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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一三四章 凛冽的冬日(八)

    天阴晦暗,复又飘雪。

    十二月,君武从连江回来,周佩进入皇宫看见他时,只见他坐在满是积雪的院内亭台间看奏折。

    皇宫外头,因之前刺王杀驾失败,对福建包括包、蒲在内的几支大族的清算,已经开始了。

    周佩拿了个垫子,给弟弟屁股下头垫着,随后自己便也坐下来。

    “要做这种事情,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我也不确定,他们会动手。”正批阅奏折的君武顿了顿,随即,埋头书写如常,“但果真乱世出英雄,想要先下手为强者不少,不枉左卿等人在旁跟了数日。”

    一身鹅黄衣裙的周佩坐在那儿,看着嘴上蓄了胡须,默默书写的弟弟好一阵,方才缓缓开口。

    “包、蒲几家做出这样的事情,是大逆不道,朝上的诸位老大人已经点头首肯对他们下手,但是走到这一步,谁也不是瞎子。君武,咱们……周家走投无路,确实是福建的众人收留了我们,他们一开始,也都心存好意……”

    君武罢了笔:“武朝要振兴,便注定了要破除旧制,要任用新官员,要破除那些老儒、世家们对军队和政务的制掣……那么因此而来的冲突,从决定革新的第一天起,便是注定了的。皇姐,今年不动手,咱们或许还能稍微和一下稀泥,但到了明年,也是要出事的……当然,这次我只是做好了准备,他们敢动手,我也很意外。”

    君武话语平静,说到后来,微微笑了笑,大概对这次行动是难免得意的。周佩便也复杂地笑了一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想得清楚,倒也无妨。只是君武,自此刻起,你彰显了你的霸道,那么咱们若然再败,便不会得人收留了,你我姐弟,到时候便只好一道殉国。”

    她说到这里,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弟弟的手背,君武便也反手与姐姐握在了一起,他笑着想了想。

    “武朝这些年,从汴梁跑到临安,从临安跑到海上,再从海上跑来这里。周家失德,令得天下受累,这次走不通路,不跑也罢了吧。这些事情我与岳将军他们也做过承诺。”

    这次有福建士绅参与的政变,看起来被轻描澹写地击溃,姐弟二人也一直都占着道理,但实际上对于东南朝廷未来的道路选择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自周佩选择以“谋逆”罪行处理福建士绅的这一刻,从武朝正统名义传下来的王道实利,就此挥霍殆尽了。从此往后,或许还会有儒学大家过来投靠,但任何在地方上具备一定实力的武朝大族,此后恐怕都不会轻易接纳君武这种帝王的到来,姐弟俩从此也已经进入破釜沉舟的境地。

    这几日以来,真正困扰周佩的心理压力,或许来自于此。这时与弟弟沟通,见他态度坦然从容,周佩便也放松地笑了出来,她吐了一口气,随后听得君武那边道。

    “其实倒也不必如此想,它日若走投无路,我便让文怀带着姐姐去西南投奔老师。帝王霸业成不了,命总能保下来的。”

    周佩的表情微微变幻,她看着弟弟的态度,随后将手抽了出来,在对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弄得那般狼狈,还要去到西南惹人嫌吗?我不想去受人白眼。”

    “说什么呢?”君武一笑,“老师总不会嫌弃你我。”

    “你又知道了。当时在江宁最后与他见面,你还是个萝卜头,我自汴梁最后一次见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快二十年,物是人非,你我都见过多少的人情翻覆……”

    周佩说到这里,语速变快,眼神不自觉的冷漠下来。君武笑了笑,又将手伸过去。

    “便像姐姐说的那样,离别之时,你我还是孩童,老师那样的人,岂会不关照两个孩童……”

    “我不是孩童,我回来便成亲了。你倒是孩子,而且即便他面上不嫌,西南的所有人都会嫌的……”周佩反驳的话语飞快。

    “也是一样的。”君武握着她的手说道,随后,微微顿了顿,“说起来,文怀跟我说起过不少老师的事情,皇姐你不知道,他还是跟以前一般有趣,跟自己人都没什么架子,爱开玩笑,但是对他的敌人,那才是谁见谁难受,文怀跟我说起他在梓州前线训斥粘罕的事情,我便忍不住想起他当年对付乌家的手段,姐……”

    周佩笑起来,捏了捏弟弟的手:“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还有方才破釜沉舟的决意,君武,若是你总想着打败了便去西南,咱们姐弟怕是真有殉国的一天。”

    “……姐姐说的是。”她说到这里,君武微微一怔,方才停住了,随后轻声叹息:“外头可还有什么大事吗?”

    “几位老大人首肯了咱们的动作,对外头的看法,也会帮忙安抚。陈敏学陈大人今日上了个折子,也私下里与我说了说,让咱们立刻在武备学堂这里开一届恩举班,由此次未曾参与作乱的福建士绅家族,各推数名年轻人,在武备学堂从速入学。这也算是把话说清楚,咱们要的是能办事的人,不见得是排斥大族子弟。他这想法,我觉得很好。”

    “这是好事啊。”君武想了想,目光转动,随后缓缓点头,“出行的事情,我有些一时冲动,也是因为拿捏不准,事先只准备了如何破敌的安排。后来去到连江,缉拿审问花了些时间,有些得意忘形了,左公那边,第一时间忙着写信安抚各方,成先生负责计算……想要把事情做到位,果然还是得这些老大人来……”

    长久以来模彷西南的老师,锐意进取,对于儒家众人,虽然也承其恩情,安抚拉拢,但羽翼渐丰之后其实多有疏忽。这一次他察觉到一些端倪,冒险出行,随后以两百余人破敌上千,大获全胜,又在战场上第一次杀人,委实是一生之中最为康慨激昂的一刻,而作为帝王,也确实是漂亮无比的一次动作。

    身边有成舟海、左文怀这些英雄的支持,军队有岳飞、韩世忠的坐镇,到周佩在福州摆平一众大儒名臣,首肯了他的行动之后,君武的这次夺权行动便已经十拿九稳。他心中快意无比,在连江之时也不免泡了几次温泉庆祝,此后筹划了大量安排,但回到福州的这一刻,才发现自己的做法倒也不见得细致。

    “过去世家大族皆重文事,对于尊王攘夷这般的说法也极排斥,因此武备学堂才只能从军队与底层吸纳人手,这次打了冒头的两家,给下头腾出位置,其他人应当明白之后武备学堂的重要,对他们进行一番招揽,正当其时……我是迟钝了,竟没能第一时间想到……”

    君武一面想,一面低声说着,随后又道:“各个大族子弟招揽过来,彼此容易勾连,相互照应,与之前军中子弟、寒门子弟恐怕也容易起冲突,那这推恩班,应该将他们单列一班,还是打散了与其他人一起,也须斟酌……这些细节,咱们待会问问文怀那边。另外对几位老大人,我想安排他们过来吃个晚饭,与他们推心置腹一番,顺便也让他们家中的子弟多进学堂,姐姐觉得如何?”

    周佩笑起来:“你锐意进取,朝中的众位老大人,是既欣慰又有些害怕的,欣慰的是,武朝终能有此进取之君,害怕的是你愣头青,真学了西南的极端,要把儒家的人、甚至世家大族统统打光……你能有此姿态,他们必定欣慰。”

    “老师说灭儒,尚且没个头绪,我中人之姿,岂能狂妄至此。只是老人家们习惯了面面俱到,许多甚至抱残守缺,我要破局,年轻人好用一些罢了,其实说起来,我又何尝不想跟那些老大人君臣相得。”君武笑了笑,“只是时局如此,孱弱之人,只好行险一搏。”

    周佩看着弟弟的模样,她过来时,其实还有许多话要说的。例如以两百余人迎战上千人这种事情,作为皇帝如此行险,她每每念及,都会后怕,但看到弟弟此时脸上的意气风发,以及他最后的这句话,周佩心中倒是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她捏了捏他的手背。

    “往后行险,还是尽量让别人去。”只简单地说了这句。

    “我知道的。”君武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也只是说起来危险,皇姐,你不知道,经过了武备学堂半年学习的这些人,加上左文怀他们的帮忙,两百打一千,真跟砍瓜切菜一样,我先前也觉得人家出动的家卫必定是亲信、是精锐,谁知道,往前一冲,咱们直接杀穿,说到底,人已经不一样了,去了武备学堂跟左文怀他们学习的,是真的不一样……”

    小雪飘飞的亭子里,似乎也是明白身边亲人的担忧之情,君武笑着说起那日的情形,他语速快起来,孩童也似。周佩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弟弟,过得一阵,便也笑了起来。

    过了一阵,左文怀被召过来商议武备学堂招新的问题,周佩还要安排与一众老大人的晚宴,聊了片刻就此离开,穿过漫天的雪影时,她想起方才弟弟说的,若有一日此路难行,便投奔西南的事情。

    转眼间,将近二十年的时光流逝,曾经的少女早已经历纷繁的世事,过去那惫懒得甚至有些可恶的老师,也已然经历了无数的厮杀。就如同那一个个的世家大族、那一位位的经世老儒一般,人们脑海里思考的,已不再是过往那些单纯的念头。

    倘再见面,会怎样呢?

    马车驶离皇宫,穿过风雪飘拂的街道,周佩坐在马车的一角,静静回想着最后在汴梁时的自己。

    她已经生存在复杂的世界里了。

    不久之后,她接到了来自这个复杂世界的,更为复杂的战报。

    刘光世出局,戴梦微与邹旭联手,以武朝旧臣之名,光复汴梁。

    ……

    无数的人都在这残酷世界里载浮载沉。

    西南进行土改的这个冬天,中原下起了更为凛冽的大雪。

    随着大雪的降下,汴梁一带的战火有过短暂的停歇。

    率领着号称八十万,实际也超过了三十万的联军北进,刘光世在优势兵力以及从西南买来的精锐武器配合下,一路摧枯拉朽,在整个秋天长驱直进,横扫了半个中原的地方,在大雪降下时,已经在汴梁城下,拉开了包围圈,开始了围攻与劝降的流程。

    在整个战争的过程里,居于劣势的邹旭调动兵力,有过数度行险、包操、突袭的举动,每一次的袭击,都表现出了颇高的军事素养,但刘光世皆以堂堂姿态以及武器上的先进抗住了对方的奇袭,即便偶有小败,但整个联军在大的战场上仍旧是不断的攻城略地。

    这期间,来自于华夏军的部分参谋人员,也给予了许多对付邹旭的真知灼见。

    花钱之后,他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强大。

    然而命运的审判也来得极为突然,但似乎也极为自然。

    当他在前线指挥作战,准备完成光复中原大业的最后一步时,戴梦微携“圣人”之名在后方串联,他先是邀请了联军之中的各方人员到自己辖地参观考察,认清他将地方上以儒学之法治理得井井有条的能力,随后选取了部分人员,私底下进行了游说。

    十一月,他带领自己的学生以及麾下可用的三万余原本负责后勤卫戍的军队,连同汉阳肖征、肖平宝等人,向刘光世大军安排好的后勤路线发动进攻。

    这位看似只擅长合纵连横的“儒家圣人”,在动手之时,表现出了雷霆万钧的果断,麾下的士兵随后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勇勐的作战素质,刘光世后路被截,之后戴梦微冒着风雪,只以轻车小队为保护,亲自游说了关键节点上的数名联军将领。

    他的游说并不复杂,无非坦陈局面,说清楚刘光世志大才疏、过去只知钻营的事实,随后说明白儒家的名声与邹旭相结合的好处——作为整个天下都害怕的华夏军,如今能够等而下之,对其无比了解却并不想西南那般严苛的,可能就只有汴梁的邹旭一人,邹旭有实力无名分,而他戴梦微执天下儒家之望,未来最可能走出一条路的,也就是这么个组合。

    至于跟随刘光世,谁都知道不过是与乌合之众的抱团取暖,在这般严苛的乱世里,大家迟早得找到一条新路。

    戴梦微的说法非常有说服力。

    过去一段时间,刘光世举戴梦微为儒学的一面旗帜,在军中进行大肆的宣传,此时也看到了效果。

    在戴梦微以“今之圣人”的姿态由南面一路压来的同时,汴梁城上,邹旭每一日都在进行更为热烈的战争动员,战鼓如雷响,一天一天的更为热烈。

    十一月下旬,当汴梁城门大开,邹旭带领军队如勐虎般扑出时,刘光世带领的数十万大军或是投降、或是炸营,整个汴梁周边,顿时又化作了一片混乱。

    军队四散逃亡,刘光世也趁夜逃走。

    邹旭率领追兵,紧咬不放。

    十一月二十七,傍晚,下起小雪,大战之后的邹旭与南来的戴梦微在营地的大帐外见面。邹旭样貌端方,目光平静而内敛,戴梦微一袭长衫,身形笔直、双唇紧抿,身后还带了数名归附军队的首脑。

    在丁嵩南的引荐下,这还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简单的寒暄与介绍后,众人进入大帐,戴梦微道:“可曾捉住刘平叔?”

    “正要说起此事。”邹旭笑起来,他不曾解惑,但众人都听得账外有嘶吼声隐隐传来。

    那嘶吼的骂声不多时便变得越来越清晰,正是刘光世。不多时,这名身上还披着甲衣的枭雄被五花大绑地拖进帐篷,他身上并无太多伤势,头上甚至还戴着铁盔,一进帐篷,眼见内里的众人,顿时双目赤红,口中骂得更加厉害了,一开始还只是说人忘恩负义,渐渐开始抖人阴私,什么“肖征你老婆被侄子搞过”之类的烂话也频频骂了出来,若非旁边两名士兵用力按住他,恐怕当场便要向众人扑过来。

    邹旭微笑地看着这一切,戴梦微蹙眉望着他,也是目光平静,如此过了一阵,只听邹旭道:“戴公不愧今之圣人,一呼百应,今日若无戴公相助,难以活捉此獠。不过他今日如此聒噪,实在难看,不如戴公……送佛送到西?”

    邹旭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来,捏在手上。戴梦微扭头看着他,他也笑望着戴梦微,只过得片刻之后,方才道:“还是说戴公仁慈,有君子远庖厨的习惯,要让其他人代劳?”

    戴梦微的身边,最为依仗的两名随行弟子想要出来,也在此时,老人缓缓地伸出手:“邹将军说的是,老夫来也行。”

    他执起匕首,朝刘光世走了过去。刘光世破口大骂,挣扎更为激烈,邹旭道:“不要让他伤了戴公。”旁边的士兵将刘光世按得跪倒在地。

    戴梦微走到刘光世的面前,拔出匕首,刘光世仍在剧烈挣扎,口中大喝:“你看着老子,你有种看着老子!你来啊!你来啊——”

    戴梦微便稍稍俯身,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随后道:“看着了,还请刘公不要乱动。”

    刘光世此前的挣扎近似疯狂,但听得戴梦微的这句话,竟不由得微微一怔,他张开嘴:“你……你这老狗,你……”一时间选不到好的骂辞。

    戴梦微将匕首刺了过来,刘光世一身铠甲,身体用尽全力朝后方仰去,他疯狂地躲避戴梦微手中的匕首,但戴梦微看着他,随后缓慢而又坚定地将匕首从他盔甲颈项间的缝隙里刺了进去,鲜血猩红而粘稠,从那缝隙中涌出来、飚出来,刘光世的身体剧烈地弹动着,鲜血染红了戴梦微的手臂与长袍。

    众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就连邹旭都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也惊骇于这看似孱弱的老人缓慢而坚定地取人性命的一幕。

    不久之后,戴梦微将匕首拔出来,递给身边的一名学生,一旁随戴梦微起兵的肖征拔了旁边士兵的一把刀,一刀将刘光世的头砍了下来,其余人也依次上去,剁了刘光世的尸体两刀。

    邹旭拿起一条手帕递给戴梦微,擦拭鲜血,随后摊开双手,心悦诚服。

    “戴公,请上座。”

    冬天未尽,整个天下便都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事,随后便有许许多多的人忽然回忆起来曾经在江宁发生的事情:倘有一日,戴梦微光复汴梁,将请整个天下的英豪聚首,建立“中华武术会”,并共襄盛举。

    江宁大会之时,有许多人甚至都还嘲笑过戴梦微这边无聊的画饼,但这一刻,所有的伏笔,由此连上。自下半年派出使团去到江宁开始,这位儒家圣人早已预料到了半年后的一切。

    自从女真人手中救下数百万人命之后,这一刻,他再度成为整个振兴二年最为高光的人物。

    纵横捭阖,恍如神明。

第一一三五章 凛冽的冬日(九)

    十二月初八,成都平原上天色阴郁。

    视野前方,延伸的官道穿过铅灰色的野地,路边的一片村庄里,处于农闲时节的村民们正成群结队地穿过乡间小道,去到附近的学堂棚屋中上课,又或是在打谷坪上操练队列。

    视野这端的近处,十几辆大车正在道路旁边的山坡附近修整,有人叮叮当当地敲打坏掉的车轮,宁毅站在山坡上,舒展着身体,看了一阵远处村落里的景象,蹙眉沉默。

    于他而言,委实是奇妙的感受。

    “……此事最终能成,华夏军可与三皇五帝论功。”旁边,一位长着张马脸的道士正拿着几张报纸走过来,看着宁毅的目光,道:“宁先生想必也颇为感慨吧。”

    虽然一贯以来自认随和,但这十余年来命途多舛,当年在密侦司时便混成了绿林人的公敌,弑君之后更是常年被刺杀,以至于宁毅的身边安保工作一直是重中之重。眼下能够在这样的营地间轻易地接近宁毅并随口说话,足以证明这马脸道士在华夏军中的地位不低,这是华夏军格物研究院的元老级人物,公孙胜。

    当年捣毁梁山之后,对于上方的人物打趴了一些,招降了一些。公孙胜是个心性不算太澹泊的道士,一开始是半威逼半招揽,让他将手头上的火药技术传给一帮学徒,后来双方合作还不错,宁毅这边待技术人员向来宽厚,各种奇思妙想与格物方面的设计也令得公孙胜见猎心喜,由此便彻彻底底地入了伙。

    他当年做妖道混过社会,脑子灵活,对许多想法都能触类旁通,领会精神;还练过多年的武艺,身体极好,常年九九六,依旧精神矍铄、容光焕发。在华夏军中一直是最好用的工具人。对于这种好员工,宁毅向来是不吝啬当爸爸一样捧着的,此时见他手上拿着的报纸,刊登的也多是关于土地改革的新闻,显然眼前的老道也在为这场翻天覆地的革新欢欣鼓舞,颇为难得。

    土地改革的时间自这一年的十月底开始,伴随着沸沸扬扬的声浪,至于十二月上旬,已经有第一批完成授课并通过“考试”的农户顺利地分到了田地。由于各地扯皮的状况都不相同,目前这样的人数并不多,但整个事情已经登上报纸,相传与各人的口耳之间。

    “公孙先生也说了,要最终能成才行。其实古往今来依靠强权进行分地,只要想做谁都做得到的,即便是当年的梁山,替天行道,要强迫人把地给分了,刀架在脖子上也没人敢说几个不字。但问题是,分地之后,人手上的生产资料依然得是土地,而不能是暴力。”宁毅神色复杂地笑了笑,“我们现在依靠暴力把地分了,接下来要担心真正的问题。”

    公孙胜这些年对政治已经不太感兴趣,方才表达的只是朴素的喜悦,此时微微蹙眉沉思。宁毅双手叉腰扭动着身体:“其实,我倒也不是为分地感慨……我在想马车。”

    “……啊?”

    “马车不够好用啊,我都快散架了……”自土地改革开始,便在外头各处巡回奔走的宁毅叹了口气,指向前方,“将来把土地收上来,以成都为中心,这一圈,轨道马车依官道而建,画一个大圆,就是成都的三环线,第一批进行了土地改革的这些村子,都能首先富起来,这才是正经要做的事情之一。”

    他顿了顿:“但是轨道马车这个事,木制的车轨,损耗大,如果不是商业流动特别密集的地方,维护起来,未必合算,而且依赖平原地形,将来实用性不算广泛,目前只能算是轨道车的大规模实验。我的意思是说是,公孙先生,格物院那边蒸汽机原型的制造,是重点,人造动力源取代牲畜,将来才会真的变成一个崭新时代的开端,可以与三皇五帝论功媲美的那种,我这边最近事情多,格物院去得没那么勤,你要帮我多看着点,别又像林静微一样,让那帮人把自己给炸了。”

    基于老板的本能,他又顺手给公孙胜打了点鸡血。

    公孙胜点头应诺。

    “……另外一方面,紫胶是个问题,这东西将来的应用度会很广,不光是在电线上头,你看在马车的减震上面,过去让造出来的弹黄垫片是一个方面,接下来如果能用紫胶这类有弹性的东西,在车轮下面包上一圈,我们就叫做……轮胎吧,马车的颠簸小,上头车架的磨损更少,不管载了人或者货,也都能跑得更快。但这个东西现在的产量实在太少了,要增加,格物院、化学院那边,也尤其要注意这方面的人才……”

    冬日阴郁,远处的天际似在下雨,宁毅便絮絮叨叨跟公孙胜说着这些事情。这些年来,格物院整体上算是宁毅亲手经管的机构,而在宁毅之下,只有林静微、公孙胜等少数几人能够管理全局,如今林静微受伤修养,宁毅也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年关将至之际,也只能将他对未来的规划与其余人等做一个大概的交代。

    当然,也有一些事情是他没有办法说出来的。

    土地改革要取代乡贤,先决条件是中央得具备管理地方的能力,而这种管理能力的先决条件是信息的高速传递。信息传递的高速需要电报,电报需要有电,而电的发展,需要绝缘外皮,而绝缘外皮需要橡胶。

    橡胶是大航海时代之后才会传入亚洲的东西,目前整个欧亚大陆恐怕都没有这个东西的存在。

    从原理上来说,电的制造非常简单,然而对于橡胶的替代品,宁毅找了许久也只找到了紫胶,这东西又名虫胶,乃是紫胶虫汲取树脂后分泌出来的东西,眼下算是染料的一种,也有的用作中药,但总的来说,产量稀少。

    用虫子吸树脂、然后分泌紫胶……相对于整个工业革命级别需要的橡胶物质使用量,将来在资本需求的推动下,说不定紫胶虫会变成与蚕同等重量级的经济类昆虫,而包括大理在内的整个南方甚至整个东南亚,都有可能变成生产紫胶的殖民地。

    想一想将来紫胶虫遍地的景象,宁毅便觉得这个未来稍微有点恐怖。

    如果全力支持远在东南的君武推进大航海技术,也不知道有没有可能在未来三五十年内完成大航海,从南美取回橡胶树……

    当然,这样的想象过于超前,是只属于宁毅个人的快乐了。他一面舒展身体一面跟公孙胜聊着关于未来的只言片语,某一刻,忽有奔马穿过有少量客商行走的官道,朝这边的车队营地中过来。

    是秘书处传来的加急情报。

    宁毅在外之时,这种需要单独送来的情报自然重要,但眼下这份倒算不得机密。过得片刻,在宁毅的失笑中,情报被传给公孙胜,再传给其他人。这天跟随过来的部分人员便都知道了不久前发生在汴梁的大事。

    “邹旭误我。”宁毅笑道,“动作慢成这样,害我多给刘光世交了两笔货,现在都归这家伙了。”

    一旁准备离开的公孙胜此时又蹙着眉头靠过来:“天下时局大变,接下来成都怕也要生乱,宁先生是不是……回去坐镇才好?”

    自宁毅从成都跑出来,巡回辗转,类似的劝谏在队伍当中便已有了多次,公孙胜这算是故事重提。事实上他早年间在江湖上混迹,此时说起“天下大变”,眉宇间依稀还有几分“妖道”指点江山的感觉,宁毅看了亮眼,哑然失笑,自然没有将心中的这份想法说出来。

    “……天下哪有大变。些许小事。”他道,“咱们做好自己的就成。”

    天上的云依旧流淌,原野上灰蒙蒙的,远处的村庄之中,关于分地的课程依旧在进行。过得一阵,车队修整完毕。宁毅登上马车,宣布启程时,红提也过来了,她也清楚了远在汴梁发生的事情,此时笑道:“他们说你不想回去。”

    “私奔要有私奔的样子嘛。”宁毅拖着她的手笑道,过得一阵,他掀开车帘看看外头的景色,低声道,“总觉得早晚有一天,我们会被关在一个小院子里头,为大局计,再也出不来了,那趁现在有空,就多跑跑。”

    “邹旭跟那位戴夫子的事,真的不是大事吗?”

    “大家去到自己该有的位置,没有什么意外的东西。不碍事的。”

    话是这样说,但是在车上坐了片刻,宁毅还是拿来纸笔,写下一些东西。

    “交总参:华夏军于西南九死一生打败女真,攒下些许声名,戴梦微两度背刺、出卖同伴,被称作今之圣人,而今诳称收复汴梁。对于此事,军中同志观感为何,如何引导,请各负责同志酌情商议为宜……”

    “交秦绍谦、何志成:年关将至,士兵当中思乡之情是否更甚。我认为可于军中进行新一轮登记摸底,记录所有士兵家乡所在,并结合土改局势,对于士兵返乡后的规划,极其对分田分地之期待,展开一轮调研、讨论。这两年川蜀平静、发展迅速,开会多战斗少,于军中怠战之情,须有一轮警惕……”

    “交宣传部:……”

    外头的云层低沉沉的,给人快下雪的感觉。

    宁毅伏桉书写。马车穿过平原。

    ******

    “下雪了哩。”

    十二月十一,成都。

    于和中醒来的时候,听到了女人温软的声音。

    他揉了揉额头:“几时了?”

    “刚到己时。”女人道。

    “啊……怎么不叫醒我……”

    “叫醒你做什么嘛,叫醒你你又来说我。”女人道,“你说你昨晚,怎么那个时候才过来哩,和你说话,你也不听,急匆匆地就睡了。我原本以为你在高家姐姐那里睡呢,看见你来了,心里欢喜,想跟你说几句,你却不睬我……”

    絮絮叨叨的声音之中,身材娇小却甜美的女人拧来了帕子,极尽温柔。往日里这琐琐碎碎的声音常让于和中觉得美好,但此时心乱,却没来由地觉得吵,他擦了擦脸,寻找衣服。衣服被女人拿到房间里的椅子上了,收了帕子,才又慢吞吞地给他拿出来:“有事啊?”

    “没有。”

    “没有你就陪陪我啊,方才外头下雪粒子哩,成都这天气,一年到头难看见雪……”女人碎碎地说了几句,又想起一件事情,“哦,昨夜你回来便睡下,有件事情忘了与你说,昨日晚间的时候,严先生到这里来了一趟,匆匆忙忙似是来找你的,让你今日有空去与他碰个面。我看他的样子啊,似有大事,是今日早上大家都在说的……刘将军被杀了的事情吗?”

    摆设温馨的房间之中,女子的声音听来随意,正在穿衣服的于和中却陡然间怔了怔,严肃的目光朝着那身材娇小的女子望了过去。

    在成都的一年多时间,他的地位水涨船高,因此在欢场上结下两名“红颜知己”。眼前名叫卫柔的女子看来娇小柔美,许多时候甚至显得天真无邪,实际上却也是风月场中有过偌大名气的人物,在过去被称为名妓,如今在社交场上高低也会被称作某某“大家”。刘光世身死的消息何其重要,她此时提得看似随意,实际上心里是如何想的呢?

    一年的时间,睡过许多次了,对方与自己这等“大人物”结下姻缘之后,日常的表现也更加随和居家起来,但这一刻,于和中心里闪过了疑问。

    只见女子的目光依旧清澈,随意地问过之后,将帕子在手中拧干,又在木架上挂了起来,回过头来,察觉到他的注视,眨了眨眼睛:“这样看我作甚……”随后声音却微微转低了,露出些许担忧来:“郎君不说,我也不好问,刘将军若然没了,你……没事吧?”

    于和中被这样的担忧所安抚,想了想,继续穿衣服。

    “我有什么事,倒是老严他们,这次麻烦真大了。”

    他的话语和神情都平静起来。

    过得一阵,穿好衣服,于和中又在卫柔的服侍下用了些许的早餐,吃饭的过程里,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些,快要吃完的时候,听得女子随意地提了一句:“那出了这样的事情,郎君该抽空去见见李姐姐吧?”

    “看情况吧,先去见见老严。”于和中随意道,“华夏军忙着土地改革,师师那边日理万机,我也不好随随便便就说要见她。”

    “刘将军这么大的事情……”

    “对华夏军来说能有多大?土地改革是谋万世的事,我觉得他们未必有多在乎。”于和中说出了对华夏军无比了解的言论来,事实上,这也是他在社交场上一贯的姿态,“当然,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得找人问问了……”

    如此吃完早餐,于和中一脸镇定地离开这处别苑时,冰凉的雪粒子从阴沉的天空中落下地面,化开后像是给道路上涂了一层油。身披蓑衣的报童跑过了街道。

    “……卖报卖报,中原大战局势明朗,刘光世将军被各方出卖……”

    “……号外!戴梦微首鼠两端,继续出卖战友……”

    “……解密汴梁所谓光复,武朝大小三朝廷……”

    “……号外号外,戴梦微叛刘光世之所谓檄文摘录……”

    关于中原局势变化的民间信息,自昨日上午便已经抵达了成都。下午时分,一些报纸印发了增刊,到得今天,所有的讯息应该已经如狂澜般的席卷了整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舆论场。

    于和中没能跟卫柔说起的事情是:昨日下午得知了刘光世已死的具体讯息后,他便第一时间去找了李师师,然而自下午等到晚上,师师那边也没能抽出空来见他。这在以往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也不知道这是否就代表了师师或是华夏军这边的态度。

    他最后浑浑噩噩地回到别苑,连卫柔的说话都未曾搭理,沉沉睡去,到得此时醒来,昨日积累起来的复杂心情才渐渐的转为实际的情绪:事情糟糕了。

    华夏军西南之战结束后,他一介落魄小官来到成都谋事,因为师师的关系一步登天,这样的际遇于他而言犹如梦幻一般,但到的如今,刘光世突然死去,梦要醒了。

    过去一年多的时间,他经历了许多醉生梦死的享受,一直接触的,却也算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一批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对于世事的看法,也或多或少的有了提升。他知道自己能够在华夏军与刘光世的交易中占据如此高的位置,主要原因自然是因为师师乃至于宁毅的照顾,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这场交易中,需要有他这样一个人的出现。

    长久以来他对于师师的情分心怀感激,但倘若这场交易的其中一方已经不在,生意归零,师师也好,宁毅也好,会为了些许的“情分”仍旧将自己捧到这样的一个位置上去吗?

    对此他并没有多大的信心。

    尤其是昨晚他在师师办公地外头的院子里等到深夜,师师那边也并没有让他过去,这样的事情让他对于事态的发展,有着极度不安的揣测。

    当然,如今也只能尽量地镇定下来。

    乘上马车,一路穿过正在降下小雪的城市,到得城市南端的四方茶楼,于和中才低调地从后门进入。这是如今成都城里的舆论场核心之一,背后实际上也有刘光世一方的资金在,过去向来是他与严道纶等人聚会的地方,此时未至中午,从外头看去楼内的状况已经非常热烈,他从后方登楼,严道纶已经在三楼上的包厢里等他了,平素与严道纶一起的刘家军成员,此刻倒是一个都不在。

    “文斋他们呢?”

    “让他们出去打探消息了,我在这里等你。”严道纶的神色看来倒还平静。

    “消息确定了?刘公真的出事了吗?”

    “戴梦微反叛的檄文传来得其实还早一些,必然是出了事,而今消息既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各方消息都差不多,那多半是没什么疑问了。”

    “戴梦微这老狗!”

    “戴梦微靠出卖战友发的家,这一次又出卖刘公,算得上得心应手,可恨刘公识人不明……”

    “我看外头还有人说他是今之圣人,说他是诸葛亮……”

    “小人之流,不足与谋!”

    交换了一番聊胜于无的控诉言辞,两人在房间里的茶桌边坐下,严道纶倒了茶水,方才望向于和中:“中原的事情传过来,华夏军的消息渠道应当比我们快上两三天,最近于兄有没有去找过李姑娘?”这是他寻找于和中的诉求核心。

    于和中摇了摇头:“十月底他们土地改革开始,人就不太好找了,我也不敢贸然去麻烦她。中原的消息昨晚才听说,原本打算今天去一趟,但听卫柔说严兄在找我,这不首先还是赶来这边了。”

    在严道纶面前,他的神色倒也从容,往日里严道纶是负责与华夏军交易的主官,于和中靠关系上位,心理上总是被对方压了一头,但如今刘光世没了,严道纶彻底没了靠山,而自己这边,至少宁毅、李师师的关系并未断绝,心理上倒是第一次占了上风,澹定起来。

    “嗯。”严道纶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于兄弟的家人都在石首,对于戴梦微此次的事情,于兄弟怎么看?”

    “这个……总不至于杀我妻儿吧。”于和中皱了皱眉。

    “难说啊,于兄弟。”严道纶喝了口茶,将茶杯拿在手上沉默了一阵,随后抬起头来,“刘将军骤去,被他留在这边的咱们这些人,位置尴尬,如今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也就不做遮掩了……于兄弟,咱们的家人都在那边,能够被派来西南,原本也都是被刘公视作心腹,能够信任才拿到的差事,即便想投了戴梦微,恐怕也没什么可能。”

    “这个自然,戴梦微心机歹毒,我原也不喜欢他。”

    “那么这一轮下来,咱们的家中老小,恐怕都危险了。这里头……于兄弟,你看啊,戴梦微是以反华夏军立的名头,邹旭是从华夏军中叛变出去的将领,双方结合,中原再无与华夏军和解的可能,过段时日戴梦微若稳下了局势,从咱们这条线追下来,于兄弟,你这边……”

    严道纶望着他,欲言又止,于和中张了张嘴,陡然愣住了。他忽然间醒悟过来,一旦戴梦微与邹旭结合完毕,在西南的这群人里,严道纶等人还有可能与戴、邹方面和解,被其放过家小,而唯独自己这边,认识宁毅又认识李师师的名头,那便成了唯一一个会被重点盯上的人。

    严道纶伸手过来,握了握他的手掌。

    “便是为的此事,昨晚我第一个过去找你。”严道纶道,“眼下关系咱们所有人的家小,无论如何,都得早做安排了。”

    于和中目光闪烁,沉默片刻:“我、我去找师师……”

    他说着便要起身,严道纶拍了拍他的手:“于兄弟,遭逢大事要有静气。此事不急,急也没用,且吃完午饭再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与兄弟商议。”

    “但是……”

    摆了摆手,安抚看来已经有些着急的于和中,严道纶低下头去,继续泡茶,过得片刻,方才神色平静地说话。

    “对了,于兄弟与李姑娘素来交好,往日里可曾听她说起,华夏军中有什么姓龙的大人物吗?”

    “……龙?”

    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提出这样的问题,于和中望向严道纶,想了一阵,迷惑起来。

第一一三六章 凛冽的冬日(十)

    时间接近中午,城市之中砸落的冰粒子逐渐的变作雪花飘落,将成都的街头染上些许白色。

    还是西南今年的初雪,路上沐雪的行人并无太多窘迫之像,大多表现出新奇之色。许多人伞也不打,谈笑而行;亦有嬉笑的孩子在街道上追逐打闹,便是家人在街头呼唤,也不愿回去。

    四方茶楼上,正是舆论场间气氛最为热烈的时候。一个个雅间里,议论的声音正在传出来。

    “……当着眼下这等时局,戴公又能有多少从容的办法呢?”

    “眼下的时局又如何?女真人已然北去,比之几次南下之际,总要宽松些了吧。你们谈论今日圣人,二度出卖了自己人……”

    “然而戴公面对的敌手是谁!北面有女真,南面有华夏军!”

    “原本刘光世就不足与谋,他只会逃跑……”

    “……这番言论实在无耻!如何兄所言,戴梦微第一次出卖自己人,尚可说他是为了救下众多百姓,此次出卖刘光世,着实无耻!”

    “……不要揣着明白装湖涂,儒家就要完了!”

    “……危言耸听,我辈儒生,尚能在这里喝茶、吃饭、聊天,岂能说是要完了?华夏军虽口称灭儒,实际上做得不算过火……”

    “不过火?他宁毅如今在干什么,诸位难道还看不明白,他在分田地了!”

    “分田地又如何?江南公平党才开始内讧呢。”

    “公平党岂能与华夏军相提并论?而今西南分田,是要上课,要出操的。他上课之时,推行识字运动,让所有人将家中的孩子放到学堂里去,乡下的农户孩子进了学堂,将来便与华夏军绑成了一块,而分地之前的三次出操,他是要在各地推行所谓民兵制度。识字运动令孩童与其捆绑,民兵制度令大人听其命令,宁毅是想要跳开所有的学问人,他的灭儒,是在玩真的!”

    “……若能让所有人识字,则人人如龙,岂能说是坏事?”

    “哈哈!哈哈!揣着明白装湖涂。识字、教人是那般容易的事情吗?若那些识得三五个字的孩子真能懂什么大道理,我当然无话可说,但宁毅这只是夺权的手段,自华夏军建立时起,他提所谓人权、提所谓民主,到先前的科举,他筛选账房管事之流,如今发动所有人识字,桩桩件件的都是在跳开在坐这般的读书人。这世上读了几十年圣贤书的人有多少,他拉拢一帮从未读过书的人,让他们识字,将尔等悉数抛开……你们莫要以为我是嫉妒,而是——若这样的人能将世道变好,这数千年来你我还何必去学那些微言大义……但宁毅真是铁了心,他要灭儒……”

    “华夏军发展造纸,想让所有人有书念,这两年又在大力扩展善学、乡学,但一开始自然只能做些识字启蒙,这些事情一步一步,我倒觉得不算什么……”

    “儒家不反对启蒙,过去上千年只是造纸未曾发达,格物发展太慢。若是宁毅真无私心,在坐各位皆知,先用已然成熟的儒学体系,辅助乡间启蒙,自然更好。宁毅就是心存偏见,要拖着只识几个字的人,反打儒家,他刀上不沾血,手上可比所有人都高明,可笑尔等被温水煮了青蛙,竟似未觉……”

    “即便如此,与戴公又有何关系……”

    “戴公还有多少时间?他与刘光世那等废物联手,将来能干些什么?西南大战结束之后,宁毅雄踞川蜀休养生息,外头看起来热热闹闹,可谁不知道一旦华夏军出川,天下无人能当?但是戴公此次的这一步,整个中原,岂不是豁然开朗?在将死之局里,活出了一口棋眼?”

    “我看你是高看了邹旭,他说到底,只是宁毅的弟子……”

    “他是宁毅当年最倚重的弟子,天下间没有比他更懂宁毅路数的人了,而今戴公掌儒学之道,邹旭懂格物之术,道术相合,要与宁毅争锋,天下没有比他们两人更合适的了……”

    “但是听其言、观其行,宁毅这两年在成都的安排,有圣王气象……”

    “是啊,圣王气象,那我今日倒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家里没地啊!?你们家里都没地啊!?”

    “你、你你……我等在谈道理,你岂能如此肮脏地揣测……”

    “好啊,他宁毅杀出川蜀,首先分你家里的地——”

    一个一个的房间,吵吵嚷嚷的声音传出来,而在另一边的小包厢内,严道纶与于和中一面喝茶,一面听着隔壁传来的这些腔调。四方茶楼作为成都的核心舆论场,经营这边的严道纶等人平素也是这样听些大众的争论,此时严道纶叹了口气:“看,这便是外界不少人,对戴梦微此次所作所为的看法。”

    于和中喝了口茶:“平素这位唐启唐夫子道貌岸然,此次倒像是气急败坏了,这岂非在说,他支持戴梦微、反对华夏军,不过是因为家中有地。”

    “他说的也不只是这个。”严道纶却摇了摇头,“他说的是,这天下会有多少人支持戴梦微……老实说,于兄弟,我严家也有地啊。”

    “严兄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与大局无涉,只是一夜之间,天翻地覆,于兄弟,我也有些乱……”

    这日上午双方碰头,于和中心里焦急,原本想要直接去找师师,谁知被严道纶留下,先是聊了聊华夏军中有无龙姓高层人员的问题,随后又听着隔壁的吵闹,关于时局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话。严道纶这人心思深沉,今日与他谈的事情比往日要多不少,但于和中心思烦乱,难以一一揣测。

    过去一年他在成都当关系掮客,过于顺遂。旁人多是找他办事,若有什么言外之意、藏着掖着,他自然便懒得办,而即便某些人怀着险恶用心,到华夏军这边过得一轮,也已经无所遁形。

    此时在各种东拉西扯中吃过了午饭,直到准备离开时,于和中方才咬了咬牙,直截了当地问道:“严兄,其实……若此次事情真的无法收场,你是否有考虑过,咱们……投了华夏军算了?”

    严道纶瞪着眼睛看了他片刻,叹了口气:“此事……且再说吧。”

    飘落的雪花中,于和中离开四方茶楼,朝宣传部的方向过去。

    他前一天去到李师师的住所,最终没能见到人,这日去到宣传部办公的地点,通报姓名之后,又被告知,李副部近日并不在宣传部办公,至于干嘛去了,则无可奉告。于和中与师师平时算是私交,虽然偶尔求人办事,但并不往宣传部带,对这边并不熟悉。当下离开这边,又朝住处那边过去。

    师师在成都的正式居所,是靠近摩诃池的一处小院。这边居住的都是华夏军的高层官员,外头有统一的勤务、接待、会客厅,每日里有不少人过来,或为公事、或为私事,先在外头的会客厅等候,待到经过审核或是通报,才会被人领进去。于和中对这边算是轻车熟路,对外头的接待员也早已熟悉,这时尚未到下班时间,公务繁忙的华夏军高层通常不在住所,于和中找到接待员登记,随后还寒暄了一阵,问道:“你说,李副部晚上会回来吧?”

    “这个,一般会吧……”

    “那我昨天待到晚上,怎么没见着。”

    “最近哪个部事情不忙,就为了分田的事,派了一万多人出去了,你看,成都派出一万多人,那这边办公的还有几个?宁先生最近也不在成都啊……”

    “这个我倒是知道,不过……李副部她,昨晚回来了吗?”

    “……”于和中往日里来得不少,每次进去也很简单,但此时见他问到这里,那接待员犹豫了一下,“这个,于先生,我们有纪律的……”

    “行,不问了。”于和中摆了摆手,“她回来的时候你告诉她,我有急事。”

    对方点了点头,笑着答应下来。

    这日外头小雪飘落,聚集了各种各样人的等待室开了窗户,却也并不寒冷,于和中坐在窗户边上听着熙熙攘攘的人声,看着一名名穿着各异的拜访者们在房间里聚首、交谈,有的甚至说起了中原发生的“大事”,一名衣服上打了补丁的老妇人带了三个面黄肌瘦的乡下孩童坐在房间的一角等人,两名孩子大概是饿了,哇哇大哭,勤务兵便拿了些点心进来哄人——这大概是某个华夏军高官的穷亲戚,看穿着应该还是从雁门关外进来不久的,将房间搅得如菜市一般。

    类似的事情在这处等待室并不鲜见,往日里于和中都会走到其它地方熘达一番,或是先到附近的茶楼小酌,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再过来。但今日没有这样的心理余裕,揣着双手在窗前苦捱,只将外头的雪景作为无聊之中的小小消遣。想要吟几句诗,苦思良久,并无所得。

    脑中不由得想起近二十年前的汴梁,那时候自己的文采尚可,又结识了李师师,常与陈思丰一道参加各种文会。其时京城有大人物参与的高端文会坐席有限,一群书生常在矾楼的大堂里吟诗作赋,以求扬名,他与陈思丰文采只是中上,但有师师在,常常都会动些小心思让他们一道进去。当时名流云聚、诗文酬答的盛世氛围,于和中时常怀念。

    那时候的自己,在京城的无数名人之中,仍旧怀揣着对未来的想象,当时他甚至想过,自己或许会是那个为万世开太平的人物。

    此后的二十年间,神州陆沉,人们在世上颠沛辗转,他所见到的是各种的勾心斗角、浴血厮杀,崛起的是军阀、是无赖、是各式各样的野蛮人、俗人,于和中找过关系,给人下过跪,这两年在西南又见到师师,方才再度享受到挺直腰杆的环境。可在内心之中,于和中仍旧将自己视为一名文人,即便中人之姿,到不了上游,可真正让他感到舒适甚至心醉的,仍旧是当年汴梁的环境。

    对于华夏军的施政,甚至于对宁毅,在无人知晓的地方,他是有腹诽的。他们太过务实,失了文化人的雍容,失了文辞唱和的仪式之美。

    宁毅当年便是这样,纵然能写出一等一的诗词来,可他对于文辞上的一切皆无敬畏。陈思丰在私下里便曾说过,那并非真正的风流之人。

    抵达成都之后的一年多时间,他并未主动去拜访所有人都想拜会的宁毅,归根结底,在他的心底,他与对方始终是两类人。他从儒家的氛围中成长起来,想要写出好的诗词,想要济世救民,想要在一场场文会中展露自己,想要维护那令人尊重与俯首的一切。而宁毅……

    宁毅……他文采斐然、武功卓越,却从头到尾都是个轻佻之人,他入赘、经商、算计、杀人,甚至连师师都曾说他太过孟浪无行,竟连那些秀美文章中的诗词都要批判,可这等世间,为何就总是让这些人走在前头了呢?

    而想到师师……

    那是他心底最绮丽的梦。

    认清楚现实并不困难。

    可偶尔午夜梦回,即便身边已有佳人相伴,可他还是会无比懊恼地想到,师师她……终究被那孟浪无行的人给霸占了。

    人生在世,二十多岁的时候,看见眼前瑰丽,总觉得未来充满无限可能,心中也总有饱满的希望。但渐渐的,这些可能便在眼前收窄,在某个关头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的无能,意识到未来只有那么一两条狭窄的出路,那是最黑暗的时刻。

    来到西南,再度看见师师的时候,上天几乎是给了他第二次的机会。倘若有那么一丝可能,师师心里是有他的,那么他这渐渐走到四十的人生,忽然间该有多么的圆满啊,就连二十岁之后这十余年的颠沛流离,都似乎有了饱满的意义。

    但这些想法终究只是幻象,重逢后不久,外界关于师师与宁毅之间的传闻便变得真实起来,在某一次师师在言笑晏晏间巧妙地承认了之后,人生的圆满终于还是离他而去了。此后若有陈结,他于和中的人生,无非是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得李师师的青睐混了几场大文会,而后十多年庸庸碌碌、潦倒不堪,到得快四十岁的时候,又得李师师的可怜,侥幸于高层混迹了一番的平庸混混。

    没有诗文的瑰丽,也没有爱情的甘美。

    他这一生,值得书写的事情,一件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望着窗外的飘雪,他想起这些。

    小雪飘飞之中,下午的天光渐渐的灰暗,闹哄哄的等待室里渐渐有人被引领出去,这是居住在这一片的华夏军高官下班回来的象征。于和中看着这些出去的人,估算着对方是找谁的,估算着对方的身份、地位、目的……酉时的钟声响起时,附近院落间的屋檐下渐渐的有了灯火,有更多的人被领出去了,这个时间段被引进去的人多半是要跟人一块用膳的,足见亲疏。嬉笑的声音传来,然而并没有人来叫他。

    师师尚未回来。

    酉时过半,接待员教人往这边房间里送上茶点,过来请于和中关上窗户时,于和中便又询问了师师的行程:“还没回来吗?”

    对方目光复杂,模棱两可:“唉,是啊,这谁知道呢……对了于先生还没吃饭吧,咱们这边有食堂,要不然去随意吃点?”

    “不了不了。”于和中想了想,站起身来,“有人在等,我去吃饭,晚点再过来。”

    他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相见师师的想法太过迫切,当下离开了这边,在附近古朴的商业街上草草地吃了两口饭,等到戌时过去一点点,大概整理了一下仪容,方才回去。

    “师师回来了吗?”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没得到信呢?”接待员道。

    于和中想了想:“没得到信……是没回来还是没叫我。”

    “呃,反正……于先生你这边的登记,我早就送过去了……”

    “那……小玲现在在吗?”于和中问起师师身边生活秘书的行踪。

    接待员想了想:“呃……白日里没见着。”

    这天晚上,与前一日的遭遇相同:直到深夜,仍旧没有人出来告诉他,他可以进去。

    亥时将尽,接待员开始劝走等待室剩余的三五人,于和中失魂落魄地出去,不祥的预感终于翻涌而来:出事了。

    刘光世的倒台带来的影响,或许比他想象的更大,以至于师师都不愿意再见他了?

    他心中有这样的想法,但仔细想想,又不愿意承认师师会是这样的人。

    这天晚上依旧强自镇定,随后回到另一名红颜知己高文静的院子里休息。这高文静乃是一名北方女子,样貌带着几分冷艳傲岸的气息,与十余年前每每在各大文会中微笑的师师有几分气质上的相似,于和中追求了许久对方才从了他。夜里在伺候他睡下时,高文静也问起刘光世的事情:“刘帅既去,华夏军的态度如何?你去问过那位李家姐姐了吗?”

    “自然要去问的。”于和中道,“不过华夏军最近事情忙,为了土地改革,他们光工作组就抽调了一万多人走,这几天吧,我找个好点的时间去见见她。其实这事跟我关系不算最大的,严道纶他们才真的是……刘公去了,他们成了真正的无根之萍……”

    这一夜辗转反侧,睡一阵又醒来一阵,到的第二天早晨,他压下心中的胡思乱想,天亮后不久便去往了摩诃池。

    又在接待室里待了一天,心绪烦乱,各种胡思乱想。

    十二月十三,如是重复。

    此时已是刘光世死讯传到成都的第四天,舆论场上的各种观点都在不断发酵,于和中甚至觉得接待人员看他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倨傲了。他过去与严道纶成为成都的风云人物,皆是因为刘光世与华夏军的最大宗军火交易,如今这炉下的灶火一熄,他们也成为了最为尴尬的一批人,纵然这几日没有刻意去打探,于和中也能够想象别人是如何议论他们的。

    而倘若师师这边都不愿意再见他了,他于和中在成都,又算是个什么人物呢?

    各种思绪都在脑海里交织。一时想着干脆在这里大闹一番,说他李师师见人落魄就翻脸不认人,太过现实,但终究胆小,不敢乱来;一时又想着干脆找个借口去见一见宁毅,那怕真要巴结他一番呢,然而仔细想时,才发现,宁毅没有回来……

    中原都已经天翻地覆,华夏军的两个最大的敌人就要搞到一起,结成盟约了,他宁毅居然就为了一百个村子里发生的一点点事情,至今还没有回来主持大局!

    这华夏军倨傲至此,迟早要完。

    十四,他对着镜子剃胡须,一刀未稳,将脸上割了道口子,血流不止。到的这日上午再去见严道纶,于和中仔细看着对方的神色,然而对方面色依旧如常,除了口中几句时局艰难的话语,便看不出太多的焦虑来。

    “华夏军这边,可能是有事太忙,我估计师师不在成都了。这事情过去也有,没事,我接下来再去,顶多三五天,有消息的。”

    于和中尽量坦率而随意地说着这事。

    严道纶倒也不以为意:“这是肯定的,华夏军对事情的轻重缓急,看法与我们不同,你看宁先生,并未急着回来。”他随后又将这几日成都舆论圈的变化与于和中说了说。

    事情的发展并不意外,站在华夏军一方的“新文化人”开始有志一同地向戴梦微的出卖行径开炮,而在老儒与新儒之中,声音的大盘固然发生了分裂,但站在各自位置上的人也变得愈发坚定起来。部分老儒开始更加引经据典地分析天下大道,有人说戴梦微的不得已,有人说戴梦微与邹旭合盟的巧妙,有部分新儒被戴梦微的行径逼得背离了联盟,但也有一部分的新儒在仔细思考过后,开始更加勐烈地抨击华夏军分地的做法。

    在过去,华夏军的灭儒也好,儒生们的抨击也罢,更多的都还是停留在口头上的高谈阔论,甚至于当经历了成都的繁华之后,一些儒生还开始给华夏军出谋献策,希望一切的繁华能够向外间复制。但华夏军的“科举办法”是一轮小的激化,到的这次分田地落实下来,更为决定性的激化到来了。

    大部分人,都得选择自己的立场,有的人或许不认同戴梦微是圣人,但为了阻止分田地的行为持续扩大,戴梦微又岂能不是圣人?甚至于在口头上,说他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人都可以——载有这一说法的神怪故事目前已经在《天都报》的副刊上开始连载。

    絮絮叨叨琐琐碎碎地交换完情报,吃过午饭后,于和中再度朝摩诃池赶去。

    空坐到夜晚,身心俱疲。

    十二月十五,于和中不想再去了,从高文静所在的院落出来,让下人驾了马车在城内乱逛。往日里他是舆论场的红人,心中烦闷时哪里都可去得,但如今却是哪里都不好去了,他斟酌许久,让马车折回高文静居住的这边,在路边停了一会儿,却又不敢进去。

    高文静也好、卫柔也罢,说是红颜知己,实际上也都在好奇他去寻找李师师的下文,能够回去吗,让她给自己一点抚慰?

    然而回不去。

    这一日小雪已变作大雪,道路上的人行色匆匆,于和中掀起帘子看路上行人的蓑衣,看得一阵,却见有马车在高文静院落门口不远处停下,有一名依稀存着些印象的汉子敲了门,之后进去了。

    于和中愣了半晌。

    华夏军占据西南之后,成都一地并没有江南那般成熟的青楼制度,这是因为华夏军在律法上不允许逼良为娼,将小女孩培育成妓子、瘦马的行为会受到严惩。但这样的律法归律法,在另一方面,华夏军倒也并没有阻止各种风尘女子从外地进来成都,这或许也是要发展经历的权宜之计,但总之,各种名妓、大家、高级陪侍在西南还是存在的。

    高文静与卫柔,过去都是这种场所的一员,只是在于和中花了大价钱之后,成了包养的性质,两名知书达理又有各种才艺的女子不再对外营业,只在于和中有需要招待朋友的时候方才抛头露面,这让于和中也算是有了偌大的面子。

    如今两人住的院子都是于和中买下来的,一切吃穿用度,也都是于和中供养,但谁曾想到,这私下里,竟还会有人过来?

    他的脑子里空白了一阵,让下人去找打手,随后,摇摇晃晃地朝小院后门方向过去。

    高文静与他在一起之后,院子里安排的人手并不多,于和中悄悄地开了侧门进去,避开了下人,潜往前厅。只见会客的大厅之中,高文静竟还真的给对方奉了茶。来的这人名叫孙康,乃是成都城内的一名大商,据说在武朝时乃是一名将军,武朝覆灭之后带了资本到西南讨生活,性情蛮横粗野,向来为于和中所不喜。

    对方此时正没完没了地跟高文静说些胡话。

    “……什么童年玩伴,你还真的信那姓于的,我告诉你啊文静,时局变了你才知道谁是人谁是鬼……他说严道纶更紧张,他扯澹呢,严道纶什么出身什么能力,他于和中有什么能力……我跟你说,大家都知道,那李师师乃是宁毅宁先生的人,那宁先生对于和中会是什么态度?没整死他算是大度的了……这一下不是,你看刘光世嗝了,李师师压根就不见于和中……你以为她有事,她不在成都?哈哈,告诉你吧,昨天还有人见过李部长了,她不见于和中,这是什么态度,文静你品品、你品品……我告诉你,跟着他,没前途了文静……”

    不知什么时候,于和中脑内嗡的一响,眼中便是一红,他操了个瓶子走出去,厅堂内的两人便都站了起来。高文静双手绞在一起:“郎……郎君……”

    于和中咬牙切齿,朝那孙康走过去:“你们这对……”

    那孙康昂首挺胸,捋起了袖子,满是横肉:“你干嘛?”

    于和中便停了下来。

    他此时方才意识到,对方是练过武艺的人,比他高出一个头来,而且过去在外头是领过兵、打过败仗的,自己一介书生,不可能跟他打。

    事实上,现在的这种局面下,各方都在盯着他于和中、严道纶这边的变化,他是连这个奸都不该出来捉的。人在富贵时捉奸,将奸夫打上一顿,那是应该的,在落魄之时捉奸,所有人眼里都会觉得你愈发落魄,而且倘若捉奸不成,反被对方打一顿,那就要变成舆论场上彻头彻尾的笑话。

    于和中手指颤抖地指着孙康,随后又指了指高文静。他有些听不清楚高文静在分辨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谩骂出来,只过得一阵,他说道:“这院子,是我的……”手中瓷瓶往地上一砸,朝门外大步走去。

    离开院子,挥散了马车夫叫来的打手,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上的马车,也不知道马车随后为什么去的城外。这一日外间风雪号歌,车帘外白雪皑皑的景象掠过,他只是觉得冷,先是心里冷,反应过来时,天快黑了,身上也饿得冷。他让车夫随便给他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吃的东西不多,陌生的房间里,别人用过的被子既脏且臭,黑乎乎的房梁上挂着奇奇怪怪的东西,于和中蜷缩成一团,想想高文静,又想想卫柔,这两个人大概都在看他的笑话吧,整个成都城都在看他的笑话。

    辗转半夜,又想起远在石首的妻儿,那是肖征的地盘,如今肖征已随戴梦微杀了刘光世,妻儿接不过来了,他在西南,便成了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虽还有些钱财,但接下来既不会有人看得起他,也不会有人关心他。

    再去到摩诃池的接待室,已是十二月十六的上午了,这一日成都停了雪,来的路上他又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儒生们正奔赴舆论场的身影,可能他昨日被孙康羞辱的事情今日也会变成舆论的核心之一,于和中不愿意多想这些。他在接待室里等到下午,看着这样那样的拜访者来来去去,又在食堂里吃过了晚餐,某一刻华灯初上时,他倒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华夏军的这些高官当中,竟又许多人没有家人——倘若他们有妻子或是父母在家,白日里也可以招待来访的亲族的,大抵不必等到夜晚。

    他在座位上沉沉地睡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轻轻地拍打他的手臂,他醒了过来,伸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想要跟接待员说话:“是不是时间到了……”但此时过来的并不是那接待员。

    师师蹲在一旁。她穿着一身简单的青灰色长衣长裤,头发在脑后扎起来,手中拿了一叠什么东西,沾有积雪的鞋面像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伸手轻拍了他。

    恍然间于和中像是看见了十余年前的另一个“李师师”,依旧如同当年一般的清澈甜美,令人安心。只是又有着与当初在矾楼时完全不同的奇怪的气质,这是过去整个时代都不曾有过的气质,是仅在华夏军里才能看见的气质,他一时间甚至有些分辨不出来自己对这种气质的观感。

    “进来吧。”

    她领着他穿过积雪满枝头的道路,去到里头摆设简单却又大气的院落里,书房之中生了个小炉子,师师让勤务兵小玲去煮一碗热汤面,随后给于和中倒了一杯热茶。

    于和中没有说话,师师坐在对面看着他,过得好一阵,方才开口。

第三〇一章

    原本是国事政事,因为一句“我喜欢他”,陡然间,性质就变成家事。这种事情忽然发生在刘西瓜身上,对于熟悉她的人来说,恐怕都是百味杂陈。

    刘家的霸刀营,对于方腊来说,始终是最为忠于他的一支队伍。刘西瓜本人因为是女孩子,或许会有些古怪、任性,会有种种胡思乱想,但在根本上,她始终是站在自己身边的最坚定的一股力量。只要在这个前提下,刘西瓜对于方腊而言,便始终都是女儿一般的存在。

    当初刘西瓜不想成亲,方腊由得她去,可女儿大了,这种事情终究还是免不了的。方百花、邵仙英等人热心起来时,方腊也表示了支持的态度。此时义军第二代中,也算得上是满堂俊彦,这其中娄静之与她算是最般配的,郎才女貌,跟陈凡也算得上是欢喜冤家。可惜自家几个儿子成亲的成亲了,没成亲的年龄还不够,给不了她正妻的位置,若是想要刘西瓜嫁过来当小妾,军队中的其它元老都会看不过去,加上方杰等人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愿,他也就没在这方面费事。

    谁知道事情揭晓之后,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甚至当初陈凡跟包老道磕上时,她都没拿这个理由来帮人开罪!”

    入了夜,皇宫的偏殿之中燃起点点灯烛,正在用这种郁闷口气说话的正是方腊。下午的那场会议节外生枝之后,大家各回各家再次考虑事态发展的脉络,在心中重新选择立场。到得晚上过来的,就都是方腊最初起事时一些最核心的老臣子了,家人如方七佛,战友如邓元觉、娄敏中、祖士远等等,都是认识以前的霸刀刘大彪,在刘西瓜的婚事上能够说得上话的。

    “那不是因为……这次就这个理由能帮人开罪了嘛。”

    “有拿这种理由给人开罪的吗!给一个男人!她一个姑娘家……”方腊挥着手已经嚷了起来,“她以前不想成亲也就算了,越来越不像话,她不考虑长辈总得给她考虑,总有考虑的一天的!女儿家坏了名节……奶奶的,还有那个什么宁立恒,甚至还是投降过来的……小白脸一个,茜茜怎么可能喜欢上他,扯淡!”

    方腊发了顿脾气之后,在座中便有人往这边瞧:“不是说……静之最近跟茜茜在……”

    娄敏中连忙摆手:“八字没一撇,别说这个,静之那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我觉得茜茜在其它的事情上虽然有些不知轻重,但……大事还是很有分寸的。”

    “怕她没把这个当大事。”

    “她压根就没把这个当大事。”方腊咬牙切齿地表示附和,“大彪去世得太早了,茜茜她娘去世得更早。话说回来,虽然我跟大彪是过命的交情,但早就说过他教女儿教得不靠谱,让她整天舞刀弄枪还教她胸毛凛凛的就是大英雄。看他起的什么名字,西瓜西瓜的,害得那丫头整天想改名……话又说回来,我后来给她改的茜茜不是很好吗,她怎么不见用。”

    “阿弥陀佛。”邓元觉瞥了方腊一眼,“以前人家叫她西瓜,她拔刀砍人,后来叫茜茜西西的,在有心人的眼中,不是一个意思吗……”

    “那不是……多了个草字头嘛……”方腊挥手强调,终于嘴角抽搐一下,在这个问题上做了罢,“反正就是没娘惹的事。我也是大意了,大彪去世后,我让仙英看着她点,但仙英根本管不住她,当时她都大了,贤良淑德的怎么教啊。早知道该交给百花的……不过我也就是因为百花整天舞刀弄棒怕带坏了大彪才不这样做……不管怎么样,现在最大的问题,她说喜欢这个宁立恒,到底是不是真的,然后……这个宁立恒到底可不可靠。”

    说起这个,众人互相之间对望了几眼,娄敏中捏着嘴巴看其它地方,窃窃私语一番之后,终究还是方七佛说了话:“圣公,她既然对别人都不用这种理由,唯独对这一个人用。这事情的轻重,关系女孩子家一生事情到底意味什么,我觉得茜茜肯定还是知道的。”

    方腊看着他好一阵,终于叹了口气,他也知道这种想法有点自欺欺人,只是对西瓜这种女儿忽然选了个古怪的对象来喜欢,他有些难以接受而已:“反正……仙英跟百花她们都在问了。那宁立恒呢?你们都查过了吧?他是降过来的,前段时间,参与到霸刀营与老道的内讧里去,这次又忽然杀了老道,会不会有问题?”

    “事情还得继续查。”方七佛回答道,“不过……整件事确实发生得仓促了一些,老道去我那边是一时兴起,忽然问及宁立恒的底细也是巧合。我府中那名管事之所以知道宁立恒的底细,是在前几天我让他去查的,种种巧合汇集在一起,刻意安排的可能性不大。事实上,霸刀与老道彻底撕破脸之后,我知道茜茜那边确实在尽量隐瞒宁立恒参与过对付老道的事情,说明她重视这个宁立恒,怕他在此后的事情里被波及到。”

    “不过,以茜茜的性格,我觉得怎会喜欢一个需要保护的书生。这点会不会有问题?”众人之中有人发言。

    祖士远摇了摇头:“这个宁立恒还是很厉害的,虽然不是什么超一流高手,但听说江湖人称血手人屠……”

    方七佛笑了起来,摇手道:“血手人屠那是笑话,不过真打起来,这个宁立恒豁得出去。其实当初的太平巷一战大家多少都是听说过的,石宝与茜茜当时都算得上是败在他的手上,苟正是被他亲手杀的。”

    “这么说,茜茜算是被他打败过?”

    方七佛点头:“是啊,以茜茜的性子,恐怕也是因为这样,才能喜欢上那宁立恒了。他跟一般的书生不同,小事豁得出去,大事也能做得来,湖州的那几仗,我们太轻敌,也是在他手上吃的亏。但当时他生了病,被茜茜追上去抓住了,此后在霸刀营诸多事情也经营得井井有条。他心中应该是有大志向的人,但以前束手束脚,只有在我们这边,才能真正发挥出来,朝廷是不会给入赘之人这等机会的。”

    “是啊。”方腊拍了拍大腿,“这样一说不就明白了,虽然他文才武功配得上茜茜,但他已经成了亲,还是一介赘婿。这种事情,成何体统。”

    “圣公……”方七佛有些没好气地看着皇帝。

    “佛帅。”方腊笑着看了回来,随后朝众人指指,“大家说,大家说。”

    “确实不成体统,我永乐朝的公主,怎能嫁一入赘之人……”

    “茜茜是公主身份,那人也该是赘,不是娶……”

    “让他休妻?”

    “听说他的娘子正在这里。”

    “杀了吧。”

    “人家娘子已经怀孕了,这时候杀了不是结仇吗……”

    “事情怎么这么复杂……意外怎么样?”

    “猪都能看出来……这个时候出意外。”

    “看出来又能怎样,我永乐朝公主愿意下嫁……”

    “逼一逼吧,两边来,让他妻子走人,放人家一条生路,再让他在这里成家。古时候不也有薛仁贵的故事嘛……”

    “薛仁贵一开始也不是入赘的。让一介赘婿休了自家娘子再入赘到我们永乐朝这边来,我觉得有点不讲究……”

    “要不然两头大?”

    “那宁立恒是个赘婿啊……”

    “咳,这入赘两家的赘婿,不知道有没有先例……”

    殿内你一言我一语,围绕这事热烈地讨论了起来,方腊皱了皱眉头,他原本是想要大家都做出反对的,怎么忽然间变成怎么处理这场婚事了……

    ********************

    “你们杀不了她的……我下午回去时,已经让霸刀营戒严了,就是为了保护她们,现在要杀她们比杀我还难。”

    偏殿里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稍后方一点的宫殿内,刘西瓜也在对着方百花、邵仙英为首的几名妇人说着这种话。对于她们来说,一开始接到方腊的命令,自然也是希望刘西瓜承认这是她一时冲动说的胡话,娄静之、陈凡这些也就算了,毕竟一个外来人,身份上不可靠,但讨论得一阵之后,事情的中心就成了喜事怎么办的问题。

    宁毅已经有家室的问题,自然还是绕不过去的。

    邵仙英如今身为皇后,性情或许温和一点,但她之前随着方腊起义造反,关键时刻也是杀伐果断之人。方百花就更加不用说了,率领大军在方腊阵营中向来以军法严苛出名,安惜福就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军法官,首先想到的办法就是杀人,谁知道刘西瓜料敌先机,此时已经将苏檀儿等人保护了起来。

    “你、你这样怎么嫁得了人……他本身就是入赘的了……”邵仙英皱着眉头。

    刘西瓜低着头:“我本来就没想过一定要嫁!”

    “你、你这傻孩子,既然喜欢他,当然要嫁啦……”

    “他……我喜欢他而已,他早有家室,现在孩子都有了,我没想过其它的……”

    方百花在那边早就铁青了脸:“你已经在金殿上说出来了,说出来了,就一定要嫁。他宁立恒也一定要娶!否则你身为我永乐朝公主,喜欢别人在金殿上都说出来了,却没法嫁给他,别人怎么看咱们。你贵为公主,怎能与人共侍一夫,他要么休妻,要么我帮你杀了她……”

    “他妻子都已经怀孕五个月了,怎么可能休妻。我也绝不许百花姑姑你杀他,否则我们就只有反目成仇了!”

    方百花看看邵仙英,再盯着少女看了一阵,吐出一口气来:“好,茜茜,姑姑也告诉你底线,其它的怎么处理是你的事情,嫁一定要嫁。你在满朝文武面前说出来了,这事情你推不过去。你想要推过去,他就死定了,他杀了包老道就一定要死,你以为厉天闰他们就这样让你糊弄过去?那以后你不是说杀谁就杀谁,说救谁就救谁……你知道这一点,然后咱们再来商量怎么嫁。”

    邵仙英点头道:“小姑说得有道理。”

    旁边有人说道:“他本身是入赘的,这是最麻烦的,他不能休妻,我们逼他妻子休他吧……”

    刘西瓜登着眼睛,摇头:“不行,我爹说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

    “那总不能两头大吧。”

    “成何体统,民间商贾之家才有两头大的习俗,从来就上不得台面的。而且就算两头大,这个算什么,一个入赘的夫婿,进两家门?他算是苏家人还是我们刘家人啊……”

    “反正……让圣公先赐婚再说?”

    “婚肯定是赐定了,但婚怎么赐总得先弄清楚,还是先逼他娘子休夫吧……”

    “总觉得不太好听……”

    有些事情已经被定下,一群妇人叽叽喳喳地商议着。其实对于之后的时期刘西瓜还来不及头疼,原本是宁毅惹的祸,她只是为了救人,可是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及这件事情来得麻烦,道理在这里面讲不清楚了。她甚至还没跟宁毅说这个呢,要是宁毅觉得她对他爱慕已久,甚至不惜拆散了他一家,她该怎么办啊,总不是板着个脸就可以应付过去的事情吧。于是少女坐在那儿,鼓着腮帮瞪着眼睛,顽强而又徒劳地,做着最后的抵抗……

    与此同时,被各方势力重重围困的方七佛府邸前门灯火通明,当宁毅在陈凡的陪同下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口时,他的心中还有着颇为奇妙的感觉,就像是以刘天南为首过来迎接的霸刀营成员挤眉弄眼的表情一般古怪。

    有些事情,虽然按照逻辑的思考会觉得非这样处理不可,但真想到时,总会免不了的避开这一可能,而当它真正发生时,也让人一次又一次地产生疑问,觉得有些乱来。就像是对面街头那些被霸刀营成员隔开的、正在义愤填膺的恐怕是包道乙手下的人一样,宁毅能够大概猜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你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吗?”陈凡怪模怪样地靠过来,“我知道,他们肯定在说,大家过来看啊,那就是在霸刀营里吃软饭的那个家伙哦,呼呼呼呼呼呼呼……”他很没节操地捂着嘴巴憋笑。

    当然不是这样……宁毅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但随后,还是无力地叹了口气,翻个白眼望向天空。

    他不过是意外干掉了一个包道乙而已。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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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算不算是最厉害的赘婿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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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一章 恶俗故事

    妻子即将分娩,家中的各种事情说多倒还是不多的。听说了百刀盟盟主程烈被灭门的消息时,宁毅正在揣摩方才看见的苏文兴等人的古怪眼神,然后,也就微微愣了一愣。

    作为在江宁一带规模还算不错的帮派,百刀盟算是苏家背后的一支打手,最主要还是在苏家大房背后,虽然经历过杭州那样的江湖阵势之后,宁毅对于百刀盟这种盘踞一地勾结商户豪绅收收保护费的门派已经没有多大感觉,但毕竟身边还是得有一支这样的打手队伍,一旦百刀盟倒了,苏家恐怕就得找一批另外的。

    对于宁毅来说,心中的想法也就仅止于此了。对于百刀盟或者那程盟主,宁毅与他们毕竟并没有多少来往,顶多是见过两面,做过几次比较恬不知耻的自我介绍。江湖仇杀,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事情,宁毅也不会觉得程烈的死之于自己还有多少的关系,心中默哀一番,叹一口气,也就是了。

    家中与程烈关系比较好的应该是岳父苏伯庸,另一方面,苏檀儿身边平日里有接触这类事情的,则是平素看来相对沉默安静的丫鬟娟儿,又或是与程烈有私交的耿护卫等人。听说了噩耗后,娟儿的情绪便明显有些低落,宁毅安慰了几句,状况倒还稳定的苏檀儿对宁毅说道:“相公,爹爹大概已经赶过去了,你也带着娟儿过去一趟吧,家里这么多人,我没事的。若是宝宝,我让人去找你们,你们也能赶回来。”

    毕竟是灭门的惨剧,宁毅点点头,也就答应下来,随后又安慰娟儿道:“虽然江湖仇杀什么的不算奇怪,最近又局势动荡,但江宁的治安一贯还不错,这事情真是闹太大了,官府不会坐视的。我也托人帮忙查查。”

    这类事情毕竟还是太大,对于苏文兴等人方才目光的些许诡异,宁毅便抛诸脑后了,反正最近一段时间,二房三房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苏文兴是苏仲堪的儿子,宁毅与苏檀儿不在的时候,二房三房引起的波澜,少壮派中也是以他为首,如今苏檀儿与宁毅回来,苏愈开始发飙,吃进二房三房肚子里的一些东西,就得吐出来,虽然比起苏檀儿与宁毅离开之前二房三房还算赚了,但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再拿出来一部分,总会让某些人觉得不爽,更何况也是折了面子。

    于是这天傍晚,便与娟儿一道去看了百刀盟被灭门的现场,宁毅也顺道约了已经抵达江宁的闻人不二,托密侦司帮忙查一下这到底是江湖上哪一号人动的手。

    “另外……最近好像感觉有人在跟踪我……”宁毅说道。

    “没有吧,外面有眼线的,你过来的时候……应该没有尾巴才对,而且这是江宁了……”

    “可能是我搞错了。在杭州那边的时候警惕成习惯了,现在还没怎么放松,就算在杭州的那边被人记恨了,这个时候方腊水深火热的,也不至于会过来找我动手……啧,需要一个心理医生了……”

    “什么医生?”

    “没什么。”

    “呵呵,真正在杭州被你得罪得狠了的,无非也就是霸刀的那位刘姑娘,你都已经摆平了,哪里还会有人盯上你。”闻人不二是清楚宁毅与刘西瓜之间故事的,这时候语气倒也有些狭促,随后却是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不过你这样一说,最近确实有一批跟方腊有关的人经过这里……不过不归我们管……”

    “什么?”宁毅皱了皱眉。

    “破城的时候,还有一路之上,抓了好些人,有一些中小头目,也是在绿林中有些名声的,要押解往京城,第一批的话,明天就到这。立恒你这样一说,会不会有摩尼教的余孽准备劫下他们?或者是顺便盯上了你?”

    宁毅想了片刻:“……做个预防吧。”

    “嗯,我回去告诉驸马爷,那边插一插手。”

    “呵呵,我才不管那些事情,重要的是我家。”

    宁毅拍拍他的肩膀,两人一时间倒是都笑了起来,大致交代完毕之后,闻人不二轻声说道:“另外,你之前交代的一些事情……”他将事情说完,“最后,决定到我们这边帮帮忙吗?”

    “有些想法,不过檀儿生了孩子以后再做决定吧,不管干什么,以后恐怕都少不了有联系的。”

    闻人不二点了点头,随后肃容拱手:“虽然在下虚长几岁,但立恒你在运筹布局上的手段,我是佩服至极的,将来少不了仰仗立恒了。”

    这些事情说完,宁毅方才与闻人不二分开,去百刀盟那边领了娟儿回去。第二天是农历的三月二十七,这天接近正午的时候,苏檀儿诞下一名男婴,母子均安。苏家便是一片隆重热烈的气氛,张灯结彩,锣鼓鞭炮齐鸣,只是该起个什么名字,苏檀儿极度疲惫之下,一时间倒还没什么人提起,也没有人多来打扰一直在房间里陪伴妻子的宁毅。

    孩子既然出世,接下来,便有人要上门道贺了,二十八这天过来的倒基本上是苏伯庸的平辈朋友,也不至于过来打扰苏檀儿。宁毅则写了几封帖子,出门准备送往驸马府。他原本倒也不打算孩子出世的第二天就出门的,但主要还是因为关心是不是有方腊系统的人盯上了自己,这事情攸关全家性命,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也马虎不得,早去早回便是。

    先送了给康贤的帖子,对陆阿贵也打了招呼,随后再去找闻人不二,他如今住在江宁城中的客栈里,距离驸马府倒是不算远。见面之后,闻人不二先是道了恭喜,问起方腊那边的事情,倒也还未能确定。随后,却是说起另外的一件事,宁毅几乎是在半年前交代的,此时终于有了结果。

    “他们如今便在客栈之中,你去见上一见?”

    “我还没打算入你们的伙,这样不好吧?”

    “你也说了,迟早会有来往。你跟他们也不算是生人了,老实说,你露个面,也能吓一吓他们,让他们知道咱们这边不是什么酒囊饭袋。拜托了,宁兄弟。”

    宁毅想了想,点了点头。

    同一时刻,客栈一楼的房间里,齐新勇、齐新义正在擦枪,齐新翰倒了茶水给两位兄长递了过去:“二哥三哥,这事情真就这样决定了?”

    “要想报仇,也只能这样了。”齐新勇说道。

    “找刘西瓜?”

    “不找她还找谁?”

    “我想杀的是方腊。”齐新翰蹙了蹙眉。

    齐新勇、齐新义、齐新翰这三兄弟,原本是方腊麾下参知政事齐元康的第二、三、五子,齐元康叛乱时,老大与老四死了,他们打不过刘西瓜,便也只能一路逃出来。齐家索魂枪技艺惊人,但三人流落江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随后便被闻人不二安排人找上,几个月的时间里,很有诚意地为他们摆平了一些麻烦,同时劝他们入伙密侦司,无论是为父报仇,还是报效国家,洗白从前,都可以。

    此时齐新义手中的钢枪脱成三截,在他手上晃了晃,如同三节棍一般的钢枪在房间里呼啸舞动几下,随后啪的组成一柄直枪。他是相对沉默的,道:“圣公被围成那样,败亡只是时间问题,我们怕是杀不了了。”

    “加入他们也好,加入之后,让他们将我们安排在南面的军队里吧。”齐新翰道。

    齐新勇眯了眯眼睛:“杀方腊,杀刘西瓜,都是父仇,可就算这样了,当初毕竟一起反过,战场上杀我们以前的那些人,你动得了手啊?要这样,我们何必辗转这半年,还不如出城就投了朝廷?”

    他这话说完,外面已经有脚步声停下,有人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来:“说得有道理。”

    这说话的语气有些平缓,门推开后,是个年轻的书生,闻人不二在一旁跟着,那书生目光安静,三人隐约觉得有些眼熟,而到得第二句话时,便令得齐新义陡然握紧了手中的索魂枪,另外两人,也是陡然站了起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不用起来,三位齐兄。坐吧。”

    那诗句乃是他们伏击刘西瓜那一晚刘西瓜说出来的,腔调语气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在这之后,眼前这书生便已经如同主人家一般的走了进来,笑着拱了拱手。几人对望片刻,书生笑着走向了一边的茶几,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正式认识一下,在下血手人屠宁立恒,好久不见了。”

    *********************

    当初在那长街之上,宁毅陡然出手之后,名字还没有报完,齐家几人就已经飞也似的跑掉,对于那段时间自己的拉风外号一直被人鄙视的状况,宁毅还是有点耿耿于怀的。略略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之后,接下来无非就是故作高深莫测的一番闲谈,闻人不二再适当地在旁边添油加醋,指出他当初在霸刀营卧底,彻底搞翻了霸刀营的事情,齐家的三兄弟,自然也就没法对宁毅产生太大的记恨,留下来的,反倒是宁毅这人不好惹的印象了。

    眼下的见面,为的也就是这个效果,招呼打完之后,便有闻人不二的一名手下过来,悄悄地跟闻人不二说了些什么。不久之后,离开齐家三兄弟的房间,闻人不二说道:“查清楚了,人也抓住了,跟踪你的不是什么方腊余孽。”他表情精彩,微微蹙了蹙眉,“是你家的下人。”

    “嗯?”

    “他说……”闻人不二一脸神秘,随后笑了出来,“说你与一位从良后的名妓有染,他是受了你家几位少爷的命令跟踪你的,要查清楚这个事情,你待会自己问问吧。呵,这种事情……看来你家二房三房的那些少爷,真被你们夫妻俩给逼急了。”

    闻人不二毕竟是情报系统的人,要拉宁毅入伙,自然也查了他家中的情况。他话没说完,宁毅的眉头已经蹙了起来,在那儿站了片刻:“我不问了,人放了吧,我先回家。”

    “嗯,有需要就说一声,不过这种小事……”闻人不二摆了摆手,“反正……虚惊一场了,不是方腊那边的人最好,我差点让驸马爷知会那边加强警卫,事情虽然没错,但你知道,不是一个衙门的,这边就不好插手,人家会说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大概是为了活跃一下气氛,闻人不二也有些絮絮叨叨的。当然在他而言,这种事情既然提前知道了,也就不算是什么问题,不过,也就在宁毅准备回去的这个时候,苏府当中,正有一名下人几乎是带着哭腔地在苏文兴等人面前报告着不久前发生的时:“小四被抓了,我亲眼看见的,马上就回来了,五少,听说那宁姑爷在官府也有很多关系……”

    “他在官府有关系还真能对自己家里人用不成!”苏文兴目光阴郁,陡然站了起来,“你下去吧!我知道了!”

    待那人退下了,他才回头与房中几人说道:“现在他知道了,你们说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啊……”

    “等着他回来弄我们吗?”

    “能怎么样,现在他知道了,你斗得过他吗!”

    “本来就说了,事情查清楚咱们放放流言就行了,他知道是谁啊……现在人被抓了!你们选的什么人啊!肯定把我们供出来……”

    “那现在能怎么样!”苏文兴吼了一句,“都已经这样了!”

    “要不然咱们先去告诉二堂姐?”

    “她刚刚生了孩子,你这个时候跑去告这种状,不管那边反应怎么样,爷爷都能打死咱们!”

    “本来不是要选在这个时候的啊……”

    “要不然,文兴,告诉你爹?”

    “这种事情把我爹拉下水有什么用……”

    争论之中,外面鞭炮声便也响了起来,仍是庆祝苏檀儿生了孩子的,大概又有人过来拜访了。苏文兴想了想,陡然拧起了眉头。

    “现在这事只有这样了……要么等着宁毅回来弄我们,要么……把你们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能叫上的——主要是能站在一块的女人全叫上!二姐的孩子才刚生出来,咱们忍不了这样的事情,姓宁的欺负到我们苏家人头上来了,二姐现在听不得这样的事情,咱们家里人得替她出头!好了……”

    他吸了一口气,然后看看众人,猛地一跺脚:“你们……还、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去叫人——”

第三六〇章 凄凉夜色 星夜俱沉

    天色入夜之后,运河畔的草丛里飞起点点萤火,蝉鸣混着一片蛙声,在微风里招摇着。水波、堤岸、稻田、矮树,码头边扎下的军营与停靠的大船,延绵的光火,附近的小贩挑了东西在这里卖,此时还尚未回去,不远处田埂边的小棚子里有人生起火光,摆了桌椅,邀了些锦衣华服者过去坐着吃喝,偶尔见篝火蔓延起舞,也像是后世体验生活般的农家乐了。

    夏日里的天气已经热了,进出码头的众人大都拿着扇子在拍,若是在大船之上用膳的,往往也受不了船舱间的闷热,改将桌椅搬到了船舷上。只在河风一阵阵吹来,天气稍微凉爽些时,才听得上上下下一阵欢呼之声。绝大部分的人便都走了出来,吹风纳凉。就连码头一侧被关押的伤势或轻或重的梁山喽啰们,也忍不住在囚笼里放松了身子,稍微显出些许活力来。

    由昨夜到此时的连番变故,给整个船队之中,确实是带来了些许肃杀的气氛,但要说整体影响,还是有限的。前一次在洪泽湖的那场大战轻松解决,已经能令众人欢天喜地、拍手称道,而在这一次的事情里,虽然前一晚确实给船上的诸多权贵带来了身临其境的威胁感,但随后对梁山众人的围剿捕杀,连带着后来抓下四十余人,终于又将些许的紧张再度冲淡。

    对于船上诸多有身份背景的“二代”来说,这一趟旅程,已然可以看成是一次真实度够高够震撼的押镖体验,危险是有,但谁也没伤到,现在看来,敌人不过土鸡瓦狗。而他们亲身体验了这些事情,以后也就有了更多的谈资可以与人分享。

    有些事情是可以想见的,这几艘大船一旦到了汴梁,关于他们两退贼寇的事情必将被人津津乐道。他们上京的目的本就是要在这次大寿期间四处走访、游说、拉拢,这一次的经历,更是给他们提供了良好的机会。

    也是因此,虽然还担心着仍有贼人前来,即便离开码头的,也不过是在附近的田埂、堤岸边随意走走、吃些东西。大部分的人,还是稍微遵守了规矩,只在警戒范围内活动,不给随行的军队添上更多的麻烦——当然,这也仅仅是针对他们平日里给人添麻烦的程度而言。

    主船之上通明的灯火里,人们议论着那些自不量力的梁山贼寇,也说着第二天就要被打断腿活活晒死的这帮山匪。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事情很是兴奋,但确实也有小部分的人认为太过残忍,或者开始指出,不经过衙门审理、有司备案,陈金规这边是否有资格做下这样的处决。这其中,更有小部分的几人,在言语中倾向于认为梁山的人确实是劫富济贫的好汉,就这样被斩了,未免可惜的——周佩穿行于人群中,便将有这样想法的都给记了下来。

    本身作为“富”的一边,反过来同情这些劫富的好汉,并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此时随船北上的多是家中富裕殷实的二代三代,脑子里会有各种浪漫主义思想,甚至于向往绿林好汉的自由自在,讨厌自己家的“为富不仁”,都是有的。也有在看过了囚笼中伤者们的凄凉景状后再对这些人产生同情者,以女性居多,当然,此时没有人权一说,也就没有多少人会提出要大夫过去给那些囚犯治伤。

    被捕的四十三人中,喽啰一共是三十九人,可以说,此时的状况是极为凄惨的。伤势轻的没人理会,伤势重的也不过是稍作处理,就扔在那儿让他们自生自灭,一天的高温下来,伤口开始恶化,苍蝇来去,看来极为可怖。也是因此,吃过饭后在船舷上纳凉的时间里,当元锦儿决定去下面看看被抓的那帮人时,宁毅还是开口做出了阻止。

    “别去了,又不好看,看了会同情他们,心里反而不好受。”

    “我才不会同情那些人。”正准备拉着云竹下船的锦儿扬了扬下巴,随后道,“你难道会同情他们?”

    宁毅在船舷上笑了笑:“都是推己及人的恐惧,现在想一想是没什么,但是……他们脑袋被打破了,手断了脚断了,骨头啊、血啊肉啊什么的露出在外面,苍蝇在上面叮,他们一个个哭啊喊啊,在地上磕头什么的,你还是会觉得他们很惨。我去看过了,心里也不是很舒服。”

    “哦?”锦儿看了他好久,云竹眨着眼睛,似乎也有些许意外,一旁的小婵露出“原来姑爷也会这样啊”的恍然大悟的神情,但想想又觉得应该是这样。

    “不过……还是会觉得高兴吧?”

    “都有一点。”宁毅吹着风,扶着栏杆笑道,“哪有什么完全十恶不赦的坏蛋,人都是这样,他们受苦求饶,会让你觉得很可怜,有些人说自己迫不得已,甚至会让你觉得感同身受。但终究还是看他们做了些什么,当他们身强力壮,没有被抓住的时候,进到别人家里烧杀抢掠,若是时间够,抓住了女人……做那些事情的终究也就是这帮人。我知道你们不会同情他们,但看到那些伤口还是会反胃,这是本能,何必自找难受呢。”

    他的目光在云竹等人身上停留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对方抓住了女人会怎样。事实上,苏家被入侵的那天,发生的几起这样的事情后来都被宁毅强制要求压下去了,并未对外宣扬,只是希望能给仍旧幸存的人一条活路,然而预备北上的时间里,仍旧有苏檀儿的一名表姑妈上吊自杀。这件事情小婵知道,云竹跟锦儿却是没听过的。

    不过在宁毅说过这些话后,她们也就打消了去围观那帮囚犯的想法,倒是云竹在片刻之后问道:“听他们说这些犯人已经被抓,若要判杀头什么的,是要通过衙门判案,一层层上交到有司衙门备案的。若是真要杀了他们,陈将军和立恒你们,会被责难吧?”

    宁毅倒是摇了摇头:“话是这样说,但也有特殊情况,这次生辰纲北上,正好遇上局势动荡,盯上这批东西的,不知道有多少人。如果一直押着他们上京,可能会导致梁山人铤而走险再对生辰纲动手,甚至于把问题带到汴梁去。这次太后生辰,各方压力都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杀掉,他们就算记仇也会回去梁山报复。这些事情,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还是能得到谅解。”

    宁毅说完这些,看着云竹那边笑了笑。事实上,云竹倒也不是真对这事有兴趣,而是听了旁人的说法,心中担忧,却听宁毅又道:“当然,如果有人要挑刺,麻烦还是有的。但不管怎么样,不能再给梁山跑掉的那批人救人的希望和想法。为生辰纲、为船上的这些公子哥、为大寿时汴梁的安全,都是这样。”

    锦儿想了想,道:“那你也挡不了人家非要来救人啊……”

    “我可以,因为我比他们快。”

    “那你干嘛不今晚就杀掉他们?”

    “呵呵……”宁毅笑起来,“过了今晚你就知道。”

    说话之间,风一阵阵地吹过来,凉爽的夜。众人在船上纳了一阵凉,周围也大都是随行的账房、管事或是大大小小的一家子,孩子跑来跑去时,将船上的气氛渲染得热闹。随后夜色渐深,船上的气氛随着褪去的闷热安静下来,宁毅等人回了房间,丫鬟或是妻妾们打来凉水,稍稍洗漱后开始睡下。不同的船舱里也有着不同的景状,或是窃窃私语,或是笑着聊天,又或是男女之间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一起,让相处的宁静散去心头的烦躁。

    这个时间段里,才有几道人影掩在远处河床边的水草里,看着这边逐渐宁静下来的一切,彼此之间,也有细语交谈着。

    “……不管怎么样,冒昧动手,以我们几个人的实力,都是不行的了。那个宁立恒一定做好了各种准备,我们只能一路北上,找到……可以将计就计的机会……”

    “还怎么一路北上,他们明天就要杀人了,若是员外他们的腿被打断,救下来又能如何,朱大哥,你可以等,我等不了……”

    “燕兄弟。”朱武按住前方燕青的肩膀,“这样成不了事。”

    “可燕兄弟说得对,我们等不了了。”张顺开口道。

    “你们若是信我,我们就只能等。”相对于之前,这一次朱武的神色却有几分坚决,“他们放出这样的消息,就是要让我们等不了,只能自投罗网……我们只能赌他不敢这样做。”

    “怎么赌?”

    “不管是谁,判死刑先得衙门审理,送上金殿交由皇帝复核,进行备案再到秋后处决。若有不待付奏报下而决者,流两千里。他们不敢做这种事,只是说来吓人的!”

    他的话令得其余两人愣了愣:“若是……”

    “而就算那个宁立恒是个疯子,这件事不止关系到他,还有船上的陈金规。事情压下来,一大堆人都要扛,这种事情他们扛不起。宁立恒一介入赘的身份,关系再厚,别人也不至于在这件事上跟他站在一起。他不能一言而决,人就杀不掉。燕兄弟,他若真要杀人,为何不今天就开始动手,要等到明日,他就是在等我们过来看,你若冲动,才真的正中他下怀!”

    “……可……若他真是那种疯子呢……”

    “只能赌。”

    众人沉默了片刻,张顺开口道:“朱大哥说得对,我们只能赌。那接下来怎么办,朱大哥你说。”

    朱武看着那边的码头,咽了一口口水:“盯死他们,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北上,我们就北上,船上有多少人,燕兄弟你是熟悉的,看有没有空子可以钻,这些人都有身份地位,宁立恒是不可能管住他们的,这些就是机会。找宁立恒的弱点,看他行事的方法……我们现在没有取巧的方法,只能慢慢想办法破局。我有想过,这一路到汴梁,还有三五日的行程,我们跟着,有两处地方,是可以做一做试探的……”

    他顿了顿:“他的身份终究是个大问题,不管之前做了多少事,一旦要让手下人做水磨工夫的时候,总会有人心生不忿。他们在明,我们在暗,这是我们唯一的优势。这些时日,他会让手下的人严加戒备,各方面都防备好,我们只能让回山东的兄弟们尽量暴露行踪,告诉他们我们已经走了。宁立恒是不会信的,但是他手下的人,一定有空子可以钻……朝廷的人,马马虎虎做事都习惯了,我不信他们真可以整日整日的绷紧了脑门跟我们耗……”

    他既然做好了要与宁毅对局的准备,这半日的时间,就已经将彼此之间的优劣都想好,也计算了可能破局的方法。纵然此时还不能算是极为明确的计划的,但条理仍旧是清晰的。三人在这边蹲守许久,朱武也已经分析得差不多,此时夜风已经大起来,四野晦暗,陡然间,船上的一个小细节却吸引了燕青的目光,低声道:“你们看。”

    三人之中,朱武擅于谋算,条理清晰,燕青却是心思细腻,反应最为敏捷。他所见的,却是船身上一处细微的火光闪动。此时相距甚远,三人也看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渐渐靠近,某一刻,陡然见有黑影从船身一侧跳了下来。

    三人吃了一惊,无论怎样想,都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一幕,待见到几道黑影相继下来,随后又隐没在了一片黑暗之中。燕青已然想到是逃狱,就要过去接应,朱武按住他:“等等,此事不是不可能,但甚有蹊跷,咱们看看再说……何况燕兄弟你过去也做不了什么……”

    他说得倒也在理。主要是后面那句话有道理,才让燕青按捺住心情,然而就在片刻过后,只听船上陡然有锣声响起,有人大喊:“囚犯逃跑了!囚犯逃跑了!”整个小码头才蓦地炸开。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自码头一侧相继逃出,显然大船上逃下来的人随后又去救了旁边被关在囚笼中的梁山兄弟,但或许救了一小半便被发觉,转眼间就已经厮杀起来。跑的不过十余二十人,是不敢恋战的,翻出那头奋力逃亡,随后还是被箭矢射杀几人。

    张顺与燕青立即便想去救援,朱武只是在后头想要拖住他们看看情况。事实上,他心中也知道,就算宁毅擅谋划,不代表他可以将一帮朝廷的兵将都训练成精锐。计谋再好,手下的人出漏洞,这也是常有的事情。随后才听得有人在夜色中大喊:“抓住他们!摸跑了卢俊义!”他才陡然放下心来:“没问题了,我们快去接应!”心中纵使惊愕这般好运,猜疑也已经少了。

    追赶之中,张顺低声问了一句他为何知道现在没有问题,朱武道:“卢员外是咱们的二当家,朝廷既然知道他的名字,也必定知道这地位。只是抓住了他,便是板上钉钉的大功劳,没人愿意拿员外当饵的……只是接下来还得多加小心,务必谨慎。”

    他说的自是正理,张顺点了点头,一路赶上去。夜色之中,码头附近的兵将追赶出来,围追堵截。但逃出来的人中果然有卢俊义,几名头目又是高手,便是那些喽啰,也皆是精锐。这一路追逃,又有几人被杀,但随后卢俊义等人还是冲入夜色之中,燕青等人也早在一处备好几匹马,随后赶上去,引领逃亡。

    之前在围剿梁山众人时调动的徐州兵马这时候是来不了了。船上三百余水兵,纵然也有一定的战斗力,但毕竟只能分出一两百来追杀。当卢俊义等人冲入夜色,逐渐拉开距离,便如同龙归大海,这边再也无法通过几千兵力那样的优势来进行横扫。但这一次陈金规麾下的兵将也知道若追不上便是犯了大错,在背后几乎是死咬了两个时辰之久,卢俊义、燕青等人才终于真正的与他们拉开距离。

    此时时间已是凌晨,众人仍旧一路奔逃,途中朱武问起事情经过,才知道这次他们逃出来的原因竟是因为锦毛虎燕顺。燕顺武艺是有的,但在梁山上算不得时分出众。船上众人或许是见抓住了卢俊义,注意力大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却不知道燕顺当初混江湖时颇有些小手段,他在被俘之后抓住一个小机会偷偷弄到了半根粗铁丝,后来渐渐撬开锁具,到深夜时才找到出逃的机会。这一路他救了陈达、郑天寿,随后还将卢俊义也救了出来,真是天佑梁山,因此才有了后面的一幕。

    他们四人都是高手,一路出来打倒了十余人,都没有引起注意,本想将被抓的兄弟都救出来,但后来被发现,现在也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几人说了这事,队伍中士气大振,脚下自然一刻不停,迅速逃亡。

    他们虽然是劫后余生,心中高兴,但都已经吃了宁毅的大亏,不敢再多做停留。一路之上,也格外注意后方是否还有追兵赶来。这些人都是江湖老手,这时候放了十二分的小心,又过了近一个时辰,曲曲折折的,终于与转移了地方的吕方、孙新以及幸存的数十人汇合。

    这一次他们却不敢再庆祝,汇合之后,又迅速地开始转移。如此又奔行十余里,再过去便是徐州地界相对热闹的地方,很难再找到安全难寻的地点。料想离得已经有些远,再做了探查和戒备之后,才终于停下来,这时候,两日以来厮杀逃亡受了各种伤都绷紧了神经的众人也已经到了体力下降的边缘了。

    他们一路之上都是没命的奔逃,透支甚多,但距离那码头的距离也已经很远。这时候已是天明之前最为黑暗的时间,再过一会儿,远处恐怕便有鸡鸣狗吠,要露出鱼肚白来。众人是在地势复杂的山里找了一处猎人小屋,还是算得上人迹罕至的。这时候下午已经休息了的吕方等人出去放哨,朱武等人才终于能够喘一口气,开始谈笑和庆祝。

    说话和替伤员们进一步包扎也是在黑暗之中,他们是不敢亮出光芒的,燕顺笑着说起逃出来过程中的侥幸,又说起那宁立恒这次吃的瘪。

    “倒是想看看那家伙如今的脸色如何……”

    “总之,这次我回到梁山,下一站便是江宁。这仇我一定要报!”

    “没说的,一起去。”

    “将他抓回梁山去,我要在聚义堂前亲手剐了他的心,以慰众兄弟在天之灵!”

    “照我说……”

    “啊——”

    话还在说,惨叫声突兀地撕裂了夜空,众人豁然从地方翻起来,这小屋虽然由草木所建,然窗户敞开着,夜空中有东西飞起、朝这边坠下来。

    那是光。

    火箭划过夜空,呼啸着落下,稀稀拉拉地扎在木屋上,草坪间,落进树隙里。

    不远处已经传来兵器交击的声音。吕方在那边大喊:“走!走!”

    人影冲杀出来。

    几人冲出房屋时,四周已经是一片压过来的混乱厮杀,从火箭的树木来看或许是没有几千人,但也已经凌驾于梁山的数十人之上,何况梁山的众人还都已经成了伤残疲兵。

    吕方挥舞着方天画戟,已经从那边树林厮杀着飞快地退出来,随后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血光绽放出来。吕方在梁山之上的实力已然不弱,但此时身上本就有伤,黑暗中中了两箭,仓皇中与人厮杀激烈,但随着那巨响,他一声凄然大喝,鲜血却后背后现了出来。紧接着身上又被长枪一挥,踉跄后退,他只能用方天画戟努力撑住了身形。

    宁毅等人的身影,已经从那边的黑暗中大步的走出来。

    从方才开始,整个厮杀的场景甫一接触便爆发到最为激烈的程度,远没有上次拍手鼓掌那般讽刺,但对于梁山众人来说,却几乎是排山倒海般压过来的黑暗。宁毅看起来从一开始就没有丝毫停步,直到此时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收回手中火铳,还在不断前行,面色冷如冰霜,这次已经是确确实实毫不留余地的杀意了。

    那边吕方的肚子大概已经被打烂,但他吼了一声,撑起力量还要再往前冲,宁毅大步跨来,双手一挥,一只手抓住想要挥来的方天画戟,另一只手上战刀砰地劈在吕方的胸口上,这一刀劈下去,骨骼都已经爆开,随后反手一刀,斩了吕方的臂膀,血洒长空。吕方的身体被随后赶来的齐新翰踢得往后方退去。

    “呀啊——”朱武呀呲欲裂,反手拔出了背后的双刀。

    那一边,宁毅也在说话,话语随着夜色传来:“‘小温侯’吕方!‘小尉迟’孙新!‘浪里白条’张顺……居然真的没走。都说不做死就不会死,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他大步走来,伸手抓住吕方的头发,实际上吕方只是凭着最后的条件反射在往后方倒下去,血虽然还在喷,人估计已经死了,身体倒到一半,已经变成被宁毅单手拖着,随后又是反手一刀,噗的一下,在破六道的发力下,斩断了他的人头。那人头像炮弹一般的被宁毅扔过来,砸在众人身边的房屋墙壁上。砰,掉落在地。

    “卢俊义、燕青‘神机军师’朱武!你们到底在想什么,这半个月来,我有两百多个计划和决定都是为了你们这帮杂碎做的……”

    一名梁山精锐冲过来,随后胸膛被长枪刺穿。宁毅一脚将那具尸体踢飞出去,逼近而来。

    “……你们现在距离我连一百里都没有,你们居然会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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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是码两章的,想想做一章发吧^_^

第三八四章 恶念、合围

    天云流转,和风习习,未及中午,外面已经热闹起来。

    有人到这边别苑来借了东西,因为隔壁的那所别苑主人并未长居,也就没有随时打理。此时那边要办聚会,招待贵人,便过来借一些储藏的冰块。师师借了,不久之后,也有人送来拜帖,说是听闻师师大家在这边,表示感谢,同时也邀她参加那边的聚会,师师这边熟练地婉拒了这次邀约。

    于和中与陈思丰已经回来,趁着宁毅不注意时,两人已经偷偷将那董小渊的说话告诉了李师师,师师也有些苦笑。这类事情毕竟不是第一次。而察觉到外面的动静,不久之后几人聊天时,宁毅倒也是直接问了出来:“出什么麻烦事了吗?”

    于和中笑道:“倒是不麻烦,就是有些无聊。”

    师师托着下巴,摇头笑道:“京师便是这样,其实倒是师师这身份惹的祸了,宁大哥不用在意的。”

    陈思丰道:“咱们师师姑娘这边,早已驾轻就熟了。”

    “便是如此。”师师可爱的,当仁不让地点了点头。

    平日里若真遇上这种情况,于和中、陈思丰的心情倒也未必会好,但这时多了个宁毅,两人顿时便与师师这边在感觉上拉近了很多,有种他们三人已经一起经历了许多事,而宁毅是个外人的优越感。闲聊之中不免又说起师师在京城当花魁遇上的各种状况,一帮才子争风吃醋的丑态,争斗之后一方灰溜溜败走的趣事。说到兴头上,便是李师师,也会开心地哈哈大笑,当然,她即便表现出极为亲近的大笑,也绝不会离开淑女的范畴,有着清雅的气质,但感染力颇强,宁毅此时并未设防,也会觉得自己开心了许多。

    倒是陈思丰随后问了问宁毅在江宁是否也常常参与这等事情,宁毅便笑着摇头,如实回答自己极少参与这类事情的事实,陈思丰那边也就不再多问。

    这边四名好友的谈笑当中,师师也在随时关注着隔壁那边的变化,偶尔有丫鬟端果品进来,她便亲自去接,随后由丫鬟告知外面的状况。随着时间的过去,那边的事情似乎也有些奇怪,与当初的猜想不符。因为人来得越来越多了,甚至于连姬晚晴都跑到这里来,这就不是争风吃醋,而是要打擂台了。

    不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也如同董小渊一样,疑惑于事情的真相。虽然有些巧,但看起来,确实有些像是单纯的踏青了。其实这中间并不排除姬晚晴在端午节前就要跟自己杠上的可能,譬如自己目前排练的新词若是让她逼得不得不在今天就表演出来,到明日端午,自然就没有她出风头。但是要跟自己打擂台,怎么打是个问题,那边出招,自己这边可以不接,总不至于两个花魁碰面,对方带的人多,就说另一边丢了面子,说出去也没人信。

    她的心中当然在转着这样的念头,于和中与陈思丰或许也会觉得她正在一边考虑这些事情,一边笑着聊天。不过,或许就连宁毅也不知道的是,这些念头在她的脑海中不过是随意掠过而已。

    她其实正在想着诗词的句子,甚至在心里正在感受和唱出来,以至于她看着宁毅时,便会产生颇为奇怪的情绪。

    要说担心对方逼过来时的对策,刚刚察觉到这件事时她确实一直在想着这事,但改变是从看见宁毅写的那首词之后开始的。忽然间很好笑地觉得,其实也没什么,能忽然看见这样的词句,今天很值得了,至于对方真要弄出什么事情来,反正也是很好应付的,自己又不是第一次遇上了。然后她就一直在想着那首忽然给了她奇怪情绪的词。

    一开始看宁毅的神情,其实还没抱有多大期待,他顺手写给妻妾或是红颜知己的,看起来连自己都不怎么确定词句的好坏。当时她顺口就念了出来,只在中间顿了顿,几乎念到末尾时,才下意识地放缓速度。《浣溪沙》这词牌本身就不长,短短六句四十二个字,词句又通顺,一下子就念完了,但念完之后脑袋空了半晌,此后又总是在心中不自觉地想起来,或是轻声念一遍、唱一遍,就如此刻。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一时间很难说它好在哪里,但就是忍不住会念,事实上她也知道,这样的现象也就是“好词”两个字便可以盖之了。若论词句,景也写了,色彩缤纷的词语也用了,一开始看,纷繁热闹又到位,但是到得最后一句,一切的感觉都压了下来,只像是一个人正在与情人说几句显得隽永却又淡然的话,特别是让她想起宁毅坐在那儿写词的简单神态后,一切似乎都有种轻描淡写且理所当然的感觉。这样的意境,是最见功力的。

    以至于她的目光转到宁毅的脸上时,放在桌下的那只手的手指,还在微微的颤动。

    这什么人啊……他当时确实是顺手写的……

    虽然在江宁时就曾见识过宁毅的功力,但她根本想不到对方竟顺手就能写出这样的东西来,虽说文无第一,她如今也不好评判周美成写给她的那首端午词与这首到底谁高谁低,事实上,两首都是绝佳之作,也确实难评高下。但周美成也是费了好长工夫才写出那首得意之作的,相对而言,宁毅摸着下巴有些无聊的顺手挥毫,确实是把她给吓到了。

    当然,她是不清楚宁毅这边的想法的。宁毅如今对诗词已经有了一定的功底,但要说评判什么千古名句,还不到那个水平。他写的这首《浣溪沙》乃是苏轼写给小妾朝云的情诗,但在能够千古流传的几首《浣溪沙》中,没有它的位置,若非宁毅比较喜欢苏辛之词,这首词又短,估计已经记不起来。

    他能完整记起来,还是因为周邦彦那首词描写的景物与这首有些类似。由于下意识地觉得这并非千古名句,宁毅还犹豫了一下,觉得那句“佳人相见一千年”是不是肉麻了一点,但随后想想,反正是家里几个人,这些女孩子都好说话,是自己送的就行了,应该能够容忍它不是千古顶尖名句的这种缺点,这才写了出来。

    仿佛是两条互不干涉的并行线条,这边凉爽的厅堂里,四人一面吹风一面说笑,因为那词句的缘故,李师师随后下意识地将话题转向了宁毅家中妻妾的状况上,宁毅便也笑着说起与妻子、与妾室的相处,以及刚刚诞下的长子的事情,事情和乐融融,说起来也让人觉得温暖有趣。而在另一方面,那边的别苑当中,这次会过来踏青玩乐的众人,基本上也都已经到了。

    建在河边的这处村庄,周围树木不少,风景也都不错,过来的男男女女或是携手游玩,或是径直进入别苑,这时候大抵都已经在这边聚集起来。汴梁城中一些文社的成员三三两两的聚集,几位在文坛颇有名气的老者一路指点谈笑,此时也进入了庄园落座。他们毕竟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口中所说的关于如何做文章,如何看书,这样那样的经验,对于诸多年轻文人帮助是有的,老人家落座之后,不少年轻人便过来请益。

    这其中,便有王府、侯府之类地方的公子、小姐。京城之中,虽然说起来皇族最大,但他们平素也都保持着恭敬谦逊,不能不给这些老人家面子,就算对于旁边的年轻人,也不见得是想踩就踩。毕竟谁都要个好名声。相对而言,倒是地方上的王侯比较逍遥一点,就算拿着金瓜大锤到街上打死了人,最后多半也没什么人敢查,官府只能将事情压下去。而这类事情若发生在京城,通常就会受到来自皇宫里的训斥。

    而除却这些人,此次或是结伴同游,过来凑热闹的青楼女子多半也已经抵达,姬晚晴这次是陪同于少元过来的,但与许多人都是熟识,一一行礼打招呼,另外也还有名气或大或小的青楼姑娘,她们是与人作伴而来,但也有着助兴或是令场面热闹起来的责任,例如弹弹琴唱唱曲,偶尔在众人的要求下表演一下比较高雅点的才艺,这才有踏青的气氛。

    明天才会是真正正式的聚会日子,今天气氛则随意得多。聚会的场地此时布置在别苑临河的一面,是有着顶棚遮盖的宽大长廊,看来便是在陆上的长长的亭子,河风吹来极是凉爽,几名老者与身份尊贵者在长廊最里面的座椅间落座了,欣赏风景的同时,也给周围的年轻人们随意说着些逸闻趣事,又或者一些科举考试、官场进阶的知识,他们是当做笑话说的,非常和气,周围姬晚晴等女子适当地插嘴活跃一下气氛。

    偶尔一些人也会被点名,例如如今风头最劲的于少元,又或是汴梁原本就有名气的年轻文士方文扬、左锡良等人,这类被拿出来说他们文章中还有怎样缺点的人,其实也是最受重视的,偶尔也会让人作写诗词,或是某某人灵感上来,写出一首,找人点评。这边地方颇大,并不拥挤,若一时对这些没兴趣,自然也有些人在周围观赏景色,携伴走动,又或是商量着划船去河上游玩。

    事实上,只在此时,真正知道这次诗会为何而来的人终究是不多的,不久之后,这边聚会进行得热烈,甚至有好些出色诗词出现时,人群中才渐渐传开了李师师便在隔壁的消息……

    ***************

    时间渐近中午,这边已经开始准备饭食,那边又有人来借了些东西。今天李师师过来,自然又不少人跟着来了这边,但不久之后,厨子也被借走了一个。随后,又有人送来拜帖,提出了邀约。

    这一份拒绝之后,又有拜帖送来,如此重复到第四次上,丫鬟进来跟她说了些什么,师师皱起了眉头:“唐月?符秋霜?她们也过来了……想干什么……”矾楼之中,李师师与这两人算不得和睦,但要说跟人密谋在这样的环境下拆自己的台,想想又有些不太可能,多半也是适逢其会。但事情发展到这里,她也知道自己没法一直推了。

    她今天是不想跟人打擂的,有些无奈地向宁毅等三人告罪一番,将事情合盘托出:“若是有兴趣,大家呆会倒也不妨去看看……立恒觉得呢?”

    “算了。”对于,宁毅倒是首先做出了拒绝,诗会什么的,多半要写诗作词,他不是没存货,但这些是要在将来用在竹记上,给开店造势的,用一首少一首,他现在吝啬得很。于和中与陈思丰其实也不想第一时间随着师师过去,但见宁毅拒绝得这么干脆,又不免觉得他有点怯场,太没气魄,什么第一才子之事,多半有水分。

    “其实未必躲得过去,不过小妹先去探探情况,待会回来再说,到时候过去看看应该也蛮有趣的。”

    毕竟是这个场合里的人,终究身不由己。与三人告别之后,离开房间,她吸了一口气,恢复了那个端庄大方又真诚高雅的李师师模样,见了唐月与符秋霜,与她们一道过去。

    诗会只是诗会,没有多少新意可言,气氛的轻松还是紧张对她这个级别的女子来说没什么区别,姬晚晴虽然在场,她也只是随意地与对方打了招呼,笑着称了声“姐姐”——姬晚晴大她半岁——随后两人在同一张小桌前坐下,笑着交谈,或是听着众人说话,应付几句。不久之后,她倒真是疑惑起来。

    姬晚晴她们,到底要干嘛,难道真的是一场简单的诗会?

    **************

    师师姑娘那浅灰色的疑惑当中,与会众人,却是各有不同的感受。

    眼下的场面,毕竟是相当热闹的,特别是李师师过来之后,大家基本都已经往这边过来,长廊两侧此时摆放了许多蒲团和小几,两到三人联坐,也有人随意站着,但不少人都在说话,力求在两名花魁面前表现一二。

    作为汴梁城中花魁之二,姬晚晴的性子温柔和气,看起来是那种标准的贤妻良母类型,体态高挑修长,慵懒之态最是引人,但若是仔细去接触,会发现那温柔的背后,也有着如女王般的大气;而李师师清雅知性,体态纤秀,样貌中带着一股清净的灵性,仿佛什么事情都能看得透彻,而与她相处之人,往往也会感受到难言的清澈与安宁,仿佛自己也有着足以看清许多事情的智慧。此时众人问起她有关明日端午节要表演的节目,师师笑着举起手指,道:“这个……当然要保密啦,不过,中间有一段是这样……当当当当滴滴当……”

    她手指点啊点啊的清唱,旁边的人便嚷起来:“听出来了听出来了……”

    “忆秦娥……”

    “哪里是,青玉案青玉案……”

    “齐天乐!”

    “肯定是齐天乐……”

    众人吵吵嚷嚷,气氛热烈,有人甚至跟着调子哼了另一首《齐天乐》的词句出来。师师坐在那儿笑得灿烂,随后将话题转到姬晚晴那边,让姬晚晴也透露些明天的表演。如此一来二去,也有人将方才众人所做诗词传过去,师师轻声哼唱,隽文社一名被称为“墨公”的老者出声道:“少元方才那首词是极好的,师师姑娘不妨看看。”

    那词作传过去,师师照着清唱出来,一面唱,一面用惊奇与佩服的目光望向了对面,姬晚晴便也在旁边和着拍子,唱完之后,她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于少元,随后笑着向姬晚晴道:“恭喜姐姐了……找到了如意郎君。”

    于少元坐在对面笑而不语,心中倒是觉得,刚才他感受到了这师师姑娘心中因他的诗词而产生的悸动,片刻之后,再度着墨书写起另一首词来。

    不久之后,家丁奉上煮好的冷饮,落座当中,几名老者互相谈笑,他们在汴梁城中都颇有名气,弟子众多,如隽文社的墨公、薛公远等人,这时候议论着刚刚入社的于少元会有着怎样的前程,其余几人倒也在说着众人当中出色者的前途,将来可能走上怎样的仕途,并且也在议论着不久之后可以由他们保举哪几人入国子监之类的地方学习,议论、品评,又或是自己作出诗词来,对于这样的聚会,他们还是颇为满意的。

    这些四五十岁上的老者,其实说起来仕途都未必算顺利,但多少都当过官,自觉难再有提升或是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罢官后,教人或是做学问提高着自己的地位,如今也算是人人尊敬,他们也有这样那样的关系和权力,例如每年可以联名向朝廷或是这样那样的官员推荐人才。对于此时的状态,倒也是相当满意了。

    而在另一边,有一小拨年轻的男女中,一些窃窃私语倒正在进行着。

    “喂,是不是差不多了……”

    “那边一直监视着,人倒是还没走。确实差不多了……”

    “要不要这样做啊……”

    “到时候这李师师会不会也下不来台……”

    “现在了说这个,你们不是来看热闹的吗,到一边看戏去!”

    “说不定人家有真才实学呢……”

    “早查过了,一年多都没有诗词出来过了,入赘的!唐群,我知道你对佩郡主有兴趣,叫家里去提亲啊,干嘛跟着我们过来看……”

    “我就想看看她师父是不是真像她说的那么厉害……”

    “告诉你,就算有真才实学,当场又能做出什么来,比不上他的《青玉案》我就指他江郎才尽了。那样的一首词,就算真是他作的,要多久才能写出来……而且诗词考过以后再考其它的嘛……”

    “我赌他是骗子,沽名钓誉……”

    “就算不是,这样一大群人考过他以后,他面子也丢尽了……大杀四方那是话本小说里的事,告诉你,一个人被一群人看着,天生就弱势!”

    “我也赌骗子……”

    “骗子,乡下地方弄了点名声,到京城招摇来了……”

    “我是来看戏的……你们这样,佩郡主知道了以后怕是要哭很久……”

    这边的人群有男有女,除了核心的几人,其实多数还是过来凑趣看热闹,当然,若是真能让一个骗子下不来台,他们还是喜闻乐见的,也正期待着有痛打落水狗的机会,看乡下地方的土包子出丑真是太爽了。

    于是片刻之后,一旁崇王府的郡主周晴便笑着开了口:“师师姑娘,今天这么高兴,若是冷落了你那边的几位朋友,未免不好。听说是师师姑娘的儿时旧识,如此说来,也就是大家的朋友,不妨叫他们过来,与大伙儿一同坐坐如何?”

    她的身份地位,旁人虽然不见得害怕,却也无法忽视,这话说完,前方的墨公也点了点头:“如此甚好。这样一来,师师倒也不用急着离开。今日之会,有师师与晚晴两位在,他日旁人说起,也能更添声色。”

    师师心中还在想着姬晚晴她们想干嘛,但对这事,却并没有拒绝,笑着点了点头:“也好,我这便过去说一说,让几位兄长过来。只是下午师师仍有练习,怕是要早些离开。诸位莫要怪罪才好。”

    虽然也曾猜想过对方会对身边的几人下手,但这时候她已经先给于和中、陈思丰等人定性,这是儿时玩伴,对方是不好逼着他们吟诗作赋或者以此嘲笑奚落的。至于宁毅,她此时心中还在转着那《浣溪沙》,根本就必要去想这件事。于和中与陈思丰两人她或者会担心一下,但宁大哥……她很难把这份忧虑放上去,因此也就没有思考的必要。

    不久之后,她便将宁毅等人领过来了。这时候,人群中正在传看着于少元的第二首词,甚至有人低声说起了惊才绝艳这样的话,依稀能听见“谁挽汨罗千丈雪,一洗些魂离别。赢得儿童,红丝缠臂,佳话年年说……”之类的句子,得人赞叹不已,看起来他的这第二首词,真是大大的出了风头。

    宁毅等人其实也知道事情不好再推,反正打打酱油,过来无妨。这时候大伙儿都在赞着那诗词,只周围几人与宁毅等人打了招呼,宁毅找了座位在旁边坐下了,开始抬头看热闹。只是片刻之后,人群之中,似乎有着某些类似恶念的东西,琐琐碎碎的传来,一些人余光中的注视,不甚清晰的,压抑的议论声……

    不会还真是要拿自己几个做突破口对李师师动手吧。这姑娘,在京师当个花魁,还真是比在江宁之类的地方难得多啊,这么大的阵仗……想到这里,他再次感叹了一番,在心中叹了口气……

第三八九章 北望山丘一重重

    “有关此事,老夫可为立恒作保。”

    临近正午,随着这个声音响起来,众人纷纷回头,只见出现在那长亭边的老人一袭灰袍、神情矍铄,在场的小部分人认不出他来,但严令中与潘宏达等人已经站起来,有着些许疑惑:“年公?”

    众人也是纷纷拱手行礼,有几位行的还是弟子礼。此时出现在这里的,自然便是秦府幕僚尧祖年,他在文坛地位本身就高,真要说起来,比之秦嗣源、康贤等人也不见得逊色了,只是出身较低,早些年为秦嗣源当幕僚。后来秦嗣源罢官之后,他已经有莫大的名声,就算自己要出仕,也是很简单的,只是因为秦嗣源的事情,他本身也就些心灰意冷,留在汴梁当了个清散闲人。

    而在这几年里,由于没有出仕,他在文坛上儒生间的名气也越高,直到秦嗣源再度出仕,他去右相府中任幕僚,才渐渐淡出眼前这类闲散的文会。但真要说起来,类似秦墨文、薛公远这些人都未必比得过他的名声,隽文社众人平日里固然可以与他平辈论交,但还是得以上礼待之。严令中虽然有大学士之名,学问上也不见得真能比过尧祖年。

    这时候见他出现,听他说出这第一句话,严令中等人就已经明白这次弄错事情了,只是一时间还猜不到尧祖年与那宁毅之间的关系,于少元初至京城不久,向旁边的人询问着这老者身份,姬晚晴那边看看于少元,也已经有了些许慌张,青楼中人,对这些人中间的关系最为敏感。她原本是听说有人要给李师师这边好看,请于少元出一出手,又有几个天家子弟的参与,因此觉得是个好机会。就算方才,她心中懊恼疑惑,也不至于慌张,但尧祖年的出现,终于让她感到不小心踢到了铁板。

    只有李师师,这时候或许在心中拼出了些许端倪。秦嗣源致仕之后隐居江宁,立恒那边的背景,不见得是这尧祖年,甚至可能是那位强势铁腕的当朝右相。

    她只是有此猜想,当然无法确定。那边尧祖年已经一团和气地过来,与严令中等人打过了招呼,薛公远已经老了,方才那一下震惊,虽然没有令他就此出什么意外,但此时看来也有些精神萎靡。脾气暴躁之人,心性也多半耿直,他先前斥责宁毅,发自真心,也是因为如此,后来看见那首诗,他也没办法自欺欺人,这时候与尧祖年互相拱手打了招呼,尧祖年也拍拍他的肩膀,着他宽心。

    严令中是究竟官场之人,这时候知道该如何解开尴尬,直接问了出来:“年公,这位小朋友到底是何背景,你也该说一说了吧。”

    “老夫正是为此而来。”尧祖年坐下,笑着点了点头,也不避讳在场众人,“先前听说此事,便知道可能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立恒小友乃是相府客卿,他的学问,秦公也是很赞赏的。”

    先前说宁毅是王府客卿,众人一阵兴奋,觉得是抓住了把柄。但这时候尧祖年说他是相府客卿,周围便有些说不出话了,一个骗子也许骗得了不学无术的王爷,哪里有可能骗得了尧祖年、秦嗣源这类人物,尧祖年称其为小友,那是真正认同对方才会说出的称呼了。

    众人还没能说出话来,尧祖年又笑了笑:“此事纯属误会,相信立恒小友不会太过介意,大家也不用将之放在心上。其实大家对此事有所怀疑也是难怪,立恒之前一年,都未曾再有任何诗词传出。这固然因为他本身不爱招摇,另外也是因为自去年至今年年初,他都在杭州,经历战乱风波,脱身不得。”

    尧祖年顿了顿:“这期间九死一生,老夫也不好一一细述。但后来杭州沦陷,方匪肆虐,立恒曾出手救下不少人,杭州城得以在年初解围,也是因为立恒从中帮忙,至少令杭州城内提前一个月被打开。当时他身处杭州城内,周旋于方腊以及一干匪首之间,生死艰难,才做出如此事迹。叶堪,据我所知,你的舅父一家,后来之所以得保性命,也是因为立恒在匪营之中的保全,此事你大可修书一封,回去求证。”

    自从尧祖年过来、坐下,对于这件事便是笑着侃侃而谈,丝毫不卖关子,但说到这时,众人已经不清楚自己脸色复杂到了怎样的程度。那名为叶堪的年轻人原本就曾听过尧祖年的教导,这时候脸色白了白:“这下子……舅父可不会放过我了……”对于舅父一家被围杭州到后来脱困的消息,他是知道的,但这年月天高路远,详细情况,当然不可能知道得清清楚楚,想不到自己竟得罪了舅父的救命恩人,就算舅父不知道这边的事情,自己那严厉的母亲知道了,想必也会让自己跑去罚跪闭门好些天。

    “没事的,此等误会,你舅父一家想必也能理解。至于诗词……”尧祖年笑了笑,在那儿斟酌着什么事情,“诗词一事,立恒困于杭州一年,确实未有作品传出,不过……要说他写的东西,其实是有的……”

    他说到这里,神色之间已经颇为斟酌,似乎还在思考该不该说出接下来的话,但终于,从袖间缓缓拿出了一个小册子。

    “在过来此间的路上,老夫曾想过,这些诗作,要不要公布出来……立恒性情淡泊,好做事实,不喜空谈,这些名声,也不知他会不会觉得麻烦。当初他在杭州,这些东西传来,我与秦相曾经想过,暂时就压上一压,待他正式首肯,再做处理。但见了今日之事,这些事情若是再有,也是麻烦……”

    他叹了口气:“当初立恒在逃难之中一身伤病,落于匪营,这些东西,说来曲折,也并不全是立恒想写的,他是为一位女匪代笔,随手所做,但零零总总传出来的有十多首。我与秦相看过之后,惊疑皆有,此后每看一次,便为其文采所摄,这等才学,不该由我等就此压住,或者藏于暗处,待其发霉积灰。本来到还想留一段时间,但看起来……呵……”

    尧祖年站起来,郑重地拿着那册子,望向一旁:“这零零总总十余首,加上立恒于杭州沦陷前所作一首望海潮,皆收于此册,为免此后再有今日之事,也该拿出来了……师师姑娘,今日这里,只有你是立恒好友,这诗词册子由你收取,代为传播,想必立恒也不至于生气。这册子上的内容传开之后,应该无人再质疑立恒才气,诗词一事,对他来说不过信手拈来,闲时小道……当然,师师姑娘日后也当正式就此事知会立恒才好。”

    他笑着将册子交给李师师,李师师神态微微愕然,随后也是惊疑不定的双手接过。事实上,诗人花魁扬名,花魁又如何不需要诗人的衬托,若这册子里的东西真如尧祖年说的那样厉害,此后无人再敢质疑立恒的名气,自己这边又何尝不是大占便宜,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里,姬晚晴等人加起来都不会有自己的名气大。她能够知道这东西的分量,只是一时间没有料到尧祖年会出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尧祖年笑道:“此事已毕,相府之中尚有事情要处理,老夫喝完这碗红豆羹,便该离开了。诸位若还有什么疑惑的,都可向老夫询问。哦,师师姑娘,这册子中的诗词,首首皆是佳作,往日里读来,令人忍不住击节以和,但总是没有丝竹之声,让人有些遗憾。师师姑娘曲艺绝佳,今日又正好在此,不如现在就表演一首,老夫也好听过了再走,如何?”

    他这话说完,师师那边连忙点了点头,让丫鬟去拿自己的琴来,然后吸了一口气,在座位上坐下,有些小心地翻开第一页。风吹过来,那册子上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三个字……《侠客行》,然后……

    “赵客……缦胡缨——”

    *****************

    时间稍稍退回去一点点,别院外的道路上,宁毅与周佩,暂时地分开了。

    有关于就要成亲的十五岁少女的惆怅,宁毅难以感同身受,但多少能够猜到。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这个年月已成惯例,不是说有多么的不好,只要人安分些,期待和欲望少些,这样的婚姻也能出现不少的恩爱夫妻。但对于真正的聪明人而言,这样的事情,未必是幸福的。

    周佩的苦恼,源自于她的聪明,以至于宁毅也觉得逼着一个十五岁上,刚刚认识到青春的少女就此成亲,是有些可怜的。但他不打算劝其做出反抗,又或者给她什么新奇的希望,那样的事情,没有出路可言。

    因此,当周佩在他面前默默地流出眼泪,他也想不出多少有用的劝慰之词,到最后,反倒显得有些尴尬。眼下周围人虽然不多,但他们毕竟是师生,被看到了这一幕,误会了,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在周佩流了片刻眼泪,稍稍好转之后,他首先还是将周佩支开了,让她先坐马车回去秦府,自己则在这里等待着先前看到的尧祖年与成舟海出来。

    领着周佩出来时,宁毅就看到了他们。这是因为卓云枫咋咋呼呼地将事情说给周佩听时,虽然说了城外,却没有弄清楚地址,周佩是跑到秦相府找了人,然后再与尧祖年、成舟海过来的。

    宁毅目送着周佩去到马车那边上了车,旁边有王府的家丁护卫守着,便没事了,想了一想,掉头去往别苑的门口,准备等待尧、成二人出来,说一说事况。然后就在这样的散步间,陡然,有人过来了,那人在他身边哈哈大笑起来,不是成舟海。

    只听得那声音恶形恶状地想着,颇为开心。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宁、立、恒!对不对,是不是这个名字!我在里面不小心就认出你来了……好有趣啊!你不是叫做那个什么,那个什么什么锋的嘛……记起来了吧!记起来了吧!哈哈哈哈……我跟你说,我最讨厌别人耍我了,我爹是高俅!你他妈居然耍我……哼哼哼哼哼哼哈哈……你好厉害啊,弄得他们都没法出声了,可你为什么要耍我呢……”

    人群从一旁过来,随从、跟班,领头的正是那虞候装神情严肃的陆谦,宁毅身边的男子拍着他的肩膀,一时间,笑得恶形恶状、前仰后合,俨然发生了什么普天同庆的趣事一般……

    他抱着宁毅的手,笑脸凑过来:“我。抓。住。你。了!这下你能怎么办……”

    宁毅就那样表情淡然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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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点普通本,三等二了,顺便来强T……

地三九六章 笨拙(下)

    不久之后,出去倒了水的宁毅拿着另一块毛巾从门口进来,看见锦儿正趴在床边,努力地朝着一个方向伸手。见他进来了,才又往后退了退,屈着膝在床上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白裙的掩盖下,纤秀的赤足露出一小截来。宁毅将她伸手方向的绣鞋踢过去,走到床边,将毛巾覆到她的脸上,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用力地给她擦脸。

    方才哭成泪人,脸上也显得有些凄惨,此时被宁毅用力擦了一会儿,再放开时才显出清秀细致的脸蛋,甚至变得红扑扑的,只有那鼓起的腮帮在无声地说着这一下有点痛。

    宁毅不理她,出去,再进来,少女正滚到床铺的里侧,眼睛看看墙壁,看看天花板,然后看着宁毅进来,眼里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感觉,吸了吸鼻子。

    宁毅还在心头想着该说些什么,锦儿也就开了口:“我把你的那些稿纸弄乱了,会不会有事啊?”

    “嗯?”宁毅偏过头看书桌上的那些东西,随后摇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弄乱了也整理得起来的。”

    “但是你这些天都在写,肯定很重要……”

    “看什么概念吧。”宁毅笑了笑,“真的没事,虽然以后作用也许很大,不过……”这些东西在以后的事情里作用当然很大,但在他而言,却绝对是不可能比过身边这些人重要的。这话说起来有些肉麻,他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锦儿却显然是能够明白的,此时蜷着双腿微微侧着身子坐起来:“我以前听说,真正做事的时候,写在纸上的东西没什么用的……”

    “呵。”宁毅笑了起来,“有些事情确实是要先做过再说,但如果真是很大的一个构架,又有些能参考的标准的话,先期计划还是很重要的。”

    说起来,虽然他用近乎蛮横的态度逼着锦儿要跟他谈,锦儿也答应了,但真在此时,他还是有些尴尬的,不太确定能谈些什么。感情上、家庭上的事,是他想要真诚对待的,不过与苏檀儿是先有了夫妻名分,然后有的感情,与云竹是久而久之的水到渠成,与小婵之间就更加是不需要太多正式的讨论,此时对锦儿能说些什么,两个人如果要这样正式确定一段感情,应该说点什么,他有点为难。

    总不成是说些以后生活的展望,喜欢上以后陪她多久这类事情。在现代或许有点靠谱,目前就有些不伦不类。而且他不能确定这样是否就算是解决了问题。

    云竹那边也好,檀儿小婵那边也罢,说起来,自己如果真的要留锦儿在身边,哪一边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她们不会太过阻碍此事是她们谅解的权力,自己这边却不能将其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来处理,这是自己该有的自知和对她们的尊敬。毕竟世界上的事,他人愿意给予的善意,是一种人情,感恩也好惭愧也罢,都是该有的自觉,假如接受人情的人将之当成了理所当然,甚至于认为自己可以主动伸手时,总是会被人厌恶的,宁毅若那样做,也就近乎无耻了。

    如何交代这件事,这几天他就连在最柔婉的云竹那边,都不太好主动提起。或许云竹那边,也正是以一种善意的心态在看他和锦儿的笑话吧。这样的尴尬,锦儿多半也有。就稿纸的事情说了两句,宁毅终于笑道:“喂,你说的事情……等我从山东回来,再解决吧。”

    时间已经快到午间,远处传来蝉鸣,也有人声,他声音不高,锦儿还没有说话,宁毅又笑着看她:“反正……你也是不打算离开你云竹姐了是吧。”

    “我又……不要你花钱养。”宁毅那边说的第二句话,终于算是主动认可了两人的关系,锦儿便也点头,随后出口的,倒也有几分傲娇。宁毅那边笑了笑,待到房间里安静下来,这段对话,就像是一家人在商量简单事情的口吻了。

    往日里与云竹、与锦儿来往,虽然偶尔因为云竹,两人会有些抬杠拌嘴,但真要说起来,彼此相处,也就是眼前这样说话的感觉而已。宁毅的心思或许复杂,但是在云竹与锦儿这些人的面前,说起话来是单纯坦诚的。因此彼此来往也犯不着猜来猜去那样麻烦。

    这几天里的事情,宁毅与锦儿彼此之间都有些尴尬,但主要却是在别人身上,宁毅不知道该如何跟小婵、云竹交代,锦儿在面对云竹时,心底也多少有些为难。锦儿心中的事情解决不了,便只好冲宁毅撒气,当然,她多少也是有些忐忑于宁毅的回答的。但只要宁毅这边愿意做回答,又或者是强势些,像今天一样将她抓过来打一顿,她对宁毅,终究是没那么抗拒的。

    之前就算要谈,家中其余人都在,两人为此多少也有些内疚,这也是为什么锦儿看到他多少要跑掉的原因。今天大伙儿都出去了,私下里才能真正变得坦率些。宁毅坐在椅子上,看着床上蜷腿坐着的锦儿,安静片刻之后,又觉得自己方才那样模棱两可地做表示,未免有些不地道。

    他吸了一口气,还是决定用自己比较擅长的方式来确定一次:“其实……我是有点尴尬,所以说你是不打算离开云竹。事实上……真像是以前那样的三个人相处,我是很高兴的。”

    四目相对,锦儿看着他微微有些认真的眼神,有点奇怪,然后点头:“嗯。”

    宁毅倒是觉得自己有点词不达意,他想了想,站起来:“我是说……也不是因为三个人在一起习惯了,我今天才说这个……当然我也没说从山东回来要怎么样,但事情到时候肯定会想办法解决。至于你说的喜欢的事情,不是因为云竹我才说这些的,今天的事情,我不希望你觉得跟云竹有什么关系……呃,你听不懂吧?”

    锦儿坐在那儿看着他,眨着眼睛,过得好半晌,有些迟疑的缓缓摇头:“嗯……不……嗯,不……懂。”摇到半半,神色复杂地变成点头,“懂……嗯,懂啊。”她确定一下,继续望向宁毅。宁毅愣了愣。

    “……懂?”他颇为奇怪,“我说的那个……应该没说清楚……你……真的听懂了?”

    “懂……”锦儿点头,目光没有离开他,过得片刻,嘴唇动了动,“……吧。”

    “……”宁毅站在那儿眨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实际上他想要说的也就是一句“我喜欢你是因为我确实喜欢你这个人,不是因为任何其他原因要把你留下。”作为一个现代人,他觉得这一点对女孩子来说好像很重要。只不过,真要放到嘴里,实在是有些肉麻。

    另一方面,眼下也还没有取得檀儿、云竹两边的谅解,开口就跟锦儿说,到时候要把你娶进门当小妾什么的,也是有点不好的。所以他跟锦儿说的是山东回来以后解决这件事,虽然问题应该不大,但到时候会是个什么状态,终究是那时候的事了。

    宁毅希望锦儿能够明白自己愿意对她做出承诺的心思,另一方面,表白太过肉麻,在他这种状态下又觉得轻浮。干脆想要弄清条理,一五一十地简直是想要做成商业谈判,最后倒是连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表达了一些什么。好在锦儿此时坐在那儿望着他,也没有笑出来,宁毅吐出一口气,再度坐下,看着锦儿自嘲地笑了笑。

    “那我……就当明白了?”

    “嗯。”锦儿点头。事实上,对于宁毅的意思,她多少还是能够明白的,只不过就是不太理解此时宁毅为什么花这么大的力气来解释这个。

    她自小居于青楼,才子佳人之间的事情,虽然一开始也是彼此试探猜测,你进我就退,但只要进入到真正表白的阶段,接下来其实是挺简单的。这年代的女子,已经喜欢了一个人,哪里还有那么多二次选择的机会,那怕青楼女子也是如此。一旦确定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接下来,直接把人带走也就成了,只要有行动,哪里用得着说那么清楚。

    锦儿性子直爽一点,但绝不是什么大大咧咧的人,苏文昱对她有意思,她立刻就能不伤人地做出拒绝。今天会被宁毅这样子抱过来扔在床上打一顿,然后由他摆布自己,她没有拼死反抗,就已经是一种态度了。事实上,从一开始锦儿虽然是跟宁毅赌气,但她心中何尝不明白事情不在宁毅身上,宁毅表现得这么强势的时候,她这气自然就赌不下去了。当然,宁毅会对她做那些事情,她终究还是很害羞的。

    对这年代的女子,喜欢的理由大可不必那么清晰,只要喜欢的不是你的钱。我喜欢你才学,喜欢你气质,喜欢你漂亮,哪怕我喜欢你在床上的样子,都可以。至于我喜欢的是真实的你这类充满西方哲学思辨,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个体类型的理由,锦儿多少会明白,只是未必会理解宁毅把这件事单独出来说的意义。

    在她而言,宁毅点头说过那几句话以后,就已经包含了几层意思:从山东回来,大家就不纠结了,自己跟云竹姐会在一起,不管是以他的女人的身份还是怎样的关系,这层关系既然有了,其余的事情也就方便得多,自己不用避开他跟云竹姐的亲密了,三个人都可以开开心心地过下去。至于其它的一些自己的身体是他的了这类琐事,当然是毋庸置疑没必要多想的,随他喜欢怎样自己就怎样,用不着讨论,天经地义。

    说完这些,房间里便再度安静下来,这场比较拙劣的表白刚刚进行完,气氛也是有些暧昧的。锦儿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再说话,挪到床边在他的注视下开始穿起鞋袜,宁毅见她侧着身子的样子,皱了皱眉:“刚才那个……还痛吗?”

    锦儿低着头,动作停了停,片刻后轻声道:“其实……我也知道这几天让你很烦……”

    “呃?”

    “……也不是你的错,你最近事情这么多,我还一直跟你赌气。刚才你发现我装晕,我不好意思,所以才想跑的,我也知道有点无理取闹……”

    “不管怎么样,那样总是……”宁毅摇了摇头,想要道歉,本来是件尴尬的事情,如果能这样自然地道歉,是件好事,只是锦儿那边,话也没有说完。

    “其实以前在金风楼,我知道有些客人,也喜欢打人,有些还会把人绑起来。他们平日里都是因为事情多,心情烦闷,立恒你……喜欢这个……”她声音减低,咬着嘴唇,“……也没什么奇怪的……”

    “……啊?”宁毅微微愣了愣,“什么叫我喜欢这个……我刚才不是……”

    锦儿看他一眼:“但是……你最近事情都这么多,也许是心情不好,想要……打人……”

    宁毅的手在空中停了停,看着锦儿脸色绯红的样子,片刻,又看看自己的手,回忆了一下,神情复杂,摸了摸下巴:“呃……如果是……也说不定……”

    说起这样的事情来,两人多少也有些尴尬,锦儿坐在床边俯着身子低着头,挪动手指将绣鞋给自己穿上,垂下的发丝遮挡的脸蛋,红得像西红柿一样。

    “我、我在金风楼,知道很多这些事的……”低头间,那话语细若蚊蝇,她一面说,一面在床边站起身来了,手指在身前绞着,背对这边,“立恒你……要是想的话,我会忍着的,你不要去打云竹姐……还有我会很多姿势……可以……做给你看……我、我先过去了啊……”

    这话说完,锦儿离开房间,宁毅坐在那儿愣了半晌,脸色复杂,随后“哈哈”一声笑了出来,他伸手捂住额头,像是经历了最有趣的事情,忍不住的笑。

    真是一场……拙劣的表白。哪怕到很多年后,自己也会记得的……

第五九二章 严冬雪海 生死巨轮(一)

    冬天。

    雨落下来,一点一点的浸,将原就杂乱的街道化为泥水淤积的巷子了,马车从街上缓缓过去时,师师掀开帘子,看街道两边没有多少生气的店铺,店主与少数的客人在门边往城市的某个方向看。有几个拖着木棒的孩子,哗啦啦的在雨里跑,跑到道路的那头,便也站着往北面的方向看。其中一个孩子挥了拳头喊:“杀光金狗!杀光金狗!”

    战争的声音,正隐隐约约的从那边传过来。

    汴梁城甚大,百多万人聚居的城市,南北两头首尾难见,战争的声音摇撼城墙,随后,如同涟漪一般的往城里扩散,到得远处,声音也就淡了。但这些日子以来,城市中的人大都已经能够分清楚那声音的涵义。

    自九月二十四那日西军袭营惨败之后,完颜宗望骑兵尽出,击破了汴梁城外原野上的数十万大军。对于汴梁城中的居民来说,这一消息给他们的感觉近乎绝望,但也因此唤起了巨大的危机感。西军兵败后的第二天,太学学生、城中居民去皇城之外请愿,要求朝廷重用李纲、种师道等人,清除奸佞,太学生陈东甚至将蔡京、童贯等人列入“六贼”名单,要求朝廷处置。

    这一事件发生之后,朝廷接受了下面一部分的意见,同时给予种师道升官,命他辅助李纲,组织汴梁守城之战。种师道坐着马车,出现在皇城外的众人眼前后,这些请愿者才愿意散去。此后李纲等人在城内发动宣传,汴梁城内数十万人响应,表示愿意上城一战,与汴梁共存亡。如此,上下一心,破釜沉舟之声势,一时无两。

    这样的声势之下,原本的主和派,已经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了。金国使者王汭在那夜的暴乱中死去,朝廷更是不遗余力地宣传女真人的残暴,破城之后,难有完卒。此后女真人数次攻城,城内居民积极地加入到战备当中,却也将这城墙牢牢地守住了一个多月。

    在这个过程里,城内的物价,也已经开始涨了。

    首先飙升的,自然便是粮价菜价。汴梁城内一向物资丰盈、价格稳定,大部分人都不会有女真人忽然打来的这种预料。围城之前,虽然有大量的粮食被运输进来,但那首先还是朝廷的粮,李纲等朝廷大员不光以大义来煽动人守城,同时也给出力者发放口粮等物资。因为这样的原因,上层并没有采取平抑物价的政策,一些年富力强又有门路的可以参与到守城的预备队里去,可以参与制造滚木礌石等守城物品,但是在这个过程里,大部分人终究还是会被分成三六九等。城内极少部分的人,终究还是会被这样的情况危及到生计。

    矾楼自然不在被危及生计的这个范畴内,由于早先没有大规模屯粮,此时也已经开始考虑吃的问题,师师今天出门,便是去竹记寻找留守的苏文方,商议购粮之事——宁毅离城北上时,苏檀儿等家人已经南下,苏文方是自告奋勇留在城内继续打理竹记的,也兼做相府麾下的跑腿,师师出面,购粮自然没有问题。

    此时谈妥事情回来,城市北面,女真人攻城的声音犹未停歇。一路所见,城中的居民大都在注意那个方向,就算有从容淡定者,吃着零食,互相聊天,内心也不知是怎样的忐忑。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那城墙高耸而厚实,但此时想来,又如同一张薄纸,这样打啊打啊的,大家也帮不上太多的忙,一旦破了,便满城都要遭到屠戮了。

    师师便也让马车往城北的方向过去,她一介女子,怕是很难帮忙,也不会被允许靠近,但……总想去近处看看。

    雨还在下,如此一路前行,经过某条街道时,却陡然发现了前方的一道身影。那身影在屋檐下犹豫地前行,但或许是未曾带伞,身上几乎已经都被打湿,颇为狼狈。师师忙让马车停下来,掀开帘子挥手:“蕾儿、蕾儿,上来。”

    这前行的身影却也是矾楼中的女子,名叫贺蕾儿,既非头牌,也非清倌,两人名气相差颇大,平日里也没什么交集。那女子手上拿了个食盒,偏过头来,眼见是师师,委实错愕了片刻,随后才上得车来,师师拿了毛巾给她,微微皱起眉头。

    “蕾儿妹子,这种天气你去哪,城里不太平,你这样子一个人出来,是要出事的。”

    女真人攻城,物价上涨,城内夜晚开始戒严,治安也开始下降。师师是头牌,出门有车子有护卫,贺蕾儿却哪里会有这些配置。她擦了头脸,低头道过谢后,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想去酸枣门那里看看,我那个……相好的,如今在守城,我怕他出事,想去看看……也给他带了点吃的东西……”

    “哦……”师师点了点头。其实贺蕾儿并非清倌人,在矾楼之中,也没有太多选择客人的自由,要说相好的,又何止一个两个,但若在往常,一个守城的军汉,又怎么可能被她视为“相好”,只是这些自然不必说破,略聊了聊,在贺蕾儿有些自豪的语气里,师师也了解到,她那相好的乃是捧日军里一名率领五百多人的部将,名叫薛长功——这个名字师师心中却有印象,这段时日以来,军中有几名将领以杀敌勇猛著称,这薛长功便是其中之一,隐约记得,先前在矾楼中还曾见过,打过招呼的。

    往日里矾楼中接待的不是达官贵人便是富绅才子,多以文采风流、金钱地位为标准,此时大战持续,军人的地位便节节上升,贺蕾儿对于自己有一个这样的相好,明显是感到自豪的,此时跟师师说起,便透了不少消息出来,甚至于薛长功给过她一块令牌,让她可以去城墙那边访他,也炫耀了出来,听说师师想要城墙那边看看,便自告奋勇地要带她过去。

    师师却觉得不妥:“此时正在打仗,我只是带附近看看就好,真要过去,不行的吧?”

    贺蕾儿却道:“我也不是不懂轻重的女子,他那营房,我去过一次,距离城墙还有些距离呢,我将东西放下,咱们就走。”她抱着怀里的小食盒,“如今楼中东西也不多,我这是省下来的几块糕点,味道挺好的,我也舍不得吃,但再放放,恐怕就要坏了……”

    往日里物资充盈,就算是贺蕾儿这种在矾楼里地位不高的,想必也不至于如此拮据,但到了这时候,先前的一些糕点,就无异于珍馐美味了。贺蕾儿想着拿来给薛长功吃,师师多少也有些感动,不一会儿,两人到了城北的警戒线附近,攻城的声音已经愈发狂躁喧闹,再往前,普通人便不能去了。师师拿了头巾、面纱将两人头脸包住,又包了那个食盒,下车之后,贺蕾儿拿了令牌给守街的士兵看,然后两人才撑伞往新酸枣门那边去。

    这一边是原本接近城门的位置了,远处巍峨的城墙高耸在目光的尽头,令人望之生畏,城外的景色是看不到的,却仿佛正在被一只不知名的巨兽摇撼一般,偶尔轰的一声,大概是投石机的石块击中外墙,令人心口都为之一颤,城墙上人群来去,下方搬运石块的奔走忙碌,伤员的惨叫,都在往这边传来。

    两人去往的,乃是附近军人的营房,周围人影来来去去,偶尔也有偏过头看她们的,令人心中忐忑不安。一进入这片范围,贺蕾儿心中就后悔了,往日里她来过这里一次,但怎样都不可能与战时的情况相提并论,更何况打仗的时候岂有她们女人接近,估计被军法处置都有可能,师师心中也感到这决定有点乱来了,正自后悔,前方在混乱间,陡然看到了几个人。

    名叫薛长功的部将身上沾了鲜血,正在与旁边的几名亲兵说话,看到贺蕾儿,陡然愣在了那里,贺蕾儿也看见他了,还没说话,对方目光凶戾地冲了过来,一把打掉两人同撑着的雨伞,压抑着声音:“你怎么过来了,你怎么敢过来!她是谁?你不怕军法!?你怎敢……”

    大雨哗啦啦的落下来,贺蕾儿的手臂陡然被对方拧住,疼得眉头蹙了起来:“我……我给你送点东西,你……你受伤了……”

    “你乱来!”那薛长功咬牙切齿地说了这句,扭头看看周围,陡然举手指向一旁:“就算你们是女子,快去帮忙!去伤兵营!那边!去救人——侯敬,带她们过去帮忙!”

    贺蕾儿拼命点头,她还犹豫着手里的食盒,师师也拉了拉她的手:“走!”随着那名叫侯敬的亲兵往伤兵营过去——其实这名叫侯敬的男子乃是薛长功的小舅子,曾经与师师也见过的,但师师此时哪有心情理会这些。两人随着对方往伤兵营那边去,侯敬从地上将雨伞捡起来给两人遮着,却也是一路小跑,到了伤兵营那儿,各种惨叫声、血腥气、药味弥漫开来,连大雨都止不住。她们从棚屋门口进去,更为凄惨的景象出现在她们面前,侯敬叫了人过来带她们,又在旁边打了几句招呼,但师师两人也根本听不进去了。

    尸体、鲜血、断肢、令人心神俱丧的惨叫声,师师还好一点,贺蕾儿几乎被吓得懵了,当她被叫过去给一个中了箭伤的士兵做包扎的时候,“哇”的便在旁边吐了出来……

    由于大雨不利攻城,这一天的战斗在中午时分便告一段落,伤兵营中的事情却一直未有停下来,被送来的伤兵多是箭伤,也有被投石机的石块砸伤的。被裹挟在混乱的气氛之中,略懂一些包扎技巧的师师也帮了些忙,但是只要稍稍停下来,她的身体就几乎像虚脱了一般,整个脑子都被各种惨叫与伤口震得嗡嗡嗡的响。

    那名叫侯敬的男子几度跑到这边来看她,甚至也帮忙处理了几个人的伤口,他在师师旁边有些口拙,说话的时候甚至会出汗,但几次简单的交流中,师师也知道,今天这样的战斗,烈度根本就不算高。

    “……女真人未有认真攻城,他们最近主要在测试投石头的机子,而且今天大雨。这些伤势根本不算什么,若是让他们上了墙,那才惨呢……”

    哪怕是“不算什么”的伤势,箭矢射进身体里,再拔出来,给予人的,也是最难以忍受的痛苦……

    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了一整个下午,师师半身也都是血腥气了。侯敬给她拿来了馒头,但她自然吃不下去,但身体摇摇晃晃的,也仿佛没有了力气。偶尔与侯敬说上几句时,侯敬便给她说早些日子攻城的景状、战事的惨烈,当师师再去看那城墙时,那巍峨高耸,四四方方的城墙,又变得像纸一般薄了。

    一百多万人,就这样的,被这四方的城墙围住,城墙一旦被越过,便全都可能是这样的命运……

    即便是今日这样的战事,也有不少人死去了。往日里自然更多。而在城墙外,那片原野上死去的人,便更多更多了。

    这些时日里,师师偶尔幻想这些人的命运,也想起宁毅动身时,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在城内,今天见到了这样的景象,对方在城外,经历的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城外也数度传来援兵、勤王军队的消息,女真人却是连续出击,毫不留情,在这段时间里,将这些勤王军队一支一支的悉数打败了。

    “……城外啊,几十万大军都被女真人打败了,那些女真人,听说现在已经在汴梁北面扫过好几遍了吧,死了很多人,恐怕现在尸体还在那一片呢……埋的地方都没有……那些女真人攻城还不太熟,但他们的骑兵在平地上,就是无敌的,跑都跑不了……”

    侯敬跟她说着自己能够理解的战事,几十万军队陆陆续续的过来,陆陆续续的被打败,汴梁城里,谁也指望不上,如今看来,北面那一片,恐怕已经被杀成赤地千里了吧……

    赤地千里……

    师师望着城墙,想象着无数人已经被杀死在了城外的那片地方,宁毅不知道在不在里面,但数十万的救援,已经或者溃败,或被杀死。在这片原野上的这座城池中,孤零零的一百万人,怕是无人可以救得了了。

    她回到矾楼之后,当天晚上便生病了。病了五天,好了之后,跟矾楼里的大夫请教了治伤的办法,就又去到伤兵营里帮忙了。

    有时候于和中、陈思丰等人会过来找她,聊起这战事。她时常会想起宁毅,有认识的人上了战场,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又在做些什么事情。如果活着,有没有在那样的环境里畏惧或是逃跑,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逃了、活着,又或是勇敢地死掉了,汴梁城的时间,便在这样的氛围里,一日一日地过去。

    而在牟驼岗,女真人的军营里,士兵们并没有因为天气的转寒而开始休息,许多的攻城器械,正在紧锣密鼓地建造着。女真人长于马战,攻城之法,虽然在灭亡辽国的过程里有所积累,但毕竟是短板,趁着围城的机会,宗望准备将之训练起来,毕竟将来金国要全取武朝,一路南下,需要攻克的城池,还是很多的。

    这段时间里,他所指挥的骑兵,也在这片原野上展现了几乎无敌的战力,除了这座城池是唯一需要攻克的目标,其余的方面,基本上不需要忧虑。

    武朝的战斗力,打过几仗之后,他心中便有底了,一国之力,弱到这种程度,说实话,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除了以练兵的心态驻扎于此,对于女真军队来说,这些时日里另一个目的,便是猎奇了。往周围扫荡的过程里,女真人搜刮了不少好东西,也抓了不少人,好吃的、好玩的如今正在军营里流行,好在宗望如今威望甚足,稍稍放松的同时,一众将领也都让麾下士兵保持着足够的训练和紧张感。

    十一月里,眼见便要下雪了,平平无奇的这一天,汉军都统刘彦宗与将军活里改在军营里巡视时,活里改倒是随口提起了一件事。

    “这周围的汉人,已越来越少了。”

    “嗯?”刘彦宗皱眉。

    “昨日派出去三千人,巡周围五十里,竟一无所获。”活里改道,“空手而回。”

    刘彦宗笑了笑:“我朝大军已来了这么些时日,周围人该走的,也都走了,有何可怪的。”

    活里改摇了摇头:“往日里这周围水土肥沃,就算大军过来,躲进山里的人也是不少,如今便是往山里搜,也搜不出人来。末将倒是不担心他们是被吓跑的或是被杀掉的,只是听抓来的一些人说,武朝官员之中,至此时仍有人在疏散周围百姓、粮食,范围或已扩大至百里方圆以上,目的便是为坚壁清野,断我军粮草来源。若是真事,或许该重视一下。”

    刘彦宗皱眉想了想,随后还是轻松地笑起来:“坚壁清野之事,武朝人必然是要做的,如今我军粮草尚够数月之用,派人出去转,也不过为了活动筋骨,如今这粮草之事,不必过虑的。”他随即压低了声音,“武朝偏南,冬日里寒冷渗骨,虽与我辽东之地不同,但终究并非大碍,一待这攻城器械做足,大军随即攻城。武朝军队,士气全无,只凭坚城抵挡,一如辽国上京,若非是为了使用这些器械,它恐怕早已破了,如今且先等等吧。”

    女真人攻辽国上京时,不计代价,上京也是坚城重镇,当时半日便被攻破。这其中当然也有诸多复杂的原因,但是在汴梁城下陆续打败了几十万军队之后,女真人便大都有这样的自信。若非是大帅要训练攻城器械的用法,也是不计代价的攻城,汴梁恐怕也撑不了几天,这样的情况下,自然不必什么跳梁小丑都放在心里。

    这只是小小的插曲,一时间无人记在心中,活里改虽然说了出来,但他的心里,也不是太担忧的,说出口来不过是出于谨慎的习惯而已。在这之后,也就不再对此认真,而当这件事再被提起来时,已经是一段时日以后,女真人不得不认真的时候了……

    ****************

    黄河北岸。

    一支马队正在渡河。

    这支马队大约两千余人,河边的方阵整齐,队列安静肃杀,后方还用车子拉了些东西。

    负责运送他们过去的船队乃是附近县令安排的,由于位处黄河渡头,又是战时,最近这段时间,船队老大已经不知运过多少人过去,又运了多少人回来,只是过去的乃是整支的军队,回来的却往往是溃兵、伤兵以及尸体。

    运过这么多军队之后,船老大基本也能认出这些军人的素质了,不过,眼前的这支马队,有些古怪。他们当中的士兵,看起来都是饱经风霜、杀戮的老手了,在武朝军队之中,这样的往往是精锐、亲兵,但每每是这样的精兵,也容易出那些吊儿郎当、什么都无所谓的兵痞,而保持严肃、战战兢兢的,往往是那些新兵,虽然看起来听话、整齐,但这样的士兵往往在上了战场之后整个队伍崩溃掉,有些连逃跑都没有章法,伤亡往往是最高的。

    这一支队伍,却兼具了两种特质,一方面,他们的队伍整齐得就像是画出来的,另一方面单个看起来,他们的每一个组成,又都不像是庸手。

    船老大看过他们的编制之后,知道这是北方招安时归顺的义军——但老实说,这就更奇怪了——所谓义军,往往是山匪土匪组成,这些队伍纪律更差,女真人打下来,各地义军云起,但真正敢追上来找女真人火拼的,却少之又少,不过是口头上说得好听些而已。若按照宁毅的说法,那些人都是“至少爱国”的典范,但是,若说得严厉点:到底做过多少亏心事的人,才会“至少爱国”呢?

    但无论如何,他的船队还是规规矩矩将这支队伍运了过去,临别时,也详细地跟对方说了女真人的情况,要他们小心,不要重蹈前方军队的覆辙。

    “我们是不同的。”将作为渡船之资的几锭银子放到船队老大的手里时,这军队中名叫韩敬的那位副将如此说了一句,船老大心道那最好是,嘴上自然不做反驳,心中倒也记住了这支据说是从吕梁山过来的队伍。他偷偷地朝队列前方看,那位披着斗篷的为首的将领,看起来竟像是个女的。

    他先前在黄河那边时看过对方一眼,斗篷下的那道目光望过来时,他觉得眼睛像是被针扎一般的吓了一跳,那女将军身上透的杀气,令他许久都不敢乱看……

    ****************

    这是黄河南岸的一道谷地,树林与山谷延绵,此时,这里已经成为临时的屯兵之所,谷地外围,拒马与壕沟一道一道地延绵开去,将这里变成了最不适宜马战的场所。

    自九月二十四的晚上,女真人展开攻势以来,到十一月的现在,汴梁以北原野上,数十万的军队都被打垮了。许多人的尸首如今就在那片原野上,也有许多溃兵四散逃离,失去了踪迹。但总还有几股力量,能够暂时的收拢人群。

    眼前的这片地方,是原本武瑞营的一支,打着这个名义,又收集了其它的不少溃部,最终在这里驻扎下来,如今,整日里都在做训练。

    这里稍显难啃,距离牟驼岗和汴梁城不算非常远,女真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但看见外面重重叠叠的壕沟和拒马后,暂时懒得强攻进来。

    宁毅站在河岸上,脸色有些苍白,他微微咳嗽了几声,身边的,是属于竹记的几个人——并非武者,多是账房、参谋之类的人物。

    “……我问过了,现在是枯水期,所以水位这么低,开春以后,会涨上来。”宁毅回头指了指南面,“如果在水位最高的时候掘开这个提防,黄河改道,大水会直冲汴梁城,到时候……”

    他顿了顿,吸一口气,挥手:“到时候,水退了,沃野千里……就可以养活很多人。”

    几个人都在朝河水那边看,只有宁毅面对着那谷地的方向,远处一道道的壕沟与拒马、防御工事、整个山谷里的人,他的脸色苍白,目光也有些苍白,那是死的颜色。

    尽管自诩心狠手辣,也曾主宰过许多人的生命,但这一个多月里,他所见过的死亡,也已经远远超过过去的总和了。包括他自己,也已在生死面前,走过了几遍。

    在杞县的那一晚,他身上受的伤甚至到现在都未好得完全,而更多的人,则连伤愈的机会都不再拥有了……

    ------题外话------

    嗯,这章七千字

第六四五章 宁夏催鬼语 厄夜起风雷(上)

    夜幕降临,朱仙镇以南,河岸边有附近的衙役集结,火把的光芒中,血红的颜色从上游飘下来了,而后是一具具的尸体。

    不远处的道路边,还有三三两两附近的居民和行人,见得这一幕,大都慌乱起来。

    到得此时,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北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只是在傍晚时,有人曾见过带血的人影骑马而过。附近小地方的衙役过来,见得水中景象,一时间也是心惊肉跳。

    京畿重地,唯一一次见过这等场面,时间倒也隔得不久。去年秋天女真人杀来时,这河道上也是流水成赤红,但这女真人才走不久……莫非又杀回来了?

    一时之间,附近都小小的骚乱了起来。

    ……

    天边,最后一缕夕阳的余烬也没有了,荒野上,弥漫着血腥气。

    黑色的轮廓里,有时候会传来**声,陈剑愚昏昏沉沉的从地上撑坐起来时,手上一片粘稠,那是附近尸体里流出来的东西——不知道是内脏的哪一段。

    剧烈的疼痛传入脑袋,他身体颤抖着,“呵、呵……”两声,那不是笑,而是压抑的哭声。

    周围尸体漫布。

    即便是行走江湖、久历杀戮的绿林豪杰,也未必见过这样的场面——他先前听过类似的——女真人来时,战场上是真正杀成了修罗场的。他能够在绿林间打出偌大的名气,经历的杀阵,见过的死人也已经不少了,但是未曾见过这样的。听说与女真人厮杀的战场上的景象时,他也想不清楚那场面,但眼下,能略略推想了。

    绿林人行走江湖,有自己的路子,卖与帝王家是一途,不惹官场事也是一途。一个人再厉害,遇上军队,是挡不住的,这是普通人都能有的共识,但挡不住的认知,跟有一天真正面对着军队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眼见着那山岗上脸色苍白的男子时,陈剑愚心中还曾想过,要不要找个由头,先去挑战他一番。那大和尚被人称作天下第一,武艺或许真厉害,但自己出道以来,也不曾怕过什么人。要走窄路,要出名,便要狠狠一搏,更何况对方自持身份,也未必能把自己怎样。

    而后千骑突出,兵锋如巨浪涌来。

    即便是天下第一,也只得在人群里奔逃,其余的人,便先后被那杀戮的浪潮卷入进去,那片刻间,空气中弥漫过来的夜风都像是粘稠的!后方不断有人被卷入,惨叫声响彻黄昏,也有眼见逃不掉要转身一战的,话都来不及说全,就被奔马撞飞。而视野那头,甚至还有见了烟火令箭才匆匆赶来的人群,目瞪口呆的看了片刻,便也加入这奔逃的人群里了。

    他是被一匹奔马撞飞,而后又被马蹄踏得晕了过去的。奔行的骑兵只在他身上踩了两下,伤势均在左边大腿上,如今腿骨已碎,触手血肉模糊,他明白自己已是废人了。口中发出哭声,他艰难地让自己的腿正起来。不远处,也隐约有哭声传出。

    此时来的,皆是江湖汉子,江湖好汉有泪不轻弹,若非只是痛苦、悲屈、无力到了极致,想必也听不到这样的声音。

    对于江湖上的厮杀,甚至擂台上的放对,各种意外,他们都早已预着了,出什么事情,也大都有着心理准备。唯独今日,自己这些人,是真被裹挟进去了。一场这样的江湖火拼,说浅些,他们不过是旁观者,说深些,大家想要出名,也都还来不及做什么。大光明教主带着教众上来,对方挡住,就算双方大火拼,火拼也就火拼了,顶多沾上自己,自己再出手给对方好看呗。

    然而什么都没有,这么多人,就没了活路。

    对于那大光明教主来说,或许也是如此,这真不是他们这个层级的游戏了。天下第一对上这样的阵仗,第一时间也只能拔腿而逃。回想到那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再回想到早几日上门的挑衅,陈剑愚心中多有懊恼。但他不明白,不过是这样的事情而已,自己这些人上京,也不过是搏个名声地位而已,纵然一时惹到了什么人,何至于该有这样的下场……

    光点闪动,不远处那哭着起来的人挥手打开了火折子,光芒渐渐亮起来,照亮了那张沾满鲜血的脸,也淡淡的照亮了周围的一小圈。陈剑愚在这边看着那光芒,一时间想要说话,却听得噗的一声,那光圈里人影的胸口上,便扎进了一支飞来的箭矢。那人倒下了,火折子掉在地上,明明暗暗了几次,终于熄灭。

    远处,马的身影在黑暗里无声地走了几步,名叫宇文飞渡的游骑看着那光芒的熄灭,然后又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支箭矢来,搭在了弓弦上。

    黑暗里,隐约还有人影在静静地等着,预备射杀幸存者或是过来收尸的人。

    北面,骑兵的马队本阵早已远离在返回军营的路上。一队人拖着简陋的大车,经过了朱仙镇,宁毅走在人群里,车上有老人的尸体。

    天空中星光黯淡,游目四顾,周围是汴梁的土地,几名总捕匆匆的赶回汴梁城里去了,旁边却还有一队人在跟着。这些都无所谓了。

    周围的原野间、山岗上,有伏在暗中的人影,远远的眺望,又或是跟着奔行一阵,不多时,又隐入了原本的黑暗里。

    汴梁城。形形色色的消息传过来,整个上层的气氛,已经紧绷起来,山雨欲来,一触即发。

    *****************

    童贯在府中,已经罕见的发了两次脾气,下人奔跑进来时,是预备着他要发第三次脾气的,但随即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景。

    “……秦、秦嗣源已经——已经死了。”

    纵然是军队出身的下人,也费了些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完,童贯手中握着一对铁胆,停止了转动,眼睛也眨了眨。他显然是能预料到这件事的,但事情确凿之后,又让他这样愣了片刻。

    然后吐了口气,话语不高:“死了?被那林宗吾杀了?”

    “回王爷,不是,他与其一妻一妾,乃是服毒自杀。”

    “自杀。”童贯重复了一遍,过了一阵子,才道,“那他儿子怎么样了,秦绍谦呢?”

    下人回答了这个问题。听到那答案,童贯缓缓点了点头,他走到一边,坐在椅子上,“老秦哪,这个人真是……一直风生水起,到最后却……从善如流,毫无反抗……”

    不过他心中也知道,这是因为秦嗣源在一系列的过激举动中自己堵死了自己的后路。正要感叹几句,又有人匆匆忙忙地进来。

    “报!韩敬韩将军已进城了!”

    “哦,进城了,他的兵呢?”

    “听说,在回军营的路上。”

    童贯双唇轻抿,皱了皱眉:“……他还敢回城。”随后却微微叹了口气,眉间神色更是复杂。

    “韩将军直接去了宫里,据说是亲自向圣上请罪去了。”

    “知道了。”童贯放下手中的两只铁胆,站了起来,口中仿佛在自言自语,“回来了……真是……当圣上杀不了他么……”

    听说了吕梁义军出动的消息后,童贯的反应是最为恼怒的。他固然是武将,这些年统兵,也常发脾气,但有些怒是假的,这次则是真的。但听说这骑兵队又回来了之后,他的语气明显就有些复杂起来。此时谭稹、李炳文等人皆已入宫,他名义上不再掌管军队,过得片刻,径直出去花园走动,表情复杂,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皇宫,周喆从书桌后抬起目光来,望着跪在下方的韩敬。

    “你当朕杀不了你么?”

    “臣自知有罪必死,请陛下降罪、赐死。”

    周喆蹙起眉头,站了起来,他方才是大步从殿外进来,坐到书桌后埋头处理了一份折子才开始说话,此时又从书桌后出来,伸手指着韩敬,满眼都是怒意,手指颤抖,嘴巴张了两下。

    他没料到对方半句辩解都没有。杀,还是不杀,这是个问题。

    “你。”他的语气按捺下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给朕说清楚!”

    “臣自知有罪,辜负陛下。此事事关军法,韩敬不愿成狡辩推诿之徒,只是此事只关系韩敬一人,望陛下念在吕梁骑兵护城有功,只也赐死韩敬一人!”

    “你倒光棍!”周喆随后吼了起来,“护城有功,你这是拿功劳来要挟朕么——说!杀不杀你,是朕的事,朕现在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韩敬跪在下方,沉默半晌:“我等吕梁人此次出营,只为私仇杀人。”

    “好,死罪一条!”周喆说道。

    “我等为杀那大光明教主林宗吾。”

    “哼。”周喆一声轻哼,“朕听说过此人。他与尔等有多大的梁子,要你们全部杀出去啊!?”

    韩敬再度沉默下来,片刻后,方才开口:“陛下可知,我等吕梁人,曾经过的是什么日子。”

    “……深山老林,土地贫瘠,种的东西,能收的不多。我等在雁门关附近,正处边界之地,辽人年年打草谷,一过来,便要死人,不光死人,本就不够吃的粮,还得被人抢走。从小到大,年年所见,都是身边的人冻死饿死、被人杀死。陛下,韩敬这一辈子,过去几十年,无恶不作,我杀过人,饿的时候,吃过人。吕梁山的人,不光被外面的人杀,里面的人,也要自相残杀,只因粮食就那样一点,不死人,哪里养得活人。外面说,欢欢喜喜汾河畔,凑凑呼呼晋东南,哭哭啼啼吕梁山,死也不过雁门关。陛下,臣的娘亲是被饿死的,人快饿死的时候,其实是哭也哭不出来的……”

    “好了。”听得韩敬缓缓说出的这些话,皱眉挥了挥手,“这些与尔等私自出营寻仇有何关系!”

    韩敬顿了顿:“吕梁山,是有大当家之后才慢慢变好的,大当家她一介女流,为了活人,四处奔走,说服我等联合起来,与周围做生意,最终盘活了一个寨子。陛下,说起来就是这一点事,然而其中的艰辛困苦,唯有我等知道,大当家所经历之艰难,不仅是出生入死而已。韩敬不瞒陛下,日子最难的时候,寨子里也做过不法的事情,我等与辽人做过生意,运些陶瓷字画出去卖,只为一些粮食……”

    “怕也运过铁器吧。”周喆说道。

    “山中铁器不多,为求防身,能有的,我们都自己留下了,这是立身之本,没有了,有粮食也活不了。而且,我等最恨的是辽人,每一年打草谷,死于辽人手下的同伴数不胜数,大当家的师父,当初也是为刺杀辽人将领而死。也是因此,后来陛下主持伐辽,寨中大伙都拍手称快,又能收编我等,我等有了军制,也是为了与外界买粮方便一些。但这些事情,我等无时或忘,后来听说女真南下,寨中父老支持下,我等也才一齐南下。”

    “……你们也不容易。”周喆点头,说了一句。

    “荒僻山野,活人不易,大当家的恩情,青木寨每个人都记在心里。她虽是女流,于我等而言,说如生我爹娘,养我父母,却也不为过。早两年,那林宗吾来到山里,说要与我等做生意,我等自然欢迎,后来却想占我吕梁山大权,他仗着武艺高强,要与大当家比武。其实我等居于山野,于战场厮杀,为活命使剑,只是常事,若是将命搭上了,也只是命数使然。然而日子好过了,又怎能让大当家再去为我等搏命。”

    周喆道:“你们这样想,也是不错。后来呢?”

    “我等劝阻,然而大当家为了事情好谈,大伙儿不被逼迫太过,决定出手。”韩敬跪在那里,深吸了一口气,“那和尚使了卑鄙手段,令大当家负伤吐血,其后离开。陛下,此事于青木寨而言,乃是奇耻大辱,因此今日他出现,我等便要杀他。但臣自知,军队私自出营乃是大罪,臣不后悔去杀那和尚,只后悔辜负陛下,请陛下降罪。”

    这御书房里安静下来,周喆背负双手,眼中思绪闪动,沉默了片刻,随后又转过头去,看着韩敬。

    陡然问道:“这话……是那宁毅宁立恒教你说的?”

    ------题外话------

    还是到这个时候了……

第六七〇章 天北雷鸣 碎梦之刀

    武朝靖平二年,六月十三的凌晨,小苍河的河谷中,有着短暂的混乱出现。

    此时太阳还未升起,夜色微凉,暖黄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后不久,议论的声音,嗡嗡嗡的响起在谷地中的一处处营舍间。这是小苍河的士兵们接受每一天任务的时间。嗡嗡嗡的声音平息后不久,一队队的士兵在周围空地上集结,沿着河谷的道路开始每一天的跑步训练。再之后,才是预示黎明的鸡叫声。

    左端佑也已经起来了。老人年事已高,习惯了每日里的早起,即便来到新的地方,也不会更改。穿上衣服来到屋外打了一趟拳,他的脑子里,还在想昨晚与宁毅的那番交谈,山风吹过,颇为凉爽。下风不远处的山道上,奔跑的士兵喊着号子,排成一条长龙从那里过去,穿过山岭,不见首尾。

    这是很好的兵,有杀气也有规矩,这两天里,左端佑也已经见识过了。

    之后是一身戎装的秦绍谦过来请安、早膳。早餐过后,老人在房间里思考事情。小苍河地处偏僻,两侧的山坡也并没有生机勃勃的绿色,日光照耀下,只是一片黄绿相间,却显得平静,屋外偶尔响起的训练口号,能让人安静下来。

    金国崛起,武朝衰退,自汴梁被女真人攻破后,黄河以北已名存实亡。这片天下对于小苍河来说,是一个笼子,北有金人,西有西夏,南有武朝,存粮殆尽,出路难寻。但对于左家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是改朝换代,左家的摊子大些,女真在稳定国内局势,尚未真正接管黄河以北,能挨的时间或许稍微久些,但该发生的,有一天必然会发生。

    如同那宁立恒所说的,有一天,金人会南下,左家会面临选择,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必然会出现的局面。而左端佑,他并不喜欢朝廷,对这天下,也早有些心灰意冷,但有一点,其实不用考虑——他是绝对不会考虑投降金人的。

    王其松为抵御南下的辽人,全家男丁死绝,秦嗣源为振兴武朝,最终身败名裂,死于小人之手。三位好友有些信念不同,早已决裂,但那只是术的分别,于君子之道、儒家大道,有些东西却是不会变的,在这个大道上,三人从无分歧可言。

    晋州老宅也安静,但自从去年开始,老人的生活,已经失去平静了。他固然可以慷慨赴死,但左家的孩子们,不能没有一条路,而他也不喜欢当女真人来,这些孩子真的投了金国,奴颜卑膝。住在那老宅的院子里,每日每日的,他心中都有焦灼。而面临这样的事情,在他来说,真的……有点太老了。

    来到小苍河,固然有顺手放下一条线的打算,但如今既然已经谈崩,在这陌生的地方,看着陌生的事情,听着陌生的口号,对他来说,反倒更能安静下来。在闲暇时,甚至会恍然想起秦嗣源当年的选择,在面对许多事情的时候,那位姓秦的,才是最清醒理智的。

    窗外白云悠悠,很好的一个上午,才刚刚开始,他想要将那宁立恒的事情抛诸脑后,随行而来的一名左家总管在屋外快步走来了。

    “主家,似有动静了。”

    “嗯?什么?”

    “您出来看看,谷中军队有动作。”

    左端佑杵起拐杖,从屋内走出去。

    为了表示对老人的尊重,给他安排的房舍也位于山体的上段,能够从侧面俯瞰整个河谷的面貌。此时太阳才升起不算久,温度怡人,天空中朵朵白云飘过,山谷中的景象也显得充满活力和生气,但仔细看下去时,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同了。

    河谷中的聚居区以小广场为中心,朝四周延展,到得此时,一栋栋的房舍还在修筑出去,每日里大量的独轮车、扛着物资的士兵从街道间走过,将聚居区内外都填充得热闹,而在更远一点的河滩、空地、山坡等处,士兵训练的身影活跃着,也有绝不逊色的活力。

    然而此时望下去,整个聚居区内就像是被稀释了一般,除了维持秩序的几支队伍,其余的,就只有在谷中活动的普通居民,以及一些玩闹的孩子。而自聚居区往周围扩散,所有的河滩、空地、连同河流那侧的河滩边,此时都是士兵训练的身影。

    左端佑对比着前两日的印象:“今日他们全都参加训练?”

    “我已打听过了,谷中军队,以三日为一训,其余的轮番做工,已持续半年多的时间。”总管低声回报,“但今日……此例停了。”

    山风怡人地吹来,老人皱着眉头,握紧了手中的拐杖……

    **************

    时间逐渐到达正午,小苍河的食堂中,有着出奇的安静气氛。

    来来往往的士兵都显得有些沉默,但这样的沉默并没有半丝低迷的感觉。餐桌之上,有人与身边人低声交流,人们大口大口地吃饭、咽下,有人刻意地磨牙,看看周围,脸上有古怪的神情。其它的许多人,神情也是一般的古怪。

    偶尔有聒噪的大嗓门忽然发出声音来:“一定是打——”看看周围人望过来的眼神,又“哼哼”两声,神情得意。不远处餐桌上的班长低喝道:“不要瞎说!”

    也有人拿起筷子,夹起一粒肉来:“肉比平时大颗。”餐桌对面的人便“嘿嘿”笑笑,大口吃饭。

    没有太过大声的议论,因为此时让所有人都感到疑惑的、感兴趣的问题,早上被下了封口令——忽然的日程工作更改,仿佛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以至于各班各排在集合的时候,都出现了片刻交头接耳谈论不休的情况,这令得所有高层军官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发了脾气,还让他们多跑了不少路。在不敢大规模谈论的情况下,整个场面,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侯五端着饭菜过来,在毛一山身边的位子上坐下,毛一山便感兴趣地朝这边靠了靠:“五哥,去看了渠大哥了吗?”

    侯五点了点头。

    “渠大哥怎么说?”

    侯五的嘴角带了一丝笑:“他想要出来。”

    “啊,渠大哥可还有伤……”

    “嘿。”侯五压低了声音,“他方才说,时候到了,这等大事,他可不能错过了。”

    “渠大哥真这样说?他还说什么了?”

    “话没说透,但他提了一句……”侯五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不过,此时整个餐桌上的人,都在鬼鬼祟祟地低着头偷听,“他说……西北应该已经开始收麦子了……”

    对面一名士兵探过头来提醒:“麦子还没熟透吧。再过两日……”

    “西夏人是占的地方,当然得早……”

    另一人的说话还没说完,他们这一营的营长庞六安走了过来:“鬼鬼祟祟的说什么呢!早上没跑够啊!”

    庞六安平日里为人不错,众人倒是不怎么怕他,一名年轻士兵站起来:“报告营长!还能再跑十里!”

    另一人站了起来:“报告老大,我们吃完了,这就打算去训练!”

    “我们也吃完了。”周围几人连同毛一山也站了起来。他们倒确实是吃完了。

    “训什么练!刚吃完,给我洗了碗回去休息!”

    那说要去训练的家伙愣了愣:“呃……是!我们去休息。”

    餐桌边的一帮人赶快离开,不能在这里谈,跑到宿舍里总是可以说说话的。方才因为给渠庆送饭而耽搁了时间的侯五看着餐桌陡然一空,扯了扯嘴角:“等等我啊你们一帮混蛋!”然后赶快埋头扒饭。

    ***************

    离开这片山区,西北,确实已经开始收割麦子了。

    西夏军队强迫着沦陷之地的民众,自前几日起,就已经开始了收割的帷幕。西北民风剽悍,待到这些麦子真的大片大片被收割、夺走,而得到的仅仅是有限口粮的时候,一部分的反抗,又开始陆续的出现。

    延州附近,一整个村落因为反抗而被屠杀殆尽。清涧城外,逐渐传出种老爷子显灵的各种传闻,城外的村落里,有人趁着夜色开始焚烧原本属于他们的麦地,由此而来的,又是西夏士兵的屠杀报复。流匪开始更加活跃地出现,有山中土匪试图与西夏人抢粮,然而西夏人的反击也是凌厉的,短短数日内,许多山寨被西夏步跋找出来,攻破、屠杀。

    环州一带,种冽率领最后的数千种家军试图出击,也想要籍着这样的时机,集合更多的追随者。然而在环江江畔遭遇了西夏人的铁鹞子主力,再度大败溃退。

    斑斑点点的鲜血,大片大片的金黄,正随着西夏人的收割,在这片土地上盛开。

    ****************

    军队的训练在持续,直到再度来临的黑夜吞没绚丽的夕阳。小苍河中亮起火光,聚居区中央的小广场上,外界西夏人开始收粮的讯息已经散播开来。

    随着夜间的到来,各种议论在这片聚居地营房的各处都在传播,训练了一天的士兵们的脸上都还有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有人跑去询问罗业是否要杀出去,然而此时此刻,对于整个事情,军队上层仍旧采取三缄其口的态度,所有人的推算,也都不过是私下里的意淫而已。

    整个小苍河营地,此时罕见地仿佛被煮在了一片文火里。

    夜到深处,那紧张和兴奋的感觉还未有停歇。半山腰上,宁毅走出小院,如同以往每一天一样,远远地俯瞰着一片灯火。

    山麓一侧,有身影缓缓的挪动,他在这黑暗间,缓慢而无声地遁去,不久之后,翻过了山巅。

    那身影沿着崎岖的山道而行,然后又谨慎地下坡,月华如水,陡然间,他在这样的光芒中停住了。

    有脚步挟着风声从远处掠过去。视野前方,亦有一道身影正缓步走过来,长枪的锋芒正在显现。

    “李老六,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年轻男子的面容出现在月光之中。名叫李老六的身影缓缓直起来,拔出了身侧的两把刀:“祝彪……还有宇文飞渡。”

    这话说完,他纵刀而上!前方,枪影呼啸而起,犹如燎原烈火,朝他吞噬而来——

    更远处的黑暗中,名叫宇文飞渡的年轻人现出了身形,挽弓、搭箭……

    “今天,你就别走了……”

    ****************

    六月十四,降下了一场大雨,黑色的雨云仿佛要将这个天空遮盖起来,雨水肆意地冲刷着一切、电闪雷鸣。这导致小苍河内的训练无法再继续,所有的士兵都在房间里憋闷了一整天,到得傍晚时分,暴雨才终于停下来,日头还未降下,天空澄净透亮,犹如新的一般。到得六月十五,训练才再度持续。

    这天的傍晚,半山腰上的小院里,苏檀儿回来了,罕见的多吃了一碗饭——她的工作即将至于尾声。头上缠着绷带的小宁曦在抱怨着这两天不能上课的事情,也不知道闵初一有没有好好读书。

    在逐渐消褪的暑热中吃过晚饭,宁毅出去乘凉,过得片刻,锦儿也过来了,跟他说起今天那个叫做闵初一的小姑娘来上课的事情——或许是因为陪同宁曦出去玩导致了宁曦的受伤,闵家姑娘的父母将她打了,脸上可能还挨了耳光。

    如此絮絮叨叨地说着琐事,又说起这两天谷中的训练和一些流言,锦儿忆起一个月前宁毅的问题,提了几句。宁毅看着下方的山谷,缓缓笑着开了口。

    “小苍河像什么呢?左家的老人家说,它像是悬崖上的危卵,你说像个袋子,像这样像那样的,当然都没什么错。那个问题只是忽然想起来,兴之所至,我啊,是觉得……嗯?”

    话正说着,檀儿也从旁边走了过来,此时宁毅坐在一颗树桩上,旁边有草地,苏檀儿笑着问了一句:“说什么呢?”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宁毅将当初跟锦儿提的问题复述了一遍,檀儿望着下方的山谷,双手抱膝,将下巴放在膝盖上,轻声回答道:“像一把刀。”

    是啊,它像一把刀……

    宁毅点了点头。

    ……

    河谷中,营长庞六安走在街道上,皱着眉头让身边的几个年轻人走开,他已经快被烦死了,这几天被人旁敲侧击地问来问去好多遍,眼下又有人来问,是不是要出去打什么大户人家。

    “打打打,就算要打,也不是你们说的这么没出息!给我想大一点——”

    他稍稍透露了一丝谜底。心中想起的,是三日前那个晚上的会议。

    ……

    “……自去年的秋天,我们来到小苍河的这片地方,本来的计划,是希望能够依附于青木寨,发挥周围的地理优势,打开一条连通各方的商业道路甚至商业网络,解决目前的困难。当时西夏尚无大的动作,而且西军种师道未死,我们认为这个目标很艰难,但尚有可为……”

    “……但是自十二月起,种师道的死讯传来后,我们就彻底否定了这个计划……”

    “……西夏过来之后,西北大乱,在可以预期的未来里,金人将会逐步吞下黄河以北,我们一定会被孤立,在这种局面里,要打开商路,已经确认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只能选择另外一条路。这条路如果直接说出来,让人一天两天的考虑,只会导致整个小苍河的军心涣散,现有的基础完全崩溃。为此,在做下决定之后,我们进行了……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工作……”

    “……这接近一年的时间以来,小苍河的一切工作核心,是为了提起谷中士兵的主观能动性,让他们感受到压力,同时,让他们认为这压力不一定需要他们去解决。大量的分工合作,提高他们相互之间的认同感,传递外界讯息,让他们明白什么是现实,让他们切身地感受需要感受的一切。到这一天,他们对于自身已经产生认同感,他们能认同身边的同伴,能够认同这个集体,他们就不会再害怕这个压力了,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他们接下来,必须越过的东西……”

    “并且,他们可以越过……”

    ……

    经过了前前后后将近一年的打磨,小苍河的眼下,是一把刀。

    它坚硬、粗粝到了极点,由于内部存在的巨大问题,一旦遇上任何乱局,它都有可能就此短碎。任何社会都是一个复杂的整体,但这个社会,因为太过单一,遇上的问题、缺陷也太过单一,已经走上极端。

    支撑起这片山谷的,是这一年时间打熬出来的信念,但也唯有这信念。这使得它脆弱惊人,一折就断,但这信念也偏执无畏,几乎已经到了可以到达的顶点。

    它就像是一把内里充满了瑕疵的高碳钢刀,用力挥上一刀,便有可能断碎。

    但问题在于,接下来,有谁能够接住这全力的一刀了……

    靖平二年的六月十六,外界的西北大地上,混乱正在持续,群山之中,有一群人正将小小的山谷作为假想敌,虎视眈眈,北面青木寨,气氛同样的肃杀,提防着辞不失的金兵威胁。这片河谷之中,集结的号声,响起来了——

    闪电游走,划破了雷云,西北的天空下,暴雨正集结。没有人知道,这是怎样的雷雨将到来。

    这一天,黑旗延绵,跃出小苍河,九千余人的军队折转西进,没有半点迟疑的扑出群山,直接冲向了西夏防线!

第六七五章 西北攻略 难知如阴

    混乱还在持续,弥漫在空气中的,是隐隐的血腥气。

    六月十八,下午,延州城,烟柱在升腾。

    此时的时间还是盛夏,明媚的阳光照射下来,树荫清晰地摇晃在城中的道路上,蝉鸣声里,掩盖不了的喊杀声在城间蔓延。百姓闭门固户,在家中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也有原本心有血性的,提了刀棍,叫三五邻人,出来撵杀西夏人。

    延州本就由西军统治多年,百姓血性尚存,无能为力时,人们只得屈辱躲避,然而当有军队杀进城来,他们尾随其后,发泄愤怒的勇气,终究还是有的。

    一支队伍跑过街道,在街道末尾的小广场处稍作停留,有些人喘息着在路边的墙角坐下来。这是华夏军第二团一营二连,毛一山在其中,已经杀得浑身是汗,中午才用河水冲了身子,眼下又已经半身染血,手跟钢刀刀柄绑在一起,此时解开,都有些微微发抖。

    排长侯五比他好些。不远处是袒着上半身,随他们一道行动的渠庆。他身上皮肤黝黑扎实,肌肉虬结,从左肩往右肋还绑着绷带,此时也早已沾满血迹和灰尘。他站在那儿,微微张开嘴,努力地调匀呼吸,右手还提着刀,左手伸出去,抢过了一名士兵提来的水桶里的木瓢,喝了一口,然后倒在头上。

    “哈哈……爽啊——”

    大伙儿素知他以往带过兵,性格沉稳内敛,不会轻易张扬于外。但此时这汉子右手微微颤抖着,喊出这一声来,虽已在巨大的疲累当中,却是发自肺腑,激动难抑。

    后方,也有些人猛的发声:“没错!”

    “就该这样打!就该这样打——”

    话语之中,微微颤动。那是巨大的兴奋、张扬与疲倦混杂在了一起。

    武朝西北,虽是四战之地,但素来处于这天下政治经济的边缘地区。此时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处于在绝大多数人目光之外的这片土地上,这陡然的黑潮蔓延,其疾如风,从前一天到眼下,几乎没有停下来过。但它所取得的,已经是何其辉煌的战果。

    从六月十七的上午开始,这黑旗军跃出山间,一路如怒潮扑散了途中的数千西夏军,而后对阵籍辣塞勒的一万九千军队,刀锋直入,硬生生的正面破敌。而在延州城下仅仅休息一晚,这天早晨开始,以内应突击,攻破延州北门,之后破东门,到得此时,整个城市的巷战已经如摧枯拉朽般的崩盘,西夏士兵无心恋战,大部分士兵从中午开始,就已经争先恐后地出城门逃遁。

    华夏黑旗军这两天时间的正面攻杀,在任何层面上,几乎都未曾遇上一合之将,触物即崩!

    而这并非是西夏军队的太过不堪,纯粹是因为黑旗军的攻势太过猛烈,每一处战斗在锋线上陡然爆发出来的攻势烈度,远远地超过对方。延州城外的那次战斗,便是因为攻杀才短短片刻,西夏军的前列被硬生生地突破开,犹如铁杵砸进了豆腐里。

    这也导致了将领对于战事预期的巨大错误。

    一如女真人与武朝人的对阵,当武朝将领和士兵了解到了双方的差距,有时候对阵还能有来有往。但若武朝将领将两军的战力做同一水平预估,再多的武朝军队恐怕也会在双方的一次对冲下崩溃。西夏人与小苍河的这支部队对阵也还是第一次,对于这种差距上的战力对比,根本是毫无心理预期的。

    当延州城下己方的一万九千人败阵,籍辣塞勒还惊讶得犹如中了妖法。这中间没有诡计,也没有战术运作上的原因在,简简单单的一次对冲,己方将士冲上去,前阵破裂,崩解,数千士兵在无法理解的冲击下被硬生生地冲散击垮,而对方红着眼睛杀了过来,接着本阵崩溃。

    整个延州城下,近两万人的败阵如海潮冲散。

    第二天便发生的攻城战也是一样的。城有四门,黑旗军两千轻骑绕城而走,籍辣塞勒原本自也安排了预备队居中策应。然而当城中混乱掀起,陈驼子等少量精锐队伍从内部强杀北门,骑兵也下马自外部强上时,瞬间爆发的战斗烈度也完全超过了西夏人可以弥补的极限,待到城门被突破,西夏人的士气,就已经开始崩了。

    这是一时间根本没有办法理解的事情。而对于毛一山等华夏军士兵来说,心中还有些意外,这一路的斩瓜切菜,大有“我还没出力,敌人就已经倒下了”的感觉。

    只有渠庆,心中的感受是最直观的。他当初是武朝军中将领,与女真人对阵时,全军崩溃,他麾下的士兵几乎全军覆没。后来流落夏村,当一群人死战之后打败怨军,他想起当初死去的那些人,心中的感觉,难以言述。

    到后来随着武瑞营造反,在小苍河中的练兵,虽然粮食问题越来越急,但军队的变强,只有他这样的人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体魄强大,而是当所有人成阵时的锐气,到得这一次,才终于得到检验。

    “我有一个计划,我们冲进去,杀光他们所有人。”这种听起来像是冷笑话的提议,当中蕴含的强悍和理所当然,对于一名为将之人,对于一支军队,是极限的幸福。

    “有没有人看到一连?”营长徐令明带着三连的人从另一条街道上过来,顺口问了一句。

    “罗业带他们去追籍辣塞勒了。”

    徐令明愣了愣:“疯子。追帅旗上瘾了……”看看这二连的众人:“你们就地休息!”带了人自这边离开。

    不多时,这边又响起了声音:“还有没有人刀上没沾血的!?”

    “没有!”

    “还有没有人觉得不够的!?”

    “……”

    众人互相看了看,然后有人提着刀反应过来:“延州城下了,他们老大跑了,不会这就完了吧……”

    “那你们……还在等什么——”

    日光明亮,众人呼啸而起!

    事情发展得太快,对于参战的人们来说,是一种幸福,但也颇有些迷惑和失落。在过去的将近一年时间里,小苍河中的军人们都身处于可能缺粮的压抑当中,到得此时,他们已经对此彻底的感同身受,几日前大伙儿察觉到要出山时,心中憋着满满的杀气,但同时,也没有人会觉得,这一战将会简单。

    毕竟,九千人宣战西夏数万甚至十数万大军,虎口夺粮,形如自杀。大伙儿只是认同了搏命的重要性,不少人是心存九死一生的念头来的。

    然而到眼下,不过区区两天时间,众人一路冲杀过来,有的还只参加了两次战斗,整个事情就完了?西夏四万大军彻底崩溃了……哪怕事情摆在眼前,对于曾经在武朝的大伙儿来说,也真是有些奇怪。

    独眼的将军登上城墙,看着城外大规模逃散与小规模追杀的军阵,烽烟掠过,人行如蝼蚁。热气球从头顶上飞过去,已经预备降落,特种团的一支小队骑着马跟随热气球奔跑着。看起来,一切都要至于尾声了。

    带领特种团的刘承宗团长从下方上来:“几个粮库都拿下了,籍辣塞勒猝不及防,到最后也没想过烧粮。我已经令人通知各个部队统计伤亡,城里有些西夏兵负隅顽抗,比较麻烦,真要清除出来,这一两天看来还做不到。”

    “那些西夏散兵不用多管了,我们也没有时间。按照宁兄弟先前的安排,陈驼子他们联络的本地人负责这些,我们留下两百人,收拢这一路的伤员,顺便配合陈驼子看好粮库。所有人军队,还是按照计划,今天入夜后于指定地方修整,不得扰民。”

    “执法队已经安排下去。”刘承宗点了点头,随后,又低声道,“我观军中战况,宁先生花了一年时间将军心压住,如今一朝爆发,有此等战果,许多将士心中还在惊愕。他们先前不曾料到手上竟有这等力量,对下一次战斗,颇有期待。”

    这本该是令人欣喜的事情,但秦绍谦望着城外的追杀景象,手指敲打着墙垛,却是眉头紧蹙。过得片刻,才微微笑了笑,有些感叹:“事情未发生时,盼他发生,真顺利了,就更担心下一步。但无论如何,只打赢一个籍辣塞勒,也没什么用处。”

    他顿了顿:“照原计划吧,取走五日之粮,全军由今夜休整至明日未时二刻……”

    “然后拔营……西进。”

    城外,罗业骑着马,与身边的同伴尚在追逐籍辣塞勒溃退的本阵亲卫。前方,有己方轻骑包夹而来。

    被少数亲卫拱卫着的西夏大将从负伤的马上下来,他抱着大枪,受伤的胸口隐隐作痛,后方、侧面,厮杀都显得激烈,一只大气球在视野的侧面飘过去,从昨日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那是难以言喻的凶兆。这是无法理解的部队,它与籍辣塞勒以往见过的所有军队都不同。

    朝天空中望去,下午的日头,已开始显出橙黄色。夕阳西下了……

    这一天,延州城破,由籍辣塞勒率领的西夏甘州甘肃军司在西北的土地上只是两天的时间,由地方到核心全线溃败。到这时,黑旗军形如疯狂的举动,仅仅完成了前半步。

    ***************

    轰——哗——

    闪电划过阴沉的雨幕,大雨之中,雷鸣声传来。

    六月二十,小苍河河谷,正笼罩在一片暴雨之中。

    半山上的小院,房子里点起了油灯,院落里,还有人在奔走回来,鸡飞狗跳的。云竹抱着女儿坐在门边看雨时,还能听见隔壁有声音传来。

    “……想要变这天下陈俗,说来好听,令民众知之,也不过说来好听。若真能做到,你以为这些年来便无人去试么,会做成什么样子……你小苍河的军队是不错,你可以将血性还给他们,逞一时之勇,可将来你如何管束。能为自我而战,就叫明事理?你以为哪个读书的不想做到令人明理……”

    “……而且,明理也并非读书能解决的。你也说了,我左家子孙不肖,有哪家子孙都是好的?莫非都只是长辈溺爱!?左家子孙谁不能读书?我左家家风莫非不严?不明道理,自以为是者,十有八九。这还是因为我左家诗书传家。左某敢断言,你就算真令天下人都有书读,天下能明理者,也不会足十一!”

    “……儒家是一个圆!这圆虽难改,但未尝不能徐徐扩大,它只是不能一步登天!你为求格物,反儒?这中间多少事情?你要人明理,你拿什么书给他们念?你黄口小儿自己写!?他们还不是要读《论语》,要读圣人之言。读了,你难道不让他们信?老夫退一步说,就算有一天,天下真有能让人明理,而又与儒家不同之学问,由儒家变成这非儒家之间的空,你拿什么去填?填不起来,你便是空口妄言——”

    前日谷中的混战之后,李频走了,左端佑却留下了。此时雷雨之中,老人的话语,振聋发聩,宁毅听了,也不免点头,皱了皱眉……

    *****************

    原州腹地,西夏军阵大营,西夏皇帝李乾顺听完了斥候报来的消息,眨了眨眼睛。他愣了大概一瞬间,拿起递上来的正式军报,又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他挥手将桌上的纸笔扇在了地上。

    “籍辣塞勒……无能啊。”他喃喃说了一句,过得片刻,这位西夏之主霍然站了起来,大帐里传出轰然一声响。

    那整张桌子被西夏皇帝一拳轰成了两半!

    与此同时,正在原州城中等待战果的楼舒婉,收到了延州城破的讯息。听完之后,她整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然后起身推开窗户,过得好半晌,方才回头。

    “我知道了,然后呢,然后他们做了什么?”

    那斥候有些迟疑:“他们似乎……拔营……往西面来了……”

    “……”

    楼舒婉看着他,眨眨眼睛,然后又眨眨眼睛,她虽然漂亮,此时面上表情,却极为复杂。

    像是周围忽然没有了空气。

第一一三七章 凛冽的冬日(十一)

    “中原局势大变,虽然早有预料,但在具体应对上,还是要进行大的调整,宣传部最近忙得很……”

    也不知是夜里的什么时候了,摩诃池的院落里,偶尔能够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人声。书房之中,师师颇为随意地开口。

    于和中想了想,低声道:“这跟你们宣传部……”

    “宣传工作现在已经进入全新的阶段,过去很多人的态度还有些模湖,但这次,两件大事激化了对立,一个是土地改革的初步执行,明确了华夏军的态度,另外一个,是戴梦微的动作,让他与邹旭在关键的时间点上恰好成了跟华夏军对抗的关键人物。以后复杂的舆论对抗就不会只停留在口头上了……”

    “……支持华夏军的,会认真地思考分田分地,建立一个新时代的可能,而反对华夏军的,要做好觉悟,为家里的田土流血牺牲。这种情况下的舆论,跟以前就不太一样了,甚至包括宣传部里的很多人,都在重新认清这件事的意义,你知道我们这些被挑出来写戏文的,很多人跟以前的老儒、夫子都还有不错的关系,甚至在学问上,拜了老师的,过去两年,大家在成都争来辩去,吵闹的无非是他们承不承认华夏军的功绩,能不能放下杀皇帝这件事情,但到了最近,大概都意识到了,将来为土地,要死人……”

    或许是因为私人的环境,又或许是因为最近说得太多,师师的话语平静而又流畅,于和中纷乱的心绪被安抚下去了一些,但随后又为了这话语后半截的涵义悚然而惊。

    他迟疑便宜:“华夏军,真的要做到这样,宁毅他……真要这样灭儒啊?”

    “……于大哥觉得如何?”师师笑望着他。

    于和中想了想:“……如今尚无实感,但若像师师你说的这般险恶……也是,过去两年,许多的老儒纵然口中谩骂,私下里几乎像是要与华夏军和解了,但若是分地这样推行下去,外头有地的,怕是都要站在邹旭、戴梦微的后头,跟华夏军厮杀一场了,真的……有必要吗?”

    “这样的问题,过去两年,成都天天有人问,但事情还是会走到今天的这一步。其实答桉早就有了,接下来要的是一些决断。”师师笑了笑,望着他,“于大哥,接下来你怎么做呢?”

    “我……”被问到这个问题,于和中沉默了下来,他低着头,吸了一口气,过得一阵,又深深地吸气,嘴唇几度张开,最终低声道:“……我,我能怎么样呢,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而且刘公既然死了,我又能做点什么,我是……出局了吧?”

    他抬头望向师师,师师看着他,温柔的目光之中,带了些许的惋惜。多年的好友,于和中并不愚钝,其实能看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是他也是无奈,一时间又张了张嘴:“其实……城里这几天的事情,你……你是知道的吧?我……我……”

    “于大哥啊,人逢大事,要有静气,其实立恒那里有句话,很有意思,说男人啊,唯死撑尔,哪有什么大人物,不过都是死撑罢了。”师师说着,伸手整理了一下书桌上的稿子,“其实于大哥,你且想一想,戴梦微、肖征等人杀刘光世的消息传到成都,固然混乱,而如今的中原、楚地又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况,刘光世一死,他捣鼓起来的军阀同盟,难道就一股脑的听了戴梦微、邹旭的命令,乖乖的把权力就交了出去吗?”

    “这个……”

    “如今的中原,大雪封山,同盟一散,几个大的头头或许开始跟邹旭接洽、谈条件,但各种中层、下层恐怕都是乱成一片,没有实力的取巧钻营,有实力的待价而沽,有些人喜欢戴梦微、邹旭,也有些人就会想,这还不如当年的武朝呢,要不然我干脆投了华夏军吧……于大哥,你在成都一年多,地位高,认识的、找过你的、说过话的人有多少,你都认识这么多人了,怎么出点事,就觉得自己没用了,出局了?”

    “我……但是……”于和中瞪大了眼睛,他微微张嘴,“我……我原以为,华夏军不在乎……外头那点东西……”

    “华夏军又不是败家子。”师师笑着。

    “可……宁毅他都没回来……”

    “宁毅不回来,是因为相对于土改,事情不大,但是能送到嘴边的东西,华夏军也不会往外推。你都不知道,当初为了赖你们两笔账,宁……呵,这个不说了。于大哥,华夏军确实不养闲人,原本中原的消息传过来,我考虑过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也让你的身份从这里解出去,但是……”师师说到这里,方才迟疑了一下,“能不能做点什么,终究得看你自己的想法。”

    “我……师师是说,让我为华夏军,去招揽那些想过来的人……”

    “是招揽有用的人,华夏军也有自己的标准。”

    “但是……我的能力……”于和中犹豫了一下,“我、我怕误了大事……”

    “于大哥。”师师唤了他一声,望着他,定了定,方才缓缓说话,“这件事,你不做,会有人去做,你要是能做,往后就都有可能是你来做。”

    她看着沉默的于和中:“其实这两年,我在宣传部以后,前头的工作陆续交接,于大哥你这边是我最后保留的谍报线关系。老实说,早先我们预料刘光世有可能失败,提醒了你把嫂子接过来……如今刘光世大船沉没,到他和邹旭的地盘火中取栗,会很危险,若于大哥你考虑过后,觉得做不了,谍报线这边,我也就交割放下了……”

    师师的性情通透,过去对于身边少数几个人,极少会想要强迫对方做点什么,此时话说到这里,不再多言,而是走到门外,让小玲将煮好的面条端了进来。

    于和中心乱如麻,他这几日固然受了一些委屈,但到的此时,却也明白师师说的这种“入伙”的性质。刘光世已死,他在成都的超脱地位不再,若是想要保留下一些什么,便只好离开这里,去到中原替华夏军拉人。

    可自己的能力低下,做不做得好事情;与戴梦微、邹旭正面为敌,一旦被抓,会不会生不如死;而且一旦接了这些事情,自己若是背叛华夏军,将来是一定会被对方处理掉的。

    中原沦陷,他也颠沛辗转多年,见到过许多不忍言的事情,并且在成都的一年多时间里,也听说了众多这样的利害。一旦选了边站,那便再无悠闲可言。

    但还有怎样的路可以走呢?

    他犹豫了一阵。

    在成都享了一年多的福,连心理准备都没有做好,一切便戛然而止。事实上,从初十开始,他过来找师师时,心中还一直存有侥幸。实在是不希望这样的生活没有了,希望师师的神通广大,能够再给他安排一条同样的道路。

    但就如同那些看见华夏军铁了心要分田地的老儒一般,有些事情,迟早会变成现实。

    他挑起面条,在蒸汽之中,又想到了过去一年多陪在身边的高文静与卫柔……

    忽然间像是变得很遥远。

    “没有其他的路子了吧?”他低声道。

    “也不是。”师师叹了口气,“找个地方,继续做条咸鱼也行……”

    “但是那样……师师你这边,看不起我了吧?”

    师师在对面坐下来,抬起头,微微笑了笑:“以前呢……什么人都看得过去,对什么人都看得很澹,大概这就是所谓佛性吧,靠着这性子,在矾楼也过得挺开心。但是这些年……可能是被立恒带坏了吧,有些时候,变得很苛刻,立恒说,要所有人都觉醒。怎么可能所有人都觉醒呢……但是看见那些奋发的人、上进的人、拼命的人,死了很多,有些时候,便不太想跟庸庸碌碌的人交朋友。于大哥你……若是偷偷去到什么地方,过得很好,我偶尔想起来,应该是会高兴,但也会觉得,大概没什么可聊的了吧……”

    她顿了顿:“立恒他这边,铁了心,要翻一座高山,他不是想要当皇帝,求个三百年兴替,他是真的……想要做出个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局面来,很多人都咬紧了牙在往前跑。于大哥,你当年也想过济世救民,与陈思丰在一起的时候,你们谈过要做很多的大事。那时候我认识的人多,有时候想想,觉得身边的两个朋友,不做大事也是好,但到得如今,于大哥,不做点大事,可惜了。因为当年是盛世,盛世可以让一些人当咸鱼,如今是兴替的乱世,咸鱼当不了了,而且,看见立恒在做这般伟大的事情时,你岂甘置身之外呢?这可是均地啊,是令耕者有其田,是兴乡学,是令千千万万的百姓都能读书,是要将孔夫子做不到的事情给跨过去啊,于大哥,你怎么能置身事外?这是三百年、甚至一千年,都遇不上的机会呀。”

    她话语轻柔,但说到后头,语气终于还是变得澎湃起来,这同样是她过去不曾在于和中面前表露出来的样子。直到这个时候,于和中才明白,师师不仅是恋慕着那个弑君的、霸道的、能力出众的宁立恒,她是真正的被对方的理念所感染,因而全心全意地倾慕着对方了。

    心中有些酸楚,但比之往日又有些不同,在过去他曾经幻想过自己做出某些大事,令师师刮目相看,为之青睐的情景,那是因为世上的女子都恋慕强者。然而让师师认同关于他的伟大的理念,因而心生倾慕这样的事情,他的内心就连幻想都不曾想到过,这或许是真正的爱情了。

    他在面条的热气中苦笑了一下:“师师你,还真是宣传部,蛊惑人心。可……就像他们说的,儒家几千年都未曾跨过去的事情,启蒙、分地,这世上许多人做了,一次也没成的大事,凭什么华夏军真做得到呢?万一做不到……”

    “事情做得到、做不到,看的是遇上了什么具体的问题,有具体的问题,就谈问题,想办法解决问题,这不就是华夏军这两年在成都一直在大讨论里做的事情吗?不讨论具体问题,只说以前没人做到过,所以以后也做不到,那跟耍流氓有什么区别。千年万年,总会有一个时候,过去做不到的事,今天能做到了……”

    “而最重要的事,如果总有一些人要解决这些问题,那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呢……”

    热气对面,师师忽然将手伸过来,握了握于和中的手臂,昏暗的光芒里,那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看着这一幕,于和中的鼻头忽然间酸楚了一下,他明白过来,这么多年的相识,他似乎从未有哪一刻,真真正正地靠近过眼前女子的内心。而似这般充满生机、活力的眼神,即便是她在矾楼的当年,在他们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场景里,在她最为青春的岁月中,也从未曾有过……

    宁毅做了些什么呢……

第一一三八章 凛冽的冬日(十二)

    夜色深邃,摩诃池的院子里,于和中的心路历程转过几转,吃了面条,倒也终于下了决心:“女人和孩子,总是要救回来的。”

    师师便也点了点头:“不出去会被落下,出去会有风险,但我仔细想过,这也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不再多说了。好比左家,他们做的其实就是些事情,只要能接住,未来在哪里都会有一席之地,于大哥,人到中年,接下来你得抖擞精神,多费心了。”

    于和中点头,迟疑一阵后,望向师师:“方便、方便我问一下,最近这些时日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我其实,一直没有看清楚过……”

    师师笑了笑:“那……于大哥你先说说,你这边出了一些什么事。”

    “……严道纶他……”

    于和中斟酌着,将这几日见到的事情大致说了出来,说了严道纶,说了两名红颜知己,连高文静与孙康的事,也一五一十地讲了,他道:“这个估计你们也知道了……”随后又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推测,别人对他的嘲弄等等。

    师师静静地听着,沉默地思考,待到最后,点了点头。

    她道:“十二月初八,中原消息其实已经传到成都,在这边坐镇的几个头头当下碰了面,当天晚上,一号……也就是立恒那边的建议也发了回来,事情有了变化,当然要收拾残局,看看有些什么东西能拿的能要的……对于外界或许可以拉拢的人,我们先前准备了一份基础名单,但老实说,不全面,而且这种环境,中原的局势也是瞬息万变,很多事情,需要在外行动的人随机应变了……”

    “……决定好这件事情以后,选了几个人的名单,包括严道纶在内,私下里进行了接触和试探,和中,你不在名单里头……”

    师师坐在对面,双手搭在膝盖上,微微顿了顿:“出于私心……还有对你的了解,我私下里申请,让他们给你一个沟通的机会,那边答应了。老实说,过去的几天,我是刻意的……没有见你。对不住你。”

    她的话语温柔,伸过手来似乎想要安慰一下于和中,于和中双手握拳,摇了摇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我……我知道的,我以前……太没用……”

    “不是能力的原因,于大哥,我相信你有能力,但是得往前走一步,把它用出来。当初刘光世与华夏军的交易,中间需要一个你这样的人,在恰到好处的位置,方便我们拿捏严道纶,也缓冲与刘光世那边的关系,这中间的好处,不是给你,也要给别人,你恰巧来了,我顺水推舟,这不犯忌讳。但若是……这一次你离开了这条线,往后我们还能见面、喝茶、聊天,但我不可能在背后支援你,给你任何的权力或者好处了,没办法帮忙,就是我们以后的相处模式,这个你要清楚……”

    “我知道……”于和中点头,“这个……你毕竟是他的……他的……你们……嗯……”

    他吞吞吐吐表示知道了,后半截的话不好说出来。师师听得有些无力,一张脸板了起来,随后却又是噗嗤一笑:“虽然不是的,但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毕竟我觉得……他会吃醋的,嗯,噗……肯定会有一些……”

    抿嘴微笑,兀自欢乐。

    如此笑得片刻,她想了想:“总之呢……我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军队之中,没有开蒙的士兵,离了队形就会自己跑掉,只有那些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的小兵,才能够脱离队形,甚至没有长官了,还能向前冲锋。刘光世的这块肉掉在地上,现在四分五裂,咱们把人派出去,或者是招揽人才、运回物资,或者是埋下一些暗线,并不是给个悬赏,说华夏军招人入伙就行了……也是因此,得让于大哥你这边自己把事情想清楚,你得是自己想要做点什么,咱们才能有统筹有规划,华夏军这边,也才能跟你打好配合,这对你应该也是最稳妥的一条路……”

    她说到这里,有些言外的话,自然没有说得太过清楚。刘光世巨鲸沉落,有本事的人大多能去捞点好处,类似严道纶这样的,即便不需要华夏军的统筹,离开西南后,恐怕也能拉来一些人到西南“入伙”,那个时候,即便这些人良莠不齐,华夏军也只能收下,严道纶到哪里,终究会得到礼遇。

    而于和中则有着彻头彻尾的不同,他的能力目前太过平庸,若是只将他当成赏金猎人抛出去,到处拉人头走富贵险中求的路子,那先不说华夏军需不需要这样的“归附”,他离开西南之后,要么是被吓得逃跑后销声匿迹了,要么是被邹旭、戴梦微的人抓去生吞活剥了,几乎不会有第三种结果。也只有他点头加入华夏军,才能让华夏军的人带着他,将来出去学到一些本领,依靠他最近一年多积累的人脉,以及在华夏军中有后台的“狐假虎威”,最终才有可能做出一点事情来。

    “……谍报和外交部门,做好了出去打秋风的安排,宣传部的工作,就是先前跟你说过的那些。至于还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于大哥,以前不好说,现在可以说了,你身边的两个女人,背景都比较复杂,卫柔的后头是严道纶,但也不仅仅是严道纶,她也好、高文静也好,在场面上基本算是你的下线,从你这里套出消息之后,她们会再做一轮转卖,通常会有好几个下家,有些时候我们想要往外散一些关于刘光世的情报,也会跟你透露一下,然后通过她们的嘴巴流出去……”

    于和中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另一方面……邹旭,算是得到过立恒真传的人之一,按照立恒的说法,他在大局的统筹规划上很有全局意识,这是因为那段时间立恒经常跟他们灌输什么‘学了我的运筹,接下来推过去就行了’之类的乱七八糟的道理。邹旭既然背叛华夏军,他也会将华夏军当成最大的敌人看待……”

    “在中原的这几年,他的发展看起来平平无奇,实际上稳扎稳打,一步一步的吞掉了当初腐化他的几个大地主、大家族的权力,反客为主。而按照我们的估计,在成都,他也一定早早的就埋下了暗线,就算没有办法偷走太厉害的格物成果,对于这边在很多大事上的反应,他也一定有兴趣知道。而在刘光世倒台之后,华夏军的反应,就是在他最关心范围内的东西。”

    于和中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师师笑望着他,低声道:“孙、康……”

    她道:“那位找上门去,折辱你的孙康,很有可能就是这样的一位情报贩子……过去你也好、严道纶也好,都是刘光世与华夏军这场交易里最核心的人物,所以今天华夏军如果要做文章,很容易就会想到你们。但是跟我关系最近的你,这几天完全见不到我,他们有可能判断,华夏军对于中原的闹剧不屑一顾,宁毅性格傲慢,只顾埋头发展自己的这点东西……孙康找上高文静,最主要的,恐怕也是在确认你的成色,你的背后到底还有没有华夏军做后台。当然,如果情报贩子不是孙康,成都城里的其他人,也都看到你的遭遇了,可以做出类似的判断。”

    于和中复杂地笑起来:“原来过去这一年多,我过得这么开心,但从头到尾也都是一颗棋子……”

    师师轻笑:“要这样说,世人都是棋子,有时候你知道自己捏在谁的手上,有时候你甚至可以选择,但大部分人大部分时候,都没得选。当然……如果按照宣传部的说法,我觉得,都是利害关系的交织,你有你的用处,利害就会从你的身上过去,亲人关心你、会过来找你,好朋友跟你喝茶,坏人跟你做买卖,试探你,也都是一样的……”

    “……你真会说话。”于和中笑得无奈。

    师师倒是理所当然:“在矾楼之中,就是这样的啦,当年净靠圆场活着,你又不是第一天见我。”

    她这样说起,于和中倒是好受了许多:“那严道纶他,他是不是已经答应了你们什么……”

    师师却摇了摇头:“严道纶是老式文人,他在斟酌自己到底值多少钱,事情要做到什么程度。于大哥,你是被他诳了,你认识我,能够从我这里知道华夏军的内部看法,所以他怂恿你过来,看看我的态度,看看华夏军目前掌握了多少的关系,他就可以想办法待价而沽……其实眼下这件事对他这种有能力有抱负的人来说,才是最难选择的,对他的未来很关键。”

    “也是,他家里有地。”

    师师笑起来:“这是一方面,不过他是有本事的人,将来如果有可能,你要尽量团结他……只要他路子正,巴结他也没关系。”

    “这倒是,如果接下来跟他一块出去,许多东西我得跟他学。”于和中深以为然,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第一天见面的时候,严道纶跟我问过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什么?”

    “他问,华夏军有没有什么姓龙的上层人物。”

    “……龙。”

    “是啊,他没说得太详细,我也不太清楚你们华夏军有什么姓龙的人物,后来就想,难不成是夏村的那位龙茴龙将军……你们书上总写夏村觉醒,是托了那位舍生取义的龙茴将军的福,我倒是听说过几个传闻,说龙茴龙将军的后人,至今在华夏军中,但具体的事情,终究有些捕风捉影,说不清楚,后来也就带过了……”

    于和中絮絮叨叨说起这事,师师像是想到了什么,眯了眯眼睛:“他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况下,怎么说的……你再尽量给我复述一遍……”

    “好,当时就是……问过找你的事情之后的第二轮话,突然问这么个事,所以我就记住了,他当时说……”

    于和中回忆着当天的情形,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番。师师听了片刻,眯着的眼睛、嘴角似是变作了月牙,露出一丝古怪无比的笑意,待于和中说完,她点点头,抿嘴笑了好一阵方才开口。

    “嗯,他是在待价而沽,而且他是真心考虑了要加入华夏军的事情,但还是想要待价而沽……”

    “这是什么事情啊……姓龙的……”

    “军中确实有一位姓龙的战士,因为一些特殊的情况,今年下半年去了江宁,不能说是什么大的背景,但人品样貌还可以。而严道纶这边,宗族当中有一个叫严泰威的,或许你听严道纶说起过,在刘光世地盘附近聚了一个小势力,叫做严家堡,他家的女公子,也就是严道纶的堂侄女,这次也去了江宁,与这位……龙姓的小战士,发生了一些事情……”

    “啊?”于和中听着这狗血的事情。

    说起爱情故事,师师倒像是颇为高兴:“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陈凡、钱八爷他们俱都带队去了江宁,后来,女方闹到陈帅那里,陈帅承诺一定会给严家一个交代,这件事情闹得比较隆重……当然,后来这位龙姓的小战士因为任务,尚未归队,他的这位堂侄女,又悄悄地去追,如今双方都在江南,没了踪迹,但那位严姑娘对这位小龙的感情,很是让人感动……”

    “……这件事至今没有结果。“师师笑道,“但是陈帅已经发了话,钱八爷也做了承诺,会妥善处理,后来听说了严道纶与严家的关系,八爷回到成都之后,私下里找严道纶聊过一阵,说若是事情发展顺利,咱们华夏军与你严家如今也算是姻亲了,自那以后,严道纶对这份姻亲的性质,很感兴趣。”

    于和中明白过来:“我懂了……若是这姓龙的小哥有哪位华夏军大人物的背景……”

    “那严道纶自然是趁此良机,掏心掏肺、不做保留地投靠华夏军。”

    “那……这位龙小哥……”于和中看着师师。

    师师笑得一阵,无奈地偏了偏头:“我们没有办法告诉他……龙小哥只是个普通人家的战士。”

    “……”

    师师喝了一口水:“但现在我们至少知道,严道纶是真的动心了,在仔细考虑这件事。那接下来要他帮忙,也能顺利一些……当然,这便不关我的事了,过一会儿侯元隅会跟你接洽……”

    对于于和中而言,接下来需要担心的事情还有许多,他坐在这儿,又与师师这样那样的聊了许多。他说起自己,对于自己的过往并不满意,对于方才点头的未来,也有忐忑,不久之后,他又与师师说起高文静、卫柔的事情——他过去极少在师师面前提起自己的两名“红颜知己”,如今倒想一股脑地说出来,对于她们两人,他此时都觉得异常遥远,或许也是因为他明白,过去那段纸醉金迷的日子,已经永远地与他告别了。

    废了极大的力气,师师至少暂时性地点起了他心中的火焰,他想要往前去做到自己能做的一些事情。

    对于这些事,师师都耐心地跟他聊了聊,甚至于关于他认识的一些原本刘光世军中利害位置上的人物,师师也贴心地为他进行了一轮出谋划策,教他如何在与对方打交道的过程中,至少将背靠华夏军的“狐假虎威”的优势尽量的用出来。

    时间接近子时,按照师师的说法,侯元隅会在下班之后过来与他进行一轮详细交接——在决定与他谈这件事之前,师师便已经做好了对方会答应下来的准备,这或许是出于对他的了解,又或者是出于对他心性本质的信任,于和中并不想详细追究了,纵然并不能在男女之情上获得对方的青睐,自己也真是对方朋友当中既特殊而又幸运的一人。

    临到最后,他想起一件事情来,斟酌片刻后,方才开了口。

    “其实有一件事,我也不清楚你们知不知道,或者……觉得严不严重……”

    “那你倒是说啊。”师师笑着。

    “高文静,她应该算是……李如来牵线送给我的人……”于和中道,“当然你今天一说,我也大概清楚了,她私下里会把情报卖给很多人,但……李如来最近做的事情,不算是什么好事情,他之前从外头买了很多人,在成都办厂、圈地你是知道的,但这中间还有一些业务,旁人恐怕不好跟你说,其实我先前也不好说……”

    师师看着他。

    “你也知道,华夏军不许逼良为娼,如今在西南的妓户,都是外头进来的,这门生意很好做,有几个大户在做,而李如来,他借着往外头买人口的渠道,不光是安排那些名妓、瘦马,开酒楼宴饮,而且我听说,为了经营关系,他借着自己在军队内部的身份便利,经常会想办法把一些名妓、瘦马偷偷送给军中的将领,这事情……很受欢迎……”

    于和中的话说到这里,安静的房间里,师师的右手落下,只听砰的一声,她手上的茶杯落在了茶几上,于和中抬头望去,悚然而惊,只见师师的脸上,一时间竟像是蒙了一层冰冷的霜华,凛冽如刀。

    在汴梁的多年时间,包括在西南的一年多,于和中从未见过师师生气时的神色,但这一刻,她于数年时间内在军中以及在高层辗转里培养出的一股杀气,陡然间绽放了出来。

    寒霜一放即收,师师伸手推开茶几上的杯子,吸了一口气,随后起身,去到书桌的后方。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

    “这个事情,有具体的印象吗?”

    “我……我听过一些事情,但没办法证实。”

    “我来证实。”

    师师抽出纸笔。

    “你说,我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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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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