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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家成     美人温雅txt下载     美人温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 与顾呈的交谈

    靠着车窗,顾呈凝视着柳婧,他玉冠高束,眸中含情,双腿交叉,那闲适而又专注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刚刚做出强掳之事的人。

    柳婧收回心神,放在腿侧的右手暗暗握紧后,垂眸说道:“不知顾家郎君把我叫来……”刚说到这里,顾呈便打断她的话头,“叫我顾郎!”

    柳婧一僵。

    过了一会,她顺从地唤道:“顾郎有事找我。”

    久久久久,顾呈都没有回话。

    不用抬头,柳婧也知道他一直在盯着自己。

    又过了一会,在马车的格支格支声中,顾呈低如弦乐的声音缓缓传来,“你与邓九郎……”吐出这几个字,他的唇便抿得死紧。那一日,那两人披着湿淋淋的长发,一个写字一个磨墨的情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直过了一会后,顾呈才继续道:“那日之事,你便无话可说?”声音沉到了极点。

    柳婧垂眸寻思了一会,轻声回道:“邓九郎富贵无极,身边什么人没有?他不过以为我是一介儒生柳文景而已……”她想,她与眼前之人毕竟有婚约在身,在没有解去婚约前,自己一个女子与别的男人同处一室,做为自己的未婚夫,是有权利置问的。

    她说得很清楚了。

    她说,邓九郎不过以为她是男子柳文景。所以,她与邓九郎之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吧?

    顾呈盯着柳婧,突然低笑出声。

    他的笑声很冷,隐隐中,甚至有着一种怒火。

    柳婧不明白自己都这样说了,他为什么发火。不过他发不发火,都与她无干,所以她老实地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纤手的手指。

    在一阵隐怒地笑声后,顾呈见到一脸文静,没有惶恐,也没有歉意,甚至没有多余表情的柳婧,慢慢闭上嘴。

    他向后仰了仰。

    马车中,又恢复了那种让人窒息的安静。

    柳婧坐了一会,感觉有点闷,便没话找话地说道:“那天我遇到阳子远了。”怕他不记得阳子远是谁,柳婧补充道:“就是那个跟在闵三郎身后的年轻商人。闵府现在落了难,他趁势纳了闵小姑为妾。”因他一直不开口,一直只这么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她,柳婧终于有点结巴了,“闵小姑求我,找你,救她。”顿一顿,她轻声补充道:“她现在一点也不好。”

    终于,顾呈开口了,他的声音越发冰冷,隐带讥嘲,“因此,你一见我便迫不及待的替她说话?”他蓦地伸手扣住柳婧的手腕。

    他扣得她如此之紧,直紧得她手疼。把她重重一扯,逼得她差点跪倒在车厢中后,他声音冰寒至极,“柳氏阿婧,我们还没有解去婚约!如果可能的话,我也许依然还会娶你为妻……这还没有过门,你就这么大方了?”

    他的手紧紧地锢着她的手腕,柳婧根本连挣也挣不动。

    感觉到他似乎有点生气,她也不敢挣。

    直过了一会,在他慢慢放开她的手时,柳婧才飞快地坐回原处,低着头一边小心地揉着手腕,一边悄悄地看向她。

    顾呈一直在凝视于她,所以她这么悄悄一望,便是四目相对。

    柳婧飞快地垂下了头。

    她看着自己的足尖,过了一会才低低地说道:“阿呈。”

    她的声音轻细温柔,隐隐带着种痛苦,“我生下来就得到父母一心的宠爱,我又从小就聪明,父亲一直宠我过了头……遇到你时,我成日里听这个说我天才,那个说我神童,好些人都感慨说我因何不是男子。我听多了,一边得意,一边也气不过,我,我那时觉得,男子能做的,我通通能做。恰好遇到了你,你很有趣,生得又好,对我也好,还很可爱,”最后四字一出,柳婧明显地感觉到马车中空气一寒,她缩了缩头,还是继续喃喃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打压你欺负你,或者贬低你抬高自己。我那时把你骗进匪窝再救和骗进陷阱再跳到里面与你一起挨冻,都不是把你当成傻子,不是想着要戏弄你作践你。我就是想,你我这样好,共过难关后,就会更好。那样,你我分开后,你会一直念着我,等以后我们成了婚,你也就不会变心。”

    她说到这里,声音突然停顿下来。

    睁着眼睛,柳婧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双足。

    直过了许久许久,她才声音沙哑地说道:“我没有想到你知道被骗后,会那么愤怒……那么恨我。阿呈,其实那天你离去的样子,我一直记了很久,有时做梦还梦见了。你前脚走了,后脚父亲便把我关了起来。我那时被你的模样给吓傻了,也知道自己约摸错了,便任由父亲收了很多我喜欢的书,收了棋谱棋盘。”

    又过了一会,她双手捂脸,疲惫地说道:“阿呈,我以前犯了错,对不起你,这几年里,我悔也悔了,教训也受了,现在,我父已入狱,我柳府家道中落,我自己,也不敢再有以前的想法了……”这一次,她声音没落,顾呈已冷笑出声。

    柳婧不想听他的冷笑,不想受他的话,便继续哑着嗓子,疲惫地说道:“阿呈,幼时的过错,犯都犯了,我虽一心想改正,也无济于事。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就,就忘了以前吧。”

    她轻轻地说道:“我知道你厌憎于我,可这厌憎,犯不着用我们的终身来消磨。你现在这么出类拔萃,真心爱慕你的人也多,我,我更是与她们比都比不得,就,就解了婚约,好不好?”

    这一通话,柳婧已寻思多时。现在说出,她句句诚挚,语气认真,态度也端正到了极点。

    柳婧的意思很明白,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她也悔了,不管什么样的错,犯不着用婚约来惩罚彼此。

    柳婧说出这话后,马车中又恢复了那种让人窒息的安静。

    一直没有听到顾呈说话,柳婧悄悄抬头看向他。

    让她完全意外的是,顾呈正微微仰着头,他双眼紧闭,眉头紧蹙,薄唇抿成一线,表情似乎有点痛苦?

    没有想到事情过了六年,她提起以前之事,他还是这么羞辱。

    柳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又过了一会,她沙哑地说道:“我真是对……”

    才吐出这几个字,顾呈突然声音一提,厉声喝道:“闭嘴!”

    他一直举止高雅斯文,很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这么一喝,柳婧给震得耳朵好久都是嗡嗡直响。她吓了一跳后,马上把嘴闭得紧紧的。

    又过了一会,顾呈暗哑的声音传来,“不止是闵氏小姑……另外几女的家族,都是与闵府关系紧密,这次闵府出事,他们都受了牵连。所以,包括闵氏小姑在内,另外的,也都另找对象联姻了。”

    另找对象?

    柳婧本来聪明,他只这么一说,她马上便明白了。看来那几府出事之时,都找过顾呈,如果顾呈愿意纳她们为妾,愿意援手,他们就不会另做他想。可惜他拒绝了,所以他们只能让女儿另找对象联姻。

    想明白这点,柳婧突然想道:不对,他怎么跟我说起这个,他,他这好象是在对我解释那几个女子和他的关系。

    不过,这个念头虽然浮出,柳婧却不敢去想。顾呈对她的态度,让她深以为忌,她根本连自作多情的余地也没有。

    极致的安静中,顾呈恢复平静的声音传来,“你与邓九郎是怎么相识的?”

    “啊?也就是路上识得的。”

    听到她这敷衍的回答,顾呈冷着声音煞气弥漫地低喝道:“休要搪塞于我,说清楚!”

    柳婧被他喝得反射性坐个笔直,在他紧紧盯来的目光中,她绞着手指,低声说道:“我父亲入狱后,家里欠了很多债……”刚说到这里,顾呈冷漠的问话声便传了过来,“欠了多少债?”

    “一千四五百两金。”

    这数字一出,顾呈沉默了,过了一会,他放缓了语气,“然后呢?”

    “家里欠的债太多,家里唯一的男丁又入了狱,债主打上门来,说要发卖我和小妹。我没办法,便换上男装,假扮成柳文景,应下三个月的还债之期。然后,我赶到历阳,在知道有一批盐货可以下手后,便用调虎离山之计,骗走了那些守卫之人,偷了一船盐。谁知道,我们刚刚把盐藏好,还没有松口气,就遇到了邓九郎,他们正蒙着脸在杀人,我,我给碰了个正着……”

    即使是现在提到这事,她还是冷得一阵哆嗦。

    就在她冷得缩成一团之际,身前被一阴影罩住,然后猝不及防之下,她被一个怀抱紧紧搂住!

    不过那只是一瞬,柳婧还没有反应过来,顾呈便忙不迭的,像是受了惊吓,也像是厌恶了一样,急速把她一放,猛然退后两步。

    他重重地落坐回自己的位置,猛然掉头看着车窗外。

    直专注地盯了外面一阵后,顾呈优美冷漠的声音才再次传来,“被杀的都是什么人?”

    “我不认得。”

    “穿着如何?”

    柳婧寻思了一会后,把那些死人的衣着胡乱的形容了一下,又道:“我当时吓住了,没有细看。”

    “恩,说下去。”

    “就这样,当时他拿走了盐,却给了我金,我还了欠债后,又遇上他几次,便这样熟悉了。”

    良久良久,顾呈的声音才低低地说道:“事情已过去了。”说了这句似是安慰的话后,他强硬地命令道:“以后不可再与他见面。”这话一出,柳婧却无法回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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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此九郎彼九郎

    柳婧无法回答,她不能跟顾呈说,她已跟邓九郎签了卖身契。

    其实也不是不能,而是这样一说后,她又得向他解释,为什么她会跟他签卖身契,他们是什么时候有这么多纠葛的。现在的她,与现在的顾呈,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她不想向他交待那么多。

    而且,刚才他询问那些被杀之人的衣着,也令得她不乐意再深说下去……这两个人,不管谁有什么来头,都与她无关。她只想救出她的父亲,这节外生枝的事,断断不能做。

    柳婧这般低下头什么话也不说,那就是在沉默的抗议了……他让她离那姓邓的远一些,她竟然跟他沉默抗议!

    顾呈的双眼越发浓黑,而这么片刻,马车中也变得寒冷之极。

    柳婧打了一个寒颤后,突然不想再这么与他呆下去:对她来说,他与她迟早要解去婚约的,到时就算相遇也是陌生人。有了这种想法,柳婧连在他面前维持形像的想法也没有。

    当下,她垂着眸轻轻地说道:“我该走了。”她也不看向顾呈,伸出头朝着那驭夫叫了一声‘停下’后,转向顾呈,也没有看向他,只是福了福,低声道:“顾家郎君,我得去牢中见过父亲了。”

    她曾经向他求助,请他帮忙救出自己的父亲,却被他所拒绝……这对有婚约在身的人来说,显得相当的冷漠无情。所以,柳婧这话虽然说得平常,却实是挤兑顾呈,让他不好强求于她。

    在说出这句话,令得马车停下来后,柳婧低着头便跳下了马车。一下马车,她也不向回看一眼,提着步便挤入了人流中,不一会,便混入滚滚人流,不见踪影。

    ……果然都是那无情之人。

    这一边,柳婧一下马车,还真雇了一辆牛车,转身便向监牢走去。

    这阵子吴郡着实有点人心惶惶,她到来时,那几个狱卒也无精打采的,见她来了,只是行了一礼便把她送到了关押柳父的牢房外。

    那狱卒走后,柳婧扒着铁栏杆,轻声问道:“父亲,这吴郡可有你识得的精通金石雕刻之人?”

    柳行舟这阵子吃好睡好,还长了一斤,看到女儿过来,这个年已三十好远的美男子,温文地转过头来,那双凤眼中,满满都是对女儿的慈爱。

    听到女儿的问话,柳父先是一怔后,转眼点头道:“有两个。其中一人就在吴郡城中,与父亲有点交情。”

    柳婧闻言双眼一亮,高兴地说道:“还请父亲手书一封,我想求他为师。”说罢,她把从街中购得的一堆纸帛递给了父亲。

    柳父在这牢中无事,柳婧每次前来,都会带上笔墨书册之类。现在他这小小的一间还摆了一几一榻,再配有这上等监牢特有的天窗,还真有了书房的感觉。

    “好。”柳父也不询问,他温和地朝女儿一笑后,提笔书写起来。一边写,柳父一边交待道:“这位赵公是前朝大族,你小时我带你见过他,你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应该会喜欢你。对了,赵公还擅长医道,你让他给你母亲诊诊。”

    “是。”

    又交待了几句后,柳父捧起那封信,吹干了墨后交到柳婧手中。柳婧把它贴身藏了后,又询问起父亲的衣食住行起来。

    父女俩说了一会话后,柳婧看了看时辰,见已不早了,正想着要告辞离去时,柳父突然说道:“阿婧……南阳邓氏一族,无论嫡庶本家分支,是统一排行。”

    在柳婧迷惑的回头时,柳父看着她,轻声说道:“南阳邓氏,只有一个邓九郎。”

    “什么?”柳婧喃喃轻叫出声。

    柳父抚着她的头发,轻轻说道:“你这次遇上的邓九郎,便是你小时候遇到的那一个。当年因为你得罪了他,我们一家还连夜赶路,你记不记得?”

    柳婧嘴唇有点木,其实一直以来,她隐隐有那么点感觉,可是,可是,她一直都无暇深思……

    见到女儿呆楞楞的,柳父又道:“南阳邓氏,在这整个天下间都是庞然大物。婧儿与那邓九郎相处,记得小心一点。”

    柳婧低下头来,半晌,她点了点头。

    这时,柳父又说道:“婧儿,你从小就聪慧,于奕棋一道极有天赋。庸人走一步算一步,聪明人走一步算三步,你则是走一步算七步。”他认真地看着柳婧,语气慈爱中透着提点,“为父要早知道今天,断不会让你弃了棋道。不过,你现在还小,拾起来应该不难。不管如何,婧儿,你得永远铭记一句话: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凡事走一步想三步,下一着棋,七步之内的变化都了然于心!”

    柳婧从小到大,她的父亲只会说她心思过于灵活,而有意压制。这还是第一次,她的父亲对她说,你要学会算计,要步步为营,要处事谨密……

    当下,她猛然抬头看向父亲。

    对上父亲慈爱中,又似乎了然一切的眼,没有告诉过他,自己与邓阎王签了三年卖身契的柳婧,对父亲的洞彻百感交集。她朝着父亲无声地行了一礼后,这才转身离去。

    念着父亲所说的谨慎行事,柳父在见过金石大家的赵公,得到他同意收她为徒后,便提出把他接到家中,给母亲诊病的事。

    赵公与柳父乃是君子之交,都对对方心存敬意。在跟着柳婧回了柳府后,才教了她三天雕刻,他便对柳婧的举一反三,记忆超群而欣喜不已。这时的他,成天与这个小徒弟窝在房里玩着那些金石雕刻,哪里还记得回家了?因他淡泊的性格,也对柳婧朝外宣布,说她只是跟自己学医的借口,也浑不在意。

    时间在柳婧一心一意学着雕刻印鉴中,飞快地流逝。

    转眼二十天过去了。

    这二十天中,吴郡城中,一天比一天压抑,柳婧听人说,现在的吴郡城,都是许进不许出。那些豪强官员,更是人人自危。

    在这样的气氛中,不管是谁,都变得老实而本份。从那些浪荡子传过来的消息中可以看出,便是喝花酒的官员也变少了。很多红楼还怨声载道呢。

    在这样的情况下,柳婧越发的不出房门了。

    如此又过了五天,她接到邓九郎的命令,说是让她前去见他。

    柳婧爽快地应了后,坐上了马车,不一会便来到了邓九郎所住的府第外。

    此时,已是阳春四月,暖暖的太阳铺在身上,湖面上,一股春意流溢而出。柳婧走在林荫道上,前一次来时,还一片浅绿新绿的树木,这时已是枝叶繁茂,抬眼一看,处处繁花似锦。

    她来到邓九郎所在的院落时,他正在院子中弹着琴。

    一袭银色衣袍的俊美绝伦的男子,浑如玉树银花,他正低头专注地奏着古琴,在他的身侧,还有一个乐伎和一个乐师,各自鼓瑟弹琴相合。

    春风徐来,它扬起邓九郎飘拂在两侧的墨发,它吹起他那长长的银色外袍,令得他既遥不可及,又俊美高贵,宛如神祗……

    此情此景,倒似是梦中常见。

    不过,这个念头刚刚浮出,柳婧便一惊而醒,她连忙低下头来,红着脸恨恨地对自己说道:这厮不过托生了一副好皮囊,我怎地能想到‘梦中常见’这样不知羞臊的话?

    在她一时呆楞,一时咬牙时,一银甲卫走了过来,朝着柳婧说道:“柳家小郎,你且过去吧。”

    “是。”柳婧应了一声后,挺直腰背地提步上前。

    不一会,她便来到了邓九郎的右侧。

    想了想,她还是来到他身后站着。这时,原本流畅的琴瑟相合中,一个瑟音拐了一下,却是那鼓瑟之人弹错了音符。

    柳婧朝那鼓琴的乐伎看了一眼,见她脸红红的时不时朝邓九郎瞄过来,不由蹙起了眉头。

    终于,在那乐伎第三次出现弹拔错误时,柳婧走了过去。她朝着乐伎点了点头后,伸手把她怀中的瑟抱了过来。

    在她抱起古瑟时,众人流水般的演奏自是一断。正专注地弹着琴的邓九郎,抬眸朝她看来。

    柳婧没有看向他,她示意那乐伎退下后,自己在她的位置上坐下。素手一挑一拔,一勾一转间,原本还带着几分匠气,和几分喧哗玩闹的院落里,蓦然清光流溢,万丈华光铺泄而出……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柳婧这绝高的瑟乐一出场,四下便是一静,不知不觉中,剩下的琴师放下了乐器,旁边观赏着的众乐伎乐师,都专注地倾听起来。

    邓九郎抬起头,他定定地看了一眼柳婧,在嘴角噙起一朵笑后,双手一按,琴音再响。

    琴音瑟乐,本来最是和谐,配合得好的,能给人‘此音过后再无音’的无上华美。

    而此刻,柳婧的瑟音一起后,众人便觉得眼前的柳树喧嚣,通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轮一泄千里的明月,是那月光下飘然而响的乐音。这种溶声入景的绝妙技巧,一时让他们心旷神怡之余,也油然而生出不枉此生之感。

    于这样的乐音中,一缕高雅空旷的琴声飘然而来。琴声宛转,中正,飘荡而起,明明月色如水,众人却只觉得千古轮回,万世桑田,尽在其中!

    一时之间,瑟音流荡飘逸,琴声辗转穿梭,周围众人,都是如痴如醉,直到一曲终了……

    一曲终了,邓九郎抬头看向柳婧,阳光下,她那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她的眼眸,在她白皙无暇的脸蛋上,投射出一个神秘的阴影。当下,他把那名贵的琴一推,站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长腿一提朝着柳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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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邓九郎的喜悦

    邓九郎大步走到柳婧身前。

    他那么高大,直把阳光挡去了半边,被他的阴影完全笼罩的柳婧,慢慢抬起头来。

    她刚刚鼓瑟时,神态端严,动作优雅举止间自有一派风流。这一抬眼,却又变成了以前的柳婧了。

    于是,对上她重新变得乌黑水润,一看就让人觉得可喜可爱的眸子,邓九郎突然咧嘴一笑,他凑近她,轻轻地说道:“卿因何突然想着为我鼓瑟?悦我乎?思我乎?妻子好合,如鼓琴瑟乎?”

    他说,你突然跑来为我鼓瑟,是喜欢我了,是思念我了,是与我鼓琴弄瑟,便如那恩爱夫妻了?

    柳婧乌黑的眼越发瞪得溜圆。

    她这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邓阎王也会调戏人。

    不对,他一直喜欢调戏人。只是这一次的调戏,是最正宗的登徒子那样的调戏,对象还是她这个‘男人’。

    还有,他以前面对她时,没有现在这般放松……好似她签了那卖身契,在他眼里,便与以前不一样了。

    她双瞳乌黑的倒映着他俊美的脸,感觉到他的呼吸之气喷在脸上,柳婧终于红了脸。

    红着脸,她吭哧着说道:“分明是琴瑟友之,钟鼓乐之。”

    她说,这琴瑟和鸣,分明是朋友相得之举。

    邓九郎朝着她涨红的脸瞅了半晌,突然低低一笑。笑声中,他把她的手一抓,说道:“跟我来。”说罢,他牵着她的手,朝着书房走去。

    此时这院落里人来人往的,他这般亲亲密密地牵着她,这般大步而行,柳婧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在对上四周暧昧明了的目光时,她耳垂又有点火烧了。

    邓九郎却是没有理会,他牵着她来到书房外,走到一侧角落,他打开一个做工精美的木盒,抱出一面古琴放在柳婧面前。

    低头抚着这古琴,邓九郎含着笑说道:“这是先秦古琴,名唤‘绿绮’,你看看喜欢不?”径自说到这里,他走到一侧给自己斟了一盅酒,他背倚案几,修长的右腿相互交叉着,一边品着酒水,他一边抬眸瞅着柳婧直乐,“你瞅着我做什么?不是让你看琴吗?”

    柳婧低头朝那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向他,乌黑的眼眨巴着,轻声说道:“这绿绮既是名琴,自然不凡……这样的琴岂是我能品鉴的?”总之一句,就是不明白他把这上古名琴摆到她面前,是想她做什么。

    邓九郎哧地一笑,他仰头饮下盅中的酒,清冽地说道:“谁让你品鉴?我把这琴送给你,你喜欢么?”

    几乎是他的声音一落,柳婧的双眼便瞪得滚圆。

    邓九郎慢慢放下酒盅,双眼微眯,盯着她声音温柔地问道:“嗯?不喜欢?”

    “不,不是。”因惊吓过度,柳婧的声音都结巴了,“有所谓无功不受禄。”

    邓九郎打断了她的话头,“你有功!”对上她迷糊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签了那卖身契,我很高兴,所以,你有功。”

    果不其然,他这话一出,柳婧脸色一白,马上耸拉了脑袋。

    邓九郎忍不住哈哈一笑。

    他大步走到她身后,伸出双手放在几上,把柳婧完全包围在他怀抱中后,他乐道:“柳文景,不过送你一张琴,不用张惶至此。”

    柳婧白着脸,半晌才吭哧地说道:“实是,邓郎的态度,前后相差太远……这前倨后恭,不对不对,这前倨后礼的,如何让人不惊惶?”声音糯得真挺可怜的。

    邓九郎闻言哈哈一笑,道:“你别担心,真是赏你的。现在你也是我的人了,赏你一样物事不为过。”说到这里,他又道:“那日望川亭听你吹箫,实是平生仅闻。今番你的瑟也鼓得很是不错。这琴送给你,回去多多练习一下,我要是烦了你就在旁弹上一首。”

    他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

    这个人平素里给的感觉,也是沉稳而不可接近。看来他是真的高兴,不然,怎么话这么多了?

    柳婧呆了半晌,才嚅了一句,“我不是你的人……”

    “你不是我的人?”邓九郎哧地一笑,道:“卖身契都签了,还不是我的人?哦,你的意思是三年时间太短了吧?”

    这话一出,柳婧马上忙不迭地说道:“不短,不短……”

    “哦?不短啊?”

    “是,是不短。”

    “那么说来,你是我的人?”

    有这样威胁人的么?柳婧欲哭无泪,见她又呆楞楞的了,邓九郎不高兴的“嗯?”了一声。

    柳婧凛然而醒,她忖道:我再坚持下去,说不定他就会说卖身三年太短,逼着我改回卖身十年,或者卖身一辈子,完完全全成他的人……想通了这一点,她点头如捣蒜,“是,我是你的人。”

    见她承认,邓九郎心情大好,他摸了摸她的头发,直笑道:“乖……以后不可口是心非。”

    柳婧垂头丧气地应道:“是。”

    “来,叫声主人听听。”

    柳婧的眼眶中迅速地浮上了水气,半晌,她才白着脸嚅了一声,“主人。”

    “好孩子。”邓九郎的手摩挲着她的脸,轻笑道:“叫声‘汪——汪’给我听听!”

    他声音一落,柳婧雪白的脸立马涨得通红,见她迅速地端起一副愤怒的,义正辞严的凛然之相,邓九郎右手成拳,放在唇边低笑起来。

    他笑得起劲,整个人都差点伏在柳婧的背上了。

    见他笑成这样,柳婧的怒气又转成了羞愤。她紧紧抿着唇,想道:我要是再顺着他说话,再被他的话牵动表情,我,我就是不可救药的极端蠢笨之人!

    她恼得直咬牙,瞪大乌黑水润的眼气了一阵后,柳婧干脆低下头闭着眼,也不理他也不看他。

    见她这样,邓九郎却是更乐了,他先前还是忍着乐,这下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他声音放柔,“别恼了,乖,睁眼看看我……”

    柳婧自是理也不理。

    过了一会,他又笑道:“哟,看看这是什么?”

    柳婧还是不理。

    邓九郎叹了一口气,他晃动着手中的东西,在发出一阵纸页与空气摩擦的声音后,他叹道:“这可是能够获利数千金的盐引啊。罢了,有人不要,我就只能转给别人了。”

    这话一落,柳婧乖乖地睁大了眼。

    对上她乌黑得都要滴水的黑眸,对上她泛红的眼角,邓九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是一阵闷笑。笑过后,他再次用拳头挡着嘴角,咳嗽一声后,把手中的布袋放到她手心,道:“乖,别恼了。喜不喜欢这些盐引?”

    柳婧知道他在逗着自己说话,有心想不理,吭哧半天还是小小声地说道:“喜欢。”

    “喜欢就好,过来给我磨墨。”

    过了一会,开始端起表情奋笔疾书的他,突然说道:“这阵子老实一点,别不小心被什么人算计了去。”

    柳婧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已再无丝毫笑容,侧对着她的五官,如山棱河岳雕刻而出,完全是鬼斧神工。她连忙垂下双眸。

    这时,邓九郎的声音又传了来,“这阵子我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你出入我这里,不再会引得他人对你动手。从明日开始,需每日都来报备。”

    每天都过来?

    柳婧寻思了一会后,小小声地说道:“可我想处理那些盐。”

    邓九郎手中的毛笔一顿。他停步寻思片刻后,点头道:“也罢,你去处理吧。”

    “哎。”得到他的允许,知道自己又有一段时间的自由的柳婧,声音轻快清脆地应了声。

    邓九郎放下手中的毛笔,他转头瞟向柳婧,目光深邃,声音轻柔,“柳文景,别动什么坏主意!”声音是他那种让人寒毛倒竖地轻柔,柳婧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她连忙低头肃手,嚅嚅说道:“没……。”

    “是没还是不敢?”

    柳婧嚅嚅地说道:“不敢。”

    “很好,记住你说的话。”他重新拿起毛笔,笔走龙蛇地写了一副字后,头也不抬地说道:“以后要到哪里,去见什么人,何时去何时回,都要专门向我报备。我不在,便留下信。”

    说到这里后,他命令道:“行了,你可以走了。”

    柳婧刚走了两步,他又唤停她,“拿这纸帛想干什么?”

    柳婧连忙低下头,轻声回道:“这纸质地甚好,我想写些字挂在墙上。”

    “行了……你忘记抱琴了。”

    柳婧朝他行了一礼,走到一侧抱起那‘绿绮’古琴,缓步退出了书房。

    她出来时,正好遇上了那个银甲卫乾三,见到柳婧从书房出来。乾三朝里面探头探脑看了几眼后,伸手朝柳婧肩膀上一拍,在吓了她一跳后,乾三凑近她,低声说道:“行啊你小儿,我家好好的郎君都被你带得断袖了。”

    这话一出,柳婧连忙说道:“我没有。”

    乾三睨了她一眼,从鼻中发出一声轻哼,学着她软脆的语气说道:“‘我没有’,姓柳的小儿,我家郎君身份大为贵重,你要是真敢勾着他好上了男风,我们倒没什么,就怕洛阳会来人,那时你们柳姓的上下九代都会不安生。”

    说出这句警告的话后,他手一挥,压低声音说道:“走吧走吧。”

    这时的柳婧,倒有点哭笑不得。她应声离开后,拐了一个弯,还看到那乾三朝着自己的方向,若有所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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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再至历阳

    柳婧回到家中时,柳母一眼看到她抱在手中的古琴,不由放下针线走了过来。

    才瞟了一眼,柳母便惊叫道:“绿绮?”

    没有想到母亲一眼便认出了这古琴的来历,柳婧好奇地问道:“母亲,你以前见过这琴?”

    “没,我没有,我没有见过!”柳母急急向后退出两步,仓惶地冲回了房中。柳婧一怔间,只听得她砰地一声重重把房门关上。

    柳婧万万没有想到,母亲会这么失态,她蹙眉寻思了一会后,大步走到后院里正在忙碌着的吴叔。

    “叔。”

    吴叔听到她的叫唤,连忙放下手中的忙活跑了过来。一眼看到柳婧抱着的古琴,吴叔呵呵笑道:“大郎这是要弹琴啊?弹琴好弹琴好,弹琴可以让大郎放松放松。”

    这一院子的仆人,除了王叔和另外两仆外,其余都是跟着柳母的仆人。特别是吴叔,他年纪最大,跟随柳母时间最久。

    柳婧低声道:“母亲刚才一眼便认出这琴是‘绿绮’,我不过问了她一声,母亲便大为慌乱。叔,母亲这是怎么啦?”

    吴叔表情凝重,他轻声回道:“大郎,你想知道夫人的事,还是去问大人吧。”说罢,他朝着柳婧无声地行了一礼,向后退了出去。

    柳婧蹙了蹙眉,不过转眼,她便摇了摇头,想道:罢了,母亲的事还是以后再说吧,现在当务之急,是救出父亲。

    想到这里,她转身朝着自己的书房走去。

    回到书房中,她把古琴端端正正地放好,然后拿起那些盐引,呆呆地看了起来。

    ……王叔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柳婧坐在窗边,眉头微蹙,表情说不出是悲是喜。她一双乌黑的眼定定地看着那些盐引,似是神游物外。

    王叔清咳一声,唤道:“大郎?”

    柳婧没有反应。

    王叔又叫了一声,“大郎?”

    直到第三次,他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大郎后,柳婧才猛然惊醒过来,她腾地站起,“叔,你来了?”

    王叔奇道:“大郎在寻思什么?怎地失神至此?”

    柳婧的脸红了红,低声道:“没什么。”她缓缓坐下,定了定神后说道:“叔,你看看这些盐此。”

    王叔跟在柳父身边做了多年生意,于行商一道,算是柳府众人中最有经验的。

    当下,王叔走了过来,他低头看了一眼,欣喜地低叫道:“大郎,这是哪里来的?这些都是朝庭颁发的,用于扬州道的盐引。有了这些盐引,整个扬州道的盐商,都会乐意与我们打交道。”他怕柳婧不懂,耐心地解释道:“大郎有所不知,盐引虽然只有一个名称,却分为两种,一种是大郎面前的,由朝庭直接颂发的,叫正盐引。另一种,则由各州郡私下制定的,名副盐引。在外行商时,身怀这种朝庭所发的正盐引,那就是身份的象征。大郎,有了这些东西,便是大郎你一文钱也不拿出来,也有的是人愿意出金与大郎合伙。”

    说到这里,王叔又问道:“大郎,这些盐引是哪里来的?”

    柳婧垂眸说道:“邓九郎给我的。”

    “哦。”王叔有点失望地说道:“这么大的人情,老奴还以为是顾家郎君呢。”

    听到这话,柳婧摇头笑了笑。她收起盐引,清声道:“叔,我叫你来,就是说与这盐引有关的事。想来吴叔也告诉了你,我们前不久得了一批盐货,现在,我们去处理那些盐货吧。”

    “是。”

    柳婧看向窗外,低声道:“明早,我们就起身。”

    “是。”

    第二天一大早,留在柳府的六个仆人和柳婧,都准备好了行囊,不一会,他们便上了码头。

    他们所乘的这客船属于最大型号的,吴郡只是第一站,客人还只上了个三分之一。

    柳婧几人共定了三个舱房,柳婧独自一间,六仆共住二间。

    在客船重重一晃,于船工们的叫嚷声中驶入太湖时,柳婧正坐在窗边看书。

    她的手中捧着的,是一本《雕玉刻石》,正是她临行时,赵公塞到她手中的。

    在赵公来说,好不容易遇到柳婧这么一个聪明有悟性的学生,自然是恨不得把所知所学一股脑儿塞给她,各种奇石美玉辩别,各种风云际会的自然绝景,他都巴不得能在柳婧的刀下出现。可对柳婧来说,她目前最想学的,只能是章印。现在,于那刻印一事,她已有了三分把握。她本来就有书法根底,这大半个月里,又重点了解各类玉料的特性,如硬度、韧度、光泽等。然后要做的,是寻找一块与田黄石性质最像的玉或石头,再以熟悉的刀功,一气呵成的刻出‘南阳邓擎’四个字。

    在柳婧专注地一边阅读,一边无意识地用手指在几上描画时,外面的甲板上,一阵喧哗声传来。

    不一会,王叔出现在舱门外,“大郎,官兵们过来查探身份了,说是没有官府开出的凭证,就不可以离开吴郡。”

    这事柳婧隐隐听过。

    可她没有想到,这是真的。

    当下,她站了起来,刚刚站起,她又重新坐下,“拿两张盐引让他们过过目。”

    “是。”

    好一会,王叔又来到了外面,这一次,他的声音乐呵呵的,“大郎大郎,没有想到那些盐引还真能成为凭证呢。”

    果然。

    柳婧松了一口气,她恩了一声以示知道后,心中暗暗想道:看来这些盐引,我还得私藏几张,免得到时一家人逃走时,又被官兵卡住。

    其实,既然有了盐引,柳婧同不同行都是一样,王叔他们同样可以办好。

    只是自从父亲出事后,柳婧隐隐觉得,自己懂得越多,这个家便越安全。

    接下来的事情很顺利,一行人于三天后来到了罗水城。在雇来十几辆牛车和几十个浪荡子相护后,他们把藏在地窖里的盐一一搬出。

    在引得附近的居民都跑来围观时,柳婧还让吴叔挂出出售这院子这字样……他们一家都要离开吴郡了,这间院落,已没有了意义。

    四十两黄金购得的房子,二十五两金就把它当场售出后,柳婧一行人,坐着浩浩荡荡的牛车,朝着扬州治所历阳赶去。

    因有盐引在身,这一路,他们出入都很高调,而每过一城,王叔只要拿出盐引,那城里的官差还一路相护。这官盐的方便和官家的威风,这一次,柳婧算是清楚地感觉到了。

    半个月后,一行人来到了历阳。入了历阳城,向当场官府报备之后,柳婧便让王叔吴叔等人拿着盐引去见过当地的盐商了。

    ……本朝的开国皇帝刘秀,重德治之功,于今东汉天下已有百年,这百年间,天下民风淳朴,各处官府清廉,清正之道慰然成风。因此,柳婧手头握着价值二三千金的官盐,一路行来不但不用上下打点,还处处得到官府的照应。这样吏治清明,不贪不上下打点,在很多时代,是想也不能想的。

    接下来的事就更容易了。各级盐商纷纷寻到柳婧落脚的客栈,因他们开出的价码差相仿佛,柳婧便交由王叔等人处理了。

    如此不到三天,整整十数车的盐,便处理一清,柳婧的手头,已多了二千八百两金。直到把一船盐都处理完了,柳婧手头的盐引,还剩下约五百斤的。看来是邓九郎怕她因盐引过少而误了事,便多给了些。

    把盐货处理完后,一行七人都大大松了一口气。在把得到的金放入一隐密所在,为了防止盗贼盯上,柳婧一行人还特地换了装扮,再去酒楼用餐。

    坐在历阳有名的望月楼中,王叔看着下面如川流不息的人群,品着美酒说道:“大郎,那邓九郎对你还真是不错。”

    柳婧垂着眸小小地抿了一口酒后,良久,才轻声说道:“他是还好……”看着下面,柳婧有点失神。

    自那天知道这个邓九郎,便是她小时候遇到的邓九郎后,她便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她一时想道,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一时又想着,他对自己的态度一直有点古怪,是不是记起了什么?一时又有点发怔,不自觉间,便把眼前这人与记忆中那个高瘦美貌的少年联系到了一起。

    就在柳婧出神时,一侧的吴叔突然轻声说道:“大郎快看那边。”

    柳婧顺着他的话低头看去。

    进入她眼中的,是几辆漆成青色,却给人的感觉特别华贵的马车。那马车旁,各走着二十几个身形彪悍的大汉。

    让人奇怪的是,这么一支说不出特别显目的队伍,所到之处,竟是人人退避,个个让步。

    就在柳婧寻思之时,她的身后不远处,一个声音低低地说道:“你说什么?那就是纵横东南西南五州,天下游侠儿的首领孙振孙公?”

    另一个声音回道:“不错,就是他,孙振我见过。”

    第三人马上冷笑道:“先朝的郭解郭公何等了得?最后不也被朝庭给诛杀了?孙振虽然在天下游侠儿心中威望极高,有所谓一呼百诺无敢不从,可他最了得,难道还能比得上朝庭?”

    听着后面的对话,看着下面的马车,柳婧有点迷糊,她转向吴叔,奇道:“叔,你叫我看什么?”

    吴叔的表情有点凝重,他四下警惕地看了一眼后,凑近柳婧,悄悄地说道:“大郎,刚才那孙振的马车掀开了一下,我看到了顾呈坐在那马车里。”顿了顿,他又低声说道:“其实前几天也看到了,当时还以为是眼花了呢。大郎,你说奇不奇怪,他们不是说那什么孙振是天下游侠儿的头吗?可我那天见到的孙振,对那顾呈特别恭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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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被盯上了

    柳婧蹙眉寻思一会,垂眸说道:“叔,别管了。”

    “可是大郎,他是你以后的良人……”

    “他不是!”柳婧垂着眸,吐出的话却分外清冷,她轻轻说道:“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愿意退婚的。”

    “可是……”吴叔看着柳婧,对他来说,不管顾呈如何,已经年满十七的柳婧,是不可能再找到比他更好的夫婿了。所以,在知道顾府并没有想要解去婚约时,他们其实是很开心的。

    柳婧摇了摇头,示意吴叔不用再说。

    一行人用餐时,王叔有事下去了一趟,不一会他上来后,脸色却有点不对劲。

    在柳婧的身侧坐好后,王叔低低地说道:“大郎……有人盯上我们了。”

    “什么?”在吴叔地低叫声中,柳婧端着酒盅的手晃了晃。

    王叔小小声地说道:“这酒楼中也有,不止一批。”

    他这话一出,吴叔几人脸色都是大变。

    柳婧垂着眸,好一会她才说道:“父亲告诉过我的,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是我疏忽了。”吸了一口气,她冷静地说道:“我们是外地人,突然带着一大批官盐贩买,人数不多却携带几千两金……被那些浪荡子盗匪盯上,实是正常。”

    她咬着唇低低地说道:“是我的错,我以为是官盐,便失了警醒。”顿了顿,她又说道:“这几天我们按兵不动,大伙警惕一点,不要落单。”幸好她为了让那些盐商觉得她真有来头,租住的酒楼是历阳最好的,一行人又是单独住了一个院落,不用担心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冲进去强抢。

    王叔带来的这个消息,让几人吃起东西来都索然无味。

    胡乱用了几口后,吴叔突发奇想,“大郎,要不要与顾家郎君一道?”他是想那顾家郎君前呼后仰的架式,跟着他应该是十分安全的。

    却不料,柳婧却是摇了摇头,她垂着眸声音平静地说道:“不行……他是读书人,又是官宦子弟,却与一大游侠走得近,这其中怕有缘故。我们还是避而远之,不要让他发现我们也在这里的好。”

    吴叔虽是不懂,却还是愕愕地应了一声,“是。”

    当下,一行人结帐离开。

    在人流中来到自家所住的酒家时,王叔走到柳婧身后,小小声地说道:“有三批人,大郎,至少有三批人盯上了我们。”

    柳婧脸色不改的‘恩’了一声后,低低回道:“以后说话注意些,说不定这酒楼中的厮仆婢女,也有被收卖了的。”

    这话一出,几仆一凛,他们同时应了一声“是。”转眼,柳婧又道:“吴叔,你现在就去另外租一家酒楼,让众浪荡子住到那里去。”这时刻,任何信不过的人,都要隔离。

    吴叔应了一声手,接过柳婧给的金大步离去。

    一行人回到院落后,柳婧让人把门一关,便在书房中转悠起来。

    她转了一会,又转了一会,这时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待天以困之,用兵以诱之,往蹇来返。”“若敌势众,削其羽翼,用敌之敌……”

    她没有接触过兵书,从顾呈那里得来的这两句,是她唯一知晓的。现在,她只能不停地重复着这两句话,希望从中找到应对之策。

    几个仆人担忧地看着自家郎君,一个个又是紧张又是咬牙切齿。

    这大半年来,柳府差点覆灭,他们算是深刻的明白了没有钱财的痛苦。这一次,大郎好不容易赚了二三千两金,他们便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人把那些金劫了去……

    就在众仆一个个暗中咬牙时,柳婧脚步一顿。

    她回头看向他们,低低地说道:“各位叔叔,今天晚上凌晨时,你们一起动手,在这院子里挖坑……”

    她才说到这里,一仆轻叫道:“大郎想把金就地掩埋?”

    “不!”柳婧垂着眸,斯文冷静地说道:“我只是想让他们以为,我们把金就地掩埋了。因此,今晚上挖出的坑,不得少于十处,全部在挖开之后又重新垒平,上面铺以青草,尽量做到从来没有被挖过的样子。记着,挖坑的地点越隐秘却让人看不出挖了坑为好。”

    几仆虽然不明白她的具体用意,此刻听到这里,还是一个个信心大增。他们认真地点着头。

    这时,柳婧又道:“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我们一行七人,就分七路,从七个方向入官道。每个人带几辆马车和十来个浪荡子,马车中装上石头冒充有金。”

    几仆相互看了一眼后,王叔轻声问道:“那大郎,那金由谁带出历阳城?”

    “这个?”柳婧轻轻地说道:“由谁带金,明早再说。”却是对着他们也不明说。

    众仆虽然不解,却也没有多问。毕竟这件事实在太大了,大得他们愿意拼出性命来,大得大郎防范得越严越好。

    在众仆离去时,柳婧又与他们敲定了一下细节。

    晚上很快就到了。

    将近凌晨时,众仆按照柳婧的吩咐,开始在他们租住的这院落隐密处挖起坑来。而每挖过一个足可以藏起数千金的深坑后,他们又煞有介事的掩盖好,上面铺以草木树枝或杂物,尽量不让任何人发现疑点,做这事时,柳婧还派了人警戒。

    处理完这些坑,又把包装得紧密的石头搬上各辆马车时,天色已亮。

    一行人在用过早餐后,便开始按照柳婧的吩咐行事。他们先是叫来众游侠儿,然后七人分七次离开酒家。每个人离开时,带走几辆马车和十几个游侠儿。

    柳婧是第三批离开的。

    她的车队在走出历阳城时,她自己虽然没有看到有任何异常,可一侧的浪荡子中,有人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其中一人更是策马来到柳婧的马车旁,小声说道:“柳家郎君,我们被人跟上了。”

    柳婧‘恩’了一声,问道:“有多少个?”

    那浪荡子回头看了一眼后,警惕地说道:“出城门时是三四个,现在有七个了,我估量着,前面只怕还有。”

    说到这里,他见柳婧脸色一变,不由提醒道:“郎君,不如我们回返历阳?”

    柳婧摇了摇头,半晌后说道:“这样吧,我们先不走了,看看有没有大队人马离开历阳,有的话,我们就上去搭个伴,没有的话,就回返历阳再做打算。”

    她这个主意确实稳妥,众游侠儿都频频点头。

    于是,一行人就在出城门不到二十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们这般停在道旁,不走不动的,那些跟踪他们的人就有点辛苦了,一时之间,停也不是,不停也不是。

    那伙人犹豫了一会后,急急策马离去,想来是去跟上面禀报了。

    中午时,柳婧等人欣喜地看到,从历阳城中,还真地出来了一个大商队。

    这是一个足有数百人的队伍,这队伍浩浩荡荡的,队伍中不但有大量的牛马,还有丝绸之类,看起来颇有来头。

    这个时候,柳婧这阵子在历阳的风光露面便显出好处来了。她一上前,那车队的人便认出她来了,对于柳婧搭伙的要求,车队的主人很爽快的应了。

    跟在这样的大车队后面,那些跟踪的人就只能远远的望着了。他们在足足跟了五天时,终于撑不住离开了。

    望着那些离开的跟踪子,众游侠儿欣喜不已,柳婧却是神色如常。

    接下来,他们又与这大商队同行了十天,这才因为道路不同而不得不分开。

    转眼又是一天过去了。

    这一天太阳白晃晃地挂在天上,望着前方出现在官道上的小客栈,众游侠儿朝着柳婧叫道:“大郎,这喉咙都冒出烟了,歇歇吧。”

    柳婧压了压斗笠,微笑道:“也好。”

    她这一答应,几个最是年轻的游侠儿便欢叫一声,赶着马朝那客栈奔驰而去。

    这个客栈不大,约可以坐二三十人的样子。柳婧一行人十七八个,坐了个大满。煮茶卖酒的店家看到他们进来,笑眯眯地迎上。

    这种地方,吃食自是不多,众人在点了一大鼎羊肉和一大樽酒后,那些游侠儿便三五成群地哟喝嘻闹起来。

    赶了这么久的路,柳婧也有点累了,羊肉上来后,她低着头夹起一小块嚼了嚼……

    她没有注意到,就在这时,有几个游侠儿相互看了一眼后,其中一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客栈。

    不一会功夫,那退出客栈的游侠儿回来了,他朝着几人脸色难看的摇了摇头,在一人悄悄凑近时,那人压低着声音,既愤怒又郁闷地小声说道:“大伙都给这厮骗了!那马车中装的哪里是金?分明是一堆石头!”

    “什么?可看清切了?”

    先前一人朝一直低着头,动作斯文举止儒雅地品着羊肉的柳婧盯了一眼,愤愤地低声回道:“不信?不信你可以去看啊。”这话一出,那人还真就出去了。

    不一会,那人也回来时,也是脸色难看。见他这个脸色,另外二个同伴都是一阵垂头丧气。几人郁闷了一阵后,拍着几叫店家又给上了十斤肉三瓮酒,狠狠地吃喝起来……一行人离开历阳已经这么远了,便是知道不在这小白脸身上,便是能胁迫这小白脸说出在哪个身上,他们也赶不回去。反正脸还没有撕破,干脆就当什么也不知道,继续把这小白脸送到吴郡得了。

    在巨额的钱财面前,有很多人都会见利忘义,可在钱财落空又没有撕破脸的情况下,这些游侠儿还是愿意维持自己的‘义气之名’的。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时候,一直低着头安静地吃着肉的柳婧,低头朝着自己斜放在几上的佩剑剑面瞅了一眼,在剑面的光影中,瞅到了那几个游侠儿的举止表情后,她满意的一笑,专心地低下头,开始大口吃肉。

第六十四章 他?

    经过这么一曲后,众游侠儿完全安份起来。

    一行人休息过后用过餐,便继续上路。

    望着前方,柳婧想道,再在官道上走个二天,便可以通过水路直接抵达吴郡了。

    只是柳婧没有想到,第二天下午时,天空突然乌云笼罩,原本明亮的大地越来越黑暗。

    柳婧朝天空张望一眼后,叫道:“大伙走快一点,看看前面有什么落脚的地方先借个宿。”

    一个游侠儿闻言笑道:“大郎不用担忧,这里已经了罗城附近,我记得前方不远处有个客栈的。这方圆五十里,可就这么一个客栈。不过这天变得突然,客栈应该不曾住满。”

    知道前方就有客栈,众游侠儿都松了一口气,一个个扯着嗓子说笑起来。

    不一会功夫,柳婧的眼前,便出现了一个二层客栈,那客栈挂着一面旗帜,上面写着“客来客栈”。

    这时,天空已越来越黑,越来越黑,众游侠儿一个唿哨,便冲入了客栈中,小二刚从柳婧手中接过马车,“啪啪啪”的倾盆大雨便从天而降。

    柳婧走得虽急,却还是溅湿了一点。

    不过这个客来客栈甚是不错,里面早就烧起了大盆大盆的炭火,令得人一进去便浑身暖暖的。

    同样叫了几鼎羊肉一大樽酒,柳婧便在主位上坐了下来。

    当游侠儿三三五五地坐好时,大雨啪啪地击打着窗门,天空便泼了墨似的黑沉一片。

    在这个时候,旁边烧着炭盘,吃着热腾腾的羊肉,还真是人生之一大享受。

    因此,那边小二刚把羊肉端出,这里已大呼小叫起来。看着吃得香喷喷的众游侠儿,柳婧笑了笑。

    紧接着,小二开始上酒。

    他们递给游侠儿的,都是那种小号的酒樽,一人就一樽。

    轮到柳婧时,小二殷切地冲她笑道:“郎君一看就是个贵气人儿,不如尝尝小人这里特制的甘浆看看爽不爽口?”

    柳婧一女子,还真不太愿意与这些大男人一道喝酒,当下她点了点头。

    不一会,一大碗透明的带着甜香的浆便摆在了柳婧面前。这浆上来时,众游侠儿瞟了一眼便没有理会。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的,一个正在大口喝着酒的游侠儿晃了晃,扑通一声摔倒在地。正与他对饮的游侠儿见状笑道:“你小子这酒量还真浅……”岂料他话音刚刚落下,自己也是一摔。这一摔实是猛,直拖扯得所坐的榻也砰地一声滚落在地。

    他这一摔,便带了个头,只听得“扑通”“扑通”声中,众游侠儿一个接一个地接倒在地。

    外面的大雨还在啪啪地砸打着屋顶,里面,柳婧所带的所的游侠儿便已倒了个干净。

    听到响声后,柳婧嗖地回头。现在看到这一幕,她哪有不明白的?柳婧腾地站起,她手中还举着半块羊肉,那拿着筷子的手,却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倒了一地的同伴,不敢置信走了这么久,做了这么多准备,还有人半路埋伏于她。

    就在这时,一个大笑声从客栈里传来。大笑声中,十几个身着布衣,背负长剑,一看就特别有气势的汉子从客栈里面走了出来。

    那大笑之人是个中年汉子,他盯了柳婧一眼后,咧着一口白牙直搓手。而在他的身后,几个汉子已大步走出。

    不一会功夫,一汉子湿淋淋地冲了进来,看到那中年大汉便叫道:“头儿,那马车里装的是一车石头!”

    “什么?”那中年大汉一怒,他朝着柳婧把剑一指,大怒道:“小子,你敢消遣我们?”

    柳婧被寒气一沁,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她向后退出一步,艰涩地说道:“……不敢。我,我们在历阳时,便发现有人盯着。我们没办法,就把金,就地埋了。”

    那中年大汉怒极。他瞪了柳婧一眼后,铁青着脸正待举剑,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马上端起了表情。只见他急急回过头行礼道:“大哥,小弟料差了,没想到那金居然不在这小子身上。”

    顿了顿后,那中年汉子瞅了柳婧一眼,朝着那戴着纱帽的大哥继续叫道:“不过大哥,那些金虽是不在,这小子姿色倒是不差……”

    他刚刚说到这里,只见那大哥便是手一抬。

    他那手十分洁净修长,这般抬起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嚣声,柳婧只听得一个悠扬到了极点的声音传来,“把这些人料理干净。”

    这声音?

    柳婧腾地转头,定定地看着那戴着纱帽的‘大哥’。

    那大哥没有看她。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孤绝之感。众汉子显然都有点怕他,闻言低头应是。

    柳婧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到身后传来“卟”“卟”长剑入肉,鲜血四溅的声音传来。

    柳婧骇然转头。

    在她瞪大的瞳仁中,只见随她前来的游侠儿,此时已齐刷刷被刺了一剑,刚才还只是昏迷着的十几人,这下已变成了十几具尸体!

    柳婧的脸刷地煞白一片,她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那中年人走上前把她一扯,他扳着她的脸,扯着她的头发朝那大哥面前一拖后,一脚踢得柳婧朝那大哥扑通跪下,咧着嘴直笑,“大哥,这小子姿色真不错。小弟知道大哥你喜欢的是女人,不过走后门也大有乐趣,大哥你要不要尝尝?”声音中,满满都是殷勤讨好。

    那大哥低下头来。

    他盯着头发被扯的柳婧,那冒着冷汗的脸,盯了一眼她苍白的唇。半晌,他垂下双眸,慢条斯理地说道:“是还不错。”

    吐出这四个字后。那中年人刚咧嘴一乐要说话时,只听得‘铮——’的一声,长剑出鞘的声音传来,恰好这时,“轰隆隆”一阵巨响,却是天空中猛然炸开了一个惊雷!

    惊雷声中,那大哥右手一挥,‘卟’的一声,只见他手中的长剑,深深地刺入了那中年汉子的背心。这一剑实是刺得狠,剑尖从背心而入,透胸而出,竟是刺了个窟窿!

    这一幕,比外面黑沉的天空,比那一声接一声的炸雷还要可怖。一时之间,所有的汉子都失了声。

    于无比的沉寂中,那中年汉子张了张嘴,在汩汩的满口鲜血中,他右手无力地垂下,扑地一声,尸体倒在了柳婧的身侧。

    这时,那大哥悠扬得勾魂荡魄的声音再次轻轻响起,“都杀了——”

    声音一落,站在他身后的几十个汉子大步走出,这中年汉子带来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他们一人一剑给刺中了胸口。也有几人挣扎着向外冲出,刚刚冲到大门口时,几柄剑嗖地射出,又把他们钉在了当地。

    当最后一具尸体落地时,四下再次恢复了安静。

    那大哥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

    他动作优雅地拭去手上沾着的鲜血后,那手帕轻轻一扔,于飘飞间落到柳婧脸上。然后,那大哥一边拉了拉纱帽,一边朝外走去。

    这时,外面大雨倾盆,在那大哥推开大门出去时,恰好一道闪电划破天空,照得四下一片通明。

    于炸雷的轰隆声中,那大哥身后,有一人跟上说了句什么话。那大哥回头朝柳婧瞟了一眼后,收回目光,提步踏入了暴雨中。

    转眼,他和他带来的几十人,便消失在那倾盆大雨和一道接一道的炸雷闪电中。

    偌大的客栈,除了几十具体温犹存的新鲜尸体,便只剩下柳婧一个大活人了。

    这时,柳婧惊醒过来。只见她尖叫一声,慌乱地冲入了暴雨中。雨下得如此之大,豆大的雨滴直是打得柳婧的脸一阵生痛。同时天空黑沉视线被阻,她直寻了好久,才在左侧看到了那些就要跨上马背的人。

    柳婧急冲了过去。她冲到了那大哥的身边,抬着头,一道一道的雨水从她的脸上交错纵横而过。柳婧眨巴着眼乞求地看着那人,见到他低头瞟了自己一眼后,马缰一甩便要离开。她连忙扯住了他的衣袖。

    巴巴地扯着他,柳婧求道:“我不会驾车,别抛下我……”

    大雨像水一样从那大哥的纱帽下垂泄而下。

    他低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柳婧。

    盯视良久后,他悠扬又冰冷的声音传来,“去把紧要地收拾一下。”

    “是是。”柳婧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她爬到马车上把自己的包袱和紧要东西胡乱卷了起来,背在背上后,又冲到了那大哥面前。

    那大哥腰一弯,把柳婧提起放在了自己的坐骑上。转眼间,马蹄翻飞,于大雨昏蒙中,众人冲上了官道。

    柳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大哥身前,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淋得透湿的身子,因寒冷而瑟瑟发抖。

    那大哥也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她说过话。

    于这般疾驰下,一个时辰后,大雨终于停了,天空也开始放晴,这时,那大哥突然提起她,把她朝着地上一放。柳婧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策着马,率着众人消失在相反的官道上。

    落汤鸡一样的柳婧呆立良久,这才转过头来。在她的前方四百步不到的地方,是一个小码头,而在不远处的水面上,一只客船正朝着这方向缓缓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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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想我了?

    客船一停下,柳婧便急急地上了船。

    她浑身湿淋淋的,脸色苍白却也精美,这一路走来,引得船上的人都频频朝她看来。

    柳婧要了一间舱房后,扯住一个船工,“我想沐浴,能不能通融一二?”她塞给了这人几枚铁钱。

    那船工看了看手中的铁钱后,高兴得直点头,“郎君稍侯。”

    柳婧这一侯,就侯了小半个时辰。知道那船工可能临时去烧水了,柳婧一边在舱房中不停地跳动着,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正气存内,邪不可干,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这个时候,每年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一场风寒送了命。柳婧不想生病,不想死,所以她想通过这种动作让自己更强健。

    当热水送来后,柳婧打开包袱一看,才发现包袱里的衣服都已湿透。当下她又拿出几枚铁钱跟那船工要了一套粗布衣服后。才把舱门锁上,先是用热水洗了一个头,在反复把头皮摩挲得发热后,她脱光衣服把自己整个人泡在热水中。

    ……直到整个人都开始暖洋洋的,柳婧才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刚才那血淋淋的一幕,那满大堂的尸体,便出现在她眼前。

    柳婧打了一个寒颤。

    她白着脸出了一会神后,闭上眼睛想道:那么多人被我吸引了过来,说明吴叔他们安全多了,希望这次损失不大。

    这船在第二天中午时,抵达了一个码头,通过那码头,柳婧上了一只直达吴郡的客船。

    几天后,当她疲惫不堪地出现在吴郡城中时,整个人都有再世为人的感觉了。

    回到柳府时,已有一个仆人先行抵达了。

    这个仆人给柳婧带回了七百两金。

    这一次,她,王叔和吴叔,三人的马车上都是石头,另外四人的马车上,则大半是石头,分成了四份的金,给压在了石头下。

    柳婧是想着,这样的话,可以把损失减到最少。如现在就回来了七百金,至少救她父亲出狱的金已经够了。

    又过了四天,吴叔和另一个仆人也到了。据他们说,他们也遇到了跟踪者,不过那些跟踪者,在见到他们先后加入了一个大商队时,便离开了。至于和他们同行的游侠儿,因为一入商队,两人便有意让他们看到了马车中的石头,所以平安无事。

    同样,这个仆人带回了七百两金。

    当第十天,剩下的两仆抬头受了重伤的王叔回来时,柳府众人都乱了,幸好请来的大夫说,王叔虽然被打断了腿骨,不过经过治疗还是能够痊愈,只是他伤得重,以后要注意保养。

    王叔是被一伙跟踪的人,发现他的马车中没有金只有石头时,给打折腿的。而那伙人在离开时,顺手抢走了随后过来的另一个仆人的七百两金。至于第三个仆人,则是王叔他们快到吴郡时遇上的,他到是顺风顺水安然无恙。

    这一次售盐,损失了七百两金,同时王叔还受了伤。不过幸运的是,出去七人回了七人,还带回了二千一百两金。

    做为安排行踪的人,柳婧很是自责。她把自己关在书房中,反复寻思着自己的过错,想着自己处理不好的地方。

    直到隔日她走出书房时,吴叔上前禀道:“大郎,刚才有个银甲卫过来了,他问大郎归来多时,是不是忘记去见什么人了?”

    “啊?”柳婧轻喊一声,她脸色一白,“我这就去。”她急急回到房中梳洗过后,坐上牛车,朝着邓九郎的府第走去。

    邓九郎早就交待过,要她不管做什么事见什么人,都要向他禀报一番,可她给忘记了,回来了快半个月了,都没有去跟那人会面。

    柳婧到时,邓九郎正站在郁郁葱葱的樟树下,低头注视着手中的佩剑。

    看到那寒光闪闪的剑锋,柳婧先是脚步一顿。过了一会,她才走到他身后,喃喃说道:“我回来了。”

    “回来了?”出乎柳婧意料的是,邓九郎的声音很温和,他问道:“听说你此行并不顺利?”

    想到每天被疼痛折磨的王叔,柳婧声音有点涩,她低低地说道:“是的……我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劫匪。”

    “不是劫匪多,是你带的人少了。”

    邓九郎也不回头,只是慢慢放下手中的佩剑,伸手摘下一片落叶,声音轻柔地说道:“你本可以回到吴郡或附近任何一郡,让那些商贩捧着金来领走盐……柳文景,你舍近就远,舍易就难,是该有这个教训!”

    柳婧低下了头。

    就在这时,邓九郎缓缓回头。

    阳光下,他俊美绝伦的面容,仿佛发着光,只是这光是如此森寒,与这光芒相反的,是他特别温柔多情的声音,“柳文景,你选在历阳售盐,是想避开我的耳目?还是想在那里留下什么后手?嗯?”

    柳婧的脸一白。

    她舍近就远,舍易就难,确实是想避开邓九郎的耳目。如,她售了多少盐,他不会第一时间知道,她私藏下多少盐引,他更不会第一时间知道,如,从历阳的商人口中,她可以探听一些消息,可以为离开做一些准备。

    ……她只是没有想到,那些劫匪会这么嚣张!

    见柳婧白着脸低着头,邓九郎嗖地一声把佩剑入鞘。

    大步走到她身前,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细细打量起来。

    瞅了一会后,邓九郎微微蹙眉,轻声问道:“怎地瘦了这么多?病了?”

    柳婧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生病,只是没有休息好。”她的声音有点沙哑。

    邓九郎盯着她,半晌后说道:“得好好养一养。”说出这几个字,见柳婧湿润乌黑的眼中,又露出了那抹羞愤来,他低头把额头抵着她的,吐出温热的气息呢喃着问道:“想我没?”

    刷地一下,柳婧脸红过耳。她抿着唇说道:“没有。”

    邓九郎却是歪着头,他专注地凝视着她,片刻后,他伸手摸上她红通通的耳垂,声音极轻地问道:“既然不想,为何我只是询问,你就羞成这样?”他温柔地说道:“你真想我了?”这一次,他的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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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消息

    “才没有!”柳婧红着脸急急地吐出这两个字后,头一低避开他的目光,“别说这个了。”

    邓九郎歪着头凝视了她一会后,突然一笑,“好。”

    他显然心情很好,伸手放在她依然泛红的耳垂上,轻轻揉了两下,邓九郎的声音清冷中透着一点温柔,“柳文景,这一次你逆我行事,我不想追究……不过没有下一次!”

    柳婧不敢对上他的脸,只是乖乖地点着头,乖乖地应道:“我知道了。”

    “真知道?”

    “真知道!”

    也许是柳婧此时的模样特别乖巧,那水润乌亮的大眼特别有诚意,邓九郎便放过了她,“记住你说的话。”

    正在这时,一个银甲卫大步走来,在那银甲卫身后,还跟着两个官员,柳婧见他们都是一脸严肃的样子,便向后退出了几步。

    站在角落里,看着邓九郎与那三人低语了几句后,转身朝着书房走去。柳婧松了一口气,想道:这一关是过了吧?

    当下,她转身朝外走去。

    出得府门时,柳婧没有回府,而是直接转向监牢,对上好整以暇的父亲,柳婧低声说道:“父亲,我有金了,现在是出来的时机吗?”

    她仰着脸,孺慕而期待地看着柳父。

    柳父慈爱地看着女儿,他伸手抚着她的头发,笑道:“应是可行的,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可以问过那邓九郎。”

    父亲这话提醒了柳婧,当下她大点其头,说道:“好,我去问他。”

    看着女儿的表情,柳父唇动了动,他想问女儿,她与那邓九郎,是不是关系不一般了。不过话到了嘴角,他又没有开口了。说起来,女儿还有婚约在身,他知道她不会胡来。

    从牢中出来后,柳婧一阵轻松。她高兴地想道:明天就去问邓九郎,如果他说可以的话,我就把父亲接出来。

    想到父亲就要出狱,她兴奋得双眼放光。

    她的牛车刚刚走过一个巷子,一侧突然冲出来一人。那人直直地冲到柳婧的马车前。驭夫一惊,急急把马一勒,令得车厢一歪,柳婧几乎从马车摔出后,马车才停了下来。

    柳婧肩膀给撞了一下,疼得直冒冷汗,她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掀开车帘,忍着痛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驭夫还没有回答,一侧传来一个女声,“是我,柳文景,是我找你。”

    说话之人,正是那个突然冒出来,害得她马车险些失控的。

    柳婧抬头看去。

    见到对方的面容,柳婧眉头一蹙,不耐烦地说道:“是你?”

    “是我。”

    那女子冲到她的车窗边。她原本姣好青春的面容,因为脸色青白,身形暴瘦,显得有点脱形。这女子就是成了阳子远妾室的闵氏小姑。

    闵氏小姑紧紧地攀着柳婧的车窗,咬着唇压着声音说道:“柳文景,我要见顾郎,我要你带我去见顾郎。”

    柳婧冷着一张脸看着她。

    闵氏小姑显然知道她在冷笑什么,咬着唇认真地说道:“我知道我不愿意……不过柳文景,阳子远从来都是做事不择手段的人。我要是告诉他,你本是女子,你说他会不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

    她生怕这话还是不能威胁到柳婧,又咬唇道:“我还可以跑到你府门口哭闹,告诉别人你对我始乱终弃,说我怀了你的孩子……柳文景,你如果不答应我,我有的是办法给你添麻烦。”

    见柳婧还是冷着脸看着自己,闵氏小姑突然眼一红,她吸了吸鼻子,牙一咬把自己的衣袖朝上一扯。

    露出两条青紫相间,又是牙印又是鞭痕,还有不少刚刚新添的伤口的白皙臂膀后,闵氏小姑哽咽着求道:“我没办法,我实是给他逼得没办法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的……柳文景,你就当行行好,带我去见顾呈好不好?”

    柳婧却还是一派斯文淡漠地看着闵氏小姑。

    她手臂上的伤痕,确实是触目惊心。她的威胁乞求,也有点力量。

    可是,柳婧想,闵府是她自己弄倒的,她不能让这闵氏小姑有翻身的机会……万一顾呈真要了她,万一她还跟顾呈有了孩子,万一有一天她知道是自己害的闵府,那会有什么后果?

    所以,柳婧垂着眸寻思了一会,朝着驭夫说道:“还不走?”

    在驭夫的朗应声中,柳婧转过头对上闵氏小姑,盯着她煞白的脸,柳婧轻轻地说道:“我不想助你……闵氏,你想闹就去闹。你做了什么,让我愿意助你?”

    丢下这一句后,柳婧扬声道:“我们走。”

    马车刚启动,后面便传来了闵氏小姑的哭骂声。不过她才哭骂了两声,柳婧便看到几个人从巷子里钻出来,一把堵着她的嘴把她拖上了一辆车。

    目送着闵氏小姑被带走,柳婧纳闷地想道:这闵氏小姑都能找到我,怎么不直接去找顾呈?

    柳婧刚刚回到府中,远远便听到了柳母和吴叔的说话声。当下,她脚步加快,朝着两人走去。

    看到她来了,吴叔抢先叫了一声“大郎。”

    柳婧应了一声,她走到母亲身前,诧异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这么高兴?”

    自从柳父入狱后,柳母就没有笑过。而她现在,却是目光明亮,唇角微扬。

    柳母弯了弯眼还没有回答,一侧的吴叔已兴高采烈地说道:“大郎,大人的家里来信了。”

    父亲的家人来信了?

    对于父亲的家人,柳婧其实很陌生,她转过头好奇地问道:“来什么信了?信中都说了什么?信使呢?”

    吴叔笑了起来,“大郎行事可越来越有大人风范了,这话问得可真干脆。是这样的,信是你的三伯父派人送来的,他说,他们现在在豫州当了大官,托过多人打听,找了数年才知道大人到了阳河县。因此他派的人也去了阳河县,在不知我们去向后,那信使本已经放弃,要不是你三伯父还有事要找赵公,那送信之人还会与我们错过。大郎,你说这么巧的事都遇上了,我们柳府是不是时来运转了?”他嘴里的赵公,就是教柳婧雕工之人。

    柳婧惊讶地说道:“是够巧合的。”转眼她又说道:“看来三伯父还是很有心啊。”

    “是啊。老奴与夫人刚才也在说这个。”吴叔的声音落下后,柳母在一侧说道:“婧儿。”

    柳婧转头看向母亲。

    柳母双眼很是明亮,她高兴地说道:“那人说,你三伯父现在在豫州过得不错,你三伯父还我接我们全家过去。说到了那里,他可以给你父亲安排一个官职。婧儿,母亲估莫着,那顾府虽然不肯说退婚,可他们对于什么时候让你和顾呈成亲,也没个定信。上次你王叔带来的消息中,顾公说什么,顾家二郎会娶你,但不是现在的话。你现在都十七了,他们还没有一个确信,还这样连个具体时日都没有拖着你,实是欺人太甚。等到了你伯父那,由他出面给你退婚,再有了你伯父的面子,定然还能给你找到一个不太差的婚事。”

    柳婧听到这里,哪里不明白,母亲之所以这么高兴,还是因为自己的婚事有了指望?

    当下她寻思了一会后,点头道:“孩儿都听母亲的。”

    一句话令得柳母喜笑颜开后,柳婧又道:“不过母亲,吴叔,今日之事暂时不要说出去。”

    这句话,两人虽是不解,这阵子对柳婧已言听计从的两人,还是点头称是。

    又与母亲寒喧几句后,柳婧提步回到书房。

    把房门关紧后,她从一侧角落里,把那日从邓九郎那里摸来的纸帛展开,研好磨,吸了一口气后,龙飞凤舞地走了起来。

    不一会,一封笔锋凌厉的《卖身契》便出现在几上。

    一气呵成的把那封她早就熟背如流的卖身契写出来后,她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拿出一个玉制印鉴来。把那印鉴在那卖身契的下方重重一按后,顿时,“南阳邓擎”几个古朴的章印花纹便出现在契约书上。

    把这一切都放好后,柳婧的额头不知不觉已渗出了汗。她把印鉴放在一侧,双手捧起那卖身契细细看了看,半晌后,柳婧垂着眸似笑非笑地自语道:“这契书便是摆在邓九郎面前,他只怕也以为是他自己亲手所书。”她的模仿,还真是出师了。

    慢慢放下卷帛,柳婧有点累。她无力地坐在榻上,撑着下巴怔怔地看着那卖身契,看着那“南阳邓擎”四个字,心中想道:其实那人,也不是那么坏。

    不过最坏也罢,最好也罢,都与她无关。不管如何,她是女子,她现在年已十七,不可能白白给谁做三年家仆,浪费三年光阴。

    直发了好一会怔后,柳婧才站起来,她无精打采地收起这卷帛印鉴,心里则在想道:正如母亲所说的,顾府对婚约太没有诚意,非解约不可。看来我得想个法子,最好能利用邓九郎,令得顾呈自愿放弃婚约。

    至于这事具体怎么操作,她还得想想。

    这个晚上,柳婧明明没做什么事,可就是疲惫不堪。她倒在榻上蒙头便睡时,还在想着:金到手了,父亲随时可以出狱了,我们一家人有了本金,到了哪里都能从头开始,我应该高兴。是的,我现在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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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跟我去洛阳吧

    柳婧原想着,第二天就去见过邓九郎。

    可她没有想到,随着张公公死去已有两月,随着离陛下颁发旨意之日越来越临近,整个吴郡城,越来越风声鹤唳。一股无形有质的沉凝,如浓墨一样笼罩于众人头顶。这个时候,便是柳婧也感觉到了那种张而不发的杀气,吓得她干脆缩在家里哪里也不敢去了。

    如此老实了近十天后,一个银甲卫找上了她,说是他家郎君想见她,还吩咐她带上“绿绮”古琴。

    柳婧想到也是时候了,便换了一袭月白色长袍,抱着琴上了马车。

    当她来到邓九郎的府第时,院落中婢女来来往往,说话声隐隐传来,竟是很热闹的样子。

    柳婧加快了步伐。

    一步入邓九郎所在的院落,她一眼便看到,院落里摆了五六个榻几,几个打扮华贵的郎君正品着酒作着诗赋,那酒香熏香是如此浓郁,令得这精致的院落,都带上了几分奢华气。

    柳婧一眼便看到了邓九郎。

    他正端坐在主榻上。

    他与往时的他完全不同。

    往时的他,紧衣束衣,妆扮于利落之外,透着种军旅之将的精干凛冽。可这一刻,他却是白玉为冠,墨发披肩,他里面一袭月白色裳服,外面是镶着金边,绣着大片牡丹和喜鹊的翠绿色外袍。

    这时的他,哪里还像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邓阎王?他容颜绝世,举止都雅,眉目深邃中隐有笑意,那翠绿色的袍服,越发衬得他面容白皙明透得宛如美玉,分明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这般的俊逸无双,这样的都雅华丽!

    在柳婧被他的姿色晃得眼花时,邓九郎目光一转看到了她。

    当下,他扬唇一笑,声音清冽地唤道:“楞着做甚?进来。”

    他本是主人,这一开口,嗖嗖嗖,院落中的十数人,同时转头向柳婧看来。这时,有几个少年对上柳婧的面容时,微微怔了怔。

    对上这几人的目光,柳婧也微微一怔。这几人,她还真有点面熟,不正是那天顾呈带着她去见过的那些洛阳子弟?

    柳婧斯文地朝众人一揖后,抱着琴安静地走向邓九郎。

    在他的身边,早就备有一空榻,柳婧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邓九郎显然心情不错,他拍了拍手,命令道:“拿瑟来。”

    “是。”

    一个美人抱着瑟,恭敬地放到了邓九郎的几前。

    邓九郎把瑟置于膝前,他斜睨了柳婧一眼,转向院中众人说道:“自古琴乐最是风雅,诸位今日前来,邓某人不胜欢喜,便在此奏一曲以记之,何如?”

    说罢,他也不等众人回应,也不跟柳婧打招呼,只有修长的手指一拔,一阵瑟音便飘荡而出。

    就在那瑟音飘出时,邓九郎朝着柳婧瞟了一眼。

    这一眼的意思,柳婧自是明白。她垂着眸暗中想道:也不知会也不交待,瞟我一眼就要我跟上,当我是你肚中蛔虫啊?

    这般随兴伴奏,对伴奏之人的技术要求非常之高,幸好柳婧确是高手。

    于是,在邓九郎那一眼瞟来后,她也把绿绮置于膝前,素手一弹,一阵悠扬清雅的琴声,便缠绕着瑟音飘荡而开。

    邓九郎的瑟,弹得非常普通,再加上他也不按曲谱来,兴之所致,乐音胡乱瞎转。这便苦了与他配合的柳婧了。

    可偏偏柳婧还真是个中高手,不管他的瑟音怎么转,她中正平和,清扬空灵的琴声,总是能恰到好处的飘转而上。瑟音生涩时,琴声古朴,这古朴衬得那生涩,便如那远古时的生灵,随意描绘的雕刻,明明拙劣,却透着无穷生命之气。而他的瑟音由大开大阖,突然转为细腻时,柳婧的琴声飘逸空灵,如娓娓相随的明月,让人想到无论是塞北的沙漠,还是江南的小桥,天上那一轮明月,总是相依相随……

    邓九郎原本奏这个曲,是一时心血来潮,他没有想到柳婧还当真跟上了。不但跟上了,她还化腐朽为神奇,楞是把他这随心所欲的瑟音,给哄托成了别具一格的灵动之乐。

    一时之间,众少年不停地朝着柳婧看去,那几个一开始就神色不对的世家少年,更是表情有点古怪。前阵子,顾呈也向他们介绍了眼前这个柳氏小郎,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邓阎王这里,这柳郎依然是座上宾,他们更没有想到,这柳郎竟然弹得如此一手好琴!

    不说他的背影如何,光他这一手琴技,就能倾倒洛阳了。

    柳婧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她依然垂着眸,依然神态专注地抚着琴。白皙的手,精美的颜,古仆的琴,风雅高岸的姿势,这一刻,柳文景的举手投足,眉宇眼间,都带着遗世独立的高岸之美。

    邓九郎又瞟了她一眼后,突然双手一按,瑟音戛然而止。

    他双手放在瑟上,似笑非笑地向众少年问道:“诸君,此曲如何?”

    直到柳婧的琴音也止息了,少年们才由衷地叹道:“实是无上伦音。”

    听到众人的赞美,邓九郎却是长叹一声,面露郁闷之色。

    他慢慢站起,挥了挥手后,也不多话地说道:“好了,曲也听了,酒也喝了,各位可以走了。”

    这简直是毫不留情的驱赶,可在座之人,谁也不敢对他使脸色,一个个恭敬地行了一礼后,低头退了出去。

    目送着那些人消失在眼前,邓九郎转过头看向柳婧,他神色复杂地盯了她一阵后,叹道:“本是想震一震他们的,可你这琴也弹得太好了……”语气不无失望。

    柳婧先是一怔,转眼就明白过来。邓九郎的瑟鼓得很一般,他原本是想胡乱弹琴几下,再问众人他弹得好不好。有胆敢说弹得不好或者迟疑着不愿回答的,他自是有雷霆手段使出逼得这些同样出身家的子弟惧他服他。可他没有想到,随便叫着配合的柳婧,竟是琴道高手,竟把好好一曲威慑之事,给弄成了表演。

    见他语气闷闷,柳婧咬着唇想笑。

    她走到他身侧,轻声道:“这些人你看不惯?”

    邓九郎懒洋洋地点了点头,道:“他们信口开河,原本是想给个教训的。”

    说到这里,他转过头看向柳婧。

    对着阳光下,她精美的,温驯的眉眼,他说道:“来,坐下与我说说话。”

    “恩。”柳婧老实地在他身侧坐了下来。

    “靠近一些。”

    “是。”

    柳婧挨着他身边坐下后,邓九郎放松地向后一倚。

    他明明是叫她过来与他说话的,可他这么放松地一靠后,却闭着双眼休息起来。

    他闭上双眼一动不动的,明灿的阳光透过树叶丛,斑驳陆离地照在他的脸上,把他刚刚还开朗着的眉眼,刻画出了几分沉凝。

    时间在安静中流逝,就在柳婧以为他已经睡着时,邓九郎突然说道:“天使就要到吴郡了。”

    柳婧一怔,迅速地抬头看向他。

    邓九郎依然闭着眼,依然这般仰卧着。甚至他的声音,都透着几分宁静,“天使到来时,便是我离开吴郡之日……柳文景,你跟我一道去洛阳吧。”

    什么?

    柳婧心头一颤。

    也许是她沉吟太久,邓九郎睁开眼来。

    他深邃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你不愿意?”

    柳婧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邓九郎懒洋洋地说道:“你不愿意也没有用。柳文景,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上呢。”说到这里,他声音微凝,“你真不愿意?”

    柳婧迟疑着,半晌才小小声地说道:“我……洛阳我不熟。”

    语气十分委婉,可任何人一听,便知道她这是不愿意去的意思。

    邓九郎已没了丝毫睡意,他侧过头,他专注地凝视着她。

    盯了她一会后,他道:“柳文景,你不畏我了?嗯?”

    最后一字‘嗯’一出,清楚地感觉到他话中的威胁之意的柳婧,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过了一会,她嚅嚅地说道:“我,我替郎君打理在吴郡的产业……”

    话还没有说完,邓九郎便低笑出声,未了,他淡淡地说道:“我怎不知我在吴郡还有产业?”

    一句话说得柳婧咬着唇低下头后,他温热的大手,轻轻覆盖上了她的手。

    体温交融间,他的声音放得很轻,“你怕什么?洛阳虽是天子脚下,可你别忘了我是什么人……有我在,谁敢欺负你?”声音真的很温柔很温柔。

    柳婧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话。

    见她苦着一张脸,邓九郎慢慢眯起双眼。

    他盯着她,向后一仰,重新闭上双眼,“你不去也行,”柳婧还来不及喜悦,便听到他轻轻柔柔地说道:“正好这次前往洛阳,我得押送几个犯人。柳行舟胆敢贩卖私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柳婧马上说道:“我去!”

    她睁大乌黑的,隐有水光的眼,咬着唇愤愤地瞪着他,说道:“我跟你去洛阳。”

    邓九郎冷着脸,“不勉强?”

    “不勉强。”

    “很高兴?”

    柳婧哭丧着脸,软趴趴地说道:“我,我很高兴……”

    邓九郎似是想笑,不过转眼他又强行忍住,“你屁颠屁颠地非要跟着我去洛阳,是为了何事?”

    她屁颠屁颠?她非要跟着他去洛阳?

    柳婧瞬时双眼瞪得溜圆地看着他。

    对上她的眼神,他双眼微阴,“嗯?难道不是?”

    柳婧重又低下了头,她闷闷地应道:“是。”

    “你去洛阳,是为了何事?”

    柳婧咬着唇,半晌才道:“是,是为了追随郎君左右。”

    这个答案显然很得邓九郎的心,当下他双眼一弯,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个明灿的笑容后,他伸手抚着她的头发,语气中尽是心满意足,“乖,我会让你如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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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她跑了

    ……我一点也不想如这个愿。

    心里叫着苦,柳婧在他地盯视下,只得双眸越发乌亮水润地瞪圆,越发闷声闷气地回他,“多谢郎君成全。”

    邓九郎微笑道:“不必口头说得这么好听,心里铭记便是。”

    听到这里,柳婧都没有力气看他了,头一低,又耸拉起来。

    邓九郎看着头顶的树叶,过了一会,他声音轻缓地说道:“我这次只怕会被陛下免去职务,成为白身。”

    什么?

    柳婧抬起头来,不知不觉中,她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了些担忧。

    邓九郎转过头看向她。

    他双眼亮晶晶的,在对上她担忧地眼神后,邓九郎轻叹一声,伸手抚着她的头,摩挲着她的乌发,怜悯地说道:“年纪轻轻却满怀忧虑眉头深锁,真是个可怜的。”

    柳婧脸上表情一僵,她想磨牙,最后却还是不敢,只能瞪圆了眼愤愤地盯了他一眼后,扭过头懒得理会这厮。

    邓九郎握手成拳,放在唇边咳嗽一声后,清了清嗓子,娓娓说道:“我年方二十,却得了个阎王之名,二年前在西南那一役……着实杀了太多人。”他表情端凝起来,声音也低而沉,“年少成名,爬得越高根基越是不稳,更何况,杀戮之道本是易伤天和。”

    柳婧怔怔地看着这个向她认真解释的青年,不知不觉中,她已凝起神来。

    而邓九郎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他才低声说道:“这次虽是被人陷害,却也是一个机会。此次,朝中众人都以为,我与吴郡太守等人因憎恶阉党,便合谋杀死了张公公。如今,吴郡太守为了替我承下罪名,已于狱中自刎。”

    这,这也与事实相差太远了吧?柳婧瞪大乌黑的眼错愕地看着他。

    对上她这眼神,邓九郎端凝的表情又是一松,他忍不住伸手在她白嫩的脸上掐了一把,留下两个通红的指印后,在柳婧迅速地捂着脸,忍着痛控诉的,双眸泛着水光地瞪着他时,邓九郎低低笑道:“傻孩子,吴郡早就我封锁了,凡传到朝中的消息,都是我想让他们知道的。”

    也就是说,说他与吴郡太守合谋杀害张公公一事,实是他自己泄露给上面的?

    顿了顿后,邓九郎闭上眼说道:“张公公与陛下情分一般,陛下震怒之下,我便是南阳邓九,也是死罪难免活罪难饶。所以,我成了白身那是肯定的,说不定回到洛阳,还得给关上一阵。不过,陛下越是震怒,我越是被罚,我在士林儒生中的名声,就更好听……我先休息两年,等时机到了,再让陛下知道我是被冤枉的,等欺了上,我再来个瞒下,再去官场上玩玩。”

    他懒洋洋地说到这里,声音放轻,“柳文景,天下诸州,你最喜欢哪里?”

    柳婧一怔,想了想后,她回道:“长安。”

    “这样啊?我想想。”过了一会,他高兴地说道:“你先跟我回洛阳,等我从牢中出来后,就带你去长安玩吧。高祖斩白蛇得天下,在长安建都,那地方可真是雄伟繁华。你是南方人,想都想不到那北方的景色是何等壮丽的。那时我是白身,也没这么多事压着,就带着你去长安风景最美的地方玩耍,去味道最好的酒楼用餐。”

    说到这里,他侧过头,眼神熠熠生辉地看着她,温柔地说道:“这样,你喜不喜欢?”

    柳婧有点不敢对上他的眼,她红着脸嚅嚅地说道:“喜欢。”

    “等长安呆烦了,我们就去长安以北,我们去看当年秦始皇修建的万里长城。喜欢么?”

    柳婧低着头,脸都要搁到胸口了,半晌,她红着脸软软地说道:“喜欢。”

    就在这时,突然间,她耳边一热,却是邓九郎倾身而上,他朝着她耳边吹了一口热气,令得柳婧的耳朵都红得要滴血后,他低低的,温温柔柔地说道:“晕生双颊,双目躲闪,低头含笑兮温柔流转,羞于顾盼兮眸光如醉……柳文景,这可怎么办?你这样子好似倾心于我了……”

    他的声音是那么那么的温柔多情,可这话,却分分明明是在取笑嘲讽于她。

    柳婧晕红的脸,瞬时刷地一白。

    她咬着唇一动不动了。

    又过了一会,柳婧腾地站起。也不多话,她竟是转过身拔腿就跑。

    柳婧这个举动,显然出乎所有的人意料,于是,在一路上众银甲卫瞪大眼看来时,她风一般地冲出了邓府。

    这时,早就站在一侧的乾三凑了过来,他朝着自家郎君笑道:“九郎,你刚才那话可说得不妥当。”

    “不妥当?”邓九郎闭上双眼,半晌后,他轻轻说道:“你不懂。”

    ……

    一跳上自家新置的马车,柳婧便哑声说道:“回府!”

    驭夫回头看了她一眼,还是一甩马鞭,掉转马车朝着柳府的方向返回。

    过不了一会,柳婧恢复平静斯文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不必这么急,走慢一点。”

    “是。”

    驭夫应过后,忍不住小心地问道:“大郎,你刚才?”

    “没事。”柳婧的声音特别平和,她轻声道:“只是今天的任务,我没有完成。”

    驭夫哪里知道她有什么任务,当下胡乱地安慰了她两句。

    得了柳婧的吩咐后,马车朝着吴郡街中走去。

    柳婧一边探出头看着外面,一边静静地寻思着。

    这般走着走着,突然的,一个声音从一侧传来,“喂,姓柳的!”

    这声音?

    柳婧转过头去。

    她对上了几张刚才还在邓九郎的府第中见过的面孔。

    对上这几个洛阳来的世家少年,柳婧虽然脸色苍白,却斯文平和,“见过几位郎君。”

    几个少年却只是盯着她直瞅,瞅了一会,一人回头叫道:“顾二,你上次不是说过,这小子是你看中的吗?他怎么与那南阳邓九搅一块儿了?”

    另一个少年则笑道:“不过这厮的琴倒是弹得不错。”另一个少年则认真地瞅着她说道:“真看不出这小子,还是个有手段的。”

    在这几个少年你一语我一句中,后面一辆马车驶了过来。

    然后,马车车帘掀开,顾呈那张苍白高雅的俊脸,出现在柳婧面前。

    阳光下,他正静静地凝视着她,那一汪深浓的眸光,里面似乎波澜不起,又似乎有千言万语。

    定定地看了柳婧一会后,他转过眼,“一起聚聚吧。”这话是对柳婧说的。

    柳婧看了他周围的那些洛阳少年,本想拒绝,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点了点头。

    当下,众人的马车朝着右前方的一家酒楼驶去。

    早在他们的马车过来时,酒楼的小二和掌柜都站了出来。看到他们下车,他们一个个点头哈腰的,这举动,引得路人频频望来。

    在掌柜的亲自带领下,柳婧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后面朝着阁楼上走去。一边走,她听到一个少年朝着顾呈一边抱怨道:“顾二哥,你不知道那邓九郎还真是一手遮天,他生生把我们困在这吴郡,连出城去转一转都不行。”这话一出,柳婧不由自主地转向顾呈看了一眼。

    这时,另一少年也叹道:“这次真是运气不好,原本只是到吴郡玩玩,顺便看到二哥你。没有想到摊上这么一门子事。”第三个少年的声音有点低,他凝声道:“那南阳邓九,也不过二十不到的人,我这次细瞅他的所作所为,发现那厮真是手眼通天。我估莫着,借这次之事,只怕半个扬州的豪强富商,都被他控制了。这厮的人也是狠毒,我们去时,他正好在杀人……这刚杀了人,一转眼又笑盈盈地弹琴跟我们听。我现在一想到他那笑,都有点发麻。”

    几人这时已上了阁楼,他们说话时,虽然声音压低没有旁人听到,却没有防备柳婧。这做法让柳婧有点不安,于是在不知不觉中,她越发退后了几步。

    几个少年的声音落下后,顾呈那特别悠扬动听的声音响起,“天下间,敢看轻邓九的,早都死光了……陛下性子不爱理事,对大臣和众世家子弟都厌恶着,唯独对他态度不同。他十六岁那年,陛下便越过众臣,要直接封他为荆州刺史。哼哼,十六岁的荆州刺史,当真是天下奇谈。当时他拒了,领着一柄天子剑转到西南杀了三十万人。听说当时他杀得一条河都给鲜血染成了红色,从此成就了阎王之名……别看他平素言笑晏晏,语态轻柔的,有时还挺爱开个玩笑的,那心思手段沉着呢。总之,咱们以后犯不着惹上他。”

    众少年显然对顾呈极为信服,他们凝神听到这里,认真地点着头,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说道:“我们不会惹他。”“这个顾二哥放心。”……

    这时,众人已来到了阁楼上。

    顾呈带头在主榻上坐好后,转头看向柳婧。

    而一直与他们保持着五六步距离的柳婧,这时正暗暗叫苦。这些人明知道她与邓九郎关系不一般,却还当着他的面,认认真真讨论邓九郎的行事为人。这让她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安。

    顾呈坐好后,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定定地打量着柳婧。

    凝视了她一会后,他温和地问道:“这近很忙吗?怎地如此消瘦?”

    这话一出,柳婧便把头一抬。与他的眼对视片刻,她低声道:“我很好,一直呆在吴郡,没怎么忙。”

第六十九章 相对

    顾呈坐好后,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定定地打量着柳婧。

    凝视了她一会后,他温和地问道:“这近很忙吗?怎地如此消瘦?”

    这话一出,柳婧便把头一抬。与他的眼对视片刻,她低声道:“我很好,一直呆在吴郡,没怎么忙。”

    顾呈的唇角微扬,露出一抹似讥非讥的笑容后,他微笑道:“邓九郎安排事情给你做了?”

    柳婧又瞟了他一眼后,低头说道:“邓九郎事务繁忙,我与他交情也不深。”顿了顿后,她又说道:“我虽与他来往,却不会交浅言深。”

    最后一句,已是非常明白的表态,非常清楚地回应他:不该说的,她一个字也没有跟邓九郎说过。

    顾呈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嘴角一扯,是谓一笑。

    在他地盯视下,柳婧越发垂下了头。

    顾呈在这群人中显然威望很高,他开口时,众世家子只是听着。虽然这两人的对话中规中矩,可他们都是敏感之人,隐隐感觉到了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

    顾呈沉默了一会后,举起酒樽晃了晃,道:“来,喝酒。”

    “喝酒喝酒……”众少年纷纷举起酒盅说笑起来。

    柳婧感觉到顾呈时不时投向自己的目光,她有话想问,想了想又知道不能问,有话想说,却又觉得不能说。

    想了想,她也没有告辞离去,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侧,小口小口地抿着酒。

    就在这时,顾呈那悠扬的声音传来,“柳文景。”

    “……啊?”柳婧抬头看向他。

    顾呈双眸深深地盯着她,语气轻扬,“听说你刚才在邓九郎府中,与他合奏一曲,颇显琴技?”

    柳婧浓密的睫毛眨了眨,低声说道:“是。”

    “也给我奏一曲如何?”他的声音既冷漠又似多情,“便似给邓九郎奏曲那般,也为我奏一曲。”他端起酒优雅地抿了一口,慵懒中带着冷漠的,“怎么,不愿意?”

    柳婧抬眸看了他一眼后,低头道:“愿意。”

    “甚好!”

    顾呈语气淡淡,“你的琴在马车中?让人拿上来吧。”

    柳婧抬头又看了他一眼,正准备答应,突然想到那绿绮古琴是邓九郎送给她的……以她的家世,是万万购不起绿绮这等价值连城之物。如其到时费口舌向这些人解释她与邓九郎的关指系,不如换别的吧。

    想到这里,她转过头,朝着侯在一侧的小二问道:“贵酒楼可有瑟?”

    这酒楼是吴郡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平素接待的都是吴郡的官员豪强,有时候,某些豪强会带上几个美人前来玩乐,所以乐器之类,这里是备得周全的。

    因此,柳婧声音一落后,那小二马上点头道:“有的有的。”

    他刚要转身,顾呈冷漠的声音传来,“我不惯听瑟。”他盯着柳婧,从衣袖中掏出一管箫,淡淡说道:“听说你擅长此物。”

    柳婧伸手接过。

    这是一柄玉箫,玉质晶莹剔透,隐有青碧之色流动,置于掌心时精美绝伦,既温润又华美,竟是一件罕有的宝物。

    见柳婧盯着那箫直看,顾呈低沉的声音徐徐传来,“这箫乃陛下所赐,我一直随身携带,除我之外,再没有沾过第二个人的唇,它非常干净,柳郎尽可放心。”

    他不说这话还罢,一说这话,柳婧的脸便有点涨红了。

    箫这种乐器,确实不会做为公众用物。喜好的人,都会自备一管箫。因为吹箫时,唇舌相抵,唾沫混入,因此,没有人愿意用他人用过的。

    可顾呈这样明白表示,只有他一人用过此物……这话不提醒也就罢了,一旦提醒,总觉得其中有些不明不白的意味。

    涨红着脸,柳婧却不想违逆他的意思。不管如何,这次他也算救了她一命,这点顺从,她还是要给的。

    垂着眸,柳婧从怀中换出手绢,清楚细致的缓缓擦拭了一会后,放到唇边,缓缓吹了起来。

    柳婧的箫声,确实是出神入化,几乎是萧音一出,众少年便是一静,当箫声传出阁楼时,外面也安静了起来。

    这般坐着吹箫,中气难顺,柳婧站了起来。

    她走到窗边,双眸微垂,因不想与顾呈对视,便侧着脸半朝外面。

    她长相精美,这般侧面相对,更显轮廓惊艳,这般半对夕阳,直是楼外夕阳楼内景,楼外行人如织,楼内美人如梦。不知不觉中,顾呈的眸光有点滞。

    箫声袅袅缕缕而出,如梦如幻,却又悠远空灵。

    开始时,柳婧的箫声,于空灵中透着细腻,隐约中,众人眼前呈现出一副江南画卷:那个十五六岁的美貌少女,站在阁楼上,一边卷起珠帘,一边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归舟……斜阳落日,风吹杨柳,镜中人如花,可她的良人,怎地还不归来?

    在这般缠绵悱恻的箫声过后,蓦然的,箫声一提,杀戮之音断起。众人仿佛看到有官兵冲入少女的家中,带走了她的亲人,而镜中的美人,在瘫倒于地时,无法掩藏住她那明显变得憔悴苍白的面容。

    乐音再转,缠绵只有一缕,更多的是悲凉。

    江山如画,万里美景无限,可这壮观的一切,与少女无关。

    金戈之音顿时,少女已扎起了头发,她一人策着马步入了夕阳中,在她的身后,是抛得远远的,她不再指望能够归来的良人。

    从此,箫音开始转为寥阔,转为飘荡。

    于这无边的寥阔中,箫音再转缠绵,似乎,是那归舟,是那良人回来了。

    不过,少女没有转身,世间事已是沧海桑田变幻,她也不是过去的她,良人,也不再是她的良人。

    箫声缕缕转为虚无。

    柳婧的箫,吹得极空灵,这是一种荡涤人魂魄的空灵,袅袅而来中,道尽人灵魂深处的寂寞和美丽。

    直到箫声落下,酒楼上下还是一片寂静。柳婧回眸时,看到一世家少年已泪流满面。

    ……这人世便是如此,谁也不可靠,谁也只能倚赖自己,哪怕你最美丽最可人,你也只有自己。

    于这种极致的安静,和明明美丽空灵得似梦似幻,却让人无端端想要落泪的箫声残音中,柳婧对上了顾呈的眼。

    她看向他时,他也在看向她。

    他的眸光很深浓,他的唇抿得很紧。

    他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那盯向人时,专注得总会让人误以为他很深情的眸子,这一刻,带着种冰寒。

    四目相对,在柳婧敌不住垂下头时,顾呈大步走了过来。

    他一手握向她拿箫的手,薄唇动了动,最终他只是似乎无意地擦过她的脸,低低吐出一句,“真解了婚约,柳氏阿婧,你以为你还能嫁得出去?”他的声音中藏着愤怒,藏着冷,藏着恨,“想去攀附邓九郎?也不看看那是什么家族!便这么上赶着做人之妾?”

    他不是蠢人,柳婧的箫声中说得很明白,他和她已是过去式,她已不再对他期待,所以,不如别过。

    每次相遇,她就是心心念念要与他解去婚约。他还真不知,真解去了婚约,她又能讨得什么好?

    顾呈在冷笑。

    这时,众少年先后清醒过来。

    那流泪的少年向后一仰,感叹地说道:“这箫音,还真是难得一见。”

    众少年这时都有点感慨,这感慨令得他们看向柳婧的目光也有点异常。柳婧斯文儒雅,虽然布衣却不见寒酸气,这琴箫之道如此擅长,着实给她添了一些分。

    就在柳婧朝着那感慨的少年微微一礼以示谢意,转过身来时,已回到榻上坐好的顾呈悠扬动听的声音突然响起,“柳文景。”

    柳婧抬头看向他。

    顾呈眸光潋滟深浓地看着她,半晌后,他薄唇一抿,“无事……你下去吧。”

    柳婧一怔,她寻思片刻后,朝着他深深一揖,低声说道:“顾郎相救之恩,柳文景无以为报,请受此礼。”她这次跟上来,其实就是想跟他说一声谢。她现在一无所有,能做的,也就是这么道谢而已。

    深深一揖后,柳婧双手捧起那管玉箫,轻轻放在他前面的几案上后,缓步后退。

    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一少年压低声音戏谑地说道:“说真的顾二哥,这个柳小郎便是放在洛阳,也是上品人物。你既然相中了他,那就收到身边。”

    刚说到这里,这少年摸着头嘿嘿直笑,“邓九向来重才,这柳小郎看来是入了他的青眼了。这可不好,顾二哥,你干脆点把人收入麾下吧。”这少年的话一落地,众人又议论起邓九郎来。

    听了几句,走下楼梯的柳婧想道:邓九郎在吴郡引起了这么多事,别人不敢说他,这些洛阳来的少年却是敢的。现在看来他们也就是议论成习惯了,我刚才真是多想了。

    这时刻,柳婧恍然想道,似乎从家里出了事后,自己就变得过于小心了。也许等父亲出狱后,她就能完全放松了。

    想到父亲,柳婧急急忙忙地回了府中。

    柳母正在房中刺绣,柳婧走进去后,对着纱窗下正眯着眼睛顺针的柳母说道:“母亲,父亲可以出狱了。”

    什么?

    柳母一惊之下,手中的绣棚砰地落到了地上。

    对上激动得无以复加的柳母,柳婧上前扶住她,轻声说道:“母亲,我刚才问过人了,说是可以让父亲回家了。”柳婧所问的人,自然就是邓九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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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柳父出狱

    柳母等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才从女儿的口中听到这句话,这时刻,她已失去了语言能力。

    看着紧张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母亲,柳婧交待旁边的婢女好生照顾后,便走出了房门。

    她召来了吴叔和王叔,一道朝着主管刑狱的黎君的府第走去。

    对于黎君,柳婧很早以前便留了神,不需要问路,柳婧便一路指点着驭夫来到了他的府门外。与王叔吴叔吩咐了两句后,柳婧走下马车,施了一礼,朝着那门子说道:“还请禀告一声,便说柳行舟之子柳文景求见。”

    很显然,这些年来求黎君的太多了,那门子早已习惯,他朝着柳婧等人和他们的马车打量一眼后,端了端态度,脚步一提便朝里面走去。

    不到二刻钟,那门子叫道:“我家主人在里面,柳郎请入内。”

    “多谢了。”

    柳婧提步朝着里面走去。

    黎君司管刑狱多年,不知贪了多少钱财,如这府第,便布置得很是精致。

    柳婧一边走着,一边心下想道: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要是我初到吴郡时,看到这府第,心里就先虚了三分,会不知道要多少钱才能令得黎君意动。现在就不一样了。

    现在如黎君这样的府第,她是见得多了,而如黎君这样的小官,她也不那么放在眼里了。这人不为难她也就罢了,真敢为难,她少不得要抬出邓九郎这个招牌来。这人就是这样,不管她在邓九郎面前说不说得上话,只要她出入过邓九郎的府第三次以上,她在外人眼中,便多了一层身份。

    果然,当柳婧走到堂房时,那黎君已站了起来。

    黎君一张马脸,主管刑狱多年,他那瘦削拉长的脸上,有一种狠戾又刻板的气息,让人一看,就觉得这人阴沉不好打交道。

    柳婧抢上前深深一揖,朗声说道:“文景早就听过君子的大名,一直想登门拜访,知君子诸事繁忙,直至今日方敢相扰。”说到这里,她朝着门外的吴叔和王叔使了一个眼色。

    当下,吴叔和王叔各抱着一个木箱走了进来,柳婧转过身朝着黎君又是一礼,“文景年少,第一次求见长者,区区薄礼,还请勿要见怪。”

    说话之际,她示意两人打开木箱。

    随着箱盖一开,两箱子摆得整整齐齐地金砖便出现在众人眼前,那金光如此之盛,直把这小小的堂房都映得金光闪闪了。

    黎君刻薄的唇角明显一松。

    他走到主榻上坐下,问道:“柳郎的父亲,是柳行舟?”

    “是。”

    黎君寻思了一会后,道:“是那个在船上藏有私盐的柳行舟?”

    柳婧连忙站出,她一脸气愤地说道:“黎君有所不知,我父亲却是被小人暗算了。那小人收了他人财物,便暗中调了包,这才令得我父亲蒙上了不白之冤。”

    黎君表情木然地听着柳婧把话说完,在婢女上完酒后,他抿了一口,“这小人是不得不防。不过幸好柳行舟还有你这样的好儿子。”

    这话一出,柳婧就明白了,黎君这是同意放出自己的父亲了。

    虽然来之前,她做过无数的准备,有过无数的想法,可真正到了这一刻,柳婧还是激动得整张脸都红了。

    这时,黎君手一挥。

    随着他这手势一摆,众仆人都退了出去。

    堂房中安静下来后,黎君把酒盅朝几上一放,“今晚亥时上三刻,到西门侯着吧。”说罢,他站了起来。

    柳婧连忙站起,再次深深一礼,“多谢黎君成全。”

    在她说话之际,黎君已头也不回地入了内室。而柳婧退下时,她一眼瞟到,两个仆人走了出来,他们把那装满金的木箱盖上,把它抬进了内室。

    一走出黎府,柳婧便吐出一口浊气,欢喜地说道:“没有想到这么容易。”

    吴叔这阵子打听了不少事,当下低声说道:“听说这一次,新的吴郡太守会与天使一道前来。这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太守一来,这姓黎的位置不一定还保得住。不趁那新太守来之前捞一笔,他怎么甘心?”

    柳婧闻言点了点头,低声道:“原来这就是父亲所说的最好的时机。”

    主仆几人回到柳府,把经过跟柳母等人说过后,一家人都又是紧张又是欢喜起来。

    乐了一阵后,在柳母的吩咐下,院中所有的婢仆都活动起来,他们打的打扫,准的准备吃食火盘,便是小柳萱,也疯了似的在院子里又跳又叫起来。

    接下来,柳府的所有人都在不停地看着日头。

    从来没有一刻,时间过得如此缓慢,也从来没有一刻,这日子是让人如此期待。

    柳婧被日光灼得眼痛,便回到了书房。她深吸了一口气后,慢慢地书写起来。

    于这种缓慢无比的时光流逝中,夜晚终于到了。

    离亥时还有一个时辰,一家人便坐上马车,眼巴巴地在监牢的西门侯着。

    亥时到来时,看着沙漏的柳母坐不住了,她睁大眼盯着那紧闭的大门,过不了几息,便向柳婧问道:“婧儿,你说那黎君会不会改变主意?”“婧儿,他要是忘记了怎么办?”“婧儿,我这心老是砰砰地跳,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柳婧没有回答,她只是紧紧握住柳母的手。

    终于,在众人望眼欲穿时,监牢的西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三个人影出现在那门口。

    在众人屏着呼吸期待中,当头那人走出牢门,朝着另外两人行了一礼后,他转过身,向马车的方向大步走来。

    看着渐渐出现在月光下的熟悉身影,柳母第一个冲下了马车。

    她颠颠撞撞地冲到那身影面前,扑上去唤道:“行舟,行舟啊……”柳行舟伸手,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夫人。

    柳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柳婧的声音从一侧清彻地传来,“别在这里耽搁了,我们有话回家再说。”

    柳母这才惊醒过来,她连忙止住哭声,急急说道:“对对,我们回家,我们别呆在这个鬼地方。”

    一直到上了马车,一直到马车启动,直到母亲终于平静下来,柳婧才走到父亲面前蹲下。

    柳父伸手抚着女儿的头发,低哑地说道:“孩儿,这次真是苦了你了。”

    柳婧摇头,她的声音也有点哽咽,“父亲,我们一家总算否极泰来了。”

    “是啊,总算否极泰来了。”随着柳父这话一落,柳母又哭了起来。红着眼眶,柳父把一侧眨巴着眼的小柳萱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抚着柳婧的头,转头则瞅着流泪不已的老妻微笑。

    他的笑容是那么的温煦,便如那一年,她在围墙内,他在苑门外,那俊秀高挑的布衣少年冲着美丽的她那么回眸看来。

    一时之间,无法形容的感激和喜悦,令得柳母又是低声哽咽起来。

    回到柳府后,又是一通忙碌,照例让柳父跨过火盘烧掉晦气后,然后便是沐浴更衣,再是焚香谢过列祖列宗保偌,等到柳父可以与妻女说话时,子时都过了。

    听着远处传来的阵阵鸡鸣声,柳父握着老妻的手,温柔地看着她伏在自己膝头渐渐进入梦乡。

    另一侧,小柳萱也睡了,柳婧正把她抱上榻盖上被褥。

    柳婧回过头时,柳父轻声问道:“孩子,上次听你在狱中说的话,似是有所打算?”

    柳婧走到父亲旁边的矮榻上坐好,像小时候那样,她把头搁在他的膝盖上,依恋地说道:“父亲,我想搬家。”

    把自己与邓九郎,顾呈的几次接触简单地说了一遍后,柳婧仰着精美的脸看着父亲,声音低涩地说道:“父亲,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柳父低着头看着她。

    他温暖的大手轻轻摩挲着她的头皮,令得柳婧暖洋洋的。

    看着女儿终于放松下来的眉眼,柳父心中想道:听婧儿这话,似是对那邓九郎有了心思……不过我的婧儿是个聪明人,年纪小小便知道有些人只能望着,断断沾染不得。哎,婧儿要真是柳文景就好了,能与南阳邓氏的嫡子签三年卖身契,实是一件好事。南阳邓氏那样的阶梯,许多人是求也求不得啊。

    转眼,他又心疼地想道:我出了这桩事后,婧儿一个女儿家担起这么大的担子,肯定是日夜纠心。她现在一门心思想离开,实是想离开吴郡这个地方。

    知女莫若父,柳父知道,这时的柳婧,太需要放松了。她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着一家人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重新过那种再也没有窘迫,再也没有日夜不安,没有恐惧痛苦的生活。

    寻思了一会后,柳父点头道:“好,我们离开。”

    在柳婧满脸笑容中,柳父又道:“不过就算要离开,也不能仓促行事。”

    柳婧连忙点头,她断然说道:“不但不能仓促行事,还不能泄了风声。”看着憔悴疲惫的父亲,柳婧站了起来,朝父亲施了一礼后,柳婧轻声说道:“父亲,你刚刚出狱,这阵子就在家里好好养着身体,外面的事,全部交由女儿来操办。”她又道:“时辰不早了,父亲早点歇息。”

    听着女儿轻轻带上房门的声音,透过纱窗看着女儿那缓缓而行的纤长身影,突然的,柳父想道:婧儿真是历练出来了,行事举止中不急不缓,颇有一种让人心灵安定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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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警告

    柳父回来后,整个柳府,都处于一种难以言状的喜悦和放松当中。

    柳婧知道,虽然后来自己让狱卒好吃好喝地招待父亲,可在前几个月的折磨中,他毕竟亏了底子。所以,外面的事她不愿意让他操心,只是把柳二和阿五两个交到父亲手中,由他去处理。

    至于柳婧自己,开始积极地筹备起离开吴郡一事。

    这一天,阳光正好。

    柳婧伸手按了按袖袋,提步走出了书房。

    不一会,载着她的马车,稳稳地顺着街道,朝着邓九郎的府第走去。

    马车走得很稳,柳婧的心跳却有点快。

    当她出现在府门口时,几个银甲卫眼也不瞟,便向两侧移开,放她入内。

    柳婧入了内。

    邓九郎正负着手站在阁楼上,远远看到柳婧走来,他唇角微抿,在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后,他头也不回地朝着乾三说道:“乾三。”

    “郎君?”乾三走到他身侧,朝着缓步而来的柳婧看去。看了一眼,乾三啧啧说道:“郎君,这柳家小郎还有那么一点勾人的味儿。”阳光斑斑驳驳从树叶丛中落下,光点落在柳婧的脸上。颀长挺秀的身段上,面目精美得近乎女气的少年,配上那骨子里溢出来的儒雅奢华之气,再这么长身玉立地走来,便是他这个大老粗,也不由想要感慨一声。

    邓九郎目光深邃地盯着柳婧,双眼微眯,轻柔地说道:“你亲自找两个人,盯紧一点她。”

    “什么?”乾三不知自己是惊讶还是兴奋,他搓着双手乐呵道:“郎君,你看这小儿不惯了,想对他下手了?”

    邓九郎瞟了乾三一眼后,轻轻说道:“不是。她父亲昨晚出来了。”

    乾三听不懂,所以他瞪大牛眼看着自家郎君。

    邓九郎似笑非笑的,“你们盯紧她,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异动……我准备带着这小儿离开吴郡,可不想她在我眼皮底下玩出什么花招来。”

    原来自家郎君不是准备厌烦这小儿了,而是恰恰相反。

    乾三有点郁闷,他瓮声瓮气地说道:“好。”

    得到他的回答,邓九郎点了点头。

    他的一众银甲卫中,乾三算不得精细人,不过在邓九郎来说,他防着柳婧,不过是不想节外生枝,再加上现在是非常时机,其他更有用的人,得放在更重要的地方。

    当柳婧来到院落时,一眼便看到了邓九郎。

    他正懒洋洋地睡在榻几上,双腿上还盖了件薄薄的褥子。

    柳婧走来时,他双眼似睁似闭,俊美绝伦的脸上带起一抹笑,朝她问道:“今儿怎地自己过来了?”一直以来,她都是他强行召令才赶过来,这般自己过来,还是第一次。

    柳婧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父亲出来了。”

    邓九郎睁开了双眼。

    柳婧又乖巧地说道:“昨天我离开时,遇到了顾呈和他的几个朋友,聊了一会,还吹了一会箫。”

    阳光下,邓九郎双眼略弯,笑意在那深邃的眸子中流动。

    他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柳婧走近了些。

    “再过来一点。”

    柳婧又过去了一点。

    “蹲下。”

    柳婧双眼溜圆的瞪了他一会后,乖巧地蹲了下去。

    邓九郎伸出白净的,指节修长的手在她的头顶一摸,温柔地笑道:“真乖。”

    柳婧:“……”

    她瞪着这厮那镶有暗金色边纹的紫色衣襟一会,垂下眼,准备站起。

    她站不起来。

    那厮的手还放在她的头顶上,她刚一动,他便用力一按。

    柳婧低着头温驯地说道:“多谢主人夸张。”因忍着羞愤,她说这话时脸孔有点红,眼角也有点红,从侧面看去,那双乌黑水润的眼,在这一刻倒是添了一分媚态。

    邓九郎歪着头凝视着她,特别温厚特别主人地说道:“不必多礼。”他的手从她的头顶转向耳边,双指夹着她耳垂揉了揉,在柳婧一张脸越发涨红中,他声音轻柔地说道:“文景……”

    他那优美的薄唇,这般吐出她的名字时,带着一种异常的呢喃,就在柳婧的心一跳时,他的声音再次低沉温柔地传来,“你今天能来,我很高兴。”

    柳婧的耳朵越发红了。

    他含着笑凝视着柳婧扑闪的浓密睫毛,头一低,唇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了一下,吐出的声音,真个温柔似水,“你要一直很乖,要一直让我高兴哦……我这阵子有点戾气,一旦恼了,只怕会做出什么控制不了的事来。”

    这话一出,柳婧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见她咬着唇,他的手指抚上去,逼得她的牙齿一松后,他在她唇瓣上刮了两下,蹙眉说道:“冷了?”

    柳婧立马摇头,她低声道:“没,没。”

    “真的没有?”

    “真没有。”

    “没有就好。”他轻叹一声,道:“我刚才还在想着,我这胸中戾气积压,要是一不小心废了我平素疼爱着的人,可多么不好?”

    这话分明是在警告。

    柳婧咬着唇怯怯地说道:“我会很乖的。”

    这话一出,邓九郎似是满意了,他轻吁一口气,微笑道:“这样最好……文景,我可真是不舍得惩罚你。”

    他说得轻柔缓慢,明明是无意中说出的话,却让柳婧清楚地感觉到,如果自己真敢违背他,那后果会真的相当可怕。

    于是,柳婧又打了一个寒颤。

    这时,邓九郎低声说道:“为我奏一曲可好?”

    柳婧自是不会说不好。

    她小声地应了“恩”后,见邓九郎闭上了双眼,便自己朝一侧的仆人说了句。

    不一会,一面琴摆在了柳婧面前。

    柳婧站起,在他身边小心的坐下后,把琴置于膝头,开始和风细雨般地弹奏起来。

    在这春日的阳光下,琴声轻细如泉,娓娓而来中道尽温柔。柳婧一曲没了,身畔已传来邓九郎几不可闻的鼾声。

    柳婧看了他一眼后,垂下眸,继续弹奏起来。

    又过了一会,见邓九郎已然睡熟,她站起身来,朝着一婢低声吩咐道:“拿床褥子来。”

    “是。”

    褥子不一会就送来了,柳婧把它在邓九郎身上轻轻盖好,垂眸瞟到他俊美得过了份,却也凌厉飞扬的眉眼时,她不自觉的怔了怔。

    迅速地移开眼,柳婧心中想道:这样一个金马玉堂,富贵无极中的养出来的人物,也不知有谁能够站在他的身侧?

    她很快收敛心神,向后退出几步后,朝着一侧的管事低声说道:“郎君已然睡着,在下就先告退了。”

    那管事看了她一点,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这才是南阳邓氏的仆人对她的正常态度。柳婧想,邓九郎何许人也,他对她温柔,可能只是一时玩耍,而她对他一旦有了什么,却可能是一生的沉沦。

    安静中,柳婧退出了邓府大门。

    上得马车后,她摸了摸手中的袖袋,暗暗忖道:也不知邓九郎刚才说那些话,是知道了什么,还是防患于未然?

    转眼她又想道:我在他面前一向没得底气,要换这契约,现在看来还不是时机。

    回到府中,柳父正躺在阳光下晒太阳,而她的母亲,则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父亲的双腿。阳光照在两人的眉眼上,纵使一个英俊如昔,一个年华不再,却也给人一种异样的安宁和谐。

    在柳婧八岁时,她的母亲还是美貌无比的,那风情那样貌,她还依稀记得。可不知那一年出了什么事,她的母亲容颜被毁,她的父亲带着几无生志的她来到了父亲那早就没有了一个亲人的老家。只是呆不了一年,又因柳婧得罪了邓九郎一事而急急离开。

    说起来,他们这一家,还老是这样东逃西窜的。

    见柳婧望着父母发怔,吴叔走到了她的身后,他也看着那阳光下那相差甚远的一对,轻声道:“大人和夫人,真是十数年恩爱不变。”

    柳婧没有回答。

    这时吴叔又说道:“你母亲容颜被毁后,一夜之间性情大变。那时还有人说,你父亲铁定会变心。可他们都不知道,当初你母亲是何等风华,大人娶她时,曾经对人说过,‘有此一刻,一生足矣。’大郎,你父亲用这十几年在印证那句话啊。”

    柳婧温暖的一笑,她轻声道:“是啊,我们一家,一直很幸福。”就是因为太幸福,所以在灾难来临时,有点承受不住。

    见到母亲提了步,柳婧大步走向院落。

    看到她到来,柳父坐起身来问道:“怎么锁着眉头?事情不顺利?”

    柳婧恩了一声,她在父亲身边坐下,低声说道:“也不算不顺,只是需要静待时机。”

    柳父欣慰地看着她,说道:“在任何时候,能耐得住性子静待时机,是成大事之必备。婧儿能沉得住气,很好。”

    他刚说到这里,一侧的柳母提了一樽酒,轻笑道:“你还真把女儿当成儿子了?还成大事呢。”在柳父入狱后,柳母举止懦弱无依,可父亲才出来这么一会,这个面目已毁,容色苍老的女人,这般娉娉而来,盈盈浅笑,那么一两缕昔日风姿,便在不经意间流溢而出。

    提到这个,柳父一直遗撼,他叹道:“婧儿若是儿子,我此生无恨矣。”

    柳婧接过母亲递上来的酒盅,小小抿了一口后,向父亲问道:“父亲,那柳二和阿五,你准备如何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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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谁输谁赢?

    柳父道:“阿五已得到教训了,我令人放了他,至于柳二。”柳父语气中带着厌恶,那么一个人,竟敢肖想他的女儿,“我已让吴叔他们收了他的家产,也放了。”

    柳父说到这里,又道:“要不是如今的吴郡是这个局势,为父会把他们告到衙门。如今这样,也算便宜了两人。”

    这样确实是便宜了两人,他们差点害得柳府家破人亡呢。不过柳婧也知道父亲为什么为难,他毕竟是个清正的读书人,总不能把那两个不忠的仆人给杀了,而把他们送入牢房吧,现在的吴郡是这样的形势,上告的话,就是节外生枝。

    父女俩低语了几句后,柳父看向女儿,轻声道:“孩子,你这几晚睡得不甚好?”

    柳婧“恩”了一声,道:“父亲,我没事。”

    柳父却是沉吟起来。

    过了一会,他语气缓慢地说道:“孩子,你还小,不知道世间诸事,最难控制的就是人心……那邓九郎,父亲虽然没有见过,不过从你的语气中可以看出,他那种男人,是个极聪明极会勾得小姑喜欢的。”

    担忧地看着柳婧,柳父认认真真地说道:“婧儿,就邓九郎和顾呈两人,为父宁愿你嫁与顾呈。一来,顾呈与你是未婚夫妇,不管他对你如何,一个正室名头是能给的,二来,邓九郎那人,生出富贵无极的大世家,他一生下来,便应有尽有,无上的豪奢,对他来说都是寻常之事。他赠你绿绮古琴,送你盐引,几次三番相助于你,看似把你放在心上,可你想想他的出身他的富贵,不管是价值连城的古琴也罢,还是相助之恩,哪一桩,不是顺手之劳?以他的家世资本,随手伸伸手,对你来说都是了不得的帮助,可这种帮忙在他来说,何尝不是顺手抛出来的小玩意儿?如他们那样的大世家嫡子,生平排第一的课程,就是揣摩人心玩弄人心。他对你如此,焉知他对别的女子不会如此?婧儿,你当记得你是父亲娇养的宝玉,任何男人,没有把他的心他的诚意他的所有一切,明明白白捧到你面前时,你都不可以把心许出!”

    说到这里,柳父顿了顿,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柳行舟的女儿,永远不可能是他人的玩耍之物,别说是为人之妾,便是做妻,也得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迎娶。”他盯着柳婧,严肃地说道:“婧儿,你的心还刚刚开始乱,当断则断!”

    柳婧低着头,她的右手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不一会,她清声道:“好……”

    “顾家那孩子,拖延婚事至今,他和他的家人,至今没有一个定信过来,他既无意我便休!也不必等了。”

    “好!”

    听到女儿毫不含糊的应答声,柳父满意地抚着她的头。他最满意这个女儿的,就是这一点了,不管她平素如何行事,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冷静和自制。所以,他总是遗恨于她不是儿子。

    摩挲着女儿的秀发,柳父慈爱地说道:“既然想好了,那就按计划行事吧。”

    “好。”

    柳婧站起身来,她朝父亲行了一礼后,朝着书房走去。

    因她的雕工已经学好,再加上准备搬离吴郡,赵公已在上午离开了柳府。柳婧回到书房,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练着字。在练书法时,她的心可以很平静很平静。

    一天转眼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柳婧又来到了邓九郎的府第。

    邓九郎正在书房中忙活,她过来时,他眼也没有抬。柳婧也不在意,吩咐下人抬来一面琴,便弹起一首清心咒来。

    她的琴技高超,这清心之曲一弹,顿时邓府中宛如春风拂过,原来有点紧张的气氛,顿时一一扫而空。

    邓九郎很忙,不时有人进进出去,银甲卫们更是长戟森寒的随他左右,柳婧只呆了小半个时辰,便无声无息地告退了。

    第三天上午,她再次来到了邓九郎府第,不过这一次,她是抱了绿绮琴来的。

    照常坐在花荫之下,柳婧一边吹着湖风,一边信手拂着琴,在她的妙手施为下,在吴郡人眼中那充满杀气和威严的邓府,倒是有了种说不出的清朗明亮。

    第四天,柳婧照常抱了绿绮琴来了……

    这般持续到第八天时,在柳婧弹琴时,邓九郎缓步走到她身后。

    他双手抱胸,懒洋洋地盯着静谧清雅,仿佛与这春风湖水化为一体的柳婧。半晌后低低一笑,凑近她,在她耳廓边轻轻吹出一口气,令得柳婧玉耳开始泛红后,他声音低哑温柔地说道:“柳文景,怎地想通了?不躲我了?愿意日日前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隐隐中还有那么点缠绵味儿,直能令得一个少女面红耳赤。

    柳婧低着头,她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后,半晌才红着脸嚅嚅地说道:“知君繁忙,故来解忧。”

    声音虽轻,其中隐藏的体贴,却着实让邓九郎怔了怔。

    他站起身来,神色复杂地盯了她良久后,没有回答,而是转身离去。

    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柳婧的琴声再起。

    柳婧这样日日跑到邓府报道,在这吴郡满城风雨之时,渐渐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这一日,天空中又飘起了细雨。这般四月的江南,阴雨总是不断,雨丝不大,却缠人得紧,

    柳婧又来到了邓府。

    下雨了,邓九郎一般会在书房办公,而柳婧见他不曾接待外客,便会抱着琴坐在书房的一角,素手焚香,安静如画地弹着绿绮古琴。

    这绿绮琴,不愧是千古名琴,那声音特别空灵古远,便是凡手弹奏此琴,也有满室皆空的寂静感,何况柳婧还是高手?在她这琴声的抚慰下,邓九郎直觉得心神宁静,决起事来也快速得多,便是以前有点想不通的疑惑之处,在这琴声中,也会心神澄澈。

    所以,他现在倒是蛮满意她的做法的。

    在低头写了一封奏折后,邓九郎满意地吹干墨痕,然后把毛笔放下,抬头瞟向柳婧。

    端坐在角落中的布衣少年,宛如一副画。

    不太明亮的光线下,她气质宁静悠远,眉目如画般精美,琴声也特别空灵动听。

    邓九郎恍惚地想道:这样的她,与幼时真是完全不同。

    想到昔时的柳婧,那趾高气扬,神采飞扬,眉目明灿的高傲模样,再对上现在这般安静乖巧的她,邓九郎满意地笑了笑,想道:这次来到吴郡,倒是颇有收获。譬如那烙得他生痛的影儿,现在是松动不少了。

    就在他勾起唇角,正准备把柳婧唤过来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不一会,一个银甲卫出现在书房门口,他大步走到邓九郎的身前,朝他低语了几句,隐约间,柳婧听到这人提到“天使……迎接……争持”等字眼。

    听完这人的禀报后,邓九郎把外袍一披,淡淡说道:“走,去见一见他们。”

    “是。”

    随着邓九郎走出院落,他的身后,整整齐齐跟了十数个银甲卫。

    一直目送着邓九郎消失在视野中,柳婧才回了书房。她转过身,提步朝着书房旁边,邓九郎白日时用来休息的厢房走去。

    厢房外,站着两个婢女,看到她走来,她们同时福了福。

    柳婧一边入内,一边轻声说道:“我拿一本书。”邓九郎的书册,通常是放在这个房间,至于书房,已完全成了他处理公事的地方。

    其实她不开口,两婢也不敢问。现在听她这么一解释,她们齐刷刷低头,再向她行了一礼。

    柳婧来到了书架前。

    她走到左侧第三排处,伸手掏了掏,在掏出一个卷帛,安静地打开看了一眼后,背对着两婢的柳婧,把那卷帛悄无声息地藏入袖袋中,而塞入书架后的卷帛,则变成了另一封。

    做完这一切后,她又拿起另一本书翻了翻,不一会,她把书本放上,转过身朝外走去。经过两婢时,柳婧斯文地说道:“我书看完了,已放回原处。”说罢,她继续走到书房,静静地弹完一首曲子后,她抱着绿绮,走出了邓府。

    第二天,依然是阴雨绵绵。

    不过,这一天的吴郡人,都有点紧张。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天使,就是这两天到达吴郡。可能是怕路中有什么意外吧,天使具体到达的时间,吴郡豪强竟无从得知,所有人知道的,也就是这两天会有人过来而已。

    上午时,柳婧依然抱着绿绮琴出了柳府。

    上马车时,她双眸微垂,轻声问道:“消息可放出去了?”

    “大郎放心,已经放出去了。那顾家郎君也听到了。”

    “船已备好?”

    “已然备好。”

    “行了,你们动身吧。记着,除了金钱细软,什么也不要带。到了码头先藏着,现在虽是禁运,等天使一到,也就无人管制了,到时我一到就马上开船离开。”

    “大郎放心。”

    柳婧点了点头,坐上了马车。

    就在柳婧的马车抵达邓府时,另有一辆马车从吴郡街头驶过,看到那朝着邓府长驱直入的马车,那马车中,顾呈悠扬悦耳的声音沉沉传来,“这是柳府的马车?”

    外面,一护卫应道:“是的。那柳家小郎如今是邓九郎身边的红人,几乎天天往这里跑。”

    顾呈抿紧了唇。

    不一会,他突然命令道:“转向。”

    在驭夫和护卫一怔间,他冰冷地命令道:“去邓府!”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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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顾呈的愤怒

    今天的邓九郎有点闲。

    他是真正知道内情的,天使已经抵达吴郡,入城就是这么半天的功夫。

    看到柳婧抱着琴缓缓而来,邓九郎抬起了头。

    阳光下,这个精美的布衣少年,宛如天地间的一道风景。静静地欣赏了她一会后,邓九郎朝书房走去。

    不一会,柳婧也入了书房。

    她和平素一样,就坐在书房的角落里,然后把琴置于膝头。

    看着她眉目微敛,娴静安宁的模样,站在几案后,刚拿起毛笔的邓九郎突然说道:“文景。”

    柳婧抬头看向他。

    对上她乌黑水润的眸光,邓九郎的声音放得轻缓,“到了洛阳后,你喜欢干些什么?”说这话时,他目光明亮深邃地盯着她,这专注的眼神,仿佛若有所指。

    柳婧垂下眸斯文地抿了抿唇,轻声道:“我还没有想好。”

    “是么?”邓九郎慢条斯理地写了一行字,轻声道:“你便没有什么话跟我说?”仿佛怕她听不明白,他又道:“也不曾有什么要求与我提?便这样在我身边耗个三年?”

    他的声音轻慢平缓,却又实实在在的温柔着。

    柳婧浓密的睫毛扑闪了一会,好半晌才道:“到时再说也是一样。”

    “不一样,”邓九郎的声音特别温柔,“你父母家人还在吴郡,你只身一人跟着我……便真的不曾有什么要求?”

    听着这话,柳婧眉头暗蹙,她心惊地想道:听他这语气,仿佛知道我是女儿身?这话说得好似要我向他要求名份似的。

    就在她心中暗暗警惕时,一阵脚步声传来,转眼间,一个仆人在外面禀道:“郎君,顾呈求见。”

    “顾呈?”邓九郎抬起头来。

    他目光有意无意地略过柳婧,直过了一会,才好整以暇地坐好,道:“请他进来。”

    “是。”

    不一会,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从外面不紧不慢地传来。

    再过一会,顾呈那俊美高雅的面容,出现在书房门口。

    朝着邓九郎深深一揖后,顾呈清声说道:“顾呈冒昧求见,还望郎君不要见怪。”

    “不必多礼。”邓九郎放下毛笔,微笑道:“来人,给顾郎奉酒,备榻。”

    “多谢。”顾呈姿态优雅地在从榻上坐下,一边接过婢女递上来的酒盅,在满室春风中,他慢慢地抿了一口后,垂眸浅笑道:“柳文景,奏一曲吧。”

    以一种低沉的,勾魂的声音吐出这个命令的话后,顾呈自自然然地说道:“便奏那日你我在明月楼上听过的《相思曲》”

    他的话一说完,书房中陷入一阵短暂的安静中。

    不等两人有反应,顾呈转眸朝着柳婧深深地凝视了一眼,再转向邓九郎。他把酒盅洒然的在几上一放后,朝着邓九郎施了一礼,慢慢说道:“邓郎可能不知,这柳文景,早与顾某关系匪浅……他是我的人!”

    这句‘他是我的人’一出,顾呈的来意那就是清清朗朗的。

    书房的另外两人,完全的安静下来。

    顾呈轻叹一声,又道:“我也知道邓郎只是看重他的才华,想收为已用……可这样不好,我的那帮子兄弟都在笑话我了。”

    他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四下完全陷入安静中。

    柳婧抿着唇睁大眼看着顾呈。

    她知道,他一直不喜欢自己与邓九郎走得近。她也知道,自己一个实实在在的女儿身,与一个陌生男子这般日日相处,对与她有婚约的顾呈来说,是一种羞辱。若说之前,她到邓府来还遮遮掩掩,而且通共也没有来往几次,可这阵子,她确实是做得过了,顾呈只要知情,不能容忍那是情理当中。

    所以,她睁大眼看了顾呈一眼后,又很快地低下了头。

    顾呈来了,又说了这样的话,那就是一切都在按她的计划行进。

    一盅酒才饮了两口,顾呈便把来意说了个明白。于四下俱静中,顾呈站了起来,他提步便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瞟了柳婧一眼,他开口说道:“走吧。”声音很冷。

    柳婧应声站起。

    看着这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邓九郎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且慢。”

    唤住两人后,邓九郎站了起来,他微笑道:“顾郎的话,邓某不太明白。”顿了顿,他含着笑说道:“有一事儿,柳文景可能没有告诉顾郎你,她与我签卖身契了。”

    这话一出,顾呈一僵!

    这是真正的僵硬。

    柳婧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时这般清楚地感觉到,来自顾呈身上的阴寒煞气。明明他还背对着自己。

    在让人呼吸都困难的阴寒中,背对着两人的顾呈,压低着声音,轻轻地问道:“卖身契?”

    “是,卖身契。柳文景把她自个儿卖给我了。”邓九郎含着笑说到这里,长腿一提便准备动身。

    柳婧与他来往了这么久,对他的一些习惯动作已经了然。一看他这个姿态,便知道他是准备要拿出那卖身契,让顾呈看个明白。

    戏演到这里就够了,可不能真让他现在就翻出了卖身契。

    当下,柳婧抬起头,朝着顾呈低低地唤道:“顾二哥。”

    这个称呼一出,邓九郎已顾不得吩咐下人了,他转过头,微眯着双眼盯向柳婧,神色中有点不高兴。

    柳婧却没有心思理他,她只是看着顾呈的背影,咬着唇说道:“我父亲有一样东西,让我转交给你。”说罢,她从袖袋中拿出那封柳父还在牢房时,便写下的解除婚约的信,低着头走到顾呈面前,捧出那封信。

    感觉到顾呈身上的冷煞之气,她不敢抬头,只是这样捧着那信。

    在两人的身后,邓九郎双手抱胸,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顾呈伸手接过那封信。

    只是看了一眼,他的人更冷了,盯着柳婧的眸子,仿佛墨得透不过光来。

    他沉沉地盯着她。

    他的薄唇抿成了一线!

    这封信的日子,明明是二个月之前,可柳婧迟不拿出早不拿出,在这个时候,在邓九郎面前拿出。而且,还是在他对着邓九郎放出这么一番话后拿出……

    她想借着邓九郎来羞辱于他?

    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甩了自己,跟了这姓邓的?哪怕自己给她的是正妻之位,而这姓邓的,只是一封给下人的卖身契,便轻薄地留住了她?

    顾呈那深浓的眸光中,又涌出了熟悉的煞气……

    顾呈的眼神是如此冷,冷得柳婧动也不敢动。

    她一直低着头。

    早在家中,柳婧便算好了这一幕,算好了他的反应,当着邓九郎面拿出这封信,这本身便是对顾呈的羞辱,她想,以他的骄傲,是断断受不了一个什么都不如他的女子的羞辱的。

    这场婚事,他不管接不接这封信,都会了结。

    低着头一动不动的柳婧,感觉着顾呈那难以形容的愤怒时,心里也有那么一点不好过。

    六年了。

    自定下婚约之后,她无时不想着他。她动过心,她也悔过,更曾渴望过……可这所有的种种,都抵不过这次在吴郡初见时,他对她的冷漠。

    那种冷漠,让她认清了自己,也让她再也不敢对他存以指望。他如此厌憎于她,她实在不想再惹他生烦。

    可是,他却怎么都不肯解除婚约,她没有办法,她只能用这个法子,只能再次让他感到羞辱,从而逼他放弃。从此这一生,他和她桥归桥,路归路,永无联系,永不再见……

    在柳婧屏着呼吸,却无法制止自己的双手颤抖时,在她感觉到眼前这人的愤怒和羞苦,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退后时,顾呈扣着那信的手慢慢扣紧,扣紧。

    直扣得掌心刺痛,直扣得掌心处沁出一抹血色,染红了信纸,柳婧听到顾呈从咽中发出的嘶暗声音,“好,好!”他恨到极处,却是低笑起来,“好你个柳婧!”

    话音一落,他衣袖重重一甩,大步朝外走去。

    他走得过于匆忙,在走下台阶时,还给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踉跄了几步,才给稳住身形。

    自再见以来,顾呈都是高雅的,冷漠的,矜持的,柳婧都不知道,这个男人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望着他踉跄而去的身影,突然间,柳婧不确定了。

    她不确定,他是不是与他所表现的那样憎恶于她,她不确定,放弃这桩婚姻,是不是真的做对了……她已十七,她马上就要年华老去,她根本就没有想过,真能嫁给邓九郎,就按她的年纪家世来说,她其实正如顾呈曾经说过的那样,没有什么选择余地的。

    就在柳婧呆呆怔怔地看着顾呈远去的背影,久久不曾动弹时。她的身后,传来一个特别轻柔的声音,“柳婧?柳文景,顾呈为何称呼你为柳婧?”

    他声音很温柔,却让柳婧又是一凛,“嗯?柳文景,你不想向我解释解释么?”

    柳婧的心还没有平复,便被邓九郎这句隐着愤怒地问话给震住了。

    她白着脸转过头来,也不敢看他,柳婧低着头嚅嚅地说道:“是柳静,安静的静……我小时一直唤做柳婧,长大之后才改名为柳文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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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温雅介绍:
父亲入狱,家中欠下巨债,无可奈何之下,昔日神童,却被父母压制驯养了六年的柳婧,开始扮成男子想方设法地撑起这个家。 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个曾经被她打击伤害刺激过的男人,也开始纷墨登场。而那人现在已完全黑化……美人温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美人温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美人温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