到了肩膀、“惊神手”被撞得飞起后砸下来,更多的人已经在尝试要第一时间扑将过去,也有更富大局观的人还在看着窗外,惊疑不定地警惕这刺客的同伴。这个时候,茶肆间哐哐哐的声音消散,下方有人呼喊,砸在墙角的此刻似乎有些艰难地翻滚,众人能看到这此刻拖着盾牌,面上蒙了一道黑巾,他的目光在茶肆的空间里巡弋,扫过了时维扬。
半身血红的“龙刀”项大松注意到了这个眼神,他伸出一只手,尝试将时维扬推到身后,时维扬的目光才从地上没有了脖子的吴琛南那边转过来,他也看到了刺客的眼神,举起右手朝那边指了指,但口中一时间没能发出指令,他还没有接受军师突然没了的事实。
旁边有几人朝那刺客举步冲去;外号“十五弦”的于慈老人拿起一只茶杯朝刺客飞掷;“一字电剑”蒋冰从楼板上爬起来,知道自己的肩膀受了伤,右手虎口似乎也在冲撞中裂开;茶杯爆散在楼板上,“牛魔”徐霸天挥舞大斧;“白修罗”贺秦昭伸手指向某个地方,叫道:“当心。”茶楼角落里那此刻猛地咬牙用力,竖起盾牌蜷缩身体试图挡住自己,众人知道这一下撞进来他也受了伤;“白修罗”贺秦昭又道:“当心……”他也不知道该当心的是什么。
已经有人用余光瞥到了那样东西。
那东西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大概枕头大小,此时正静静地躺在茶楼中央一张桌子的旁边,一点光芒静静地燃烧。
有人的步伐定了一下。
楼下正有人冲上来。
站在楼顶的两名高手在瓦片上变换着自己的步伐,在这片混乱中仔细地听着下方的动静。
轰——
一声巨响震动了长街。
时间是这一天下午申时二刻,位于江宁城东余庆街的这座茶楼附近,路过的行人其实多少都已经察觉出有什么不对,某个大势力正在这边办事,或是缉拿仇家、或是纵恶行凶,察觉到这一点的行人们大都开始避开这一处街道,楼下的一些经商散户也怀着顾虑尝试收摊离开,一些人站在远处朝这边望过来,指指点点。
但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般惊人的一幕。
巨大的爆炸声响彻了整片街道,一瞬间,那整栋茶楼似乎都震动了一下,灰白色的烟尘从二楼的窗户朝四面八方喷薄而出,楼上的瓦片朝下方掉落,原本站在屋顶上的两名高手陡然间被烟尘吞没,随后轰隆隆的朝下方滚落下来,身体拿捏不住,砸在了街上,街道上或是手持渔网或是摆开阵型的宝丰号成员被这巨响惊得踉跄倒地、有人下意识地朝后方逃跑,也有人似乎想要冲进去救人,场面一时间一片混乱。
众人目瞪口呆地望着那茶肆的二楼,此时那里已然被爆炸后的灰尘笼罩。
而他们的二公子时维扬,此时就处于这片爆炸的发生地……
……
“咳……咳咳咳咳……”
灰白色的烟雾带着焦臭的高温弥漫,楼板似乎还在颤抖,无数灰尘簌簌而下,眼前伸手难见五指,耳朵里是一片嗡嗡嗡的响声。
“惊神手”樊恨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刻轰然冲入的那一瞬间,他双手一抬掀飞了桌子,却也因为这一下视线的阻隔,对方和盾撞来的时候他不及躲闪,被硬生生地撞到了双腿,随后身体在空中滚了几圈,砸在楼板上,他的脑袋发昏,还没能反应过来,身边更为剧烈的爆炸便将他笼罩了。
作为绿林人,虽然偶尔也会见识到一些旁门左道的火器,例如用于逃跑的霹雳弹掌心雷等物,但在这样近的距离内体会更大当量的爆炸,机会其实是不多的。
公平党偶尔攻城炸门、炸城墙,往往也是特定的匠人营的事情,绿林豪客们平素受到优待,与这些匠人的来往也是不多,顶多是逢年过节,着人做几份爆竹回家喜庆一番而已。
连续两下大的冲撞,他的脑袋里一片混乱,什么都转不过来,艰难地站起来,随后又踉跄坐倒在地上,右腿的小腿断了,使不上来力气,这样的症状他倒是熟悉。
“咳……咳咳咳咳……”
伸手试图去处理腿上的伤势,但喉间呼吸不畅,简直像是拉了风箱一般,空气中的灰尘烧得他的喉咙火辣辣的疼。
他一只手握住小腿上的断处,尝试判断伤势,另一只手用力挥动,试图将旁边的烟尘挥散,一道身影在他身体的侧后方,摇摇晃晃地、缓缓站起来了。
那身影的左手上,拿着一面盾牌。
“喂……”
那身影拔出了刀,叫了一声。
嗡嗡嗡嗡嗡嗡嗡……
樊恨的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
……
眼前有星星在转,身上火辣辣的疼,整个身体,都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时维扬在弥散的灰尘中晃着头。
这一刻,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
爆炸发生的前一刻,“龙刀”项大松将他推向后方,让他离开了那炸药包的近处,但随即,震动、灰尘与热浪还是席卷而来,他在地上滚了好一阵,方才断断续续地清醒。
那是什么人啊……
什么事情啊……
先前发生的一切还在一段一段、激烈而迅速地在眼前倒回,那拖着盾牌冲撞进来的刺客的目光、突然间掠过了眼前的长杆、脖子没有了的吴琛南、站在窗户角落边上露出绝望而畏惧眼神的严云芝……
没错,绝望而畏惧的严云芝……
这是他多日以来追求的一刻,他为此痛定思痛,甚至于在几个夜晚都在谋划布局,自己做了许多许多的事情,按照父亲过去的教诲、按照一切靠谱师长所说的格言,自己成为了一个真正能做事的人,并没有疏忽和骄傲,而是在之前每一次骄傲的时候都尽量的压抑住了情绪。
自己便是想要走到这一刻,享受这一刻的满足……
当看到她眼前的绝望时……
当看到她眼中的畏惧时……
当自己跟她说出以后桩桩件件要炮制她的方法时……
当自己说出要用铁链锁住她、打断她的腿,她甚至无法反驳时……
这一切的感受,简直让他体会到了人生之中前所未有的快感。
不同于自己过去的仗势欺人、又或是一群所谓侠女的投怀送抱,眼前的这位,是真正的想要反抗自己,而且是真正杀过女真人的巾帼女子,而自己以堂堂正正的手段,征服了她。这意味着自己真正成为了独当一面的能够解决一切问题和敌人的男人。
父亲他们的路、包括何文在内的那些大人物的路,也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他的演说还没有完成,他甚至想着今天夜里将严云芝捆在床上后,还能说出更多霸气的让她无法反驳的话语……
那根竹竿嗖的飞来……
脑子里嗡嗡的响,一切就像是假的一样。
虚假的灰尘在他的眼前飞散,他艰难地咳了几声,想起推开自己的项大松似乎也朝这边扑过来了,方才努力地看向周围。
屋顶上有灰尘和瓦片掉落下来,这一下,所有的地方都已经一片狼藉了,他看见扑倒在地上的一道身影,尝试伸手,但第一次居然没能抓到对方的手臂,下一刻,扑在地上的人陡然用力,一个翻滚,坐了起来。时维扬踉跄的后退两步,他看见那道身影晃动着站起来,外号“龙刀”的项大松身形魁梧,此时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而从脖子往上,有白色的、红色的、黑色的皮肤一片片地分布,令这一刻的他看起来,狰狞可怕,犹如鬼怪。
那大面积的灰白,只是空气中散开的灰尘,而红色的是血,黑色的是火燎后的焦,时维扬看见他眼睛瞪着,右边眼眶之中,一片通红。
“啊啊啊啊啊啊啊——”
项大松猛地一声狂吼,犹如狮子一般挥动了手中的长刀,随后口中飞溅着血沫,也不知道朝灰尘中大骂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吼道:“鼠辈——”他意识犹然清醒,没有对时维扬这边做什么,而是望着或许是先前墙角刺客所在的方向,踉跄走了一两步。
嗡嗡嗡的声音渐渐的减弱。
这个时候,才能够听到更多的动静传来,周围的灰尘中似乎有人在呼喊,有人叫:“保护二公子……”有人猛地咳嗽:“要当心。”
“宰了他……”
“各守其位……”
“不要乱——”
弥漫的烟尘。
“牛魔”徐霸天手中的大斧舞动了几下;“一字电剑”蒋冰在废墟中躬身寻找着武器;有人将同伴搀扶起来;有人站立起身,才发现腹部已经刺进去断裂的木楔,他“啊——”的一声,执枪往前;时维扬“咳咳”几声,尝试往光的方向去,寻找出口……
烟尘中,有刀光落了下去,“惊神手”樊恨猛地一掌落在了地面上,他疯狂地反击,但下一刻,刺客的身影已经抛开了他。烟尘中,一名踉跄站起的宝丰号卫士与那身影交错,手中长枪还未刺出,掠过空中的刀光从他的左边肩膀一直斩裂到右边身体。
“白修罗”贺秦昭感受到了烟尘的咆哮舞动,他手中的双刺猛地刺出,一面盾牌自那烟尘中猛地推了过来,他双刺抵住盾牌,“啊——”的踉跄后退,如此只片刻间,他的脚后跟抵住了茶楼一侧的墙面,贺秦昭感受到前方盾牌猛地翻开,刀光前劈,盾牌舞向后方,只听得一声巨响,“龙刀”项大松从侧后方烟尘里挥刀斩来,恰好被盾牌当下,而刺客的一刀朝着贺秦昭当头斩下,贺秦昭左手在仓促间挥刺一格,只听乒的一声,虎口爆开,整条手臂化为了血淋淋的一片。
后方,“龙刀”再度斩来,那此刻挥刀斩向“龙刀”项大松,另一只手上的盾牌呼啸而回,照着贺秦昭的胸口猛烈砸下——
……
烟尘之中,有厮杀声响起来了,随后渐渐的开始变得清晰,严云芝从角落里爬起来,她捂住口鼻,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清醒,风卷动烟尘,让它稍稍的变淡,她考虑着逃跑的路径,随后,在这迷雾般的烟尘中,她看到了此刻一路厮杀往前的身影。
使双刺的“白修罗”贺秦昭被打翻在血泊之中,狼狈地翻滚爬行,犹如战神般狂吼的“龙刀”项大松被对方一刀劈在了小腿上,整个身体都矮了一截,有护卫冲上去,被那此刻暴烈的刀光斩开。那一把单刀的刀光简洁、凶戾几乎到了极致,刀法中蕴含的气势,吞天食地。
西南。
霸刀!
……
不久之前。
找到机会的宁忌在对面的屋顶上挥出竹竿。
竹竿是对准时维扬去的,不过……
“射偏了……”
对面的茶楼上下,包括这边楼房的下方,宝丰号的大量成员都已经被惊动,惊醒起来。以刺杀论,此时便要收手离开。
宁忌的目光冰冷,从西南的一路过来,这是他第一次露出如此冰冷的目光。他顺手点燃了准备好的炸药包。
“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强杀。”
他的身体冲出屋顶。在日光中,朝那片高手聚集的龙潭虎穴,轰然落入——
第一一〇〇章 插曲(中)
热浪鼓动,烟尘弥漫,茶楼之中,瓦片与灰尘的跌落在各处簌簌而下,街道之上混乱的呼喊声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持刀盾的身影已经在一片灰雾中杀向前方。
流淌的烟雾还在朝四周散开,茶楼之上绝大多数人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靠近茶楼里侧墙壁的一段,烟尘的鼓动在呼啸间变得暴戾起来。
挥舞的长刀在刹那间于空中绘出清晰的轮廓来,鲜血一路挥散飚飞,也有刀锋与盾牌的撞击惊起的一片浮尘。刺客与“白修罗”的冲撞会令得一整片粉尘轰然爆开,“龙刀”项大松手中钢刀狂舞,挥出的刀路就像是被烟尘“嵌”在了空中一般。他的“龙刀”与对方的盾牌沉重地拼了两击,口中在大声地喝骂着什么,整个空间都为之震动,随后却是喝骂之中的一声咳嗽。
刺客手中的钢刀呼啸而回,沉猛的一刀掠过粉尘“噗”的劈在了项大松的小腿之上。
渗人的血花飞溅。
项大松被称作“龙刀”,乃是因为他不仅身材高大魁梧,而且刀法气势威猛、犹如魔神,挥刀冲上的一刻,他比那杀来的刺客高出几乎半个身体,口中的咆哮也是慑人非常。然而这杀来的刺客也是凶戾异常,随着这一刀劈落,项大松粗壮的小腿连皮带骨被一刀劈断。。
人的肌肉骨骼与刀锋相比看似脆弱,但实际上也有着相当的抗打击能力,就如同屠夫肉摊上的猪脚,即便是拿着沉重的劈肉刀,想要一刀劈断腿骨也绝非易事。但这刺客手中的长刀沉猛而准确,前一刻还在攻击“白修罗”贺秦昭,听得咳嗽声响起的一瞬间已劈了下来,项大松犹如一头巨大的奔牛,在这一刀之下,魁梧的身体便在痛苦中轰然砸向地面,烟尘爆开。
一名护卫冲上来,那刺客手中的长刀反手一挥,空中一道白色纹路刷的往上,那护卫的胸口就像是被死亡的波纹卷入一般,在渗人的劈骨之声后,撞开一旁的楼梯栏杆,往一楼轰隆隆的跌落。
“哇啊——”
摔落地面的项大松也是悍勇,他右腿断了,左腿在地上猛地用力,身体往前一扑,手臂朝着刺客的双腿抱了过去。
那刺客一刀一盾,步伐成圆,这一刻一脚踢在凌空扑来的项大松的脑门上,身体朝着前方跃了出去。
项大松便如同撞上了一堵铁墙,身体在空中一滞,再度摔落。
而在前方,被称作“十五弦”的于慈老人才刚刚从粉尘中艰难爬起,眼见着那刺客往地上一滚,扑了过来。他也是多年的老江湖了,手中一晃,“啊!”的一声,将手中的铁陀螺全力掷出——他这乃是一样极其讲究功力的偏门武器,前方铁陀螺砸人头颅,后方三角镖取人弱处,而中间是一根强韧的金属线,一旦缠住人颈项,两边一拉,转眼间便能致人死地——那铁陀螺带着铁线,在空中陡然划出一个半圆,便要套向刺客的身体,刺客持盾在前,扬刀向后,往前扑击。
灰尘之中只见老人豁出了全力,与那刺客斗在一起,两道身影在灰尘中冲向旁边的桌椅,金属线带着铁陀螺轰的敲击在楼板上,老人拉着金属线与那刺客撕扯周旋,手中的三角镖“啊”的朝对方面门刺去,更远处的“牛魔”徐霸天挥舞巨斧冲了上来,而在一片起伏的灰尘中,他看见于慈老人被刺客陡然推了过来。
“牛魔”的巨斧劈向地面,于慈的后背与他的侧身撞在一起,一片灰尘之中,老人正伸出双手用力地抱住身前的钢刀,钢刀刺进了他的肚子,而盾牌压在他的脸上,老人道:“不要……”
下一刻,钢刀刷的搅了一下,朝后方拖了出去。
战场之上,钢刀入腹后,要搅。
“牛魔”徐霸天“哇”的舞动大斧,刺客的步伐走向侧前方,“十五弦”于慈尝试捂住肚子,但他一只手的手指也都没有了,身体在灰尘里摇晃……
……
时维扬一面咳嗽,一面踉跄地行走。
爬起来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他仍旧有些浑浑噩噩,声音听得并不清楚,方向感也不是很明白,不远处似乎传来了呼喊与打斗声,但他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谁是谁,但随着他走到墙边后再度返回,打斗的声响与动静,终究是愈发的大了。
弥漫的烟尘中,有人呼喊,有人发出绝望的乞求声,但更多的声音,是一阵又一阵逐渐变大的咳嗽。
有什么东西被人刷的一下甩过来,黏在了正火辣辣疼痛的侧脸上,时维扬定睛朝前看去,他看见先前最后世外高人风范的宗师于慈正在缓缓的摇头,他半个身体,都是鲜血,方才飞过来的,是他肚子里的内脏。
“牛魔”的斧头呼啸着掠过空中,那张脸在扭曲地呐喊,但下一刻,灰尘之中是一次猛烈的冲撞,徐霸天被那凶戾的身影连人带斧撞飞了出去。
旁边有浑身带血的卫士冲上前来,呐喊声中,被挡下一刀,而后又中了一刀。
手持刀盾、带着面巾的身影朝这边望了过来,他身上也沾染了不少灰尘,但更多的是染上的鲜血,面巾后的眼神冷冽噬人,却已然看见了他。
又是一名卫士冲上,在咳嗽的瞬间,被对方砍倒在地……
从茶楼之中竹竿突然飞来,到对方落入之后的爆炸,再到卷起厮杀的此时,持续的时间不过片刻,这刺客已经单枪匹马的自一片狂乱的身影中杀了过来。这是时维扬一生至此,经历的最为危急的时刻,此时手上、身上、甚至于脸上都还在痛,但心底的危机与恐惧感已经疯狂涌上,他“哇——”的一声,推开旁边一张倾倒的桌子,再度朝后方奔逃,身边有护卫朝着刺客冲了过去!
长久以来,虽然天下的绿林人多是乌合之众,难以被严格的纪律约束起来,然而能够在江湖上立足、甚至于打出名气来的,多数还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尤其是在偌大的公平党中,能被时宝丰收为客卿,此时又被金勇笙安排过来的,无论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侠,还是跟随时维扬的众多侍卫,往日里大都有着惊人艺业,皆属于手底下沾了鲜血,杀人绝不手软的硬汉。
也是因此,纵然被突如其来的爆炸搅乱了步调,眼见着杀入茶楼的刺客只是区区一名,头晕脑胀中仍能站起来的众人依旧是悍然冲上,“龙刀”小腿被劈断犹在烟尘之中大喝,“白修罗”贺秦昭虽在中刀后浑身是血,站起来踉踉跄跄的依旧试图朝前方杀去,“十五弦”于慈中刀之前虽是狼狈出招,但铁陀螺的飞舞、铁线的纠缠卷起的依然是凌厉至极的杀机。
一般的绿林高手,即便占了爆炸的先机,被卷入这样的乱局之中,恐怕也难以在茶楼上走出十步。
不过,他们这一刻面对的,原本也就是这天下最不“一般”的习武之人。
从西南对抗金人的战场上下来之后,宁忌的心性本就经历了最为扎实的打磨,其后近一年的时间在张村,他所进行的,更是远超一般特种作战需求的各式锻炼。如大量极端环境下的追逐逃杀,十几、甚至于几十名从抗金战场上下来的老兵一拥而上,不将宁忌揍到鼻青脸肿不会罢休。在多数人的习武过程当中,这种超高强度的“刷人桩”训练,便是许多高门大户的嫡传弟子,都很难享受到。
归根结底,还是宁毅觉得这个儿子性格过于狂野,将来难免要在这种性情的驱使下有些出格的经历,上战场之前还指望着对他有所开导或是劝阻,但上了战场之后,便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增加他未来遇事的存活率。
那样极端的厮杀锻炼中,除了各种各样的逃生技巧,自然也存在各种挖空心思的极限作战课题。这是从十余年前周侗传下小队作战诀窍后便在不断深化的方向,而在火药、枪支、地雷等技术更为成熟之后,利用这些物品配合武艺进行高效的杀戮更是华夏军特种作战的重中之重。
从西南一路过来,即便经历昆山李家的黑暗事件时,宁忌的内心之中也没有掀起过过度强烈的愤怒。
一直以来虽然他的年纪还不大,性格也相对单纯,但身处西南政治圈的核心,就如同兄长会说起“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一般,身边的父亲、朋友谈及外界,也总有相对宏阔的视角与说法,也是因此,昆山的闹剧令人气愤,但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想。
并且在西南众人一贯的启发下,他也会明白地认知到,这类的惨剧,是需要如“大有可为”陆文柯这些人逐渐的觉醒、反抗才能最终从大地上根除的。
一路来到江宁,他的心情,长久以来其实也比较轻松,与小光头在城内的数轮打闹,疏漏百出,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并没有耗费自己太多的心力。他带着母亲传递过来的温暖的记忆,来到父母曾经的家乡,看到了众多滑稽百出的闹剧,而即便有人对自己泼来“五尺y魔”这样的脏水,那也不过是武侠故事中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插曲罢了。
整体上还是很有趣的。
已经坍圮的苏家宅院,废墟之中似乎还残留着过往的痕迹,躲在桥洞下瘸腿且结巴的薛进,让人感觉到命运的曲折离奇。
那两个人,就如同过往废墟之上的尘埃,悲惨而又无声地在桥洞下生存着。宁忌并没有将注视的目光过多的投射在两人身上。他偶尔从桥边走过去,扔给对方一些吃的,薛进在桥下磕头,他在城里咋咋呼呼的乱跑时,薛进在苏家的院子旁边说着十余年前的故事,可怜地乞讨,城内混乱又或是秋雨绵绵时,薛进在桥洞下抱着虚弱的妻子瑟瑟发抖。
桥洞潮湿而且臭,如同远离了普通人视线的角落。在城内奔跑的间隙间,宁忌偶尔也会想到,说不定某一天过来,两个状态都不好的人,便无声无息的死了……他有过这样的预想,并且本身在华夏军中担任军医的他,也见惯了众多生命的离去……
然而在亲眼见证了桥洞下的悲惨变化,且打听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巨大的愤怒还是在陡然间涌上来了……
如果说江宁城已经是一片废墟,桥洞下的两人,便只是这片废墟中的一缕尘埃,这尘埃镌刻了过往的信息,静静地躺在那里。但在眼前的一刻,这尘埃便要被人随意地扫走。
名叫时维扬的存在高傲地展示着他的权力,将人们令这一切化为废墟的过程,又随意而寻常地演示了一遍。
九月初九,重阳。
名叫宁忌的少年从西南出来后,第一次在这座茶楼上全力地展开了杀戮。
江宁城内能够找到的炸药不如西南那般好用。
然而随着火药的爆发,经过宁忌特意调配的石灰粉肆意地冲散开去,笼罩周围的一切,空气中都是刺鼻的粉尘。
爆炸后的茶楼上,一众凶人从地上挣扎着起来,全力展开反抗,他们大都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江湖厮杀,悍不畏死。
然而在巨大的爆炸中,他们已经将弥漫的粉末吸入肺中。
全力的搏杀随即到来,猛烈而迅速,一众绿林侠客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当身处狭路相逢的境地,他们所爆发出来的气势也是摄人心魄,但越是爆发猛烈,吸入肺中的灰尘带来的破绽也越是剧烈。
那对每个高手来说,或许都是短短一瞬间的窒碍。
对于蒙住口鼻的宁忌,却是已经演练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搏杀场景了。
他的步伐趋进,钢刀翻飞,每一次的挥刀,骨骼、肌肉、肚肠……一片片鲜血的在这随烟尘卷起的暴戾侵攻中爆开,曾经只属于西南战场的凶戾眼神、原本是针对女真高手为假想敌的屠杀场景,于茶楼上化为血路蔓延!
杀戮转眼间到了近处,越是接近,时维扬也越能看清楚那厮杀有多么的惨烈,一个个在平时就凶狠异常的亡命之徒带着鲜血与伤势被那刺客砍开或撞开,粘稠的东西飚飞在空中。这一刻他也已经找到了茶楼临近街道那一面的方向,但临街的这一截是封闭的墙壁,并非是敞开的露台,一路冲杀的刺客距离露台的方向反倒更近一些。
他如果想要从窗口直接跃出茶楼,便要冲向那浑身是血的刺客。
“牛魔”徐霸天在雾气中挥舞大斧,将桌椅砸成碎片飞溅,但他的身影,却被刺客隔开在更远处。
“救——我——”
时维扬歇斯底里的大喊,随后猛地用力,撞向临街的木板墙。
墙壁很结实,时维扬撞了一下,掉落在楼板上。
“公子快走。”
有人迎向前方。
弥漫的灰尘当中,也有一道身影从二楼的露台外冲了进来,这是原本安排在街道上的高手,此时不顾安危,冲将上来,口中大喝:“二公子——”
他翻进来还没有完全站稳,刺客的盾牌朝着他的脸上砸了过去!这人铁肘一沉,砸上盾牌,刺客在盾牌下全力的一脚轰在了他的小腹上,空气中都能听到一股沉闷的声响,这人撞破后方的栏杆,又倒飞出了这片烟尘。
“救——我——”
时维扬爬了起来,全力嘶喊——
……
茶楼上的爆炸响起后不久,下方一楼大厅楼梯转角处,一场莫名的厮杀也突如其来地展开了。
其时一众护卫占了大厅,关闭了周围的门窗,令得大堂内的光景本就昏暗,随着上方爆炸的突如其来,一楼内的光芒顿时又暗了几分,无数的灰尘簌簌而下。片刻之后,有人从楼梯上翻滚下来,烟雾朝下方沉落。
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卫士便要冲向楼上,然而一包石灰粉轰然爆开,一道矮小的身影在昏暗中与他交错而过,这卫士身形一晃,倒在了楼梯上。
后方冲来的人们也是陡然间中镖,那矮小的身影冲下楼梯,在昏暗的光芒里匿形不见,随后是好几个人在混乱中被砍伤了小腿。
茶肆外的街道上,原本安排的高手们也有着短时间的混乱,那巨大的爆炸令得烟雾冲散,烟尘之中到底有火焰还是有毒气都令人惊惧。但片刻之中,耳听到楼上传来的巨大骚动,吃着时家薪饷的江湖豪客们还是鼓起了勇气,决定冲上二楼。
一名想要表现的护卫是首先从侧面爬上去的,他上去之后,便没了动静。没有人知道他在上去之后便被悄悄苟在窗边的一名少女用短剑封了喉。
而第二名冲上去的乃是“铁肘”徐安,他在助跑后翻上楼台的那一刻,烟尘当中也传出了时维扬歇斯底里的呼救,于是他也大喊“二公子”。
不到一次呼吸,街道上的人们看见徐安如同炮弹般的倒飞出来,狠狠地砸在了地面上。
“救我啊——”
时维扬的呼救声尖锐的爆开,在巨大的混乱当中甚至显得有点荡气回肠。
楼下的几名高手相互望了几眼,咬一咬牙,便要冒险再度扑上去,也在此刻,只听茶楼当中一片轰隆隆的巨响,更多的烟尘朝着四面八方喷薄而来,过得片刻,有人反应过来,似乎是茶楼靠近北端的半层楼板垮塌了,而方才二公子发出呼救的,便在这一片的区域。
……
楼板的垮塌不知道砸到了多少人。
周围一片呼喊、混乱与昏暗……
时维扬像鱼一样艰难地弹动着身体,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周围一片狼藉,似乎有身影,又似乎没有……
有人在不远处挥散烟尘,口中虚弱地喊:“二公子!二公子——”似乎是“一字电剑”蒋冰。
就在方才,楼上一片混乱的杀戮,“牛魔”徐霸天挥舞斧头狂轰乱砸,那刺客越来越近,“一字电剑”拖了一名护卫过来保驾,那护卫就在时维扬的眼前被砍得鲜血飚飞,而蒋冰趁势拖着他避往远处。
也在这一刻,楼板轰然垮塌,一大群人、尸体、桌椅板凳砸向一楼……
时维扬摇摇晃晃地想要说话,身后有什么东西撞了他一下,随后感受到的,似乎是激烈的响动。
他回头看了一眼。
——不该回头的。
蒙面的恶魔手持长刀,正砍翻一名冲来的卫士,他伸手朝着时维扬这边抓了过来。
“喂,屎宝宝!”
时维扬陡然一个激灵,鸡皮疙瘩几乎在一瞬间从脚底上升到发梢,他的身体在这刹那间便是全力地后退,但那人已经揪住了他的衣襟,将他向前拉。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已经全身灰白、血迹斑斑的时维扬这一刻口中呐喊出来,他奋力挣扎,脚下朝前踢了一脚,也不知有没有踢到什么,双手挥舞起来,努力地想要朝远处与这刺客拉开距离,嘭的一声他脸上挨了一记,但身体挣扎不息,犹如生死边缘弹动的大虾。
灰尘与废墟之中,仍是一片暴戾的杀场,周围反应过来的时家护卫、客卿已经朝这边过来,有的手持刀枪与刺客交了手,刺客拖着时维扬,时维扬如疯了一般的呼喊挣扎,四散的灰尘之中,“一字电剑”蒋冰已经也已经冲了过来,他抱住时维扬将他朝后拽,时维扬在混乱中全力奔逃,他已经与刺客拉开了一些距离,然而一只右手还是被对方拉住了。
巨大的混乱中也不知道刺客呼喊了一些什么话,时维扬听不进去,他的身体与手臂疯狂地摇晃,口中:“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喊个不停。
某一刻,那边的拉拽之力陡然消失在空中,时维扬被蒋冰拖着,踉跄跑向前方,昏暗的视野中,他看到那刺客手中的钢刀在呼啸中挥舞成圆,斩开了一柄刺来的长枪,而他的手臂突然间轻了一截,仿佛遗失在了那片刀光里。
九月的阳光照在烟尘弥漫的下午的街道上。
就在茶肆二楼楼板垮塌后不久,有身影在混乱的厮杀中从那茶肆一楼的门口奔逃出来,那是半身染血,也不知中了几刀的“一字电剑”蒋冰,搀扶着同样半身鲜红的时维扬,自滚滚烟尘里全力奔跑出来了。
时维扬的右臂齐肘断了。
“救——人——”
这一刻,蒋冰的声音沙哑,竭力狂呼,外头街道上的人们迎了上来,随后便听得他呼喊道:“拦!住!他——”
一根长枪从烟尘之中呼啸而出,刷的一声,将一名冲来救援的侍卫刺穿在长街上。手持长刀的身影犹如猛虎般冲出烟尘,朝着蒋冰、时维扬的后背全力劈砍过来——
第一一〇一章 插曲(下)
九月初九下午申时二刻,并不和谐的一幕正在江宁城内升起、蔓延。
城东卜水街,原本热热闹闹的重阳街景,茶肆二楼爆炸发生后不久,局面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远远近近看热闹的人群堵塞在街头,一些背负刀兵的武者、好事者们站在附近指指点点,而在茶肆外的街道上,一众客卿、护卫的应变稍有些混乱,但随着如“铁肘”徐安等人开始朝灰尘里冲,几名能够管事的客卿也做出了决定,将示警的响箭放上了天空。
中间耗费的时间并不久,对于街道上的众人而言,这个决定在做出之时也稍显有些鲁莽。
这一次在金勇笙的安排下,跟随时维扬过来布局的时家客卿足有十余人,皆是绿林间有着偌大声名艺业的凶悍之辈。他们过去或是在地方有着自己的山寨;或是手段高强,在战乱时期仍能威震一方的豪强凶人。
就地位上而言,抓捕区区一个严云芝,这些客卿任何一个到场,也就够了。甚至至于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几位,如“十五弦”于慈这样的老江湖,即便是严家堡严泰威亲至,那也只能对老人执以晚辈之礼。
——这甚至都不是以身份排辈来压人,自中原战乱、女真肆虐后,那种虚假的名声,在公平党这种厮杀出来的势力高层,不可能占到长久的便宜。这位使偏门兵器的老人看似年迈,但近些年来,手底下的铁陀螺不知砸碎了多少绿林人的天灵盖,手中的铁线也不知缠住过多少自以为艺业惊人且年轻气盛的英雄豪杰的颈项,也是在不少身形高大魁梧的汉子被老人制住生生勒死之后,公平党内部也才真正认可了这类人的身份地位。。
战乱固然令得天下动荡,无数人颠沛流离,但也使得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加剧,披沙拣金。过去那些盘踞一地,稍有些武力便自称一方宗师的套路已然行不通了。而作为这些年来人群聚集、天下最为混乱的一片地方,江南的一众武者在摩擦中交流、融合,大家都变得更加厉害,这是公平党内部的共识,也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天下的共识。
十余名这样的客卿,加上上百的时家精锐护卫,再算上附近几条街道上故布迷阵、守卫医馆的一些人,这样的阵容,即便是大光明教那位林教主亲至,也讨不了好去——虽然过去的擂台上没什么人挡得住那位发飙的天下第一人,可眼下的情况又不是擂台,十余高手、上百战士无所不用其极的情况下,吃亏的也必然会是对方。
而在这样的阵容下,稍出变故便立刻发响箭召人,令这边的同伴朝这边收缩,这对每一个客卿而言,都是极丢面子的事情。各方英雄在场,都还没弄清楚事态,你这一惊一乍的找帮手,往后还要不要在江湖上混?
但当然,楼上那一阵爆炸引起的变故可大可小,烟雾冲散之中,徐安跃上高楼,时维扬在烟尘里嘶喊,街头上其余几名客卿便各自有了动作,有的让人准备好用渔网救场,有的大声提醒众人“二公子没事,我听到了”,而其中一名客卿放出了最基本的示警响箭。
两边的街头上,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认出了这响箭的涵义,便纷纷议论:“这是时家在做事。”
“事情不小,时家的‘御林军’亲自到了,这可都是硬点子……”
时家过来的级别不低,倒也配得上茶楼里那片突如其来的爆炸。而其后的变故暴烈而迅速,徐安被踢下楼头,在街面上吐血翻滚,二楼、一楼的烟尘中都是一片惨烈的厮杀,再接下来,楼板坍塌,烟尘更是扑向四面八方,外头的人一时间还没能做出最妥善的决定,而蒋冰搀着时维扬从一楼的烟尘里冲出来了。
看见时维扬浑身是血、手臂断去的那一刻,周围的人才陡然间理解了事情的严重性。
而下一刻,那持刀的刺客,如同嗜血的魔神一般,从后方的烟尘中追杀了出来!
这刺客的步伐猛烈而迅捷,脚下蹬起灰尘就像是爆开了一般,他冲向蒋冰与时维扬的深厚,长刀斩落。旁边的街道上,附近的人也大都有了动作,有人大喊之中抛出了渔网,有人抛出手边的物件,有人持刀枪杀向前方,有人将路边的桌椅砸了过来。蒋冰推起时维扬,奋力扑向一旁。
那刺客面对的,几乎是周围呼啸而来的漫天人影、枪影、渔网的影子……蒋冰护住时维扬扑向旁边的那一刻,只见刺客的身影在高速的奔跑中猛然低伏,他仿佛在呼啸间从虎豹化为了蜘蛛。刷的一下,从正面冲来的一名持枪护卫被这狂风卷中,身体在空中被硬生生的扯向后方。
兔起鹘落的瞬间,刺客冲出烟尘,在一刀未曾劈中后转眼间低伏过丈余距离又高速探起,将那名护卫轰的一声拖砸在街道对面酒楼的台阶上,一旁的一名护卫惊觉间扭头,刺客手中的长刀横指,直接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瞬,这护卫全力后退,与这酒楼前的摊位撞在一起,对方已经径直重进了酒楼大堂里。
渔网、兵器、各类器物、攻杀在街道上落了空,后方的烟尘里,也有数道狼狈的身影追了出来——这是在茶肆一楼被砸得七荤八素的一群护卫。
一切并未停止,对面的酒楼大堂里本就有时家的护卫与客卿存在。先前他们在二楼上亦有安排人手,方便更加清晰地监控茶楼中的动静,爆炸出现之后,这些人都已匆匆下来,那刺客冲进大堂,转眼间便是一阵哐哐哐哐的声音,呼喊之声此起彼伏。
“拦住他——”
“抓住这厮——”
“哇啊啊啊啊啊啊——”
“小心!”
“点子扎手——”
“围起来——”
“哇——”
酒楼大堂里桌椅翻飞,身处这里头的几名时家高手在第一时间根本无法对那刺客做出合围,被那刺客接着复杂的地形拖得乱跑,转眼间便有三四人被劈倒在血泊里,一名护卫被那刺客拖着当成盾牌,身上中了几刀几枪、反抗之中又被那刺客瞬间抹了脖子,一时间状况惨烈无比,即便是见惯鲜血的老江湖都有些被这凶狠的手段吓到。
那刺客冲向酒楼的后方,似乎是想要逃跑。
街道中央,蒋冰护住时维扬,口中兀自大喊:“救人——”他拖住旁边一名护卫,伸手撕了对方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衣服,开始忙碌地给时维扬包扎手臂上的伤口、勒紧断处。旁边亦有手脚利落的同伴过来帮忙,替下了此时全身都在发抖的蒋冰。
当是时,街道上一片混乱,有人指挥着众人追捕刺客,有人冲入茶楼废墟中寻人,有人奔向高处监控事态,也有人开始向蒋冰询问事情的发展。
此时的众人其实都还有些不清楚茶楼之中具体发生的事情,不清楚于慈、项大松等人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遭遇,到底是被那爆炸直接炸死了,还是在此后的厮杀中遭了毒手——若是前者,刺客没了炸药后威胁便已大减,但若是后者,这人的身手便再难估测。
蒋冰还没来得及回答。
街道的上方,陡然有人暴喝:“小心——”
那是一名手持长弓的时府客卿,此时带着弓箭已经上了茶肆一旁的楼顶。就在他大喝的这一刻,众人才发现,之前冲入酒楼,又朝酒楼后方冲了出去似乎想要逃跑的刺客,此时自旁边一条胡同里折了回来,他手持一柄抢来的长枪,冲出胡同口后,照着这边人群聚集的方向便掷了过来。
长枪呼啸,照着地上的时维扬、蒋冰这边直射而来。
长街上的众人不曾体会过茶楼当中的厮杀,还未曾料到这刺客竟如此凶悍,在街道上有如此之多高手坐镇的情况下还杀了回来。蒋冰拉着时维扬便要往回拖拽,站在前方的一名客卿顺手将身旁想要躲避的护卫推了一下。
土尘漾起、血花飞溅,那护卫的身体摔倒在地上。长枪穿过了他,猩红的锋芒直刺向街面上的时维扬,随着那护卫身体的翻动,才扎进路面上的泥土里。
时维扬浑身是血,身体抽动,蒋冰的手臂和目光都在颤抖,街道上的护卫、附近的客卿朝着那刺客冲将过去,有人抱着渔网也在冲。刺客刀光一晃,以高速冲向街道一端围观的人群。
一侧的楼顶上,之前示警的持弓客卿摔了下来。他的弓箭技艺极高,原本见到刺客从胡同冲出的瞬间便要挽弓射箭,谁知后方有锋芒斩了过来。这是一名身材矮小的刺客,手中短刀刀法伶俐,轻功和步伐也是迅捷非常,双方在屋顶上一番厮杀,这持弓者的屁股上、大腿上各中一刀,此时拿不住步子,从屋顶上摔落,砸在路边一个摊位的小推车上,碎片飞散。
“当心……”
“刺客有两人!”
“是老手……”
人群中的众人各自发出呼喊之声。他们能够看到,之前掷出长枪的那名刺客已经持刀突入人群,道路上一片更大的混乱随之散开,后方跟随着二十余人追杀过去,一时间竟无法将他截下,被他左冲右突地伤了两人,在捡起街道上落下的一把长弓后,又奔入旁边的一家商铺之中,在厮杀里冲上二楼。
二十余人围堵过去,武艺有高有低,但短短片刻间能同时与他交锋的,竟都只有一两人。
街面上无论是“平等王”一方的客卿还是精锐护卫,都是绿林间颇有厮杀经验的刀口舔血之辈,此时便能够看出来,这刺客在混战局面下厮杀的手段,娴熟到了极点。
在此时的绿林间,除非武艺能到达林宗吾、周侗那类大宗师的碾压级别,厮杀中以一对多的不二法门仍旧是高速游走,同一时刻绝不与多人发生战斗,类似的厮杀方式,在场众人也有许多曾在战斗中实践过。
也是因此,随着眼前厮杀的迅速延伸,那刺客的身手乍看起来并没有碾压的优势,但短短几次的出招,狠辣利落却又干净至极,不管得不得手,回身一刀便迅速远飚,选择的方向也皆是能让局面变得更加混乱的一端,这种混战之中近乎冷澈的大局观,令得人群当中冷眼旁观的几名高手也在瞬间感受到了对方的凶残。
即便是客卿当中经历过战场的老手,在一个人面对满街敌人时,精力高度集中,体力也会迅速消耗,在某个时刻,便难免出现纰漏。但这刺客干净利落地从今人群,在将大量围观者冲散成掩护的同时,还能借机反杀,甚至捡起了地上掉落的长弓,冲入旁边设施更复杂的商铺里。他看起来甚至没打算就此突围。
不死不休。
先前第一个放出示警烟花的客卿此时径直拿出了身上一枚最高级别的烟火令箭,陡然拔了盖子,令一支烟花呼啸着冲天而起。
“一字电剑”蒋冰颤抖着抱起了仍在抽搐的时维扬,转身便走,他口中呐喊:“让开——”旁边的客卿有想要出言阻止的,但终于也只能护在他的周身,让前方看热闹的行人迅速散去。
刺客在商铺中奔行,径直冲上二楼,扑向窗口,这边街道上,一群人拿着长枪、石块朝那窗口飞掷过去,那刺客在窗前一阵躲避,探头一看,只见蒋冰已经抱着时维扬朝远处奔行,口中喝道:“跑不了的——”他朝着商铺二楼后方的窗户冲了出去。
屋顶上,那名身材矮小的刺客正被左右扑上来的敌人追逐,此时一面奔跑,竟也是一面大喊:“你跑不了——”众人听他嗓音带些少年的稚气,但内息圆融绵长,一声喊出,回音在四周鼓荡,赫然是极为高深的内功基础的象征,也不知是哪个高门大户的子弟,俱都为之心惊。
短短的片刻间,巨大的混乱蔓延向更远的地方。随着那支属于“宝丰号”中最高级别示警令箭的发出,隐约间半个城池的重要人物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变故。更远处一条街道上的房间里,正与人商谈重要事务的老掌柜金勇笙蹙着眉头从窗口望了出来。再远一点的众安坊内,时宝丰在不久之后也得知了事态的发展,随后,几乎整个“平等王”体系下方的高手,朝着这边倾巢而来。
烟尘弥漫,人群惊乱。蒋冰抱着时维扬朝着长街的一头奔跑,那是安置严铁和的医馆所在的方向,眼下不管是大夫还是收到命令的人马都正从那边赶来。
隔着一条商铺的临近一条污水道的窄路之中,宁忌持刀冲过惊乱的人潮,时不时的有人掉落旁边的泥泞脏水中,也有恰巧围堵过来的护卫被他砍杀在地,透过商铺与商铺之间的窄巷或是敞开的门窗,他能够看到护卫着时维扬的众人正与他平行向前奔跑。
短短片刻的时间里,他以高速的游走拖着护卫时维扬的众人在这片混乱的街道上撕扯了几个来回,中间以狠辣的手段砍伤了一些人,但事实上,留给他的时间,也已经非常短暂了。
对方的成员当中,并不是没有高手,只是或者阴险、或者惜命,在这短暂的交手中,大都被自己的打法吓退或是被小光头给牵制住,不过自己身上此时也或多或少地挨了几下,胸口烦闷,手臂隐隐作痛,背后也有两处伤口正在淌血。
他捡起长弓时只顺手捎了两支箭,偶尔扑向高处挽弓欲射,但也并未寻到最好的时机。
再做拖延,自己或许便难以离开。
混乱的身影在眼前蓦地闪过,隔着一家店铺的街巷那边,抱着时维扬的蒋冰,奔跑过有些瘸腿的……宇文飞渡身边。
他陡然间,瞪大了眼睛。
蒋冰抱着时维扬还在奔跑,旁边护卫着他们的客卿与高手挥舞刀枪,恐吓着路边的行人避开,并没有意识到这行人当中隐藏着一些怎样身份的游客。
“他得死——”宁忌呐喊出来,“别让他活着!”
他骨子里潜藏着的凶性此时已经被完全激发出来,呐喊之中都透着浓浓的血腥气。
然而商铺那边站在路旁的宇文飞渡似乎并没有在意道路中间的人群,他只是目光严肃地朝宁忌这边望过来,口中似乎认真地说了一句什么。
宁忌奔行往前,他猛地一咬牙,收刀、挽弓,就在冲入下一个店铺范围的瞬间,天空之中,有棒影呼啸而下。
宁忌猛地挥弓、格挡,他的脚下同时用力,身形朝着前方跃起、转身,尝试还击。
棒影如风暴席卷,从二楼的窗台呈斜线朝下方吞噬而来,还未落地,对方便以高超的轻功在墙上借力扑打,转眼间,宁忌的身上也不知中了几棍几棒,被打得沿着小道翻滚而出,甚至砸碎了摆放在这边的诸多木箱栏凳。
宁忌蜷缩着身体,感受着口中的甜味,在一片碎屑之中滚了几下,眼睛的余光朝那边望去,只见手持长棍举步而来的,赫然是早已结下仇恨的通山“猴王”李彦锋。
“好大阵仗,见到是你,着实让人有些惊喜。”李彦锋声音微带沙哑,极有魅力,目光快意,举步而来。
宁忌捂着肚子蜷缩在地,口中的鲜血吐出来后,他陡然又是一声呐喊:“他得死!杀了他——”
这一刻,他惦记着的,居然还是冲着街道前方呐喊。
李彦锋微微蹙眉,左右瞧瞧:“你跟谁说话呢?”脚下的步伐却丝毫未停,到得近处,棒影一卷,照着地上的少年呼啸而下。
宁忌拔刀、翻滚、后撤,也在这一瞬间,一道身影从他身侧过来,手中拿了一根竹竿,与李彦锋棒影一绞,碎成竹片飞溅,那人却没有丝毫的后退,李彦锋棒影卷来的这一刻,他一拳照着李彦锋头上砸了过去,这一下拳风呼啸,李彦锋猛地后退出三步外,持棒蹙眉望定了来人。
突然出现的这道身影三十来岁的样子,皮肤黝黑,身形匀称而结实,他扔掉左手上只剩半截的竹竿,颇为严肃地开口。
“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这句话,显然是针对地上的少年人说的。
李彦锋蹙了蹙眉,对方使兵器的功底稀松,方才竹竿一挡便被自己打碎,但随之而来的那一拳却是从容不迫,甚至没有对自己的挥棒进行格挡。方才的那一刻,若是自己一棒不收,换了对方那一拳,他直觉地感到,后果可能会很不妙。
说话的这一刻,明明面前有着强大的敌人,但这皮肤黝黑的汉子竟然还在偏头朝后看。
“你是什么人?敢来架这个梁子?”
李彦锋问道。
这一刻,他能够知道,周围的“平等王”麾下成员,也正在朝着这边扑过来。
皮肤黝黑的男子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你爹被踩死的那天,我在。”
“……”
李彦锋迟疑了一瞬间。
下一刻,整条长街之上都听到了“猴王”暴戾的怒吼声,那声音随着内里鼓荡朝四面八方推展开去,令人心底隐隐发寒。店铺后方,这位准宗师级的高手便如同一头发狂的怒猿,以疯狂的攻势冲向了前方黑色的敌人。
对方以重拳轰来!
……
仍在弥漫着烟尘的茶肆附近,一身灰尘的严云芝正悄然地离开这片混乱的区域,尝试混入远处逃散的人群当中。
在先前的那段时间里,她尝试去找到了表兄严容,然而经历了那样的一番严刑拷打,又被后来的爆炸卷入,带她找到时,表兄已经没有了生息。这一刻,她也不知道该恨谁才好,但身处险地,她也只能以最谨慎的态度,尝试离开。
偶尔能够听到那“刺客”在风中的呐喊声,不依不饶地要宰了时维扬,她能够听出这少年显然便是那龙傲天,震撼之余连她都有些迷惑起来,不明白对方跟时维扬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深仇大恨。
偷偷摸摸地出去,到得茶楼后方的巷子,尝试远走,某一刻,却陡然有人发现了她,那是三道搜捕过来的身影,其中一人赫然还是“平等王”麾下客卿级别的高手,仔细看了她几眼后,蹙眉出声:“严姑娘……”语气倒有些得意起来。
对方三人手持兵器,举步过来。
有一道身影从天空中无声落下,随后是看了几乎令人心悸的几道重拳,两名护卫被打翻在地,那名在江湖上颇有威名的客卿,被对方按在墙上,几拳将脑袋几乎打得嵌进了土墙里。
这突然出现的,是一名看起来身材结实丰满,皮肤显黑的年轻女子,一身打扮乍看起来就像是毫不起眼的乡下村姑,她的目光朝严云芝这边望了片刻。
“他就是为了你,生气成这样?”
“啊……”
严云芝蹙了蹙眉,有些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
这天下午长街上爆发的战斗,来得快,打得激烈,但在某个时刻,便也忽如其来地散了。
但肃杀的气氛未歇。
半个城市之间,属于“平等王”麾下的高端战力已经被调动起来。
一队队的士兵封锁了这一片街区,街道上的人被驱赶、软禁起来。
傍晚的阳光照射过来时,一队队士兵拱卫的街道上,“平等王”时宝丰的车驾到了。街道前方一家店铺旁支起了一个干净的棚子,时维扬此时就躺在里面——事实上,被斩断手臂的时维扬本身就不宜乱动了,“一字电剑”蒋冰眼见刺客凶残,带着他跑向同伴更多的街尾,也害怕那刺客随时朝这边挽弓射箭,但在刺客离开后,更多的同伴也已经赶到,众人便围起了人墙,随后让赶到的大夫第一时间进行急救治疗。
这一刻,时维扬全身都是绷带,静静地躺在街道旁一个由摊位做成的床上,已是面色苍白、气若游丝,他失血过多,能不能继续活下去,已经是极为难说的事情。
时宝丰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走到了这边,他对着床上的儿子看了好一阵,随后才陡然开口。
“手呢!他的手呢!”
有下人连忙将废墟中清理出来的手臂用盒子捧了过来,时宝丰拿起盒子里的那只断手,举在眼前,颤抖着看了好一阵子,之后,他的手臂也仿佛瞬间没有了力气一般垂了下去,将儿子的断手仍在了一旁的地上。
“谁干的?什么人干的?”
金勇笙从一旁走了过来,低声地跟他说了几句话,时宝丰微微愣了愣,随后道:“请猴王。”
李彦锋被人从一旁领了过来,这位在先前参与过长街战斗的准宗师看起来状态也并不好,他前几天才被孟著桃打得吐过血,今天的一番打斗,虽然面上看不出明显的伤痕,但整个人的状态也绝不是占了便宜的样子。
双方见了礼,时宝丰道:“敢问猴王,动手刺杀我儿的是谁?”
李彦锋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是西南来的人。”
“……”时宝丰目光凝重,与李彦锋对望了好一阵,终于道:“何以见得?”
“因为对方说……我爹被踩死的那天,他在。”
李彦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时宝丰点了点头。
过了一阵,他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一片黄昏的云卷云舒,握紧了拳头。
“我儿……维扬。最近一直在查,有关读书会的事情……如今,读书会与西南勾结,对我儿行凶、报复,这件事情……”
“公平王何文,要给我一个交代——”
“西南华夏军,要给我一个交代——”
“所有牵扯到这件事的人——”
“都得死——”
平等王时宝丰愤怒的声音,响彻整条长街。
……
时间过去,傍晚的颜色更深了一些,桥洞下的薛进看到了两名少年的归来。
两人的身上有伤,容色都有些狼狈,纵然换了一身衣裳,但面上仍旧有挨打后鼻青脸肿的痕迹。
月娘躺在桥洞下奄奄一息,薛进一整天的时间找不到他们,此时看到他们回来,想要上去磕头恳求,看到对方脸上、身上的状况,才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两人拿着一些药,走回桥洞下,支起瓦罐,开始准备煎药。由于柴禾不够,小和尚便被支持出去找木头了,宁忌沉默地坐在小小的炉灶旁,先将火生了起来,也沉默地进行着煎药的工作。
薛进在旁边给他磕了几个头,眼见少年的状况,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是因此,见到对方煎药的行为,他的眼泪更多的流了下来。
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流泪的状况并不好看,但他瘸了腿,说话都不是很清楚,此时这难堪的表现竟成了唯一能做的事情。
“没事的。”
宁忌望着药罐和火,低声说了一句。
如果宇文飞渡和小黑能够帮他,时维扬就会死。
可他们并没有帮忙。
那就只得,再杀一次。
……
第二天,城内针对读书会成员的大搜捕,便突如其来地展开了。
公平王入城之后各方都默契地保持着平静的会谈局面,陡然失控。
第一一〇二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一)
凌晨,清朗的月光从夜空中倾泻下来。
况文柏被坊外传来的动静吵醒了两次,脸上的痛楚加剧,便彻底的睡不着了。
于他而言,江宁实在是个倒霉的地方,先后两次卷入莫名其妙的高手争锋之中,都没有看清楚敌人从何而来,便被彻底打烂了鼻子。
被打烂鼻子是很惨的事情。
尤其是在鼻子烂掉之后敷上伤药,药的刺激、脸上的疼痛混杂在一起,令人呼吸都难以顺畅,另外还有各种古怪的“味道”时不时的凭空出现,难分真假,只是无比的难受。连日以来,他在睡梦之中被自己的口水呛醒过许多次,乍然醒来又将鼻上的药物吸进肺里,几度接近活活呛死,个中情由,一言难尽。
世上的每个人都该被打碎一次鼻子,或许才能体会他此刻的艰难。
倒霉的还不仅仅是这两次的伤势,第二次受伤是在金街,变故出现时他便被一拳打晕,后来——或许是有人想要趁乱逃跑——他被拖进附近的巷子里,脱光了全身衣物,醒过来时,情况便非常尴尬。他固然辩解说自己是不死卫的一员,但过来清场的高慧云部下不肯相信,后来闹得沸沸扬扬,虽然有附近的同伴来为他担保,但整个事情也在之后传开了。
况文柏刀口舔血半生,虽然因为天资和机缘所限,在武艺上没能成为名震一方的大宗师,但此时四十来岁,闯荡过天南地北,结过无数恩仇,也委实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若非在此刻八方英雄汇聚的江宁,而是去到某个乡下城镇,他也是足以镇得住一方场面的人物。。
过去经历风雨之时,也曾想过自己将来会遭遇到的事情,人在江湖,便是断手断脚、老来凄凉,那也不是不能想象的事情,甚至于想来都能有几分豪迈。但造化弄人,怎么也想象不到的,是在江宁这片地方彻底没了鼻子,还被扒光了衣服,作为“转轮王”麾下精锐“不死卫”当中的一名队副,他这几日出门,总觉得旁人在对他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这江湖道路,眼看着便完全走偏,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当然,鼻子碎了之后,首先要做的,终究是养伤,并且金楼的事件过去后不久,公平王入城,江宁太平了一段时日,不死卫的工作清闲,也给他放了一段时日的假。
九月上旬这十天里,内部大会每天在开,城中的比武也一直在热热闹闹的进行,各路英豪汇聚,每日都有比武的佳话传出,委实称得上是最为理想的江湖氛围了。然而重阳过后的这两天里,情况终于又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各个坊市开始加强防御,夜里又有了混乱的声音响起来,属于公平党的内部大会虽然仍旧在开,但整个氛围,已经隐约有暴风雨之前的感觉了。
横竖睡不着,况文柏强忍住鼻间的复杂感受,小心翼翼地给自己上了药膏,随后才做了一番打扮,穿衣出门——他打扮的核心自然在口鼻的这一片,由于鼻子没了,又敷了药膏,若是带着绷带直接出去,很像是戏文当中的小偷,他在上药之后,只得给自己多做一层蒙面,将下半截的脸整个包裹住,这样令他看起来神秘且煞气,只是不好摘下来吃饭。
根据这个形象,他还准备好了给自己做一个下半截脸的铁面具,待到鼻子伤愈后,能够继续混迹江湖。当然,江宁已经不好混了,这边他做到不死卫的队副,许多人对他知根知底,一旦打扮得古怪,反倒会令旁人更多的议论他这个面具是为什么。但是在离开江宁后,天下之大,他终究去到哪里都能混一口饭吃的。
离开房间后,月朗星稀。这是“不死卫”占据的一处小坊市,周围筑起了木墙,屋顶上有兵丁巡逻,这样的夜间,许多人会坐在上头打盹,但因为方才的喧闹声,一些人影正站在高处眺望远方。况文柏从一旁的楼梯上去,只见远处昏暗的城池间仍有动静传来。
“怎么了?”他走到一名兵丁身旁,开口询问。
“哦,况队。”对方看他一眼,随后指向远处的街道,“方才有一帮人,从这边追打过去。三个人逃,二十多个人追,也有人骑马,您看,往丙子街那头去了,丙子街住的是一帮穷鬼,虽然打着公平王的旗号,但鱼龙混杂连个街垒都没有,我看这下要闹大。”
“又是读书会的那档子事?”
“看着像。追人的,打的‘宝丰号’天字旗。”
两人在墙上看着那一片的动静,果然,之前规模还不算大的骚动并未渐渐停歇,反而在蔓延到那丙子街后,闹得更凶了一些。在江宁城陷入混乱的这几个月里,类似的状况并不鲜见,有背景的诸多势力挑完了城内尚算完好的一些街巷,但也总会有大量的流民无处可去的,便在一些或被烧毁、或者破烂的地方临时聚集,这些人有时候也会被人聚集成一股小势力,但更多的则在一次次的混乱中被打死打散。
爆发在城市之中的江湖仇杀,无处可去的被追杀者们往往也只能往这种区域逃遁,指望掀起更加大的混乱,为自己求取一线生机。而这些地方的流民、乞丐虽然因为身无长物也有一些战斗力,但在公平党五方的直属精锐眼里,却也是完全没有威胁力的。
二十余人追杀着三人一路过去,途中不知道又要踩死多少人。果然,随着丙子街那边的混乱开始变得声势浩大,有人便在混乱中发出了响箭,正是“宝丰号”人字旗的摇人令箭,而距离丙子街不远的一处街道间,隐约也有另一拨人正在赶来,两个便仔细看了看。
“是‘龙贤’傅平波的人。”
“他们也实在是累。”况文柏有些幸灾乐祸地失笑。公平王何文麾下“七贤”,“龙贤”傅平波掌管的是内部的直属卫队,算是何文最能用的臂膀之一,而作为“转轮王”麾下最强卫队的“不死卫”,本身便常常与“龙贤”对标。当然这几个月在江宁,傅平波带着手下到处救火,麻烦还累,而“不死卫”杀人抓人,并不做类似看家护院的事情,这让不死卫的人看见傅平波的奔忙,便多少有些优越感产生。
“况队,您见多识广。”一旁的士兵看着黑暗里的热闹,偏了偏头,“您觉得这事……它能了吗?”
“怎么算个了?”况文柏极为喜欢给人解惑,听得提问,似笑非笑。
“就是……咱们这公平党的大会,还能开得下去吗?”那士兵压低了声音,“外头都说,公平王疯了,要认下那什么读书会的事情,说这是在跟其他四位叫板,然后……您看这平等王,本来可以谈,但阴差阳错的,前天下午差点死了个儿子,咱们开会是为了合并的,这样下去,看起来不妙啊。”
“大人物死个儿子算什么。”况文柏笑了出来,“更何况不是没死吗,看你们这乱的。”
“况队是说,会没事?”
“……也谈不上没事。”况文柏沉默了片刻,“咱们会有事,但公平党,多半没事。”
“怎么说呢?”
“在这世上,权力就是这么一号东西,它不把人当人的。”望着远处的骚动,况文柏也压低了声音,“咱们公平党五位大王聚集在这里,为的就是合并,不是为了打架。合并,有利,所以大局是不会改的,但是两家人结亲都会有摩擦,更何况是五家人要合成一家,合并之前,磕磕碰碰,私底下、明面上的交手都不会少。”
“公平王何文,借读书会的事情发难,是为了占便宜。占便宜才是他的目的,读书会不过是个筹码,没有读书会,他也会借其他的事情占便宜。而平等王时宝丰,一开始发难,也是为了占便宜,被公平王摆了一道,他就得找回场子,正好,儿子出事了,他借酒发疯,是因为他真的疯了?不是的。你看,这夜里的人不是疯,他们就是想要占便宜而已。”
况文柏看着远处,侃侃而谈,此时龙贤的队伍很显然已经开始跟宝丰号的队伍对峙上,但夜色之中双方的火气丝毫未减,宝丰号有更多的人自夜色中过来了,眼看便又要是一场火并。
“合并之前,都得打的。”况文柏负手道,“咱们下头的人命,没有那么值钱,上头的人开始谈判,下面的就开始打,打到什么时候,大家都有个分寸了,这事情就谈成了。就好像宝丰号追的那三个人,说是读书会,你觉得真是?实际上啊,宝丰号里头哪一个头头借机清除异己,我觉得更有可能。”
他江湖阅历甚足,一番话说出来,顿时显出内涵来,鼻子上的伤势都仿佛好了几分。旁边的士兵蹙着眉头,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道理:“那,况……况大哥,咱们这边……”
“咱们这边,也太平不了多久,打起来了,就说明谈到关键的事情了。警醒些吧。”况文柏目光平静地看着外头,过得片刻,方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别担心,咱们知根知底的,自家兄弟,有什么事情我会提醒你,你最近顾好自己,谨言慎行,也就是了。大风大浪,这些年哪里不是这样,想当年在北边的时候,咱遇上的可都是女真人……”
夜色之中,远处的对峙还在持续,双方都在召集更多的人马,况文柏如此说了一阵,回忆起在北地时的往事,跟对方聊了一阵。那士兵听得心惊,当下哪还不竭力拍马,冲着况文柏吹嘘恭维了一番。
过了小半个时辰,双方都有大人物到场,远处的混乱才渐渐散去,况文柏道:“看吧,打归打闹归闹,日子还是要过的。今天十一,逢单开大会,你等着看吧,咱们五家,哪一家都不会不去,且有得吵呢。”
他如此说着,负手从墙上下去。此时已接近天明,人前显摆的事情稍稍缓解了他鼻上的疼痛,待到日出之后,吃完早餐,他出去稍稍打探了一下,果然,这一日的公平党内部大会仍旧照常召开,许多有参会资格的人都已陆陆续续的赶去会场,可以想见,这一天的会议,会非常激烈。
到得中午时分,上午会议中的一些状况便已经传了出来。据说“平等王”时宝丰在会上要求公平党内五家一起通过清理“读书会”的决定,他的意志强烈,直接打断了其余所有问题的讨论,会场之上一些大头头甚至差一点就兵戎相见,打了起来。
而无论会议的结果如何,从昨天到今天,“平等王”已经开始在城内各处大规模的发放悬赏和缉捕令,搜捕匿藏西南书册的人士,甚至注明若证据可靠,可以以人头领赏。这样的悬赏开始在城内引起混乱,“龙贤”的人马则大肆出动,在城内各处制止这样的事情,据说又当街杀人者,也随即被“龙贤”手下的人击杀。
纵然“平等王”是接着儿子险些被杀的事情趁机发飙,但随着昨天到今天的对峙,城内“公平王”麾下的人也已经动了火气,甚至有不少人当街喊出了:“让你们看看,今日的江宁,终究还是咱们公平王说了算!”这样的宣言。
况文柏与其余人听着这些传言,激动之余内心也有些忐忑,只要公平王或是平等王不肯在这场事件里让步,接下来城内的局面简单不了了。
未时,进一步的变故便来了。
此时下午的大会可能才刚刚开始,况文柏坐在街上乘凉,便见传令的骑士一路奔入了这处坊市“不死卫”的大院当中,不久之后,集合的锣声便哐哐哐的响起来,路上的人们还在看热闹,况文柏负伤休假,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不该去集合,但过得片刻,部分接到命令的士兵将坊市两头关闭起来。
镇守此地的“不死卫”与部分普通士兵都被调了出来,随后,追查“读书会”的命令在坊市内部公布。
自“转轮王”许昭南那边发出的缉拿读书会成员的命令措辞极严,随后的措施也相当严厉,首先便是让“不死卫”与士兵双方派人,相互搜查对方的驻地房屋,之后再彻底搜查此处坊市的每一间屋子,凡有匿藏“冒称西南”、“妖言惑众”书册者,可格杀勿论!
要出事了……
况文柏心底沉了下去。
过得片刻,他看见城内有示警的烟火升起,不知道哪里,爆发了厮杀。
再过一阵,“不死卫”的驻地当中,有一名队长与几名成员的房中似乎发现了什么,厮杀陡然展开,有人高呼:“这是栽赃!”夺路而出。
“转轮王”许昭南,加入游戏。
……
未时三刻,出门购买新闻纸的“小秀才”曲龙珺看到了城市当中突如其来的变化。
“转轮王”的地盘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竟在先后不久的时间里,有两根示警的烟花升起,厮杀与混乱的声音隐隐传来。
她抱紧怀中买到的几分报纸,朝着“白罗刹”居住的小院子那边奔跑过去。
街道之上,许多的行人也在奔跑。
曲龙珺并没有太多的体力防身,平日游走的范围倒也算不得太远,转过两条街道,便看见了那破旧院落的大门,她朝着那边过去,半途之中,一道身影迎了过来,猛地揽住她的肩膀,挟着她往反方向走。
“大、大娘……”
被她称作大娘的,便是如今这处破院子中“白罗刹”的首领霍青花,她面带刀疤,平日里不苟言笑,但对曲龙珺多有照顾,将她收留在这处院子里,让她每日里读报,也是对方做出的决定。
这一刻,这位霍大娘将一些东西,塞进了曲龙珺的怀里,曲龙珺看了看,却是一些碎银子,以及一长一短的两把刀。
“要出事了,不要回去。”
“怎、怎么了……”
“上头马上会下命令,追查……那个啥子读书会的人……”
“读书会……我不是啊……”
几个月来在江宁读报,曲龙珺知道这边所谓“读书会”的底细,有好几次,甚至有“白罗刹”内部的姐妹抢到过一些小书册,拿回来给她看。作为在西南呆过、且读过《妇女能顶半边天》这类书本的人,她觉得那些小册子上的言论似乎有些奇怪,看来不像西南的口吻。但当然,她对西南政治方面的了解也并不十分深刻,无法对此事做出断言。
“老头下令了,不管能不能查出来,每一个地方,每一百人,至少要交出一个人应付差事,可以杀错,不能放过。”霍大娘搂着她往前走,简单地说明了问题,“咱们整个院子,只有你会读书……”
“但是……”曲龙珺几乎有些不可置信,“……怎么能这样。”
“认识字的人都要杀,公平党么前途了。”霍大娘低头抱了她一下,“快点走,想办法出城,逃得远一些……”
她放开她,将她推向前方。
曲龙珺回过头,只见这带着刀疤平日冷漠的女子朝她摆了摆手,随后转身,朝着院子那边走过去。
下午的日光苍凉,曲龙珺扭头奔跑,方才事发仓促,霍大娘让她走时她有些流泪,但这一刻便已不再哭了,她看着周围的混乱,知道自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地方躲起来。
她跑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子,穿过巷道,后方是一条满是淤泥的污水河,曲龙珺砰的一下,摔在河边的淤泥里,爬起来时,她身上已经沾上了许多恶臭的泥泞,没有人会愿意关注她了。
紧了紧怀中的银钱,将小刀贴身藏好,曲龙珺抱着稍长的那把刀,朝记忆当中附近能够藏身的地方,低头走去。
传令的士兵在街头奔行,冲进了附近的破院子。
“阎罗王”周商,加入游戏。
……
会议在吵闹中持续了一个下午。
城池中混乱的响动时不时的传入会议当中,也有这样那样的传令士兵不停到来,给各种人物带来各种不同的消息,又将一项一项的命令带出去,但对于“读书会”的问题,何文以及“公平王”方面,从头到尾都不曾松口。
临近傍晚,纵然没有结果,会议当中的各路人马也大概知道,许昭南与周商,在这天下午都已经表态了。
迟暮的夕阳变成红色,众人休了会,在附近的阁楼、院落间聚集、闲聊,有人疑惑“公平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有的人道:“下一次开会在两天后,这两天时间,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远远的,城市之中有黑色的烟柱升腾。
“龙贤”傅平波仍旧领着人在城内镇压事态,但一些中等规模的火并,陆续发生了。
也有各类意外的出现。
拿着新近传来的一份消息,执掌“怨憎会”的孟著桃在会议大堂所在木楼二楼的窗前沉默了片刻,有人跟他打招呼他便随意回应。过得一阵,“寒鸦”陈爵方匆匆而来。
“出事了……”
“死的是我的人,老陈你这副德行可让人吃不准。你不要猫哭耗子……”
“这事情你看不懂?是我们被读书会的摆了一道……”
“谁知道是不是你故意阴我。”
“我用得着吗?”陈爵方瞪着眼睛,“是你的人先发难的,他们清清白白为什么要动手,解释清楚不好吗?”
“我那一个地方就三十个人,二十三个人被子底下有小本子,老陈,大家都不是第一天混江湖,真进了坑里……几个人能清者自清!?”孟著桃也瞪了眼睛。
陈爵方看了他片刻,咬牙道:“老孟,是你的人不守规矩,是他们先动的手。”
孟著桃平静地看着他:“是,他们该死。”
陈爵方一挥手:“不是这么回事……老孟你别跟我置气,这明明白白的就是读书会故意的。”
“……你当我想不到?”孟著桃沉默片刻,“何文出招了,时宝丰出招了,周商和我们出招了,读书会也出招了。老陈,今天我做东,聊一下吧……不止是在江宁,接下来这样的事情,不会少。”
陈爵方看着他,随后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类似的交谈,这一刻,还发生在许许多多的地方。
……
会场后方主楼的一处露台,高畅与何文也在看着城内一处处混乱的场景蔓延。
“有必要搞成这样?”看了一阵,高畅开了口,“何兄弟,你到底想干什么?读书会真的是你的人?还是说,你真信他们那一套?”
何文看了他一眼:“高将军,读书会说的,就真的没有道理吗?”
“道理值几个钱?”高畅道,“何兄弟,看看江宁城里的这些事情,现在已经不止是江宁了,决定动手清理那个会以后,他们的命令已经发出去五百里了,你知不知道接下来是整个江南的大乱?如果你真的背后指使读书会,清理我们四家,他们做的,就是接下来整个江南打仗的准备,今日的江宁,只有我高畅还没有动手,何兄弟,因为我想搞清楚以后再动手,免得我打错了人。”
“高将军,道理能让你打胜仗。”何文道,“当今天下,最强的、最能打的军队是那一支,高兄弟,你是知道的,咱们为什么不学一学呢?”
“因为老子用不上!”高畅道,“按照西南那样练兵,今日的公平党,就没有我高畅站的地方!我高畅能打胜仗,靠的是我手底下的兄弟信我、服我!我手底下的人,再让他们手底下的人信他们、服他们!才有今天所谓的‘高天王’!我高某人对待兄弟,就有对待兄弟的样子,今日的江宁城里,我没有动手,也是因为我把你当成兄弟!何兄弟,你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看着何文,何文便也看着他:“我在想,早晚有一天,我们要对上那支最强的军队。那个时候,我们的哥们义气,怎么跟他们打?”
高畅一挥手:“那些读书人说了,西南刚强易折,他们长不了的。”
“就算如此,若是跟女真人打,怎么办?若是跟东南的那支背嵬军打,怎么办?”
“女真人已然朽败,不如当年了,至于那背嵬军,你我清清楚楚,不过是那位小皇帝为他挡住外头的风风雨雨,苛刻至极练出来的兵,它迟早撑不住!”
“高将军,你的练兵之法,就是靠所有的敌人自己撑不住?”
“何先生,众叛亲离我怕你立马就撑不住!”
高畅等着他。
过得片刻,高畅摆了摆手:“不是这个事。何先生,便是承认你说的有道理又如何?咱们在这两年时间里是怎么起来的,你仍的掉吗?西南那样练兵,咱们学得来吗?照西南的那套,要为官清廉、搞令行禁止,我手下的多少人,立刻不服我,你手下的多少人立刻不服你!?你读书人,读史我老高也读,古往今来哪一个皇帝不是这种你说的哥们义气起来的,起来以后再收了他们的权,当富贵闲人养着。你都没有好处谁跟你打天下?西南宁毅在小册子里冠冕堂皇地说人民,他手下的人就不贪?他手下的人照样贪!他一年一年的打那是他威望大,他拳头狠人家怕他,不是他的道理大,等有一天他死了,你看那道理值什么钱!”
何文笑起来:“那些小册子,看来高将军还是看的。”
“何兄弟,你我拿不起来。这若是你弄权的手腕也就罢了,可你要弄权,干掉他们三个,或者干掉周商,你何苦用读书会这个帽子?一打四你有这个实力吗?今日没有外人,你给我交个底,放掉读书会这步棋,我总会帮你的。”
高畅的目光诚恳,何文在一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似乎在斟酌。过得一阵,他叹了口气:“高将军,两年的时间,公平党走得太快了,确实我也知道,有些事情,你身不由己,你身边的人,是指着荣华富贵去发财的。可如你所说,倘若我们打不过他们,今日投降也就是了,何必走到将来,自取其辱呢?”
“我说过了,古往今来……”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都那样是因为没有人练出过西南那样的兵!但是今天有了!今天既然有,那明天必定有!古往今来都算的事情,明天不算了!”何文的声音斩钉截铁,“高将军,权宜之计到头了,公平党若是要变,机会只有这一次,借读书会的这把火,借着西南传来的这个名义,严肃军纪、严肃内部纪律,让所有人令行禁止,不能再胡来了!”
“跟不上的你怎么办?”
“要么我打死他们,要么他们打死我。高将军,你跟,还是不跟?”
“没有人会跟你!”高畅一把掌嘭的拍在了桌子上,须发皆张,他伸手指向何文:“你到底……”说到这里,却是陡然间迟疑了一下,随后想了想。
“你……你跟西南的人……合作了?”
何文看着他:“……若是呢?”
“……”
“高将军,你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九月十一,秋日的凉风随着傍晚的阳光吹进这片延绵的宅院,何文平静地说话。
“……古往今来,没有人这样做到过,若在这之前,我空口白话,可能也不会有人信我。但今日的天下,已非昨日,西南做到了那些事情,他们说出来的话,有一些人会信。公平党要革新,可以以这样的人为基础,有了这样的人,我们或许就能练出西南那样的兵……我们已经一路朝前跑了两年,再往前跑,真的回不了头,最后只是历次所谓农民起义的旧路,现在停下来,是唯一的机会。也许会死,但如果明知将来也是死,我想搏一搏。”
“高兄弟……你跟,还是不跟?”
……
轰的一声巨响。
房间当中,高畅轰开了整张桌子,木屑在夕阳中飞舞,他的双目如血,与何文对峙在一起——
第一一〇三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二)
城市的远处,有骚动在响。
视野中吹起几许烟尘。
在廊道上与正要离开的“转轮王”许昭南聊了几句。走进院子里时,王难陀看见师兄背负双手,正在露台边远眺,凝望着城内乱起来的地方。
“师兄。”他在后方不远处行了一礼。
林宗吾没有回头,过得一阵,王难陀听得他微微地叹息一声:“……有生皆苦。”
“师兄何以作此感叹?”
“江山半壁,千里之地,大好局面。”林宗吾叹道,“有些时候,他们又要打起来,连本座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言语之中颇有一种“我这等恐怖分子都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想的”的唏嘘感。。
王难陀点了点头,很理解。
“许公……与师兄说过他的想法了?”
“……何文倒行逆施,该杀。”
听得这句,王难陀蹙起眉头:“许公他……让师兄去杀何文?”
“不至于此。”林宗吾笑着摇了摇头,“昭南与我说了近日的一些变化,公平王心思难测,他与其余三位已经开始调兵,力求在半个月的时间内做好与其大战的准备。但这件事的发展太过直接,公平王几乎是明着将读书会的事情认下,如此不智,反倒让人觉得背后还会有反转……师弟这边打探得如何了?”
王难陀压低了声音:“除当日平等王那边的说辞外,目前便只有猴王证明西南之人到了场,但此事仍旧颇有蹊跷,追杀平等王公子的那位,自称龙傲天,在通山县杀了猴王家中不少人,说是自西南来,其实并无过硬证据,而且,与这龙傲天搅在一起的那位……自称齐天小圣的刺客,听起来像是……师侄。”
“哼哼。”林宗吾表情威严,有些古怪地笑了笑,随后道:“……你接着说。”
“这龙傲天性情随意,无法无天,就算真是西南出来,恐怕也不是什么使节团的人,至于猴王当日与另一位西南来人交手的情况,并无旁人佐证,猴王被打的不轻,说对方练的是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样貌与那路红提的弟子‘黑铁神’仇书延类似,不过,暂时并未在其它地方见到这面如黑炭、身手高强的‘黑铁神’出现的信息。”
“那位小朋友,当日在吕梁又不是没有见过,不过比旁人黑些,哪有面如黑炭这般夸张,这样找自是找不到的……”林宗吾摇头哂笑,“不过,对于西南使团究竟有没有来,师弟你怎么想?”
“……虽然互为敌手,但眼前的公平党大会,确实是一件大事。往日里说何文与宁毅不睦,这次大会又是故意占了西南的便宜,因此大家伙儿以为西南不会派人过来,但如今想来,不得不承认宁毅是个做大事的人,若他派了人来,倒也并不奇怪。只是以我看来,他未必会选择何文联手啊。”
“何以见得?”
“人说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气,宁毅此人,火气是很大的。”
关于宁毅的火气,王难陀并没有展开说,但对于林宗吾而言,自然便明白了。他背负双手,叹了口气。
“公平王何文对读书会的态度含糊,若在普通情况下,是立即就要引起其余四家反噬的。但就因为一条西南来人的传言,其余各家各户,而今都如惊弓之鸟,只能以清剿读书会为手段,暂时向何文施压。昭南方才过来,他所担心的,不止是何文在私下里与西南有接触,他担心的,乃是西南接触的人,不仅一家。”
王难陀皱了皱眉:“高畅……”
“这些时日,大家都是说,高天王与公平王乃是一路人,其余三家一路,但仔细想想,‘阎罗王’周商固然性格激进,可张口闭口的,又何尝不是西南传来的理论。他不光嫌弃何文束手束脚,成不了大事,甚至认为西南那边做事都不够彻底,按宁毅的作风,与他未必没得聊。至于那位平等王,他经营商路,手下物资丰裕,张口闭口便是心魔第二,若宁毅真愿意与他谈,你说他会不会屁颠颠地凑上去?”
“但他的儿子毕竟是……”
“这些大人物,死了儿子都能忍住,更何况只是少了一只手。他咋咋呼呼,第一时间出来挑事,究竟存的是什么心,谁能确定?万一四家联手对抗公平王,临到头来,两家倒戈,其余两家,是要被瓜分掉的。昭南方才过来,担心的,也就是这些事情。”林宗吾微微顿了顿,“如此大好局面,千里江南,你猜忌我我猜忌你……真是让人觉得,何苦来哉呢?”
他武艺高强,几近天下第一,只是进入政治场后却是连连挫败,在中原、在晋地都没能掀起多大的局面。这次来到江南,一开始固然还有些矜持,但随即便察觉到公平党的声势浩大。过去北人南迁,天下精华尽归江南,如今虽然山河残破,可公平党席卷之后,其势力仍旧成为了许多人眼中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二,不知被多少人羡慕。
如今江宁各方汇聚,五系合流,眼看着形势一片大好,公平党充满前途,谁知临到头了公平王本人还要出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幺蛾子,将整个公平党推到大乱的悬崖边上。
就算要搞什么斗争,合并成功之后再搞难道不好吗?
林宗吾都为之感到晦气和惋惜。
“外来各家,如今状况如何?”
“各方都在积极接触,但有几家行踪诡异。”王难陀道,“此次大会,天下各方势力皆有安排人手,但明面上势力最大的,无非几方。临安的吴启梅、铁彦是来求公平党高抬贵手的,过去一段时日奔走积极,但自金楼事件后,一些人将矛头指向他们,这使节团的人躲避几日,如今倒是没有了音讯,一些人在私下里传,说不定他们已然被杀了。”
林宗吾点点头。
吴启梅与铁彦这个小朝廷,过去因女真东路军的扶持而起,如今却是非常可怜的,因为无论从道义还是从实力上来说,他们都已经陷入天下皆杀的境地。东南的福建朝廷要杀他,打着武朝名义的刘光世、戴梦微要杀他,西南早就放出了风声要杀他,至于看起来没什么牵扯的中原邹旭、晋地女相,若是可能的话也不介意顺手杀掉他们,毕竟小朝廷投靠女真,名气已经臭了,谁做掉它就算没有实利也能大刷一波声望,何乐而不为。
至于就在江南的公平党,打土豪分田地,首当其冲的便是盘踞临安的这帮豪绅地主,周商早将其当成囊中之物、冬日里的存粮。倒是何文这类理智派、时宝丰这类资源派,呼吁事情要讲规矩,对自愿改造和无大恶者能网开一面的,倒是给了对方一线希望,于是趁着大会时过来,只要愿意接纳的便到处游说,一开始登了许多人的门,甚至送出不少金银。
只是金楼的那场行刺之后,刘光世的使者被杀,有人便在私下里说,如今的江宁城,最害怕公平党合并的便是首当其冲的临安小朝廷,后来又渐渐传出行凶者疑似过去的绿林大枭吞云和尚,而这吞云和尚肆虐江南时,依稀仿佛受过吴启梅与铁彦的雇佣。
吴、铁二人派出的使者团自然也尝试辩解,但在找不到真凶的情况下,城内的氛围颇有一种“大家已经决定了”、“反正说你是坏人也不算冤枉你”的倾向。导致这使节团连夜转移躲避。不知躲到了哪里,到得如今仍旧没有现身。
“……东南小皇帝那边的使团如今是左家的左修权带队,他们过去一段时日很低调,但最近几日开始,已经在偷偷地与人串联。我们私下里打探过,暂时尚不清楚他们会将筹码放在谁的身上,但初步看来,何文与周商首先会出局。对于东南那位来说,这两位的意志过于坚决,他们一旦杀出福建便会遭遇公平党,因此即便短暂结盟这两位也不是好选择,如今看来,他们与高天王走得最近,但与平等王或是咱们这边,也不是不能谈。”
王难陀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听说许公已经派人过去相邀了。”
“左家地位超然,与西南的关系也很好。”林宗吾笑笑,“若是对方愿意合作,说不定西南的消息,他们也知道一二。”
王难陀点点头:“此外,刘公与戴公二位派出的使团颇为有趣。古安河遇刺后,正使的职责落于猴王身上,师兄知道,猴王此人颇有野心,近来代表刘公与许公谈判,私下里应该给自己捞了不少的好处。但猴王之外,这使团尚有另一位副使,也是做得有声有色,倒是令情况有些耐人寻味起来。”
林宗吾想了想:“吕仲明?”
“便是戴公的这位弟子。”王难陀道,“刘公与戴公结盟,明面上一切以刘公为首,但戴公此人的威望也不少,吕仲明以副使身份过来,初时在其它的事情上与人谈得不多,只一心一意给人推销那‘中华武术会’的计划,与众人立下重重许诺,道只要戴公有朝一日进入汴梁,这中华武术会便会成立,与众人许诺的事情也会兑现。为此事,他也是找过师兄的。”
林宗吾点头:“戴公此人德行深厚,那吕仲明也颇有礼貌,带了一封书信过来,说若是大事能成,希望我去当那中华武术会的会长,若我不愿意当会长,便可挂个太上长老、名誉会长的头衔。这是于武学一道有好处的盛事,我便也随口答应了他。吕仲明此人行事颇有分寸,此后并未借我名头到处宣传,我是有些欣赏的。”
王难陀道:“古安河死后,猴王确定了与许公的结盟,吕仲明仍旧到处游说,宣传这中华武术会的计划。最近几日,倒是有不少人将之视为了戴公的代表,私下里与其谈了许多的合作……当然,这些事情真真假假,如今尚无定论,不过与猴王谈完后,许公也私下里见了吕仲明两次,这倒是有点后来居上的意思了。”
“合纵连横,连西南与女真人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戴梦微不简单。他派出的弟子,也不容小觑。”
“至于其它还有两家,楼书婉派出的使团是由那位安惜福小朋友带队,前段时日他被许公与周商两边一道追捕,如今没了音讯。晋地与西南关系匪浅,若是能抓住此人,或许也能问出一些西南的状况来……至于另一边,据说邹旭也派出了一队使节,私下里或许还联络过许公,但西南的消息从平等王口中传出后,这一队人已经完全销声匿迹了,在我们看来,必是害怕被西南来人寻仇。”
“派出人手,尽量的找一找邹旭派来的这帮人。”听得王难陀说起这些,林宗吾道,“关于西南的底细,邹旭最清楚,若是可能,将他拉到我们这边来,至于安全问题,本座愿意给他们一个担保。便是需要我出手,那也没有关系。”
“是。”王难陀点头道,“如今西南的名头出来,邹旭这边大家也都派出了人手去寻。我们这里只要放出风声,相信不久会有结果。”
“至于安惜福……”林宗吾沉吟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放过他们吧……当年摩尼教的老人,如今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小安是方百花的弟子,但方百花已死,他这些年来在晋地跟着王寅……不太容易。当年在晋地并肩抗金,我与王寅之间,没有什么恩怨了。若是能见到他,可以带他来见见我。”
城市之中的烟尘在秋日的阳光中飘荡,林宗吾庞大的身躯在叹息之中似也变得祥和起来,王难陀能够体会他的心情,点了点头。
事实上当初在晋地拉起队伍来、一同聚义抗金,林宗吾与王寅本是有修好机会的,但当时林宗吾麾下势力庞大、教众众多,楼书婉与田实对他也是毕恭毕敬,倒令得他有些瞧不上王巨云那衣衫褴褛刀枪不全的“乱师”,双方便颇有默契的未做交谈。
不久之后他抗金失败,细细想来,感觉乱师也是颇有可取之处,但到得那时,他也不好再登门与王寅叙旧……这些事情说来简单,但内中也有复杂缘由,譬如那女相楼书婉,当时便有挑事作梗的端倪,有几次看似说和,实际上起了反效果。他懒得再细想此事,真要说起来,也就是政治场实在太过险恶,人心污秽。恶心。
师兄弟俩说起此事,话题倒是稍稍轻松了一些。过去的一个多月。城内各个代表团私下里合纵连横、到处交朋友,但只要是有选择权的,都还存了些待价而沽的心思,即便是公平党的五方,也并未迫切地要与某一家谈妥协定——这是因为按照预定程序,公平党五方是要联合的,其余各家各户,都属于过来抱大腿的性质。
然而何文脑抽的举动一出,虽然时宝丰许昭南等人还无法确定他的目的,但一个不小心,公平党大会就成了至少有一两家被清理的内讧局。这样的情况下,每一个外来大势力的站队都变得重要起来,各家各户都如同吹响了号角,纷纷到外头拉人。一旦真的要打起来,不管何文有没有更多的阴谋,强大自身总是没错的。
针对城内各家的态度又聊了几句,王难陀有些欲言又止:“其实……师兄……”
“嗯?”
“师侄的事情,这边是不是得插手一下?我的想法是,让他回来算了……”
“哦?为什么?”
“与那自称‘武林盟主’龙傲天一道行动的少年,与师侄实在有些相似,多半是他,对外头他自称‘齐天小圣’孙悟空,但是……这个……”
林宗吾看着他。
王难陀犹豫片刻:“绿林间也给他们起了外号,一个是五尺y魔,一个是四尺……四尺那个,便是师侄……”
林宗吾看着他,背负的双手放开了。
“绿林间这些谣言,积毁销骨,师侄这边,也不知……”
“噗——哈哈……”
林宗吾笑了出来,只听得那笑声回响在院子当中,随着内力的鼔荡,逐渐笼罩往半座新虎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来得突然,宫殿之中远远近近听到这声音的人无不为这内力折服,只是林宗吾笑意畅快,并未含有其它心情,众人大都猜测这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身在近处的王难陀先是愕然,随后微微有些无奈,他道:“师兄……”
林宗吾的笑声这才缓缓停下,他道:“展开说说。”
“啊?”
“他既然闯下四尺y魔这等名头,到底是做了什么无耻y行,你细细说说,我想听听。”
王难陀叹了口气:“便是没有y行,听说他是被那五尺y魔带坏的……”
“既然已经带坏了,必有y行,此事有趣,你且详细说来……”
“也不是带坏,是被牵累——牵累!”王难陀哭笑不得,“师兄,你不要觉得有趣,年轻人行走江湖,名声很重要,万一真被污了名声,将来可转不回来……”
林宗吾便又笑起来,过得片刻,道:“年轻人行走绿林,我只担心他经历的事情太少,过得不够精彩,江宁虽乱,但平安的性情太过平和,在我原本的设想中,还怕他日日化缘,躲在暗处不敢惹事。如今看来,四尺y魔,这精彩程度,倒是远超本座的期待了。”
他微微顿了顿:“恶意、诋毁、污名、谎言、骗局、敌手、争斗……这世上哪里没有这些东西?人在这些东西里过上几遍,仍能活着的,便是人杰。咱们能教会平安的只是武功,江湖上的磨难,他今日不闯,异日你我不在了,他还能避得过不成?五尺y魔……哦,这个名字我有印象,当日在通山,与猴王结下梁子的是他,金楼当晚,猴王与人交手,容貌狼狈,咱们的‘四尺y魔’在……”
王难陀又是叹息:“回头想来,被猴王与那金勇笙追杀的,便是这两个孩子,只不过此事说得清楚了有些丢人,李、金二人对这番打斗皆有些含糊其辞,明面上倒是将矛头对准了孟著桃,占了些小便宜。”
“哈哈哈哈哈哈……”林宗吾一阵大笑,“你看,与李彦锋、金勇笙这两位成名高手放对,最后还能跑掉,掉过头来,这二人于长街之上刺杀那时宝丰的公子,叫做什么来着……随便了,行刺后竟还能扬长而去,这等身手,这等威风,不愧是我林宗吾的弟子,师弟,你岂能不为之大笑。若是我,那姓时的死定了,我还要再杀他一次,哈哈哈哈,好!壮哉!”
林宗吾笑的豪迈又开心,说到后来袍袖一振,俨然有种要替徒弟去杀了时维扬的冲动,也懒得考虑自己这边与时宝丰是不是盟友了。
“既然知道了平安的下落,你这个师叔,对师侄的事情,应当多关心一下。我如今在这新虎宫中当个泥塑菩萨,有些私下里的事情,不好亲自去打听……”林宗吾笑着,压低了声音,“你去打探一番,看看这四尺y魔的美名,到底是如何来的,想来必定有趣。而且你看,他为何是四尺y魔,不是六尺……连当y魔都要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将来说出长辈的名号,你我实在有些丢人,咱们的弟子,当是六尺才对……”
王难陀知道他在开玩笑,又叹息道:“那五尺y魔,听说乃是西南来的人,咱们与西南,毕竟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
“长辈的仇怨,到下一代,不必再叙了。”林宗吾道,“平安的路,将来让他自己选。”
过得片刻,又笑道:“快去打听,我等着听这y魔的恶事呢。”
王难陀看他几眼,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但走得几步,又回过了头来。
他面容严肃起来:“师兄,还有一件事,我……”
“说。”
“……当日公平党席卷江南,打豪绅、分田地,许公与公平王一道,占的是大义的名分,因此我才应他的请托北上,求师兄你出山。此次固然是公平王此人心性难测,倒行逆施,但若是整个公平党真的内讧,许公这边,大义难存的话……师兄,咱们离开、或是帮那有大义名分的一方,也是无妨的……”
王难陀与林宗吾相处大半生,对于这位师兄一生的追求与执念,是非常清楚的。虽然也曾为大族做事,不得已的颠沛流离,但他对于本身的名望,其实颇为看重,许多时候行事都讲究师出有名。
当初对付方腊,用的出发点是复仇;杀秦嗣源,当时说的也是去锄奸相,为国杀贼,只是这些年来黑旗势大,秦嗣源被那宁毅渐渐“洗白”了而已;成为“天下第一”的这些年里,他一直力所能及的礼贤下士;即便在晋地,他唯一选择的立场,也一直是抗金。总的来说,师兄这一生,是希望被人所称道的。
这次公平党,占的本身也是大义,可若是眼下这公平党真的内讧,“转轮王”许昭南占了什么,那就难说得紧了,或许只是一家区区造反的邪教?到得那一步,他知道师兄待在这里,必然会非常难受,因此反复斟酌,终于还是决定将这番话说出来。
林宗吾微微愣了愣,随后笑出来。
“会有办法的。”
他挥挥手:“且去打听吧。”
王难陀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王难陀离开之后,林宗吾便又转过头来,背负双手看着城市里的烽烟。
因捕杀读书会成员而引起的骚乱正在江宁城内蔓延,这个时候,类似的混乱其实也正在整个江南大地上推展开去。
“转轮王”、“平等王”、“阎罗王”乃至于“高天王”等四系力量关于清理读书会成员的命令,都已经在陆续下达,程度有轻有重,却都已经摆明了第一时间的立场,这是对“公平王”何文与读书会的第一轮施压。
对各个势力的拉拢,私下里紧急的商谈,也已经在两三天的时间里陆续展开。当然,共识与互信并不那么容易建立起来,江南上千里疆域的命令下达,甚至随之而来的军队调动、人事变革,也不可能迅速到位。如果将公平党视为一个团队,其中每一位巨人的整体转身,都需要长达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来彻底完成。
城市当中沸沸扬扬。
林宗吾在新虎宫中遥望烽烟的这一刻,城市的另一端,与何文有过一次彻底交谈后的高畅高天王,更为正式也更为隐蔽地接见了代表东南而来的左修权。
位于高处的房间,同样能够看到城市之中的乱象,左修权在高畅粗糙的泡茶后喧宾夺主,抢过了茶盏,重新泡好茶水后方才缓缓的开始说话。
“……这一次来到江宁城中,有三家使团,是最为特殊的,因为只有这三家,占有大义的名分。不管高天王想不想,你总得选一家,进行合作……”
第一一〇四章 大江歌罢掉头东(三)
“……这一次来到江宁城中,有三家使团,是最为特殊的,因为只有这三家,占有大义的名分。不管高天王想不想,你总得选一家,进行合作……”
秋日的天光自窗外照射进来,有叶子落在外头的露台上,房间里,左修权熟练地倒茶,将茶水推到高畅的身前。
“这具体是哪三家,倒并不出奇。西南的黑旗,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打败了女真人,大义与实力俱在;东南的陛下,承袭武朝正统的衣钵,实力受损,但大义一项最为堂堂正正;其三,与刘光世结盟的戴梦微,他所承袭的并非武朝正统的君权大义,而是以西南所谓的旧儒学为基础,因对抗黑旗灭儒举动而产生的儒家大义,当今天下,许多看不惯黑旗又在福建寻不到希望的儒家子弟,会跟他并肩作战。”
“自古以来,欲成大事,大义与实力,缺一不可。”
“公平党本身也有大义,你们的大义原本便是公平二字。这是古往今来无数造反者天然就会利用的一个名分。借着西南黑旗对人权的讨论结果,公平王何文将其做得更加深化了一些,但总的来说,你们都是在借着黑旗的说辞为自己做注,可惜的是,一直以来,尝试握住这个大义名分的,一是何文、二是读书会,如今何文拉拢读书会,他有恃无恐,而你们,便用不了这个大义名分了。”
“没有这个名分,你们只好到外头去借。今天这三家势力,天下人最看好的当然是黑旗,若是宁毅肯派人过来,说高天王我看好你,与你合作,相信高天王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可惜啊,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左修权喝了一口茶。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高将军必然明白,这天下间的合作,重要的常常是各取所需。黑旗手中的好东西,天下谁都想要,可是究竟几个人手上的东西,能入黑旗的法眼呢?高将军,你在公平党中擅长领兵打仗,可这天下,有几个人打仗能比得过女真、比得过黑旗。高将军你手中的东西,宁毅,瞧不上。”
房间之中,老人的话语平缓,高畅望着窗外的烟尘,一面听,手指一面在桌上敲打,此时倒是扭头望了过来:“照这样说,何文莫非就有宁毅想要的东西?你们东南的小皇帝莫非就有?我知道的,他对你们可不小气,就为了多年前的人情?”
左修权笑了笑,随后的回答,却没有太多的犹豫。
“这些年来,宁毅想要的东西有很多,一方面,他建立黑旗,锐意进取,提出‘四民’的理念,开民智、立人权、兴格物、促商业,欲开千载未有之新局。但另一方面,将军知道,外界诸人对他的做法存疑,戴梦微说他刚强易折,吴启梅更是诸多唱衰,而即便是佩服他的人,如你、我,也难免对其有所疑虑。”
高畅道:“然而他已然打败了女真人。”
“他打败了女真人,可以向天下展示他的强势。”左修权道,“但即便如此,宁毅此人令天下英雄望尘莫及的是,他仍旧对自己,心存警惕。”
“哦?”高畅蹙起了眉头。
左修权笑笑。
“在外人看来,宁毅此人,行事果决,霸道无双,当年周喆倒行逆施,他走上朝堂,一刀砍了皇帝,自此,天地倾覆。可若是仔细分析,自弑君开始,他选择的是最为极端的道路,却从来不愿阻碍其他人的路,甚至乐于见到有心人在其它道路上的探索。”
“当年西南大战在即,华夏君兵源最缺,在老牛头,一批人造宁毅的反,如公平党一般要分田分地,宁毅默默承担后果,由他们去探索。后来老牛头均田失败,也是宁毅派人,过去收拾残局,甚至对分田分地失败的过程,着人一一记录。”
“宁毅弑君,他当年的好友李頻过去行刺于他,被他一句灭儒的话语逼得探索新儒学,以道理为基础,尝试重注孔孟,自那之后,西南在几次的交流中甚至往李頻这边送过几车的书,皆是华夏君对新儒学的讨论结果。”
“女真西路军战败,天下方定,他向其余势力出售技术,也出售想法,对东南新君,他帮得很多,对晋地,女相抗金有功,他帮忙很多,甚至于对戴梦微,他并不吝啬于技术和想法的流动。为何?对外说,是有一天他席卷天下,这些东西便都是他的,但与此同时,这中间有句没说的话……”
“宁毅的起事是为了救此华夏,倘若有一天,他的起事不成,其他人成……也可以。”
茶香弥漫,高畅扭头看着左修权。
“……天下真有如此人物?”
“老朽愚钝,才疏学浅,但家叔左公端佑,脾气上来时甚至能与秦嗣源决裂,可不是什么杀人无算的霸道人物就能折服的。”
高畅缓缓喝了一口茶,失笑中,缓缓道:“还以为左公今日过来,是为了说服高某与东南结盟,你如此推崇那宁立恒,就不怕高某心向往之,转投了西南,为一犬马吗?”
“若是高将军愿意,老朽还真想建议你配合何文,投了西南,而后厉行革新,肃清军中冗弊、清理种种裙带关系,若能成功,则天下又能多一强军,也又多出一条道路来。”
高畅眯了眯眼睛:“左公这是肺腑之言,还是讽刺高某,怎么听不明白了呢。”
“既有肺腑之言,又有讽刺之意。”左修权坦然道,“若真能将军队完全肃清,以军法肃人,令行禁止,那自然便会成为黑旗那样的强军,可古往今来,如此简单的道理,人们莫非真想不到?就如同公平、平等、均田、大同,两千年前的人想的便是这些事情,孔子为何被我等称作是至圣先师,就是因为他第一个明明白白地说出了大同的构想,可是谁做到了?谁做得到呢?”
左修权的笑容也是无奈而讽刺:“这个世道,从来不会为你美好的想法让步,时至今日,宁毅仍旧在一遍遍的肃清军纪,他的华夏军,每一年也有大量**之人被查出来,这是因为华夏军从头到尾都在逆境中打仗,宁毅以他的权威主持这件事情的运作,可是若有一天,他们的仗越打越少,军中的朋党越来越多的时候,宁毅的权威,是否还有用呢?有一天他死了,这一年年的肃清,是否还能清查出多少人来呢?”
“东南的朝堂中,也有好用的军队,岳将军的背嵬、韩将军的镇海两系,如今由陛下的权威与两位将军的自觉强行撑着,不许其余文官插手,方才保存了战力。这些东西,不可长久……至于高将军,你的权威从何而来?是因为军纪吗?是因为你手底下的军队,每一个人都认你?”
老人摇了摇头,为高畅斟了一杯茶:“你的权威,并不来自于你手下的百万人,而只是来自你下头的几十人,那几十个将军,每一位的手下又有几十人,如此推演,成百万之众。若是你想杀一通,改一改这规矩,其实是好的。人有向上之志,任谁都要为之欢呼……高将军,你改吗?”
高畅望着窗外,沉默不语。
左修权换水,泡茶。
过得片刻,高畅讽刺地笑了笑,他望向左修权:“何文莫非就真的想改?”
“这件事老朽岂能说得准。”
高畅想了想:“我听说,当年在西南,宁毅与何文有过过节,公平党虽借黑旗之名起事,但过去两年,何文对宁毅的忌惮,不是作伪,他们真能联手?”
“……原来高将军怕的是这个。”
“不论如何,有些事情总是要做,但在做之前,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能弄清楚些,总是好的。”
左修权斟酌了片刻:“当年何文替武朝到西南卧底,他风流倜傥、辩才无碍,得了宁毅义女的倾心,后来事情败露,以宁毅对家人的照顾来看,他不该再对何文存有好感。但另一方面,说起宁毅的格局,在这些大事上又似乎不会拘泥于此。因此何文的话是真是假,可能性都有。”
“左公与西南关系匪浅,这次可曾见到西南来人?”高畅盯着左修权。
左修权笑了起来:“结盟的事情尚未谈开,高将军打听的消息可真不少。”
高畅笑道:“左公也可以不答。”
左修权斟着茶水:“传说中的黑旗使节,老朽尚未见到。不过在我看来,高将军如何选择,并不在于黑旗有没有来,只在于你想不想换个活法……或者选择死法而已。”
“……若没有黑旗,何文这样做,他已经死了。”高畅面色冷然。
左修权微笑。
高畅看着他:“老人家既然是让我选东南,你们能给我什么?除了那劳什子的大义名分。”
“有了大义名分还不够吗?高将军莫要让人小看了。”
“如你所说,戴梦微也有大义名分,他最近还要入主汴梁呢。”
左修权笑起来:“高将军一生志向在哪?”
“嗯?”
“老夫来到城内近一月,为东南之事而来,细细看过公平党五家,最后选择的是与高将军正式商谈,自然是有理由的……”左修权笑道,“何文当年为武朝卧底,从西南回来后遇上了贪官,在牢里家破人亡,出牢狱之后,恰逢陛下登基后于江南辗转,他混迹流民之中,本托庇于陛下的军队,谁知道陛下借船队转道东南,这批流民又被抛下,自此始有公平党出世。”
“哼。”高畅冷笑一声,“你也知道,你们那小皇帝当初做了什么事情!”
“为此事,陛下一直内疚至今,因此对公平党,几度提出运粮赈灾,但何文不接。”左修权叹了口气,“当然,今日要探寻此事的方方面面,没什么意义,陛下有理由跑,何文有理由闹,但不论如何,何文是接受不了东南朝廷了。他与周商,最有可能是选择与西南联手……”
“周商?”高畅皱眉,“周商是个疯子。”
“宁毅也是啊。”
“……”
高畅偏着头。
左修权话语平静。
“去掉何文与周商,便剩下许、时与高将军三位,但老实说,许昭南、时宝丰有称帝之志,不论是否异想天开,他们是有野心之人,与戴梦微那边,恐怕更配一些。”
“为何有野心之人便会选戴梦微?”
“因为对刘光世,汝等可取而代之。但联手东南,你们想要取代陛下,很难。”
高畅沉默下来。
“至于高将军,你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与数十好友,纵横捭阖,成一世功名,在杀人夺产之类的事情上,你的劣迹更少,即便发生了,也多数是在战场上,这些事情,自古都有人谅解,因此说起来,高将军你与东南的陛下,更为相称。若能结盟,将来你是与岳帅、韩帅鼎足而三的大元帅,在东南最为窘迫之时,你率江南数百万之众首先回归武朝,对东南来说有千金市骨之效,只要高将军你不谋朝篡位,将来你会有好结果。”
左修权斟茶:“你看,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有些事情说起来很好,但人要拿什么,看的是什么适合自己。西南的路,说起来很厉害,令人高山仰止,但即便宁毅本人,也知道风险极大……戴梦微的这边,干掉刘光世你说不定可以当皇帝,但诸侯并起,野心家都在这边……陛下这边,最为稳妥,陛下年富力强锐意进取,不是庸君,你手握大军、雪中送炭,正当其时,而且借此一波机会,你纵然不做彻底改革,也能狠狠整肃一番军纪,依老朽多年经验来说,这世上能成事的,往往不是那最激进的、也不是最保守的,而恰恰在于,恰到好处的、中庸者胜。”
他讲茶杯,往高畅那边推了推:“这是适合你我的路子,考虑考虑。”
视野远处,烟尘飘散。
高畅握着茶杯,望向那边。沉默不语。
……
缉捕读书会成员引起的烽烟在城内弥漫。
时间接近中午,靠近城市中央的比武场馆,一群群观看比武大会的人们从场馆中出来,在附近的街头聚集。
短短两三日间,江宁城的气氛已变得混乱而躁动起来。
一方面,热热闹闹的比武大会仍旧在城市之中举行,已经进行到半决赛的日程。另一方面,因追捕读书会成员引起的混乱已经在城内爆发了上百起,有的甚至一度蔓延到比武的场馆中来,甚至短暂地中断过比赛。
在这场突然开始的混乱中,首先被抓捕和杀死的,多半都是公平党内部的成员,至于外来的商旅、侠客,一时间反倒被波及得少。因此,看着一幕幕混乱的爆发,只要还没波及到自己身上,部分人甚至有一种看公平党热闹的奇怪心情。
此时上午的比武结束,从比武场馆中出来的人们或是外来的商旅、或是背负刀剑的侠客,一面交谈一面走到了附近最大的街道口,随后便看见广场上有架子立起来了。
悲戚的呼号声无数。
在众人的视野中,一队一队的囚犯被人用囚车押运了过来。这些囚犯不断地哭嚎与呐喊,众人听得片刻,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阎罗王”周商的麾下,对读书会的成员进行清理,执行百一抽杀令,凡一百名“阎罗王”麾下成员,必须找出至少一名读书会的逆贼,可以互相举报、揭发。而从大规模的抓捕到行刑,甚至不到两天的时间。
“阎罗王”麾下识字的人本就不多,这次被抓起来的,多数都是这类人。而在囚车之中有少数人更是在不断大喊冤枉,这少部分人实际上连字都不认识。
聚集在周围街口的商旅与绿林人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即将执行的行刑一幕。
街道的一个角落,名叫曲龙珺的少女裹着她脏兮兮的衣服,也正在远远地观望着这一幕,寻找着这些囚犯之中是否有“小院子”里的同伴,她急得不断跺脚。
有宣讲官在台上大声地宣布这些人的罪名:
“……这些读书识字之人,平素便趾高气扬,大摇大摆,瞧不起咱们这些不识字的人……他们还组建什么读书会,私下里联合,说咱们公平党的坏话,说咱们公平党有问题……他们就是觉得,咱们这些不识字的人,不配与他们平等,他们要成人上人、要当官、要成地主,要蓄私田、要养豪奴、要娶很多个老婆……这样的人,你们以前都见过。但是今天,咱们就要告诉他们,我们是平等的——”
人群之中窃窃私语。
稍远一点的阁楼之上,“天杀”卫昫文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过得一阵,有人私下里报告了什么,随后,“量天尺”孟著桃出现在了阁楼的窗口前。
“读书会的罪名,好像不是这样的吧?”孟著桃听了一阵。
“有谁在乎呢?”卫昫文似笑非笑。
“恰巧路过,便来凑个热闹。”孟著桃也微微笑,“不过,这样子杀人,恐怕是要出问题的。”
“孟兄那边,没有杀吗?”
“杀了不少,但我也知道,冤杀了不少……你们这边最离谱,这样子杀,有什么好处?”
“百一抽杀,这么大压力,肯定能找出人来的。”卫昫文笑了笑,他望着下方,偏了偏头,“对于读书会这件事,小弟最近有个想法,不知道对与不对,孟兄想听吗?”
“说说。”
“百一抽杀,卫某不知道冤杀了多少。但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还敢跑到卫某跟前来为读书会说话的,不管他说得多有道理,卫某觉得,那多半就是读书会的成员。”卫昫文的目光缓缓转了过来,望向旁边的孟著桃,“孟兄……觉得有没有道理?”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孟著桃的目光冷了下来,随后也扭头望向卫昫文,“咬我啊。”
“哈哈哈哈……”卫昫文笑了起来,“玩笑、开个玩笑,卫某哪里敢拿孟兄开刀,不过……之前有六个人过来劝我,他们现在,都在下头呢。”
孟著桃看了看楼下的景状,刽子手已经准备好大刀,第一批人被押上了刑场,不断哭喊、叫骂。他转过身:“告辞了。”
卫昫文望向他:“孟兄,咱们这次是一伙的,对吧?”
“你跟你老大都有病。”
“这个世道就是有病的。”卫昫文笑着,低声呢喃。
孟著桃便要离开,随即,视野的余光看见不远处的街道间,属于“公平王”、“龙贤”的旗帜汹涌而来了。
“要打仗了。”卫昫文并不奇怪地说了一句,随后道:“叫人。”
巨大的对峙,便要在这广场间展开。
公平党的势力当中,“高天王”高畅、“转轮王”许昭南、“平等王”时宝丰、“阎罗王”周商等四方针对读书会的清理命令皆已下达。九月十二中午,何文以“公平王”身份,向整个公平党地盘下达的不许无故滥杀公平党内部成员——尤其被称为“读书会”成员的党众——命令,开始朝整个江南发出,开始直接“粗暴”地干涉其余四系的内政。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做法。
下午,城市北面,公平王何文所在宅邸,无数游说、劝说者也在汹涌而至。
许多人至今还弄不清何文的打算,以政治斗争而言,最近的这个做法太过粗暴,在许多人看来,或许更像是在酝酿什么反转,但即便有反转,这样的做法也已经逼近其余四方的容忍底线了。
同日下午,许昭南拜访何文。
当晚,时宝丰拜访何文。
第二日,周商拜访何文。
此后又有多人间的数轮交谈。
同样的时间里,城市之中日升月落。
不起眼的桥洞下,一名女子的生命,正渐渐地从她的身体上离去,两名少年人为此在混乱的城市之中奔走了几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