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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臣全文阅读

作者:府天     奸臣txt下载     奸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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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梦幻现实

    通济门内大中桥乃是南京城南的一条要道。大中桥东边是皇宫和五府六部等等各大衙门,西边的太平里马府街常府街等等,则是错落有致地布满了一座座老宅子。乍一看去有的已经失去了光鲜,屋瓦换了一茬又一茬,早已不复从前的整齐,内中的墙壁上甚至还爬上了一条条青藤,但说起这些宅子的年头,却往往却可以向上追溯五十年乃至上百年。

    和如今依旧住着不少达官显贵的马府街常府街相比,太平里便更显落拓了。这落拓并不是指冷清,而是因为当年群居在此的世家大户已经因为迁都而被转移了大部分,剩下的虽还有不少历史悠久的老家族,可终究都是过了气的。哪怕这里仍然是最靠近皇城和各大衙门的黄金地段,可永乐朝迁都北京之后,南京官又不用上朝,更愿意住在玄武湖莫愁湖畔的别院园子里,聚居于此做买卖的外地富商反倒很不少,使得这块曾经庄严肃穆的地方喧闹万分。

    这会儿乃是大清早,晨曦中的五府六部等等各大衙门一片寂静,但街头上已经有赶早的百姓来来往往。大中桥下亦是有好些前来汲水的人,车辙声再加上人声,一时颇为喧闹,而在此时少有人走的桥头,却有个少年有气无力地全身趴在了栏杆上。

    少年一身普普通通的黄褐色右衽斜襟棉布袍子,脚踏一双半旧不新的黑面白底布鞋,瞧着不过十三四岁光景。他趴在那儿专注地东看西看,眼睛时不时瞟向了不远处高大的皇城,良久才使劲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突然喃喃念叨了起来:“我真的不是在做梦?”

    “救命!”

    “咦,水里有人!”

    “是从护城河北边飘过来的……”

    随着一个微弱的呼救声和桥下突然传来的喧哗,少年一下子惊觉过来。扒着栏杆往下一看,他就看见一个人影正浮沉在水中,手中仿佛抱着木板似的东西,而岸边好几个正在汲水的汉子虽说在那呼喝叫嚷,可愣是没一个下水救人的。面对这情形,少年在最初的一呆之后,随即立时三刻脱下了外袍鞋子,三两步攀上栏杆,一个纵身就跳了下去。

    二月的河水自然冰冷,甫一下水,他就被冻得牙齿咯吱咯吱打战,随即深吸一口气就奋力朝那落水人游去。尽管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这胳膊腿他用起来更是不甚习惯,但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他总算是勉勉强强到了落水人跟前,随即一把揪住了那家伙的领子。

    然而,就在他要奋力往回游的时候,那落水人仿佛是骤然得了援救惊慌失措,突然如同八爪章鱼一般牢牢抱了上来。猝不及防之下,他咕嘟咕嘟连喝了几口水,使劲挣扎了几下,可终究那落水人的力气太大,他非但没挣脱开来,反而整个人随着那家伙渐渐往下沉去。

    “果然好人做不得……不过要真是死了就能梦醒,这好事也算做得不亏!”

    这是整个人失去知觉之前,徐勋生出的最后一个念头。

    ***********************

    “少爷,少爷!”

    这梦还有完没完?

    迷迷糊糊听见这一阵又一阵的唤声,徐勋不免生出了一种荒谬的感觉。当初年少的时候,徐勋也曾经被人尊称过一声徐大少,只不过,父母双双突遭车祸之后,那些父母曾经的生意伙伴和亲信下属就让他立刻尝到了众叛亲离的滋味。在外人看来,他就此一蹶不振浑浑噩噩,而他却在隐忍中竭尽全力追查着真相,开始了漫长的挣扎之路。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仇他是报了,可他也在之后那次不慎失足后,经历了一生中最诡异的事。任凭是谁,一睁眼发现自己满身是伤穿着古人的衣服睡在床上,年龄又小了一多半,哪里还能躺得住?于是他一大早偷溜了出来,可到了大中桥上,看到那只有电视剧中才看得到的古风古色,他忍不住就在那里看住了。发现有人落水时,要是现实里头他也许还会犹豫,但想着也许是在梦里,他一冲动就当了回滥好人。

    “少爷,少爷!”

    听到耳畔再一次传来了唤声,徐勋突然感觉到一股清凉的液体从嘴里流了进来。说不上是甘甜还是什么其他滋味,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液体就已经从喉头顺流直下。随着一次次不由自主的吞咽,他渐渐感觉到手脚有了些知觉,眼睛也缓缓动了两下。当他终于看清楚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时,他不由得在心里发出了无声的叹息。

    原来,这真的不是梦,不是有什么强烈刺激就能回到原来那个世界的。

    “少爷,你可吓死我了!”

    看着那张黑一道白一道,不知道是早上没洗干净,还是刚刚大哭一场留下后遗症的脸,徐勋忍不住笑了一声,可这一笑又扯动了某些伤口,于是他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都惨了点:“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我是过江龙,死不了!”

    然而,这一番话非但没管用,反而让那小厮打扮的少年更激动了:“少爷你还说,要不是良爷爷,你怎么还能好好的在这说话?”

    就在这时候,一旁又探过了一个脑袋:“七少爷,不是老汉多嘴,你也太逞能了,自己身上七零八落的都是伤,还跳下水救什么人!要不是老汉我正好到了,手又快,你这过江龙就要变成落水虫了!来这汲水的人那么多,一个个都不去救,你这水性稀松的跳下去干嘛?”

    这说话的老汉满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脸上全是刀刻一般的皱纹。此时此刻,他袒胸露腹,前胸的水珠尚未擦干,一身灰褐色的单衣就这么披在身上,头发上湿漉漉的,一边说话还一边笑呵呵地拧着一条软巾。见徐勋看了过来,他就笑着把软巾往肩膀上一搭,微微点头道:“天色不早了,我得赶紧到各家送水,先走了!”

    “谢……”

    见那老汉快步走到一辆水车前,轻喝一声推起那沉重的车子就走,树荫下的徐勋支撑着手臂谢了一声,可嗓门却好似被堵住了,下头的话竟是说不出来。好一会儿,他才扶着一旁的少年缓缓爬起身,又任由那小厮把外袍给他裹在了身上。

    “少爷,以后可千万别这么冲动了,今天多亏了良爷爷!”小厮一边小心翼翼扶人,一边气咻咻地抱怨,“少爷您不知道,您为了救那落水的家伙险些搭上了性命,可我来的时候四处都没找见人,据良爷爷说那人还穿得挺体面,他见那家伙醒过来没留心,结果一转眼就不见了,连个谢字都没有,真没良心!要是以后让我知道他是谁……”

    那小厮的愤愤不平徐勋此时根本没听进去,他遮着眼睛看了看头顶高高的太阳,又再次看了看自己那还在打颤的胳膊和腿,浑身无力的他索性顺势把身上重量都压在了那小厮的肩上。尽管此时日头渐高,但冷风一吹,他就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等到家门口时,他突然只觉得眼前闪过无数杂乱的片段,一时两眼一黑昏厥了过去。

第二章 浪荡子

    支摘窗外,树上的知了撕心裂肺一般高叫个不停。窗前的案桌上,一个少年正在大汗淋漓地悬腕练字,一旁堆着厚厚的一摞字纸。

    宽敞明亮的大堂中,一个个满脸堆笑的长辈拿着几个年轻子弟的字赞口不绝,少年孤零零站在角落中,无人理会。

    酒肆之中,少年和几个年纪相仿的浪荡子称兄道弟,觥筹交错。

    陋巷里,少年卷着袖子手拿木棒,气势汹汹地走在最前面。

    那一日醒过来之后,徐勋就觉得自己仿佛是魇住了似的,时而恍惚时而清醒,脑海中犹如走马灯似的晃过一幕又一幕,就仿佛是看了一场一百二十分钟的平淡电影,只那电影完全是蒙太奇式的各种快进片段,剧情又乏善可陈。尽管如此,放映是否结束却并不掌握在他这个当事人手中,因而他也只能耐着性子等待影片终结。

    然而,让他大失所望的是,当那时间轴终于前进到最关键的那一段时,就只见主人公跟着那些浪荡子弟气势汹汹地到了一条陋巷里,结果脑后那一闷棍却来得猝不及防,紧跟着是一件衣裳罩上了头一顿暴打,最后的镜头就定格在床上那张进气少出气多,满脸不甘心的面孔。当放映机似的快进终于消失之后,他那饱受折磨的脑袋才逐渐恢复了正常。

    疲惫地往后靠在了床上那厚实的靠垫上,徐勋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能够大难不死固然好,可如果醒来就要顶着一个陌生的身份,面对全新的环境古老的时代,甚至更要全盘接收人家的恩怨,即便是他这样神经大条的人,也不禁觉得脑袋里乱糟糟的,立时三刻没法平静。

    巧的是,这个倒霉家伙也叫徐勋,和自己的本名一模一样,他总算不用抛弃用了二十几年的名字。当然,也许正是因为这巧合,阎王爷那边勾错了名字也不一定。

    “少爷,少爷!”

    “嗯?”几日来这称呼听得多了,徐勋也就慢慢习惯了,此时他随口答应了一声,又头也不抬地问道,“什么事?”

    “少爷,大老爷来看您了。”

    这大声嚷嚷一入耳,徐勋却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另一扭头却发现小厮已经进了屋子,连连对他使眼色不提。再看门口处,一个中年人大步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仆人似的汉子。那中年人一身鲜亮的酱紫直裰,下颌上留着几缕梳理得纹丝不乱的长须,眼神中却满是阴霾。那容貌模样加上之前听到的称呼,一瞬间,徐勋就记起了此人的身份,正是族里的徐大老爷。

    依稀记得这位大伯父对自己是最看不上的,徐勋也不指望今天这一面能有什么改进,因而立刻装出一副重伤未愈有气无力的模样,用比蚊子还轻的声音哼道:“大伯父……”

    来人看了一眼床前的那张凳子,皱了皱眉,却没有坐下,而是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站着,冷冷地说:“你平日就放纵胡为,这一次更是变本加厉,竟然闹出这样大的事情!交接匪类斗殴滋事,我徐家向来是清清白白的名门,这脸都给你丢尽了!”

    眼下情形未明,徐勋也懒得出口分辨,索性低下头去不吭声。这时候,来人顿了一顿,又冷笑了一声:“看在你还有伤,我也懒得问你,回头再和你算账!”

    说罢这一番话,来人竟是二话不说,重重冷哼一声就拂袖而去。眼看后头的仆人冲自己嘿然一笑,须臾就随主人往外走,而自己的小厮则是偷瞥了他一眼,又追着对方消失在门帘之外,徐勋皱了皱眉,摩挲着下巴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按照他之前消化的记忆,如今是大明弘治年间,除了北边似乎一直是不甚太平,总体来说也算得上是好年景。他眼下所处的徐家在南京扎根已有上百年,阖族上下直系旁系的男丁也有几十口,往上追溯出过五六个秀才两三个举人,一个长辈在宣德年间还做过县令,如今一位当称呼一声六叔的长辈在应天府衙里头当了个小官,因而徐家在太平里也算小有名气。

    他“徐勋”则是徐家二房唯一的子嗣。只不过,他不是父亲徐边明媒正娶的妻子生的,而是常年在外的徐边十几年前突然带回来的儿子,因发妻早逝无子,他自然成了这一房唯一的儿子入了族谱。紧跟着徐边又出了门,这些年渺无音讯,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家里早年倒是有些老仆,但不是年纪渐老,就是看着他胡闹受不得而请辞,他几乎是光杆司令一个。

    没了管束再加上族中其他亲长有意冷落,同辈们又是疏远嘲讽,某人自是愈发放纵。这位也不管什么家计生计,成日里在外头和人胡混,十足一个破罐子破摔的败家子。

    “少爷,大老爷走了!您还好吧?”

    徐勋正想着,一个人就从外头进来,快步上前紧张兮兮地双手撑在了床沿上。他盯着那张巴掌印尚未褪去的脸看了好一阵子,一下子眉头紧皱:“瑞生,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啊!”瑞生下意识地伸手去捂住了脸,随即强笑道,“少爷,没事……”

    “少给我打马虎眼!”徐勋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他们都问了你什么?还有,这巴掌是谁打的?”

    瑞生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期期艾艾地说:“是大老爷问您平时都和哪些人厮混在一块,我只说不知道,跟着的连大叔就甩了我一巴掌……少爷,我真的什么都没告诉他,可他力气大,我拧不过他,没法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随机应变不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教,打蛇打七寸不教,却教什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怪不得那小子会混得这么凄惨!

    这一次,徐勋在微微眯了眯眼睛之后,脸色从嘲讽到无奈,最终才缓和了下来。他端详着瑞生那膝盖处沾上的尘土,又扫了一眼这陈设简单的屋子,仿佛是漫不经心似的问道:“瑞生,你来了快一个月了吧?”

    “少爷还记得?”瑞生见徐勋不但没生气,反而说话和颜悦色,却不禁有些迟疑,掐着手指头算了算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才来了一个月零三天……不过少爷您放心,那些我不会的都会努力学着,以后一定好好服侍您。我娘从前说过,我是少爷的人,一定要听少爷的话,就是以后娶媳妇……”

    瑞生的话陡地戛然而止,即便如此,最后那句孩子气的话顿时把徐勋给气乐了,紧跟着,他低声呢喃了一句,忍不住感慨起自己的好运。

    “才一个月而已……”

    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让他管之前还完全陌生的人叫爹娘,他真叫不出口,幸好他这新身份几乎和孤儿没什么两样。毕竟,但使身边有关系亲密的亲朋故旧,他哪怕已经接受了所有的记忆,行为举止仍不免会露出破绽。

    可如今不算外头那对雇来打杂的夫妻,他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已故乳母留下的儿子,送来满打满算又才一个月,这无疑为他解决了最大的难题。至于那些徐家的族人,一年到头也就见寥寥几次而已,他就是有什么变化也能归咎于这一次的重伤。

    “好了,赶紧去提一桶井水洗一洗敷一敷,看看能不能消了这巴掌印子,不然怎么去见人?”

    “少爷,您的伤才刚好,这就要出门?”

    “前几天身上没力气,连之前的救命之恩都还没好好谢过呢。你可认得我那救命恩人的家?”

    瑞生这才恍然大悟,连声说认得,又赶紧出门收拾。等他出去了,徐勋一手撑床站起身来,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一把推开了那支摘窗。随着外头那新鲜空气的涌入,他只觉得室内的浑浊一扫而空,脑袋也清明了不少。

    不管乐意还是不乐意,从现在起,他的人生就得重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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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谢恩情

    徐家的院子在豪宅林立的南京说不上大,但也绝不能说小。里外三进院子是徐边二十年前置办下的,泥水匠砖瓦匠都是拿饱的工钱,一手活计绝不含糊。哪怕是如今好些年头过去,也没见什么大处破损,只是小打小闹补补瓦片而已。因为人手有限,最后一进院子的东西厢房都索性落锁空关着,徐勋一个人住着正房,眼下也就多了个瑞生作伴而已。

    至于前院的房里,则是一对金姓夫妇住着。夫妇俩都是雇来的下人,金六司职看门采买和照看马厩里的那辆马车,若徐勋有事出门则客串一回车夫;而金六嫂负责做饭烧水浆洗打扫之类的杂事,若不得召唤等闲不进二门。夫妇俩多半时候都只在前院西屏门外头侍弄几分菜地,从前的徐勋没事很少理会他们。

    所以,这天上午,徐勋带着瑞生悄悄出门的时候,就压根没见到那大约是正在菜地里忙活的夫妻俩。走在门外的大街上,他扫了一眼往来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发现时不时就有鲜亮的车轿过去,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每天有这么多大人们从咱们门前过去。”

    “以前还要多呢!”瑞生只觉得这几日的少爷不乱发脾气,比从前好伺候许多,言语也就渐渐放开了,“听隔壁的苏大娘说,当年洪武爷的时候,咱们这太平里可了不得,住的全都是那些要上早朝的贵人们。每日卯时不到,这门前可热闹了,一拨拨的车马过去,据说还有人在路上捡到过贵人们遗落下来的扇子香囊,甚至连钱都有!”

    “呆子,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些老大人们又不是缺心眼,哪有天天掉东西的道理?”

    徐勋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瑞生为之讷讷,却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不肯撒手。直到前头一条十字路口,他才指着一旁一座低矮的小院说:“少爷,到了,那就是良爷爷的家!”

    那小院的两扇门只是虚掩着,上头早已看不出当年的漆色,墙头的砖也是参差不齐,站在外头只要略一踮脚就能看见里头的情形,显然,主人的家境很是窘迫。徐勋站在外头探了探头,随即就到门前轻轻敲了两下。半晌,听到里头没有动静,他犹豫片刻,就索性推门走了进去。紧随其后的瑞生更是扯起喉咙叫嚷了起来。

    “良爷爷,良爷爷在不在?我家少爷来谢您了!”

    如是叫嚷了两声,里头屋子里没动静,隔壁却传来了一个大嗓门:“谁找我?”

    随着这话语声,徐勋一愣之下抬头一瞧,就只见那东边墙头上露出了一个脑袋,正是此前在大中桥下救了自己的那个老汉。只见那老汉认出他后就立时笑了,回头对身后不知道嚷嚷了一句什么,就这么一手撑着低矮的墙头翻了过来,丝毫没有任何老态地稳稳落地。

    “我还以为是谁,这不是七少爷么?”老汉拍了拍双手,看了一眼那大门紧闭的屋子,犹豫片刻就为难地说道,“屋子里也没收拾过,七少爷要是不介意,不如就坐外头吧?”

    “也好。”徐勋不是扭扭捏捏的人,院子一角有石桌石凳,他就跟着老汉上前坐下。见瑞生跟了过来,他随口吩咐道,“瑞生,去弄些酒和下酒菜来!”

    “少爷,您的伤才刚好,就别喝酒了……”瑞生劝解了一句,见徐勋拿眼睛瞪了过来,他只得悄悄拿眼睛去瞟老汉,可对方却一味笑呵呵的并不搭腔,他只得无可奈何地转身就走,嘴里还低声嘀咕道,“不顾惜自个的身体也得顾惜荷包,如今这酒可要四十文一角……”

    尽管瑞生这嘟囔声很不小,但徐勋这几天相处下来,已经知道他就是这性子,于是只当没听见。等院门一关,他就站起身来,整整衣裳对着那老汉深深一揖到地。才说了一个谢字,他就只觉一双铁钳似的双手牢牢箍住了自己的胳膊,紧跟着,身子更是被人托着扶将起来,随即整个人不由分说地被人按在了石凳上。

    “七少爷这不是折煞了老汉吗?就是举手之劳的事,哪还值得你特意来道谢!”老汉把徐勋按着坐下,随即自己也在旁边石凳上坐了,“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去,咱们虽说不是同宗同族,但好歹也是同姓,老汉既然看到了,总不能在旁边眼睁睁看着。”

    徐勋刚刚也向瑞生打听过老汉的事,可瑞生除了知道四邻八舍的少年大多称老汉一声良爷爷,其他的几乎都不知道,因此这会儿听说老汉和自己竟然都姓徐,他自然生出了兴趣。

    “原来您也姓徐?”

    “老汉我姓徐,单名一个良字,不过,这南京城姓徐的多了!”

    徐良见徐勋满脸的好奇,于是就笑呵呵地说开了:“南京城的徐氏少说也有百八十家。单单是当年中山王传下的,就有魏国公定国公两家顶顶显赫的。定国公是素来在京城的,但也有旁系留在南京,魏国公却几乎代代留守南京,旁系更不计其数。

    另外,其他勋贵文官里头姓徐的也多,兜兜转转能有不少同乡同宗。所以,那么多徐家人,最时兴彼此攀亲图个照应,就好比你家那位在应天府经历司做事的叔父,据说也攀了一门贵亲,打点了许久才有今天。不过,像我这样的无名之辈,攀亲就没人理会啰!”

    话虽如此说,可徐勋觉得这位说话爽朗的老汉有趣得紧,当即笑道:“大叔这话就妄自菲薄了,虽是今天困窘,谁知你他日不会飞黄腾达?再说了,那些成天想着攀龙附凤的,人家眼里何尝瞧得起?说得好听是亲戚,说得不好听,人家只当你是上门打秋风的阿猫阿狗。”

    “七少爷这话刻薄了点,可也真没错,越是权贵家,越看不起穷亲戚。承你吉言,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老汉也希望将来真能发达!”徐良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那些皱纹都仿佛舒展了,“不过,七少爷你的小幺儿叫我良爷爷,那是客气,你叫我大叔,我怎生受得起?你家虽不雇我汲水,可我也曾经去帮过工,七少爷还是直接叫我徐良便成了,我虽也自称一声老汉,可毕竟还差好几年才五十。”

    这花白的头发,刀刻一般的皱纹,布满老茧子的手,以及那破锣似的嗓音,无不昭显着徐良久历风霜,徐勋只是想着后世城市里的老人都喜欢别人把自己看得年轻些,于是顺口叫一声大叔,谁知道人家竟然还真不到五十!

    “您岁数比我大那么多,又救过我的命,我叫一声大叔还不是应当的?”徐勋应变极快,这一丝惊诧很快就按下了,不等徐良说话又笑吟吟地说,“大叔刚刚不是还说您攀亲没人理会么?那今天就当我和您攀个亲好了,我叫您大叔,您也就别七少爷长七少爷短了!”

    “哈哈哈哈,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不过,勋小哥你也别一口一个您,听着别扭!”

    徐良被徐勋这一番话打趣得哈哈大笑,当下却也爽朗地应下了大叔这称呼。一老一少就这么坐着闲侃了起来,徐勋是初来乍到,记忆还乱七八糟的,于是顺势打听这南京城里里外外的情形,而徐良也是极其健谈的性子,从坊间奇谈到南京那些大大小小的衙门,什么都能唠上一两句。

    等到瑞生买了酒菜回来,两人已经俨然成了忘年交。酒菜上齐,瑞生在旁边伺候杯盏,须臾几杯酒下肚,徐勋便渐渐只是间歇式的抿一口,而徐良仿佛是许久不曾喝酒,一时有些贪杯,渐渐舌头也有些大了,面色更是泛出了鲜艳的酡红。眼看这情形,徐勋虽有意套话,却也不敢放任他多喝,少不得伸出一只手盖在了小酒瓮上。

    “大叔,你年纪大了,酒喝多了伤身,还是节制些,剩下的留着以后慢慢喝也不迟。”

    “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滋味,难得有人陪我,不喝个痛快怎么成!”

    徐良却是不由分说地一把抢了那小酒瓮,在自己面前的碗里斟满了,又一气喝了小半碗,这才醉眼朦胧地说:“年轻的时候我都不节制,如今年纪一大把了,节制还有什么用?倒是勋小哥你,风华正茂的时候可不要破罐子破摔。你在外头那些事我都听说了,那些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之类的混混泼皮,你个好人家的子弟和这等人厮混,还拿银钱给他们使,这不是昏头了吗?名声败坏容易重建难,这道理你读过书,总该比我明白才是。”

    闻听此言,徐勋不禁苦笑:“大叔说得是,我如今也算是两世为人,已经知道自个从前是太混账了,都是年少轻狂不懂事……”

    “明白就好,那些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你在家里躺这么多天,可有人来看过你一眼?酒肉朋友靠不住,为了一丁点蝇头小利卖了你也不足为奇!尤其是你没爹娘倚仗,你们太平里徐家那些族人里,甚至有不少都在背后嚼舌头,说你不是你爹亲生的,其实还不是盯着你家那点家产?你们徐家的那个族长大老爷,向来是雁过拔毛的性子,你爹定给你的那门亲事他看得眼热,更不要说你家里的东西,当然是恨不得你死了才好。也就是在应天府当官的那位六老爷,据说为人不错。可你没有好名声好才具,要入他的眼却难……”

    徐良大约是太平里的老住客了,絮絮叨叨地说起了太平里徐氏一族的种种人事,正愁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徐勋自然听得仔细。

    末了,发现徐良的话语已经极其含糊不清,人也渐渐伏在了石桌上,他便转头吩咐瑞生把酒菜收拾进屋子,自己上前去搀扶人,可用尽了力气却根本搬不动这个年近半百的老汉,到最后自己反而气喘吁吁地坐下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站起身,对徐良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谢,大叔先是救命,再是提点,我也没什么可谢你的,以后多多请你喝酒!”

    “嗯,喝酒好,喝酒……”

    听徐良只嘟囔了这么两声,徐勋知道他已经完全醉了,不禁哑然失笑。这时候,内间的瑞生还没出来,他站在院子里被那微风一吹,酒意上脑,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

    “少爷,您这嘟囔什么呢!”

    见瑞生出来,徐勋也不接话茬,只让他扶着徐良进屋。瑞生把人安顿好了出来,便劝说他赶紧先回去,他却摇了摇头,径直在石凳上又坐了下来。

    “你要是不放心家里头,你就先回去看看,我在这再坐一会。”

    情知少爷脾气执拗,瑞生犹豫再三,终究点了点头,临走前却忍不住解释道:“少爷,就金六哥和金六嫂在家,我不放心,您在这歇着,我一会儿就回来接您!”

    徐勋心中一动,却只是对瑞生挥了挥手。等人走了,他方才轻叹道:“一失足就是五百年,老天爷还真是有眼……”

    半醉不醉地在风地里坐了一会儿,他不禁有些头晕,站起身正打算自己回家去,就只听外头砰地一声,竟是有人一脚踹开了徐良那小院的门。紧跟着,两个小厮打扮的人就闯了进来,见到徐勋却呆了一呆,其中一个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七少爷也在这。那正好,我家少爷在外头,有个口信请您捎带捎带。”

    徐勋隐约记得这两人正是徐大老爷家的小厮,此时闻言略一思忖,便起身出了院子。才一出门,他就看到门外一个年轻公子正摇着扇子站在那儿。

第四章 赶尽杀绝

    “哟,这不是七弟吗?”

    看到是徐勋,那年轻公子便皮笑肉不笑地迎了过来。相比徐勋那一身寒酸,他一身天青的绫子直裰,头巾上还镶着一点翠玉,卖相自是相当不俗。他看上去比徐勋年长,身量也高一个头,眉眼间竟也有两三分相似,只常常眯缝眼睛,因而更显出几分阴骛。

    待到近前,他便嗤笑道:“还以为七弟你吃过一次亏会长点记性,没想到还是和这种低三下四的人混在一块,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记起这是徐大老爷的长子徐劲,在族里排行第三。徐勋眉头一挑,当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觉得这地方低三下四,三哥又到这儿来干什么?”

    “这是我的地盘,我怎么不能来?”徐劲大喇喇地四下打量了一眼,面带讥刺地冷笑道,“你带个话给那个良老汉,十天之内,要是他拿不出一百贯的赁钱来,就给我滚出这太平里!”

    见徐勋皱眉,徐劲身后一个小厮立刻抢先得意洋洋地说道:“我家少爷刚花了一百二十贯买了这院子,从今往后,这院子就归我家少爷了!那良老汉之前还欠了一个月赁钱,加上接下来一整年的,少爷开恩只收他一百贯!要是他交不出来,那趁早卷起铺盖滚蛋!”

    对于这种小伎俩,两世为人的徐勋自是心里透亮,面上却微微笑道:“原来如此。三哥倒是好眼光,这院子地段好朝向好风水更好,三哥买下,莫非是准备整修整修,异日成亲的时候搬过来住?”

    徐劲闻言勃然大怒,手指几乎点在了徐勋脸上:“本少爷岂会看得上这种破烂地方!”

    “既如此,三哥倒是舍得花钱!”徐勋面色丝毫不变,见街上来往的街坊路人不少投来好奇的目光,他便有意提高声音说道,“一个破烂院子,三哥竟然花了百多贯买下,倒真是阔气。徐家长房虽不缺那两个钱,可花销这么多买个破院子,上次整修族学却说账面没钱给驳了,倒是奇怪得很。”

    “你……”徐劲见四周张望的眼睛越发多了,不禁气得七窍生烟。想到眼下大事在即,轻举妄动的话回去父亲必定又是一顿好打,他只能轻哼了一声,冲两个小厮勾了勾手,“得了,本少爷没工夫也你斗嘴,也懒得在这种破烂地方耗费功夫!你们两个,到时候准时来收账,收不到钱就给我拆了这破院子!”

    “是,少爷!”

    眼见这主仆三人气咻咻地走了,徐勋正要转身回院子,一扭头,却发现应该醉倒在床上的徐良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是出来了,就这么站在大门口发怔。两人你眼看我眼,徐勋见徐良脸上还通红一片,身上酒气未去,便歉意地上前。

    他才叫了一声大叔,徐良就招了招手示意他进来,继而关上了院门,随即没好气地嗤笑道:“早几天几家老主顾不雇我汲水了,我就知道有人捣鬼,如今看来果真如此。我这破烂院子原本不过是每个月三百文的赁钱,他要买尽管买,大不了我去旁边老朋友那再住几天。”

    “免了免了,我可不想有这么一个恶客来寻我要一百贯房钱!”

    听到这么个声音,徐勋抬头一看,只见那边墙头上露出了一个光头,初看也还罢了,可细细一瞧,发现那光溜溜脑袋上的几个戒疤,他不禁吃了一惊。紧跟着,那光头竟是一按墙头纵身跳了下地,身上那一件看不出本色的衣裳仿佛是一件僧袍。还不等他开口询问,那中年和尚就施施然走了过来。

    “我原本还以为徐八走了什么运,竟然碰到一个请他喝酒吃肉出手阔气的贵人,想不到却是个带来大麻烦的主。徐八,对不住,我还想在这安安生生住几年,不想惹这太平里的地头蛇徐家。还有,我说徐七少,你也别没事人似的乱晃,你的麻烦比徐八可大得多!”

    见徐良这个当事人遭了这和尚回绝,却也不以为意,只是苦笑着一耸肩而已,徐勋一个外人,自然也不会暴跳如雷站出来指责人家不够义气。而对于最后一句提醒,他心中一动,但这和尚交浅言深,他一时摸不清根底,就没有追问,只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然而,他不追问,一旁的徐良却一把揪住了和尚,没好气地问道:“说话别说一半,勋小哥有什么麻烦?我怎么不知道?”

    “信不信由你。你虽成日里在太平里走街串巷,可遇到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这消息当然没处打听。”

    和尚挑了挑眉,随即一甩袖子挣脱了徐良的手:“徐家那几个长辈正在串联,打算开宗族大会,把徐七少这个眼中钉开革出去,据说还拉拢了沈家。沈家不是和他有婚约吗?人家如今名下的诸多产业越来越兴旺,哪看得上一个败家子,自然乐得跟着一块落井下石。”

    “那个老王八蛋?当年徐二老爷帮了他不少忙,他就这么对待恩人的儿子?”

    “哎呀,此一时彼一时,你看人家徐七少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你这外头人跟着起哄干嘛?”和尚一边说,一边似笑非笑地走到了徐勋跟前,拿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徐七少,是真的不在乎,还是给气得肺都炸了说不出话了?”

    尽管这和尚说出来的话一句赛一句的难听,但徐勋前世里再刻薄的话都听过,哪里在乎这些。倘若说之前徐大老爷和徐劲先后表现出的态度让他大为警惕,那么,此时的消息无疑便代表着严峻的生存危机。看着这嬉皮笑脸的和尚,他不觉定睛打量了对方两眼,突然开口问道:“不知大明律对退婚可有什么说法?”

    “大明律?”那和尚被徐勋问得一愣,随即哑然失笑,“看不出来,你这小子倒是很有些成算,比徐八那爆炭似的老货强!要真按照大明律,男方退婚,之前的聘礼全归女方,若女方不愿告到官府,男方杖八十。可要是女方要退婚,男方不愿告到官府,那连将来娶她进门的一方也得一块倒霉挨板子。话是这么说,真的闹到官府,就得看哪方后台硬了。”

    说到这里,那和尚突然顿了一顿,随即若有所思地笑道:“不过,那沈老爷应该也不想事情闹大坏了名声,这里头其实倒是个小花招。只要你一开革出去,你不是徐家的子弟,哪怕婚书仍在,这联姻事如何自和你无关。说不得人家乐意在徐家找个出色的配自己女儿?”

    这前头的解释正好解了徐勋不通大明律的燃眉之急,而这最后一句话更是意味深长,他一琢磨就明白了。他正思量之际,那边徐良就带着酒意狠狠一拳打在墙壁上:“都说世家大族中间杀人不见血,没想到连徐家这等小门小户也是这般阴狠!”

    那和尚听了这抱怨。却是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你活了一大把年纪了,才知道这道理?你之所以遭了池鱼之殃,还不是因为你救了徐七少一命?否则他死了一了百了,人家直接就坐享其成了!”

    “没事,大叔不用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短短这一会儿功夫,徐勋就冷静了下来。他从来就不是事到临头只会暴跳如雷的人,此时反倒安慰起了徐良来。等到这醉意未去的老汉不耐烦地解开衣襟敞开了怀,他又说道,“大叔,要不是你救了我,也不会惹来这许多麻烦。”

    “勋小哥这是什么话,老汉只知道做人对得起天地良心,才不在乎这些麻烦!”徐良恼怒地冲着那和尚哼了一声,这才转过头说,“再说了,我这一把老骨头,也不是非得窝在慧通和尚这里才能过活。有这力气哪里不能找活计?总而言之,勋小哥你赶紧回去操心你自个的事,我这一个人无牵无挂的,好办!”

    因是急于消化这刚刚得到的消息,再加上徐良一再催促,徐勋没逗留太久就告辞离去。他这一走,徐良冲着慧通和尚正要发火,却不料对面的老友突然笑了起来。

    “徐八,你的孩儿要是没死,也就和他差不多年纪吧?”

    徐良顿时面色一沉,粗声粗气地斥道:“我只是瞅着他想到我从前,关我那苦命孩儿什么事!再说,当年就是他老子在那时候帮着买了一口薄棺材,又资助了我几贯钱,我可不像沈家那老王八蛋,这些恩德我都记着!”

    “好好好,就算是这样。”那中年和尚耸了耸肩跳过了这一茬,随即突然挤了挤眼睛笑道,“那咱们打个赌怎样?”

    一听打赌,徐良立刻警惕了起来,皱眉瞪着对方:“赌什么?”

    “我就赌你这忘年交肯定能够过了这一关。怎样,你赌不赌?”

    “呸呸呸!”徐良没好气地一口啐在地上,继而恶狠狠地说,“我要是再上你的恶当,我就不姓徐!老汉我看人准得很,他绝不会这么倒霉,我当然赌他逢凶化吉!”

    “那不就结了?你还冲我生什么气?”慧通和尚嘿嘿一笑,甩了甩宽大的僧袍袖子说,“他要是过了这一关,冲你的救命之恩,就算你这房子被人收了,他也十有**会请了你到他那住,你还稀罕我这破地方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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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门房和僮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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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徐良的小院回到自个的宅子,不过是百余步路途,只是徐勋一来喝了酒,二来身体还没完全大好,放慢了步子的他竟好一会儿方才走到。一进门,正巧迎面撞上一个身材矮短的汉子,他醉眼朦胧地一瞧,认出是看门的金六,还没开口,对方就笑着迎了上前。

    “哎呀,少爷这是出去了?您这身体还虚着,瑞生竟然撇下您单独回来,真没规矩。”

    那金六满脸堆笑说道了两句,突然一拍脑袋说:“看我这记性,正事都忘了。少爷,刚刚我出去买东西,正巧碰到西边二老爷家的人,听说了一件事。六老爷说是要升官了,只等正经公文下来,徐氏族里都打算到时候贺一贺,还是大老爷起头的提议,六老爷也应了。您是晚辈,这礼物上头可得尽尽心才是。”

    徐勋端详着金六那殷勤的笑脸,漫不经心似的点了点头说:“亏你留心,我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便缓步朝里头走。才刚刚迈进二门,他就听到身后遥遥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嗔怪声:“要你多事!这些人情往来的勾当少爷一直是从不理会,万一他听着恼了翻脸骂你一顿,那岂不是冤枉?”

    “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从前少爷就在外头惹是生非,我管不着也不敢管,可这回事情闹大了,听说大老爷那边和几个族老都在背后商议呢,要七少爷讨不了好,咱们俩上哪去?这么轻省的差事,那几分菜地也省了咱们老大的嚼用,还有采买上的进项也是不少。”

    “上哪儿没差事?还不是你当初犯了事,否则好好在衙门呆着,老娘用得着跟你到这吃苦?”

    “你个死婆娘,人还没进去呢,尽在那大声嚷嚷,万一给听见了,那我才是冤枉!”

    若不是徐勋并没有完全喝醉,又刻意留心去听,这低低的吵嚷必然就错过了。此时他面上不动声色,可心里却少不得反复琢磨,待到进了正房,见瑞生迎上来讷讷赔罪,他就摆了摆手,在西间那张靠墙的架子床上坐下,他就冲着弯腰给自己脱鞋的瑞生说道:“瑞生,你待会出去打听打听,我那六叔升了什么官,到时候打算摆多大场面。”

    瑞生正把两只鞋归拢放好,一听这话立时诧异地抬起头来,紧跟着就点了点头:“少爷放心,我知道了。”

    见瑞生答应之后转身就要走,徐勋突然想到,这小子也是才从乡下上来一个月,这人情世故又受到前主那些不着调的熏陶,让他去做这种事铁定是事倍功半,因而还不等人到门口,他就出口喝道:“等等,你别忙着去,先把金六给叫来!”

    “是金六哥,不是金六嫂?”

    瑞生满头雾水,可看见徐勋点头,他只得纳闷地出了门去。不消一会儿,他就带着金六进了门。

    徐勋见金六一进门那眼睛就骨碌碌直转四处打量,无论是那高高的衣柜,挂着铜锁的樟木箱,还是角落里的高几瓷瓶,自己身下的架子床都扫了一个遍,心里就对其人心性大略有了数目。吩咐瑞生端来凳子让人坐下,他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刚刚你说六叔升了官要摆宴席,可知道升了什么官,预备什么时候摆宴,要办多少席,请多少客人,都是什么人?”

    金六坐在凳子上,眼睛却还不老实,可一听这问话,他委实一愣。有些意外地偷眼看了看徐勋的表情,见不像是反话,他顿时来了精神:“少爷这话亏的是问我。今天我碰到二老爷家那专管出门的应老儿,他存心卖弄,倒是说得清清楚楚。六老爷升了经历司经历,这就终于是从七品了。据说除了本家的亲戚之外,六老爷家预备送出去百来份请柬,邻近有名头的人家不算,应天府的大尹二尹三尹未必能够赏光,但别驾和司理想来会给面子。再加上那些大户人家,少说也得二十桌,多半会连庆三日。”

    徐勋尽管大略知道这应天府有同知通判等好些属官,可此时听见这各式各样的称谓,他立刻觉得头都大了,当即打断道:“慢些慢些,什么大尹二尹三尹?什么别驾司理?”

    一旁的瑞生见金六自得地一笑,又清了清嗓子,也忍不住催促道:“少爷问话呢,金六哥你就别卖关子了!”

    “这大尹二尹三尹原是说县衙里头的那些大小老爷,但现如今府衙里头也都这么叫。咱们应天府衙里的大尹么,自然便是说那位应天府尹吴大人,那可是正三品的高官,就算和朝里那些老大人们往来,也都是互揖礼让一二而已。况且吴大人今年年初就身体不好,六老爷定然不敢劳动的。二尹三尹便是说的应天府丞刘大人,应天府治中方大人,这两位官阶高,亦是未必请得动。至于别驾,说的是应天府的陆通判和朱通判,司理则是沈推官。再加上江宁县和上元县兴许会过来露个面的官员,这宾客人数决计不少。”

    徐勋原本只是觉得金六此人圆滑世故,想来找他打听总比瑞生出门四处去问要稳妥,却没想到金六竟然一张嘴就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倒是另眼相看。见他说得口干舌燥,他便吩咐瑞生给人送了茶,待到金六接过来咕嘟咕嘟喝得正欢,他才似笑非笑地说:“从前看你不哼不哈的,想不到竟然对衙门里的事也了若指掌,留在我这看门可不屈才了?”

    正喝水的金六顿时被呛着了,一把将茶盏塞给旁边的瑞生,咳了好一阵子才慌忙站起身来,连连行礼道:“少爷恕罪,少爷恕罪,小的也都是听人说的,不是存心说嘴……”

    “看你吓的,我也就是开个玩笑罢了!”徐勋见金六诚惶诚恐,眯了眯眼睛就略过了这茬,因笑道,“那六叔的喜好,你不会说不知道吧?”

    此时此刻,金六就不敢像刚刚那样张口就来了。站在那里思量了好一阵,他才陪笑道:“小的平日里顶多就是远远张望六老爷一眼,这六老爷的喜好怎说得上来……”

    徐勋压根没给金六推搪的机会,一下子截断了他的话头:“六叔升官的事既是你提醒了我,这事情就交给你去打听。不管是正路子的消息还是小道传闻,你都细细打听了来。打听得越仔细越详实越好,只要办成了,我不会亏待你。”

    “这……”

    见徐勋满脸的不容违逆,金六不禁愣在了那儿,好一会儿方才惊觉过来,连忙答应了。等到瑞生领了他出去,他一踏出正房就反身拉住瑞生的袖子问道:“少爷这是怎么回事,好似变了个人似的,竟然一下子对这些都上心了?”

    “你问我,我去问谁!这事情少爷原本是要我办的,便宜你了!”

    金六还要再问,可瑞生气咻咻的,一把挣脱了他的手就回了屋子,那甩起的门帘险些砸到了他的鼻梁。他往后退了一步,又抬头张望了一眼那齐齐整整的正房,老半晌才转身离去,走到院门时,他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少爷刚刚说什么了?不会亏待……啧,怪不得瑞生那小子憋屈,原来是为了这话!嘿,只许你一个在少爷面前卖好么?和老子斗,你这小崽子还嫩点!”

第六章 字纸尤可惜,恶讯不足理

    之前十几天的将养下来,徐勋身上的伤渐渐结了疤,但毕竟此前伤得很不轻,那一趟救人又是大折腾,人却依旧颇为虚弱。于是,他便制定了严格的作息计划,接下来一连几天,他每日早起先打上一段太极拳,然后则是绕着院子慢跑几十圈,待到出了通身大汗,则是立刻去洗澡换衣裳。

    其他时候,他就仿佛不知道那坏消息似的,不是寻徐良说话,就是让瑞生带着出门转悠。虽说都是过其门而不入,但好歹认识了那些亲戚族人的门头。甚至连他一度上过的族学,他也远远张望了一下。

    他突然改变生活习惯,瑞生倒还无所谓,但管浆洗烧水做饭等等杂事的金六嫂就有些吃不消了,背后嘟囔常常不断,这一日,在收了那一堆满是汗酸臭的衣服之后,实在忍不住的她索性直接到徐勋面前抱怨了。

    “少爷,不是我偷懒,如今还没入夏呢,这衣裳天天洗,褪色不说,只怕是没多少时日就穿不得了。还有,今年这天古怪,往年这季节也不知道下了多少雨,可今年入春到现在,连雨点子都没看到几次。咱们家虽说早打了深井,可也不能老这么浪费。再说,烧水的柴炭,那价钱也已经比从前贵了一成不止……”

    因为先前听到的金六夫妻窃窃私语,徐勋对金六嫂性子多少有些了解,此时原本已经沉下了脸,可听着听着,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微妙。等到金六嫂唠唠叨叨说完,若有所思的他也不答话,只吩咐瑞生拿了一百钱给金六嫂。这下子,刚刚还满面苦口婆心状的金六嫂立时喜上眉梢,把钱往怀里一揣,千恩万谢地抱着那些脏衣服去了。

    徐勋才转身进了东屋,瑞生就追了进来:“少爷,你这手也太松了些,一百文能买好些鸡子儿,四五斗上好白米,您就这么给了她。再说,冬天都快过了,哪里还有柴炭涨价的道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你乐意每天听她唠叨一回?再说,打赏她百钱也不单是为了堵她的嘴,她的话有些道理。”徐勋微微一笑,见瑞生撇了撇嘴还要说话,他就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我一年四季统共就那么几套衣服,洗坏了再做又是大开销。对了,如今市面上松江棉布卖到多少钱?”

    “少爷问这个做什么?”

    “问你就直说。”

    见徐勋已经板了面孔,瑞生只得闷闷地说道:“我才到南京没多久,哪知道这些……”

    “那就去打听。”自从那天把打听族里六老爷做寿的事情交给金六,徐勋就注意到,瑞生连走路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于是此时索性顺势说道,“你没听金六嫂说吗,衣服多洗褪色破损,可不洗就要被汗水沤烂了,我打算做几件短袖单衫,平时早起锻炼时穿。你去外头跑跑看看打听一下时价,顺便米面的价都问一问。”

    “采买上平时不是金六哥的事吗……”瑞生话才说了一半,随即立时眼睛一亮,“少爷放心,我明白了,这就立时去,绝对不让他贪没少爷的钱!”

    见瑞生一下子精神了,答应之后就一溜烟飞快地跑出门去,徐勋情知得计,不禁微微一笑。等到一扭头瞥见书架,他不由心中一动。这几日只忙着恢复身体,再加上要思量那个计划,他也没来得及去翻看屋子里的东西,如今有了空闲,也应该仔细翻检翻检了。

    转身走到书架旁边,他随手搬下了那一部部积满灰尘的书,一一翻开之后就发现四书五经俱全,除此之外还有山河地理之类的杂记。他前世里酷爱文史,基础还不错,此时就索性按照经史子集的大略归属,把这些书重新分了类放好,心里盘算着抽空把这些书看一看。

    等到了另一边的高柜子旁,他才一打开门,里头一大堆东西就当头砸了下来,吓了一大跳的他慌忙往后跳了一步,下一刻,只听哗啦一声,大量字纸夹杂着无数灰尘就这么散落在了地上。措手不及的他面对这一情形,本能地开口叫了一声瑞生,可却许久没人答应。意识到人被自己差遣了出去,他只得无可奈何地自己蹲下身来捡拾。

    好容易把一大堆字纸都收拾了干净,徐勋就发现高柜子里空出来的赫然是最高的一层,当下也懒得再爬凳子把东西放回原位,索性把这些都一股脑儿抱到了后头临窗的书案上。随手抽出其中一本描红帖子,可打开一瞧,他一时怔住了。

    原以为是怎样不堪入目的字,然而,呈现在眼前的那一笔字虽不能说十分好,却已经是颇见工整。要知道,前世里最落魄的时候,他就是靠着从小练就的书法,还有因此而来的另一门手艺,这才得以存身报仇,所以他其他的眼力没有,这写字看字却还有几分自信。当一幅幅展开那些字纸,只见其中除了临帖之外,竟还有些尚未寄出去给远方父亲的家书,一笔笔都是工整的小楷。字里行间,那词句虽算不得严整,可却是孺慕之情全然流露。

    “可惜了……”

    徐勋深深叹了一口气,终究是放弃将这些东西烧毁的打算。这些字纸一看就是两三年之前的东西了,况且他楷书正好拿手,只说是年纪渐长字体变化,要遮掩过去也来得容易。搬来凳子上去把东西放在柜子最高处放好,他又从中间一层找到了堆满灰尘的文房四宝,擦拭干净之后就一一放在了书案上。才刚做完这些,外头就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嚷嚷声。

    “喂,有人没有!”

    金六这几天几乎都在外头跑,瑞生也才被打发了出去不多久,金六嫂得了赏赐偷乐都来不及,哪会来打搅他?因而,心中纳闷的他索性推开了支摘窗,随即就瞧见了院子里站着一个少年。那少年眉清目秀,尤其是那两弯眉毛尤其可爱,只是,乍一看去,他总觉得对方有些不对劲,略一思忖就打起门帘从正房出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优哉游哉?”

    听那少年仿佛认识自个似的在那自说自话,徐勋不禁愕然。然而,对方丝毫没给他思量的功夫,就那么连珠炮似的说:“你成日里和那些浪荡子厮混在一起,徐家族里早就是一片怨言了,这次你居然还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送回来!你知不知道,那几位族老都已经商议着要把你开革出宗?”

    看着那气急败坏的少年,徐勋终于意识到那不对劲从何而来。少年那小巧的耳垂上,赫然留着耳洞,再加上形容清秀,举止中总流露出女子气息,显然是易钗而弁。然而,搜遍自己的记忆,他也没能想起对方是谁,只好轻咳一声道:“这位小哥,我们之前见过?”

    见徐勋听了这样的坏消息竟是面色平和,那少年顿时为之一滞,随即气咻咻地说:“见过没见过有什么要紧!你听着,不止是徐氏族里对你不满,你那未来丈人看你这败家子也是不顺眼得很,徐氏族中不少人都在拉拢他。”

    尽管早就知道了,但面对这么一个不请自来的热心人,徐勋不好泼人凉水,点了点头又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小哥费心了。可还有别的事?”

    面对这个神经大条到几乎迟钝的人,那少年顿时有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看着徐勋那张依旧从容微笑的脸,他突然气咻咻地转过身子,二话不说地拂袖而去。望着这来得快去得更快的不知名人士,徐勋耸了耸肩就转身回了屋子,趿拉着鞋子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语道:“看来若是有闲钱,还得再雇个门房,省得任凭是谁都能随随便便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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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智若愚

    也不知道是得了一项重要任务于是憋足了劲头,亦或是到了外头一时贪玩不归,等到太阳落山,徐勋把柜子里的字纸全部整理了一遍,也没见瑞生那人回来。此时已经是晚饭时分,金六嫂提着食盒送饭菜来,和前些天一样照旧是两菜一汤一大碗米饭,只那脸上的表情却比从前那敷衍了事好看得多。在桌子上摆好了,她甚至还在旁边站了站,眼看着徐勋吃了两口。

    “少爷,可还合口味?”

    “嗯。”徐勋违心地点了点头,又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家当家的这几天出了门,家里门户是你看管的?”

    “我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哪能一直守着门。”金六嫂不明其意,当即笑道,“咱们家向来少有人来,又没什么可偷的,大门虚掩着就行了。我都竖起耳朵听着呢,有人进来我肯定知道,少爷您就放心好了。”

    听这口气,徐勋情知先头那女伴男装的小丫头一进一出,金六嫂竟然完全不知道。当下他也懒得再说什么,只说回头让其再来收拾,摆手把这个妇人打发出了门。接下来,他也不管好歹,三下五除二把饭菜扒拉完了,又把碗盘都撂在了那儿,自个则是径直进了东屋。

    坐北朝南的罗汉床上,还撂着他刚刚从柜子里最底层找出来的那一摞字帖,其中赫然夹着三张地契和如今这座房子的房契。

    三张地契一共是水田三百亩,哪怕是对于如今地价并不熟悉的他,也知道这对于地少人多的南直隶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目,而且价值不菲。至于房契则更不用说了,若没了这玩意,他直接就得流落街头。而这样重要的不动产凭据,从前的徐勋竟然就大喇喇地把东西和一堆落满灰尘的字帖放在一起。

    此时此刻,他走上前坐在罗汉床上,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片,眉头蹙紧了展开,展开了又蹙紧,直到外间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他才抬起了头。

    “少爷,碗盘我都收走了,若是您晚上饿了要夜宵,吩咐一声就成!若是点灯的灯油不够,我家当家的不在,您也只管叫我。”

    “知道了,你去吧!”正塞东西的徐勋随口应了一声,不消一会儿,外头的动静就没了。

    这地契房契在他全盘接收的记忆里几乎没留下多少印象,刚刚能翻找出来完全是偶然的运气。有了这个教训,他自然不敢完全依赖那些本来不属于他的记忆。

    此时点上油灯,他把这几张薄纸片仍是和那些字帖归拢往柜子里塞,又从那错落有致的书架上再次搬下了那一套套的大部头书。这次他再不是只看标题扉页,而是从头到尾翻了翻,直到确定这些书里头并未夹有东西,松了一口大气的他只觉得浑身疲惫,就这么一屁股坐在了罗汉床上。

    “少爷,少爷!”

    随着这一阵大呼小叫,徐勋不用抬头就知道那风风火火冲进来的人是谁。果然,随着被撞开的门帘带起了一股大风,来人总算是在他面前两三步远处停下了,可却没有立时说话。他抬眼一瞧,就只见瑞生正撑着膝盖在那大口大口喘粗气,整个人赫然是满头大汗。

    直到喘够气了,瑞生方才一下子直起腰,又用袖子胡乱擦了擦额头和下巴,急匆匆地说:“少爷,不好了!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在街口撞见苏大娘,她私下和我说,她去长房大老爷做缝缝补补的差事,无意中听说大老爷邀了好几位族老,预备等六老爷那边高升的喜事贺完,就开宗祠审您,说这回一定要把您逐出徐家才算完!”

    和预料中的惊惶和愤怒不同,瑞生只见面前罗汉床上坐着的徐勋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照旧是镇定自若地看着他。在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下,他说话就渐渐磕磕巴巴了起来:“少爷,您……您没事吧?这……这么大的事……”

    “好了好了,一丁点事情就急成这个样子,说话都变结巴了!这事情我早就已经知道了。”徐勋笑着摆了摆手,指了指那边的凳子说,“搬个凳子过来坐着说话,跑了一天的腿,你不累我看着你都累!还有,饭吃过了没有?要是没有,先去吃过再来说话。”

    “吃了两个大烧饼呢,我不饿。”瑞生答了一句,终究还是愣头愣脑地去端了凳子过来,甫一坐下要说话,他又被徐勋抢在了前头:“让你出去办的正事呢?可都打听到了?”

    “打听到了。”尽管不明白少爷为什么不管大事,只理会这种鸡毛蒜皮,但瑞生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市面上的松江布各式各样,贵贱都有。最寻常的标布,也就是大布,约摸是一百七八十文文钱一匹。小布因更光洁更厚密,虽门面没那么阔,但价钱反倒高一些,大约二百二三十文一匹。至于细布更贵,大约得三百文。最贵的是青布和蓝布,因细密阔长,青布得五百多钱,蓝布得四百多钱,比寻常一匹标布的价贵了一倍还多。至于那些号称进上的,最贵的百两都有,比大多数杭绸都贵,那些布行根本不给我看。”

    徐勋原本只是借这么个由头让瑞生去打听时价,实则并不指望他真把这布价能够打听得这么仔细,此时倒不禁对这死心眼的小子刮目相看。只他没打算也没本钱去做这布匹生意,也只是心里暗暗记下,口中又问道:“那如今的米面价格呢?”

    “如今一两银子,也就是一贯钱,只能买三石米了,据说时价比年初涨了两三成。”说到这里,瑞生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凑近徐勋的耳朵旁低声嘀咕道,“少爷,若是金六哥来和您多要钱,可千万别理他,我在太平里几家粮行都转过,说是金六哥年初便宜的时候,一口气买了八石米,这少说也够咱们吃到**月。”

    “你倒是有心!”

    徐勋闻言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就随口问起了别的。这么一问一答,瑞生渐渐忘了起头一直纠结的徐家宗族事,面上也有了笑容,眉飞色舞说得极其起劲,看得出来往日很少出门。主仆俩这说得正起劲,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叫声。

    “少爷可睡下了?要是还没睡,我这就进来了!”

    “进来吧!”

    徐勋吩咐了一声,就只见瑞生一下子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不多时,一个人就撩起了帘子进屋,正是金六。相比瑞生刚刚回来时那满头大汗的光景,金六的形状亦是谈不上从容。他鞋子上灰扑扑的,裤脚上甚至还有泥点子,那一顶帽子更是看不出本色来。一进来见瑞生也在,他呆了一呆,又赔笑上前躬了躬身。

    “让你打听的事情有眉目了?”

    金六却不答这个问题,顺着徐勋的手指坐下就急急忙忙地说:“有眉目了。不过,少爷,这事情且容我待会再说,要紧的是另一桩。就是今天,三老爷四老爷都被大老爷请到家里去了,据说是为了您的事,还有您未来岳家的沈老爷……”

    “要是为了什么徐家那些族老长辈们要开宗祠审我,还有沈家想退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金六本能地转头去看瑞生。谁知道瑞生却一声不吭,直到给他看得不耐烦了才轻声嘟囔道:“没事卖什么关子,我比你知道得早,少爷比我知道得还早!”

    这下子,金六方才货真价实惊诧了起来。他倒不在乎瑞生的话,那小子理应只是打听了个大概。为了获悉详细的情形,他一下午都在外头奔走,甚至险些犯了夜禁,可婆娘说今天徐勋完全没出过门,怎生会知情……亦或是有人因为二老爷的情分好心提醒?早听说当年二老爷是同辈人当中最有本事的,不少人都受过恩惠,这很有可能!

    此时此刻,想起之前的纠结犹豫,他立时大为庆幸,忙笑道:“少爷知道就好。只其中关节不少,还请容我解说解说。”

    这一次,徐勋没有再如之前打断瑞生那样拿话岔开,而是端详了金六片刻就点点头道:“你说吧。”

    “徐家这四房都是五代之前一个高祖传下来的,那位老祖宗曾经在宣德年间当过两任县令。所以,少爷虽说叫大老爷一声大伯父,但实则只是五服之内的族亲。这二房传到少爷这,就只有您这么根独苗,又没有外家凭恃,族产的红利外加上二房的庄田房产等等,所以族里觊觎的人多了。”

    说到这里,金六偷觑了一眼徐勋,见其并没有露出反感的表情,越发相信这位少爷是突遭大变而开了窍,于是吞了口唾沫润润嗓子,又接着说道:“咱们老爷当初给您定的这门亲事沈家,是太平里有名的富户,虽说没洪武爷那会儿沈万三有钱,可少说也有万贯家财,族里谁不眼红?要是能借这一回的事情把您逐出了门,他们就可以另挑人入嗣二房,继承家业的同时,说不定还有机会……”

    “这么说来,我之前误入歧途,浪荡放纵,几乎丢了命,大约这其中也是另有蹊跷吧?”

    徐勋随口接了一句,见金六仿佛是见鬼了似的看着自己,他知道这贼精明的金六恐怕知道什么,于是愈发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却没有多做任何解释。

    在徐勋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下,金六唯有点头赔笑,背上却出了一身冷汗。这位主儿不是突然开窍了,就是原本大智若愚,如此看来,他这卖弄岂不是可笑之极?

第八章 出手豪阔,家底渐空

    有了这份体悟,原本还打算藏一半说一半,看好处下筷子的金六立时打消了那如意算盘。他几乎是滔滔不绝地把这几日踏破铁鞋打听来的消息和盘托出。

    原来,如今升任了经历司经历的徐六老爷徐迢,因出自宗族旁系的关系,年少时并不出挑,虽是后来中了秀才,可也是二十六岁上才脱离了童生生涯,和前辈们相比已是远远不如。只他考了两次乡试就中了举人,紧跟着就一步一个脚印当了一任主簿,又在应天府中谋了个经历司知事的位子,此次升任经历,更是一举摘掉了不入流三个字。对于最是讲究科举出身的如今,他这个非正途出身的只当了九年官就到了这地步,已经算是很有一手了。

    只是,徐迢的家底算不上殷实,而经历司又只是专管档案文件之类杂事的衙署,整个应天府衙里论油水说话,这绝不是什么头等地方。但即便如此,南京出身的人竟能够在本地谋到这样主管一司的位子,可以说是极少。按照金六的猜测来说,这位在太平里名声很是不错的徐六老爷,为此也不知道砸下了多少钱。

    “原来如此。”

    在金六的长篇大论之后,徐勋只是吝啬地给出了这言简意赅的四个字。只是,他的出手就比他的言语大方多了,直接让瑞生打赏了金六一贯钱。果然,捧着那重重一贯青蚨的金六到了门口突然使劲一拍脑袋,又折返了回来。

    “看小的这记性,竟然还忘了正经事。”金六仿佛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突然改了自称,脸上满是懊悔和惭愧,“据说大老爷和三老爷四老爷商量了,族产的红利,大家各分润出一些,多给六老爷一成。这消息大约是有意放出去的,所以小的才打听得,至于到时候送多少贺礼,各家都是讳莫如深。

    至于小的上次提到的那些大人们,几位别驾司理都会赏光,而据说大尹家的五少爷预备来看个热闹,所以二尹三尹哪怕自己不来,小一辈也得来。摆宴的地方是贡院街的魁元楼,原是举子们登科的地方。只是,六老爷这人喜好风雅,笔墨纸砚名家书画等等都是最爱的,当然,族中年轻子弟的好词句若是能得他一句赞,也是有脸面的事。只是,据说大老爷放出话来,说您去了反而丢脸,所以根本没把您算在里头。”

    “嗯,你打听得倒是详尽。回去之后早些歇着,今天辛苦了,明日一早随我出一趟门。”

    这一次,徐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却让瑞生把金六送出了二门,然后落锁。尽管没有钟表,也没出去看过明间里那古旧的铜质滴漏,但他知道眼下已经很不早,虽是脱了鞋坐上了床,可哪里有半分睡意。正沉吟间,他只听蹬蹬蹬的脚步声,不一会儿,瑞生就回来了。

    只是,相比前一次打赏金六嫂时他那满脸不得劲,此时那脸色显然更不好看,因而徐勋只瞥了一眼就笑道:“古话说得好,千金散去还复来,别心疼了。”

    “少爷说得容易。家里每个月开销加上金六哥金六嫂的月钱,也就是四五两银子上下,可我自从管钱之后,光是少爷您拿出去的,前前后后就少说有一百两。剩下的十几两银子原本勉勉强强用到年底是足够了,可也还要预备送给四老爷的人情。少爷您出手这么大,咱们下半年的日子怎么过?”

    听瑞生算得井井有条,徐勋不禁暗自苦笑。如今虽是被人称呼一声少爷,但要说境况,别说和前世当大少时没法相比,就是比他最落魄的时候都不如。可统共家里就这么几个人,他哪怕再灵活运用,总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虽说金六为了有个安身之地,在有些事情上不会不卖力气,但要把人拴住得是利害相连。只有害没有利,人家看到船沉了难道不会跳水自救?

    因而,他抬手示意瑞生坐下,这才开口说:“我们究竟还剩下多少钱?”

    这我们两个字让瑞生脸上心头都舒坦了不少。掰着手指头计算了一下,他就认认真真地说:“还有四贯钱,一个十两的银锭,另加三两多散碎银子,去年的新宝钞大概还有两百贯。”

    尽管这是一个个不同的计量数字,但徐勋好歹已经不是初临贵地,心里大约有了数目。一两银子说是兑一贯钱,但在市面上决计不止,而宝钞两百贯,价值也就在一两银子上下,只少不多。按照这么算下来,他身边的现钱顶多只有二十几两,折合六十石白米,不算少,但也绝不算多。要怪只能怪从前的某人太过败家,否则他也不至于手头这么紧张。

    “没事,有舍必有得。今天只是一两个小钱,不得已之下,甚至连大利也不是不能舍弃。”见瑞生情急之下还要再劝,徐勋便打了个呵欠,“都这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对了,你今天也辛苦了,没有只赏金六不赏你的道理,你自个到钱箱里拿一两银子,就当是……”

    话音刚落,他就只觉得耳畔一阵风过去,扭头一看,竟是瑞生已经气鼓鼓地冲出了屋子。一瞬间的愣神之后,他不禁哑然失笑,枕着双手就势躺下了。

    那个金六油滑精明,没钱打点不好用,可瑞生倒是一门心思的忠心耿耿!

    次日一大清早,闹过别扭的瑞生仍是准时出现在了徐勋面前,只言语却少了许多。可当锻炼和早饭过后,换好衣裳的徐勋提起买布让人做几件短袖单衫时,他立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用浪费钱,只买一匹标布来就行了,娘当年教过我裁缝!”

    “那好,买布和裁缝都交给你了。”徐勋二话不说就把这些琐事都撂给了瑞生,随即转身往外走。临到门边时,他只觉袖子被人一拉,扭头见是瑞生正满脸不得劲地站在那儿,他就笑道,“怎么,还有什么要提醒嘱咐的?”

    “我怎么敢嘱咐少爷……”瑞生闷闷地嘟囔了一声,随即说道,“反正少爷多长个心眼,金六哥这人不地道,天知道拿什么哄骗了少爷去,少爷别全信他说的。”

    “知道了知道了。”

    徐勋简直要怀疑这个年纪轻轻就喜欢唠叨的少年是不是男人,于是连声答应了之后就立时跨出门槛。如今已经是三月初,江南说是春暖花开,但清晨仍是乍暖还寒,徐勋施施然来到了二门口,就只见金六早就在外头院子里张望等候了,此时那迎上前来的步子竟一溜烟跑得飞快。

    大抵是从来少有跟着徐勋出门,金六今天收拾得很整齐。本色的标布短衫,一双千层底布鞋,俱是浆洗得干净,头上还扣着一顶小帽。上前之后,他笑容可掬地行了礼,随即就仿佛本能动作似的把袖管卷起了半截:“少爷,咱们是……”

    “去太平里沈家。”

第九章 退婚

    竟然是去沈家?

    金六只觉得满心都是疑惑,可偏偏面对漫不经心似的徐勋,他竟是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只得应了一声,一溜烟就往东边马厩去收拾了。所幸早上他已经洗刷过骡子,擦过车,这会儿只一刻钟就收拾了停当,顺顺当当把车弄出了门。等服侍徐勋上了车,他先放下厚厚的棉帘子,又关上了车门,这才坐上了驭者的位置。

    这还是徐勋第一次坐车出门。耳边传来车轮碾压在青石板路上的沉闷响声,金六的吆喝开道声,路边的人声车马声,总而言之,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竟是有一种奇特的催眠作用。于是,明明车颠簸得极其厉害,他蜷缩在位子上竟渐渐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被一阵推搡给惊醒了过来。看清了面前正是金六那张脸,他眯了眯眼睛坐直了,一个字没问,就这么弯腰下了车。脚踏实地之后,他方才往四周围打量了一下,见门前这条道异常宽阔,两侧那些宅邸的高墙都极其齐整,多数看上去赫然是簇新的,他心里少不得思量了一会,这才走到沈府大门前,而一旁的金六早已知机地先上去了。

    “劳驾,我家少爷是来拜会贵府沈老爷的,请问沈老爷在么?”

    门前是一高一矮两个门房,见徐勋是坐车来的,自然就多了几分谨慎。端详了徐勋的衣着打扮形容气度,那个高门房就笑道:“公子来得不巧,我家老爷正好出去了。若是急事,小的这就去知会大管家;若不急,留下信儿也成。”

    “不是什么急事。”徐勋本就没打算今天去和人打照面,得知自己找的正主儿不在,他倒觉得正合心意,当即含笑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来递了过去,“劳驾这位大哥将此信送给沈老爷,就说是徐勋百拜。”

    说完此话,徐勋轻轻一颔首,转身就朝马车走去。临上马车时,他突然头也不回地说道:“金六,还在那儿磨蹭什么?接下来还得去应天府衙办正经事呢!”

    金六莫名其妙的瞧着这一幕,看看那攒眉沉思的高门房,又扭头看看自家少爷,愣了一愣方才赶紧转身追上,又殷殷勤勤地扶着人上了马车,忙了一阵子就立刻挥鞭起行。这马车一走,刚刚沈家门前一直没吭声的矮门房方才凑了过来,瞅着那信封上的几个字看了好一阵,终究是大字不识,这才用胳膊肘撞了撞高门房。

    “我说大哥,刚刚这位公子的名字我怎么听着有几分耳熟?”

    “不耳熟才怪!”那高门房看着手里的信,脸上不由得露出了深深的嫌恶来,“他就是那个和大小姐订了亲的败家子!”

    “什么,就是那个不成器的东西!”矮门房一下子炸了,竟是一把撸起了袖子,“他好大的胆子,还敢到咱们这来求见老爷,他也不撒泡尿照照……”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听到旁边一阵重重的咳嗽,一愣神之下自然是截断了话头,再探头往另一边一瞧,他立时换上了满脸的笑容:“哎呀,是如意姑娘,这大冷天怎么到外头来了?可是大小姐吩咐你去办事或是买东西?尽管交给咱们哥俩,保管不会出任何差错……”

    被称作如意姑娘的是一个年方十三四,头扎双鬟的少女。她眉眼间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婉约精致,一身蟹壳青的斜襟右衽素缎小袄,下头是杏色的棉布裙子,只耳朵上露出一对珍珠丁香儿,此时此刻双颊微微鼓起,看上去更显俏丽可爱。她冷眼看着那矮门房,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冲着那高门房伸出了手去:“拿来!”

    “如意姑娘,这不合规矩……”

    “老爷不在,难道这送来的书信除了大小姐,还有人能做主?”不等高门房再找出什么借口推搪,她又嫣然笑道,“怎么,严大哥是连大小姐的话都不听了?”

    “如意姑娘说笑了,我哪有这胆子!”严大慌忙双手把那封信递了过去,见如意得意洋洋地收了揣进怀里,他忍不住又提醒道,“虽说那小子可恶,可横竖就这么几天,要是上头写了什么不堪入目的,如意姑娘千万劝解大小姐一声……”

    “大小姐又不是那些只会伤春悲秋的女子,哪里就这么容易被这种家伙气着?”如意说着撇嘴一笑,突然想起了要紧事,不禁懊恼地一跺脚说,“被你们这一打岔,我连正经事都忘了。你们两个,过来到屋子里说话!”

    如意把两个门房叫到大门内侧右边的小屋子里,没过一会儿就打起门帘出来,顺着甬道往里头去了。而她走得高高兴兴,后头跟着出来的这高矮两兄弟却是忍不住面面相觑。好一阵子,那矮门房方才哀叹道:“大哥,居然又是这事,我们得担惊受怕到什么时候?”

    “你还敢说?要不是上次你这该死的家伙做那种勾当,而且还让大小姐拿了个正着,我用得着趟这浑水?别哭丧着脸了,走一步看一步,管这许多作甚!”

    办成了小姐吩咐的要紧事,又正好从外头截下了那个徐家子的一封信,如意自然是志得意满。可走到半路上,她按了按胸口,突然又想到了那高门房的提醒,心里不由得一动。那小子万一真在信上写什么不好的言辞,她却拿去给了小姐,岂不是惹小姐生气么?再说门上那两个万一嘴上不严,传出去说什么私相授受,那她就犯大错了!

    想到这里,她站在那儿左思量右琢磨,最后终于调转方向直奔前院,把信送到了路管家手里。然而,她本想借机看看信上写的什么,奈何路管家根本没给她这机会,摆摆手就打发了她,她只得悻悻而回。

    沈家虽说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真正说起来只是这十几二十年方才发达起来的,但家仆当中也就少有沾染那些豪门奴仆的推诿瞒骗习气。大管家路权接着这封信后,得知是徐勋送来,立刻眉头紧皱,打发了如意之后,却没有轻易拆看。好在沈老爷沈光没多久就回了家,他自是亲自送了过去。

    书房里,见沈光拿着信函沉吟不语,他就轻声说道:“老爷,既然您已经有主意了,不管他在上头是道歉求恳也好,胡言乱语也罢,何妨一看?”

    “嗯,你说的很是。”

    沈光点点头用裁纸刀裁开信函封口,见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就这么拈着边角展开了来,只看了一眼,他就一下子站起身来,面上满是不可思议的惊愕。良久,他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态,于是就这么缓缓坐了下去,但右手却不知不觉抓紧了太师椅的扶手。

    “老爷?”

    “你不是外人,也看看吧。”

    路权诧异地接过了那张信笺,匆匆浏览之后,脸上也露出了和沈光一模一样的表情。不多时,他双手把信笺递回,神色已经是轻松了下来:“老爷,这徐家子主动提出退婚,虽是出乎意料,可不是也免去了老爷背信之名吗?须知按照律例,女方退婚,万一他告到了官府,不管是咱们还是……都是不小的麻烦。”

    “话是这么说,可徐二爷死活还不知道,要是突然回了来……”

    沈光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几步。见此情形,路权少不得也暗自琢磨了起来,突然想到自己之前叫来那两个收了信的门房问过话,连忙又开口说道:“老爷,我想起来了,之前严大提起过,说是那徐家子送信之后提过要去应天府衙办什么事。”

    闻听此言,沈光更是皱紧了眉头:“这个败家子突然去应天府衙干什么……唔,应该是找徐老六通门路,哼,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以徐老六的性子,他十有**会碰了钉子回来。算了,这样的好事既是送上了门,你索性亲自去他家里一趟,探探口风……要他真是愿意,看在他是徐二爷的儿子,又是麻烦缠身,多给他些补偿吧,毕竟是我亏欠了他!”

    窗外,随着里头传来的答应声,一个人影悄悄蹲下了身子,顺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第十章 投其所好(上)

    徐勋前世里坐过火车汽车摩托车自行车,唯独没尝试过马车。今天这一天坐着马车晃荡了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已经觉得脑袋晕晕乎乎了。这会儿再次下了车站在府东街上,他揉着太阳穴定了定神,这才抬起头来仔仔细细看着这条应天府东门外热热闹闹的府东街,又张望了一旁高墙内隐约可见的众多建筑。

    有道是自古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衙门的正门向来是坐北朝南,因而这东边的门乃是直通后衙官廨。此时此刻,徐勋一面听金六解说,一面分心左右张望,心里飞快重温着那番盘算。毕竟,此南京非彼南京,应天府衙可比后世的南京市府重要多了。

    既然一墙之隔是府衙,府东街的另一边墙根底下就停着好些车马,数十个衣着鲜亮的车夫轿夫亲随等等正在闲磕牙。至于那边高墙下的东门口,则是四个门子站在那儿,看着仿佛是漫不经心百无聊赖,可那眼神全都是利得很,显然训练有素。

    一旁的金六亦是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见徐勋听完之后四下里看了一眼,就旁若无人地缓步往那边的东门走去,心里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府衙前门是正经官员走的,后门是官眷出入,只有这东门是种种闲杂人等进出的地方。即便如此,一般小民百姓看到这样高墙耸立气势威严的地方,心里不免都会发怵,哪怕曾经熟悉这种地方的他,这会儿也很有些不自在。

    “劳驾,敢问经历司徐六爷的管家朱大哥可在?”

    徐勋问话的时候,面上挂着温和的微笑,更重要的是,他那缩在袖子里的手不动声色地往一个老门子手里塞了一样东西过去。那老门子也是这一行当的老油子了,东西入手一捏一掂,立刻就品出了滋味来,原本爱理不理的脸色就缓和了几分。

    若是要见府衙中那排行前几位的大佬,哪怕是那几位大佬的心腹人物,他这牌名上的人不敢造次,但是,若只是经管文书的经历司,又是新近才升官的经历司徐迢的管家,若油水足够,这一趟跑腿自是要得。

    “你找朱管家有事?”

    “我是徐六爷的族侄,找朱大哥商量点事。”

    知道徐迢升官,徐氏一族为此很是热络,于是,那老门子断定不是什么麻烦的大勾当,就矜持地冲着徐勋一点头,示意他等着,立时就朝其他三个门子招了招手,四个人聚在一块没两句言语分润了好处,他就掉转头一溜烟去了里间。

    见此情景,徐勋便退到了自家马车旁,以免阻了求见的其他人。一阵寒风袭来,他搓了搓双手正在取暖,突然觉得肩头被人搭了一件厚厚的羊皮袄子,扭头见是金六,他便笑着谢了一声。

    金六原是觉得这位主儿自从前次的变故之后就浑若变了一个人,这会儿有意讨好果然奏效,他自是更大胆了些,当即笑道:“少爷言重了,小的怎当得起一个谢字?小的从前还觉得自己人情世故精熟得很,今天见少爷这一遭,这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无师自通。这边墙根等着的车轿,别看个个穿得簇新鲜亮,可他们的主人这会儿约摸都在车轿里头窝着呢!应天府的门难进得很,那位吴大尹最是铁面方正,据说最讨厌人关说人情或者是求办事,历来到这儿求见的人,十停中进不去一停……”

    徐勋没想到就自己刚刚那番应对,也值得金六单独拎出来奉承了一通,心里虽是好笑,可架不住金六打叠了精神在旁边说好话逢迎,嘴角渐渐也露出了笑容。不论前世今生,这样连番不断的高帽子他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好歹也缓解了他这些日子紧绷的神经。直到那边老门子出来,冲他招了招手,他就拍了拍金六的臂膀,把皮袄还了,随即快步迎上前去。

    待到近前,老门子让了让身子,指了指后头一个少年小厮说道:“这是徐六爷家的陶泓,你跟着他,自然就能见到朱管家。”

    “多谢多谢!”

    道了谢之后,眼见老门子闪身让路,徐勋立时撩起那件直裰的下摆,跨过门槛入内。那个被人叫做是陶泓的少年小厮迎了两步,可斜着眼睛打量了徐勋两眼,他就皱眉问道:“这位公子,能否请教尊讳?”

    “怎么,小哥怀疑我不是徐家人,是蒙混进来的?”徐勋笑眯眯地看着那陶泓,不等他开口就不紧不慢地说道,“这陶泓的名字可是六叔给你起的?也就是六叔风雅,换做是族里其他叔伯,谁也起不出这样的好名字来。”

    听徐勋称赞自己的名字,那陶泓顿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公子也觉得好么?老爷才改没几个月呢,说是得自于韩昌黎的一篇好文。”

    徐勋见打动了陶泓,自是笑着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得名于韩昌黎的《毛颖传》。”

    陶泓不过是十三四的年纪,这一高兴立时把原本那警惕提防丢到了九霄云外,一面在前头引路,一面神采飞扬地说:“这是我到少爷身边伺候的时候,老爷亲自给起的。老爷怕我不识,还写了那两个字赏我,我特意出去裱好了挂在床头天天看呢。”

    徐勋被这最后一句话给说得满腹笑意,面上还只能嗯嗯啊啊附和,不能露出丝毫玩笑的表情。他刚刚也不过是心中一动随口一问,要知道他自幼习字,那个曾经教授过他好些年书法的老师出了名的爱掉书袋,一次说起了韩愈的《毛颖传》,谈到毛颖指笔,陈玄是墨,陶泓代砚,褚先生则是纸,他觉得新奇就回去翻了一遍,想不到这一回竟然用上了。

    于是,他笑着对陶泓说着毛颖传的典故,趁着小家伙戒心大去,又旁敲侧击地打听徐迢身边可是还有毛颖陈玄褚先生,听说果然是有,他心中刚一动,那陶泓竟是多解释了两句:“毛颖陈玄都是跟老爷出门的,我伺候少爷之外,也在书房伺候笔墨。褚先生是老爷的一个朋友,就是因为褚先生开了个玩笑,老爷才给我们都改了名字。”

    这些人名虽说无关紧要,但徐勋思忖待会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用上,心里自是一一记了下来,反倒是应天府后衙官廨这些道路,他不过是稍稍记个大概方位,并没有太往心里去。毕竟,他之后就算再来,也不可能扮个高来高去的梁上君子。待到陶泓领着他到了一间屋子之前,敲了敲门里头传来了应声,他跟着迈进门的时候,立时打起了全副精神。

    “朱爷,这就是那位求见的徐公子。”

    站在朱管家跟前,陶泓完全没了刚刚在徐勋面前的饶舌多嘴,规规矩矩行礼低头的同时,又不安地看了徐勋一眼——直到这时候,小家伙才想起来,他竟是忘了问徐勋出自徐家哪房,排行第几。朱管家若是问起,他必然一问三不知。因而,当瞥见朱管家冲着他摆了摆手,他如蒙大赦,立刻丢下徐勋,二话不说地退出了屋子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朱管家就拉下了脸,看着徐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七少爷倒是真能耐,你知道族里其他人不好说话,于是索性走门路走到我家老爷这儿来了?”

    PS:大家都过节去啦……我还在悲催地码字,人生啊……封面换了个,所以这一更晚了……

第十一章 投其所好(下)

    朱四海见人的这间屋子并不算大,中间用几扇隔扇门割断,却是只有居中的一把椅子。说话的时候,朱四海甚至根本没有站起身,坐在那儿一手拿着茶盅,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徐勋,哪里有半点仆人的样子。

    被人戳穿来意,徐勋的面上却仍是挂着得体的笑容:“朱大哥说对了一半,今天我是来走门路,不过不是来寻六叔的,是特意来走朱大哥你的门路。”

    尽管只是下人,但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家老爷荣升,朱四海不但与有荣焉,而且见往日连正眼都不瞧自己的那些徐家老少对自己趋奉有加,他自是很享受这种感觉。可毕竟那些人奉承他是为了他背后的主人徐迢。可是,即便他跟了徐迢十几年,深知主人秉性,根本不敢去主人面前聒噪。因而此时此刻徐勋竟说来走他的门路,他一愣之下就皱起了眉头。

    “七少爷也太高看我了,你的事就是老爷出面也未必管用,更何况我?”

    更何况,他凭什么要平白无故帮这没出息的小子?

    只看朱四海那嫌恶不屑的表情,徐勋哪里还不明白前主是怎样不招人待见的角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露出了痛悔之色:“朱大哥,我知道自个从前胡作非为,不求族中亲长能网开一面。我这次伤重险些丢了性命,虽说幸得大夫妙手回春,给我捡回了一条命来,但毕竟是伤筋动骨元气大伤……总之都是我自找的。可我身上还有和沈家的婚约,若就这么下去,未免耽误了沈家小姐,所以我想求朱大哥帮帮忙,设法退了我和沈家的婚事。”

    朱四海最初不过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徐勋那痛悔当初的话,只听得徐勋说自己伤筋动骨元气大伤,他的嘴角才往上头挑了挑,却是嗤笑多过怜悯。然而,当徐勋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才一下子回过神来,一时瞪大了眼睛,看徐勋仿佛是看呆子似的。

    “你说什么,你要退婚?”

    “正是!”

    “你知不知道自个在说什么?”朱四海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沈家自个都还没和你提退婚的事,你却主动送上门去,你不是失心疯了吧?”

    “朱大哥,我是说真的。”

    见朱四海用看疯子似的眼神看着自己,徐勋心下哂然一笑,面上却露出了越发诚恳的表情:“我打听过,定了婚书下了聘礼,若是男方悔婚,当年送出去的聘礼便归女方所有,只要双方没有异议,官府不追不问。朱大哥一直随侍在六叔身边,可知道是否如此?”

    “话是不错。”朱四海脸色阴晴不定,随即上下打量了一下徐勋,“可你大概不知道,这悔婚的罪过可是不小,男方悔婚,要是女方上告,那可是要杖八十的!”

    “沈家求之不得的事,怎会上告?”徐勋见朱四海面色一动,便轻声叹了一口气道,“不瞒朱大哥说,这一次险些丧命,我已经知道错了。可事到如今再说这些未免太晚,除却和沈家的婚事,我还有另一桩事相求,那就是我爹留下的家业。若我再混账几年,这些田地兴许就都要给我败光了。与其如此,我还不如拜托一位为人正派的亲长派人代管那些田地,毕竟,我年轻,又不懂田亩事,更不懂得用人,到时候那些地若是荒了,我怎么对得起我爹。”

    这些话一说,尽管徐勋并没有挤出几滴眼泪来,但只凭他那认真的表情,朱四海就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变成了眼下的怦然心动,脸上甚至露出了少见的笑容来。他可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这其中的利益关节要是听不出来,他就可以抹脖子上吊了。于是,他立刻亲切地点了点头,面带赞许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不过几日的功夫,七少爷果然是让人刮目相看。来来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里屋说话!”

    外头屋子里虽说宽敞明亮,但只有居中的一张椅子,刚刚朱四海看到徐勋进来,甚至大喇喇地都不曾站起来。可一到里屋,朱四海立时满脸堆笑地招呼徐勋坐下了,又亲自去沏了茶来。徐勋哪里不知道对方是想确定自己究竟是否空口说白话,只是他今天的目的不过是打动朱管家,正主儿徐迢见不到,他当然不会谈及太多,话都说得含含糊糊。

    可越是如此,朱四海便越是热情,当徐勋说是届时打算到魁元楼贺一贺徐迢高升,可族中亲长那儿却有异议,他自是大包大揽答应了下来,又殷勤地说徐迢此时出门会友,留徐勋在家里用饭。徐勋哪里肯答应,执意说下次再来,朱四海只得又亲自把徐勋送出了门去。

    府东街东墙根,金六坐在马车前头等了又等,只见上前求见的人大多数都被毫不客气地打了回票,哪怕是那些绫罗绸缎遍身的大户也是如此,而徐勋却迟迟不见出来,他心里不禁越发嘀咕了起来。可无论他怎么猜测怎么琢磨,都想不到徐勋这一趟究竟是去谈什么事,因而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伸长脖子往里头张望。

    突然,他的视线一下子被挡住了,紧跟着一声鞭响,竟是有人凌空抽了一鞭子,那厉响惊得他差点没从座位上滑落下来。

    “看什么看,还不把你这破车挪开,别挡了我家老爷的路!”

    金六一愣神,发现面前赫然是一辆罩着深蓝色绸缎围子的马车,中间的接缝拼着一色的羊皮,套车的马亦是壮健得很,不比自家那一匹驽马。他是识货的人,知道这等豪富人家自个多半招惹不起,赶紧赶了马车腾出了一个地方来,随即更是赔笑给人道了不是。

    他固然低姿态,可那衣着鲜亮的马夫却冷哼一声根本不瞧他一眼,径直到一边摆好车蹬子,满脸殷勤地上去要搀扶人下车。然而,那车帘才打起了一个角,内中一个中年人探头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见遍地都是车轿,眉头不禁紧皱,打了个手势,却是根本不下车,只做了个手势命那马夫先去府衙东门。

    金六给别人腾了地方,眼看这东墙根全都停满了车轿,自己根本没个去处,不禁有些着慌。正无计可施的时候,他的眼角余光瞥见那边门口有人出来,细细一瞧,发现是朱四海亲自送了徐勋到门口,他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要知道,上次他遇上三老爷家的应老儿,就是在这府东街的应天府衙东门,旁边还有三老爷家的四少爷。在这位朱管家面前,别说最饶舌的应老儿毕恭毕敬,就连那位四少爷也是客客气气一口一个朱大哥,人家还爱理不理的。可这会儿这位朱管家待自家少爷何其亲近?

    金六虽说是看傻了眼,可赶车迎上前的动作却丝毫没慢。到了近前,他赔笑叫了一声,徐勋只冲他点了点头,倒是朱四海回了个笑脸,继而就从身后那书童陶泓的手中接过了一盒东西,笑着递给了徐勋,因笑道:“七少爷,这是家里新来一个厨娘做的千层酥,连不爱吃甜食的老爷都赞不绝口,这一盒你捎带回去慢慢吃。”

    “多谢朱大哥费心了。”

    “哪儿的话,就是一盒吃食而已。”

    “我家老爷是吴大人的同宗,你们是什么牌名上的人,竟敢拦着!”

    徐勋和朱四海正在道别之际,旁边却突然吵吵嚷嚷了起来。侧头一看,见是一个衣着鲜亮的马夫正在和三个年轻门子推推搡搡,朱四海登时大怒,冲着一旁那眉头紧皱的老门子说道:“老哥哥性子什么时候这般绵软了!一年到头都有这种胡搅蛮缠的人,还不赶紧扔出去,若是惊扰了正在安养的吴大尹,谁吃罪的起!”

    自府尹吴雄上任之后,门上进项越来越少,老门子本就满心不高兴,此时这区区一个马夫也敢到府东街上撒野,朱四海又一撩拨,他立时冲着其他三人做了一个手势。下一刻,就只见那三个门子一头拎手一头掰脚,甩了两下就把人高高扔了出去。眼看那马夫在道中央摔了个狗吃屎,金六顿时大为解气地哧笑了一声,而那边墙根处的一众人等更是哄笑了起来。

    “乡巴佬!”

    “以为穿一件好衣裳就算是贵人了?这是应天府南京城,又不是小县城!”

    “到这儿求见的人,哪个不比你主子有钱有体面?”

    徐勋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也没怎么留意,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又和朱四海交谈了两句。等到他上了车,却只见朱四海依旧抓着那车帘不放,口中还不忘提醒道:“七少爷,这一两日之内,我一定给你个准信,你尽管放心。”

    “那就多谢朱大哥了,我等你的好消息。”

    尽管金六丝毫不明白徐勋和朱四海这番话说得究竟是什么,可眼看那边摔得鼻青脸肿的马夫灰头土脸老半天爬不起来,顿时得意洋洋一扬鞭,高喝了一声驾。他这马车走出去老远,那边厢马夫才狼狈不堪地起身,垂头丧气地到了马车旁站定。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车帘就被人一把撩了起来,内中的那个中年人使劲给了他一个大巴掌。

    “丢人现眼的东西,你脑袋被驴踢了?好好的事愣是给你办砸了!”

    “老爷,小的该死……”

    “还啰嗦这些作甚,快去追刚刚那辆马车!刚刚那是衙门里头的人亲自送出来的,又说是什么少爷,保管有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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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翻脸(求推荐)

    之前在自己面前吆五喝六的人转眼间却被人扔在地上如同死狗一般,金六这得意劲就别提了。一时兴起,他不免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赶车绝学,一条马鞭挥舞得出神入化,驾着这辆决计算得上是高龄老旧的马车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这可就苦了不识道路辍在后头的另一辆马车,才勉强转了三个弯就失去了前头目标的踪影,自是又遭来了主人一顿破口大骂。

    但这些自然就不在徐勋的考虑范围之内了。一大早出门去了沈家送信,继而又在应天府衙和朱四海演了这么一场戏,再被这马车来回一颠簸,他只觉得浑身差点没散了架子。只是劳累归劳累,今天这一趟出门的收获却不小,至少,他已经迈出去了第一步。想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之色,枕着靠背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少爷,少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徐勋才在连声叫唤下醒了过来。疲惫地睁开了眼睛,见是车帘被人打得高高的,站在那儿的金六满脸赔笑,他少不得挪动着发麻的胳膊坐直了身体,随即低头下了车。还没等他进门,金六就丢下马车紧随了上来。

    “少爷,刚刚我家婆娘说,沈家来人了,是那位路管家正在家里等,据说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金六见徐勋突然回过头来,忙又压低了声音道,“算算时辰,应该是咱们离开沈家之后不久他就出了门到了这里,只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徐勋知道沈家人多半会来,可没料到居然来得这么快,四下一看方才发现那边靠墙处确实停着一辆马车,车夫穿着毡斗篷,脸上盖着斗笠,正坐在那儿打盹。心下一动,他就冲着金六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今日这一趟也辛苦你了,你先去歇着吧。”

    尽管金六有心打听打听沈家那位大管家为什么突然跑到了自己家来,但徐勋撇下他径直往里头走,他又想起之前在应天府衙东门那儿,朱四海亲自殷勤相送的情景,一时更觉得这位少爷高深莫测。眼看着徐勋就要进屏门,他瞥见手里还拿着一盒千层酥,突然一时起意疾步追了上去,口中又大声叫道:“少爷,您忘东西了,这是朱管家送您的千层酥!”

    金六这一声嚷嚷声音极大,屋子里也不知道给路权沏了多少杯茶的瑞生立刻听到了。他一下子忘记了身边坐着的这位需要好好伺候,三步并两步地冲到了门口,打起帘子就看到了徐勋接过了金六手中那个捧盒,随即转身走了过来。他赶紧跨过门槛出了屋子,就这么站在檐下,直到徐勋近了前,他才一把将人拉住了,又凑过去低声嘟囔了一句。

    “少爷,您千万留心些,路管家等了老长时间,一直板着脸,心情肯定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徐勋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随手打开了手中的捧盒,“让你在家里等急了,还没吃过饭吧?先尝一块千层酥垫垫饥,朱管家说是六叔家新来的厨娘亲手做的,夸得天花乱坠,你也尝尝是什么滋味。”

    “我?”

    瑞生看着徐勋,见自家少爷满脸的撺掇,他便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伸出手去两只手指拈了一块出来,放在嘴边才一咬,那满口的鲜香立时让他眉飞色舞,偷觑了徐勋一眼就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把一大块千层酥消灭得干干净净。

    徐勋见瑞生这般狼吞虎咽,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嘴角里沾着好几粒芝麻却犹不自知,他不禁哑然失笑,笑着把整个捧盒都递了过去:“好了,别这幅馋相,喜欢就先拿去吃!”

    “啊,这怎么行?”瑞生忍不住舔了舔唇边的香芝麻粒,见徐勋看着他,脸上顿时一下子红了,旋即慌忙伸手把捧盒推了回去,“路管家正在里头,少爷得了好东西,正好用来待客,我吃这么一块就知足了,不敢贪心……”

    “就一盒子点心而已,怎么连贪心的话都出来了。再说了,沈家什么好东西没有,这点东西拿去待客倒是要贻笑大方了!”徐勋不由分说地把捧盒塞到了瑞生手里,又说道,“拿去给金六两口子分分,一大早就驾车出门,又是等又是走的,也辛苦他了。”

    徐勋一边说一边留意里头的动静。果然,他这话刚说完,里头就传来了重重一声咳嗽。知道这位路管家是不耐烦了,他也不多话,冲着瑞生做了个手势就自己打帘子进了门。

    大白天的屋子里自然并没有点灯,可糊窗户的窗纸已经好些年没有换过了,上头一片厚厚的油灰,因而到处都是一片昏暗。乍然从外头进来的徐勋轻轻眯缝着眼睛,好一会儿才习惯了这视线的变换,继而就看到了那边左下首第一张椅子上坐着的人。

    只见那人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微微发福,和浓密眉毛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那稀疏的头发。见他这个主人进门,那人却仍是坐了片刻,然后才慢吞吞站起身来。

    “七少爷可算是回来了!”站起身的路权微微躬身,只言语就没那么客气了,“若是再不回来,也不知道我这肚子里要灌多少茶水去!”

    “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没想到路管家会来,再加上在外头耽搁的时间久了,这才晚了。”徐勋笑吟吟的,绝口不提应天府衙四个字,抬手一请在主位坐下,他就抢先说道,“路管家此来,可是为了我之前去沈家投书的事?”

    路管家原本还打算寒暄两句,然后拐弯抹角扯些别的再入正题,却不想徐勋竟是开门见山,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可他好歹跟着沈老爷鞍前马后几十年,须臾就镇定了下来,当即似笑非笑地问道:“七少爷可知道退婚两个字非同小可,若闹上了公堂可要挨板子的?”

    “大明律是于退婚有严令,但我已经打听过,民不举则官不究,可是如此?”

    “即便如此,这样的大事也不是七少爷空口说白话就算数的。若无尊长出面,恐怕……”

    “若是我有尊长愿意出面呢?”

    见徐勋答得比自己问得更快,路管家原以为是少年郎一时意气用事,亦或是心灰意冷之下破罐子破摔,此时却忍不住心生疑虑。怀中的一百贯钱票虽然还在,但他却没有贸贸然拿出来,按着胸口的手只是轻轻摩挲着衣襟。突然,想到之前那封信上的某些内容,他一下子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勋的眼睛。

    “我还有一事不明,七少爷缘何生出退婚之意?”

    “沈老爷不是一直都想退婚么?”见路权的脸一下子僵了,徐勋就不紧不慢地说道,“家父多年没有消息,我从前又是年少轻狂做了不少错事,自然匹配不上沈家小姐,所以方才起意退婚。路管家大可不必担心我是想讹诈什么。”

    徐勋连讹诈两个字都说出来了,这可谓是真正的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一时间,路权虽是松了一口气,但心中也不免有些冒火,这一恼之下竟是冷笑道:“不是讹诈什么?七少爷难道不是因为徐家就要开宗族大会,于是想要以此换我家老爷给你求情……”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徐勋霍然起身,心下顿时一惊,旋即生出了几分悔意。沈光派了他来,是希望用最小的代价快刀斩乱麻把婚事了断,可徐勋的话处处都出乎他意料,结果他竟是把那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实在是殊为不智。

    “我怎么样都是我的事情,就不劳沈家操心了。”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性,更不要说徐勋本意只为争取主动,并不是真的怕了沈家。此时,端详着有些不安的路权,他便淡淡地说:“退婚的事情原本就是可大可小,想来沈家本意是不愿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坏了沈大小姐的终身。至于徐家的宗族大会是否会把我开革出去,我想路管家最好明白一点!”

    他顿了一顿,旋即哂然笑道:“那就是不论我如何,家父和沈老爷的婚书仍在,到时候族里自然不会看着二房绝后,少不得要挑人入嗣,而入嗣的那位想来绝不会放掉这么一门好亲事。那人好便好,若是不好,沈家大小姐那才是刚脱虎口又入狼爪!与其到时候沈家看徐氏一族的脸色,还不如眼下干干净净退婚,至于我日后是姓徐也好,不姓徐也好,和沈家何干?不过,既然路管家执意要把我一点好心当成算计,那么我也不奉陪了。来人,送客!”

    随着这一声高喝,瑞生几乎是撞开门帘快步抢进门来,大步就走到路权下首站定了,却是语气生硬地说:“路管家请!”

    路权这时候脸色越发糟糕,深恨自己不该以为徐勋一个浪荡败家子没见识。这字字句句全都打在他心坎上,他竟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路管家你自个好自为之吧!”

    见路权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徐勋就这么拂袖而去。直到进了东屋,他脸上怒色尽去,却是哂然一笑。路权人来了,却还端这种没必要的架子,足可见沈家那边的姿态。哪怕是他先下手为强提出退婚,可要是人以为他是好捏的软柿子,那可就想错了。

第十三章 狐疑和心动(求推荐)

    转眼间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已经快一个月了,但毕竟有着五百年的隔阂,徐勋仍是不甚习惯截然不同的日子。就好比晚饭时分,金六嫂满脸堆笑用食盒送来了饭菜,看似也是琳琅满目堆了一桌子,可一看里头的那些菜色,他实在是没多大胃口。

    白萝卜拌红萝卜、豆芽菜炒土豆丝、豆腐汤,唯一一个荤菜便是一碟子卤汁猪头肉,明显是外头哪个酒肆饭庄里买来的,决计不是金六嫂手艺。因为这些天来,他吃过的荤菜就只有三样——炖肉、蒸鱼、炖鸡蛋,就算这三个菜烧得再美味也能吃得嘴淡出鸟来,更不用说金六家那做菜的水平惨不忍睹,让人看了就没食欲,他是强迫自己才能动得筷子。

    “少爷,你吃完了?”

    见徐勋拨拉完饭菜放下筷子站起身,瑞生一如既往在旁边问了一声,见徐勋点点头,他就立时欣喜地收拾了碗盘到一边去吃了起来。他正吃得香甜,突然只觉得背后好似有什么动静,不禁扭过头一瞧,见是徐勋就这么站在身后,慌乱之下差点连碗都给翻。下一刻,他赶紧怯生生地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徐勋按着坐了下来。

    徐勋从没留意过瑞生吃饭是这么个光景,今天办了两件大事,心中轻松,吃完饭也就没立刻去院子里散步,而是乘兴到东屋里头写了几个字。这会儿踱出来准备到院子走动的时候,他就听到这边吃饭的声音,结果这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简直是叹为观止。

    三盘素菜这会儿只剩下了残羹,那卤汁猪头肉干脆全都拌在那剩下的大半海碗饭里,酱汁把白米饭染成了极其浓郁的颜色。而站在那里的瑞生不安地耷拉着脑袋,嘴角处又是酱又是饭粒,看上去异常狼狈。徐勋原想打趣两句,可看看他那瘦弱的身板,到了嘴边的话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另外一番光景。

    “慢慢吃,别这么猴急,要是不够,以后就让金六嫂多做一些,保准管够。”

    “少爷……不是……我……我能吃饱……”瑞生结结巴巴好一会儿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儿来,末了使劲摇了摇头,说话这才算是利索了,“我娘一直教训我,吃饭要比做活更快,而且要是敢浪费了一粒米,就饿我一天,我是惯了……少爷别去和金六嫂说,多做就得多买,不要费钱!”

    见瑞生紧张得满脸通红,徐勋不禁哑然失笑:“这又不是你家,你爹也是的,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对了,你娘不是去世了么,那教训你怎么还是死死记着不放?说起来,到了你娘的祭日,你也可以祭拜祭拜。毕竟生养之恩重如泰山……”

    这话还没说完,瑞生的眼睛就已经红了,突然低声打断道:“这话不是娘教训我的,是我后娘!娘是三年前去世的……后娘给爹生了一个妹妹,家里越发紧巴巴的……她成天说我吃得多……爹没法子,就送了我来这儿……”

    瑞生说着说着就抽噎了起来。徐勋哪里应付过这半大男孩子痛哭流涕的局面,顿时傻了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递了一块手绢过去,随即就逃也似地出了屋子。站在外间吹了一会凉风,他不禁往回瞧了瞧,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丝狐疑。

    要说乡下人最是重男轻女,就算瑞生的爹娶了后娘又生了女儿,万万没有把能下地干活的亲生长子送到南京城给他使唤的道理。日后若那后娘生不出儿子,谁来给他养老送终?要是他这个主人很成器也就罢了,可从前那个“他”却是破罐子破摔的浪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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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论是徐勋去应天府衙见徐迢的管家朱四海,还是沈家的管家路权前来见徐勋,徐氏宗族上下并不知情。毕竟,谁都不认为一个无依无靠的败家子能够蹦跶出什么名堂来,自然不会盯着这边。而徐迢和沈光两家行事的又都只是管家,那些族里的大佬们更加不会留意。于是,这一晚上因徐勋的举动而难以决断的,也就只有两家人而已。

    应天府衙虽然占去了府东街以西大半个街区,但前衙除却正堂二堂三堂等等,还有一众属官办事的地方,因而后衙官廨虽说占地不小,可被一大堆官员一分,也就没剩下多少房子了。尽管如今距离太祖朱元璋时代已过去了百多年,不少官员都不住在官廨中,可身居正三品府尹之位的应天府尹吴雄都和一家窝在那小小的地方,更何况别的属官?

    于是,徐迢一家亦是窝在那一个狭窄的院子里。只不过自从他升官的消息传出之后,当年被人占去的祖屋就立时腾了出来,族里更是派人打扫整修了一番,说是随时就能搬进去。徐迢自己虽不想动,但却打算让妻子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搬出去。然而,这一晚原本是要商量搬房子的事,可因为管家朱四海捎来的信,他立时把迁居的事丢在了脑后。

    这会儿,他坐在书桌后头的太师椅上,眉头蹙紧了展开,展开了又蹙紧。一旁站着的朱四海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只是略弯腰地站在那里实在是太累,他只能不动声色地隔一段时间把重心换一只脚,直到徐迢轻轻咳嗽了几声,他才慌忙捧了茶送到其手边。

    “你觉得他所说可信?”

    “自然可信!”徐迢开了口,朱四海自然松了一口气,“老爷,他如今是什么情形,哪有胆子敢打诳语来骗老爷?我看他今天说话的样子无精打采,明显是心灰意冷了,所以送走了他,我还特意亲自去大夫那儿打探了一二。据说是他那会儿抬回去的时候都快没气了,后来又在水里折腾了一回,就是没死也必然元气大伤。再说,族里其他人都想着要赶他出去,他必然恨透了那些家伙,除了老爷一向公正廉明,他还能信谁?”

    徐迢却没有接话茬,沉吟片刻又说道:“我虽谋到了这个看似风光的位子,但族中上下觊觎二房的人太多,这事情暂且再看看为好。”

    朱四海闻言颇是不以为然。徐迢是主,哪怕是真的应肯下来,真正出面去管的却是他。那几百亩地他早就打听过了,据说都是上等的肥田,他一过手不知道有多少好处。于是,不肯死心的他自是低下头轻声说道:“老爷,恕小的说一句不该说的,您这次高升,族里说是庆贺的庆贺恭维的恭维,可真正的好处才多少?什么一成红利,总共一年顶多几十两银子,可咱们江南几百亩水田的田租是多少?”

    “够了!”

    徐迢一口喝住了朱四海,眼神却越发深邃。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说道:“他除了说要和沈家退婚,可还说了别的事?”

    “没什么别的。四日后魁元楼摆宴,届时族中子弟应该都会来,他说想来贺一贺老爷。”

    徐迢记得徐大老爷那边送来的名单上确实没有徐勋其人,想了好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也罢,那就让他来吧。”

    见徐迢发了话,朱四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随即蹑手蹑脚地退出了书房。待到台阶下头,他立时伸手招来了陶泓。

    “明天你去一趟徐勋家,送张帖子过去。”见陶泓有些讶异,朱四海便没好气地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就是今儿个来过的那个,在大中桥边上不远。记着对他说,四日后在魁元楼摆宴庆贺老爷高升,让他好好预备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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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求推荐!)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可在金六嫂的印象里,自己的丈夫一向是属于那种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的类型,因而,一大清早忙忙碌碌打了井水上来,准备把昨晚上换下来的那些脏衣服洗了的她看见丈夫收拾得整整齐齐走出房门的时候,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发觉金六径直要往外走,她慌忙从板凳上站起身来,把手往围裙上一抹水珠,这就快步走了上去。

    “这一大清早你上哪去,少爷又有差事给你?”

    “哪来的那么多差事?我这门房不到门前去看着,那还有什么规矩!”

    此话一出,金六嫂越发觉得丈夫有些古怪,竟是抬手去摸他的额头。直到金六没好气地让开一步,又甩开了她的手,她不禁没好气地埋怨道:“从前在那边看大门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殷勤,如今反倒知道规矩了!昨天跟着出门大半天,后来又紧赶着出门到天黑才回来,你要是早这么勤勉,咱们也不用……”

    话还没说完,金六就不耐烦地打断道:“你怎么废话越来越多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警告你,日后在那位少爷面前别偷懒耍滑,没见着昨天沈家的路管家亲自来了?”

    金六嫂却撇了撇嘴:“不就是沈家的管家而已,也值得你这么嘱咐!”

    “你这婆娘,你懂什么!”金六低低呵斥了一声,左右一瞧又压低了声音说,“昨天在应天府东门口,那许多求见的统统被拦在了外头,可咱们少爷非但进去了,而且出来的时候,还是六老爷身边的朱管家亲自送出来的,那千层酥你吃到了肚子里,该知道是什么手艺!”

    金六嫂虽粗鄙,可听丈夫这么说,不免歪着头细细琢磨了起来,转瞬间就大惊小怪地说:“你是说,他说动了六老爷帮忙,徐家族里奈何不了他了?”

    “你小声点!”金六吓了一跳,横了金六嫂一眼,见其赶紧闭上了嘴,这才轻哼道,“这事情谁知道,总之这位主儿看来是开窍了,咱们不能再把他当成从前的败家子糊弄。上次你因为洗衣裳的事情抱怨,他打赏了你一百钱吧?还有我出去打探消息那几天,你还在那唠唠叨叨的,可最后得了多少打赏?一贯,整整一贯!”

    被金六这么一说,金六嫂想起丈夫捧回来那一贯钱时她也欣喜若狂,不禁有些讪讪的,再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只是看着金六撇下自个往大门走,她还是忍不住嘟囔道:“一年到头上门来的除了气急败坏的长辈,就是从前那些不成器的浪荡子,这门有什么好看的。”

    “七少爷可在家吗?”

    她这话才刚说完,就只听门外传来了一声嚷嚷。下一刻,她就看见金六三步并两步冲到门前,笑容可掬地迎了一个模样干干净净的少年进来。见金六那点头哈腰的恭谨样子,她不禁打心眼里觉得不舒服,索性只当是没看见,径直往那些要洗的衣裳走去。可还不等她坐下,后头就传来了金六的叫声。

    “还不快进去和少爷说一声,六老爷家的陶泓小哥来送帖子了!”

    金六嫂刚刚还是满肚子的嘀咕,可一听到是六老爷家来人,她慌忙转过身来赔笑点头见礼,旋即一阵风似的冲了进去。

    见婆娘总算还识趣,金六这才引着陶泓往里头走,嘴里又旁敲侧击地打听着送的是什么帖子。听得是三日后魁元楼摆宴的帖子,他登时大吃一惊。直到把陶泓送进了二门,瞧见金六嫂从正房出来赔笑请人进去,他用指甲刺了刺手心,这才确定不是做梦。

    徐大老爷他们分明不想让徐勋露脸,可徐勋贺礼都还没送呢,真的就攀上了徐六老爷?

    正房里,再次见到了陶泓,徐勋接过帖子,却没有立时放人走,而是温和地和他说起了话。有了昨天在应天府官廨的那点旧情在,虽套不出什么太多消息来,但好歹知道了这张帖子是昨晚上朱四海出了徐迢书房之后就立时吩咐的。

    心里敞亮的他边说话边思量,当陶泓说要紧赶着回去服侍少爷读书的时候,他就突然笑道:“六叔是风雅人,既然给你起了陶泓这名字,对你足可见不同。你回去了可得打叠了精神,不要辜负了那期望才是,跟着少爷好好读书认字。”

    陶泓年少,别说在老爷少爷面前大气不敢出,在朱四海面前也是老鼠见了猫似的,如徐勋这样的夸奖期许却还是头一次听到,因而脸上一时涨红了,好半晌才讷讷说道:“七少爷,我……我到现在连《三字经》还没认全……”

    陈衍早就从陶泓上次提到徐迢赐字时的不寻常反应,约摸了解了这少年的心性,挑了挑眉后就做手势示意他等着,随即站起身到了东屋,没多久就拿着两本书出来,又招手让陶泓过来,把三本书递给了他,因笑道:“一本是《三字经》,一本是《千字文》,一本是《百家姓》,正是俗称的幼学三宝,你带回去慢慢看慢慢读。”

    平日跑个腿得些赏钱的情形多了,但别人送书还是头一回,因此接过那沉甸甸的三本书,陶泓赫然是激动得满脸通红,竟突然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徐勋伸手要扶时,他却已经磕完头爬起了身,把书贴着胸口讷讷地说:“多谢七少爷,您放心,我看完了一定还给您!”

    “不要紧,多久还也没事。”

    “多谢七少爷……”陶泓找不出其他言辞,又这么谢了一句,随即讪讪地说,“我回去还要服侍少爷描红,不能久留……不过,七少爷您留心一些,听说大老爷撺掇着我家老爷,说是到时候在魁元楼的宴会上,让各位少爷们各自送各自的礼,我家老爷已经答应了。”

    徐勋笑着点了点头,这才说道:“亏得你提醒一句。六叔高升,你自然也忙,我就不留你了。瑞生,送一送陶泓。”

    瑞生一直都闷声不响侍立在旁边,此时听到吩咐,这才赶紧地上前打起帘子送人。眼见陶泓千恩万谢地告辞了出去,徐勋往椅子后头一靠,少不得思量了起来。

    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时间日子,他就站起身来回了西屋,从柜子里东翻西找寻出一件外袍打算换上。然而,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的动手能力,那件交领斜襟右衽外袍怎么穿怎么不利索,更不要提系腰带了。直到听见身后有动静,一扭头看见瑞生进屋,他才松了一口气,赶紧努努嘴示意其上来帮忙。

    瑞生默默服侍着徐勋穿外袍,几次抬头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止住了。等到眼见徐勋收拾停当要出门,他终于忍不住了,一个闪身就挡在了徐勋身前。

    “少爷,昨晚上都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好端端的掉眼泪,更不该对您说那些话……您别,别赶我走!”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徐勋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伸出手去按着瑞生那低了自己半个头的脑袋,突然大力揉了两下,没好气地斥道:“谁说过要赶你走了?”

    “啊!”虽说刚刚还说不该掉眼泪,但此时此刻,瑞生的眼睛已经有些红了。他不安地看着徐勋,待确定自家少爷不是在开玩笑,立时转忧为喜,随即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怕少爷觉得我没用,又不像金六哥会赶车,会打听消息……”

    “他有他的用处,你有你的能耐。”徐勋两世为人,虽说自个这表面的年龄瞧着和瑞生差不多,但打心眼里是把这少年当成小弟看待。想了想这会儿出去的目的,他就点点头道,“得了,省得你一个人呆在家里胡思乱想,陪我出趟门!”

    眼见徐勋撂下这话就径直往外走,瑞生一愣之下慌忙追了上去:“少爷您去哪?”

    “逛街!”

    PS:周一一早看到这悲催的点击推荐,我什么精神都没了,唉……

第十五章 争画(求点击推荐!)

    徐勋虽是起意逛街,可并不打算走远。要说热闹,十里秦淮河的内河正是从他家门前不远处流过,而从太平里往西更是铺户林立,一路过奇望街大中街三山街一直到出三山门,百货云集,上至酒肆、茶馆、绸缎铺、盐店,下至衣帽行成衣铺果子铺书铺,林林总总热闹得很。他之前一直抽不出空来转悠,如今终于把那块压在自己身上的石头撬起了一条缝,再加上徐迢的贺礼还得斟酌,因而逛起来自然有了兴致。

    瑞生就更不用说了。才从乡下进城一个多月,他又是脑筋不会转弯,除非得了吩咐,否则几乎成天就窝在家里不出去,这会儿跟着徐勋看了几家店,他的眼睛就渐渐转不过弯来了。当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时,那鲜艳的颜色更是让他站在旁边好一会儿挪动不了步子。直到良久反应过来,他才恋恋不舍地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发现手里被人塞了什么东西。

    “少爷……”瑞生发现手里竟然是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立时脸上又红了,“少爷,我不饿……”

    “知道你不饿,只是馋嘴!”徐勋哑然失笑,见瑞生越发惭愧得无地自容,他就努嘴说道,“想吃就说一声,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走,到前头那家店看看。”

    见徐勋二话不说扭头就走,瑞生低头又看了看那新鲜的糖葫芦,终究死死攥在手里,紧追着徐勋跟了上去。待到进了那间颇为雅致的店铺,他这才发现四壁上挂满了好些书卷画卷。有的看上去是新鲜墨迹,有的却是纸张极其陈旧,看上去仿佛很有些年头。他对此是一窍不通,于是只知道懵懵懂懂跟在徐勋后头,看着那一个个似鬼画符,自己却一个不认得的书卷,还有那一笔笔或浓或淡,根本看不出好坏的画卷。

    记得金六上次说过徐迢爱书画,徐勋今天出来也是想试试手气运气,看看能不能淘到宝贝,但一大圈转下来,结果却令他失望得很。别说是宝贝,这四壁的书画中不少都是极其拙劣的货色,字不过是看着龙飞凤舞,骨架却是极其寻常,至于画则多半是媚俗的美人图,偶尔也有几笔不上台面的山水风景。他正暗自摇头,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闲情逸致到处逛?”

    徐勋扭头一看,见是上次跑到家里自说自话了一通的那个清秀“少年”,他一时为之莞尔。只是和上次的打扮不同,这一回对方却是一身的灰褐色短打扮,头上还扣着一顶滑稽的黑色小帽,瞧着倒是和瑞生的装束有些仿佛。于是,他就笑着点点头道:“随处看看而已。”

    “你这人真是死硬到底!”女扮男装的少女仿佛没意识到自己的装扮根本瞒不过行家之眼,竟还虎起脸瞪着徐勋,“你又不好风雅,到来这看什么书画?难道你还指望这小店里头能买到什么好货色,抑或是打算拿着这种东西去打动……等等,你不会是……”

    见对方突然眼睛滴溜溜直转地打量着自己,徐勋高深莫测地背着双手,索性也不解释不说明。果然,那小丫头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着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徐六爷那是在官场上厮混了这么多年的人,也是你随便在小店里买一幅画就能打动的?再说了,到时候有没有你露脸的份还不知道……”

    尽管觉得这自说自话的小丫头挺逗人乐的,可当她喋喋不休在耳边说个不停,徐勋就有些招架不住了。见她自顾自说得起劲,他就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开了几步,见她浑然不觉,他就悄悄指着墙上一幅画对一直默不作声跟在旁边的瑞生说:“瑞生,你说这幅画怎么样?”

    瑞生是真真正正的直肚肠,对刚刚这莫名其妙出来的少年,他没多大留心,但这会儿徐勋一句话,他立时上了前去,仔仔细细端详起了面前挂着的那幅长卷。然而,他统共识得的字,加上自己的名字也不到两手之数,怎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因此,到了最后,他迟迟疑疑看着徐勋,结结巴巴地说道:“少爷,我觉得看着……看着像是幅古画……”

    “古画?这种店里会有什么古画?”

    小丫头发觉到徐勋突然走开,原是大恼,此时听到这话顿时更气不过,立时拔腿走了上来。可看了两眼那墙上的画,她就眉头紧皱了起来。什么汉纸唐纸宋纸,她自然是学过,哪怕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现在看着这画总觉得不对,于是少不得歪着头回忆起了什么名家笔法。思量老半天,她终究觉得这幅画有问题,因而看着看着就扭头盯着徐勋。

    “喂,你不会真的想买下来吧?”

    “客人要买画?”

    徐勋正要回答小丫头的话,一个矮胖汉子突然从旁边窜了出来。他是这小书画铺子的店主,刚刚一直在旁边打瞌睡,被这吵吵嚷嚷的声音闹醒,正要发火却发现有人看上了自己的书画,自然为之大喜。尽管面前两位看着都是衣着寻常,但他还是殷勤地搓着手笑道:“几位真真好眼光,这可是宋时名家李唐的画作,也是小可的镇店之宝。”

    “镇店之宝?”徐勋眉头一挑,嗤笑一声问道,“这么说是不卖了?”

    “那倒未必,只要二位出得起价钱。”矮胖汉子满脸堆笑地解说了一句,见徐勋踌躇,那看上去过分清秀的少年则是嗤之以鼻,他不禁有些急了,连忙又陪笑道,“千金有价,名画无价,无论是留着珍藏还是送人,有什么比这名画更合适?”

    情知这矮胖汉子是拿自个当冤大头了,徐勋哂然一笑,正要一口回绝了他,突然瞥见门口仿佛有人在探头探脑,虽然那人只一看就缩回了脑袋,但他何等眼尖,一眼就瞧见约摸像是之前见过的跟着徐劲的一个小厮。记得徐劲在族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比破罐子破摔的自己好不到哪儿去,而且和长兄徐动一直暗暗较着劲,他一时就有了计较。

    略一沉吟,他就有所动心似的,却也不看那矮胖店主,而是扭头满面诚恳地对小丫头问道:“小哥可知道那位宋时名家李唐?”

    “不就是李待诏么!”小丫头轻哼一声,原不想说,可瞅着徐勋还算诚恳,就在那没好气地说道,“这位的经历传奇得很,精山水人物,但最初不过是卖画为生。南渡之后辗转被人举荐进了画院,那时候都快八十了,他……”

    在徐勋的有意带引下,小丫头说得兴起,再加上一旁的矮胖店主一面听一面满脸堆笑地连连点头,不时吹捧附和两句,她顿时忘记了自己还没看准这画是真是假,只顾着批发起了自己学画时听来的那些故事,徐勋用眼角余光始终留心着,就只见外头那张望的小厮再次伸了两回脑袋,忽溜儿拔腿跑了。

    小丫头一气说完,徐勋这才横挑毛病竖挑瑕疵,竟是锱铢必较地和那矮胖汉子讨价还价,那矮胖汉子本待一口咬准了一百贯不松口,可见徐勋期间作势要走,他便立时放缓和了脸。一旁的小丫头几次想说话却被徐勋打断,不禁更是为之气结。眼看着徐勋把价钱杀到了五十贯,她的脸色几乎比一旁始终不吭声的瑞生那锅底脸还黑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冷笑。

    “买画这样的风雅事,七弟你还要这样胡搅蛮缠,咱们徐氏一族简直是要斯文扫地了!”

    说话间摇着扇子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徐劲。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仿佛吃惊不小的徐勋,旋即对那矮胖老板努努嘴道:“把这幅画给我包起来,我就出六十贯买了!”

    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徐勋自然沉下了脸:“三哥,别忘了做生意也有个先来后到!”

    “先来后到?我只知道价高者得,老板,是不是这个理儿?”徐劲一下子合上了折扇,见矮胖老板一愣之下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他看也不看徐勋,矜持地对着小丫头拱了拱手道,“况且,好东西也得有人欣赏。我这七弟不学无术的名声在外,就是让他买了这画回去,也不啻是明珠暗投,姑娘觉得然否?”

    小丫头正要开腔,突然意识到刚刚那声姑娘的称呼,心头一时大凛,轻哼一声索性不做声了。倒是徐勋见着徐劲志得意满地向那矮胖店主做手势,当即恼火地又添了一句。

    “我是不懂画,可我还知道,六十贯可不是小数目,哪怕是长房有钱,也经不起三哥你今天一座破院子,明天一副破画。三哥可想好了,若是赝品,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此话一出,那矮胖店主一时恼将上来,狠狠地瞪了徐勋一眼,竟是拍着胸脯对徐劲说:“这位公子,咱家可是老店,要是有假,回头你砸了我的招牌!”

    徐劲趾高气昂地斜睨了一眼徐勋,一摆手示意跟着的小厮取了包好的画,就头也不回地往店外走去。跨出门槛时还不阴不阳地笑道:“七弟,这买卖的勾当本就是看谁下手快下手准,没钱就别说这些酸话!下次再来,记得多带些钱!对了,我倒是忘了,你家那些家当,早就被你败得一干二净了!”

    做成了一笔生意,送走徐劲,那矮胖店主自然满脸喜色,旋即看着一旁碍事的徐勋自然是怎么瞧怎么不顺眼,**的一句小店不做生意了,就把他和小丫头连同瑞生一块撵了出去。没来由遭到这种待遇,小丫头一出门就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旋即扭头就走。见她匆匆走到街角一辆马车前,气鼓鼓地钻上了车厢,徐勋这才得意地笑了。

    长房就算没有一座金山,但既然是族长,区区六十贯自然不在话下。可刚刚小丫头和店主两个一搭一档配合得倒是完美,把李唐说得名声赫赫,想来徐劲抬价把这幅画买回去,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过,徐劲对那小丫头的态度,怎么仿佛是认识的?

    话说回来,刚刚设计了这么一场,他突然想起了一桩关节,那贺礼倒有些着落了。另外,他上次还在箱子里翻出过一封便宜父亲徐边多年前让人捎回来的信,其中多有可资利用之处。

    PS:今天第三更,拼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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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荒谬的失足,好容易报却前仇的徐勋却落入了五百年前的大明中兴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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