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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愤怒的香蕉     赘婿txt下载     赘婿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一八三章 镝锋

    火光倒映上夜空。

    衙门传令的警讯时不时的响起,坊市的街口,偶尔便能见到一队队的衙门捕快挎刀而过,街道司的人都已走上街头,提着铁锣在显眼处维持秩序,入夜还不久,但街道上的行人已明显少了。

    银桥坊,逛街的人也并不多,街道司的人来回了两遍,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据说有江湖背景,甚至可能是“淫贼”的龙、孙二人。宁忌没有再去闲晃,双手抱胸,很是桀骜不逊地与那街道司的差役对视,准备再多来两遍,他就要大吼“你瞅谁”,然后将对方打一顿。

    自来到福州之后,自己奉公守法,堪称良民典范,但本地小狗太坏了,竟三不五时的就敢怀疑自己。堂堂武林盟主,哪里受得了这种……呃,仔细想想,虽然受过这类气,那也不能老是受啊。

    颇为不爽。

    众人尚不知道今夜这番变故的由头,有觉得小龙小孙交游广阔的,还忍不住过来向两人询问最近“江湖”上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宁忌也是好奇,想要将归泰盟的地头蛇陈华叫来询问,一番打听才知道他们帮内发了消息,让归泰盟的门人今夜都躲在家中不要惹事,因此对方可能就没有出来。

    之后,城市的远处响起厮杀声,又有更夫、衙役等乱窜,街道司的人敲着锣在街头大喊起来:“府衙有令!今日宵禁!子时过后,严禁百姓仍在街头逗留,违者……”众人更是惊觉不妙。

    事实上,自武朝初年开始,大城市的宵禁便已基本取消,虽然法令上说有这样的制度,但实际上极少执行,便是仍旧维持有宵禁政策的,往往也是一些边境小城或是治安败坏的地方。靖平之耻过后,天下局势紧张,部分地方偶有禁夜,但如临安等城,大多还是歌舞升平的状态。

    福州宵禁,几年以来,也只有寥寥的数次,往往都会爆发一轮不小的对抗。

    戌时一刻,坊市的那边有几位少女气喘吁吁地跑来,为首的乃是金桥坊里一名花魁的贴身丫鬟粉蝶,只见她跑到摊子这边,脸色兴奋:“龙公子龙公子,不好啦,今晚禁夜呢……”

    “臭小蝶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宁忌从一旁跃出来。

    “这个事情我当然知道啊,听说那些最近入城的土匪发疯了,今日下午,在街上刺了好几个官呢……对了,龙公子,今天晚上肯定不太平啊,我家小姐可担心了,让我来问,今天晚上你能不能到楼里歇息啊?”

    宁忌与曲龙珺相互望了一眼,下午杀官的场面,他们自然也是见过的。曲龙珺问道:“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就疯了?是另外还出什么大事了吗?”

    “这个……我、我不知道啊,要不然你去楼里嘛,我家小姐认识的人多,她肯定知道……”

    “为什么非要让我去你们楼里?”

    “那……一是外头不太平嘛,龙公子你待在外头,万一被人当成匪人,那多不好,我家小姐认识的人多,你到楼里歇息,一准没人动你;二来,龙公子你是武艺高强的江湖侠客,楼里的姐姐都好仰慕你的,你去了楼里,也可以保护大家啊,小姐都说了,今夜你过去,我们给你付酬金,请你当保镖。”

    曲龙珺笑起来:“也就是说,你们家小姐能应付官面上的,我能应付道上的人,我过去了,咱们倒是谁都不用怕了。”

    “嗯!嗯嗯嗯……”小蝶连连点头,“而且今天晚上宵禁,有些地方会打起来,咱们在楼上看着,把酒言欢,好刺激的。”

    “收起你的口水!”宁忌在旁边一挥手,“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还敢说自己是窑子里的,要你何用!”

    “我们不是窑子,我们楼里都是才子佳人才去的地方……龙公子,你看看他,他骂人。”小蝶跺着脚,泪眼汪汪地向曲龙珺寻求帮助。

    “那还不就是窑子了!”

    “是……是青楼。龙公子你看他……”

    “一个意思!”

    曲龙珺只是笑。小蝶眼见没得到可怜,双手叉腰,脸色一板,冲过来与宁忌对骂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你个就会汪汪叫的小狗,若是敢去我们楼里,看我不叫姐姐们打死你——”

    “哈哈哈哈,打死我,我看你们是没有挨过揍,看你们这轻飘飘的样子,谁经得起我砂锅大的一拳……”

    “那有种你去啊——”

    “……小蝶,你就真当我是傻子吗?”

    “没种,略略略……”

    “卧槽……”

    银桥坊前,幼稚的两人叉腰对骂,差点就要蹦着相互往脸上吐口水,远处的街市,又有厮杀蔓延,其中的一道搜捕的火光甚至朝着城南九仙山蔓延而上……

    ……

    皇城。

    君武站在高处的望楼上,目光严肃地看着城内出现的骚动。

    过得一阵,左文怀上来回报:“按照下午的几名人犯招供,目前又找出胡家客栈与三肖巷那边有匪人聚集,已经通知刑部派人,另外其中一人招供,参与下午行凶的一名匪人,应当是朝城东往直渎浦方向遁逃,但审问仓促,恐其伪供……”

    这些事情的细节原本不用到皇帝这边过一遍,但君武素来感兴趣,因此就只好隔一段时间跑一趟,好的是他多数时候都不会下达多么微操的命令。

    “直渎浦……不重要。”他站在女墙边上,望了望城市东侧的天际,随后又收了回来,“……以快打快了。”

    这个时候,铁天鹰带领的数支队伍早已出城,马队延伸扫荡,军令的传递以福州为中心,直达周边五十里范围内的每一处关隘……

    ……

    城内。

    感受着夜色中躁动的一切,看着跳跃的火光,黄胜远内心颤动、思绪混乱。

    转眼间便已刀枪见红了……

    宽敞的院落里依稀能够看到不少人,有的站在屋檐下方,有的站在山石的阴影里,多是绿林人,其中也有自己带来的护院,但没有人说话,似乎所有人都在感受夜色中的这一切。

    “娘的,晦气……”

    他吐了口口水,转身朝着阆苑一端更内侧的院子里过去。

    这边又有护院和保镖,但也有几位身份颇高的主人此刻已经在了,其中一人在院子里的石凳前自顾自地摆围棋,另外两人在屋内喝茶,黄胜远走进房间,其中一人便添了一只茶杯,倒好茶水给他。

    黄胜远恭敬地接过了。

    他在黄家的地位颇高,参与的事情也多,但毕竟只是旁系,单论身份,其实还没法跟这两人平起平坐,不过,眼下的情形,能够信任的人已经不多,他能被叫过来喝茶,其实也算是身份地位的一次提升。

    ——前提是这次不出事。

    一面喝茶,一面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废话。

    过得一阵,在外头摆棋的那人也进来了,撩开袍子的下摆在桌边坐下,低声道:“来了。”

    外头有人被领了进来,是个看着陌生的江湖人。

    “你家姑娘呢?”茶桌这边的人问道。

    “我家姑娘说,局势紧张,她就不随意过来了,免得连累诸位大人。”

    黄胜远便想骂人,但随即将目光望向其他人,其他三人面无表情,但眼底隐隐都能看出一丝怒意。

    局势紧张?这他妈的不就是你搞的吗?

    众人安静了片刻。

    为首的人拿起了茶杯:“嗯,如此说来……你家姑娘尊贵,我们是有点叫不动了。”

    外头那人躬了躬身:“诸位大人莫动气,我家姑娘,也让我带了话了……她说,杀官造反,迟早都是要干的事情,早一点晚一点,无非都是这回事……总不成诸位大人对今日局面,就从来都没想过吧?”

    砰的一声,为首那人将茶杯拍在了桌子上。

    “那也不是你一个小娘皮招呼都不打就能发动的事——”

    黄胜远微微点头,也恨不得站起来骂。房门外那道身影依旧躬着,在这声大骂后,安静了好一阵,众人觉得似乎这人已经不见时,只听他的声音才缓缓的响起。

    “打了招呼,又要商量,商量一轮,又有人质疑,犹犹豫豫的……诸位大人,这件事情,还是让我家小姐来拿主意吧……好吗。”

    声音惫懒,奇奇怪怪的,依稀间,便是那位黑皮少女讨打的语气。众人看着,咬牙切齿,一时间,却又有些说不出话来……

    人家已经发动了,还能怎么办呢……

    ……

    夜市之上的行人更少了。

    与小蝶吵完了架,宁忌与曲龙珺各自找人打探了情报,过得一阵,于贺章与孟骠出现在街口,宁忌才将他们拉过来,询问:“你们这帮王八蛋又干了什么好事。”

    于贺章苦笑着说:“不是我们这帮王八蛋干的啊。”随后,倒是给宁曲二人提供了中午发生在公主府的重要情报,曲龙珺像是想起了什么,还安排三人去到附近的报馆买来了大量废旧的新闻纸。

    今天晚上并不太平,于贺章匆匆的赶来,自然也是想要表现出招揽两名淫贼的诚意,按照他的说法,原本他跟顶上头的老大已经说过两人的情况,老大也有意愿过来结识二人,谁知从下午开始,城里已经炸开了锅,一时间恐怕很难说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搬了报纸回来,又关心地向宁忌二人道:“如今城里这般状况,恐怕一时半会安定不了,两位少侠若有什么麻烦,可以尽管找我们摆平,我上方之人,黑白两道其实都有面子。”

    曲龙珺嫌弃地看他一眼:“看你们不能打的样子,能有多少面子……不用纠缠了,大家皆是江湖同道,往后遇上了,不用当敌人,但说到做大事,你们是哪根葱……这次叫做陈霜燃的小姑娘倒还有些魄力,你们老大是她吗?叫过来聊聊?”

    看见两人的眼神,随后翻了个白眼:“嘁,就知道不是……”

    于贺章皱着眉头有些不太好说话,这边,名叫“龙傲天”的少年翻动着手上的报纸,口中的语气才稍稍的缓和了些:“今日晚上宵禁,飞云镖局也有一段路程,为着你们好,快走吧。当然,若是真犯了大事,开一句口,我可以救你们一次。”

    两人连忙拱手:“那……暂时倒是没有,其实……今日的事情,我们也真是……颇为意外。”

    “那你们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好人。回去,不要在这里连累我们兄弟……”她蹙眉冷语,随后道,“对了,我说的是真话,大家没什么可谈的,以后没什么大事,你们不许再到我这里来聒噪,否则……我宰了你们!”

    她随后的眼神已经练习了不少时间,两人看了,悚然而惊,宁忌便推了他们二人离开,途中道:“我大哥方才说的话是真的,你们别不当一回事,他这人……对女孩子和和气气,对男的……说咔就咔,到时候我救不了你们……”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脖子上划了划,“……我从小到大,也没少挨打。”

    “可是……那……”于贺章有些为难。

    “我对你们没什么偏见,看起来也挺热闹的,要是给的多,可以帮你们一手。”他温和地笑了笑,“以后真有事来了,站远一点,我见到你们,自然过来跟你聊。好了,回去吧……对了,你们最近会对铁天鹰动手吗?”

    “这个倒……暂时……还没有……”

    “行了,走吧,看你们怂样我多余问这句……”

    在鄙视中打发了两人。

    道上的入伙并不简单,若是主动求过去,又或是按照固定的流程,少不得还要交个投名状,被人试探几轮,宁忌懒得这样搞,与曲龙珺一番商量,唯有利用对铁天鹰的刺杀打出名气,或许是最好的切入点。

    夜色焦躁,空气烦闷,远处动荡的声响不息,左行舟生死未卜,但这些事情,终究也很难因着急得到解决。在昨日的试探当中得知两人的上线很可能是蒲信圭后,宁忌的第一反应便是直接抓住他们扒皮拆骨,问出点东西来,但考虑到毕竟是造反的事情,上下线的联系必定没那么简单,一旦鲁莽动手,好不容易搭上的关系就可能没了,与曲龙珺商量后,才按捺住这样的冲动。

    就方才搂着两人的脖子离开,手臂都有些硬,心中一直在想只要用力就能直接勒死两人……

    回去的途中深吸了一口气,到得杂货摊边,曲龙珺也就着油灯翻到了过去的一些新闻纸,方才跟宁忌解说中午发生的事情。

    “事实上,东南朝廷的恩举科,在去年年末今年年初就办过一次……”

    按照报纸的记录以及曲龙珺先前就曾有过的了解,去年在小皇帝以身为饵、大刀阔斧的动了东南几个造反的家族后,为了安抚各方,在几名老臣的上书下,武备学堂内就有过一次恩举。但事实上,这次恩举的名额,拿出来后被朝廷里的大人以及几个最有名望的家族分走,原本是团结各方的动作,实际上的效用,并不理想。

    “……朝堂中的大儒、福建本地的大望族,求的其实并不是恩举科上的几个名额了,纵然要权力,要的也不只是家中年轻人自学生做起随后安排的一点点东西,甚至于被一些大族认为是皇帝吝啬小气的缓兵之计,纵然屠了几个家族,都不愿意拿出实质的东西来……到后来恩举科虽然办了,朝廷上下觉得效果并不好,三月四月间,还有士子在报纸上撰文,说恩举科的这些人,并不满足,在结党嫖……嫖妓时说朝廷坏话……”

    “……一般来说,这样的事情不是坏事,但朝廷的方略一旦受阻,短期内不可能再拿出来……可今日中午的时机很妙,这次来到福州城里的,多是各地中小乡绅、富豪,家中虽然有钱,可能也有田地,但实际上,还是得看各个大望族的脸色行事,有的富商积攒了一辈子的钱,但实际上不见得有多高的地位,这边的……官家再将恩举拿出来,对他们来说,或许反响……不错。”

    曲龙珺低声分析着发生的事情。

    这日中午,长公主府设宴款待这次来到福州的诸多乡绅富豪,皇帝忽然出现在宴席上,发表了极有说服力的说话,打动了一批人。

    而无论是事先就有安排,还是此后真有人跟上,部分中小乡绅、富豪的表态,仍旧给心怀鬼胎的各方,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若按照原先的布置,皇帝纳妃只纳三人,许多人的愿望必定落空,部分人更只是籍着这次的机会,带了大量人手入城,预备作乱,领头之人早已在私下里放出流言,甚至拉拢各方、酝酿气势。从局势上来说,希望落空的人参与捣乱——或者至少不给这边添乱——都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事情。

    优势在我……

    谁知一次宴会,不论是画的大饼够好,还是皇帝的说话够蛊惑人心,参与者被拉拢过半,再坚定的作乱者,恐怕也要开始相互猜忌。纵然做过一定的保密工作,但这次气氛酝酿这么久,有心人早在私下串联,谁知道倒戈的人,能够抖出些什么消息?

    一次宴席,试图造反的这边阵脚大乱,但接下来的应对也真是凌厉。宴会结束已是未时,消息的传递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但不到傍晚,城内刺客出现,已经在各处衙门散值的路上连杀数人。这是乱匪当中的执行人,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便做出的凌厉决断。

    杀人之后,众多的绿林刺客按照计划迅速逃离,在第一时间出了城,而朝廷方面,即便震惊于这次还手的迅速与狠辣,也最快地做出了反应。城内搜捕的不是刺客,应该是这段时间以来刑部方面搜集的所有疑似乱匪的所在——或许还包括中午时分真正被供出来的一些人。

    也就在刑部动手掀起巨大声势的同时,铁天鹰则已经带领大量的精锐捕快出城,配合城防军,将整张大网,洒向福州周围所有的山路与关隘,希望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可能的截住第一批的行凶者。

    双方都已竭尽全力。

    而动手办事的不是蒲信圭这边的“王八蛋”,那结合各方的讯息,到底是谁,也就呼之欲出了。

    “这个陈霜燃……有点东西啊……”

    杂货摊前,两人围着报纸,坐在灯火里。听了曲龙珺对来龙去脉的分析,宁忌摸了摸下巴,点头感叹。

    过去一两个月的时间,他在福州感受到的是一片温和的太平盛世,小朝廷至少对福州的城内,还保持着巨大的掌控力,许许多多的阴谋,只像是水下的暗流,细细的流淌。就算能够明白造反的事情必然会带来见红的厮杀,但居于弱势的一方在察觉危险的第一时间抛出这样凌厉而凶狠的应对,这都是极为了不起的魄力与决断。

    在华夏军进行的众多对抗训练中,这种可以做到绝不拖泥带水的敌人,都是麻烦的。

    ——他经常遇上。

    因此很有发言权。

第一一八四章 影(上)

    砰、砰砰——

    树影在黑暗中摇动。

    种有大树的院子里,高大的身影正在挥拳,拳锋的快慢像是带着奇异的节奏,连绵不断,一人都难以抱住的粗壮大树,便在这拳击声中一下一下的摇晃。

    院子并不奢华,一栋老旧的两层木楼呈“L”型坐落,转交处挂着的破灯笼在夜色中发出昏暗的光,照亮些许的地方,倒像是将夜衬得更浓了些。

    院子里还有其他人,木楼二层转角的栏杆内,一名刀客沉默地站在黑暗里,屋顶的瓦片上,亦有黑影矗立。

    视野的远处,福州城大大小小的骚乱还在进行。

    过得一阵,楼上的身影发出简单的讯号,随后有人进来。

    树边的挥拳停下。

    进入院落的中年人看了看四周,无声地拱手,随后走向院子中央的大树边:“倪大侠此时还在练拳。”

    “我自成年起,每日挥拳一个时辰。”站在树下的铁拳倪破解下手上的布带,“下午以为有事,留了半个时辰的力气,不想屁事没有,令人有些失望。”

    “小姐经过精心的布置,官府一时间找不到这里。”

    “那盐老过来的目的是……”

    “却也是小姐吩咐,有些事要与倪大侠商量。”

    “打人、还是杀人、杀谁。但说无妨。”

    这个夜晚过来的人,正是陈霜燃身边的管事陈盐,双方交道打得已经不少,倪破性情也是爽快。陈盐倒是微微沉默了一下,随后拱手。

    便在院子里开了口:

    “第一批动手的人今日傍晚已经出城,他们是由倪大侠亲自出手挑选,小姐觉得,不管官府能不能抓住出城的人,倪大侠前段时日在城内四处挑战之事,都已无法遮掩。”

    “我就喜欢打架,以武会友,那又如何?”

    “官府不会听,无论如何,倪大侠,你此次的事情已经做完,小姐说,这是之前的报酬。”

    陈盐说着,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摊手递了过来,倪破伸手接过,皱了皱眉。

    “然后呢?”

    “然后若倪大侠有意,我方随时可以安排倪大侠出城,三五日间,当能完全脱离福州地界,远避此次福州之乱。”

    “哼,过河拆桥?——你们想做了我?”

    “绝无此事。”陈盐坦然道,“此次小姐用人,倪大侠不是唯一一个外来助拳的朋友,小姐说,你能平安离开,方显此次我方用人的诚意,但你若做完事情立刻便死了,其他的朋友,恐怕都不会让我们好过……对吧?”

    他这番话说得光明正大,最后一句,却是回头对着院子里的其他人开口,二楼之上有人哼了一声,却大抵是承认了这边的行事仗义。倪破也打开那小小的盒子,将里头几张银票与几颗宝石塞进怀里。

    “哼,现在就走,你们这里女人当家,也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些吧。”

    “都是为倪大侠着想。”

    “可我还不打算走。”

    倪破缓缓地开口。

    陈盐在对面看着他,目光平静。

    只见倪破抬了抬手指:“我来的时候,便曾经说过,我‘铁拳’倪破,吉州人,此次过来,为的是打响我在江湖上的名声,扬名立万!你们干的是造反的大事,做事有章法,这不错,可如今顶多是官府怀疑了我,不代表他们就能找到我,更不代表他们能抓住我,你家陈霜燃、还有那蒲信圭、曹金龙等人,还不是在城里行走,眼下就让我离开,你瞧不起我吗?”

    陈盐盯着他,随后笑了笑:“倪大侠,真要留下,玩得更大些?”

    倪破也笑起来。

    “盐老。”他缓缓道,“吉州跟福建的许多地方一样,是个小地方,倪某自幼好武,十多岁时,便以为自己打遍天下无敌手,可直到女真人南下,靖平之耻,才有北方拳师来到我们那里,一番搭手,我才知道自己过去只是井底之蛙。我重新拜师学艺,此后数载,又有建朔南迁,北人大举南下,我方知天下之大,拳术之妙。”

    他解着另一只手的布条:“……到得去年江宁大会,我终于看到世上最强的拳法、最妙的身手,我心生恐惧,但我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能走到那里……在这之前,我会一步一步的打过去,直到有一天,能够站到林教主的面前,与他切磋!”

    夜色之下,他将手中的布条哗的扔开。

    “盐老,此次福州之行,还远未到我的极限,我不怕死,衙门里的鹰犬也不过土鸡瓦狗。你们需要我,我能帮你们做大事。”

    他的话说到这里,夜色中,陈盐似乎是被其魄力折服,也终于爽朗地笑开。

    “小姐说……若倪大侠能有此等觉悟,那咱们……确实是可以一起做些厉害的大事了。”

    “别再像之前一样无聊,弄点不安全的事情来吧。”

    “放心。”陈盐笑,“不会太安全……对谁都是。”

    ……

    福州城外。

    远远的能够看到一些身影在黑暗中奔行的影像,亦有执火把的骑士,在黄色的光晕里穿过田野、穿过村庄、穿过村庄外水塘边的林子……

    时间接近子时,巡城军与刑部的力量已经延伸数十里,控扼了福州周边所有主要道路,围堵筛查傍晚时分于城内行刺的刺客。

    城市边上一处官驿的上方,有身影正在微微透出光芒的房间里下棋,戴着面纱的少女坐在窗前喝茶,透过斜斜打开的缝隙,观察着外头夜色中的景象。

    某一刻,楼顶上传来示警的拍打声,随后窗户打开,一道身着黑色袍服的身影如鬼魅般的回到了屋内。

    “不太对。”吞云和尚的声音微微带着些沙哑,“有几队官兵去了苇庄。”

    房间之中,陈霜燃捧茶的动作微微停了停,正中下围棋的两道身影未动,另有一人走到吞云的身边,拿起了他手中的望远镜,从窗口静静地朝远处看。

    “被发现了?”陈霜燃叹了口气。

    吞云道:“要去救吗?”

    “没有必要。”窗口指望远镜的男子开了口,“早有准备。”

    陈霜燃又喝了一口茶。

    房间中央,围棋仍在下,外头的夜色焦灼依旧,某一刻,远远的夜色中陡然亮起了一团火光,窗前的男子放下了望远镜。

    “爆炸了。”他道。

    “阿弥陀佛。”吞云挑了挑眉,“能不能跑掉,要看他们的造化……不过老衲倒是有些好奇,他们怎么被发现的?”

    执望远镜的男子看着夜色中的远处,随后,也微微动了动嘴角,似乎在笑:“铁天鹰早就知道,这次福州乱局,咱们靠的是心怀不轨的各个大户,他们虽然不会亲自前来,但家中的产业,才是我们躲避的倚仗……福建沸沸扬扬的闹了两年,我看刑部早有一份名单,哪些是可能造反的、哪些嫌疑大、哪些嫌疑小,包括他们在福州内外的别苑,也必然摸了一轮……”

    他道:“我若是铁天鹰,恐怕在上个月开始,就已经悄悄地在各个有嫌疑的别业外头安插眼线、引而不发,然后到了今晚这样的大阵仗,许多人都在跑,说不定就能抓条大鱼……如今看来,铁捕头宝刀未老,也是我们这轮的运气,有些不好……”

    “哼。”吞云笑了笑:“看来,该找个机会先做了他。”

    陈霜燃放下茶杯:“若有……大师出手,我也想试试……”

    “他没那么好对付。”拿着望远镜的身影摇了摇头,“当年在江湖上,总是他铁天鹰围杀别人,甚少有人能围他……那么些年,运筹布局上能让他步步落后的,只有那一个人……”

    “是谁?”吞云问了一句。

    房间里正在下棋的两人,此时也将目光望了过来。但随即,众人见他摇了摇头沉默不语,就都意识到了此时说的到底是哪位,顿时,下棋的两人转了回去,吞云和尚脸色像是吞了蛆一般难看。

    “操。”和尚骂了一句。

    一旁的陈霜燃放下茶杯:“其实我听说,他当年在临安,不是也算错了一招,被完颜希尹的那位弟子……摆过一道?”

    众人点了点头,窗边的人叹了口气,随后,也笑:“……说的也是。”

    ……

    不眠的夜晚,光与火点点滴滴的在城市外蔓延,城池内,从皇宫到公主府,从李频的学堂到左家的院子,也有大量的人直到凌晨都未有睡去,刑部的灯更是彻夜未熄,门前车水马龙,整晚犹如闹市。

    上午下了雨。

    临近中午,铁天鹰才带了一队人从城外回来,身上的衣甲都已湿了。让总捕宋小明拿了干的换,宋小明倒是打趣了一句:“师父,湿着进宫是不是更好些?”

    “歪门邪道,你的心思不要用在这上头。”

    “那可有些难,你得揣测坏人的心思啊。”

    “别瞎扯,你这边如何了?”

    他首先来到这里,便是为了了解事态的进展,宋小明将早已准备好的案卷汇总呈上来。

    “不太好。”他翻开其中几张重要的,“人是抓了不少,有的也能定下罪行,但主要暴露的,都不是我们想要的大头头。按照今天他们的供罪,这谭、严两家,已经可以抄了,接下来恐怕还能审出两三家,但家底都不算厚,而且有了这件事,恐怕他们已经上山了,得剿……先前盯住的这三个人,没有动作,连不上陈、蒲、曹这几个乱匪头子……”

    宋小明说着,又在其中一份卷宗上点了点,有些犹豫:“师父,如果确实找不到陈霜燃,候官县这一位,是不是就先收网?有他和其他一些人落网,钟二贵的死,就可以把煽动的来龙去脉组起来了……福州府这边,这件事压力也大……”

    铁天鹰盯了片刻:“这个章立肯定跟陈霜燃见过。”

    “但是陈霜燃是不是放弃他了?”

    “……是陈霜燃的背后有衙门的人。”铁天鹰的手按在了这些卷宗上,“要么是现在这个衙门,要么是过去六扇门的捕头,说不定还认识我……”

    宋小明张了张嘴。

    “……昨天晚上,我收了城外的暗线,知道苇庄那边有问题,过去的时候确实找到了人,但对方早有准备,下面的人差点被炸死几个,傍晚行凶的十二个人,躲在庄子里,从暗道逃跑……杀了一个,抓住了两个,当场审了,没有人知道怎么找到陈霜燃,顶多能知道他们的上线,如今也都躲了……从上个月到今天,这么多的线,每一条都切得干干净净的,不是熟悉衙门的人,做不到。而且昨天晚上爆的火药……也不简单……”

    宋小明迟疑了一下“……是……咱们自己军队的,还是外头的?”

    “……像是外头的。”

    “有人伸手过来?”

    “不能确定是谁。”

    “天下就这么几家,离得近的……公平王了?”

    “不确定,说不得。”铁天鹰道,“此事我会上报,你不能再跟任何人提……”

    “是。”

    “章立先不动,钟二贵的案子敏感,收不收线,我请旨再说。准备一辆马车。东西我到路上看。”铁天鹰抓起这些汇总的卷宗,临走时,倒又想起一件事,“对了,被抓的其中一人提到一个名字,叫‘铁拳’倪破的,是陈霜燃派出来的人……”

    “正要说,我们也问到了这个人。”宋小明从衣袖里拿出一张纸来,“已经着人画影图形,呶,长这个样子……”

    他将图像递给铁天鹰,铁天鹰点了点头:“对手老练,估计也已经断了线,但不妨查一查……先不要发,看能不能快些找到。”

    宋小明点了点头,倒是没有在这上头放太大的希望。

    不过,也就在这日下午,人便找到了。

    ……

    傍晚,宋小明带着手下的两名精锐,在城市东边的一处巷子里,感到了不对。

    巷子并不窄,但两侧的老墙颇高,前方一棵巨大的槐树投下浓浓的树荫,福州城里难得凉快的道路,这一刻反而显得有些阴森。巷子外头有行人,犹有商贩叫卖的声音传来,但附近的望楼一时间顾不到巷子里的情况,另外的两名同伴此时正从街道绕向巷子的那头。

    原本是在被跟踪的那道身影,站在大槐树的下头,向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随后,呼啸而来。

    “操。”

    宋小明拔刀,同时另一只手挥起,鸣镝声起,冲上天空。

    一侧的院落有动静响起,刀光流淌;大槐树的上方,隐匿的身影如雄鹰扑下。

    日光错落过树荫,一切都会发生得很快。

第一一八五章 影(中)

    纷乱的数道身影在霎那间拉近了距离,至冲突碰撞,有人舍身而上,有人向前,有人躲避,有人在歇斯底里的呐喊中挥刀,钢铁在空中碰撞出了剧烈的火光,脆响渗人,令人的牙齿与虎口都隐隐觉得泛麻。

    一名躲避的捕快被劈断了手臂,断臂伴随奔涌的鲜血飞上高空,那斜斩而下的一刀还划过了他的腹肠,他踉跄后退,冲来的刺客手中长刀还在如风挥斩,以更为暴烈的姿态穿过他的身体。而另一名扬刀冲上的捕快,手中朴刀与对方全力挥来的长刀嵌在了一起,两人张开了嘴呼喊,疯狂地全力拉扯,在巷道里碰撞、后夺。

    同一时刻,倪破的双拳与宋小明的刀全力挥砸在一起,他以拳对兵,手臂上绑有沉重的铁条,双手护住自己上身向外轮舞挥砸,与后世的铁线拳类似,仗着以短进长的势大力沉,直接破长刀中路。这在江湖上已经属于偏门的抢攻打法,宋小明长刀卷舞,呼啸着要将刀光圆转拖向对方下盘,脚下则是步伐后退,要拉开距离。一旁那如飞鹰般扑下的刺客在后退的捕快身上转眼间连斩了数刀,向着宋小明的后背挥斩而回。

    宋小明另一只手拔铁尺封挡,前方铁拳如雷霆般轰来,他在后退间摆头,火辣辣的拳头轰过额角。

    踏踏踏——

    他与巷道青墙的距离是后退三步,他在这三步间放声长啸,手中长刀与铁尺不断挥砸,但在前方与身侧,更为猛烈的拳风与刀光碾杀而过。

    日光落下,巷道与周围的院落间,鸟儿惊飞,并不长的时间里,人们的嘶吼渐停,砰砰砰的挥拳声由猛烈慢慢变得缓慢。

    血腥味从巷道里弥漫出来。

    过不多时,巷子外头的道路上,一道双拳染血的高大身影,他将拳头上浓稠的鲜血印在街边的墙壁上,此后放声呐喊了一句:

    ——杀总捕宋小明者,‘铁拳’倪破是也。

    ……

    时间已是傍晚,远处的街头,先是响起了一声鸣镝,大概是捕快们又在哪里抓捕了犯人。但过得一阵,鸣镝声渐多,城东的街头,也变得有点不安稳起来。

    宁忌爬上屋顶眺望了一阵,眼见着骑马的捕头焦急地奔行过本已显得拥挤的城市街道,那细微的混乱,甚至还隐约延伸向了皇城的方向……

    街道上的行人、坊间的住客,也渐渐的议论起来。当然,从昨天傍晚到现在,城内大大小小的动静一直没有停过,此次大概也是出了什么相对棘手的事件。

    曲龙珺已经做了男装打扮,收拾了一阵马车,之后站在院门处观望了片刻,听些来自街坊邻居的无意义的传言。

    过得一阵,宁忌在屋顶上看见了归泰盟的陈华,他从自家的院子跳到隔壁的屋顶上,拢起手来喊了几句,待陈华注意到这边,才又在隔壁住户不爽的目光中“嘿嘿嘿”的跳了回来。

    陈华如同狗腿子般的朝这边院落过来,笑着向院门口的曲龙珺打招呼:“嘿嘿嘿,龙少侠孙少侠,你们住在这呢?”

    曲龙珺便与他交谈起来,屋顶上的宁忌只喊了一句:“让他说说出了什么事。”倒并未急着下去,而是站在屋顶上,继续看着城市里的热闹,傍晚时分福州拥挤的路况会放大不寻常的骚动,纵然不能在高处以望远镜俯瞰全局,但作为受过训练的人,也能通过骚动蔓延的痕迹推测出不少事情来。

    出大事了……

    过得一阵,曲龙珺从楼梯爬上屋顶,向他告知了不久之前总捕宋小明的死。

    宁忌皱起了眉头。

    ……

    同一时刻,皇城之中,能够看到夕阳正渐渐变成如血一般的颜色,朝着一切蔓延过来。

    御书房,众人尚在议事,一张福州城以及周边的大地图高高的挂了起来,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不少事情都已经在上头汇总起来。

    为了早就预料到的这一天的变故,刑部与左家、以及铁天鹰直管的皇城司的众人,都已经做了许多的准备,有许多早就盯上了的线索,在昨晚开始实施了抓捕与突袭,同时尝试在这一轮的突击之中,寻找出关于蒲信圭、陈霜燃、曹金龙核心的线索。

    发生在眼前的这一轮博弈,本质上仍是皇室与部分大族、士绅的撕破脸皮,但呈现出来的棋眼,则是蒲信圭、陈霜燃、曹金龙这三人象征性的存在。抓住这三人,点起的火苗就能扑灭下去,心怀不轨的人们会偃旗息鼓,但抓不住这三人,对部分大族的清理,则属于扬汤止沸。

    也就是说,一切战略的本质是要打大族,但战术的呈现,则归于眼前的三名大反贼。

    一天一夜的时间,成果不能说没有,但并未触及此次行动的核心,于是接下来,只能将事情继续进行下去,期待在海量的线索中,能有几条,能够使他们最终圈定这三名反贼的踪迹。

    事情已经讨论了大半,但这一刻,由于宫外突然传进来的信息,书房中的众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可怕,铁天鹰也同样有些恍惚,但片刻之后,他让手下出宫对弟子的事情暂做处理,自己则依旧在御书房中留了下来。

    房间里君武没有说话,被召进宫来的左文怀没有说话,铁天鹰也显得沉默。过了一阵,房间里一名少壮派的官员首先站了出来。

    “臣斗胆,再谏——请陛下痛下决心,下令镇海、背嵬二军,对福建本地各不轨大族动手!如臣上次所言,福建大族之中,许多人的不臣之心早已昭然若揭,对这些人,绝不该有请客吃饭的心思。此次福州乱象,歹徒凶狠,说白了无非是这些大族在背后以城内产业、人脉为歹人遮掩。如今在福建,朝廷的兵力仍占绝对上风,此事迫在眉睫,依臣看,动大军,将整个福建筛过一遍,对这些大族细细审问,必能审出证据……”

    “够了——”君武黑着脸,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血红的夕阳在殿内蔓延,那少壮官员跪了下来,他其实是受重用的年轻官员,接受了“尊王攘夷”的思维,想法激进,其实也代表了很大一批年轻人的想法:“臣死谏!臣以身家性命担保,臣绝无私心!”

    君武沉默了片刻:“……那若是,没有审出证据呢?”

    那官员也沉默了一会,咬牙切齿:“……这些福建大族,不服王化,此矛盾根本难以解开,此次……即便罗织罪名,也不会冤枉他们太多。只有清理了这些人,福建百姓,才会为陛下所管……臣知道,此事在太平之世绝不可行,但如今天下危殆,陛下欲挽天倾,不能再在此时迟疑了,臣请陛下,下决心吧!若担心事后有问题,臣愿为陛下处理这些不臣小人,若有事情做得不好的,陛下可随时抓臣治罪——”

    他这番话语决心坚定,甚至有视死如归的慷慨。一旁的左文怀微微蹙眉,没有说话,君武盯了他一阵,叹了口气。

    “……铁大人,死的……是朕的总捕,也是你的弟子……你来说说吧,你觉得呢?”

    铁天鹰朝前方踏了一步,似乎也微微的叹了口气。

    “老臣以为……绝不可行。”他平静说道。

    君武点了点头。

    “为什么啊?”

    ……

    夕阳的光芒像是一面巨大的法宝,从人的上头、城市的上头盖了过去,一直延伸往无远弗届的地平线。

    宁忌与曲龙珺收拾了马车,赶着车朝银桥坊那边去。

    叹了口气:“……说起来,这真是我见过最窝囊的皇帝了,嘿嘿,先前还以为,他过得不错……”

    总捕宋小明被杀,凶手甚至堂而皇之的在街头出现,随后遁入附近的街巷,在捕快的围堵中消失不见,这件事情除了对方的武艺高强,实际上还显示出了暗地里的反对者们对城市的掌控。

    在入城之后的一个多月里,宁忌至少认为,朝廷派虽然在各个山间实力不够,但在各个大城市,仍旧是保持着绝对掌控力的,谁知这番激烈的交手展开后,他才发现暗地里的众多坏蛋对城市的力量也有着巨大的掌握。

    在福建呆了三年,居然连京城都没有完全捏到手上,撕破脸后还要进行这样的拉扯,简直太可怜了。

    曲龙珺倒是摇了摇头:“事情倒也不能这样说,福建本地的这些大族,过去武朝兴盛时,跟皇帝之间固然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但真要算起来,也是成千上万、甚至几十万人的合力,他们要跟朝廷撕咬,刑部总捕说起来身份了得,实际上,也不过就是区区一个人而已……”

    “搞到这个程度,该封城查一遍了吧。”宁忌道,“让巡城军动起来,封锁各个坊市,然后一个个的筛一遍,能筛出不少人来……你觉得朝廷会这样干吗?”

    他提出了想法,曲龙珺那边沉默了一阵,过了一片方才靠过来,低声道:“……我倒是觉得,不会这样做。”

    “……为什么啊?”

    “福州的陛下为了纳妃,召集了许多人过来,暗地里的坏人为了捣乱,也已经召集了许多人。昨日开始两边拔刀见了红。我若是陈霜燃、蒲信圭,他一旦封城,我便远远的逃了……这一番封城大索若抓不住主谋,处理的人越多,世面上的影响就会越坏,大家一来会觉得陛下撕破脸开始在福建乱杀人了,二来会觉得朝廷连福州的局面都抓不住,到时候陈霜燃这些人登高一呼,福建的各个宗族,都会上山响应……”

    “嘿。”宁忌笑了笑,“所以我说,这皇帝真是窝囊啊,束手束脚的……”

    由于家中长辈偶尔会说起东南的这个“弟子”,宁忌对这边小皇帝的印象素来不错,这次福州之行,先前见到这边城市生活井井有条,其实心中也多少有些好感。眼下一轮对杀,什么陈霜燃、蒲信圭这样的小狗都能让刑部总捕被刺杀在路上,宁忌倒真是为对方憋屈了一把。

    当然,如今这件事与他的关联也不怎么大,他还在计划铁天鹰出宫时的刺杀,以及如何让蒲信圭这边看到自己也是“坏人”的立场,事情才开头,线索不足,急也枉然,略想了想,觉得无非看着别人的热闹,见步行步。

    心中倒还有些好奇,父亲口中说起这小皇帝时,向来说他是个朴实听话的孩子,甚至在说起建朔朝覆灭前后的那些事情时,对于小皇帝的几次悲壮死战,也是有着极高评价的。这次大乱爆发,左文怀等人并没有表现出西南那样的算无遗策,也不知道父亲若是在这里,看到小皇帝被这样欺负,会用怎样的方法将陈霜燃、蒲信圭这些阴影里的小狗揪出来掐死。

    有时候想想,自己若是能有这样的能力,应该也会出手帮对方一把——当然,更会顺手掐死铁天鹰这个王八蛋。

    他想到这些,又不免看看一旁的军师曲龙珺,她的潜力很大,眼下虽然还做不到这种事,但若跟着自己再在江湖上游历一番,将来再汇合华夏军的几支特战队伍,说不定也能在什么地方让自己像父亲一般人前显圣,大大的风光一番。

    想到这里,也不免暗自“嘿嘿”两声。

    另一边曲龙珺皱着眉头也想了片刻,道:“如今福州的局面不太平,声势闹大以后,私下里观望的大族,估计也是最后一轮站队,仔细想想,这边朝廷真正能占决定性上风的,主要还是手下的近二十万大军,若是逼得急了,说不定真会让军队出动,把这些人给打上一轮……”

    宁忌望着前方,这次倒是没有多想:“那在争天下的游戏里,小皇帝就彻底出局了。”

    “嗯?”曲龙珺看着他,眨着眼睛。

    ……

    皇宫之中,铁天鹰站在那儿,叹了口气。

    “……老臣自刑部出来,从来与下方的捕快走得最近,对各个衙门的底下人,也了解最多。老臣向来最清楚的一件事是,有许多的衙门官吏,初入行时,对百姓尚有一颗怜悯之心,但往往就在他做了第一次的屈打成招、罗织构陷的事情后……此人便办不得难办的案子了,只因遇上难办的案子时,此时多半都会以罗织构陷、屈打成招来应付……”

    君武的手掌,在桌子上无奈地拍打了一下。

    下方跪着的少壮官员咬了咬牙:“匪人猖獗,朝廷与大族之间的结,依臣看来,几乎是解不开的啊……只此一次,为权宜之计……”

    “行了。”君武在上方道,“朕只有你们这一套班子,只有你们这一些可用的大臣,此次面对如此大的事情,朕说可以权宜,往后遇上一样大的事,各位也依然会权宜。以朝廷的力量解开与福建各个大族的结,事情是很大,那公平党的事情大不大?打女真人,事情大不大?与西南对抗,事情大不大?这世上大的事情多了,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慢慢拆解就是……”

    这番话说得并没有太多的慷慨之情,也并不抑扬顿挫,但他话语中的意志是清醒的,说完之后,略顿了顿:“另外,余卿,朕知道你的拳拳之意,也知道,如今朝堂中,不少拔上来的年轻官员,也都有与你一样的心思……也正因如此,为儆效尤,此次朕降你三级,到下头去从头做起吧,朕希望你痛定思痛、再立功勋,往后能再来殿前议事。”

    “……你可有怨言啊?”

    御书房中安静了一阵,随后,那官员砰的一声,磕头在地。

    ……

    夕阳渐渐变作血光般猩红,马车接近银桥坊。

    宁忌轻轻挥动着鞭子。

    “……争夺天下,实际上也是争夺民心,福州这边,民心不全在朝廷,是因为山野地方,那些宗族确实有存在的理由,是百姓要宗族,不只是宗族奴役百姓……小皇帝就算把福建的宗族杀过一遍,百姓就服他了吗?不行的,将来反倒是军队变成军阀,要靠高压和抢劫从百姓手上抢夺税收和军费,到时候什么镇海军、背嵬军,也会变成全不能打的土匪部队……争天下这种事,不是不能杀人,但不为抢民心而杀人,实际上也只会杀了自己……”

    他的口中说着随意的话语,一旁的座位上,曲龙珺先是讶然,随后目光渐渐明澈,倒是脸色微红,目光中变得仰慕起来。其实过去在西南养伤的那段时间里,她看着那冷着脸的小军医,常常会有这样的目光出现,如今与对方定了名分,更多的时候感觉到的是对方的活泼与可爱,但他终究是有如此智慧的一面的。

    宁忌注意到这样的目光,洋洋自得,过得片刻,倒还是笑了笑。

    “嘿嘿,华夏军里常常讲这些东西的……”

    不多时,两人抵达银桥坊,摆开了摊位。

    ……

    夜色渐渐取代了夕阳。

    几辆马车自然而然地穿行在福州的街头,虽然前后能望见,但相互之间分得很散,乍看之下,绝不像相互认识的人。

    其中一架马车里,悄悄地掀开车帘,一双平静与澎湃并存的眼睛,望见了远处的金银桥牌坊。

    “……附近隐蔽处,停一下,然后你们走。”

    “这……”驾车的御者犹豫了一下。

    “我去处理些事情,上头知道的……安危与你们无关。”

    “……”

    马车终于转向一边。

    ……

    前方的车厢内,易容过的陈霜燃正在与车内的中年汉子低声聊天,中年人则注意着周围的状况,首先看见了中段车辆的不对。

    “慢些走。”他吩咐了一句。

    过得片刻,有人跑了过来,无声地上了马车,向陈霜燃等人报告“铁拳”倪破的动静。

    “吩咐的事?”中年男人蹙了蹙眉。

    “……是有一件。”陈霜燃想了想,有些慵懒地说道。

    “什么事?”

    陈霜燃大致的陈述了一番,对方听完,蹙起了眉头。

    “他才杀了刑部总捕,衙门还在附近清扫,此时去试人身手,想清楚,出事的可能不小。”

    “银桥坊后半,是鱼市……”陈霜燃笑了笑,“早有安排……更何况,他纵然被抓了……与我们何干……”

    中年人才无奈地点了点头:“换车吧,不能让倪破再知道我们在附近。”

    “嗯。”陈霜燃点头,笑,“其实……江湖大侠就是这样,有时候我行我素,也有的时候……很有些乐子……您说是吧……”

    那中年男人摇摇头:“算了,倪破的武艺不错,他的基础打得牢,到如今一番历练,将来会有大成就,我倒不担心他被一帮花架子怎么样,即便一时被衙门盯上,也不是没有生路。只是他这名利之心若能收一收……若能听人指挥,咱们安全成事的可能会更大……”

    “……您还真欣赏他。”

    “行了,用他的时间还长着呢……”

    他们下了马车,随后又换了交通工具,夜色之中,星河正微微的眨眼睛。

    ……

    倪破在身上披了一层薄薄的斗篷,穿过昏暗的巷道。

    身上的血正在翻涌。

    杀死了总捕宋小明,令他全身上下的都处于巨大的兴奋状态,先前只是片刻间激烈的搏命厮杀,令他的状态处于巅峰,尤其是在顺利杀死敌人之后,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更是让他熊熊燃烧。

    他是从小地方出来的武者,锤炼半生,原本打算在江宁城的英雄大会上打出头脸来,然而名气尚未彰显,不久之后,天下第一人林宗吾连踏江宁城里的各个擂台,令他第一次的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也感受到了那强大背后的热烈与澎湃。

    在江宁的那段时日里,他专心武道,扎扎实实的打擂,然而到了擂台的后半段,因为公平王的搅局,城内的所有高层人物都将目光转向了无聊的政治,擂台比武成了无聊的杂事,尤其是在比武的最后,何文掀翻了桌子,一帮人在城内大打出手,甚至直接导致了擂台赛的太监。他的热情像是被泼了一盆凉水,但也由此知道了此生的意义。

    他压抑着自己的愤怒。

    抵达福州城的这些时间里,他与陈霜燃这边的众多高手切磋,甚至得了包括吞云大师在内的宗师点拨,修为与眼界都突飞猛进,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前途不可限量,他自己也无比的明白这一点。

    他并不愚蠢,也绝非单纯的莽夫——大族与朝廷的厮杀才刚刚开始,刑部并没有摸清自己这边众人的底细,陈霜燃等人在城内也犹有余力,这个时间段,是他崭露头角且能全身而退的最佳时刻。此时他刚刚杀了宋小明不久,且在街头高傲地宣布了自己的存在,倘若在一个时辰之内,自己又能做下一番事迹且全身而退,将来绿林间说起他,便该有一种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般的潇洒。

    昨日陈盐曾跟他说过不少事情,其中一件,属于顺带的小事。

    “……我家小姐打听到,那蒲信圭蒲少爷,饥不择食欲招揽城内的两名少年为己用,听说两人不过十六七八,去年在江宁,还有过淫贼的名号,说不定你还听过……你这几日若有机会和把握,便去试试他们……当然大事为主……”

    倪破依稀记得,确实听说过两个小狗的名字。

    对方在江宁城里,似乎闹出过一些麻烦。

    但这种还未长开的小狗……招揽?

    陈霜燃对之嗤之以鼻,倪破也觉得可笑,当然,那蒲信圭在倪破等高手眼里确实是无知且可笑的,虽然官面上说起来是同伙,他也并不介意出手教训一下对方。

    这是最好的时候。

    重伤两人,或者打杀一人,也都无所谓,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这场厮杀,然后,在捕快到来之前——又或是之后——扬长而去,这边在银桥坊有布置,离开的路径,他也早已想好。而借着这一天的锐气到达最巅峰,回去之后他便能细细地咀嚼这番领悟,更上一层楼。

    戌时一刻,倪破踏入银桥坊的街头。

    坊市之内,人虽比平时少些,但灯火延绵、观众众多。

    他身材高大,带着厮杀的血气,大步向前,犹如魔神,伸出一只手,抓住身上的斗篷,挥向一侧的夜空。

    夜的热浪犹如诗歌,令人沉醉。

    不远处的杂货摊前,一只小狗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第一一八六章 影(下)

    福州入夜,银桥坊的一端变得热闹,另一端则渐渐黯淡了下来。

    银桥坊坊市占地并不算小,两侧连着水路,水路又连接着东侧的水门,这里原本便是福州城内的主要鱼市之一。早两年朝廷开发这边时,看金桥坊产业不错,便在银桥坊截了一段作为配套的夜市,再在河另一端的便宜地块里画了一段弥补鱼市。

    然而一来二去,夜市一段发展得不错,河对岸新划的半截鱼市却不曾发展起来。鱼贩子仍旧聚集在银桥坊的后段,削了零售的业务,主做批发。这之后银桥坊的地价翻番,后半段的鱼市虽然更为拥挤杂乱,但房东们挣得更多,鱼贩子的业务也因为更加精准而受益,到头来除了部分做零售的鱼贩子另找了地方摆摊,一切都还算得上是皆大欢喜。

    做批发的鱼市并没有太多的夜间业务,太阳落山之后,些许破旧而昏黄的灯笼落在杂乱腥臭的店铺间,望着不远处夜市的光亮,犹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为了隔绝臭气,靠近夜市的这边是一些批发鱼类干货的店铺,亦有一些针对鱼市伙计们开的低端食肆,到得夜间,许多店铺都已经关门。

    坊市制度在唐时是巅峰,到得武朝年间,由于已极少宵禁,如今以坊为名的街道也不像过去那样建得压抑。银桥坊分为两段之后,中端这里又有桥梁进行连接。

    戌时左右,蒲信圭便带着钱定中通过一侧的桥梁来到了这里,两人观望了一下周围的状况,方才朝一家灯火黯淡的鱼货店走去,坐在店铺门口的,是一名缈了一目、脸上看着有些戾气的中年人。

    “鱼王有礼了,近来可好?”

    对方是鱼市这边的地头蛇,过去银桥坊皆是鱼摊时,他手下的伙计众多,堪称当地一霸。后来朝廷开发银桥坊,这类手法粗暴的低端市霸便有些不符合夜市对外的需要了,中间起了几次摩擦,之后他被官府认真地打了两轮,这才自认晦气地让出了银桥坊前段的地盘。

    由此也结了大怨。

    眼下见蒲、钱二人的到来,对方看了他们两眼,面相柔和了些许。

    “怎么闹这么大?”

    蒲信圭心想我特么也不知道,嘴上倒是说:“这不是要为鱼王老兄出气吗?”

    城市之中,总捕宋小明的死才过去一个时辰,部分地方乱成一锅粥,以鱼王的江湖地位,必然已经听说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他先前被官府打,经手的便有宋小明这类捕头身影,如今朝廷吃了这么一个大鳖,他也委实称得上吐气扬眉。

    面上倒是没有太多的神色,道:“接下来可不得了。”

    “料得到的。”

    “……蒲公子过来,可有什么吩咐吗?”

    “不敢不敢,就是恰巧有些事情,想借鱼王的天眼,观望一番。”

    “对面那栋,蒲公子可自去……”

    对方说着,递过了一把钥匙。

    这鱼王本是地头蛇,势力纵然被打过一轮,眼下对鱼市的掌控也没了过往那般牢靠,但街市中段的几栋木楼却都归他支配。其中几栋相对于周围而言地势更高,兼且靠近桥梁、水路、过去一点鱼市的状况又复杂,向来是绿林混混们躲避追捕或是观望周围情况的最佳地点,如今城内普通绿林人当然不太敢跟官府作对,但对蒲信圭这些造反的人来说,却称得上是一块宝地。

    他接了钥匙,正要过街,视野的那头,便有三道身影在昏黄的灯火中出现,给了钥匙正要回店铺当中的鱼王回过头,蒲信圭与对面的三道身影对望了一眼,当即都愣住了。

    从侧面石桥那边转角过来,眼看着也是要找鱼王的其中一道身影,正是黑皮。

    情况不对……

    对面已经举起了手,笑:“兄长好啊……为何……也在这里……”目光之中,有着明显的戒备与警惕。

    事情发生得太巧,蒲信圭心中第一时间也在狐疑,但此时见到对方眼底的神色,不知为何却又莫名其妙的有些得意,迟疑片刻,也是一笑:“你猜?”

    “我猜你死鬼娘……”

    “……”

    双方一番寒暄,陈霜燃去往鱼王那边低声交谈了几句:“先前说过的事……”

    “早有安排……”

    “大约不久……”

    此后朝蒲信圭这边走来,竟也是要借鱼王的地盘望风的。蒲信圭与钱定中对望一眼,此时夜色翻涌,远处的光芒流动,近处却只偶有鱼市上夜班的伙计声传来,蒲信圭一时间甚至有些怀疑黑皮想要黑吃黑做掉自己,但思考片刻,终究觉得可能性不大。他打开店铺的门,五人朝着无光且杂乱的铺内走入。

    “你手下那倪破,方才做下的事情不小啊,跑得掉吗?”

    “都过了……一个时辰,去窑子里洗个澡,花酒都喝过一圈……兄长担心得多。”

    “男人做事,总是要多想一些。”

    “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在船上要挨打。”

    陈霜燃笑了笑,伸手拂过蒲信圭的手臂一侧,手指在上头似有似无的滑了一下,蒲信圭偏头看看:“妹妹巾帼不让须眉。”

    眼下的这一刻,蒲信圭倒是不打算与对方争口头上的厉害。作为这次福州城里掌握主动的人,陈霜燃背后有众人始料未及的背景,行动至此也确实显得高明,这样的人嚣张一些,在道上没什么话可说。但自己与曹金龙等人也早已定下策略:

    她以数名高手为核心,将这次赶来福州的众多绿林英雄都当成烟幕来用,到头来,大家都有可能在她的行动里沦为弃子,而在此之前,自己会以蒲家、以曹盟主的声望,对这些绿林人进行拉拢、寻找后路,到时候即便陈霜燃干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在绿林间也已然恶了各路英雄,只要是在这次大乱中未死的,自然而然就会占到自己这一方来,这正是顺水推舟、借花献佛的阳谋,心思狠辣不顾人死活的小黑皮自不会懂。

    更别提她这两日的动手,看似以快打快,与小皇帝挑拨分化之策进行了一轮还不错的拆招,然而她动手之前根本未与城内的叔伯商量,蒲信圭便知道,有好几人在昨日已对其表示了不满。果然只要竞争对手刚愎自用目空一切,自己即便什么都不做都能有所得。

    双方的脚步踏足房舍的二楼,蒲信圭说完客套话,决定不再表现得防备,而到得此时,他见一旁的陈霜燃一面拿起房间里一个望筒,一面开口说了话:

    “……是在前些日子,韩元在建瓯,结识了两名武艺还不错的少年侠客,对方说要来福州闯荡,也就结了个善缘。最近说他们就在银桥坊夜市厮混,这不……今日正巧路过,就来验验他的成色……”

    “……”

    盛夏时分鱼市边的木楼,楼内的感觉是极为闷热的,但这一瞬间,蒲信圭眉头蹙了起来,整个房间温度都像是低了好几度。他是被朝廷追杀,在外头跑了一年的反贼了,自然明白这样的巧合绝不是好事,极有可能是处心积虑的恶意,但又怎么可能……

    一旁,陈霜燃擦了擦旧望筒上的灰尘,在一只眼睛上靠了靠,随后,又放下来:“对了……兄长过来,所为何事……真就不肯说吗?”

    “……”

    坊市远处,一场打斗与骚乱,已然拉开帷幕……

    ……

    戌时一刻,宁忌与曲龙珺在谈论的,也就是关于那位名叫倪破的匪人的话题。

    “……说起来,这个家伙我在刚到江宁的时候,还见过一次……”

    “嗯?”

    “……他的武功吧,其实还可以,我记得那时候我刚到江宁外头,他跟许昭南那边的一个玩神打的疯子单挑……这人拳法练得很扎实,基本功是很好的,下盘嘛……也练得不错,中规中矩吧,但加上拳头,确实能跟一般的高手比肩……而且潜力还没见底……”

    “那……跟你比呢?”

    “跟我啊,哈哈,那就……那怎么说呢……这特么就离谱……”

    “……呃?”曲龙珺愣了愣,没能理解。

    银桥坊正门旁的行人里,一名身形健硕的汉子正将夏日里有些多余的斗篷挥开,朝着坊市内大踏步走来。

    宁忌的内心一时间便有些混乱,杀了刑部总捕,还敢在街上这样子走?福州的捕快这么形同虚设的吗?

    同一时刻,被街道司推出来维持秩序的年轻公人手持水火棍迎了上去:“哎,你怎么……”

    血腥的气息弥漫,大步向前的凶人横挥左臂,嘭的一声,那公人连人带棍已经飞了出去,在地上翻滚。宁忌的脸瞬间皱了起来,平心而论,虽然对方先前走来走去用怀疑的目光看了自己好几回,但他对这人的总体印象却还属于好感,因为这人不是个衙门里的老油子,虽然只是在街道司混了一份事情,但就平日里的观察,福建一地“尊王攘夷”的舆论宣传,他是听进去了一些的,因此平日工作很有一点主观能动性。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宁忌也觉得,这人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东西,与西南成都给人的感觉,有些许类似。

    当然,歹人行凶,如今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宁忌的目光朝周围看了看,说起来,距离这人刺杀那名总捕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眼下又突然出现,以常理计应该是被什么捕快意外发现,选了银桥坊方向遁逃,那么刑部的大部队应该随时都会出现,然后追着对方往坊尾逃窜。自己对小皇帝是有点好感,但眼下还得考虑打入敌人内部,便没必要强出头,与曲龙珺避到一边就是。

    这一番推测是毫无问题的。然而随着那道身影的越来越近,甚至在大步向前的过程里双拳猛地互击,血气翻涌攀升间,宁忌的目光之中,也就逐渐泛起了“我不理解”,甚至于“我又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的迷惑和荒谬感。

    对方的目光,主要还是锁在了曲龙珺的身上,并没有太过注意旁边小狗脸上逐渐变形的嘴脸。他脚下的步伐看似寻常,实则玄妙,按照他师父的说法,乃是融合了传说中道家禹步踏罡步斗的神妙,在每一次跨步间都在催动气血,突破巅峰。他借厮杀悟道,到了这辉煌的一刻,眼下便要打出绝强的一击。

    步伐跨到第七步,便已侵至对方身前,伸手朝着那白面俊逸少年抓了过去。

    口中道:“喂——”

    街道之上,这声响犹如雷鸣蔓延。

    而在他的前方,那俊逸少年单手负在背后,面上是轻蔑的笑容,甚至还朝着他这边,微微的迎了上来。

    这是意外的一瞬,倪破这一抓,青石都捏得破,若是化为拳头,恐怕更加厉害,他眼底也有瞬间的意外,那句扩散的“喂”字当中,混杂了一句:“我擦……”

    没有人知道,这一瞬间宁忌背后的冷汗都出来了。

    猛烈的拳风朝着倪破呼啸而来,倪破手臂向下一沉,进行了一记封挡,那身影这记硬拼之后,陡然间化拳为抓,反抓倪破手肘,脚下的一蹬则犹如炮弹般的轰向倪破大腿,倪破吃了一记硬踢,另一只手臂以铁臂猛的下砸,他的手臂不只是千锤百炼的臂膀,还有足可硬开钢刀的精铁棒子,这一下抡击,石板都要被砸碎,然而想不到的是,对方手臂上擎,以稍稍吃亏的方式硬吃了这记砸打,随后脚步突进,猛烈的戳脚与踏踢,攻向他的下盘。

    倪破高速后退,但对方拉住他的衣服或手臂,若跗骨之蛆般冲撞开来。

    说时迟那时快,两道身影在接触的下一刻,斜斜地冲向倪破前进方向的侧后,巨大的惯性与飞快的厮打令得两道身影都像是喝醉了酒一般踉跄、旋转,转眼间越过了数丈的距离,随后互相拉扯着猛烈的撞开了路旁的一个摊位,漫天的杂物、菜叶飞起,支起的软蓬轰隆隆的倒塌。

    倪破撞飞得更远,在一家店铺的门边翻滚一下爬了起来,眼中带着骇然与惊喜:“哈哈哈哈,好、好啊——你方才用的是何法门,竟能破我禹步神威——”

    “我与你母亲——”宁忌则是在一堆杂物中站了起来,头上顶着一片菜叶。他比对方自然是要矮些,但这一刻表现出来的身形也并不单薄,甚至于双手手臂上气血翻腾,夜色中看起来的轮廓竟像是大了一轮,此时在巨大的愤怒与后怕里骂了出来,猛地挥臂,将身旁仍有完整模样的一张厚木桌子直接劈得爆开了。

    江湖上蓄力爆发的法子各种各样,对方的步罡踏斗他固然不曾涉猎,但依旧能够看出其中的奥妙,方才那一瞬间,曲龙珺依旧是按照先前自己反复调教的“高手冒充方法”在办事,天知道他那一瞬间几乎是破六道全力爆发,才将这家伙拦了下来。

    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为什么要过来下杀手:劳资招你惹你了——

    倪破则并不在乎他的辱骂,只见他双臂一展:“哈哈哈,不想今日竟能遇上如此高手,好——我乃吉州‘铁拳’倪破!我要你助我圆满——”

    “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父亲!今天就把你打成圆子——再塞回去——”

    霎时间,倪破扑了过来,宁忌迎了上去。

    ……

    银桥坊中段的二楼上,在看见倪破出来的那一刻,蒲信圭原本还在惊讶于陈霜燃的疯狂。

    “倪破……陈霜燃你脑子坏了?他才杀了宋小明,你嫌捕快找不到他是吧——”

    “倪大侠的志向……你我鼠辈……岂能知晓……”

    “什么什么……”

    “他才杀总捕,过不多时便又人前显圣解决两人,异日说起……自成绿林佳话……”

    然而过得片刻,楼上的人,都微微的沉默了下来。

    这边距离银桥坊那端的夜市口,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虽然拿着房间里的两个破旧望筒看得清楚些,但即便目视,大致的情况也能看得清楚,更别提倪破发力呼喊,响声巨大。

    夜色之中只见那两道身影扑击在一起,双方皆是刚猛的拳劲,此刻几乎都是毫无保留的出手,打得委实声势浩大,即便是不懂武艺的普通人,在那些快速而又凶狠的拳脚间,也能够看出两人武艺的厉害。

    而在夜晚的不远处,骚乱声似乎已经响了起来,有捕快正飞速朝这边赶来。

    过得片刻,地上那名街道司公人也在血泊里挣扎了几下,拿出随身的竹笛,用力地吹起来。

    “什么人前显圣……解决两人?”

    蒲信圭朝陈霜燃问了一句。

    远处那小车改成的杂货摊前,年纪更大些的武者“龙傲天”,此刻甚至还在整理着车上的物件,丝毫未将一旁的战况放在眼里。

    “……他们若两人齐上,你倪破还有?”

    陈霜燃蹙了蹙眉:“这……确实是我没想过的……倪破的身手……”

    “这少年的武艺很强,而且……应当是家学渊源……”窗口一旁,跟随着陈霜燃上来的中年男人开了口。

    陈霜燃对他似乎颇为尊重,此时道:“先生能看出是哪里的路数吗?”

    “看不出来……靖平之后,北拳南传,各派交融,这人的架子森严沉稳,内力在他这个年纪,尤其称得上混宏……或许只有少数几个武林世家、又或是无上宗师,能教出这般弟子。”

    “譬如呢?”

    “譬如林宗吾……”

    楼上的说话间,视野的那边,倪破已经朝着一旁的人群跃开,他知道今日已难取得战果,双手抱拳,豪迈一笑。

    “好,果真如人所说,龙少侠、孙少侠武艺高绝,倪某见识了……今日时不讨巧,若异日有缘,江湖再会、复来领教!”

    他这番话说得堂皇大气,原也是绿林间相互扬名的路数,视野那头,少年似乎也并未追赶,便见倪破几次奔行翻越,沿着坊间小巷钻入黑暗当中。

    一番激烈的打斗未分胜负,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也算得上是最好的结果了。而这一刻,蒲信圭也大致明白了对方的算盘。

    “……我道你找鱼王老大干什么,原来是为的这条退路。”

    那边的窗口,陈霜燃盯着远处的光亮,若有所思,随口答道:“那又如何?”

    “可惜,今日你这倪破扬不了名,从这里离开,之后怕是又要害了鱼王——你当衙门的人不知道这块地方是谁的吗?”

    “……鱼王是懂事的。”陈霜燃笑起来,“而且,今日收获……有多大,只有兄长你,看不出来吧?”

    “哼哼,那就当这是你的收获吧……”蒲信圭冷笑了两声。

    远处银桥坊的坊口,已有数名捕快陆续赶了过来。两人正自拌嘴,站在窗口一旁的那名中年“先生”陡然蹙眉,伸手从陈霜燃这里拿过了望筒:“不太对……”朝着坊口看了几遍。

    “……怎么了?”

    “那少年不见了。”

    房间里的几人微微迟疑,但下一刻,便都动了起来。

    “鱼王的人安排在哪里……”

    “我未亲见,但一般是北边水路。”

    “看看暗处。”

    “倪破到哪里了……”

    “我瞧不见。”

    “……这边!”

    众人陆续推开周围的窗户,朝着周边的昏暗中细细望去,过得一阵,确实钱定中首先发现不远处河道岔口上的黑暗之所,要极仔细看,才能够看到岸边一艘乌篷船上挂着的带有奇怪图案的旗帜,距离众人这边,大概隔了数个院落。

    陈霜燃拿起望筒朝周围扫视,片刻,便也看到了黑暗中奔跑而来的倪破,他正沿着河边的小道,走向那艘预定好的乌篷船,由于被院落的墙壁挡住了那边道路的视线,因此偶尔只能看见他冒出的半个脑袋。

    那身影即将走到,同一时刻,站在窗边的那中年“先生”低声说了一句:“好快……”其余几人朝另一边望去,某个刹那,一道身影陡然穿梭过街口。

    墙壁那边的倪破,陡然站住了,一道身影从乌篷船里出来,随后又陡然缩了回去,看情形,大概是被众人此时已看不到、隐匿在院墙后方的来者喝了回去。

    即便看不见人,众人也能猜出来,双方正在对峙……

    ……

    院墙后方、河边堆积了不少木箱杂物的道路上,倪破看到了奔行到前方的少年,对方也正大步走来,看着就像是他进入银桥坊的那一刻一般。

    乌篷船里的船工冒了出来,随后被走来的少年指了一下:“回去。”这是鱼王手下的喽啰,一时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被吓回去了。

    倪破一笑:“今日只做平手,你真当倪某再无杀手锏了不成。”

    “嘿,平手……”

    少年的身形已至眼前,他的拳速依旧与先前类似,是倪破能够接得住的类型。倪破心中一叹,他知道自己今日有些忘形,似乎得罪了这武艺高强的少年,这也没有办法,只好打过再说了——事实上,待到陈霜燃收服了这对兄弟,他还想更多的与这两人切磋一番。

    接了两拳,随后是第三拳,侧面的手臂陡然间疼了一下,力量在顷刻间流失,随后锋芒刷的从他脸上画了过去,然后是小腹、大腿、肩膀……

    并不出奇的拳招依旧与街道上的对打无异,但倪破知道糟了。以刀进拳在打斗中并不出奇,他号称“铁拳”,在实际的打斗中,便能够做到以拳头或是身上的铁器与敌人的兵器互拆。但对方的拳剑出得无声无息、毫无征兆,第三拳上便挨了一刀,这甚至都算不得是对方趁两人打到酣处的偷袭,而是那杀气与手法老练圆融到极致,倪破甚至什么都没感觉出来。

    第四下交错他已经在尝试用铁器格挡、反击,但每一拳的交错,对方都比他快上一点点,倪破双手抱住要害,试图全力后撤,夜色中,只见血雨翻飞,那击来的拳影、剑影犹如漫天泼墨,在短短片刻间抛洒开来,噗噗噗噗的笼罩了倪破的大半个身体。他退到墙边便失了力量,随后试图奋力前冲,跃入河中,但拳头上的利器噗噗噗噗在他背后连续爆开,他撞倒了边上的几只木箱,被对方双手大力一抓,揪了回去……

    ……

    夜色之中,能够感受到倪破在那边与对方打了起来,但随即,他在院墙后方冒出的半个头摇晃、消失,空中只划出了几道黑色的血线,那少年的身影在墙后,将倪破吞噬了下去。

    以双方先前在街道上对打的激烈,黑暗中的这一幕,发生时诡异得出奇,蒲信圭与陈霜燃根本无法清楚发生了什么,随后看见倪破尝试飞扑出去,撞倒了箱子。

    这一刻众人能够看到的视野终于大了点,倪破飞扑在空中的一瞬,那少年的双拳便在对方背后连续落下,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兵器,但倪破很显然已经没了力量,砸破箱子摔落在地,随后又被少年伸手拉回墙边的黑暗里。

    河边乌篷船里的船工持刀站了出来,他胸还没挺高,一样物件炮弹般的轰来,令他的身体又倒折回了棚子,船只轰然荡漾。

    黑暗之中,几人站在窗口沉默了片刻,随后看到视野中少年站了出来,他摇头晃脑地说着什么,拖着倪破已毫无反抗的身体,随后将他也扔进了乌篷船,又跳下去,似乎在用油布将船里的两人包起来。

    “倪破……还活着吗?”蒲信圭怔怔地问了一句。

    钱定中摇了摇头:“……不知道。”

    “若是要杀,街上是不是也能杀?”

    “……或许不想让人知道?”

    视野那边,少年又从船上跳上了岸,双手叉腰,似乎在想着些什么,打量着周围。

    房间里五人大都算得上是经历过各种诡谲局面的资深绿林人,见过各式各样的打斗、鲜血与阴谋,但不知道为什么,配合着先前街道上轰轰烈烈的比拼,再看到黑暗中倪破陡然间就没了的这一幕,众人一时间,竟都有些脊背发凉,俨如看见了人世间的鬼怪行凶。

    “此人乃是最高明的杀手……”窗户边上,那中年“先生”开了口,“他的拳脚架子,皆是遮掩。”

    这说到这里,房间里的几人都要点头。陡然间,只见他的步伐朝后走,口中低喝:

    “——退回来!”

    话才出口,钱定中已经在往窗后挪移,第三个响应的,乃是跟随陈霜燃上来的那名车夫,他与蒲信圭顺手拉动窗户。

    五人之中,只有陈霜燃武艺最低,也就在窗户快要关上的那一瞬间,她看见黑暗中的不远处,那站在河边的少年已经朝这里抬起了头,幽深的目光陡然间,向着这边锁了过来!

    杀气蔓延——

    陈霜燃目光骇然,朝后方坐倒。

第一一八七章 惑(上)

    昏暗的鱼市,乌篷船犹在水中晃动,一片杂物的堆积间,少年的目光犹如凶兽捕食后的凝眸,在寻找着这一幕可能的见证者。

    商铺二楼的房间里,陈霜燃的陡然后退几乎要坐倒在地上,那中年“先生”的手从后方探了过来,支撑住了她的身体。

    “……他看到我们了?”陈霜燃下意识地开口。

    中年人朝前方走了一步。

    “此人武道至诚,察觉敏锐。”透过窗户之间的些许缝隙,这一刻,只见相隔数个院落之外的那处院墙后方,少年的身体已经转过来,微微偏了偏头,直直地盯向了这里,中年人站在窗户后方,似乎与这道目光对望,“但是放心,他不会乱来的……”

    钱定中道:“若是过来,死的会是他。”

    方才片刻间,发生在河岸边的那场打斗,凶戾得令人骇然,但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它与先前发生在银桥坊正门的比斗实在是存在着巨大的反差。原本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势均力敌的两人,到第二场的打斗中几乎是刚刚交手,本该是年龄更大、修为更强的那人就被正面压下,竟半点反抗都没能展现出来,对于已渐渐熟悉倪破身手的几人来说,这一幕在福州的绿林上,委实显得诡谲难解。

    但只要能退一步想想,倪破的武艺虽然算得上是绿林间的一流好手,也并不是说他已经天下无敌,只是在此刻的房间里,“文候剑”钱定中便有把握在比斗中将对方压下,更别提跟随陈霜燃过来的这名中年男人,武艺上的眼光、修为,就更加显得深不可测,远处那凶兽般的少年如若真的杀来,几人其实也不会太过紧张。

    只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房间里有着短暂的沉默。

    蒲信圭向陈霜燃道:“你们不去救倪破?”

    陈霜燃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旁边的中年男人倒是开了口:“刺客之道强于使命换命、以弱胜强,若钱兄与我同去,或有九成把握。”

    钱定中却也是冷冷笑了笑:“还不知兄台名讳。”

    中年男人并不回答。蒲信圭道:“如这小子乃是官府的暗子,他抓了倪破,你们可有大麻烦。”

    “岂不正好……摸摸他的底……”昏暗之中,陈霜燃一笑,“……倒是你家的官府,把两个淫贼暗子放在这里……摆货摊?”

    外头的夜色纷乱,房间里杂乱而闷热,杀人的少年依旧在远处凝视,黑暗里的几句话,也交换得颇为快速。倪破显圣不成反被抓,到这一刻想要将对方救出,已经不太现实,但若他只伤未死,立马出手,其实还有可能逼那小淫魔将倪破杀死,以绝后患。

    但这一刻,先头赶到的数名捕快正从银桥坊的前市朝这边搜寻过来,这个时候出手与这手段诡异却凌厉的小淫魔厮杀,胜了也只是逼得对方朝倪破下个死手,而如若进展不够顺利,对方将战局扩大,不顾一切拖住这边二楼上的人。倪破的生死是小,这边蒲信圭和陈霜燃可是同时在此,一旦被缠上,那小淫魔杀个把人——甚至于哪怕先前奸淫过几个男女——不仅无罪,朝廷还得给他颁奖。

    至于在更深的一层上,倪破固然是折了,陈霜燃这边吃了瘪,但蒲信圭却明白,小黑皮对银桥坊的这对兄弟,却已然开始眼热。

    自己这边何尝不是,前天得了于贺章的劝说,今日过来时还有些犹豫,但到得眼下这刻,他倒是巴不得陈霜燃再派人出去与这位四尺小朋友厮杀,一旦双方再打出火气来,将眼前的少年——甚至于在银桥坊前市更为高深莫测的兄长——得罪得死死的,到时候自己再带着于贺章等人出面,双方合作的可能,岂不大大增加。

    让不知礼数的陈霜燃尽管出头,自己在背后笼络人心的阳谋,便是如此运作。

    当然,不知是天生的心性凉薄,还是在一瞬间便看懂了这边说话的用意,陈霜燃并未上钩。

    也就在这片刻的心机勾斗间,中年人的一根手指在窗棂上轻轻敲了敲,道:“他走了。”

    蒲信圭推了推窗户,缝隙间的视野中,杀人的少年上了乌篷船,拿起长桨将那小船撑离了岸边,朝着黑暗的河道远处划去。而视野的另一侧,捕快正在接近这边,他便也道:“该走了。”

    中年“先生”也点了点头,陈霜燃转身,一行五人穿过二楼的侧门,沿着早就预备好的通道离开,待过了进入银桥坊的石桥,这才分作两个方向。陈霜燃朝身边那跟随着的车夫打扮的男子说道:“年叔,劳烦您再留一阵,看看进展……如若鹰犬走了,再去鱼王那里瞧瞧,有什么要帮忙的。另外……若遇上那位小哥,不要闹得不愉快……”

    她这边一共三人,便能留下一人再做观望,吩咐完毕,还朝蒲信圭挑衅的眨了眨眼。蒲信圭摇了摇头,不与神经病一般见识,今天晚上的意外已经见识完,心中还有更多的事情要想,银桥坊龙、孙二人的身份背景是一回事,陈霜燃为何来得如此巧合,是真的来自于韩元的牵线,还是自己身边出了问题……这是必须尤为警惕的事情……

    陈霜燃、蒲信圭朝着不同的方向,消失在了街头的夜色里。

    ……

    时间还只是戌时,银桥坊口的热闹未歇,一些捕快、医官以及看热闹的人们都陆陆续续朝这边赶了过来,好几名青楼里的姑娘以及住在附近的大家闺秀都置身其中。

    带着粉蝶等几名性格外向的姑娘,曲龙珺到周围对一些受打斗波及的店主的损失进行了赔偿,不同于咋咋呼呼而且欺男霸女毫无心理障碍的“孙悟空”,眼前的龙小哥温文尔雅、性情随和,许多人都喜欢他,对于他们兄弟遭了凶徒挑衅的无妄之灾也都有些同情,当然,大家如今也都明白这“龙少侠”武功背景的不一般,随和是他的态度,一般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摆什么脸子。

    先来的一名捕快试图让他第一时间接受问话,但被对方摆摆手后说的一句“待会再说”给吓到,之后一面陪着他跟各个店主付钱赔偿,一面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过得片刻,才又有一名资深的捕头过来,在胖婶的米糕摊前,与“龙傲天”进行了一番带着江湖路数的交谈。

    若在以往,大抵不会表现得这么和气。

    但如今福州的局势复杂,朝廷与绿林反贼眼看剑拔弩张,那倪破才杀了总捕宋小明,而这“龙傲天”的兄弟甚至就能与对方在街头打得不分上下,这种程度的大高手,衙门的公人眼下也不敢怠慢。更何况满街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倪破过来便要打人,随后被孙小哥截住,而眼前的龙小哥,却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跟任何人动过手的。

    能够在拥有极高武艺的同时,还没有丝毫污点,衙门固然可以考虑拿人回去审问,但若对方真发了飚,双方打起来,绿林与官场恐怕都会觉得是这些捕头毫无礼貌,往后还得过来道歉。

    只得按照江湖的路数,询问一二。

    而对方平静地应对,实际上也问不出太多的东西。这“龙小哥”表示自己与兄弟是来福州历练旅游的,见这处地方在朝廷的治理下确实井井有条,两人暂时便并未动多少捣乱的心思,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们二人在外头确实惹过一些仇家,也遇上过一些绿林帮派的招揽,但这种问题就类似于“长得帅不是我的错”,偶尔有鲁莽的绿林人找过来,自己也很是烦恼。

    类似今天的倪破,才在外头惹了大麻烦,立即就来到自己兄弟这边咋咋呼呼的张扬,这必然不是自己的想法,也谈不上是朋友,往日里确实听说过这帮家伙图谋不轨,但冲今天的事情,梁子结得不小,自己兄弟二人,其实也颇为生气……

    如此这般的一番表达,若是普通人必然是交待得不够的,大抵还得盘问他们在外头如何惹的仇家,遇上过谁的招揽,所谓鲁莽的绿林人都是哪一些,但作为绿林高手,眼下就已经表现出了诚意。捕头这边仔细想想,觉得也是,倘若双方真是朋友关系,那么杀了宋小明之后,不可能再出现在这里,而既然双方仍非一伙,衙门这边恐怕还得出动总捕级别的人物,来对这两兄弟进行一番示好,更多的、有可能冒犯到人家的事情,只好到时候再聊。

    又询问了“孙小哥”在打斗过后的行踪。

    “有个神经兮兮的人,突然跑到你家里来,打来打去还弄坏了东西,你会怎么样?”龙傲天无奈地摇头笑笑,“……那你当然是很生气,对不对?我这个弟弟,我觉得大概是跑到哪里去生闷气了吧,方才打得厉害,街上各家都有损失,我不曾注意。不过你不用担心,我这弟弟,天性良善,即便偶尔出手重些,伤到了什么人,那也一定是别人的错,一会儿他回来,你一问自知。”

    “都是……别人的错……”那捕头将关键词句记录了一下,有些想要笑,但抬头看看对面的少年神色严肃、冷然,一时之间,又将口中的嘲笑与反问噎了回去。

    “这个……自是如此、自是如此。”

    ……

    前方坊市间的盘问进行了一段时间,关于该如何对待这对高手兄弟的问题,被逐渐抛给了衙门里的高层。更多的捕快则进入鱼市的后段进行了一番搜捕。

    要得出对方早已离开的结论并不困难,这是背后有众多大族撑腰、以造反为目的的专业凶徒,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还张扬地大吼自己的名号,必然早已做好了撤离的准备,捕快们没能第一时间咬上对方,此时再陆续撒网,其实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在状况复杂、人却并不多的鱼市搜查了一轮,几名老捕快甚至去找了鱼王高兴宗的一番麻烦,但最终却没有动手捕人。

    虽然按照江湖的常理计,事情多半跟对方有些关系,但眼下一无证据二无证人,倪破必然已经逃之夭夭,直接将人捕回去也只会面对滚刀肉的一问三不知。鱼王是本地人,又有宗族在此,一旦他发动族人去衙门闹事,这种暂时什么都没抓住、只以常理计的案子就会让福州府更加被动。

    当然这方面官府也有自己的办法,既然知道多半是他,接下来无非是对他鱼市生意一天一次的大扫除,并且拉出过去所有尚未审结的案子、线索再做复查,一个一个的将他的徒子徒孙钉死,只要是能有一定的证据和说法,宗族方面就不至于上街闹,只会埋怨鱼王这边为了外人得罪官府、将所有人都拉下水。

    夜色之中,远远近近的灯火摇曳,一切事物的线索又在一片混乱与昏暗中按部就班地进行,捕快们尚不知道倪破已经出事,但也对黑暗之中落在河边的鲜血与打斗的痕迹进行了一些调查,鱼市边缘的屋顶上,被陈霜燃留下的老水匪邓年静静地观察着银桥坊内外的一切。

    他的身份是清白的,即便走在路上,被捕快盘查也并无问题,且是陈家匪帮的老人,向来为陈霜燃所信任。捕快来得多时,他并未向坊内靠近,待到后半段搜捕的力度渐弱,他才进入这里,准备去到鱼王那边,看一看对方的状况。

    回忆着先前发生在河边的一切,他知道如果鱼王愿意帮忙,被那少年开走的乌篷船去了哪里,是有可能查得到的,而倘若查清了,自己也有可能在少年离开时找到倪破的踪迹,甚至救下对方。只是捕快未必已全部离开,这件事情,只能见机行事,尽力而为。

    时间已经到了亥时,正要从楼上下去,远远的,他能看到黑暗中一艘乌篷船朝着岸边滑行过来。

    那在一面之间击杀了倪破的少年……回来了……

    邓年没敢进行更多的观察。海上的水匪与杀手的性情类似,安忍、敏锐,懂得找机会,也擅长以弱胜强的凌厉搏杀,他知道自己不见得是这少年的对手,但也没有太多的畏惧。

    当然,眼下也不需要与他打太多的交道。

    安静地下了楼,踏着鱼市街道上的阴影,他无声地穿过了这片长街,走到靠近鱼王居所附近的道路时,低下头,迈着随意的脚步走过去。

    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捕快,只是在靠近鱼王的那家干货铺时,才陡然间的愣了愣。

    几乎没有多少光芒的昏暗街道上,那穿着一身灰衣,不少地方还沾了鲜血——只是用水顺手抹了抹——的名叫孙悟空的少年,此刻,就在鱼王的楼房外头无声地巡弋,在黑暗里缓慢地打量着上上下下的一切,让邓年想起了漆黑的海里巡弋的巨鲨。

    对方回过头来,纯真的目光望向邓年。

    邓年自然不会被这一切所迷惑,他看了对方一眼,随后迈着如常的步伐、自然而然的从这街道上走了过去。

    远处有闹市的喧嚣传来、灯火晃眼,但在此刻的这段长街上,邓年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中反射出来的巨大寂静。

    由于他去的是夜市的方向,少年并未怀疑他。

    他就这样走了很远,微微偏过头去,只见少年的身影,朝着鱼王高兴宗那仅仅亮着豆点般灯火的昏暗干货铺内,走了进去。

    邓年转过了身。

    他知道对方是要进去干什么……

    大半个时辰之前,在那昏暗的河道边,少年嗜血的目光幽幽投来的一幕,此时又映在了他的脑海里。

    这么凶的吗……

    这么凶的吗……

    ……

    干货铺的门板,只有最后一块还未上上去。

    店内货物与家具的摆设拥挤而杂乱,暗淡的油灯在黑暗中静静地烧,像是随时都可能因为房间的闷热而熄灭。

    进店的身影无声地打量着店内的一切。

    店铺后端的黑暗中,鱼王也看到他了,他缓缓地起身,从那边走过来,尽量正常地开了口:“要打烊了。”说的是福建的土话。

    后方的黑暗中,还有好几道的身影,此刻就无声地坐在那里,这是方才捕快们过来,被鱼王调集而来的徒子徒孙。

    进店的身影没有回答。

    他的手上拿了一块墨鱼干——砰、

    砰……

    砰……

    轻盈而缓慢地敲打了店铺内的木头框子,之后,审视的目光出现在了鱼王的面前。

    “我看到了……”

    昏暗中,少年缓缓地开口。

    “刚才……你、在、偷、看……”

    无声的风霎时间卷过厅堂。

    店铺里灯火晃动,几欲熄灭。

第一一八八章 惑(下)

    “……我看到了,刚才……你、在、偷、看……”

    天气闷热,昏黄的灯火只照亮店内些许的地方,鱼与海藻的干货在破旧的框子里、桌子上堆得满满当当,人的阴影爬上墙壁,在黑夜中变得巨大。

    从外头进来的少年手上拿着墨鱼干,敲打了一旁的桌面,他望着鱼王,话语不善。店铺后方,便有黑暗的身影推开凳子,站了起来。

    “不知道小哥说的是什么,店里要打烊了……有什么要买的吗?”

    作为本地的地头蛇,鱼王的身形不算特别高大,但骨架宽,眼下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精干的面孔以及被一道刀痕劈下的右眼伤疤仍旧能够让人看出他的不简单。或许是先前捕快来了几轮的缘故,店铺后方的身影虽然起来了,但并没有立刻就朝这里围上来。

    一筐渔货砰的一声掉到了地上,之后又是哗啦啦的一堆鱼干,进店的少年顺手推开了前方桌上摆着的货物,随后伸手朝鱼王点了点。

    “我听说本地帮会说起过你。”他道,“说这里有个什么来着,鱼丸,还是鱼……姓高的,他说这里归你管。不承认也没有用,你,在楼上偷看。”

    油灯里的火静静地燃烧,鱼王站在那里,罕见的没有动怒、没有什么反应,但眼见店里的渔货被推在地上,后方已经有人过来,跨过鱼王身边,隔着桌子伸手一抓。

    “你个小泼皮知道这……”

    话还没有喊完,他伸出的手就像是被前方吸了过去,夜色中,只见那百余斤的身体飞起在空中,下一刻便轰的一声,整个人倒转过来,直嵌入门边陈列货物的柜子里。豆点般的灯火剧烈摆动,人影也在店内乱晃,少年的身体就像是没有动过一般,依旧对着前方的鱼王,后头能听到兵器的声音,几人便要冲将过来,被鱼王横臂挡住了。

    “一个。”

    少年的手指了指后方嵌进破烂货架里的人,之后转过来,点点鱼王的胸口。

    “两个。”

    再缓缓转向店内的其他身影。

    “三个、四个……五个六个……还有没有?”

    少年抽起一张凳子,在被推开了渔货的桌前坐下,看着对面的众人。

    “是本地人……有没有家人?老婆孩子……好朋友?说说看,我今晚要杀多少人,才算斩草除根?”

    后方有人吼了起来:“你他娘的到底是——”

    “闭嘴——”

    鱼王大声喝止了后方的鲁莽言语,他吸了口气:“这位小兄弟,高某并没有惹过你……”

    “特么的下贱,还说没有偷看。”少年冷冷地笑了笑,“一个姓倪的蠢货过来找事,你准备的船,划船的是你的人,在楼上偷看的也是你,现在你看到好东西了……”

    鱼王犹豫一下:“绿林间的朋友过来借道,高某人也只是照规矩、行个方便,至于看到什么事……”

    然而坐在桌对面的少年没有理会他的说话,他手上拿着墨鱼干无聊地敲打,随后砰的一拳,打断了旁边一个货柜坚实的原木框子,灯影之中,渔货化作黑暗的塌方掉落。

    “特么的贱人……说出来看看世道,跑到江南,到处打来杀去,找死的样子让劳资恶心,说到了什么福州看看风景摆个摊子,做个好人,一个两个的,没完没了,什么詹云海、什么岳云,三天两头打来打去,你们一帮土鸡瓦狗,还天天说要做大事,做你娘的死人头……好吧,现在更离谱了,你们什么倪破,才杀了个刑部的总捕,给人嘚瑟的不行了,还敢跑来闹事,干嘛,给劳资一个奉公守法的良民惹官气,你们这帮福州佬,活腻了……”

    他的话语絮絮叨叨,戾气凶的像是要溢出来,说到最后几句,才又望定了鱼王:“……特么的,说吧。”

    “说……什么?”

    “说倪破为什么要找过来!”少年的手掌往桌子上一拍,站了起来,“说!你们都是一帮什么东西,活腻了敢来惹我!他为什么来找我!”

    怒吼之声在房间里嗡嗡的响,几乎在外头的街道上,都能隐隐听闻。鱼王站在那儿,沉声道:“我们只是借道,讲的是江湖道义,至于那倪破为何要去惹到兄弟这边,我着实是不清楚——”

    他感到对方便要失控发飙,话语说得也急,只是竭尽全力地维持着些许不卑不亢的印象。然而话语才刚刚落下,少年已经走近,已是猛的一巴掌挥了过来,连同手上的墨鱼干,打烂在他脸上,鱼王脑中几乎是嗡的一响,他没想要还手,第一时间将手往旁边挥。

    然而已经晚了。

    身侧有人猛地大喝出来:“我草你……”

    跟在他身边、且能在此刻叫过来的,也多是鱼市上好勇斗狠的汉子,兼且没有参与今晚的偷窥,一腔热血,是绝不想受辱的。这一刻,一名手持分水刺的瘦子首先便撑住桌板要跳跃过来,后方一名汉子挥刀怒斩。

    瘦子身体还在空中,一只拳头已经轰在了他的胸口上,令他整个人身上都泛起了波纹,身体在空中几乎是停止了一瞬。在他身旁,冲来的汉子钢刀劈斩而下,下一刻,瘦子手上的分水刺被高高的扬起,从那持刀汉子的长刀握手处刷的一下刺落,分水刺的锋芒刺穿了持刀汉子的一只手掌,随后往下刺入那瘦子撑住桌上的手背,轰的一声穿过整块厚桌板,将两人同时钉在了桌面上。

    店铺的门边,先前被砸入货架当中的那人挣扎着爬起来,想要朝门口逃跑;前方,瘦子的身体在桌上砸落,持刀者一只手被刺穿,上半身扑向前方,他手中长长的砍刀被那少年凶徒带了过去,只见他一脚踢向身后被砸开了的货柜,手中钢刀呼啸旋舞,就在抵达高空的瞬间,照着桌上的两人,怒劈而下。

    “不打——不打——”

    鱼王嘶吼的声音在房间里鼓荡,店铺门口,最后一块尚未封上的门板此刻被杂乱的柜子与渔货堵住,也堵住了门口那人想要逃跑的路线,一些渔货哗啦啦的往店铺外头的街上掉。

    长街的一头,正远远看着这处渔货铺动静的邓年,也看到了那门上的震动,飞出的柜子遮蔽了本就不亮的光芒,鱼王的吼声声嘶力竭,听起来,那里头简直就像是在上演一场灭门惨案。

    这么凶的吗……

    他的心中浮起少年打杀倪破时的决绝,然而那时候是没被看见的暗道,眼下这一刻,捕快才巡过鱼王的店铺,少年居然就敢在别人家里,直接上演这一幕。

    如果走得近些,里头的动静他能够看得更清楚、听得也清晰些,但考虑到对方“武道至诚”带来的敏锐察觉,邓年并没有再往前走,只是躲在街角,随时准备离开。

    对方行凶被看到,转过头就要来灭门,倘若发现灭门再一次被看到,他都不太能想象到底会发生什么……

    ……

    干货铺里,墙上的灯影剧烈晃动,一时间几欲熄灭。

    但终究没有灭掉。

    小小的灯火顽强地亮着,令得房间里没有陷入彻底的黑暗,鱼王在呼喊间挥手,此刻已经挡住了后方的其余两人。而在前方的木桌上,两道身影被分水刺钉穿手掌,迭在了那里。

    他们没有喊话。

    呼啸的长刀已经重重地落了下来,它砍在那持刀汉子的脖子上,刀锋已然破开脖子上的皮肤,些许的入了肉,这才停下。而在前方,少年双手稳稳地握着那柄钢刀,他握刀的气势与先前这持刀的汉子截然不同,大气而凶戾,血腥的感觉朝周围肆意蔓延。

    手掌被钉在桌上的汉子尿了裤子,因为方才那一刹那,只需要刀锋畅畅快快的落下,眼下他的头已经彻底跟脖子分离开,甚至于斩下的刀光,还会将被钉在桌上的瘦子也波及进去。

    “不打——”

    鱼王嘶吼,从头到尾,他只是竭尽全力地想让对方知道:我们不打。

    或许也是因此,对方那一记断头刀,才没有彻底的挥落。

    由动转静的片刻,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少年的目光才缓缓转向旁边的油灯,他随后望向鱼王。

    “知不知道,刚才那一下,火要是灭了……现在你们都是死的。”

    鱼王点头。

    随后,又点了两下。

    夜晚这样的环境中,双方剑拔弩张,一旦灯火熄灭,那不论身手高低,恐怕都会在同一时间全力厮杀,是墙上那顽强的油灯救了他们六人的性命。

    “……说啊。”

    “我……”鱼王吞了一口口水,“是……应该、应该是陈霜燃……昨日夜间,早先应该是跟着陈家的一个水匪,叫做单……单小路的,突然过来找我,让我这几日随时给安排一条船,等着接应人离开,他……他给了钱,我做事,一向是这么办的,只是想不到他们今天就来了,但……应该是陈霜燃……一定是陈霜燃……”

    “当然是陈霜燃。”少年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了舔,“城里杀官造反,刚刚做了一个总捕,怎么可能不是陈霜燃?但她为什么找我?小高,你糊弄我?说点我不知道的。”

    “我……”对方为难了好一阵,“小兄弟,他……他这个倪破为什么突然过来找你,我……我也不清楚啊。你说……这些事情,他们也不可能告诉我。而兄弟这边……安排了船,自然要到楼上,看看出了什么事,可这个事情,大家江湖手足……高某一向也都是烂在自己肚子里的……”

    “说!点!我!不!知!道!的——”

    少年口中吼声响起,手中钢刀一转,下一刻,房间里只听砰的一声响起来,手掌被钉在桌上的瘦子脸上被猛地挥了一记,顿时间满嘴是血,两颗牙齿从口中被打飞出来。

    惨烈的叫声回荡。

    鱼王咬紧牙关,举起了手:“有办法、有办法……”

    “什么啊?”

    “高某……高某先前与刑部衙门的捕头有旧,私下里打过几回结过梁子,倪破杀宋小明,陈霜燃卖了一个大人情给我,她如今在城内搞事情,必定会要我还,高某在水上有面子……有些面子,事情闹大,这交情一定会再搭上,到时候我可以问,我一定全力帮你打听——”

    “拖延时间,你晃点我?”

    “高某以性命起誓——以祖宗起誓——”

    宁忌的目光久久地钉住他,随后又游目四顾,看过了此刻房间里或是哀嚎或是恐惧的几人的神情。若是找人来严刑拷打,应该能问出一些事情来,但眼下,他倒也无法分辨更多了。

    又盯了片刻,他将钢刀放到桌子上,搬来凳子,坐下。之后又拿来一块墨鱼干,在手上当扇子扇。

    “没有关系。”他将手指在桌面上敲打,“说谎、拖延、心里有鬼……杀人什么时候不能杀呢。鱼丸、鱼……鱼什么来着?”

    “少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嗯,你是这里的地头蛇……”

    “高某不敢……”

    “你特么……”

    “是的。”

    “嗯,你是这里的地头蛇……那就是说,交游广阔,三教九流的人,应该都认识。”

    “……确实认识一些。”

    “那今天,兄弟我就遇上了这么一个事情,陈霜燃这个小XX要搞我。你看,我很无辜的,我到了福州,没有找谁惹谁,我不想打打杀杀,也不想有事没事就要去杀人全家,我很温和,但是一个两个的,不知道怎么了,就想要对付我。那我找到他们,做了他们,不过分吧?”

    “实在是……应有之义。”

    “你说得对。”宁忌点了点头,随后伸出手指,“那正好,你是地头蛇,你帮我去打听、去找人,不管是搞清楚倪破为什么要来动我,还是找到陈霜燃,都可以。”

    “兄弟一定……”

    “给你……两天时间。”宁忌伸出三根手指,随后又掰回一根,“明天打听到,有结果,就来告诉我,或者到了后天,我再来问你一次。如果后天还是没有消息给我……那就是你们根本不想尽力。你是本地人,有家人、说不定还有孩子、有朋友……他们都会死的,你们六个,都是……公不公平?”

    “……”众人的脸色微变,无人说话。

    宁忌缓缓地站了起来:“当然,如果这件事,你们能帮我办好了,以后在这一块,你们可以说是我‘齐天小圣’孙悟空罩的,再往后,得罪了什么人,我承诺帮你们出手一次。我觉得你们应该珍惜这个机会。”

    “一……一定。”鱼王站了起来,随后又道:“一定。”

    宁忌看他一眼,朝门口走了过去。

    由于敞开的地方已经被柜子挡住,他抬腿一脚将旁边的两块门板踢碎了,走了出去。

    街道的远处,邓年转身离开。

    更远一点的地方,也有两名捕快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走了过来。

    一人看着鱼王店铺的破坏,指指点点,另一人看着走来的宁忌,也是神色惊疑不定地与同伴交谈了几句,颇为怀疑这便是坊前与倪破打完了架便不见了的孙悟空。

    作为能与倪破分庭抗礼的武林高手,对方消失这么长一段时间,然后面色不善地从鱼王的铺子里出来,这中间的可能性,便颇为耐人寻味了。

    双方相互迎了上来。

    宁忌首先开口:“官差大哥,后面那个铺子有人打架。”

    被叫大哥,两名官差微微有些愣了,其中一人想了想:“哦,那是鱼王的铺子……”

    “听说是你们这里的黑社会。”

    “……啊?”

    “就是坏人、地头蛇、流氓、蛆虫……”

    “没错。”

    “那应该是黑吃黑,你们过去看吗?”

    “黑吃黑就……随便他们了……”捕快艰难地把话搭上,随后道,“敢问这位小哥,可就是夜市前头摆摊的孙悟空孙小哥吗?”

    “嗯,是我啊。”

    “孙小哥先前与那凶徒倪破厮杀……”

    “没错,我就是苦主。”对方没能说完话,宁忌已经揽住了他的肩膀,“你们抓到那个混蛋了吗?”

    “呃……啊?”

    “还没抓住人?你们干什么吃的啊……”

    街市上灯火暗淡了些许,由于晚上已经开始宵禁,这个时候,行人也已经减少了许多。宁忌与两名捕快回到银桥坊前市,看看曲龙珺并未被刁难,再望望四周,也就心中有数。

    此后自然又有老捕快们过来找他问询,宁忌坚持自己是苦主,追着凶徒打了半条街终于没能追到对方,很是生气,之后又抒发了一轮“你们来得太慢”的感慨。一些捕快自然也想问问更多的东西,甚至也有如人之常情一般的“你没有问题对方为什么来找你”这种疑问,而事实上,在破案中这固然是有价值的疑问和思考,但只能算是私下里的思路。如果对方的武力值比较高,问出来则是一定会被打的,并且还会被问“你没有问题我为什么要打你”,这也算得上是人之常情的一部分。

    由于武力值不够,整个案件,暂时也就没有办法在宁忌这边获得太多的突破。

    纠缠了一阵,待到宵禁的时间渐渐逼近,宁忌与曲龙珺才收拾好马车,往怀云坊的方向回去。到得路上,宁忌才与曲龙珺又细细地说了这一晚以来的各种收获,让她参详了整个事件……

    ……

    子时的钟声敲响,混乱的六月初二就此过去了。

    执行宵禁的街道上有士兵固定的巡逻,由于从初一开始的冲突尚未停歇,偶尔还会有骚乱响起来,大抵又是刑部方面对某处贼窝进行了突袭。

    丑时前后,才睡下不久的左文轩被人叫醒了,来的是安排在院子外头一处接头点的暗哨,带来了关于左行舟的消息。

    他心中一阵轻松,赶快起床,之后出了左家的大院,沿着密道来到过去安排与左行舟街头的小房间里,随后,才微微愣住了。

    房间里那道身影带着滑稽的头套,但他一看,便知道对方到底是谁。

    “你来做什么?”

    “我是淫贼蒙面人,找你出去耍啊。”对方摘下头套,正是宁忌,“去个好地方。”

    左文轩驾了马车,照着对方的指使在城市之中一路往东走,途中宁忌问了一句:“左行舟还没找到?”左文轩微微一愣,随后知道再遮掩也没什么意义。

    双方来到银桥坊鱼市对岸一处破旧的仓库里,折转了几次,在搬开一垛草料之后,他看到了躺在其中的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对方身上缠着些很是随意的绷带,但自然不是左行舟。

    “这……”

    “灌了麻沸散,送给你了,你对他做什么都行。”

    宁忌伸脚,往对方身上踢了踢,随后道:“还有一些事情,要跟你通气……”

    “你又在搞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最敏感……”

    “我做了个局,也许可以帮你找到陈霜燃这个小BZ。”宁忌看着他,平静地说道,“见到她的第一时间,我立马剁了她,你说好不好?”

    左文轩张了张嘴。

    “……你还会做局?”

    ……

    由于朝廷的体面,眼下的这段时间,并不能粗暴的封城,但在尽量不扰民的前提下,在城市当中一个区域一个区域的进行户籍查证还是可以的。为了能用这场行动给陈、蒲一党造成最大程度的压力,即便是铁天鹰也在皇宫里规划整个工作的步骤到了凌晨。

    天快亮了。

    弟子宋小明于昨天傍晚遇刺,但即便外头送过来了一些进展的消息,他到这一刻,仍旧没能出宫去查问这件事情,又或是去看一眼弟子的遗体状况。

    寅时过半,正是天明前最为黑暗的一刻,他让皇城司里工作了一晚的人下了值,外头便有人传讯唤他,他到得外间的广场上,穿着单衣的左文轩笼着袖子在等他。

    “铁大人辛苦了。”左文轩道,“一晚没睡?”

    “匪人猖獗,徒弟都被人杀了,未免有些睡不着。”铁天鹰拱了拱手,“接下来查户籍的安排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左大人这里,莫非也是睡不着?”

    “睡着了,又被人叫了起来。”

    左文轩笑了笑,随后领着铁天鹰朝外头走去。

    一路出了皇宫,左文轩驾着车往南行:“宋捕头的案子,有什么进展吗?”

    “案子很清楚,只是凶徒恐怕不太好找到,外头递了些进度过来,我明日或许去调查一下。”

    “有银桥坊的进度吗?”

    “……”铁天鹰的目光望向了左文轩,过得片刻,方才道,“说的正是这里,左大人为何……”

    “银桥坊的人没有问题,想替他们做个保,铁大人手下留情……”

    “哦……那他们知道的消息……”

    “正是有许多细节,要与铁大人沟通……”

    寅时将尽,天边正亮起些微的鱼肚白,左文轩将马车在一处安静的院落前停了下来。四周无人,里头的房间也颇小,左文轩与铁天鹰都查看了四周,方才准备开锁进入。

    “这个事情,左家只有我知道。”左文轩握着锁头,说道,“至于整个朝廷,我也只打算告诉铁大人你一个,为免消息走漏,铁大人切记,对任何人都不能说。”

    “……知道了。”

    “另外,铁大人,有查问出任何的讯息,不能用,必须与我通气后再做商量。”

    铁天鹰想了想,笑起来:“我总得见见货,才能知道要不要同意吧。还是说,我若不点头,左大人便不开锁了。”

    左文轩看了他两眼,随后才终于打开门锁。

    房间里是仍旧处于昏迷之中又被加了几根铁链的男人。铁天鹰走过去,静静地打量了他一阵,随后,微微蹙眉,望向左文轩:“倪破?”

    左文轩点了点头。

    铁天鹰笑了起来,这才更加仔细地观察了这里,掀开纱布看那一处处刀伤时,目光逐渐惊疑不定,随后还一处处的数了起来。

    “……十五……十八……二十……这……”

    “他全身上下,一共是三十七刀,未中要害,但血也放得差不多了,麻沸散的计量,大概还能持续一段时间,但接下来,就交给铁大人你处置……怎么都行,只有一点,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在我首肯之前,不可以用。”

    “有这份大礼,一点小事,文轩只管吩咐。”铁天鹰望向昏迷中的倪破,冷冷地笑了笑,他混迹江湖多年,如今虽然说起来投身大义,许多手段都尽量的正当大气,但死了一个视若亲儿的弟子在眼前,这一刻的他,便绝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

    随后又望了望左文轩:“倒是文轩哪,你们左家,如今在老夫看起来,真是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距离宋小明的死还不到六个时辰,满城的捕快还在到处像没头苍蝇一般找线索,左文轩竟就将身受重伤昏迷凶徒送到了自己眼前,尤其是对方身上的三十七刀,刀刀未中要害,只是想起来这是一场怎样的打斗,都让人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左文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此刻,也不知是自豪还是微微的发出了一声叹息。

    “……唉……谁说不是呢。”

    又是七千字……我本来想分成两章,不知为什么,还是当了个厚道人……

第一一八九章 漆黑的夜(上)

    六月初三的清晨来得很晚。

    还黑着的时候,起了一阵风,待到鸡鸣,天边也只显出微微的灰白。早起的人们点起灯火,见街面上下起了小雨。

    将倪破交给左文轩后,凌晨才回到小院的宁忌正在床上打坐,他玄功已有小成,休憩并不拘泥于睡眠。院内落下雨滴时,少年的眼皮微微晃了晃,但随即回复平静,呼吸与风雨渐渐化为一体。

    城市南端,由于官兵的搜捕,陈霜燃一行人自暂时的藏身地出来,往另一处地方转移,穿着蓑衣的绿林高手站在屋檐上,看着灰色的雨幕蔓延。

    昨天夜里负责观望鱼王动静的水匪邓年在绿林人汇聚的破旧客栈住了一晚,清晨过来汇合,时间已经晚了,到得这日午后,方才再度联系上陈霜燃一行。

    将倪破安排妥当的铁天鹰循着清晨的街市往回赶,风雨来时,他朝外头看了看。

    “不是台风……”

    屋檐之下灯烛摇曳,书院后方,李频敲打着膝盖,坐在檐下看院子里的雨丝垂落。越过围墙,更远处的城市已开始有了人际。

    他是城内最早知道要下雨的几人之一,因为风湿的毛病从昨晚开始就又痛起来了,一宿未睡,负责保护他安全——实际上也是贴身照顾——的清漪真人罗守薇为他针灸推拿,又说了半宿的话。

    两人都不是小年轻了,虽无夫妻之名,但彼此有过肌肤之亲,许多相处都是成年人的模式。沉闷而漫长的夜晚过后,小雨下了,李频便要到屋檐下看雨,他虽然风湿严重,但总喜欢看雨,自称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缘故。

    皇帝在初一的宴饮上向各势力示好,公主府随即采用分化手段,陈霜燃等人展开反击的同时,李频这边也是每日照会各方儒生、造势宣传。这日即便下起雨来,一整日的行程也早已排得满满当当。

    清晨看着细雨,罗守薇去厨房监督早膳情况再回来时,李频倒是在这细雨之中昏沉的屋檐下,静静地睡过去了。

    武备学堂,在左文怀的带领下,一众负责思政、军法的军官在雨里出操。

    皇宫之中,天子君武也早已起来,等待着早朝的开始。

    巳时,禁军在皇城南侧的校场上冒雨集结,同时,武备学堂的学员、方才参加了早朝的部分官员,开始朝着这边集合。

    一整个上午的雨,巡城司与城内绿林人的厮杀似乎短暂地降到了低点,但肃杀的气氛已经随着禁军、武备学堂的动静变得浓烈起来。

    过了午时后,披着破旧的蓑衣,水匪邓年穿过众人议论纷纷的街巷,终于找到了新的接头人,随后被引向陈霜燃等人新住的院落。院落甚至离皇城不远,隐约竟能够感受到皇城那边紧张的氛围。

    穿过外间小院,转入栽有一棵巨大槐树的内院后,他见到了管事陈盐。

    “……怎么到这边来了?”

    “小姐的意思。”陈盐低声道,“上午原本选在城东头,但听说禁军动了,小姐要过来看个究竟。如今大伙儿还在上头议事,你得等会儿——上午倒是一直在等你。”

    “小姐杀伐果决。”

    雨还在下,沿着走道的檐角、树木的叶片落向地面。针对禁军的动作,院落楼上此刻在商议的必然是真正的大事情,邓年与陈盐等在楼下,想起上午听到的传闻,邓年开口道:“都说禁军可能要封城了。”

    “当不至于。”陈盐摇了摇头,“皇帝娶亲、结盟,对外头要求个好看,恼羞成怒封城大杀,他这次纳妃的戏就唱砸了,世人会觉得他丢人现眼。”

    “来的路上,听说几个手底下有案子的都在往城外跑。”

    “越乱越好。”陈盐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对了,昨夜的事情,我听说了,小姐离开后,鱼王那边出什么事了?”

    “这个……”

    “今日凌晨,他便在到处找人放消息,想要见见我们,看来摊上了麻烦事。我跟小姐报告时,小姐也很好奇昨晚她离开后的进展,是不是官府下狠手了……”

    “……是惹了那个煞星……”

    想到昨晚的事情,邓年叹了口气,低声开口,只是话未说完,楼上已经有了推门的动静,一些人自上头下来,想是针对禁军的动作已经商议了对策。陈盐上楼报告,不一会儿,也叫了邓年过去。

    楼上的房间倒是不大,一侧的窗户对着皇城侧面,陈霜燃便在雨幕前站着。议事方歇,房间里除了昨日与他们一同行动的那位“先生”外,还有三名同伴,邓年能成为陈霜燃的车夫,也是圈子里的老人了,见他上来,坐在一旁的“先生”向他点了点头:“换了两处地方,差点怕你找不回来。”

    邓年拱手行礼。

    稍等了等,陈霜燃自窗前回过头来:“年叔……随意坐吧……回来途中,没出什么意外?”

    “劳姑娘牵挂,我倒没事。不过城里乱糟糟,有些老朋友都在往外跑,怕朝廷疯了要掀桌子。”

    “掀不了。”陈霜燃笑,“朝廷出禁军,敲山震虎而已,就是让做贼心虚的绿林人先乱起来,再抓机会……反倒是我们,得金先生指点,早有准备,皇帝又要出兵,又想不扰民生,一派……天真罢了。”

    陈霜燃说着,朝一旁的中年“先生”拱了拱手。

    略顿了顿,道:“如此一来,昨晚的事,反倒小了……年叔,我们走后,那边怎样了?”

    “是。”邓年拱手,环顾几人,随后说起昨夜银桥坊事态的发展来,说到他们离开后那少年又杀回来,径直到鱼王铺子里打杀的情况,金先生嘿的一笑,陈霜燃则是微微蹙眉,目光严肃。

    “……还真动了手?”

    “是,鱼王和他的几个徒子徒孙,当被打得不轻,不过我在外头,听得最清楚的,是鱼王一直在喊:‘不打,不打’。或是因此,未出命案。”

    “看来,这位鱼王,真是老江湖了。”那被称作金先生的中年笑着,“倪破的身手,一个照面到被杀,不过两三招,这少年回头能找上他的铺子,要真打杀起来,大概是个灭门案。而且,少年人,武艺高,这个年纪血气真上来,下手不会有什么顾忌。”少年人心狠手黑,没什么道德约束,不太讲江湖规矩,这些事对老江湖而言,懂的都懂。

    “难怪从昨晚开始,鱼王就在放消息找我。”陈霜燃点头,“老东西……若只是官府威逼,不至于如此慌张。”

    “应当是突然被倪破打上门,那少年有了警惕,要顺藤摸瓜找过来。”金先生道,“江湖行走,这是个好习惯。而今最大的问题,是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说到这里,一旁的陈盐站了出来。

    “早两日得姑娘吩咐,我便四处找人,打听了一番。老实说,江宁大会期间,各路人马聚集,消息驳杂繁复,我们当时不在,如今再要追溯,得到的很多说法,都是假的。”他顿了顿:“如今能确认的,这四尺五尺两位淫魔,在当时江宁的悬赏榜上是有名头的,只是各个说法参差不一,有的甚至画了图,但并不相像,较为统一的说法是,当初的四尺,是个光头小和尚,如今大概是留了头发,便是姑娘与金先生昨夜看见的少年,五尺倒是颇为俊逸,并无区别。”

    “哼。”陈霜燃冷冷笑了笑,目光闪动。

    “当初在江宁,大家伙儿的注意力,始终在那五位大王以及大会的走向上,这两位淫魔身上的传闻,最出名的莫过于与时宝丰的结仇,这中间的说法有许多,但一般是说,那位五尺淫魔抢了时宝丰之子时维扬的妻子,时维扬不肯干休,随后被那五尺淫魔当街追杀,在斩杀十数绿林高手后,还将时维扬斩了一条手臂方才罢休……”

    “……这些高手的身份,甚至包括‘龙刀’项大松,‘白山掌’钱卓英,‘牛魔’徐霸天,‘惊神手’樊恨,‘白修罗’贺秦昭,‘十五弦’于慈……”

    几人之中,陈盐、邓年等人都是福建水匪,与外界隔绝得严重,陈盐拿着纸张,念出上头一个一个人的名字,神色倒是稀松平常。“金先生”与房间里的另一人倒是听得不断蹙眉。

    过得一阵,那人道:“胡说八道,‘牛魔’徐霸天、‘龙刀’项大松这些人,皆是成名已久的英雄,单打独斗我亦难言必胜,‘十五弦’于慈更是德高望重、艺业惊人……这些年江湖纷乱,他们或许是出了事,但被一个少年人当街追杀,一次砍杀了十余位?怕是林宗吾林教主都不能做到……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这人亦是从外界请来的助力,武力和眼光是值得信任的。陈霜燃听着这人的说法,才大概明白了陈盐手中那张纸上名单的含金量。

    回忆着昨晚见到的事情,那“四尺淫魔”在黑暗中杀掉倪破后的一番搜寻,令她心生恐惧,差点失态。至于“五尺淫魔”,便是那在杂货摊前未曾出手,从头到尾都未将倪破放在眼里的少年人,这人年轻,艺业当然不可能比得过天下第一的林宗吾林教主,可他若是全力出手,到底会是一副怎样的状况呢?

    为一女子,于长街之上追杀平等王时宝丰的公子,连续诛杀十余高手,还斩去时维扬一条手臂?

    脑中遐想,口中却道:“这五尺淫魔,我昨日亦有见到,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回到去年,还要小些,纵然家学渊源,想来也做不到这种事。盐叔,这怕是假消息吧?”

    陈盐点了点头:“是,乍然听说这等传闻,我也是颇为怀疑,后来多方查证,故事恐怕只是故事,时宝丰借着儿子断手的这件事,转过头来向公平王发飙,当中甚至说,是公平王勾结了西南,对付他和他的儿子,也就是说,若这等说法是真,追杀他儿子的,恐怕又成了西南的黑旗。”

    一旁有人点头:“若是黑旗出手,杀十余人倒不奇怪。”

    “但此时亦有疑问。”陈盐笑了笑,“其实小姐吩咐时,我便想到了一件事,咱们这些人当中,在江宁之时距离平等王最近的,恰巧便有一人,伱们猜猜是谁?”

    那金先生点了点头:“……倪破?”

    “正是。”陈盐拱手,“倪破乃是武痴,但当初身在江宁,他去打擂,走的正好是平等王的这条线。只是一开始时觉得公平党的擂台是个大项目,但后来公平王掀桌子,根本不想好好谈,城内各方对擂台便没了太多的兴趣。‘龙刀’项大松等人的名头,倪破也曾听说过,我前夜问起时,他说,这些人身怀艺业,不想着精进,却只去时宝丰、时维扬身边做‘弄臣’,他是看不上的,当然,那时候‘龙刀’等人名头远大于他,我觉得,恐怕也有些看不上他。”

    房间里有人笑起来:“倪破确实是这等性格,其实若不出事,未来会有成就。”

    “是……所以我也详细跟他问了那两名淫魔的消息,以及时维扬遇刺的事,倪破说,当时似乎是有各种说法,但那些大人物的说法,他是不信的。其时城内局势纷乱,时家的公子带着一大帮人到处惹事,咋咋呼呼,他觉得早晚要出问题,后来平等王借时维扬的事向公平王发飙,重点是在发飙上头,说平等王想要找个机会,让公平王表态,说他公平王跟西南、跟读书会毫无关系……这本身是个苦心孤诣、顺水推舟的事,预想之中,公平王只消表了这个态度,其余几人便开始能跟公平王谈合作,谁知道,就是这一次威逼,结果很是不好……”

    陈盐说到这里,略略苦笑:“谁也没有料到,公平王丝毫都不愿意与读书会撇清关系,甚至要逼着其余四人接受读书会的想法。众人才突然发现,这公平王何文的江宁大会,原来不是为了结盟而来……也是这件事后,喜事变成了坏事,各方人马心思浮动,原本喜庆的比武大会,这之后众人也已经无暇顾及,都去为之后的分裂与厮杀做布局了。”

    金先生也笑起来,伸手拍在膝上:“也是因此,武痴倪破没了关注,那他对此事的印象,当是深的。”

    “是的,所以他谈及此事,说什么传闻,都是假的,大人物要发飙而已。至于时维扬这种人,带了一群高手,咋咋呼呼惹是生非,被谁打不是打,跟淫魔有过节,惹上了西南来的人,又或是被其他几位大王给阴了,重要吗?平等王都是趁机发难……至于两个淫魔,若真是闹出什么大名头,他自然知道,他既然印象不深,显然对方的身手至少是到不了林宗吾这等级别……”

    “他终究还是掉以轻心了……两个淫魔,纵然不是林宗吾级别的大人物,武艺却是远高于他的……”

    众人说到这里,房间里又微微安静了片刻。从对淫魔的追溯,串联起去年江宁最重大的事件,各人心潮起伏,都有自己的遐想。

    过得一阵,金先生道:“倪破习武成痴,对世俗之事了解不深,但他能掉以轻心,说明至少这两人给他的印象,并不是什么大来头的正道人物。但如今福州局势,我们也不能冒太大的风险,更多的情况,我们可以看一看再做打算,只是蒲公子那边如今也在拉拢这二位,只是怕他们捷足先登而已。”

    陈霜燃坐在窗前,嘴角笑着思考了一阵:“看这二人的性情,姓蒲的哪招揽得了……我要好好想想,也不着急……盐叔,你得空再多查查。”

    “是。”

    “至于鱼王那边……”她顿了顿,“你着人告诉他,我会考虑……尽快见他。”

    “是。”

    窗外雨丝垂落,将繁忙的城池笼罩在灰而湿的色调里,陈霜燃坐在桌前,一只手撑在嘴边,目光闪烁,在脑海中勾勒着整件事的曲线。过得片刻,方才站了起来。

    “时间差不多,安排好的事情,要动起来了,金先生,盐叔,咱们准备一下,都去看看吧……还有年叔,烦您驾车,咱们一道。”

    众人或点头,或拱手,起身准备离开。邓年应诺之后,目光疑惑,望向陈盐,陈盐随后附在他耳边,与他说了几句话。

    这个时候,朝廷对禁军的安排与动员已经做完,他们从校场出来,沿着城市的主道,环向四周的城门。

    书院附近的茶室,李频忍着身上的疼痛,正在细雨之中宴请大儒,聊起了最近几天事件的进展与安排,希望众人能够看到皇帝的用心与努力,但争吵不多久便开始了。

    怀云坊内的小院落里,宁忌与曲龙珺扒完了午饭,两人坐在后方靠近河流的小露台上,看着漫天的雨丝与城内推进的事态,宁忌说起了华夏军与铁天鹰等人的过节,那已经是十余年前结下的深仇大恨。

    城市的另一端,由于收到的一条讯息,岳云离开了居住的地方,他身披蓑衣,穿过雨幕,犹如一头年轻的猛虎。这一刻的他并不知道,浓重的恶意,已经向他合围过来……

第一一九〇章 漆黑的夜(下)

    雨的声音沙沙的响,落在屋顶上,沿着房间落下,房间后方的小小河道也变得水流湍急起来,对面的岸边,系了绳索的乌篷船在水中起伏。

    吃过午饭的宁忌与曲龙珺坐在小露台边,扒着栏杆看雨。

    也是临时高手锻炼期间的短暂歇息。

    福州城内的局势已经变得紧张,由于左行舟的失踪,宁忌也不再能置身事外,如同昨晚被倪破找上门一样,两人接下来都可能牵扯进混乱当中。

    这个背景下,每日里对曲龙珺的训练就变成了一件大事,纵然不可能让她成为真正的高手,但结合她的舞蹈基础与协调能力,让她模仿出部分的“高手”特征,却并非毫无可能。

    表白心迹之后的两日时间里,宁忌便在院子里加强训练着曲龙珺作为“高手”的手眼身法步。这样的训练之前其实就有过,但如今更为亲密了一些,偶有肢体接触,对于两人来说,都是格外新奇而甜蜜的一步。

    上午的训练到午膳时分方才停下,宁忌在外头买回膳食,曲龙珺在厨房稍作处理,吃过之后又去洗了个澡,穿上宽松的衣服,扎了马尾,此时身上清爽之余又带着些香香的味道,宁忌则在她身边,舒展着四肢,风雨之声、舟水起落都显得安静。

    “……出了倪破的事情,我们又装得不错,今天晚上,恐怕就会有刑部的人过来试探……这件事情左文轩不能说得太清楚,如果过来的是铁天鹰这只老狗,就有些麻烦了,怕你瞒不过他。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你要当场跟他打吗?”

    “那倒是没必要,人家现在是大官,大庭广众直接撕破脸,那不是找抽吗……一群捕头一拥而上,不用火器的话,我也很难跑……”

    “……左文轩他们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没问……铁天鹰跟华夏军的梁子,在西南是人人都知道的。他……与摩尼教人合作,杀了霸刀庄的刘大彪,这是最深的死仇了,到后来,秦家的那位相爷被贬,几个捕头落井下石,不光是铁天鹰当街打了……宁先生一拳,甚至还把大夫人逼得跳了河……”

    “……那段时间,宁先生原本的打算是从京城撤走,回到江宁偏安,但因为秦相的事情、大夫人的事情,让宁先生发现,狗皇帝记住了他,狗腿子也盯上了他的家人,所以从那时候就开始筹谋造反……铁天鹰那时候很嚣张的,竹记的许多老人,都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像陈驼子陈爷爷,他前些年带了很多孩子,讲当年弑君造反的事情,最遗憾的就是没能找上铁天鹰、杀他全家、打他妈妈……”

    “陈大侠的名字,我也听过。”扒在一旁的曲龙珺道。

    “嘿嘿。”宁忌笑了笑,“他老了很好,但年轻的时候是恶人,也常常说,就是他那样的恶人,能治得了铁天鹰这样的。后来他跟几个老前辈都说,当时秦相爷倒台,竹记内忧外患,又被各路小人盯上,如果不是宁……宁先生决定杀皇帝,他们便只能豁出去,兑了铁天鹰的……”

    他略顿了顿,坐在屋檐下,目光稍稍阴沉下来:“另外还有给秦相爷泼粪的事情,后来还有跑到西南行刺的事情……一帮狗东西都脱不了干系……左家这群王八蛋,在小苍河的时候、在西南的时候,明明受过陈爷爷的恩惠,知道两边的过节,回到福建这么久了,居然还没找办法做了他……养不熟的白眼狼、汉奸、这就是卖国求荣……”

    对于整个天下而言,华夏军最出奇的壮举,始终有当年金銮殿上的一刀,而在华夏军内部,每每群雄聚首,自然也都会说及此事。那段时间,虽说皇帝倒行逆施,但与竹记中低层人员对峙最多的,却始终还是刑部的各路人马,这些人在长达十数年的战斗当中多已去世,但如今剩下的,无不是跺跺脚天下都要震三震的西南高层。

    当年若不造反,竹记想要全身而退非常困难,而按照宁毅的行为方式,众人当初在私底下已经商议了许多的行动预案,包括陈驼子更是做好了离开竹记后就去灭铁天鹰满门、而后独自抗下罪名的准备。此外还有料理刑部其余几个捕头,给对方换血,甚至于袭杀童贯、王黼等人的预案,热血派祝彪那时候打算料理完京师的事情便北上刺杀齐家,甚至准备拉了岳飞一道去。

    众人后来在小苍河、在西南论及此事,都是壮怀激烈、慷慨不已,他们当时经历过夏村的血战,与宁毅之间早脱离了普通的雇佣关系,后来又见到秦家的下场,作为绿林人只觉得就算豁出性命也不能让宁毅家中重蹈覆辙。好在宁毅后来做出的是更加出格的事情,才让竹记众人没有散一团无谓的光火。

    宁忌自小听的便是这类的议论长大,对于铁天鹰的仇恨颇深。来到福州后,固然是将左家人当成故友来看待,但提及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却从不客气,此时嘟嘟囔囔,“狗东西”、“王八蛋”之类的言辞骂了好一阵,恨不得叫来西南的军法队,把这帮贱人连同他们的妈妈悉数清理掉。曲龙珺在一旁看着他生气的侧脸,却是笑了起来,面孔附上去,在他脸上,啵了一下。

    肉肉软软的。

    宁忌扁了脸。

    “……你干什么?”

    “可爱。”

    “哼。说正事呢。”

    两条腿晃啊晃,板了一阵脸,宁忌才叹了口气,目光严肃:“反正……这次要杀铁天鹰,跟他们翻脸的可能性不小,左文轩不至于出卖我,但一些不愉快估计会有,所以我们也要先做好准备……当然,杀铁天鹰的时候,我蒙着脸去,大不了杀完了就跑……”

    他絮絮叨叨的计算,操了一会儿的心,见曲龙珺的神色轻松自然,也撇了撇嘴:“伱不要觉得有意思,就算是假装高手,说起来容易,练起来也难的……”

    “小龙……”

    “嗯?”

    “我想,要不然你真教我武艺吧?”

    “……啊?”

    他扭过头去,见曲龙珺的脸上,有着郑重的认真。

    “我知道自己不是练武的材料,或许也过了年纪,可如今这半个天下都在打仗,我跟着你,去哪里都可以,却不想总当个累赘,就算练些简单的武艺都好,等到能用刀枪了,遇上事情便没有那么慌张……”

    她的话语柔软温和,宁忌看着,目光倒是沉了下来,安静了片刻。

    “练武……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你是女孩子……”

    “可是我在西南时,也见过女兵的,而且在其他地方,也有女子习武,就比如他们说的严姑娘啊……”

    “练武要心性……”宁忌说着,下一句时,声音倒是更加低了一些:“而且什么严姑娘,都是花拳绣腿……”

    “小龙。”曲龙珺道,“没有与你一起的时候,我也在外头跑过,把自己脸涂黑,扮成乞丐,很多时候,怀里也都揣着刀的。这天下被女真人打了十多年了,如今跟你在一起,若是要杀人,我也不会怕。就算比不过华夏军的顾大婶她们,可是小龙你也不要小瞧我。”

    “没有小瞧你,可是练武真不是那回事。”宁忌小声说着,看了前方的雨幕过得一阵,方才斟酌着,认真开口,“练武的事情,是可以教,可是很难变成高手,你没有习武的时候,遇上事情,你会跑,可你习了武,有些时候就要跟人打起来,也许两次三次,可活下来的可能,真不比你一直跑大。”

    略顿了顿:“而且,你是女孩子,力气本来就小,打架的时候,就要比一般的人更加果决、更多的搏命。你在西南,是见过那些能打的女人,可这些女人,能打能杀之前,你都想不到她们经历了什么事情,都是受过苦受过难,真活不下去的程度,不把自己当人了,才有了那种心性。”

    “……这又是什么好事吗?”静静地雨幕中,宁忌望着前方,继续说道,“而且有了这种心性,也是第一步,她们要跟人厮杀十几次、几十次活下来,才能变成真正的狠角色、小……小曲,我是当军医的,从小也是华夏军长大,你不知道,华夏军里的小孩子,只要是有些天分的,都会学习武艺,一是强身健体,但到了一定的程度,都会上战场的……我小的时候,师门有很多兄弟姐妹,可是不管他当时厉不厉害、天分高不高,一年里都会死一些人……最后活下来的几个成了高手,但也没多少人希望自己的家人……成这样的高手……”

    宁忌扭头看着她。

    “真进了所谓的江湖、学会了武艺,用刀枪来解决问题,有些敌人的恶,你是想都想不到的,而且要成高手,得搏命几十次,一个人大意一次就没了……我是因为侥幸,杀了很多次,偷偷摸摸地活下来了,已经活到现在,要担心的事情就少一些。可是你要是学了武艺,去面对那些恶人……我会比现在更害怕……”

    曲龙珺听着他的说话,也看着他,晶莹的目光,微微的晃动,过得片刻,她靠过来,轻轻地将宁忌抱住。

    宁忌也抱着她,像是抱着易碎的瓷器。

    两人在檐下抱着,如此过了好一阵,曲龙珺将双腿从露台外收了回来,她跪坐在宁忌的身前,双眸望着他,咬了咬嘴唇,最终将三根手指举起来。

    “小龙,我发誓,我会听话,遇上任何事情,我一定逃跑,可我不想只学骗人,就算累,我也想学真正的武艺,我也害怕,害怕总有一天,会有逃也逃不了的时候……”

    “不会的。”

    宁忌嚷了一句。

    但曲龙珺跪坐的姿势没有动。

    宁忌将目光望向一侧,沉默了许久。

    闷声道:“……我考虑一下。”

    廊檐外,雨一直下。

    在有些时候,有些敌人的恶,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

    书院附近,文庆茶楼,檐角上垂落下来的雨像是帘子,笼罩了茶香四溢的空间。

    “……初一那天的宴席,很有效果,事实证明,恩举的开放以及陛下的考虑,对福建一地中上层世家而言,颇有说服力……王占、耿一道,当时便已经表明心迹,私下里,也说出了一些鼠辈在这次局面中的打算,陈霜燃等匪人的反应,恰恰证明,他们急了,要狗急跳墙……”

    李频一面转动手中的茶筅,一面与对位的大儒说话。

    “……官员遇刺、总捕被杀,你们都抓不住人,说得上对方是狗急跳墙吗?”

    “刺杀是小道,决定不了大局。”

    “可你们连刺杀都不能阻止……”

    “人家狗急跳墙,如今的天下,谁都很难阻止。”

    “西南可以。”

    “可西南的道理在哪里呢?卢兄,在于他的上下一心,在于他对军队的掌控……说深一点,在于他的革新。你看,如今陛下也将禁军放出来了……”

    “上一次放出来赈灾,效果如何?搞出来的事情,现在都还没有收场吧……李兄,自古以来兵过如梳,匪过如篦的道理是为什么,你不是不知道吧?”

    “卢兄坦白,我也坦白来说,这句话的后头,还要加上一句官过如剃。为什么?因为军队自古以来干不了精细活,只要放出去,必然伤民、残民、害民,而即便是官员,只要稍微不慎,他们对民众而言,也是弊大于利。上一次背嵬军赈灾,确实是被钻了空子,但卢兄你是明白人,你也知道,那是被坏人钻空子,那支军队放出去,其实已经可以做到赈灾而不伤民了,只是对坏人的煽动,应对有误罢了。”

    “……哼,若这一次还是应对有误呢?你们抓住坏人了不成?”

    “我们这里,说的是整个事情的大思路。陛下想要整军、也想要整理官员,上次出事之后,武备学堂每日上课,都是在为这些事情做准备。禁军方面在进入福州之后,最近有腐坏的问题,陛下撤掉了两任指挥,这一次陛下令禁军在城内展开排查,与武备学堂以及朝廷里的年轻官员配合,不仅是陛下亲自坐镇,更是三令五申地严令,不许过度扰民……卢兄,以你的学识,看不出来吗?这才是真正的革新,这才是未来天下的希望……”

    “……”

    “你是福建大儒,其下门生弟子无数。你也是个明白人,小打小闹没有意思,新的活法、新的玩法,才是开自古未有之新局!只要这些军队、官员在赈灾或者办事中的配合能够形成常例,不扰民害民能够形成延续,陛下就真正点起了新的火种,一次不成还有两次,两次不成有三次,可归根结底,只要办到了,接下来我们杀出福建,将无往而不利。陛下就是这么做的,也快要做到了,所以我想请卢兄来看,也来好好的监督这件事情……卢兄,朝廷没有放弃过你,我们一直希望你的门生能够过来,共成大业。”

    “……”

    “……”

    李频看着对面名叫卢纶的老儒。

    卢纶喝着手中的茶,面上神色变幻,过了一阵,砰的一声将茶碗掷在桌面上。

    “天真!”

    “卢兄请说。”

    “李频你一直不清楚我卢纶为何对你们有看法,那我今日就说得明白一些!因为你们从头到尾就在搞这些小家子气的事情!一支军队、一座城市,由陛下坐镇,让他们不扰民,真是什么大事吗?陛下是什么?陛下是天子!天子是九五之尊,是龙,正所谓飞龙在天,帝王就是要高高在上,以威严御下,方能统领九州万方……”

    “……”

    “而你们呢?欺陛下年轻,总是怂恿他做些幼稚的事情,在人前作秀,向小民施恩,甚至于三天前为了一点点利益,亲自跑去向几十个小家族小商会施恩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而你们还沾沾自喜。是,你们将陛下蛊惑、培养成了一个合适的县令,最多是个府君!一些看到他的人,会觉得陛下英明,可是李频,这天下之大,多的是看不见陛下的人,陛下不需要让这些人感到亲近,也没有办法亲近他们,他要让天下人觉得有威严!”

    “……”

    “我看西南的人才是真正的厉害,他们蛊惑人心,让你们都信了那一套什么底层改革的说法。甚至还觉得,儒学也要改,儒学的伟大你们知道些什么,统御天下,王霸杂之,只要能做到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陛下又何必事事在前,亲力亲为——”

    “……”

    “还有,军队出动,与百姓发生抵触,你们上一次就不能好好处理,你们真以为这一次就能摆平了?出动了军队,为了面子又要不扰民,你不扰民民来扰你你怎么办?李频你敢大胆地将我叫来,你压根不知道有多少种办法能让你们灰头土脸、鸡飞蛋打,你倒是好大的自信啊你……”

    对方骂到一个段落,李频等了片刻,方才说话:“我倒是觉得,许多事情既然是新事,总得一遍遍地经历才好定论。”

    “是啊,我倒想看看,你们如何经历,我看你们没有读通儒学,你们根本不知道,人有多恶——”

    房间里的对话进行了好一阵,卢纶整理衣冠离开,李频送了对方下楼,待回到茶室,方才拿起纸笔,将先前对话中的部分信息记录清楚。书写当中,下人开始进来重新布置房间,准备接下来的宴客,罗守薇到了近处,看了一阵他写的东西。

    “姓卢的看来很是不满,拉拢不了,你要不要上报朝廷……”

    “……”李频微微停笔,想了片刻,“能直接骂出来的,或许就只是不满而已,真下了决心要对着干的,是半句话都不会骂的……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朝廷的这次练兵,能不能顺利……”

    “那他说的也对,敌暗我明,要添乱总会有很多办法。”

    “只要不闹出压不住的大乱,就算我们赢……按照西南那边的经验,如果武备学堂的武官对军人的约束和说话有用,这样的军队,上了战场就已经很能打了……我们不再怕女真人。”

    细雨沙沙,之后,茶楼之中又是新一轮的照会。

    怀云坊的院子里,曲龙珺摆开架势,随着宁忌开始习拳,这一次的教导,比之先前的数次,又更加严厉了一些。

    同样的时刻,岳云在候官县的街头奔行……

    禁军的痕迹撒向整座城市,巡城的役员开始走上街头敲锣,向众人提醒明日出门需得带上证明身份的文牒,因为匪人的横行,城内已经开始进行大规模的筛查,同时也提醒着众人不必慌张,以及遇上问题向随军官员申诉的简单事宜……

    敲山震虎已经开始出现成效,几座城门处都出现了绿林人大规模离开的现象,但来到这里的军人也并未进行阻拦。

    真正的工作与考验,会在明天的清晨,正式展开。

    这是朝廷预设好了的计划。

    然而,傍晚时分,一场意外,便在两个月前钟二贵冤死的候官县,悄然发生了……

    文庆茶楼里,当罗守薇接到外头的报告,过来通知他时,外头的天色已经有些黑,李频听到发生的事情时,微微的迟疑了片刻,整张脸上都没能显出合适的表情。

    长公主府,岳银瓶在向周佩报告之后,骑着马冲出了大门,转过前方一条街,见前头人群较多,她从马上下来,径直用双脚朝前方奔去,披着蓑衣的身影在傍晚的街道上冲出呼啸的痕迹。

    就在不久前,发生在候官县的事情,也非常简单。

    中午过后不久,由于禁军的大规模出动,城内的不少蛇鼠都被惊动,有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动作,而岳云得到了信息,两个月前,可能是在候官县诬陷钟二贵的主谋之一,一位外号“人鼠”大名章立的绿林人接到了风声,可能要跑。

    岳云当即去往候官县,在街头找到了正要离开的章立。

    对方策马狂奔,岳云紧追上去,在经过一处街道转角时,见路边正有几匹骏马惊乱,他也顺手抢了一匹,追赶往前。

    冲过半条街道后,惨叫声出现在街道上,随后是骏马的倒地与人在泥水中的翻滚,岳云冲倒了街边的几个小摊,狠狠地砸在街边的墙角上。

    他并没有受伤,爬起来后,目光望向后方,愣了一愣。随后,冲向道路上一名被骏马撞得肢体扭曲的身影。

    那是一名突然出现在奔马前方的小姑娘,年纪大概是五六岁的样子,持续降下的雨中,她在道路上的泥水里抽动,一抹殷红,已经从嘴角渐渐地渗出来,化作青灰的街道上唯一的一抹红色。

    岳云在对方的身前,瞪大了眼睛……

    ……

    灰黑的雨幕笼罩城池,古老的城池正要亮起灯火。

    没有人注意到的、距离岳云不远处的一处房舍上方,陈霜燃、金先生、陈盐、邓年等人正在这里观望着长街上事态的发展,有人神情得意、有人神色漠然,黑皮的少女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街道的前方是策马奔腾的章立;后方的街角,是拖着几匹马的“贩子”;而在街道中段的巷子里的,是不久前在附近的人家顺手掳来女孩的吞云和尚。被安排好的三人,这一刻,都在无声地离开众人的视线。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陈霜燃笑得开心心,她的话语低沉,只有身边的几个人能够听到。

    “君子可欺之以方,直人……可污之以脏……岳云是岳飞唯一的孩子,把他逼疯了,比弄死他,可是好得多的事情……我真想看看,那位素来耿直无私的岳将军,接下来……能怎么办……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次的栽赃,又是顺利的。

    在有些时候,有些敌人的恶,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第一一九一章 丝的蔓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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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一直下到入夜,渐渐地停歇。

    漆黑的天幕下,湿润的城池,灯光已经亮了起来。

    候官县的事件正沿着特殊的消息网朝四面八方扩散,不安在黑暗里酝酿,但至少,入夜时的这一刻,街面上仍旧显得平静。

    银桥坊,夜市热闹依然。胖婶早早地摆好了她的米糕摊,蒸糕点的时间里,与旁边的摊主姐妹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笑。

    最近几日银桥坊街口的摊位已然成为附近摊贩话题的中央——打打杀杀的热闹氛围十天以前就已经出现了,到得昨天被推至高潮——胖婶的摊子屡受波及,但由于每一次都获得了赔偿,如今桌椅都换成了新的,这令得她如今的心态颇为平稳。每日里早早的开摊就像是到戏台看戏占座的感觉,偶尔甚至还能发笔横财,她过去几十年的人生,从来没有这般精彩有趣过。

    街面上的其他摊主也知道,街口来了对了不得的大人物,偶有好奇,便时常来向胖婶问策,胖婶夸夸其谈,虚荣心也因此大为满足。

    “你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么?武艺这般高?”

    “少林寺1胖婶信誓旦旦,待到隔壁的少年到了,还得跳起来大声询问一句,“那小猴子你们是少林寺来的吧?”

    隔壁的冷面少年便会瞥她一眼,随后在空中挥舞两拳:“没错,我是达摩院出来的!悟空,是我的法号。”

    “嘿嘿嘿,听到没、听到没,达摩院,悟空是法号、悟空是法号……”

    与这被她骂过“甲饭配狗塞”的少年关系仍旧称不上好,但已经知道了这两人不欺负普通人,胖婶也就不再害怕,沟通的模式依然。

    初三这晚倒是更加有趣了些。昨晚那刺杀了刑部总部头的凶徒过来闹事被打跑之后,似乎给这边的两名少年又添了不少的名气,天刚入夜,便有不少莺莺燕燕的女子陆续过来。其中有花枝招展的,美得不成人样,明显是那间青楼之中坐镇的花魁,由马车载着到的附近,也有穿着朴素的良家女子,身背木制“宝剑”的“女侠”,一个两个的都往这边过来,到了杂货摊拉扯纠缠。

    有的到米糕摊坐了一阵,吃些东西随后偷偷问胖婶隔壁的少年喜欢什么,胖婶嘿嘿而笑,告诉她们:“他是个和尚,法号悟空。”

    “我可不信。”

    女人们都不信。

    胖婶心中却也有些疑惑,往日里货摊是那龙傲天龙公子坐镇,龙公子帅气漂亮又有礼貌,金桥坊的花魁与附近的一些地主小姐也常常过来,但今天来的这批,多数却不是先前的那拨人。

    而且昨天的事情之后,今天摆摊的,便只有那与她斗过嘴的孙姓少年。看对方一脸郁闷地应付着一拨又一拨上去问话、甚至要对他动手动脚的女子,胖婶看得便是一阵爽快。

    过得一阵,附近金桥坊青楼中的几个小丫鬟也来了,站在货摊边上与那些突然找来的女子展开对峙,然后骂起来:“你们是哪里的啦,不要脸,跑到我们金桥坊的地方来勾男人……”

    “嚯,不要脸了,这里明明是银桥坊,哪里是你们金桥坊的地盘,而且你们金桥坊难道就不许人去吗……我们姐妹听说这里来了两个厉害的大英雄,特意过来认识认识的……我们那里比你金桥坊收得还贵……”对方跟随的丫鬟骂将起来。

    “我看你个骚叽里呱啦噜叽噜叽……”

    “!@#¥%&**()&)###¥——”

    几个小姑娘泼辣地对骂开来,负责扮端庄的漂亮女子则盈盈地朝这边靠近,但不一会也因为被人推开而生气起来。

    “龙、龙公子呢……”

    看见有人踩过地盘,第一时间参与了战斗的粉蝶小姑娘在发现正主空缺之后又缩了回来。

    “跟郑花花约会去了。”少年嘴角冷笑着回应。

    “郑花花……约会?郑花花是谁啊?”

    “我家的狗。”

    “嗯。”粉蝶目光一沉,开始生气,但随即察觉对方不为所动,便从怀中掏出一把蚕豆来,“喏,不吵架了,给你蚕豆吃。”

    宁忌坦然收下:“莫不是想毒死我?”扔了一颗到嘴里,发现味道还行。

    “人家就是想知道,龙公子到哪里去了嘛。”

    “说了有事,约会去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关你屁事埃”

    “我家小姐待会有空了要过来找他埃”

    “呵呵,平时都是叫他过去楼里,今天自己过来了?”

    “小姐今天得空。”粉蝶小脸紧绷,让自己显得可爱,随后用力的一鞠躬,“孙哥哥,我给你道歉,你告诉我嘛。”

    宁忌嘴角抽搐,朝后头退了一步,随后靠近过来:“那你告诉我,今天这些突然跑过来的奇形怪状,都是哪里来的。”

    “奇形怪状……”粉蝶笑了起来,朝后方看看,其实这些突然过来的女子长得都不错,并且就青楼的目光看来,各个都是身怀艺业的头牌,如果说真是听了什么大英雄的名声突然过来,其实是有些奇怪的,但龙公子经营的摊位,想一想若有其它理由,也能说得通,她目光转动:“其实……刚走那个像是城中飞雨楼的穆潇湘穆姑娘,其余的应该也是飞雨楼的……我在花魁赛上见过,但不是都有印象……”

    “喔,飞雨楼……老板是谁?”宁忌记住了这个名字。

    “那倒不清楚了,估计我家小姐才知道。”粉蝶道,“那你家龙公子什么时候回来啊?”

    “说了有事,今天都不会过来了。”宁忌又将一颗蚕豆抛进嘴里。

    “碍…”少女望着他的眼神,辨别真伪,随后扑将上去,“你还我豆子——蔼—”

    宁忌一只手将蚕豆统统塞进嘴里,另一只手揪住对方的辫子,将张牙舞爪的少女提到了一边。

    鼓着腮帮,嘎吱嘎吱将蚕豆全都嚼碎吃了下去,随后才吐出了舌头。

    “略略略略……”

    “你武林大侠欺负小女人……”少女哭腔控诉。

    “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武林大侠了,哈哈哈哈……”叉腰大笑。

    夜色纷繁,街面上的人来来去去,宁忌在心中打量着周围的动静。奇奇怪怪的女人来了一拨,被打发走后,又有几个漂亮的陆续过来,带着目的、动机明显不纯,是收到了命令的,但具体是谁的,并不好确定,按照推测,最大可能来自于于贺章这批人。

    他的内心平静,偶尔与相熟的人打招呼、斗嘴、甚至欺负一下青楼来的小丫鬟,等待着更多可能性的到来。戌时三刻,一名捕头来到了这里,对方下盘沉稳、身形如铁塔,是个使钢鞭的好手,不是铁天鹰,来的是另一名刑部的捕头。

    “……在下苗方,江南天青门的弟子,两年前被铁大人招来此处,如今亦在刑部任总捕之职,听说银桥坊这边来了两名少年英雄,特来认识。”

    “搭搭手。”宁忌伸出一只手。

    他十余岁的年纪,虽然也因为习武显得结实,但相对于常年挥舞沉重钢鞭的成年武者,手臂不过只是对方一半粗细。苗方微微愣了愣,随后也只好伸出大手:“这个……哈哈,也好……咱们不伤和气……”

    两只手掌砰在一起,转眼间,擒拿拆解,互相都捏住了对方的手腕,苗方头上青筋暴起,试图压倒宁忌的力量,但僵持只是片刻,宁忌将手收了回来,伸脚挑过来摊边的长凳。

    “坐下。”

    “啊?”

    “你内家功修习不到位,又练的硬功,手太阳暗伤淤积,上臂早就开始痛了,足太阳也有隐病,到了夜里视力减退,吃内脏也不能完全好,另外左腰有伤,肋下、背后都有旧伤……出门时家中长辈有教导,遇上地头蛇先让三分,我替你治一治。”

    他拿出药油来给对方推宫过血,之后拿出长长的银针插了一通。

    银针没什么用,主要看着唬人,让对方不轻易动弹。

    行人来去的街头,顶着肩膀上和手脚上的银针,在推宫过血后感受到对方厉害的苗方艰难地朝后方扭头。

    “其实……在下与宋小明亦是好友,他昨日被杀,凶徒猖獗,随后又到了这里找兄弟的麻烦,好在被兄弟打退。如今部里发出任务,也不知兄弟到底是哪里的家学……”

    宁忌正在后头拿着纸笔写方子,此时头也不抬:“为你治了病,是先敬作为官府的三分,我们兄弟过来,做的是正经生意,交了摊位费的,不是出来混饭吃拜码头。给你脸了?还来打探我的底细?”

    “不是……不是。兄弟既然不愿意说,自然不强迫……对了,那位龙兄弟,今日怎么没见到。”

    “你们抓住倪破了吗?”

    “这个倒是……还没有……”

    “我们兄弟行走江湖,讲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宁忌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

    苗方也眯了眯眼睛:“……呃?”

    “不对,讲的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少年改了口,当前面的那句没有说过,“对朋友,对敌人,都是这样,这次到福州,日子过得不错,但突然就被坏人打上门,这是你们的不对,而且,倪破打上门,背后是谁指使的,谁盯上了我们兄弟俩,这些事情都不知道,让人很不安心。”

    “没错、没错……”

    “要把人找出来。”宁忌将药方写完,站起来吹了吹上头的墨迹,之后扔进对方怀里,“如果你把人找出来了,给个机会,让我把事情问清楚,到时候我们就是朋友,跟你聊聊我的家世。如果你找不到,又要在我面前摆官府的谱,那就是我敬了你你不敬我,我们就刀锋上见真章……你说我有没有道理?”

    他的内力浑厚纯正,较对方为高,此时又占了先机,侃侃而谈,确实有理有据。苗方一时间苦笑,只得点头,这确实是江湖上的老路数,他以江湖身份过来,便没办法说其他的话了。

    宁忌在他身旁坐下。

    “倪破的事情,我们兄弟也觉得,很是奇怪。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处理好,所以……家兄去处理了。”

    他这句话说完,苗方转过头来,悚然而惊。

    而对方的话语低沉:“先撩者贱,是倪破主动来找我们兄弟的麻烦,我们只是自保。若真找到了……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不能出大乱子。”苗方道,随后又道:“若是有可能,还是希望……能交给我们。”

    “放心,兄长出手,不会有大乱子,至于交不交给你们,得看看他还有没有人……不过你又何必担心,我们兄弟初来乍到,不认识什么人,说不定是你们先找到,到时候给我看看就行。”

    “……”苗方蹙了蹙眉,在心中估算着那“龙傲天”的杀伤力。

    还没想明白,对方又偏了偏头:“对了,坊市那头,有个鱼王。”

    “埃”苗方点头。

    “……昨天倪破逃跑,他给安排的船,我已经威胁了一下他,两天之内,他找不到线索,就会死。”少年扭头看着他,“我知道他跟你们官府有过节,你们不会有意见吧?”

    “……”

    苗方愣了一阵。

    终于道:

    “兄弟我毕竟是捕头……这种事……只能当做不知道,你们做得干净些……”

    才坐了这样片刻,便知道了两起可能发生的谋杀案,还要被问“你们不会有意见吧”,这多少有点无妄之灾的感觉。又聊了片刻,苗方斟酌再三,透了些关于“陈霜燃”的讯息,结个善缘方才离开,通过搭手他毕竟知道了对方的身手,这边也暂时性的表态会当个“守法公民”,那一趟的询问,也基本能有个交代。

    苗方离开后,鱼王从街道的那一头过来,犹豫了一阵,终于还是过来跟宁忌打了招呼,两人在米糕摊前坐下。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但陈霜燃那边,不好联系,孙……孙少侠,能不能……宽限两天……不,宽限一天……”

    宁忌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他。

    如此过了好一阵,方才开口:“我大哥今天不在。”

    “……”鱼王点头。

    “……他亲自去处理这件事、这些人了。”

    “……”

    “明天你带不来消息,我准时弄死你。”

    旁边的街市上人影来去,嘈杂的声响中,桌子那边的地头蛇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咽了一口口水,想要起身时,又坐了下来:“孙少侠,事情……我确实用力在办,能找到,我、肯定豁出命去帮你找到,但如果找不到,今天有些消息,应该是与陈霜燃有关的,我跟您讲讲,也好证明我真尽了力,明天若那小贱人真不出来,要杀要剐,您多斟酌。”

    “……说。”

    “说今天傍晚的时候,那天跟少侠您打起来过的那个岳云——就是背嵬军的那个小衙内,在候官县出事了……”

    一道道身影从街市上穿过,灯火如流水般徜徉,米糕摊前,已经年迈的地头蛇与少年低声地说话,或明或暗的光芒在人们的脸上划过去……

    “……私下里在传……”

    ……

    “……事情……是陈霜燃做的……”

第一一九二章 丝的蔓延(下)

    “……背嵬军的小衙内,孙少侠也是切磋过的。自去年起,仗着武艺高强,与他姐姐在城里便有些不可一世……道上的人,苦其久矣……原本只以为,他嚣张惯了,会在哪个时候,被人打死,但如今这桩事,却比打死了他,更加凶狠……要让他生不如死了……”

    金银桥边,河水静静地流淌。

    “……事情才发生不久,但私下里听说了的,炸开锅了……明面上,这小衙内不修德行,纵马杀个小女孩,洗刷不掉……暗地里,知道的许多人都说,必定是陈霜燃做的局……老实说,一些传言之中与陈霜燃有关系的绿林人,也都默认了……孙少侠,这小娘皮厉害,做惯了栽赃、嫁祸之事的,如今的路数看起来,简直更像是那个什么……心魔了。”

    流淌的灯火中,宁忌看着对面的鱼王。

    “也就是说,只是传闻。”

    “……这事情才发生,哪有真的证据给人抓……但是陈霜燃做这些事,不是第一次了,两个月前,就是候官县钟二贵的事情,怎么发生的,道上的大伙儿后来不都是心知肚明,可人家做得漂亮啊。官府那边,打落了牙,还不是只能往肚子里吞……”

    “……这次又是候官县,而且还是这样的局面……孙少侠你看,当今……皇上,初一设的宴,说要分化闹事的大家,初一下午,陈霜燃就开始杀官,晚上官府反击,初二傍晚倪破杀了宋小明……今日下午,禁军出动了,说要查全城,结果,小衙内立马出了这件大事……现在外头都说,这女人连消带打,不落下风,狠辣。”

    鱼王低声说着,也望着对面的小煞星,他原本想看看对方就岳云的事情是不是会高兴,但对面的那张脸上只是淡淡的讥讽,其余什么表情都没有。

    “……孙少侠,也不是我推诿,我鱼王这个名头,往日里当然勉强能跟这些水匪说说话的,但这件事传开之后,陈霜燃的名气就更大了……如今城里城外、指着造反的那些大人物,谁还能不支持这个女人吗?我看另外一边蒲少爷、曹盟主都已经被她彻底的压下一头……恰巧是在这个时候,我说一日之内就要见她,她未必能腾出空来,安排好这件事……”

    他说到最后,自然还是希望对方可以宽限几天,但话语说完,对面的少年仍只是冷冷笑了笑。

    “……岳云小狗,脑子里都是屎,没了他姐姐保驾,当然要被人栽赃。可是鱼王老大,你觉得这件事对岳云比杀了他还严重,那又是为什么呢?”

    “是……”

    “因为岳云小狗,他标榜自己是好人啊……被人设计、栽赃、撞死了一个小姑娘,当然会要死要活的,比杀了他还难受。鱼王你家有姑娘吗?”

    “……啊?”

    “把她带过来,我当场撞死她,你难受还是我难受?”

    少年目光冷冷地看着他,鱼王的目光艰难转动,过得片刻,低下了头:“孙少侠,这个事……”

    “我觉得……你看到陈霜燃这个小贱人很凶,好像就有点看不起我。鱼王老大,要不然你找到陈霜燃之后,也让她来栽赃栽赃我?看看谁会心慈手软?谁要痛不欲生!?”

    他说到最后,目光凶狠,怒意渐盛。鱼王也有年少气盛的时候,明白自己方才终于是说错了话,这类邪派高手感到被人别了苗头,免不了要立威,他连忙摆手解释,叽叽歪歪中,少年终于将目光转向它处。

    “明天,没有消息……你全家最好是跑得掉。”

    “是、是……不跑……不跑……”

    鱼王面色悲苦,辩解几句,无奈起身,到得转身要走时,听得对方又开口说了一句。

    “对了,岳云捅这么大篓子,他的表现怎么样?官府那边,又是怎么做的?”大概是因为与岳云的争斗,话语之中,终于带了几分愉悦。

    鱼王斟酌片刻。

    “……岳云,道上传,是真有些痛不欲生,他抱着那小女孩去了医馆,后来整个人就跟丢了魂一样,他姐姐过去时,围观的看见他打了自己很多下,但接下来便不知道了……官府不太好处理这件事,但在那岳姑娘到了之后,听说便直接将岳云枷去大牢了……”

    “这岳云在牢里,怕是要自杀。”少年似乎是幸灾乐祸地笑道。

    “是啊,但他姐姐厉害,直接给他上了大枷板,一是给旁人看,二来恐怕也是害怕这岳云一了百了……不过这件事大,后头的文章多着呢,官府抹不平的……”

    “知道了……有消息再来告诉我。”

    “是。”

    鱼王点头应诺,叹息着离去。他离开之后,胖婶才如同鸡婆般的过来:“小、小少侠,那个鱼王……他也怕你啊?”

    “什么小少侠,少侠就少侠,我哪里小了?而且你哪里看出他怕我了?”

    “喔,他刚才那样跟你说话,还不是怕你?”

    “哼哼……你知道他是谁?”

    “那谁不知道,说他年轻的时候可凶,拿着刀砍来砍去,杀过人的……”

    “那你不怕我?”

    “那我是不怕你……”

    “……我看到他跟儿媳妇偷人,他才怕我的……”

    “——啊???”

    嘴里插科打诨,付了米糕钱,宁忌回到自己的小摊。他顺手拿了一串珠子坐下,神色如常地与经过的归泰盟陈华打了个招呼,此后,看着街面上的行人,拨弄珠串,神色如常。

    许多的线,在朝这边聚集过来了。

    从几天前决定要查左行舟的下落开始,一些安排,是有成效的,却不知道左行舟至今还有没有命……

    时间已经晚了,怎么做都慢,但也只能等。

    岳云的事情,倒是出乎意料,那肌肉发达满嘴垃圾话的小子如果在战场上会是一个好朋友,打起来也算是势均力敌,原本还想事情告一段落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斗,却想不到,他立马也就落入陷阱里了,且是这样的陷阱。

    两个月前,钟二贵受到的,也恰巧是这样的诬陷,当然,与之串联更远的,是自己在西南时受到的陷害。岳云是更惨的,那小姑娘倘若没了性命,他那样的性情,恐怕怎样都原谅不了自己,甚至连离开福州,游历天下的可能都不会有。

    心魔?这边的贱女人,满脑子的心思,都用在这种龌龊事上了,估计还会洋洋得意。君子欺之以方?她倒是不知道,逼得人不当君子的时候,她能惨到什么程度。例如自己,就再不会当什么君子了。

    差点直接对着鱼王发了不该发的脾气,但还好,心中还有长期训练留下的冷静,择词并没有表现得太过。

    另一方面,今晚突然过来的那帮女人到底是谁的指使,也基本有了一个结论。甚至隐隐约约的可以感受到,有些事情,要开始结出果实……

    至于官府那边……

    出了今晚的事,城里的绿林人不会善罢甘休……

    要不要去找左文轩,与他商议、进行一些提醒……

    珠串在手中正以固定的频率缓慢而又流畅地拨动,甚至心跳的声音、血的流动也正与它呼应。夜色中的街市上,少年望着人潮,偶尔左顾右盼,偶尔站起来,招待过来的客人,但珠串倒是一时都没有放下。没有多少人知道,这看似如常的一幕当中,少年身体的状态,正攀向犹如他上战场一般的巅峰。

    他在等待着某些事情的出现。

    亥时快要过半,他收拾起摊子上的物件,整理好马车,这个时候,夜市上许多的行人都已经回去,鱼王的身影倒是突然又出现在街道的那边,他一脸放松,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孙少侠、孙少侠……”

    宁忌倒是有些意外,但鱼王到了近处,兴奋地开始跟他诉说一件事情。宁忌冷漠地听完,安静片刻后,点了点头。

    “如果明天……事情确实……你能活,我罩你。”

    “当然、当然……”

    鱼王兴奋地想要帮忙收拾摊位,宁忌挥手将他打发走了。自己收拾好车子,挽上马匹。

    果然,线索正在汇聚,鱼王突然带来的这个信息,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牵着马车,离开银桥坊。

    走得不远,道路的一侧出现了两道身影,正是于贺章与孟骠。

    街市昏暗,孟骠拿着一盏灯笼,于贺章过来,拱手打了招呼。

    “孙小哥。”他道,“我们兄弟,有重要的事情,找孙小哥。”

    “说。”

    “烦请孙小哥,到这边来。”于贺章靠近,低声私语,“我家主人,有意亲自与少侠一叙。”

    “有必要吗?”

    “无论如何,请拨冗一见,这之后若有不快,我们兄弟,绝不打扰。”

    宁忌牵着马车,跟随两人朝一侧的小道走去。

    黑夜之中,其中的一颗果实,正在生长。

    借着这三天与朝廷的针锋相对,至岳云的诬陷案,陈霜燃在反贼当中的声望已经飙升至远超同伴的程度。另一波人坐不住了,但首先跑来招揽自己,说明对方的实力确实低下,又或者是昨日倪破的事情发生时,他们也在现场。

    “对了,龙少侠呢?”

    “他去处理倪破的事情了,而且,对于你们这边,我哥素来是有些瞧不上的……”

    “嘿嘿,确是咱们还不够了解,不过龙少侠今日不在,也是……可惜了、可惜了,若能一见……”

    双方说了几句话,转过了几条小街,前方街面彻底黑暗下来,周围的居民基本已经睡下,之后,宁忌看到路边有微微的灯火亮起。

    一些人打了火折子,点亮手上的灯笼,橘黄色的几盏光芒漾起时,渐渐显出路边的木叶森森、以及灯火中的一道道身影,看来倒是颇有些唬人的架势。

    一名中年男子出现在众人的围拱下,朝这边走来,他微笑着拱手:“孙少侠,久违了,在下姓蒲……”

    牵着马车,宁忌也笑了起来。

    一旁,于贺章、孟骠,也都在笑,正准备着说些场面上的话,令接下来的事情显得更有氛围和排场。

    双方拉近到两丈的距离。

    在灯火之中,一切都显得安谧的街道,下一刻,有雷音鼓荡、巨浪冲腾,众人的眼中,少年的身影踏出了一步,而他的影子,犹如狰狞舒展的猛虎,朝街市的天地间撑开——

    他的步伐太快,只在光芒的亮处,留下了残影,随后是慑人的破风声,巨大的杀气与黑暗中冲撞而来的那种力量感攥住了一切,蒲信圭脸上的笑容未歇,他的身边,罡风卷起,有人“啊——”的一声,正以玄功推动,用最快的速度,拔剑!

    钱定中的长剑,全力劈向前方的黑暗。

    砰砰砰——

    刺耳的爆响,钢铁震起火花在夜色中由下而上、由前至后爆成凶狠的弧线,蒲信圭的前方,少年以弓箭步飞跃猛冲的残影就像是在转瞬间跨过了两丈的空间,他推开钱定中的剑光,破开黑暗,扑入火光,随后的两只手展开向高空,又犹如魔神般的、扑向了蒲信圭的胸前!

    砰!落了下去。

    前方的于贺章、孟骠,后方影影绰绰的十余身影,这一刻,还没有多少人能够有正确的反应。

    宁忌与蒲信圭的距离,缩短为零。

    蒲信圭才开始后退,但死神已牢牢地扼住了他。

    甚至拽着他,撞向一旁钱定中的剑。

    得知左行舟出事后的第四天,第一颗果实,开始落下。

    ……

    蒲信圭像是被巨大的漩涡捕捉,他的身影被揪着旋过灯火照耀的光明与随之交界的黑暗。

    钱定中的长剑被逼得后撤,一旁,人们挥舞枪棒而上,一道身影被踢飞,卷倒旁边舞刀的同行者。

    那少年的身影在黑暗中只有依稀的轮廓,他揪住蒲信圭,拳法如闪电的幻影,从蒲信圭的头顶侧面、脸颊、颈脖、胸口、腰肋……啪啪啪啪啪如暴风骤雨般打落,黑暗的呼吸间,蒲信圭转眼也不知道被击中了多少下,更是不由自主被拽着如风车般转了几个大圈。

    他被掷向钱定中,少年的身形朝街边的一侧冲出,他的步伐快得惊人,手中夺起一根长棍,呼啸卷舞,打翻三人,再将棍子在一人身上打成漫天木屑,随后沿着十余打手的薄弱处急走,五六道身影被他冲撞击打在地上。

    没有人能够留住他。

    他冲上旁边的树干,翻上围墙。

    “等等、等等……”

    有人在后方呼喊。

    “住手、都住手……”

    那是先前的片刻间,不知道中了多少拳、本该死去的蒲信圭,他被钱定中搀着,望向了街道一旁的那道身影。

    少年站在大树一侧的围墙上,于稀薄的月光中,睥睨街道上东倒西歪的一众“绿林”人,身上没有杀意,只有傲慢。仿佛他们本就是截然不同的生物。

    “……我的家族,乃中原名门。”

    ……

    等待片刻,众人听见他在墙上说了话。

    “……我的家族,乃中原名门,世世代代,皆为摩尼教供奉、护法……我年及十四,武艺有成,打出剑门,得长辈许可,能游历天下……此次南下福建,一是增广见闻,二来,可以扬名。你们做些事情,原本可以谈,但你们是什么东西?畏畏缩缩,偷偷摸摸,一天两天的,敢来试探我、考验我?就凭你们几个小猫小狗,找我当打手?姓蒲的,这里便是告诉你,若要杀你,就在刚才,你已死了十遍了——”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在玄功推动下,都自然而然地、清晰地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再配合着那月光落下,自有一股神圣、凛冽、不可侵犯的感觉。众人见他抬了抬下巴。

    “怎么样?安心了吗?若再在我面前偷偷摸摸,为这名声,我让你们所有人入土——”

    ……

    所有人皆被震慑。

    人群后方,蒲信圭向前一步,郑重,而又恭敬地一揖。

    心中激荡。

    终于遇上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第一一九三章 网的脉络(上)

    到了子时,便是六月初四的凌晨。

    天空中只有弯弯的细月如眉,星光也显得稀薄,静静地照耀着已然入睡的城池,也将人们的秘密,掩藏在这仅有些微白光的黑暗里。

    怀云坊,宁忌回到院子,曲龙珺点亮灯盏,打来热水给他洗脚,卧室里豆点般的灯火中,他轻声地与对方说起了昨夜发生的事情与明晨即将面对的问题,两人细细地推演着许多的事。

    距离候官县不算太远的院落当中,有黑色的身影偶尔在屋顶上显出形迹来,观望着周围的动静,到得后半夜,亦有人无声地从后门进入院落。

    这是陈霜燃等人眼下行动的中枢,在顺利完成了傍晚对岳云的陷害之后,这日晚间亦在这边发出了许多的命令。

    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正在酝酿。

    但夜里宵禁,事情的进展被暂时的打断,自子夜开始,院子里熄了灯火,令这处地方在夜色中看不出丝毫的出奇来。

    除了屋顶上偶尔显出的盯梢,人们似乎都已沉沉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二楼的卧室窗户,被推开一条缝隙。

    披了一件丝绸的睡袍,陈霜燃倚坐在窗户边的凳子上朝外头看,黑夜中,一切都影影绰绰。

    手中拿着一只茶杯,轻轻地旋转,像是被她捏在手上某种活物。

    睡不着,却也是她享受这些时日以来成就感的片刻。

    她将手中的茶杯想象成岳云。

    过去这个不可一世,打得城内绿林人苦不堪言的小衙内,如今已然被她轻而易举地捏住了,只要再往前走,她就能轻轻松松地将对方捏得粉碎,她能够想象,城内的众人,如今会是怎样议论她、怎样看待她的。

    一群庸人,在规矩内想要成事,总是千难万难,可只要能够跳出规矩,许多事情都会变得非常的简单。作为在水匪的船上长大的女子,她从小对各种事情的看法便与常人不同,许多人无法理解她,也只有在父辈覆灭后的此刻,她展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力量。

    屡屡被父亲呵斥时,她一度为着自己的想法感到过苦闷和自卑,但如今终于能够定论,自己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是最能驾驭和对抗风暴的女子——尤其是身为女子,她才感到格外满足。

    她也在幻想着黑暗中的敌人。

    与她对垒的小皇帝,不足一提,那不过是被一众大臣辅佐方能行事的努力的庸才,在他的身后,儒生李频、长公主周佩、毒士成舟海、办事稳妥的闻人不二、老捕头铁天鹰以及大将岳飞、韩世忠、乃至于从西南归来的左家众人,才是一位位强大的棋手。能够打败他们,让他们渐渐感受到自己的强大,这才是她幻想的核心所在。

    他们也都已经见到自己的手段了。

    两名大将之中,韩世忠行事多变,手底下的治军并没有背嵬军那般严厉,也是因此,他比岳飞这迂腐的大将更加难搞,于是留在了后头。而岳飞这边,四月里的钟二贵,到后续的各种栽赃,再到如今的岳云,想必已经让他真正的焦头烂额,他应当已经深刻地记住自己这个对手了。

    至于其他人,这些时日以来的对垒,以及接下来要发生的各种事情,只会让他们更加深刻地记住自己,如此一直到将来图穷匕见的一刻,他们才会惊奇地发现,这些事情,都是烟幕……

    她捏着手里的茶杯,想象着那一刻到来时的激动,目光透过推开的窗户朝外看着,不经意的,脑海中会闪过银桥坊鱼市见到过的那一双饱含杀气的眼神。

    此刻的福州城内,能够让她感到在意的人和事不多。

    那只是一个杀手——厉害一点的打手而已。

    作为搅动风云,与整个福州政权上层为敌的人物,她告诉自己,不需要对这种身份的人有所在意。

    但当晚的失态,令她感到稍稍有些屈辱。

    在金先生面前,她差点被对方远隔十数丈的一个眼神,吓得瘫倒在地。将来人们说起来,会道她软弱。

    也是奇怪,她年幼时便在船上,见过无数残酷的事情,对于杀人、虐待都早已经无所谓了,却不知为何会对那样的少年人的一个眼神有所畏惧。

    心中其实隐隐的有一个想法。

    但那是更为羞耻的念头,她并不愿意多想,也绝不会承认。

    顺手将对方拖入某个局里,然后也像捏住岳云一般将对方捏在手中,这偶然出现的小小心魔也就能化解开了。

    她于是看着黑暗,又想象了一会儿少年的眼神。

    宁静的院落,从内部感受,其实也并不完全安宁。

    有人进来了,到外头窃窃私语地报告了一些东西,过得一阵,陈霜燃便也开口:“盐叔。”

    管事陈盐便也从外头进来了。

    “姑娘还没睡?要不要掌灯?”

    “不用,我就想问问,出了什么事。”

    “是捻爷他们。”陈盐道,“传来消息,请姑娘在有空的时候,能早些过去与他们一叙。”

    “前几日……不是还说对我不满,怪我动手太快……还说要支持蒲信圭……”

    “嘿,想必都见过了姑娘的手段,也理解了姑娘的苦心,寥滨说,他们皆已表态,接下来会全力支持姑娘这边……”陈盐说起这些,也是与有荣焉,略顿了顿,方才得意道,“……其实,晚间已有人在传,姑娘的手段如此高明,对外称小心魔,亦无不可。”

    “小心魔。”陈霜燃笑了笑,嘴角上勾,“……我又何苦去借别人的名号,为自己贴金。”

    “是……不过人在江湖,名号都是别人给的。虽然带个小字不够大气,但姑娘毕竟年轻,况且对标那位,那倒也不算丢脸了。”

    “西南的那位,是厉害的。”

    “是。”

    “盐叔你出去吧,我早些睡。”陈霜燃道,“明日……可不简单。”

    “……是。”

    陈盐从房间里出,拉上了房门。

    黑暗中的窗户前,陈霜燃仍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捏着手中的茶杯,咀嚼着……风起云涌的想象。

    ……

    风云漫卷过夜色,城市另一端,刑部大牢。

    在昏暗之中,感受着老鼠爬过潮湿的角落,细听蜘蛛的心跳。

    “吱呀”响起,是远处的开门声,随后脚步声蔓延而来,一道身影打开了牢门。

    开锁、取枷。

    岳云坐在地上,看着前方衙役打扮的姐姐。

    “换衣服。”

    “干什么?”

    “听我安排……要趁夜走。”

    岳云愣了半晌:“我不……那小……那姑娘怎么了?”

    黑影晃动,银瓶挥起手掌,“啪”的一记耳光,狠狠地响在了岳云的脸上。

    “干什么——”岳云呐喊。

    “听我的。”银瓶低声,一字一顿。

    拉拉扯扯的声音在牢房里响了一阵,似乎还有殴打的动静,过得一阵,想要低调却被打扮得古怪的岳云被银瓶用绳子扯着拖出了这一片并没有关押其他犯人的废牢。

    至刑部后院,被破布堵住嘴的岳云在姐姐的踢打与威胁中上了马车。

    马车驶过夜色中的城池,路线笔直,离城而去。

    掉包是在半途中的桥下进行的。

    穿过脏乱的石桥底,钻过暗道、穿过小巷,岳云走进左家的院落深处。

    将要进入亮着灯火的房间前,已经感受到了许多人的气息,银瓶拽下了他口中的破布,岳云道:“这是。”

    巴掌又扬了起来,岳云一边脸颊其实已经有些肿了,眼睛眯了眯,想要躲,但还好耳光没有再响。

    “只准听,不准问,你再咋咋呼呼,我把你的头拧下来。”

    姐姐的威胁总是奏效的,岳云点了点头。

    进入房间,几张黑板已经展开,地图与各种安排附在了上头。

    房间里,成舟海、铁天鹰、左文轩、左文怀、肖景怡等人皆已在场,见他们姐弟过来,一些人点了点头,有人指了侧面的两个座位让他们坐下,上头负责安排的乃是肖景怡,他是左家的表亲,与作为对外脸面的左文怀一样也是这个队伍的副组长,在左文轩统筹大局的情况下,肖景怡最擅长负责的是具体事务的安排。

    前方福州地图候官县的几处地方,已经被做了标识,肖景怡正在进行讲述。

    “……按照宵禁前他们对受害人家属的游说,这次事情的目标,主要这几个地方……侯官县衙,与上次钟二贵的事情绑在一起闹……刑部衙门,因为岳云被押在那,可以当场威逼官府让他出来给交代……又或者皇城直接叩天阙……具体的路线就有这几条……”

    “……那么包括我们自己控制的望楼在内,附近的需要或是可以征用的制高点已经列好……这件事由文怀这边给禁军分派任务,具体番部负责的事项列了大概,但麻烦你这边再做细化了……”

    “……我们的人已经安排好,盯住那些关键的负责煽动的人……军队执水火棍、渔网这些器械,一旦命令下达,后队封锁街口,前队动手,不杀人,但针对重点这些,先抓再审,尽可能有条理的清理完毕,其余人驱散,守街的武备学堂军官,负责跟百姓做好解释……中间要重点盯住那些带了器械的绿林人,重点防止他们冲进民宅,杀人放火……”

    “……左文胜,安排三十名医官,先从我们自己的人里找,不够的再调……明天一旦开打,会有部分穷凶极恶的铤而走险,受伤是肯定的,尽量不死人……文咲,水龙队由你亲自负责,与福州府钟兴旺对接,如果起火,立刻扑灭……”

    需要安排的事情桩桩件件,一些细节上的可能,房间里的众人又商议了片刻,随后部分人员才接了命令离开,有的人拍了拍岳云的肩膀。待到负责细务的人大概已经离开得差不多,房间里剩下成舟海、铁天鹰等主要首脑了,肖景怡才抬头看了看岳云与银瓶。

    “岳姑娘,刑部那边是按照叮嘱的办的吗?”

    “是。”银瓶并拢双腿点头,此时看起来像个小学生,“小弟说了该说的话,但估计听到动静的不多。”

    “该说的话……”岳云迷惑,但随即被银瓶瞪了一眼,不敢再开口。

    “如此一来,他们往刑部的可能增加了。”

    房间前方,铁天鹰见到岳云一脸疑惑的神色,笑了起来,对他道:“刑部人多眼杂,又有许多本地差役,是有陈霜燃等人的眼线的……他们若得知岳姑娘偷偷放你出城,必定会选择找上刑部,逼岳小哥你出来对质。”

    岳云不敢说话,连忙抱拳、点头。

    上头对于整件事情是有准备的,岳云心中翻涌起来,便没有了先前那般的心若丧死,他目光望向左文轩,想起前些时日对方的安排,眼中便要涌出泪来。左文轩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门边打开房门朝外头看了看,随后才又走回来。

    “要在福州城里煽动一起钟二贵那样的乱子,用的必须是得力的人,第一次我们没有防备,到了这次,不可能还没有。陈霜燃看我们封城不利索,恐怕还会以为我们心慈手软,那就该打的打,该抓的抓,揪出一轮,我不相信她还能有第二轮这样的人跟着……”

    要安排大行动,他的情绪倒也并不高,话语也平平静静地,看了看房间前方的地图,又标识了一个地方。

    “……当然想要扒光陈霜燃的羽毛恐怕还不容易。闹事的局面是明面上的,现在还有暗地里的一条线……前些日子岳公子与岳姑娘分开,我担心他太出挑,被人盯上,所以暗中也安排了人照应。昨天下午,左文瑞跟随岳公子到候官县,事发突然,他没能看见扔出那小姑娘的人,也没能跟上章立,但缀上了这件事里在街口贩马的那个贩子,然后,找到这边……”

    他话语说到这里,岳云忍不住地站了起来,他回忆着昨天傍晚发生的事情,想起那处街角恰巧出现的几匹马,那几匹马在惊乱中正好挡住了他的路,于是他就顺手牵了一匹——

    左文轩平静地目光看了他一眼:“陷害你的整个局,非常简单,只需要四个人,但这四个人需要是更加值得信任的核心人物。‘人鼠’章立在钟二贵的事情里用过一次已经暴露,抓住也不会有太大的作用,扔出小女孩的那个人武艺高强,我们没有盯上,透消息给你的捕头常练……下午已经消失,他只能被用一次,也早有准备,只有这个贩马的。陈霜燃觉得,他没有暴露,文瑞下午报告回来,我们已经派了人手,在顺藤摸瓜了……”

    “明天。”左文轩在座位上坐下,“等到暴乱开始,我们把这两条线连根拔出来。”

    油灯的光芒在房间里哔哔啵啵地燃烧,烟尘的味道衬着黄色的光芒,将气氛变得严正而肃杀,一侧,成舟海点了点头,铁天鹰笑了笑。

    岳云站在那儿,这才知道,从头到尾,众人终究都是有准备的,他在起伏的心绪中想到许多的事情,但随后又想到一件事,旁边的姐姐不让他说话,但他终于还是心怀侥幸地、轻声地问了一句。

    “那……那……那个小姑娘,她……她怎么样了啊……”

    话语声微微颤抖。

    没有人说话,但由于他的这句提问,原本肃杀的房间里,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变得苍白起来……

    ……

    不久之后,天边漾起早晨的鱼肚白。

    城市东北的怀云坊,宁忌与曲龙珺早早地起来,刻苦地习练了武艺。

    候官县的一侧,一些人陆陆续续地走进了某处受害者的宅院中,有德高望重的宿老,有脾气火爆的年轻人,也有喜欢来事的妇人,他们先是带来一些慰问的财物,随后陆陆续续地发表了意见,哭泣声中,大量的人开始在城内奔走、串联。

    暴乱的气氛,如约地开始酝酿……

第一一九四章 网的脉络(下)

    “啊啊啊……要死了……”

    强忍疼痛的呻吟声夹杂着轻微的喘息,曲龙珺全身都是汗,坐在屋檐下的凳子上被宁忌用手掌推上手臂,揉过身体。

    牙关紧咬,发丝湿成了一缕一缕的。

    晨间的加强锻炼刚刚完毕,随之而来的推宫过血并不好受,在内力的推动下,宁忌的手掌滚烫,引导曲龙珺的气血加速运行,随即带来的,则是无与伦比的酸、麻、痛感,令得曲龙珺忍不住低唤出来。

    也有些许暧昧的气息在其中。

    少年与少女在表白心事后已经有过许多次的亲吻与拥抱,说起来心中已经认定了对方,但爱情的滋味循序渐进,毕竟还没有跨过更深的那一步。此刻在这清晨的屋檐下,这难捱的推宫过血之中,随着那手掌的揉过,两人的心中其实也有更加柔软的情绪在一起蔓延。

    她将牙咬得很紧,发出的声音,也颇为轻微。

    这样的晨课结束后,两人牵着手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曲龙珺连说了几声“好疼”,方才去浴室洗澡换衣裳,宁忌则离开院子,到外头买了一大顿朝食回来,与曲龙珺一道吃了。

    “……那个陈霜燃小妖女约你过去,未必怀的好意。你早晨为我……耗了心力,可一定得小心才行……”

    “……嗯,这有什么耗心力的,我好得很。”宁忌神采奕奕。

    这种内家功的推宫过血确实会让人有些消耗,但那让人心旌摇动的、两个人都无法说出来的微妙而又奇异的感受,又将些许的损耗补了回来,甚至让他感到比平时更能打了。这在当下时代并不好说明,若到得后世,大抵该形容为荷尔蒙的加持——这是一种科学道理。

    “……倒是你这边,我还比较担心,今天还是把你送到左家附近的茶楼打发时间。”

    “嗯。”

    “陈霜燃那边……我想好了的。只要我比她更坏,她应该就拿我没什么办法。”

    “那些都是坏人,你不要心软。”

    “嗯。”宁忌吃着东西,点头,随即顿了顿,“……就凭昨天岳云那件事,这帮人,杀谁都不算冤枉他们。”

    吃完早餐,刷洗、易容,随后带上证明身份的文牒出门,这日早晨,街面上的气氛又肃杀了不少。禁军已经在城池外围值守,据说会一个一个坊市的做身份排查,口头上的说辞虽不严格,但谁都知道事情不会小。

    带着曲龙珺,宁忌做了几次探查和摆脱监视的行动。他已经算是顶尖的斥候,有人在身后跟,一般都难逃他的法眼,但为了曲龙珺的安全,这些行动,又加强了一倍才放心。

    陈霜燃的会面意愿是昨晚鱼王带来的,但从那小贱人的心机来说,谁知道她会不会从怀云坊开始就打算盯住两人。

    如果真是这样,对那些盯梢者,宁忌一个都不打算让他们活着,在城里动手也无所谓。

    好在并没有发现这样的眼线。

    去往左家的途中,甚至远远便能够感受到,候官县附近的氛围有些不对,路上甚至还能听到人的议论。

    “那边怕不是要闹事哦……”

    宁忌与曲龙珺相互看看。

    昨天晚上两人汇总消息时,这一可能便已经被确定了,栽赃小衙内的下一步,当然是暴乱。

    行至左家开设的茶楼附近小巷时,曲龙珺拉了拉宁忌的衣角。

    “我大概猜到小妖女约你过去,打了什么主意了……”

    “什么主意?”

    曲龙珺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

    安顿好曲龙珺,宁忌朝着昨晚约定的地方过去,远远的,候官县那边的氛围似乎已经吵起来,他攀上几处高点眺望,发现一些禁军、衙役,正在往城池北面过来,许多的望楼上都已经安排了观察员,有旗语在挥舞,皇城方向,甚至升起了警戒的热气球。

    福州的旗语与西南不同,宁忌看不太懂,但略略观察城内的排兵布阵,他便发现几个地方的围堵与布置,明显是有详略区分、以及相互照应的关系的,这说明朝廷这边早有准备。

    也不出奇,这么点事情,没有准备那也该死了。

    他便不再多操心,一路朝着约好的地方过去。

    不多时,远处骚乱声起,朝廷向骚乱的人群,发起了围捕。

    ……

    候官县往北,通向城内刑部的几条道路上,随着禁军的围堵过来,参与到“热闹”里的人们,一时间都有些懵了。

    被众人簇拥在前头哭哭啼啼的受害者家属也感到了震惊,按照周围相亲的说法,他们这次只是去刑部为受害的家人讨个公道、去哭一轮,这样的事情两个月前在候官县也发生过,朝廷那边除了派人安抚外是没什么脾气的,甚至于那个士兵当场自杀,军队也只能道歉,怎么到了这次,明明自己这边占理,朝廷还把军队派出来了呢?

    “……官官相护!”有人迟疑了一下,放声呐喊,“大伙儿果然想的没错,他们已经偷偷地把小衙内给放跑了——”

    “背嵬军也是这等货色……”

    “小衙内纵马行凶啊——”

    “官府岂能如此……”

    “还有王法吗?”

    陆陆续续的,有群情汹涌。

    人群里,官府的密探指指点点的圈人,高处的士兵则已经盯好了人堆里的重要目标。

    巳时一刻,执水火棍的第一排人手推向人群,执行抓捕。

    “锵——”的一声,人群里有人拔刀,随后,被高处飞来的箭矢射翻在地。

    鲜血溅起的一刻,混迹于人群中的其余绿林人陡然爆发,他们有的是受到了上头指使的骨干,已经明白这次的事情不同往常,还有更多是在听说了陈霜燃丰功伟绩后过来凑热闹混资历的绿林豪杰,此刻想要寻地方逃跑,这才发现,前前后后几条街巷,已然被官府堵起来了。

    “杀啊——”

    水火棍、渔网、枷链扑入人群,混乱炸开了……

    西面,更远一些的楼房上,陈霜燃放下望远镜,瞪着眼睛笑起来:“还真的……打起来了……”她目光望向一边的金先生。

    金先生也是笑:“早说过,朝廷不会一味忍气吞声,第二次闹,是一定要打的。”

    “好在,有先生的指点。”

    “靠的是局中之人的奋战。”

    “……裘老虎是个暴脾气,没什么心眼,梁润那帮人也是……他们不得不战。”

    两人拿着望筒又看了片刻。

    远处的街市间,聚集起来的绿林人并没有束手就缚,在一些领头人的煽动下,拔出兵器奋力厮杀起来,一些人则在寻找着离开的道路。附近官兵的围困长达几条街区,这么大的区域,他们想着总能有办法逃离,而恰巧被围在中间的百姓,大部分被喝令着蹲在了地上,小部分则被裹挟着冲向前方,哭喊声一片。

    先前在人群里负责煽动、串联的两股绿林势力的首脑,一名裘老虎、一名梁润的,果然没有第一时间投降,而是选择了扩大事态。

    金先生放下了望筒:“我该过去了。”

    “先生保重。”陈霜燃道,“不成亦无妨,唯求先生能安全回来。”

    对方冷笑,转身消失在房门外。

    ……

    打打杀杀的声音从远处响起不久,宁忌抵达了约定的地点。

    城市西面一条林木葱郁的长街,能够躲避一些高处的监视,但道路并不算行人稀少,至少不算是打打杀杀的好地方。

    他朝着前方缓缓的走了一阵,前方有人撞了过来。

    那是个披发的年轻人,应该也练过些武艺,假装不看路,到了近处,将一张纸条往宁忌怀里按,口中说话:“我家主人说,九仙山下荷芸谭见。”

    宁忌已经接住了那张纸,打开一看,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简单的地图,绘画者也不知道是不是陈霜燃。

    倒是颇为幽默。

    传话的年轻人已经朝后方奔出数丈,他已完成了任务,这里不再有事,然而心思才一松,陡然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由他传话的那名少年,此时如同鬼魅般的出现在了他的身边,捏住了他的手臂。

    “呃……”

    扭头对视,他不太理解。

    “你家主人是谁?”

    “你……你去见了便知……”

    “你说见我就去见啊?”

    “你……”他愣了片刻,“你不是为了见那人……过来的吗?”

    少年人的身形比他低些,但身上透出来的气息绝对不是善类,他这番话才落下,手臂陡然一痛,对方加大了抓握的力量,他几乎感到骨骼都要碎裂开来。

    “啊啊啊啊啊……等等等等等等,少侠,我就是个传话的、我就是个传话的,我家老大不是你要见的人,他也是从别人那收到的命令,传张纸条传句话而已啊少侠——我不知道你们干什么的啊——”

    “你跟我一起去。”

    “什、什么……你看……”

    这人朝着旁边扭头,随后便一面挣脱一面试图出声大喊,而下一刻,另一只手直接抓在了他的喉咙上,将他整个人捏得跪倒在地上,身形后仰。

    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口鼻气息减弱,脸上涨得通红。

    少年居高临下的、冷冷地看着他。待到那张脸几乎成了猪肝色,他才轻轻地放开了扼住对方喉咙的手。

    刚从鬼门关回来的年轻人跪在地上,艰难地咳嗽、呼吸。

    “你敢大叫。”他听到那少年在他耳边说,“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掐死你。”

    街道上并非没有人,不远处一个买菜回家的大婶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随后抱紧篮子赶快走过去。

    “少侠……我真的收了五钱银子传个话而已啊……你要我过去干嘛……”

    年轻人不敢再反抗了,带着路,朝说好了的地点走去。

    他听到那少年在后方回答。

    “跟我约好的那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要是耍花样,我让你死在她脸上……”

    这边距离九仙山其实已经不远,两人一前一后,朝那边走。一面走,少年还一面跟传话的年轻人闲聊着各种话题,例如老大是谁,在哪里混饭吃,家里有几口人等等,年轻人几乎是哭着回答的。

    抵达了所谓荷芸谭的池塘附近,池塘不小,周围有几条黄土岔道、路边有树木,远远近近的甚至能看到几张茶摊,只是似乎并没有非常特殊的人物等在哪里。宁忌皱了皱眉,与对方在岔道口等了等。

    “人在哪呢?”

    他问前方的年轻人。

    年轻人浑身发抖:“我只是传话的啊……”

    这样的对话间,一名中年绿林人从侧面走了过来,到得近处,开口道:“中间这条,向前、转右。”

    这话传到了,他朝着前方离开,还没走出两步,肩膀便被抓住了。

    绿林人偏过头来,神色不善:“兄台,我只是传话,你这样……便有些不礼貌了吧?”

    他对于自身艺业,亦有相当信心,当下便要以鹰爪反拿肩膀上的手掌。

    下一刻,如山一般的重压碾来,他身形一歪,砰的闷响,狠狠跪倒在黄土路上。

    将头再往后方扭了扭,那面色冰冷的少年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兄台。”他拱手,“我只是传话的,你这是……”

    “传话的……”

    少年人举起了手,猛地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

    随后又是一巴掌。

    “我叫你传话的!我叫你传话的!让你走了……”

    骂骂咧咧的声音当中,此后连续打了五六下,直到将他的脸打得肿起来,鼻涕与鲜血混在一起。

    太阳透过池塘边的树木落下树荫,不久之后,黄土的道路上,一名满脸晦气的年轻人与一名被打成猪头的绿林人并排着朝前方走去,两人都有点哭哭啼啼。在他们的后方,少年冷漠地前行。

    不管陈霜燃贱到什么程度,只要自己更加不当人,就绝不会输给她!

    吓都要吓死这个王八蛋——

    ……

    候官县以北,厮杀与混乱,持续了一阵。

    官府做好了抓捕的准备,而在陈霜燃一方,似乎也明白会发生这样的事,因此安排在其中的绿林人顺势出手,闹将起来,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伤亡。

    被困在其中的绿林人,或许并不明白自己成了弃子,一开始甚至厮杀得格外起劲,觉得这也不过是陈霜燃做好了的局,必定有能让自己离开的后手在。

    因为这阵激烈的反抗,局面控制得比想象中困难,部分军官积极的下场捕捉趁乱搞事的人,铁天鹰在与左文轩沟通后,也亲自入阵,首先制止了一拨武艺高强的绿林人。

    将一名匪人头领制服后,铁天鹰便知道,这边的暴乱已经不再能造成问题,朝廷有准备,陈霜燃似乎也有布置,双方明面上过了一招,朝廷占的便宜似乎不算大,但今日真正要揪出的东西,目前其实是左文瑞那边的那条线。

    应该也已经开始了……

    他在心中计算着布置的进展,但也总有某种若有似无的窥探,令他警醒。

    铁天鹰的目光朝包围圈外围巡弋了一圈,之后,带着几名捕快,朝着某个方向靠过去。

    包围圈外的街市那头,一道身影陡然落入他的目光。

    眼神一凝,他加快了步伐,朝着那边冲过去。

    远处那身影也是一个转身,消失在了街道的转角。

    铁天鹰牵起一匹军马,朝着那边冲上,附近的捕快也各自寻找坐骑跟上。

    那道身影若有似无,如同鬼魅,铁天鹰转过几条长街,后方响起惊乱的声音,应该是有街上的菜贩挡住了随行人员的道路、一阵小混乱。但他没有停下来等待,而是继续朝前方追赶过去。

    在某处巷道甚至下了马,徒步奔行,即便年事已高,但他的呼吸匀称,步伐依旧如同奔马般迅捷。

    在九仙山附近的岔道口,似乎跟丢了人,但铁天鹰稍作斟酌,朝着某个方向信步走去。

    阳光透过树叶,在黄土路上错落成荫,铁天鹰走过明暗交错的道路,转一个弯,他看到了坐在不远处茶棚下的那名灰袍人,对方奇奇怪怪地蒙了个面罩,但他还是第一眼便将人认出来了。

    “樊重,樊兄弟……果然是你。”

    老人笑了起来。

    “‘金眼千翎’。名不虚传。这么多年了……”

    ……

    “……跑得还是如此之快。”

第一一九五章 三十年来寻刀剑(上)

    “……‘金眼千翎’名不虚传。这么多年了……跑得还是如此之快。”

    巳时已经过半,落下的阳光倒是并不十分强烈,九仙山下,荷云潭附近的道路旁,铁天鹰望向小茶棚里的灰袍人,面上有着些许的恍然,甚至于流露出一丝惊喜。

    由于是事先的布局,简陋的茶棚里没见到铺主,灰袍人拉下了欲盖弥彰的面罩,露出黑白参差的胡须,与看着并不算老的脸。

    “金眼千翎”,绿林间给的这个名号,一是说他察觉敏锐、目光如炬;二则说他手段多变、智计百出;三则夸他轻功高强。他在当年的几个捕头中比铁天鹰年纪小些,但如今也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老了,跑得也是艰难。”他道。

    “我就知道,这次来的有自己人。”铁天鹰缓缓地走过去,笑,“怀疑过你……樊兄弟今日东家是谁?”

    “食人钱财,替人解忧,不问了吧。”樊重提起桌上茶壶,在两边倒了茶。

    铁天鹰在桌前坐下,开口道:“那樊兄弟,来我们这边吧,如今是好时候,圣天子当朝……”

    樊重摆了摆手。

    “铁兄可猜到我今日打的什么主意?”

    “大概知道。”

    “但你还是过来了。”

    “袖中有烟火箭令,只要发出,城内官兵、捕头转瞬即至。你这周围布置,我看了,瞬息之间要不了命,倒是被我盯上,伱要遁入九仙山,也不容易,冒一冒险吧。”铁天鹰笑着,侃侃而谈,随后顿了顿,“再者,年岁大了,这些年来,世道不行,见到昔日同僚,颇不容易,老夫也想,叙旧几句。”

    樊重点点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我记得,铁大哥当年用剑。”

    “我年轻时练刀。”铁天鹰道,“后来成了六扇门总捕,自觉身份尊贵,开始用剑。那把巨阙名贵,是把好剑,如今不讲究这些了……”

    “呵呵。”樊重摇头笑,“当年你我都觉得,我辈武人到了刑部总捕,再要上去,便千难万难。那时候我不甘心,想要上进,与左家人悉心交好,谁知道,左继兰是银样镴枪头也就罢了,左厚文……没卵用,枉称大儒,左端佑一生气,他连个泡都没吐出来就完了……倒是你,想不到西北一行,让你抱住了李频的大腿,如今……倒成了我们当中最贵重的一位。”

    “……今时不同往日。”铁天鹰想了想,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樊兄弟何不来我们这边做事,当年武人不受重用,如今并不一样,你过来,将来未尝不能公侯万代。”

    “当年武朝何其强大,疆域广阔,子民亿万。如今你们在这东南的小地方跟一些乡绅打交道,都打不赢,也敢说公侯万代?”

    “陛下励精图治,要清理积弊,重塑筋骨,因此才有一时的弱。而今是积累班底的时候,不论是投效还是入伙,如今能进来的人,将来建功立业,都与开国功臣无异。樊兄弟,退一步说,陛下不是没有选择,他是有得选,却选了最难的一途,你我刀口舔血、厮杀半生,岂能不知这便是世上最了不得的魄力?”铁天鹰道,“你我求功名求了半生,如今过来,正当其时啊。”

    阳光垂落,茶棚旁边黄土路上,有牵着牛的行人走过,扭头看着茶棚里对木桌而坐的两人。樊重沉默了片刻。

    “一年前,陈连义到过你这里,被你杀了头。”

    “今时不同往日,说的是人能当个好人,官能做个好官,将来也能因此有一番好功业。陈连义打着我的名头收受银钱,还欺男霸女,我自然要杀他以儆效尤。樊兄当年胸怀大志,我记得与宗非晓并不一样。”

    樊重笑了起来,他倒上茶,喝了一口,笑了好一阵。再开口时,话语稍显低沉。

    “……当年……当年在西北,刺杀宁毅,你我最后一次见面,当时你护着李频南下,由此得了今日的功名,你可知我是怎么过的?”

    “……”

    “靖平之耻、到后来搜山检海,中原早就乱得不行了,我身怀武艺,又不在六扇门了,倒是过得无拘无束,颇为自在……铁兄,像宗非晓那样过有什么不好的?难道我练了四十年武艺就为了当一个苦哈哈吗?不瞒你说,想清楚之后,这些年我倒是过了一段好日子,后来在江南,混得也不错……如今我开枝散叶,妻妾成群……只是到不了你们这边了,铁兄还要多说吗?”

    “原来如此。”铁天鹰笑起来,“开口之前,我亦有准备,想到了。”

    “那为何还要聒噪这么多?”

    “说了,人到老年,有些时候,便想要跟人叙旧。”铁天鹰抬头看着他,“樊重,你我当年在六扇门,便不算是什么好朋友,如今更是称得上一句白首如新,你当我真的好奇你这些年的想法吗?不是的,而是你见过年轻时候的我,我就想跟你说一句,樊重你要知道,无论地位还是人格,今日的铁天鹰,都已经远胜你们许多……这是我心里的虚荣,今日,说给你们这些死人听。”

    茶棚当中,樊重“哈哈”大笑起来。铁天鹰也笑。两人壮年开始便曾有过无数次的合作、搭档,见识了武朝三四十年间的风云翻覆,从刺杀刘大彪到永乐起义、从与摩尼教的对抗到各个大族间权谋暗战,再到后来宁毅的弑君与女真人四度南下带来的天地沦丧,到得这一刻,皆已白发,纵然立场已全然不同,笑声之中却终究有数十年的时光入画。

    樊重挥手卷起桌面上的热茶,铁天鹰大袖一挥,将茶水、杯、壶挥向天空。樊重的身下,脚步似乎沉入了地里,双拳下沉,灰袍卷舞犹如海浪的波纹,一拳冲出,直击对面的铁天鹰,两人之间的桌子化为碎片,铺天盖地地飞舞,而铁天鹰已经站了起来。拔刀,怒斩。

    空气中飞起的不仅仅是桌子的木板,挥出拳头的下一刻,樊重这边,一把铁扇子顺着拳势猛然冲出,另一只手还带动了桌边的小火炉,令漫天的炭火朝着铁天鹰这边飞来。他外号“金眼千翎”,正是心计百出、手段多变之辈,随着最初茶水的翻出,这一刻手边所有的物件都已朝铁天鹰怒涛般卷来,而铁天鹰的身形随着站起的动作而暴涨,如同巨人般增大,手中长刀划过天空,转眼间,连斩了简单的五刀,刀罡如海浪呼啸。

    砰砰砰砰砰——

    樊重手中的铁扇子展开过一瞬,飞旋在空中犹如巨伞,但随即收敛,在铁天鹰的刀光之下,那些朝他扑去的桌椅破碎、炭火爆飞,而樊重挥舞铁扇身形连退,停下来时,纵然手持铁扇渊渟岳峙,但仍旧能够看出他这一刻眼中的惊骇。

    铁天鹰将烟火箭令扔了出去,飞向高空,他挥手间,身形像是在跨过一片烟尘爆散的轻尘,口中道:“这么些年了,你还是些毫无长进的把戏。”

    十余年过去,樊重自然并非毫无长进,他敢于来到福州、甚至以身为饵引对方出来,便是因此这十余年间他虽然开始享乐,但在武艺上向来刻苦、勤练不辍,如今在外界,也已经称得上是宗师身手——樊重自然明白这样的宗师名不副实,但作为往日里六扇门总捕这样的打手而言,人们一生能够达到的技艺顶峰,大概也就是这等层次了。

    再往上走,如刘大彪、周侗、林宗吾之类以武入道的人物,六扇门不过是施以计谋、围而歼之即可。

    但这一刻,铁天鹰头上白发苍苍,但他手中的长刀至刚至简,在成为朝廷高官、“养尊处优”数年之后,他的刀法,竟隐隐的踏过了那道普通人绝难踏过的门槛,有了从心所欲、诸法归一的痕迹。

    樊重笑起来。

    他明白了对方方才话语中的涵义。

    人到老年,他想要向昔日的同僚展露自己的成就,而这成就,事实上也绝非官位与所谓人格上的不同,还有这肉眼能够看到的、武艺上的精进。作为曾经六扇门的吏员,此时的他,甩开所有人,踏入武道宗师之境,这也是他愿意以身赴险的一大筹码。

    而这一刻,茶棚后方不远处有土坡遮挡的小树林处,一道身影已朝着这里,狂飙而来,甚至再再远数丈的方向上,有更大的动静正在掀起。

    那最前方冲来的,正是“神僧”吞云。

    更远处的,则是武艺再逊色些许的数名绿林高手。

    以朝廷今日在城内的掌控,铁天鹰的烟火令箭升空后,援兵确实会在不久之后赶到,然而,集他与吞云的力量,再加上数名一流高手,于数息内强杀掉铁天鹰,便是他们今天要赌的事情。

    众多动静响起的一刻,铁天鹰自然也就明白了这一刻,他只是冷笑,步伐跨向前方,惊人的杀气,笼罩了樊重。

    宋小明原本是他培养出来接班甚至送终的弟子,这一刻,仇人已在眼前。

    樊重咽下口水,放空心神,迎了上去。

    而视野一侧,吞云未至。

    就在那道身影狂飙而出的下一刻,土坡后方又有罡风呼啸而出,一柄长枪掠过土坡,至刺吞云后背。吞云步伐一变,躲过长枪,一道身长、腿长的女子身影也从那边以全力奔出,拦截向他,正是擅使五步十三枪的岳银瓶。

    而在银瓶身侧,另一道身影咬紧牙关,一时间甚至爆发出了比她更快的速度,口中大喝着,径直奔向了樊重这边。

    ——岳云。

    “敢分心——”

    砰的巨响——

    刀罡斩来,樊重持扇猛退,他想要摆脱铁天鹰,但那杀气锁定,令人窒息。只听对方暴喝:“都是老夫玩剩下的东西,你也敢出来献丑——”

    视野那头,岳云全力催谷,冲得最猛,转眼间已到近处,要与铁天鹰一道,先围杀了他。而吞云和尚果然厉害,那身形狂飙,飞扑之中拉近了与岳云的距离。

    转眼间,三道身影都冲了过来。

    这一刻,樊重持铁扇、铁天鹰挥刀、岳云使拳、吞云铁袖挥砸、银瓶持枪,五大高手转眼间冲撞在一起,打杀之中,将那枯木结成的茶棚冲得爆散开来,飞舞向旁边的道路。

    两个挑着担子路过的农夫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更远处还有数人挥舞刀枪而来。

    ……

    更远一点的黄土路转角。

    一名满脸哭丧晦气的年轻人与另一名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中年绿林人正并排着朝这边走过来,看见了令他们震惊的这一幕情景。

    在他们的后方,身强体壮的矮个子小魔头拿起一块花布,将自己的脸蒙了起来,他看着街道上厮杀的景象与那挥舞长刀的白发老者。

    与自家军师说的无异,那个叫做陈霜燃的下贱小妖女,打的果然就是这么点不入流的主意……

    军师牛逼,军师漂亮,军师真可爱啊!

    他冲前两步,将脚下步伐稍微犹豫的年轻人一脚踢飞出去,让对方摔了个狗啃泥。

    “走啊,你们家老大在哪呢……”

    口中凶残大喝。

    “告诉你们,找不到人,你们也得死——”

    前方在打架,他便要比那群人,打得更狠一点!吓死这帮王八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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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介绍:
一个受够了勾心斗角、生死打拼的金融界巨头回到了古代,进入一商贾之家最没地位的赘婿身体后的休闲故事。家国天下事,本已不欲去碰的他,却又如何能避得过了。
“有人曾站在金字塔高点
最廉价数不清妒忌与羡艳
走过了这段万人簇拥路
逃不过墓碑下那孤独的长眠”——finale《命悬一线》
PS:赘(zhui第四声)婿,入赘累赘,非(ao第二声)婿。
PS2:本文属TVB休闲剧,而非央视正剧,一切看起来与历史有涉之处,都请不要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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