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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铜穗     大妆txt下载     大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78 择师

    张珍才又站过来,躬身道:“虽然奴才知道皇上正在盛怒之中,不过奴才还是想恳请皇上,收回将二殿下打入冷宫幽闭的决定。如今殿下刚刚与窦家联了姻,如果殿下打入冷宫,那么不管将来出不出来成亲,这对窦阁老来说都是颜面大伤的事,这也容易引起群臣们的非议。”

    皇帝一怔,大声道:“照你这么说,朕还不能罚他?”

    “并不是不能罚,奴才只是觉得,二殿下受罚事小,到底也不便伤了窦家的脸面。”张珍躬着身子,温声细语地说。

    “如果二殿下私行不检的名声传出去,那么窦家是跟宫里退婚还是不退婚呢?如果不退婚,窦家必然觉得十分委屈,由此落下心结也是有可能的,若是退婚,那人家闺女婚事白白腾折了一回,不是同样委屈?而且关键是,如此闹腾来闹腾去,最终丢的还是皇家颜面。”

    气头上的皇帝听得这么一番分析,倒是不由得冷静下来,这么说来竟是有几分道理,可是那殷曜着实可气,他简直就是把扶不上墙的烂泥!而且他如此阳奉阴违,这样的人怎堪大用?

    “那就罚他直至大婚之前,绝不放出宫一步!更不许再有宫女近身侍候!”

    他气恼地道。

    他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那么着急替他给窦婵指婚呢?如今这桩婚事反倒成了缚住他手脚的一条绳索,令他想要再收回成命也来不及了。如果早知殷曜是这样的底子,他又怎么会优先栽培他?他宁愿去栽培殷昌!

    “明日起,让殷昌来乾清宫侍疾!殷曜滚回东宫去!”

    张珍顿了下,称了声是。

    片刻,他又出声道:“皇上恕奴才直言,奴才以为,此事的责任并非全部都在二殿下身上,安穆王自幼身边良师成群,所以造就了他优良端方的品性,可是二殿下身边并没有专门的教习师父,尤其如今年纪大了,许多事情上只能靠宫人指点,难免会犯错。”

    皇帝身子微顿,片刻望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朕该给他请个良师?”

    张珍道:“就是朝堂大臣们尚且也养谋士请幕僚,堂堂皇孙殿下的身边,怎么可以没有一两位明师?何况皇上不是正栽培着二殿下将来继承皇位么?此时此刻,更是应该替他物色一位沉稳睿智的良师才对。如此殿下方能够知廉耻而明道理。”

    “唔。”

    皇帝捋须站起身,张珍这席话虽有些多,可是却句句在理。

    殷曜终究是个才及舞象之年的少年,偶尔有些冲动也是难免,殷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被废黜出宫,所以根本没曾出现这样的烦恼。而且他就算不被废,身边也有着许多谋臣良士,的确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机会犯错。

    再者太子以及祈王楚王他们年少时,因为是皇子,宫中自然又有教导皇子的一套惯例,而皇孙毕竟隔了一代,按理该由太子管束,可是太子身子不好,而他不是早两年就下旨接手了殷曜殷昌的教养之事么?

    他错就错在竟然没有考虑到这层!

    “这么说,朕该上翰林院找个得用的清流来给他正正品行。”皇帝沉吟着道。

    “皇上,”张珍上前一步,说道:“与其上翰林院指派,您为什么不找个现成的人呢?”

    “现成的人?”皇帝眯起眼来,“谁?”

    “谢荣啊。”张珍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谢荣的才华和学识皇上是有数的,此人胸有丘壑,而且私德很靠得住,更巧的是,他如今没有官职。谢荣本来就是二殿下的授业先生,皇上如果起复他,他回到二殿下身边,一定能够更加尽心地辅佐殿下。皇上想想,还有比他再适合的人么?”

    皇帝听到谢荣这个名字,就立时顿住了。

    谢荣么?让谢荣来辅佐殷曜……谢荣才智兼备,而且至今没曾有过什么私德败坏的传闻,就是“宿妓”那次,反倒佐证出他是个真正清正的君子,他为官十数载,连贪墨这种事都未曾听闻,如果不是季振元那桩案子,他如今必然还在朝堂混得风生水起!

    这是个有能力的人,让他来辅佐殷曜,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皇帝想到这里,便把刚才那点后悔的意思又给抹灭了去,如果有谢荣在殷曜身边,他还担心什么?谢荣那人不甘于人下,一定会尽心把殷曜推上太孙之位!而即使他将来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想法,殷曜身后不是还有个窦谨么!

    “不错!你这提议极好,朕要下旨起复谢荣,任翰林院学士,专任殷曜侍讲之职。”

    张珍含笑俯身:“皇上圣明!”

    殷昱这些日子因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搜查七先生的行踪上,所以早出晚归极少在家。而经过了几日的搜查,终于也找到了一些痕迹。

    比如说上次被武魁发现的那几名看似装扮普通但是却透着诡异劲儿的男子,后来廖卓也在东华寺附近发现了同样的人,而据布下的暗梢回禀,那人去了东华寺附近的茶庄,仿佛是那里的伙计。而据店掌柜说,此人上工还不久,只是看他身材健壮,雇来当护院的。至于家底,自称是个单身走江湖的。

    谢琬听到走江湖三字就嗤笑看向殷昱,看来走江湖这种身份还真是惯常通用。

    殷昱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交代廖卓:“如此看来,七先生便是不在东华寺,也必是经常在此地活动。但是还要确认。你们想办法去跟这人过几招,看看他们的招术。如果确定是,立即来回报!”

    这两日廖卓便就在追查那人。

    白天殷昱不在的时候,谢琬除了想想心思,便就是教训殷煦。这小子愈来愈顽皮,根本就不是谢琬小时候所见的那些小男孩的样子,她所认识的男孩子们小时候个个都是小大人似的说话之乎者也,文绉绉地,可是殷煦摸爬滚打样样在行,就是不懂斯文。

    谢琅来时她忧愁地说:“这可怎么得了?将来长大了岂不会要被宗人府天天拿捏?”

    谢琅则是哈哈大笑地抱起殷煦,跟他竖起大拇哥儿,说道:“那些成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多半不是真好人,咱们煦哥儿可不要做那种人,要做,就做顶天立地叱咤天下的大男子汉!”

    殷煦跟着竖大拇哥儿:“大男纸汉!”

    有了这些人纵容,他哪里还会怯场?整个王府里不是这里被挖了个洞就是那里刨了个坑。

    平哥儿年纪跟他差不多,本来很斯文很含蓄的孩子,如今也被殷煦给带坏了,昨儿俩人追猫玩儿,半路发现了后园子里谢琬乘兴种下的几株葫芦,然后两人把藤上的葫芦当成了靶子,拿弹弓弹出无数道伤痕来!

    谢琬早饭后便就罚他们俩在庑廊下面壁。

    可是就算面壁他们也不老实,挤眉弄眼的没一刻安份。

    谢琬索性拿着团扇坐在庑廊下,守着他们罚。

    钱壮就在这个时候进了来。

    “王妃,出大事了!”

    钱壮的声音带着愤懑和惊诧。

    谢琬微凝眉:“什么事?”

    “皇上下旨给吏部,要起复谢荣为翰林院学士,专任殷曜的侍讲!”

    谢琬手上摇着的团扇,瞬间就定住在半路了。谢荣要被起复,那就是说,他终于还是成功回到官场了。这个速度快到让她有点意外,不过,还好并没有到完全不能接受的地步。

    “他终于要复官了?”

    出乎钱壮的意料,谢琬的神情看上去极为轻松,除了唇角那一点冷,竟看起来与平日谈天时没什么两样。她盯着栏下那丛三色堇看了片刻,淡淡道:“魏阁老他们什么反应?”

    “魏阁老他们很震惊,现在都准备往宫里去劝阻了!”

    钱壮加重了语气。作为一个曾经快意恩仇的江湖人,他其实早已经对于谢荣无法容忍了。如果换成他是谢琬,也许早就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当然他知道谢琬有谢琬的处事方法,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再姑息了,不是吗?

    谢琬嗯了声,站起来。

    皇帝既然下旨给吏部,而不是预先通过吏部走正规手续,那么就是魏彬进了宫也已经迟了。何况她也并不希望他们阻止谢荣回来,他如果不回来,她又找什么机会去除他?

    “去传话给魏阁老,就说我建议他们今儿不必去,明日再去。”她招手让钱壮上阶,然后压低声再交代了两句。

    钱壮眼里有一丝疑惑,但是还是果断地转身离去了。

    庑廊下被罚站的俩人觑头觑脑打量着这边,被谢琬一瞪眼,又立即抿着嘴儿对着墙壁吹起气来。

    谢荣在乍接到圣旨的时候其实也觉得有丝突然,不过因为张珍事先已经来过一趟,这份突然在稍后也就渐渐消退,变得理所应当了。

    但是这却抑制不住整个谢府的欢喜,谢荣被起复,这证明他的决策是对的,也证明谢府即将迎来再一次的辉煌!皇位争夺结果在即,而前不久殷曜又得到了窦谨这一股助力,殷曜的胜算又增加了两分,他再进东宫替殷曜好生谋划谋划,未必就会输给殷昱!

379 意外

    而即使殷曜失败,让殷昱继承了皇位,有着窦谨在,殷曜也不至于落得全盘皆输,至少也会像祈王楚王那样落个亲王之位,选择辅佐殷曜这条路,竟然是越来越宽广稳当了!

    “现在唯一让我忧虑的是,魏彬他们肯定不会让我如愿,不知道会出什么夭蛾子来阻挠皇上的决定。”

    心中的兴奋平静下来后,他这般说道。

    谢芸沉吟道:“皇上已然下旨,不过是起复一个官员,难道他们还能驳回么?”

    谢荣摇摇头,“魏彬他们都不傻,明知道我回到殷曜身边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所以根本不可能会置之不理。就算他们不可能驳得回,也一定会站出来阻止。”

    “那父亲可有应对之策了?”谢芸问道。

    谢荣望着窗外月色,打喉咙里嗯了声。

    “对了,”谢芸见着他不再说话,便又接着说道:“父亲让我查的东华寺那带,已经有眉目了。东华寺西侧的油茶胡同,有一日我们的人看到在马车从胡同经过,而车身上有季振元信札上留下来的同样的标识。”

    “油茶胡同?”谢荣蓦地皱起眉来,“油茶胡同那带,不是六部官员聚集之地么?七先生怎么会选在那里?”

    “这就不清楚了。”谢芸道:“父亲要不要亲自去那里瞧瞧?”

    谢荣皱紧了眉头,微微点了点头。

    谢荣被起复的消息一传出,还是惊动了不少人的,当年因着季振元那案子,不少人丢官流放,更多的人因为处在案件边沿,只被贬官降职,如今谢荣的起复,倒是给了这些人一线希望,如果连谢荣都已经起复,那么他们这些罪责并不那么严重的,是不是也有再升迁的可能?

    这中间有许多被放了外任的,听到消息也纷纷派人进京打听消息,谢荣的复官倒像是成了座风向标,而自打旨意下达,四叶胡同又重新开始热闹起来。

    窦谨如今任着吏部尚书,皇帝虽然下了旨,但始终还是得跟内阁通个气儿,不过旨意都已经下了,再通气其实也就是知会一声的意思。内阁作为朝堂之中权力最大的机构,对这件事普遍都觉得没面子,既然皇帝你都可以独自下决定,那还要内阁和六部干什么?

    所以在皇帝召了内阁上乾清宫来的时候,魏彬等人的面色就并不十分好。

    皇帝自己理亏,哪里能去检点他们的脸色,只得道:“谢荣虽然有过错,但是还是有真才学的,眼下皇次孙大婚在即,身边却连个指点的人都没有,朕只是指派谢荣去辅佐他个一年半载,这在皇家来说,也是很平常的事。”

    段仲明说道:“既然只是个辅官,那皇上更应该走正常手续,交由吏部从在任或候补官员中层层选拔,如此才公平。我朝才德兼备的士子多如牛毛,并不只有谢荣一个人。谢荣虽然有才学,却野心勃勃,并不适合担任如此重任,还请皇上三思。”

    皇帝眉头微皱:“谢荣也是翰林院出身,眼下朕并非授予他什么了不得的官职,不过是个学士,怎么你们也要如此纠缠不放吗?”

    “皇上,不是臣等纠缠,实在是谢荣此人心术不正,不适合为人师,更不适合留在二殿下身边!”魏彬站出来道:“臣等深知皇上一片护孙之心,翰林院里如今也有大把才德兼备的士子清流可堪大用,皇上如果执意起复一个犯官,岂不寒了这些一心忠君的士子们的心?”

    “好了!”皇帝愠怒了,“朕让封太孙你们不让,朕要起复一个官员你们也不让,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合着朕就只能听命你们摆布?!”

    殿里静下来。

    皇帝哼了声,将手上的奏折挪开去,一副愤懑的样子。

    “皇上,”魏彬吐了口气,放缓语气,说道:“就是要起复,臣也不能同意他立即去到二殿下身边。皇上不妨再想想漕运那案子,当初七先生季振元他们也曾打着拥护二殿下为太孙为幌子,谢荣虽说没直接参与谋逆之事,可是曾经到底涉案,皇上难道就不怕谢荣到了二殿下身边后,会伤及二殿下吗?”

    皇帝不说话。

    他当然也考虑过这层,可是谢荣如果跟七先生有往来,那么他又怎么会被动到这个地步?七先生就是没有隐藏在朝堂里,也一定在朝堂边缘,谢荣是个有用的人,七先生是舍不得把他弃之不用的。

    所以魏彬的话虽然在点子上,却还是打动不了他。

    “总之谢荣朕是要定了。你们看着办!”他负气地道。

    魏彬对于皇帝的执拗也很无语,也许人老脾气就越倔,而这样的倔老头子,真的还适合执掌国事吗?

    “臣并不是要阻止皇上起复谢荣,而是为了皇上和二殿下的安危,臣反对谢荣进入东宫!”魏彬言辞果断地道。

    皇帝也怒了,“那你想怎样?!”

    “即使要起复,谢荣也必须先在六部历任,循序渐进!”

    皇帝脸都青了,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殿里气氛陡然变僵,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沈皓站出来打圆场:“其实魏阁老说的极有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谢荣此人到底是犯过事的,就是要起用,也最好先放在朝堂观察观察再观后效。如果他有不轨之举,也无损于皇上和殿下的安危,如果他循规蹈矩,再派到殿下身边岂不更好?”

    段仲明抬手:“臣附议魏阁老,沈阁老。一切还要以宫中安危为上,窦阁老的意思呢?”

    窦谨一听点到自己的名,便只好一扫缄默,走出来:“臣也附议。”

    窦谨是殷曜的准岳父,他的态度当然很能说明问题。而他们四人表了态,杜柳二人态度如何已经不重要。

    皇帝咬了咬牙,只得瞪了眼魏彬。

    “那么六部之中,现有什么缺?”

    魏彬想了想,说道:“前阵子工部侍郎段沁不是被放了外任么?原先的郎中升任了侍郎,如今工部郎中正好还缺人,而河工上的事不可怠慢。以臣之见,可以让谢荣顶上这个缺。”

    他这么一说,皇帝反而愣了愣。他原本以为以魏彬对谢荣的抵触,他要么把他任回个七八品的小吏,要么直接把他踢去闲散衙门,没想到他倒痛痛快快给了他个四品郎中!虽说做不成近臣,四品却已经不低了,看来他也知道这事驳了他让他多么没脸,所以给了这么个缺让他心里能舒服点。

    既然魏彬给了他台阶下,他倒也犯不着再揪着这事不放了。

    皇帝面色果然好看了些,唔了声,捋着胡须说道:“那就按你的说的办。着谢荣明日到吏部报到。”

    旨意下发到四叶胡同,谢荣也是微微吃了一惊。

    他原以为魏彬等人定会竭尽全力把他扒拉下来,虽然不能完全驳回皇帝圣旨,至少也会劝说皇帝将他改放外任或者塞到哪个不起眼的角落,以魏彬的身份,他不是做不到的,而他自己甚至也还准备了应对之策,可是没想到,他不但给了他个实缺,还把他放到工部郎中的位置上!

    “也许是皇上的态度过于坚决,他也不能太驳皇上的面子,为了将父亲调离殷曜身边,所以只好以一个四品的官位作交换。”

    谢芸觉得就是这么回事。皇帝都已经下了旨要起复谢荣,魏彬虽然身为内阁首辅,到底还是臣子,连季振元当初都不曾如此跟皇帝叫板,魏彬他能?既然要让皇帝让步,自然就要先让步了。

    谢荣把弄着手上的笔杆,若有所思道:“也许是吧。”

    随着谢荣入职工部郎中的事定下来,暮色笼罩了整个京城,也把北城乌衣巷里的四合院掩罩得密密实实。

    七先生望着繁花日渐调零的玉兰树枝,说道:“谢荣进了工部,看来也是贼心未死。这个人是有真本事的,当初季叔被押,他玩的一手好倒戈,后来还是被靳永给弄了下去,我还以为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想到他还在图谋复出,而且,还真被他捣鼓成功了!”

    “不止如此。”

    身后的老者直起腰来,说道:“据小的才得到的消息,谢荣也在暗地里寻找先生。”

    “寻我?”七先生转过身来,眼眸里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正是。”老者颌首道,“近来有人发现谢荣的儿子谢芸曾在东华寺一带出没,而后昨日有人看见,谢荣乘马车到过油茶胡同,甚至还在马车外头放了个咱们的标识!”

    “有这种事……”

    七先生自语着,顺势在铺了锦垫的石凳上坐下来,谢荣权欲如此之重,他在寻找他,一定不会是跟殷昱一样的目的。这两年风声太紧,他蜇伏在京,并没有作过任何事情,如果不是这次殷昱他们将他惊动,他也许还是会继续等待时机。

    而谢荣不是,他在把握一切机会,于是这次的案子也同样给了他机会,让他得以在皇帝面前露脸,甚至于被成功起用。

    谢荣在寻找他,他对此的兴奋为什么多过惊讶呢?

    “你说,谢荣对我们有多大用处?”他执起桌上的温茶,啜了口。

    老者道:“小的以为,此人有很大用处!”

    七先生望着地下,缓缓点了点头。

380 约见

    谢荣想找他,肯定是想与他合作,实现互利双赢的目的,自己有势力有实力,而且不着人眼际,对谢荣来说是最有利的一只推手,而谢荣自己如今也进入了朝堂,而且跟殷曜搭上了线,也已有资本跟他合作,或许,跟他谈谈不是件坏事。

    “去下个帖子给谢荣,请他明日夜里,到油茶胡同一叙。”

    谢荣翌日早上便到了工部报到,工部左侍郎周卿,右侍郎华誉,自然对他有番例行提点。而尚书杜忱因在内阁,无法拜见,便就作罢。同为郎中的秦刚带他熟悉了下工部手头正在办理的事务,以及内部流程,中午便就由谢荣作东,在工部衙门外的紫川胡同置了桌酒菜,宴请工部同僚。

    下晌回到府里,谢芸便就神色莫测地赶到正院来,将手上的信递给他道:“父亲,七先生约您见面!”

    “七先生?”

    谢荣陡然听到这个名字,也是顿在那里,半刻后才手忙脚乱地把脱了一半的袍子解下,夺过那帖子便就拆开看起来。

    “果然是!”

    看见印在底下的那标识,他不由脱口而出。

    他寻找七先生寻找得那么辛苦,眼下他居然自己送到了跟前来,这岂能不让人激动振奋?

    “立即去安排,晚饭后我要出府!”

    他把信折起来,对着灯笼里的烛苗将之引着。不管是真是假,他都要冒险去看看!

    安穆王府里,武淮宁正在跟谢琬禀报这一日来谢荣在工部里的表现。武淮宁如今在工部观政,因为武家另开了府在枫树胡同不远的烟雨巷居住,又因为他新入仕,所以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他跟安穆王妃扯起来还是亲戚。

    “许是经过杜阁老的提点,衙门里上下对谢荣并没有显得排斥,甚至两位侍郎对他还十分客气,谢荣自己也会做人,中午吃了一顿饭,下晌便就有人主动上前去询问需不需要帮助。估摸着有个十天半个月的,谢荣就会适应起来了。”

    武淮宁与齐如铮交换了个眼神,说道。

    谢琬道:“河工上的事如今怎么样了?”

    武淮宁道:“两河沿岸的灾情倒是控制住了,不过因着这两年漕运改善,漕船也多了起来,尤其是通州河这段。通州河段原先河面也宽,可是近年来掏沙的人多,于是河堤损坏,一些地方坍塌下来,导致河床变浅,通行的船只只能走中间,如此便变得拥挤了。”

    “工部没有跟内阁请示修复么?”谢琬问。

    “前些日子魏阁老下了决议,太子殿下也命户部拨了款,拟定天一入秋就开始动工。”

    谢琬算了下日子,入秋也没几日了,便就点点头,说道:“谢荣就交给你了,你们得给我盯紧了。”

    武淮宁与齐如铮同点头:“这层我们知道。”

    正要送二人出府,忽然吴士英道:“王爷回来了。”

    武齐二人便又止步,等殷昱进来,双方见过礼,殷昱便就说道:“骆骞那边又查到七先生的线索了!”

    “是么?什么线索?”谢琬也有些振奋。

    “他们发现了七先生与下属联络的一个标识,这标识是在大理寺那些当年从季振元处搜集到的书札里发现的,因为简单又不起眼,当时都被我们忽略了过去,可是骆骞他们数次跟那批死士交手,见过这枚徵识,而今日他们发现,之前发现的那两名形迹可疑的人,身上都有过这样的标识!”

    “这就是说,可以肯定他们的身份了!”

    齐如铮二人听闻这消息,也不由兴奋地道。“如此顺藤摸瓜下去,必然能找到七先生!”

    殷昱点点头,解下腰上佩剑给谢琬,说道:“找到他是迟早的事,现在咱们要做的事,是查清楚他们眼下在做什么,准备做什么。如今离咱们那一个月之期只剩两日,殷磊该如何处置,是时候该筹划筹划了。”

    谢琬道:“我已经让庞白传话给了魏阁老和护国公他们,应该这两日他们就会过府来与你商议。”

    “这样最好。”殷昱道:“皇上也是咬紧牙关在与我们较劲,他不肯服输,我们更不能服输,他就是不退位,也得扒他点皮毛下来才成。”

    正说着,孙士谦忽然从门外走进来,禀道:“王爷,王妃,魏阁老和护国公已然到府了。”

    四人相视而笑,殷昱道:“看来大家都是一样着急。——走,去龙腾阁说话!”

    他从来不把谢琬的娘家人当外人,不管是谢琅还是齐如铮或武淮宁,诸如此类与王府安危相关的事,都是谁在就叫谁同去旁听。这其中也有提携栽培之意,齐如铮二人俱都十分珍惜,连忙肃容与他们一道,去往殷昱书房所在的龙腾阁。

    天色入了夜,四叶胡同这边也渐渐回归宁静,钱壮和周南带人守在谢府四面各个出口处。

    谢琬交给他们的任务就是紧盯着谢荣一举一动,所以为了能够长期守在此地而不露形迹,他们在四面门外头都开起了茶水摊或者卖烙饼的行当,经月下来倒也无人识破。

    钱壮因为负责调度,所以并不守店,现在他坐在周南开的烙饼摊子后头,一面吃茶解渴,一面拍打着身上的蚊子。

    “像你这种长年吃蒜头的人就爱招蚊子,你瞧瞧我,照样光膀子,蚊子就是不叮。”周南一面燃着炭火,一面调侃着钱壮。烙饼摊子这会儿该收了,接着便该摆几篮炒货售卖。如此日夜不耽误,才像个靠小营生养家糊口的人。

    钱壮一面盯着谢府角门方向,一面嗤道:“你当然可以不吃蒜,因为你有老娘们儿,老子没有,又不用担心老娘们儿不给亲嘴儿!”

    周南前不久才娶了媳妇儿,也把老子娘从清河接了过来。他笑着往他面上瞅了眼,转身从小屋里拎出几篮子瓜子花生来,一面跟左邻右舍做买卖的打了声招呼,一面扭头跟钱壮道:“我看邢珠挺不错的,你们俩眉来眼去的也那么多年了,咋不挑个时候跟主子求了她来?”

    说到邢珠,钱壮不说话了,六尺多高的糙汉子脸上竟然泛起红来。

    “她在王妃跟前过惯了好日子,跟着我未必有好处。”

    “这就傻了不是?”周南直起腰来,“谁跟着王妃不是过好日子?王妃待你很差么?而且邢珠又不是那样的人,依我说,你有种就去探探她的心意,别跟那些弯来绕去的酸秀才似的,明明一句话可以弄明白事,非憋在心里要死要活的。”

    钱壮不吭声,脸却更红了。

    周南笑笑地不再做声,正卖出去半斤瓜子,钱壮忽然站起来。周南顺着他注视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朝着这边的谢府西角门开了,里头出来辆马车。

    谢家这几个月极少夜里出来,这晚饭都吃过好一阵了,还有马车出街,真是稀奇。

    “不像是谢荣。”

    周南快快打发走了主顾,与钱壮说道。“这车是府里下人的车,跟原先咱们府里的一样。”

    “很难说。”钱壮剥了颗花生进嘴里,站起来,“我去瞧瞧。”

    周南点头,立即着手收起摊子,而钱壮走了几步之后,前方墙头内一个黑影几个纵跃,也紧随着没入了黑影里。

    马车出了四叶胡同,径直往热闹繁华的城隍庙一带驶去。钱壮不远不近地跟随,并不十分紧张也不曾松懈。这样的跟踪并不是第一次,自从前不久谢荣冒头去北里胡同插手了谢琬的计划之后,对谢荣的监视就又恢复了之前的严密。

    每当谢荣在府,而府里又有马车或轿子出来,他都会自动跟上看看,但经验告诉他,往往这样的跟踪都没有什么结果,因为谢荣基本上已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就算他如今已被起复,也还只是初初步入,很难有什么大动作。

    所以今日,他也没有抱着什么大的希望。只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所以远远跟随。

    起初他也如周南想的那样,猜测不过是府里下人要出门做什么,加上行驶的方向又是冲的热闹的城隍庙那带。但是跟了一段,他发现马车居然围着城隍庙拐了几个弯,居然又出了这片区,这就奇怪了,如果是正常出行,哪里用得着玩这些花样?

    钱壮神经立时绷紧起来,亦步亦趋地紧随着马车往前,正要随着它通过一条空巷,忽然小腿如被黄蜂蜇了般一阵刺疼,他一个趔趄立即栽倒在巷子口。

    马车里的谢荣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等下即将见到七先生这件事。

    可是正在他全神贯注地思量之时,马车忽然一陡,赶车的庞鑫一声惊叫,已经被人推进了车厢里来!

    “怎么回事?!”他失声扶住庞鑫。

    庞鑫脸色煞白,指着外头正要说话,却听一道冰冷的声音硬梆梆地传来:“谢大人请坐好,在下这就带大人去见我们先生。”

    原来是七先生的人!

    谢荣悬着的心落下来些,可是又不知道他们如此究竟是什么意思,又不好多问,笃定七先生没有理由加害于他,才又把心放回了肚里。壮着胆子去撩窗看外头,只见一把刀忽然横在刀上,——就连窗户也已经让人堵死,看不到究竟去往何处!

    至此他对七先生的谨慎再一次祟敬起来,不知道等下见到的那人,究竟又会是何方神圣?

381 追踪

    马车又拐了两个弯,再往前直驶了一段路,忽然就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感觉像是过了个门槛,然后就听门一响,周围忽然变得安静下来。

    “谢大人,请下车。”

    这时候,马车外又响起了道微显苍老,但是又透着几分儒雅之意的声音,全然不似方才驾车之人的冷漠与凶狠。

    谢荣稳了稳心神,示意庞鑫把车门打开,躬身下得车来。

    站在面前的是个年约五旬有余的老者,姿态优雅,面容和善,正在微笑看着他。谢荣心下一动,拱手正要称呼,老者微笑阻住:“谢大人不必多礼,我们先生早已恭侯大人多时,请随我来。”

    原来他还不是七先生!

    谢荣按住心中震动,颌了颌首,随着这老者上阶过穿堂,然后去向内宅。

    原来这是座前后四进的大宅子,方才他落脚的地方是这宅子的前院,七先生让他去油茶胡同相见,可他去过那胡同,眼前这分明不是油茶胡同,油茶胡同哪里有这么大间的宅子?

    他心里疑惑渐深,随着老者绕过了几道庑廊,然后进了后花园。

    只见临湖的水榭内点着几盏宫灯,而水榭内帘幔随着晚风飘飞,里头人影绰绰,茶香已然飘出来。

    老者引着谢荣到了水榭外,含笑拱手道:“先生就在屋内,请大人进去说话。”

    谢荣扫了眼虚掩着的门口,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面向门口的地方,摆着张八仙桌,一身着月白绫道袍的人席地坐在案后蒲团上,微笑冲他举着杯,“谢大人,幸会。”

    他的声音微带嘶哑,但是在慢悠悠的语调下又显得十分动听,他的双眼也闪耀着耀眼的光芒,但是别的却看不见,因为他脸上戴着面具。

    谢荣有丝愕然,他没想到此番还是见不到七先生的真面目。

    “七先生?”他试探地道。

    “不错,大家都这么称呼我。”七先生点头,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八仙桌这边的锦垫,“请坐。”

    谢荣扫视了一圈屋里,才在他的示意下,缓缓在锦垫上坐下来。

    “你是不是有很多疑问,为什么我约了你在油茶胡同见面,结果我又让人带了你来这里?”七先生摊开双手,说道。

    谢荣看着他的指尖,平静地道:“本来很不解,现在不了。人说狡兔三窟,先生如果没有几处可靠的落脚点,又怎么会在京师这么多年都安然无恙呢?油茶胡同那处住所,不过是先生其中之一,而临时换地点,自然是为了防备我让人随在后来跟过来。”

    “聪明。”七先生赞道,“不过,大人还是猜错了一点,我不是防备大人让人尾随,而是大人被人尾随了却还一无所知。”

    谢荣脸色凝滞下来,“什么意思?”

    七先生从桌上倒扣着的杯盘里翻开个玻璃杯,给他斟了半杯葡萄酒,“谢琬一直都在四叶胡同设置了暗梢监视大人,难道大人一点也不知道?”他说完看了眼谢荣,复又笑道:“当然,我也是直到方才才知道。如果不是我的人一路暗中护送,今儿夜里,大人来此地见我的事,就要落到谢琬耳里去了。”

    谢荣十分震惊,谢琬在监视他,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这么说,先生也派人跟踪我?”

    “你不要着恼,换成你是我,你也会这样做。”七先生瞄了他一眼,扶着杯说道,“从前季阁老在时,我对你的名字便已如雷贯耳,我对你的了解,远比你对我的了解多的多。有时候,你和我一样,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你说是吗?”

    谢荣顿了下,缓缓道:“能跟先生相提并论,乃是谢荣的荣幸。先生苦心经营多年,只差一步便可大功告成,事败之后又抽身利落,不落半点痕迹于人,可谓天下第一潇洒之人,谢荣已是不及,如今外头的风声对先生十分不利,先生尚能闲庭信步谈笑风生,对此谢荣更是佩服。”

    “你不也对丢官之事处之泰然吗?”

    七先生抿了口酒,淡淡一笑,“我听说你在找我,正好我也缺个喝酒聊天的朋友,所以冒昧给先生下了帖子,也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与大人交个朋友?”

    谢荣看着手上暗红的酒液,唇角微扬,举起杯来闻了闻,而后执在手里道:“先生如果只需要找喝酒聊天的朋友,那么相信先生摘掉这面具走出去,很容易就能寻到一大把。”

    七先生看着他轻晃中的酒杯,亦扬唇道:“那如果,再加上平分天下这一项呢?”

    谢荣手上酒杯忽然就顿住了,酒液收不住惯性,在酒口撞了一下又回来,漾出一道暗红透亮的酒花。

    “先生,就这么相信我?”

    “这话应该我问你。”

    七先生一手搁在八侧桌上,面具后的目光变得锐利,“你千方百计地寻我,不就是为着跟我合作吗?你谢荣并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这点跟我一模一样。像你我这种人,其实是亡命之徒,要么得尽天下,要么一败涂地,没有你我一样能达到目的,而你没有我,最终会怎样,没有人知道。”

    谢荣胸脯起伏了一下。

    他说的没错,他苦苦地寻他就是为着跟他合作,七先生想得这个天下,而他则想位极人臣,世间有君便有臣,二人目标那么的相似而又毫无冲突,这岂非正是天作之合?

    “可是,我又该如何相信先生跟我合作的诚意,而不仅仅是为了利用我达到目的?”他把酒杯放回桌上,绷紧的神经渐渐松驰下来。到了这会儿,他确定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你至少得让我知道,我在跟谁合作,而你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动机又在哪里?”

    七先生轻叩着桌面的手指停顿在桌上,全身也顿下来。

    “你果然不是个会吃亏的。”他笑道。“不过,我就算让你见到真面目,你也不会认识我。而且我们初初合作,你还是不要知道我那么多事比较好。对你有好处。”

    谢荣点点头。

    事实上他就是不同意也没有法子,现在有求于人的人是他,不是对方。而他也不是那种只认死理不知变通的人,七先生之所以能潜伏在京师这么多年,必然是谨慎过人,如果轻易让他知道他的底细,他倒要怀疑这后头是否有蹊跷了。

    今日见面只是第一步,往后见面的机会多了,他总会知道他是谁的。

    “那先生的目的呢?”这点他却并不打算放过,“如果连这个先生都无法告之,那在下也只能跟先生说够遗憾了。”

    七先生举着杯,忽然一口将杯底的酒喝掉,缓缓咽了,才望向他,说道:“你听说过惠安太子吗?”

    “惠安太子?”

    谢荣目光凝住。

    安穆王府这里用过了晚饭,正在龙腾阁里议劫人这事如何收尾。

    按护国公的意思是干脆把假戏作真,将殷磊杀了然后弃尸郑王府,魏彬自然反对,“如果这样,就成了滥杀无辜了,不符我等宗旨,更于王爷英明有损。还是得想个妥善的法子把人送回去,又能够迫得皇上让出点什么来。”

    谢琬也觉得护国公的提议太血腥,虽然郑王这厮十分可恶,可如今以他的脑子看来,许多时候只怕也是受了旁人挑唆,当然这不能成为她原谅他的理由,可是想起丁峻与建安侯在城门楼上相拥而泣那一幕,她还是狠不下心来把个无辜的人就这么杀了。

    “七先生他们不是油茶胡同一带出没么?不如把皇上的视线引到油茶胡同去,借宫里的手再把七先生给戳一戳。”

    齐如铮凝眉说道。

    “这样好是好,又能从皇上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呢?”谢琬道。她可不能放过这个拨皇帝毛的机会,整这么大动作,不让他出点血哪好意思?

    武淮宁闻言也点头。

    众人正冥思着,孙士谦却又忽然进来了,神色略显凝重地道:“禀王爷王妃,钱壮被人袭击了!”

    “什么?”

    听说钱壮出事,谢琬第一个走到门口,邢珠也不由自主地走过来。

    “人在哪里?怎么回事?”

    “人已经由周南带回来,现在正让胡沁诊治,似乎中了毒,状况并不大好。”孙士谦忧虑地道。

    “先去瞧瞧!”殷昱一声令下,已经率先走出门来。

    魏彬与护国公对视一眼,也出门赶了过去。

    钱壮已经被送到了他平日所住的偏院里,周南胡峰还有武魁他们都在,平躺在床上的钱壮面色乌青,而小腿上血迹斑斑,竟成紫黑色!

    “钱壮在哪里遇袭?是什么人伤的?”

    谢琬进来看了眼,随后迅速找到周南问起来。

    周南道:“回王妃的话,先前我们在四叶胡同发现有人出门,钱壮发觉有异,便说他跟上去瞧瞧。而等我收拾好东西也追过去时,却遍寻不着人影,最后在城隍庙附近的巷子口发现他被袭,那会儿已经受伤倒地!”

    “那你见到是谁下手不曾?”

    殷昱走过来问道。

382 慌乱

    “没看到。”周南道,“属下赶到的时候钱壮已经受伤昏迷,属下怕钱壮出事,不敢再追,于是带了他回来!”

    殷昱与谢琬对视了眼,目光俱都凝重。

    谢府出来的马车居然有人截后,那么这马车里坐的人难道是谢荣?谢荣黑夜出门,而且行踪诡异,他是去做什么?向钱壮下黑手的这人行事极为毒辣,竟然还在暗器上下毒,那么凶手会不会是七先生的人?……难道谢荣跟七先生有了勾结?!

    “武魁听令!”殷昱当机立断指着武魁,“速带上精兵营所有人赶到城隍庙附近阻截谢府的马车,不管在任何地方发现,都将之截下来,回来禀报!”

    谢琬也说道:“城隍庙离东华寺不远,再通知声骆骞,七先生有可能在城隍庙一带出现,让他调部分过来增援!”

    不管谢荣是不是去见七先生,起码他这趟出门不简单,无论如何这趟要把他的动机弄清楚!

    护国公说道:“如果确定在城隍庙那带,我这边也立刻调人过来!”

    虽说五军营的总都督并没有调兵权,可是事急从权,如果确定七先生冒头,那么调个上千人过来应急的后果他还是承担得起的。

    出了这件事,先前的事也再议不下去了,谢琬让齐如铮他们先回去,而魏彬与护国公他们却不能走,谢荣才刚刚复职,就查出行动有异,这要是拿到了证据,魏彬立即就可以赶赴过去揪着他去见皇帝!而护国公这里则也必须留下来等消息,万一七先生真的露面,岂不是可以立即发令调兵将之擒下?

    王府里的气氛因着钱壮的意外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而在城隍庙这边,四进的大宅子内依然清幽静谧。

    谢荣听完惠安太子的故事,有片刻的怔然。

    他从来不知道宫中曾经还有过一个死后被追封的太子,而这太子的身世竟然如此可怜,但是他仍然不明白,七先生跟惠安太子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那么想要拿到这个皇位,难道,他就是当年的惠安太子?!

    这个想法像炮仗一样砰在他脑子里炸开。

    可是再想想,如果面前的七先生就是惠安太子,那么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在民间生活?他又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不,这不可能,惠安太子存活到现在,至少已经有四十多岁,可是从七先生的双手和他的声音来看,他至多不过三旬上下,说是惠安太子的后嗣,又未免太大了些。

    年纪不符,那么一切都不成理由。

    他终于问出口来:“不知道先生是惠安太子的什么人?”

    “我不是他什么人。”七先生望着窗外湖面,即使覆着面具,也能让人感觉得到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哀伤,“不光是这件事,除此之外,我跟皇帝,跟霍家还有别的仇恨,但是你不必打听那么多。知道这些,对你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仰脖将杯里的酒一干二净,不知是因为喝得太急被酒劲呛到,还是因为被湖风吹得着了凉,他忽然捂着胸剧烈地咳嗽起来,同时喉腔里还伴着尖锐急促的呼啸声。

    谢荣下意识地要上前询问,这时门外的老者忽然急步走进来,一面替七先生抚着背,一面快速地从身上荷包里取出几颗药丸,喂了他服下。

    经过老者一番按摩,方才那呼啸声渐渐缓和止息,而七先生的咳喘也渐渐停下。

    老者望着站在旁边紧盯着这一幕的谢荣,拱手道:“我们先生多年不曾喝酒,今日是见着大人到此,才开了酒戒。我们先生一片诚心结交大人,大人应当再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谢荣望着呈虚弱状侧靠在八仙桌侧的七先生,半日才无声地冲老者揖了揖首。

    他的心思跟老者完全不在一条轴上。

    在来见七先生之前,他以为见到的是个强壮而刚强的男子,可是眼前的七先生,刚强则已,却并不强壮——一个人没有强壮的身躯,谈什么谋图天下?当然,这些年七先生用他的行动证明了他的顽强,可是北方这片气候殊然,唤哮症的人十分普遍,平日里见得多了,谢荣看得出来七先生的病情已很严重。

    一个人身患弱疾到这种地步仍不肯放弃初衷,可见这腔仇恨有多么深重了。于是跟七先生结盟至少可以保证一点,他不会先行从这计划里抽身退出。只要他不退出,他至少就有了底气与魏彬他们相争。

    但是想到这里,他心里又升起层阴云,七先生的哮症忽然令他想到了一个词,苟延残喘。

    同时,他心里的那点隐忧又浮现上心头。他的目的是回到殷曜身边,而魏彬既然从中作梗,为什么又要把他留在工部呢?这件事始终像片阴云笼罩在他心头,如今他们与殷昱谢琬的力量相比已经完全失衡,他们要拔除他,其实是很容易的事。

    这样一来,他心头的惶惑便就更浓重了。

    他忽然觉得,即使是真正联络上了七先生,现实却让他更加无力。以他们的现状,真的还能再斗得过殷昱么?能够最终翻转朝堂么?

    “大人在想什么?”

    已然恢复了平静的七先生抬眼看向他。

    他无言地拱了拱手,然后道:“湖岸风凉,恐对先生贵体不利。”

    不管怎么样,他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而且还得知了七先生的动机,眼下不管他同不同意,七先生都不会再放过他。他忽然后悔起自己为什么那么急于要寻找起他来,其实他已然傍上了殷曜,就此站在皇帝那边跟着他们一起声讨七先生不好么?非要让谢芸去找他,结果被七先生盯上。

    当然,他也可以立即告诉朝廷七先生的下落,可是他敢保证,只要他开始有这个苗头,七先生一定第一时间灭了他。作为尚且不曾完全信任他的七先生来说,难道不会时刻派人监视着他的行动吗?七先生办事是如此谨慎……其实想起来,他的想法又是极消极的。

    他凭什么认为七先生就一定会败呢?就连季振元倒了他都没有丝毫损伤,难道不正说明他的实力?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如就跟着他放手一搏也好!如今他被起复,他不去投降殷昱和魏彬的话,殷昱魏彬也不会放过他,而他又怎么可能去投降他们呢?

    眼下除了与七先生合作,他竟然没有第二条路了!只是走上这条路,竟是他把自己推下坑里来的。

    七先生站起来,“那么我送送大人。”

    已然想通了的谢荣颌了颌首,与之并步走出水榭。

    “先生!外面有情况!”

    才下了木阶,一黑衣人如影而至,“城隍寺方圆五里这片全都有安穆王府的人出没,包括此间在内,各个路口都已经被暗中封锁!”

    谢荣蓦地一惊:“殷昱的人?!”

    七先生也僵背了脊背,先往谢荣身上递去道疑心的目光,而后才又面向那黑衣人:“怎么会惊动他们?”忽然身子一动,又想到:“先前盯梢的那人,你们可曾带了回来?!”

    “不曾……”黑衣人神色一变,忽然也呐呐道:“当时后头有人追来,小的怕让人怀疑,于是就先回来了!”

    “蠢货!”

    七先生上前扇了他两巴掌,咬牙道:“殷昱多半是怀疑上咱们了!还不快去打探消息?!”

    黑衣人连忙退去了。

    谢荣这里心中却如惊涛骇浪,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安穆王府里,钱壮伤势已经被控制住了,而殷昱他们已经回到了龙腾阁。

    秦方来报:“禀王爷,谢荣果然不在四叶胡同!据谢府下人交代,吃完晚饭谢荣就乘马车出了门,不知去向!据他们交代出门的时候与周南所说的时间十分吻合,可以确定,钱壮追踪的马车就是谢荣所乘坐的马车!”

    殷昱与魏彬相视一眼,点了点头,“既然确定是谢荣,那么他去私会七先生的猜测也可以证实一半了!不管他去见什么人,你们立即都赶过城隍庙那边支援!”

    秦方这里才领命出去,这边厢徐庸又进了来:“禀王爷!目标区域已经被控制,只要有可疑的马车出来,必然会落入我等视线。现来请示王爷,接下来卑职们应该怎么做?”

    殷昱道:“咱们动作这么大,七先生他们一定会有对策,我们就是赶过去也不一定能捉到他们的把柄。而且七先生隐藏在朝中,必然也有他的势力,贸然带人前去捉拿必然会变得被动。

    “你们接下来的目标有两个,一是监视好谢荣,不管他有什么秘密,我们都要查清楚并且盯好他,二是把今夜所有跟谢荣接触过的人全部盯好,不要放走一个!”

    魏彬走上前来,“除此之外,为了不打草惊蛇,最好再想个别的名目给这件事做个掩饰!”

    殷昱点点头,护国公说道:“就说中军营的人查到了殷磊的下落,正在搜查!”

    “这个好!”魏彬点头,“先跟人要紧!只要跟定了人,要揭开七先生的真面目那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383 应对

    城隍庙这边,七先生与谢荣已经转入室内。

    屋里点着七步香,但是两人都没有半丝闻香的心情,这个时候如果让人发现他们在这里,那么谢荣肯定会完蛋!这里二人才达成了默契,便就要损失个谢荣,谢荣自己不会干,七先生也不会干!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离开呢?

    如果谢荣尚未起复倒也罢了,躲个几日兴许有办法脱身,可是他如今是朝堂四品,是必须要去早朝的!他这才刚去衙门报了道,就缺席早朝,是嫌魏彬他们没把柄参他么?

    “现在只能想办法假扮个别的什么人出去了。”七先生说道。“我让人引开盯梢的人,你趁机出府去。马车也别坐了,步行出了这片再雇车回去!日后此处你也不要再来了,我会让人跟你联络的。”

    谢荣想来想去,也只得点点头。

    这里七先生便交代了手下死士下去。

    守住这条胡同的正是廖卓等人,这会儿正在凝目四顾之间,只见不远处的瓦楞上忽然蹿出来两道黑影,往左侧无灯的一片区域而去!手下埋伏的两名精兵营的武士便就立即站起来,要上前追赶,廖卓一把拖住了他们:“先别急!”

    他起身再看了眼方才黑影跃起的位置,说道:“你们派一个人去追就行!剩下的人分散开,随我去到前面那栋宅子,在宅子四周全面埋伏下来,有任何人出没都不要放过,立即跟在后头便是!”

    手下人分头行事,很快追人的追人,埋伏的埋伏。

    不多时,便见这宅子的后角门处出来个布衣男子,虽然故意佝偻着身子,但是步履之间还是能看出来几分文人的样子。廖卓冲身边人道:“就是他了!你们几个跟在后头,仔细些,再莫让人发觉了!”

    他和另二人继续趴在对面屋顶上,打量着这宅子四处。

    从外表看上去跟寻常的四进宅院毫无二致,但是在宫里呆过的经验却让他发现,后宅里点着的几盏灯分明就是宫里的宫灯。这种宫灯寻常人家虽不点,但是宫里逢年过节却常有赏赐下来。由此可见,这宅子里住的肯定不是寻常人!

    廖卓心里十分激动,他预感七先生就这宅子里,可是殷昱交待得对,就是现场捉住了七先生,也必须得同时搜到罪证才能证明他的罪行,难道仅凭谢荣与他见过面就能证明他的身份吗?

    不管怎么样,他是别想逃了!

    廖卓往瓦面上啐了口,低声叮嘱道:“大家都给我盯紧了,无论什么人从里头出来,都别放过!”

    话音刚落,寂静的后巷忽然门又开了,走出来个端着水盆的老妪,老妪将水泼到巷子里,左右看了看,然后又退了回去。紧接着,宅子里的灯就陆续灭了几盏。

    廖卓正要起身,忽然跟踪先前那布衣男子的人却回来了一个,说道:“头儿,刚才那个果然是谢荣!”

    “是他就好!”廖桌挥手道:“你这就回王府去禀报王爷!”

    殷昱这边收到消息,立即下达命令:“从现在起,监视四叶胡同的人必须十二个时辰对其进行盯梢,包括他上下朝途中。

    “廖卓如今所盯住的宅子,也以同样的方式团团监视,一旦有人出来,立即尾随跟踪。七先生必然有多处宅子,从今日起,请魏阁老下令,撤查京中所有产业,若有可疑的,立即查封,直至嫌犯露出水面为止。”

    “这层王爷放心。”魏彬点头,“明日我不但会下令撤查京师所有住宅产业,更会下兵部批文,封锁京城各处城门,以防逆贼外逃。”

    殷昱点点头,叹气道:“其实此时此刻,我极渴望能赶赴城隍庙揭开七先生的真面目,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够把满朝文武包括宫里耍得团团转!可是我又知道,他既然行事谨慎,又绝不会把谋逆的罪证隐藏在身边!而我们这次绝对要拿住他谋逆的证据,将他连根拔除,如此大胤才会恢复平定。”

    魏彬拱手:“王爷这份沉着冷静,令在下深感钦佩。”

    殷昱苦笑了下,因为个七先生,他忙碌奔波了这么多年,到如今还在为他伤神,有什么好钦佩的?

    城隍庙这边一夜的埋伏除了捉到谢荣,其余并没有别的动作,除了谢荣,宅子里一整夜都没出来过人,显然七先生已然笃定他们不会因小失大,所以留在原地不动其实是最上乘的策略。

    而谢荣回到四叶胡同之后,却有些惊魂未定,殷昱的速度比他相象得快得多,他才不过去见七先生头一回,他们就这么快地得到了消息,虽说这也可能是七先生手下人失算出现的意外,可是从那么快时间就已经把整个城隍庙方圆五里都已经封锁的情况来看,他自然是早就已经在附近有埋伏了!

    再回想起七先生所说在四叶胡同也有安穆王府的人时间监视,他这些日子的举动岂不是全部落在殷昱眼里?

    眼下不知殷昱他们已然发现他不曾,如果发现他跟七先生见面,那么他就是想抽身也没有机会了,殷昱他们必然已经把他归向了七先生一党——不,应该不会知道的,他出门时做的极隐蔽,就算有人跟踪,那人不是已经被打伤了吗?而且,他们怎么能肯定车里的人就是他?

    他不过是想在朝堂要回他该得的一切而已,而殷昱他们却非要逼得他跟七先生联手……看来,他只有破釜沉舟跟着七先生往下干了!

    谢荣这一整夜都没有合眼,他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说是害怕,当年季振元出事的时候形势比现在更严峻,说是忧虑,他如今如愿以偿地回到了朝堂,而且还见到了七先生。可是纵使这一切都拥有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又或者说,是来的太容易让他有些不安。

    他总觉得有事发生,但是,却无从分辩起是好事还是坏事。

    安穆王府派人封锁了城隍庙的事情翌日早上报到了宫里,用的是发现了乱党劫匪以及殷磊踪迹的名义,皇帝虽然也对此事感到心烦头疼,可是对于殷昱居然不动声色就封了他小半边城而感到愠怒。但是因为魏彬和参与捉拿乱党的护国公都知道此事,他也拿不到什么把柄。

    “对七先生一党的情况安穆王比我等更熟悉,为了早日营救出殷磊,退请皇上将此事全权授与安穆王负责,我们愿意听命行事!”

    魏彬和段沈二人、靳永以及护国公俱都上书皇帝。这便是他们昨夜商量出来的最后决议,殷昱不能总在内务府呆着,在如今七先生、谢荣还有殷曜各方势力俱都大增的情况下,他必须拥有绝对的号召力来引领这场斗争!

    而以缫灭乱党的名义让殷昱领兵出山,不但使得他的上任名正言顺,也确实可以给七先生等人迎面痛击!

    皇帝当然不肯。

    “朝庭治下那么多将帅是吃白饭的吗?若是眼下负责的将领不堪胜任,大可以提出来朕再另外委派!大将军的位子有的是人想坐!”

    “既然皇上不肯,那孙儿即刻便撤了城隍庙那带的兵好了。往后有关七先生的事,孙儿一概不答!我手头有关殷磊下落的线索,皇上也请当作没这回事!明日便是乱党所说的一个月之期的最后一日,到时如果郑王府收到的是殷磊的尸体,还请皇上不要怪我。”

    殷昱站在朝堂内,头一次以强硬的态度跟皇帝道。

    皇帝气得脸都歪了,指着他怒道:“你如此要挟于朕,莫非你与乱党私下有勾结!”

    “皇上觉得呢?”殷昱盯着他,不闪不避。

    皇帝浑身都在颤抖,什么时候情况变成这样了,他变成了孤家寡人,他亲手提拔上来的阁臣和近臣,什么时候全都变成了殷昱的人,而他的话,竟然无人再听,他成了个被架空在宝座上的皇帝!

    “请父皇下旨!”

    一旁甚少发言的太子这时也站出来请奏,皇帝只觉得心血一阵涌翻,快要承受不住这冲击。

    “朕要是不下旨呢!”

    “父皇若是不下旨,便由儿臣代下好了。”太子直起腰来,面色淡泊,但目光坚定。

    “你——”

    皇帝咬牙瞪着他,手指紧抠住了扶手,半日也说不出话来。

    反了!他们都反了!他们都在逼迫朕!……可是他说不出口来,整个朝堂都几乎已经成了太子父子的人了,这本来是好事,也曾是他所希望的,可是现实以这种方式呈现在他面前,他又忽然觉得有那么股凄凉和悲怆,正在侵袭他。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个能够掌握天下的明君,在位的前四十年,他也的确如此,臣工们玩的那些个伎俩,他在龙椅上看得清清楚楚,他让他们斗,让他们争,谁要是弱了些,他就扶他一把,谁要是强了些,他就压一压。

    四十年来相安无事,可是从这两年开始,从季振元闹出那么大件事出来打了他的脸之后,他又开始不确定了。

384 跪求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底下人还是在玩着这样那样的把戏,所以他重惩了那帮人,以图给自己找回点颜面,可是他现在发现,他丢掉的脸面就像是一面裂开的鼓,不但补不回原来的样子,而且让人更加用力的撕扯——

    魏彬和靳永他们,不就是那只撕扯着他脸面的人吗?他提拔他们,看重他们,到头来却反而变成了殷昱的人!

    “滚!”

    他一把扫去御案上堆积的奏折,发出暴怒后的一声咆哮。

    殷昱领着魏彬他们揖首:“谢皇上同意孙儿领办此案。孙儿一定把殷磊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太子冲皇帝俯了俯身,也转身走了出去。

    皇帝瘫坐在龙椅上,似乎整个身子都散架了。

    张珍走上前来,默默地跪在地下替他捶背。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皮肤也开始有了深深的褶折,皇帝望着他,半日喃喃地道:“怎么你也老了。”

    印象中的张珍还是年轻俊秀的样子,说话细声细气地,随在宣惠皇后的身后,给她养她的兰,喂她喜爱的猫,那时的张珍,穿着绛色的宫服,也是很朝气的样子。

    “奴才进宫都四十多年了,怎么能还不老?”张珍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怯怯地,那眉眼儿在这一笑后,皱纹又深了。“不过在奴才眼里,皇上还是那么年轻,就像东方永不落的太阳,精神而又青春。”

    皇帝笑起来。

    东方永不落的太阳,这是宣惠在大婚后常与他说的话吧?“三郎,你就是天边永不落的太阳,臣妾就是夜里的月亮,每天都追着您的脚步前进……”他的宣惠,说起话来又温柔,又娇美,的确就像那夜空里的月亮,让人神往。

    可惜的是,她已经不追随他了,她早就弃他而去了另一个世界。

    “朕这个太阳,也该落了。”

    他萧然地垂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十指。这十指已经长满了点点的褐色斑纹,变得丑陋不堪。再丑下去,也许去到地宫,连宣惠都会嫌弃他了。

    他可不要看到她嫌弃他的模样,她从前嫌弃他穿青色的常服,说他穿起来就像棵种在院子里的树似的,然后把他所有的青色衣服上绣上只猫头鹰,不知底细的他穿上后奇怪极了,她看了后却哈哈大笑,恼得他真的再也不穿。

    他才不让她嫌弃,要不然,又不知道她会想什么办法整蛊他。

    宣惠……他的心里软软的,酸酸的,每次想到她,他都像是喝了好几壶酸梅酒,酸得五脏六腑都发软了。

    “皇上,”张珍抬起头来,看着湿润着眼角的他,忽然声音也颤起来了,“您又想起娘娘了吗?”

    他点点头,眼泪就砸在手背上,吧嗒溅出朵水花来。

    “皇上!”

    张珍忽然退开两步,前额一下下砸在地砖上,“求皇上严惩元凶,以慰娘娘与小殿下在天之灵!”

    “朕能怎么惩?整个朝堂都已经在太子手上了,你看不到吗?”

    皇帝指着门外,冲着张珍低吼。

    “不是还有谢荣吗?”张珍哭着道,“皇上,谢荣跟魏彬他们是死敌,让他站出来跟他们作对!让他替娘娘和小殿下把这仇给报了!”

    “谢荣?”皇帝喃喃出声。

    任命殷昱清剿乱党总首领的旨意太子当日就代发了,行人司原是不肯从命,要去问皇帝的意思,但是魏彬亲自执笔盖上行人司的大印,他们也无计可施了。这旨意即日起奏效,此后案子进展只须直接到东宫与太子禀报。

    此事传出去后,朝堂私底下就又开始议论了,对太子逼宫的猜测开始生起,加上即日起乾清宫又传出休朝五日的消息。于是满朝文武又都忙着站队,私下如何摸底就不去说它了。

    这里因为当时交代的一个月期限已经到达,郑王这边却把一颗心紧提到喉咙口了,听说殷昱奉旨接管了这案子,却是更加着急起来,殷昱跟他有宿仇,虽然都说他手上已经有了殷磊下落的线索,可谁知道他会不会卖力去找?万一他要是随便使点什么诡计,明明人是活的,结果却被他弄死了怎么办?

    郑王到此时可是越加的不放心了,却又拉不下这个脸来安穆王府求情,只得让人放了话出来,说是如果殷磊能安然无恙回来,必然上安穆王府登门重谢。

    谢琬在王府里可是听着下面人的回话觉得好笑,莫说他们没这个要殷磊的命的心思,就是有这份心思,是他几句话就能抹去的吗?殷磊她不会杀,但是这份情她却也不会领!

    “你们也放出话去,就说过了今夜一更殷磊还没回来,那么大家就都不用等了,殷磊肯定没命。”

    这话在当日傍晚传到郑王府,王府全府人的心可都提起来了,这个时候就连郑王妃也不由得提心吊胆,殷磊要是真死了,郑王无人可怪,不得怪到她的头上?

    于是前半夜王府里的气氛可真叫紧张。而随着时间后移,越接着子时越是让人心惊,而四处打听消息的人却还是没有打听来殷磊的消息,一直守到三更,哪曾有殷磊的半点影子?随着许侧妃的第一声哭,郑王府悲声渐起,很快就淹没了整个王府。

    这一夜郑王府的哀伤就不必说了,到了早上,门房才睁眼,就听角门外有人拍打门板,声音竟十分熟悉。门房疑惑地把门打开,就见被安穆王府几名兵丁押着的殷磊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郑王折腾了一整夜,正悲伤不知所已,忽然听得殷磊又安然无恙地回了来,一口心血没顺好,噗地一声就淋在了花开富贵的蜀绣大屏风上!

    谢琬听说郑王吐了血,抿唇吃了口茶,说道:“该。”

    劫匪的事就算这么落定了,当然事后还是做了番掩饰,借机捣毁了几座暗放印子钱的赌场,“找”到的殷磊。而皇帝虽然看上去赢了这场局,可是殷昱又因此拿到了清剿乱党余孽的实差,实在也算捞回了本,而就算丢脸也是丢了七先生的脸,与他们何干?

    其实这个决定并非临时起意,在逼着七先生冒头的时候谢琬隐约就有这样的想法,七先生只有让殷昱领头清剿最为合适,也最有好处。加上那夜证实谢荣贼心未死,已与七先生有勾结,她本就起心要对付谢荣,魏彬提出来让殷昱领这个职衔时,她就顺便把这想法提了出来。

    接下来她该做的,就是动手除谢荣了。不过,这得在廖卓确切跟踪到了七先生的去向之后才能行事,而眼下,她得开始布署。

    只是这七先生果然沉得住气,这几日廖卓守在七先生宅子外也没有见到有任何人出来,因而也无从探听起他究竟来自哪府之上,不过从这几日各衙门并没什么人接连几日请假休沐耽误公事来看,这却也由此证明一点,七先生不是朝堂中人。

    他不是朝堂中人,又会是什么人呢?他不是朝中大臣,又怎么会知道朝中这么多事?

    难道,他会是朝中什么人的家属或者亲戚?可谁家的亲戚家属有着这么强大的本事,宁愿谋夺天下,也不愿进朝为官呢?

    隔日下晌,她正在在屋里一面教殷煦认字,一面琢磨着心思的时候,周南回来了:“王妃,皇上又召谢荣去宫里了。”

    “说什么了?”她把制成的小纸片一张张放在殷煦面前。

    “皇上似乎要重用谢荣,把修复通州河两岸河床的事交给他了。”

    谢琬唔了声,拿着纸片站起来。

    皇帝要重用谢荣这是迟早的事,但是动作来的这么快,多半是受了殷昱这事的刺激。皇帝要动作,那他们也得加紧动作了,殷曜不能再呆在乾清宫,必须得让他出宫来!

    “殷曜不是要该封王开府了么?这是礼部的事,得请段仲明去催催皇上才成。”

    她重新在榻上坐下,指着纸片上的“人”字教殷煦认起来。

    殷曜因为与宫女厮混被斥,险此被关进冷宫幽闭,虽然事后有惊无险,可是太子知道后却打了他十板子,郑侧妃也又是哭又是骂地捉着他唠叨了一天一夜,于是伤好后这些日子再不敢乱来了,日日老老实实呆在乾清宫里,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段仲明进宫来请奏册封他为温禧王的时候,他正在乾清宫给皇帝整理奏折,段仲明说话的时候皇帝一声不吭,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就好像没这回事似的。而段仲明也有几分尴尬之色,也不知如何继续。殷曜其实是挺期待的,见皇帝这般模样,还以为皇帝为着上回的事记怪他,所以十分忐忑。

    正想着做点什么让皇帝回心转意,皇帝忽然道:“准奏,赐温禧王府,择日搬出。”

    殷曜还以为自己听错,抬眼看向皇帝,皇帝已命张珍去传行人司拟起旨来,段仲明这里便把奏折递上。张珍连忙冲他递眼色,他这才回过神,赶忙绕到丹墀之下,伏地叩谢大恩。

385 玉兰

    钦天监请了日子,九月初九便是搬家的好日子。圣旨一下来,郑侧妃这里又喜又忧,喜的是儿子终于成人,有了正式的封号,忧的是殷曜这一出宫,她便就不能时常地提点叮嘱他,也不知道他将来一个人在外头成不成?只得又对郑铎夫妇左叮咛右嘱咐,让他们多多照看着点儿。

    殷曜这里却是喜得快要晕过去了!

    他终于可以脱离出去过自己的日子,也可以像殷昱一样招兵买马壮大自己的势力!更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至于七先生,他们看起来也不是那么能耐嘛,这次还不是没有斗得过皇帝,而乖乖地把殷磊交了出来?

    他开始期待这一日早些到来!

    殷曜的表现全部都落在谢琬眼里,同时谢荣那边也看得死死的。现在唯一不在控制的,是七先生。

    所以她的精力主要也还放在七先生这边。

    这日正好殷昱休沐回来得早,她替他更衣的时候便忍不住说道:“总这样干等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依我看,还是让骆骞他们强攻进去拿人吧,假若万一他又想法子逃走了,到时又得不偿失了!”

    殷昱换上常服,“我已经下令给了廖卓,如果他们明日天亮之前还不见人出来,便开始进门搜查。

    “逃走是不可能的,这宅子四处我布下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梢,就是挖地道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去!他既然不是朝堂中人,那么必然朝堂之中还有个人与他合伙,我还是想把他们所有人全都拿住,清洗清洗朝堂,以免再留下什么余孽来。”

    谢琬点点头,没有什么喜色。

    这件事悬得够久了,眼下虽说有线索,可是人没找到终究只是空话一句,只有把人擒在手里,那才叫稳操胜券。不过殷昱说的也是对的,如此贸贸然进去,就算抓到人,没有证据,对方也会抵死否认,说不定还会倒把一耙。

    她也只得等着。

    但是显然廖卓并没有让她等多久,傍晚才准备吃晚饭,秦方突然回来了!

    “王爷,那宅子里有人出来了,先是辆马车,封得严严实实的,等我们派人追上去后,宅子里才又慢悠悠走出一老一少两个人来,徒步走到街上,雇了辆车往北去了!那年轻的男人看起来与七先生的形象极为符合!”

    “当真?”殷昱将手上牙箸一扔,“可曾追上去?!”

    “廖卓本来已经带人追了上去,不过跟到柳叶胡同的时候,他们进了间绸缎庄,然后再也没出来。”秦方皱着眉头说道:“当时我们也做好了他会趁机溜走的准备,只是还没有等我们包围那里,他就已经不见了。卑职回来是请示王爷,是不是把那绸缎店掌柜的捉拿审问!”

    “还等什么?当然去捉了来!”

    殷昱一拳砸在门框上,掩饰不住心里的气恼。

    “慢着!”

    秦方正要走,谢琬走上来,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说道:“现在先不急着拿,你等天黑入夜之后,再将那掌柜的悄悄地的提过来。别惊动任何人。

    “另外原先七先生呆的宅子那里,立即多带些人进去搜查,将仍在宅子里的人全部控制住,再有就是仔细查找那些不起眼的角落,看看有无发现。动作要快,要稳,要不惊动外围任何人!”

    殷昱愣了愣,不由叹道:“还是你想的周到!——快按王妃说的去办,别让任何人知道。”

    秦方走后,二人却再没有吃饭的心思。

    谢琬走到右侧,打开斗柜取出张舆图来,看了看指着上方某处与殷昱道:“你来看,七先生那宅子是流星胡同,与柳叶胡同距离不过两条街。

    “再从这些日子魏阁老送过来的那些产业可疑住宅产业的位置来看,这些宅子大都集中在城隍庙与东华寺周围,内至王府大街,外至青峰大街,整个北城这一片都是。而北城这片多是京官集中居住地,再从七先生往年所做的事情来看,可以猜测他的背景有可能来自住在这片区之中的什么人。”

    殷昱凝眉看着她:“你的意思是,从住在北城的这些人里头下手?”

    谢琬抬起头来,看着门外渐浓的暮色,“其实我们前期做了那么多工作,现在已经用不着再仔细查过。你只需要从之前你查找出来的那些年龄在二十五至三十五之间,不在朝中当差,但是又能够很便利地了解到朝廷内政的人里筛选两遍,范围便大大缩小了。”

    殷昱沉吟着点头,接着说道:“这样的人家也不会很多,应该在三十家左右,最多三日我就能拿出这份名单来。”

    “嗯。”谢琬点点头,“拿到了这些嫌疑人,我们就要开始第二遍筛选,这之中这些日子谁不在府里,做什么去了,有什么人证明,你如果是清剿乱党的大元帅,没有人能够阻拦得了你。在等待骆骞他们追踪七先生下落的同时,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争取尽快把这事查出来。”

    殷昱站直身,踱了两圈,点头道:“我本以为这是最不得已的法子,但现在看来只能这么做了。”

    谢琬也站起来,走出几案,说道:“其实不光是这样,这些日子你查七先生,我这边还得防着谢荣。

    “谢荣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去与七先生见面,他们之间肯定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这样也好,也省得我再去寻找什么理由去收拾他,不过他最近被调去负责修理通州河河堤这事,说明皇上也开始准备有打算了,我不能让他们如愿。”

    说到这里她眼里陡然冒出缕精光来,接着道:“如今殷曜被封王赐府,有了这件事,七先生和谢荣之间一定会有联系,现在,我也要试试以逸待劳来逮兔子了。”

    商量完后随即开始分头行动。

    半夜时分秦方捉来了那绸缎店的掌柜,只是半路此人却就服毒自杀了。而店里的伙计全都是附近的乡民,对掌柜与七先生的事全然不知,听说掌柜的死了,而且还涉嫌与乱党勾结,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跪地不起。

    掌柜的尸体在检查过后交给大理寺,不过在搜查绸缎铺的过程中,查到几包制干的花瓣。

    “像是白玉兰。”靳永闻了闻,交给殷昱。

    殷昱也跟着闻了闻,点头道:“果然是。骆骞那时在东华寺里无意发现的一张七先生的手札,上面也有这个味道。看来他在京中布下的暗点,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的多。——白玉兰是南方树种,京中种植这种树的人家不多,速去查访种着此树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倒没有多少时间,不过三五日,就把京中几乎所有种着此树的人家访遍了,而且把人带了过来。

    不过审来审去,这之中没有一个人与这件案子有关联,因为大多是南来北往的客商,去到南方时便将之移种了过来。再扩大范围审其交际圈子,也没有条件相似的人在内。

    “那这些花会是从哪里来的呢?”靳永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会是从南方带过来的?”

    “有可能。”魏彬挑挑眉。

    殷昱沉吟片刻,说道:“七先生不但爱香,还很爱花,平日里一定是个风雅之人,既是风雅之人,只怕还多少擅些音律,如此一来,咱们可锁定的目标范围倒是又小了一圈!”

    绸缎店这里放下之后,因着庞白也拿来了早前查出来的那些条件符合的人员名单来,左勾右划,最后剩下三十四家,即日起由武魁领头一家家去查访。当然上门查访之前也该做些功课,如此才能有的放矢。

    随着殷昱开始放大动作,锦衣司那边也配合着调查,于是许多官员都有些坐不住了,生怕自己没犯事也沾身灰,内阁于是出言安抚,交代绝不会出现冤假错案,一定要罪证齐全才会定罪,众人才又渐渐把心放回肚里。

    最多两个月,七先生便要无处匿身!

    谢琬估算着日子和事情进展,但没有十分关注这件事,一来因为殷昱甚少在府,二来也因为她也有她的事情要忙,不但要盯着谢荣和殷曜,又要忙着教训日渐调皮的殷煦,因此没什么关键的事情时,他们剩下的那点时间不会太过花费在这事上。

    而日子一日日滑过去,殷曜所期待的搬府之日终于来临了。

    作为东宫的长子长媳,殷昱谢琬当然会要去温禧王府恭贺落府庆典。这日不但谢琬他们会去,郑府合府都会去,谢琬虽然极不想去凑这份热闹,但是却又不得不去。好在窦夫人他们也会去,除此之外还有祈王妃和楚王妃等人,总算是不至于落单。

    温禧王府跟安穆王府不在一个方向,却都在皇宫外围,与祈王府同在玄武大街上。而安穆王府则在青龙大街,与靖江王府以及恭顺王府在同条街上。两府一南一北,相距不远,往后在路上碰面的机会却也不大有。

    谢琬一大早梳妆打扮好,先带着殷煦进宫跟太子妃请了安,看了看太子妃给殷曜的赏赐,才与凤栖宫的大太监冯祥带着赏赐往玄武大街来。

386 压力

    今日会有乾清宫太监与行人司的人颁册宣诏,流程跟当初殷昱受封时差不多,只不过今日是颁册和开府定在同一日。

    颁诏之后便按顺序送上宫里的赏赐,皇帝给殷曜的也跟当初赏给殷昱的差不多。谢琬本以为按照皇帝的惯例,定会借此机会给殷曜格外隆重点的待遇抬举抬举他,如今看来,只怕也是在乾清宫跟明月那事让皇帝着恼了。

    可是既然恼他就惩严点儿不是?反倒还把谢荣给勾搭出来,这就报让人无语了。

    按照皇帝这般行事,逼宫也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她记得前世皇帝的结局尚算好,不过说到这里,算起来皇帝大行也就是明年的事了,前世他是寿终正寝,这世世道乱成这样,他还能以寿终正寝告终,也算幸事一桩。

    仔细想起来,皇帝驾崩应是明年三四月的事,这么说来只要拖得这个时间过去,太子顺利登基,七先生被擒,朝局便可彻底稳定下来。但是前世里在她死前七先生一直没露面,只怕是殷曜最后当了太子的缘故。殷曜已然当了太子,皇位便被七先生他们拿到了一半,他们当然可以以逸待劳。

    而这世这盘局全都搅乱了,七先生提前出来,殷曜至今没当上太孙,殷昱也已然在准备翻盘,那么情势还会如前世一样吗?

    “想什么呢?”

    正坐在后花园里与众宗亲吃茶时,殷昭发现了她的走神。殷昭本来亦可不来,是看在谢琬也来的份上,才打消了装病的念头。

    谢琬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有着两世经历,看她在吃腌渍的杨梅,遂道:“你是不是有喜了?”

    殷昭顿了下,摇摇头:“没有。我们采取了措施,暂时不要。”

    谢琬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为什么?”顾盛宗是世子,殷昭是世子夫人,她无法理解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像他们这种情况,不是应该越快怀上子嗣越好吗?

    “我才十六岁,年纪太小,这么早怀孕生子对身子不利。”殷昭认真地说道。“起码过了二十再生,那样对大人孩子都好。你是认识我太晚了,不然我也会早些把这个告诉你。像你如今暂时不再接着生还是有好处的。”

    谢琬目瞪口呆,过了二十再生,她倒是沉得住气。

    “你哪里学来的这套怪理论?”谢琬作为长嫂,不得不正色了,“你嫁过去了就是顾家的儿媳妇,传宗接代不光是为着夫家,其实也是为你自己。谁说二十岁以前生孩子不好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还有母妃和后宫娘娘们,她们生下子嗣的年纪可都不大。”

    “可是几个又能享受到宫中那样的调理照顾?”殷昭笑了声,“你看看民间那么多女子,多少死于生育事上?又有多少人能活到花甲古稀?”

    这倒也是。谢琬默然。前世她身边不乏这样的例子,只是因为大势所趋,她与殷昱之间又十分恩爱,所以没曾去想过这些事,倒是殷昭看得深远。

    “那顾家会同意你这样做?”谢琬睨了她一眼,在她看来,如此懂得照顾自己好是好,只是若是引起公婆不满,导致未来日子艰难,便就得不偿失了。

    “顾盛宗很支持我。而且,我公婆也都知道我四岁的时候病过一回,太医交代身子娇弱,急不得的。”殷昭冲她笑了笑,目光接而转过去看亭外的金钱菊,莫明有些回避的感觉。接着她又说道:“我那些日子不是在看太医馆的医书吗?于是我开始有了个理想。”

    “什么理想?”谢琬轻瞪了她一眼,“难道是去号召全天下的女子都过了二十才生育?”

    “差不太远。”殷昭竟然有丝兴奋,把搁在栏杆上的手肘收回来,说道:“虽然你说的这事不大可能,不过,我倒是想在京师开间专给女子看医治病,宣传宣传千金知识的医馆,甚至是定期举办一些医学知识的授课,使那些家境不好的女子也能得到这些医学常识的普及,如何去回避一些风险。”

    谢琬默了下,抬头道:“这个想法倒是不错。”

    殷昭笑道:“这么说,你支持我?”

    “与民有利的事情,我为什么不支持?”谢琬微笑道,“胡沁这些年研究千金妇科方面也很有成效,我可以把他先借给你。”

    “就知道你最好。”殷昭冲她笑了下,整个人都焕发出光彩来了。

    窦夫人从旁见她们姑嫂二人说得热闹,便也出声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谢琬道:“昭丫头要开医馆做生意,跟我要胡沁坐镇呢。”

    “哦?”窦夫人也起了兴趣,“公主殿下悬壶济世,胡大夫医术极好,能出医馆坐镇,那可真是百姓们的福份了。”

    说到这里谢琬倒是又想起远去了广西的窦询,不由道:“四爷去广西这些日子,不知可还习惯那边的气候?”

    窦夫人乍听此言,身子微微一震,看向谢琬,点头笑道:“南方气候湿润,习惯得很,前儿才让人捎了信回来,说是要在那里呆个一年半载才回来。倒劳烦你惦记。对了,我听说你们家那会儿有个茶庄在南边儿?……”

    说到谢家茶园,谢琬含笑点头,顺着她的话又说起了别的。

    今日的主角是殷曜,陪客是郑府的人,虽然这份职责理该谢琬来担当,但是他们压根没想过去揽这档子事儿,也就随便郑府的人在此喧哗闹腾了。好歹捱到用过午宴,谢琬便就带着殷煦告辞,殷昱他们有事做,且不回府。

    出门时谢琬着意让邢珠留意了下来宾册子,只见上头有谢荣的贺仪,来的却是谢芸。

    谢荣这几日深居简出,殷曜开府这样的大事他本来很该去的,可是犹豫再三,他还是只让谢芸代去。

    他具体也说不清楚这样做是为什么,只觉得虽然他依然有雄心壮志,可是以往的信心却渐渐在流失,殷昱拿殷磊的性命换来了清剿乱党总指挥一职,这代表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指挥手下五千人的军队,五千人虽不多,但是这却发出来一个信号,如今朝堂的天平又一次在朝殷昱那边倾斜。

    他开始有种末日之感。

    如今全城已被封锁,殷昱又在以掘地三尺的势态搜查七先生,七先生就是再谨慎,也没办法应对这样的搜捕吧?于是即使他已经跟七先生达成了协议,这协议看起来也更像是同走在穷途末路上的两个人的最后挣扎。

    他现在极希望七先生不要来找他,他更希望时间能够倒回去,让他把寻找七先生的这段给抹去!他如果没有去找过七先生,七先生也不会主动来找他!就算他来找他,他也还可以拒绝!可是现在,他再拒绝都没有用了,何况他压根就没有拒绝过!

    他觉得现在状况就如同一块巨石顶在背上,每当他拼足劲想要往上顶一顶,以图获得一丝喘气的空隙,可是接下来他所面临的,又是更沉重的坠压,他简直都有些绝望了,如果七先生不在殷昱找到他之前奋起反抗,把形势变回主动,那他们就真的完蛋了!

    他怎么能够完蛋,怎么能以这样的面目去见谢家祖宗?去见谢启功还有谢腾?

    既然已经不能倒回原来,那他就只能咬着牙往前,他就是死在殷昱刺过来的刀尖上,也好过窝窝囊囊地坐以待毙!

    “庞鑫,你去递个帖子到温禧王府,我要见王爷。”

    他把头双手里抬起来,带着丝疲惫说道。

    谢琬才哄了殷煦睡觉,周南走进来:“王妃,谢荣领着谢芸去温禧王府了。不知道做什么。”

    殷煦听到声音从被窝里转过头来,眨着晶亮的眸子望着门外。谢琬毫不客气地把他的头拨回去,冲他瞪了瞪眼,走出来。

    “再去打听,看他又出什么夭蛾子。”

    周南再次回来的时候是翌日早上,其实并不太晚,殷煦自己坐在宁大乙送来的雕着小老虎的小餐桌旁吃饭,谢琬在旁边给他擦一会儿要戴的金项圈,但是周南觉得晚。

    “谢荣居然把谢芸送到温禧王府做了长史,这跟谢荣留在殷曜身边有什么区别?小的们真该死,居然没早发现他有这样的打算!”

    周南追悔莫及,一张脸揪到了一块儿。

    谢琬擦项圈儿的手停了停,只片刻,又接着擦起来。

    “你不用懊悔,我现在恨不得他多些动作。如果我猜的没错,他这样把谢芸送去殷曜身边,七先生应该也会有所表示了。你只要记得仔细盯紧着他就行。”

    周南微愕,称是退下。

    谢琬将擦好的项圈挂在殷煦脖子上,得到抬起头来的殷煦一个灿烂的笑。

    也许到了明年,她就可以给殷煦怀个弟弟。

    谢荣把儿子送到了温禧王府的事,七先生也在当日就收到了消息。

    “他这是在传信息给我,让我开始行动。”

    夜里点了灯在书房,他手拿着翻开的书卷说道。“刘祯,我让你查太子的病情查得如何了?”

387 准备

    “查出来了。”案前站着的老者颌了颌首,“据观察得出猜测,太子应该是原先胎里带有的心疾,这种病初时不显,多半是突发,而发病之后寿命就难说了。从如今太子的状况来看,他已经到了比较重要的程度,所以皇帝才会如此把着朝政不放手,而且还对册立太孙之事如此执着。”

    “原来如此。”

    他点了点头,站起来,“那你去准备准备,把咱们原先隐藏在宫里的那些暗线都联络上,必要的时候,咱们对太子下手。只要太子死了,殷昱与殷曜两党必然不可开交,朝中也就乱了,到时候,咱们再挟持皇帝立殷曜为太子,再等皇帝一死,殷曜登了基,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刘祯双目泛着异样亮光,郑重点头。

    谢芸进了温禧王府,就证明着谢荣仍然坚定地在站在拥护殷曜的立场上,皇帝在谢芸入府的翌日宣召了谢荣父子进宫。谢芸已然寒窗苦读十数载,又经谢荣着意栽培,若不是前年那场变故,多半也早已中了进士。与皇帝一番对答下来,便得了皇帝亲赐的一方端砚。

    谢芸喜难自胜。

    皇帝顺便问起河工上的事。“通州河段至关重要,朕看这些日子多是请奏问治河工期的事,你还需要多长日子才能办下来?”

    谢荣连忙躬身:“回禀皇上,通州河两岸损毁的河堤虽然不长,但是因为河下有急流,水势不佳,所以需要耗费些工时。臣尽量争取两个月内修复完毕。”

    “两个月?”皇帝沉下脸来,“你可知道漕运每日行走往来多少船只?如今河面受阻,只能单线航行,两个月下来耽误的又是多大一笔数目?京师这几个月经营受阻,影响的便是民情!朕给你一个月时间,你必须办下来。”

    谢荣不敢回驳,只得硬着头皮接下。

    河工这种事他压根不懂,虽然靠着悟性高的天赋最近恶补了些皮毛,可是真正要靠的还是工部属下那些有经验的工吏,这样的差事皇帝很该交给其余人去办,偏偏皇帝急于重用他,把他一把推了上来,可他初来乍到,接手的又是第一个案子,稍不留意就是留下把柄让人弹骇,又怎么能够贪快?

    出了乾清宫,他交代谢芸道:“你先回王府,我还得去工部衙门。”

    谢芸站在阶下道:“河工这案子,父亲可有主意了么?要不要孩儿去跟王爷说说,请他去皇上跟前做个周旋?”

    “得了,他不出面还好。”谢荣无语地看向远处在际,就殷曜那点脑子,放在吃喝嫖赌上还成,要他去办正事?他又不是嫌自己倒霉的不够快。“你回去跟王爷说,就说虽然离开了皇上视线,可他如今也正处在最要紧的关头,这些日子必然不能再犯错,否则的话,他这辈子都别想拿到皇位。”

    谢芸听他说得严重,也不由凝重了面色。

    夜里回了府,庞鑫跟着进了书房,从怀里取出个小竹筒来,“老爷,七先生来了信!”

    听到七先生三字,谢荣立时震了下,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这里一动七先生也会跟着行动了。他伸手将放竹筒接过来,拿桌上的小刀去了火漆,从中抽出张小纸条来。

    “傍晚的时候小的从外头回来,经过菜市口的时候有人在人群里把这个塞了给我,当时竹筒外还包着张纸条,说明交给老爷您。小的认的那人袖口上的标识,是七先生的人没错!”

    等庞鑫说完,谢荣也已经从信上抬起眼来了。

    “有没有别的人发现?”

    “应该没有。”庞鑫说道。

    谢荣凝眉沉默下来。

    如果按七先生信上所说,那么离他们举事的日子就不远了,近日殷昱他们已经搜遍了城隍庙附近方圆三里内的所有官户,而且还在继续扩展搜索,七先生也急了,他再不动手,就只有等着殷昱来捉。如果是这样,他便要早做打算了!

    “芸儿回来不曾?”

    他忽然回过头问庞鑫。

    庞鑫看了眼外头道:“少爷在天断黑时回来了,这会儿应该在后院儿。”

    “把他叫过来!”

    谢荣的语气含着几分急促,庞鑫不敢怠慢,连忙把谢芸给叫了过来。

    “京师快要不安定了,你去安排下,让庞鑫带着你媳妇儿和睿哥儿老太太,还有你母亲,以及采薇,以祭祖的名义回清河去。如果京师没有消息传过来,让她们就在那里好好地呆着,只有京师风声不利,让她们就即刻带着财物去山西洪桐避避,我在洪桐已经置了宅院,没有人知道!”

    谢芸听得此话,顿时郑重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七先生准备举事了,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成功。总之早做打算。不过你不能走,你一走大家都会起疑。”谢荣看着他,目光里忽然有些不忍。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明明一直期待着能在朝堂叱咤风云一场,如今马上就可以实现了,他却又觉得有种末路英雄的感觉,他对这场仗没有把握,只是觉得到了此时此刻,他必须去拼一场,不管输赢,他没有退路,也不想给自己留有退路!

    而他这一次,竟然还要捎带上他唯一的儿子!

    “准备一下,明日就走。”

    他摆了摆手,在椅上坐下来。

    谢芸默站了片刻,很快出了门,往后院里张氏所在的房间走去。

    张氏正在给谢睿剪手指甲,看见谢芸进来,谢睿欢快地从母亲膝上跳下来,跌跌撞撞地扑向他。

    孩子还只有一岁半,不会说话,但是跟天底下任何一个父母心上掌中宝一样可爱,谢芸抱着他,不知怎地,眼角有些湿润,沾在那柔嫩的小脸上。

    张氏分毫没看到这幕,微笑走上来,“不出去了吧?天冷了,晚上没事就少出去。”说着上来给他解袍子。见他死死抱着谢睿不肯松手,不由也起了疑惑。“你怎么了?”

    谢芸埋首在谢睿衣服上抹去泪渍,深吸着他身上的婴儿香,抬头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抱着他挺暖和。”

    张氏笑了下,小推了他一把。

    谢芸稳了稳心神,抱着殷煦坐下来,说道:“对了,父亲刚才找我去,说是祖父的祭日快到了,咱们几年都没回去祭过祖,这次父亲复了官,怎么着也不能不去拜拜,你张罗一下,最迟后日一早就带着家里所有人回清河去。”

    “这么快?”

    张氏抬起头来,她其实更想说的是为什么这么突然。

    “嗯,也是才想起来的事。”谢芸含糊地说,“我和父亲都走不开,只能交给你们了。你要仔细带着睿哥儿。”

    张氏总觉得今夜的丈夫有些不寻常,可是算算日子的确差不多,于是也不说什么了,点头答应下来。

    收拾东西一日下来就足够了,王氏对于突然要回去祭祖十分意外,但是听说黄氏张氏还有谢睿他们都回去,便也就安了心。而黄氏礼佛数年,突然听说要回去,也有半日的沉默,但是她终究还是谢家的宗妇,没有缺席祭祖的道理,翌日夜里便也收拾了几件行李。

    这日大清早,就由庞鑫庞胜赶车,带着几名护院,载着两车人往城门去。

    如今各处城门都被中军营的人把守着,大街小巷里都有安穆王手下的人,本来大清早行人就不多,眼下这段时间肯赶早出来的人就更少了。庞鑫知道谢荣所有秘密,对于这次事情的严重也十分有数,他也在紧张,如果谢荣和七先生的计划失败,那等待谢荣的就是抄家灭族了。

    去清河的这一路上,但愿能够顺利。

    庞鑫这样想着,拐了个弯,上了去南城门的大道。

    只是才走了十来丈,前面左右巷子口忽然就走出来两队人,堪堪挡住了去路!

    四叶胡同这里,谢荣目送着马车出门离去,心下渐渐安定,虽然极尽不舍,可是她们走了,他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那些都是他的妻儿老小,就是他失败,留得青山在,也不怕没柴烧。

    他吐了口气,从庑廊走向正房,一路上静静地,没有了黄氏她们在,这宅子也陡然变得空寂起来了。

    “老爷!不好了!”

    正在沉吟之时,庞鑫忽然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来:“老爷,安穆王府的人把太太她们的马车给拦住了!他们不让我们出城去!”

    “什么?”谢荣心下陡的一沉,殷昱怎么会知道黄氏她们要出城?“他凭什么?我是朝廷命官,我的内眷没有行动自由了吗?”

    “谢大人的内眷当然有行动自由,不过,眼下是特殊时期,没有我们王爷颁发的手令,官户之中谁也不能出城去。”

    开启的大门处,秦方带着一行人执剑站在门下,冲着庑廊下的谢荣说道。“人我给你送回来了。除此之外我们王妃还让在下告诉大人件事,谢老太爷的祭日在冬月,眼下还早着呢!等七先生这案子办完了再回去也不迟。”

    廖卓撂下这句话,冷冷扫了谢荣一眼,便就大步转了身。

    而谢荣站在原地,顷刻面如死灰。

388 破灭

    几车人被重新带引回府,张氏等人也隐约察觉到谢荣这次吩咐他们回去有了些不同,即使谢荣父子不说,一股莫明的不安也开始笼罩在四叶胡同上方。王氏最为惶恐,直闹着要自己一个人回清河去,而黄氏只是频频冷笑。

    十年前他们拥有一个多么蓬勃向上的家,而十年后,他何以落得如此狼狈?

    黄氏的冷笑像一根根尖刺扎在谢荣的耳膜里,他拔不出来也忽略不过去,他抱着脑袋坐在圈椅里,感觉秦方的到来便已经指给他前方的道路就是悬崖!

    可是他有退路么?他的身后是油锅,是火海,是豺狼猛兽,他退回去也是必死无疑!

    “老爷,该早朝了。”

    采薇的声音在面前迟疑响起,谢荣抬起头来,一张俊秀的面容顷刻老了十几岁。

    与四叶胡同同样透着萧瑟之气的,是七先生所在的院子。

    随着深秋到来,院子里的花木已然渐渐枯黄,落叶像蝴蝶一样随风在半空飘荡。

    “我真不喜欢这样的季节,别人都说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可在我看来,却也象征着生命力的失去。”

    七先生站在窗前,声音与这院子一般萧索。

    谢府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里,早上的事,他晌午就知道了。从晌午到现在,他一直都没有说什么话。谢荣是他如今最有力的伙伴,他可以想象出来他的心情,步步为营,却步步挫败,谢荣的失败也佐证着他未来的险阻。

    他该怎么办?二十九年来他头一次这样问自己。

    他坚信自己这辈子是为复仇而生,所以从来不曾怀疑过要走的路,也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失败的一天。从六岁起,他就开始计划,从十二岁起,他就开始真正布署,他这辈子欠的情太多,担子太重,他不能不把方方面面考虑到。

    有时候只是为了一次简单的追踪,他也会反复地推敲十几遍,为了一次出行,他会在沿途设下无数个遇险脱身的方式和地点,他第一次感到事情出乎他意料之时是设计殷昱杀死谢棋那次,他没想到皇帝与殷昱暗中竟有勾结。

    而后局势一再失控,直至最终由由季振元的死而暂停。

    但是那样也不及这次重新出山来得被动和意外,如果没有殷昱他们布局劫走殷磊和丁峻,他依然会蜇伏在暗中,用以逸待劳的方式等待着最后的胜利。可是殷昱的招太损,逼得他坐不住,他一动,殷昱动作幅度就更大,他不得不应对,不得不寻找帮手。

    现在,他每走一步都是在被殷昱推着走,除了被动的往前,他居然没有了可以选择的余地……

    “谢荣已经被盯上,先生,咱们得尽快下手了!”

    刘祯忧虑地说。

    七先生拈起落在窗台上一片红枫,端详了两眼,转过身来,“这两日找个安全的机会传话给谢荣,让他把太子的病情悄悄散播出去!”

    谢琬从温禧王府回来之后便推去了一切应酬,只为掌握谢荣这边消息。

    武淮宁隔三差五就会过府来禀报一番:“皇上前几日让谢荣一个月内将通州河河段负责修复好,他这几日焦头烂额,四处寻找能力上佳的工匠赴任,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任务,只要咱们拖下去,他误了工期,那么不必王妃动手,他也定然会遭贬斥。”

    “一个月太久了。”谢琬摆摆手,“我等不了那么久,他留多一日就有多一日的风险,再说河工上的事乃是民生大事,又岂可拿这个来作为拿捏他的手段?”

    武淮宁惭愧低头,“是在下顾虑不周。”

    谢琬看了他半刻,说道:“我知道你志不在此。等你观政期满,我会请示太子殿下,将你调去行人司或者翰林院里任个官职,你看可好?”

    武淮宁惊喜地抬起头来,连忙撩袍跪下:“如若当真,那在下就谢过王妃了!”

    谢琬笑着唤起。

    武淮宁拂拂衣襟叹道:“不瞒王妃说,从政这条路真不适合我。研究研究音律学术什么的还成。”

    谢琬点点头,敛了笑容,又道:“但是眼下谢荣这件事你必须得盯好。前不久户部不是拨了笔款子给他吗?你让他……”

    “王妃!有好消息!”

    正准备交代下去,秦方周南突然打门外风一样冲进来,手里高举着个竹筒,兴奋地道:“拿到七先生跟谢荣勾结的证据!王妃请看!”

    听到这句话,屋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谢琬紧随着把三寸长一个小竹筒接过,一看竹筒表面刻着七先生的微识,连忙仔细地挑开一头封蜡,屏住呼吸从里头抽出张纸来!

    “果然是写给谢荣的!”谢琬声音微有抖动,这下好了,连设计让他往里头钻都不必了!而纸上七先生却是让谢荣把太子的病情给宣扬出去……“送信的人可曾捉到?”

    “方才已经交给了王爷,谁知他服毒死了。王爷让小的们把这个交给王妃!”

    “很好!”

    谢琬点头,七先生已经探得了太子的病情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他要谢荣在这个时候把事情宣扬开来,这个事如果传出去,必然会引起朝堂大乱,无风不起浪,到那时就算是避谣也晚了!看来七先生果然已经被逼急了,准备要趁乱摸鱼了!

    而谢荣不在这个时候落网又待何时?

    她让魏彬把他弄进工部,一是为了不让他随在殷曜身边撺掇行事的诡计得逞,二是为了河工上如今任务重,他稍有不慎就能有破绽露出来让她抓住,可是在任上破绽再多也比不上与七先生暗中勾结这条罪状!

    她沉吟片刻,转过身来道:“周南看王爷在做什么,请他即刻回来,我有要事相商!”

    谢荣才回到府里,庞鑫便迎上来,关了他的书房门与他压声道:“老爷,恐怕出事了!”

    谢荣解袍的手势顿下,扭头往他看过来。

    庞鑫吞了吞口水,惊惶未定地道:“下晌小的派了人在走处走动,看是否有七先生的人上前来传话,在胡同口的炒货摊子旁,发现有人突然被劫,而被劫的那人衣着极像是上回递信给我的那人!”

    谢荣咬了咬牙,“你是说,七先生有信送过来,但是被人劫走了?!”

    “正是!”庞鑫怆惶点头,“打劫的那二人小的猜测必然是殷昱的人无疑,这下他们肯定知道咱们跟七先生有往来了,怎么办?”

    谢荣扶着书案,扑通跌坐在椅上。

    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本来他以为他至少还有一线机会,殷昱他们也许还并不知道他已经跟七先生有了联络,可是现在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他的幻想!殷昱他们早就知道了他跟七先生接触过,也许就是在他们被包围的那天夜里,他能够从重重包围中走出来,其实不是偶然,而是他们故意放马!

    更也许,从他开始去到北里胡同打破了他们的计划,救出了殷曜那刻起,他就已经成了人家的目标物,这些日子他的起复,他的重用,看起来都像是一场回光返照,在为他这一生的奋斗和争夺作一场类似烟花般的终结。

    “父亲!七先生有信给你!”

    一屋子沉寂之中,书房门被推开了,谢芸快步走进来。

    谢荣抬起头,看着他手上的竹筒,伸手接过来,缓缓地挑开蜡封,取出里面的纸条。

    “七先生说什么?”谢芸双手撑在桌沿上,神情十分迫切。他还不知道庞鑫所说的事。

    “他说,让我即刻去东华寺见面。”

    谢荣把纸条卷起来,神情极平静。

    谢芸默然。

    庞鑫想说什么却是又没曾说出口。

    谢荣站起来,对着窗外注视了片刻,走到谢芸面前,手扶在他肩上,看着他的面容,说道:“父亲这一生里最对不住的人,是你母亲,还有你和你姐姐。你姐姐成了曾家的人,不必再惦记。我出去后,你要想办法保护家里人,别害怕,父亲不管在哪儿,都会看着你们。”

    “父亲!”

    谢芸猛然一震,紧握住谢荣的手。这样的他让他害怕,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说出这些话来!

    “听话。”

    谢荣拍拍他肩膀,强笑了下,拿起袍子,走出门去。

    庞鑫从后头追上来:“我随老爷同去!”

    谢荣停下步,回头看着他,“不必。庞鑫,你去大奶奶手里支一千两银子,带着你的家人走吧。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

    “老爷!”

    庞鑫跪下来,号啕出声。

    谢荣恍若未闻,一步步走向内院,走到琉璃院前,暮色下采薇在临窗出神,廊下的灯光映得她的侧脸带着几分阴郁。

    “老爷。”采薇转过身。

    谢荣扬了扬唇,没进门,径直往前走。走到黄氏所在的佛堂,推门进去,这里比起外间还要寂静。黄氏在这里住了多久,他就多久没曾踏进过这门槛,屋里的木鱼声在静谧的空间清晰又响亮。

    黄氏在佛桌下颂经,许是长期静坐的缘故,她的身子已经微微发福了,两鬓也有些斑白,这使她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可是他依然记得二十多年前他初见她时的样子。窈窕的身段,娇柔的笑靥,那时青丝如墨,像狼毫在心底划出来的一笔印迹。

389 寒夜

    可是他依然记得二十多年前他初见她时的样子。窈窕的身段,娇柔的笑靥,那时青丝如墨,像狼毫在心底划出来的一笔印迹。

    他跪在她身后,伸手将她拥在怀里。

    “书蕙,如果还有来生,我一定不再负你。”

    清晰的木鱼声忽然断了,也有根看不见的弦被忽然扯断了。

    黄氏身子僵硬,眼角有泪光浮出。

    谢荣伏在她背上无声地垂泪,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这一生只有一个妻子,从来没有忘记过爱他亲手迎娶回来的发妻,可是从他带回采薇的那日开始,他和她就走不到一起去了,他不是因为喜欢采薇而带她回来,他只是舍不得即将到手的权力和荣誉。

    黄氏追求的是平安祥和,而他注定面对的是永无止歇的风浪。

    他曾经多么想与她生同衾死同穴,可他做不到了。他答应她的一切,他都没有做到。荣华富贵,儿孙绕膝,相守到老,永不离弃,他做不到了。

    他松开手,从她鬓上拔下两根白发,小心地打了个同心结,揣进怀里,站起来出了门槛。

    佛堂里又清静下来,菩萨在佛桌上宝相庄严地望着人世间。

    黄氏全程没有回头,没有出声,但是她的心肝又碎了,原来修习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身在红尘里。

    四叶胡同到东华寺也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

    天渐冷了,东华寺里竟然也杳无人烟。

    谢荣牵着马,半垂着头进了寺门,纸条上约的地点是在大雄宝殿的后院里。他目不斜视地进了后院,除了四角香炉里点着的缭缭香雾,并没有人。

    他将马拴在香炉腿上,在廊下石阶上坐下来。

    对面殿室里忽然亮了灯,一戴着帏帽的人从里头走出来。

    谢荣看着她,并不曾起身。

    “三叔可来了。”

    谢琬走下石阶,隔着半个院子与他对视。“是我约的你,而你想见的是七先生,有没有很失望?”

    “不失望。”他摇摇头,“我知道是你。”他抬起头,看向四处,“如果我没猜错,安穆王府的人现在在四面殿里都已经埋伏下了吧?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来了还是个死局,却还是要来吗?”他扬起唇来,洒脱地看着她。

    谢琬顿了下,摘下帏帽,“这层,我还真不知道。谨听三叔解惑。”

    “因为败在你们手上,是我最后的体面。”他望着前方,声音柔和而安然,“我谢荣到如今,只有两种结局,一种是死在七先生手下,一种是死在你手下。你我斗了半辈子,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而以你能从一介乡野女子爬到如今郡王妃的身份,你的能力不算辱没我。”

    “三叔真是过奖了。”

    谢琬将帏帽放在他身旁的石阶上,坐下去,说道:“三叔从小就是谢府的骄傲,能被你如此抬举,我深感荣幸。有件事可能你从来不知道,很小的时候,我一直以能够得到你的夸赞为荣,因为你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就连父亲,也对你赞不绝口。”

    “是么?”谢荣摇摇头,“我从来不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那个时候的你只会埋头读书考功名,我敢担保,那个时候你连我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她笑起来。

    那时候的谢荣是谢府里教导孩子们努力上进的一个标志,不但谢腾时常以此警醒谢琅,就是母亲齐氏那会儿私底下也时常地赞叹她的小叔是多么好学上进。所以在幼小的谢琬心里,谢荣是偶像,是符号,是不可靠近的仙子样的人物。

    但这是前世幼时的事。

    这一世谢荣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她必须扮倒的存在,是她一个时期里的奋斗目标,是她的心事,是一切决择的前提。客观的说,她也佩服谢荣,他的坚持奋进,他的审时度势,他的不甘屈居人下,可是正是因为他的这一切特质,使得她一路走得多么艰辛。

    “我不止是不记得你,是除了葳姐儿和芸哥儿以外的孩子都不记得。”谢荣老实地说,“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发奋么?你一定不知道,我所有的目标,所有的努力,都是因为我心底的自卑。”

    “自卑?”谢琬扭头看向他。

    “不错。”他点点头,将屈久的双腿往前伸了伸,然后双眼望着天际的寒星,说道:“你是嫡出原配所生,有进士出身的舅舅,有通情达理的舅母,有慈祥端正的父亲,还有贤惠温柔的母亲,除此之外你的哥哥是你的亲哥哥,你们注定又有着殷实的家底可以继承,你肯定没有自卑过。

    “可是你看看我,我的外家是鼠目寸光的土财主,我的父亲是沽名钓誉的守财奴,我的母亲又是什么母亲?她是个再嫁的寡妇!还有我的兄弟们,一个是不学无术的继子,他有母亲宠爱,一个是身份完胜于我的嫡兄,他也有祖母袒护,而我有什么可以可自足的?一项也没有。

    “走出去,面上说的好听,我是谢府的三少爷,而私底下,我是王寡妇的再嫁子,我常常抬不起头,为什么别人的母亲都不会被人背地里说嘴,而我的母亲就会?而别人的母亲为什么都那么疼爱自己的孩子,而我的母亲只疼爱她的长子?

    “我常常怀疑,我是不是哪里不够好,举止不可爱,或是不够聪明,才使她那么冷落我?于是我尽量做出乖巧的样子,尽量地不问一些看起来很幼稚的问题。当我知道父亲是多么希望家里能出一位进士的时候,当着父亲的面,还没有启蒙的我便拿着书故意在他面前翻看。

    “我终于还是得到了他的注意,他给我请先生启蒙,特许我能够翻看他书房里的任何书,包括有进藏书阁的资格。这些都是我难得的荣耀,大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父亲仍然只关心我读了什么书,从来不问我想要什么。

    “那个时候我并不是那么能干的,有时候字也写不好,背书也背不出来,可是我知道如果不努力,这些荣誉我就会全部失去。我就又会变成大家眼里卑贱的王寡妇的再嫁子,永远都不比不上我的大哥谢腾。所以我夜里常常在嬷嬷们熄灯出门之后,又点着灯在退间橱柜下读书,练字。

    “后来我终于也取得了一些成功,同时也掌握了一些方法,就开始轻松些了。接着我又考中了禀生,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松口气,母亲应该可以分些关心给我了,没想到我去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只是笑着让我给谢宏送包糖炒松子过去,她说谢宏喜欢吃。

    “而对于我考中的喜讯,她只是说知道了。”

    “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么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尴尬地来到这个世上,对于母亲,我已经不再指望了,我开始恨她。因为王寡妇的再嫁子的外号,是她给予我的。而在她眼里,我竟然还不如一个她与前夫所生的谢宏!

    “我只有从父亲这里寻找一点慰籍,他到底夸奖了我,还风光地唱了一日戏。许多人都给我道贺,奉承我,夸赞我,这个时候我发现,我心里居然感到平衡了,原来读书考功名能够带给我另一种勇气和信心,能够使我像个人一样挺直腰杆在外头走动。

    “我开始发了疯一样潜心学术,到后来我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令家族荣耀的进士,大官。我也不让人看出来我的自卑,我努力克制自己,在任何时候都从容和坦然,在任何人面前也不卑不亢,可是再风光也抹不去我是再嫁寡妇所生的儿子的事实,我越发的恨王氏,可是我又不能杀了她……

    “幼时的自卑还是如同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血脉里,我害怕别人知道我的过去,我害怕这满朝文武看不起我,更害怕自己成为不了众人眼里清贵的士子,琬姐儿,你知道吗?越是自卑的人,越会想办法掩饰自己的身份和不足,越是渴望能够驾凌于万人之上。

    “我那么渴望用官位和权势来掩饰内心的不安和惶恐,掩饰着有着这么样不堪的一个出身背景。我只能努力地往上爬,爬得越高,敢笑话我的就越少,我内心就越发安稳,因为这样可以证明,我是有能力的,我是不屑于有没有人关心我的,而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谢荣面上有泪光,在这空旷的寺后院里,头上是廖廖的寒星,四周是一触即发的埋兵,身旁是互斗了一辈子的宿敌,这个时候他不再危险,反而像是个站在荒野里的孤独的孩童,已经被迷失了方向,不知所往。

    谢琬眼眶也微微发酸。

    有时候恩怨这种东西真不好说什么。前世里,谢荣并没有直接对她们做什么,可是因为他的冷漠,他的六亲不认,导致了王氏对他们兄妹有恃无恐的残忍迫害,如果今生还是照着前世的轨迹来,如果没有卷入夺嫡这种事,她依然不会杀他,她只会夺回属于他们的一切,反过来将他们踩在脚底。

    可是命运的轮盘一动便全动,她要杀他,已经不是为了前世的仇,而是今生的两党之争。谁让他们卷入这漩涡里,谁让他们誓不能两立,牵涉到江山社稷的事已经无情可讲。

390 烟花

    每个人都不是生来的坏人,王氏是因为曾经苦过而没有安全感,所以拼命地想要得到更多,篡住更多,谢荣是因为幼时被冷落,被流言所累,所以位居人上成了他唯一的目标,甚至不惜牺牲他的家人,他的原则,他的信仰已经不再是忠孝仁义,而变成了权欲二字。

    可是,这不是可以背弃原则放任自我的理由。

    “三叔还有件事一定也不知道,我这样苦苦地针对你是为了什么。”谢琬眯眼看着星空,“我不妨告诉你,在很早以前,我是为了活命,王氏和她的两个儿子,包括整个谢府,都是我的恶梦,我的阴影,我必须推翻他,才能够有将来。

    “后来我做到了,我把王氏打败了,分到了家产,严惩了伤害我们的人。看上去我很该就这样收手了。可是三叔,我不光是为了有饭吃,有衣穿,我还要我们嫡房拥有未来,谢琅要入仕,要为官。如果我把你拉下来,成了大官的你随时都会把谢琅踩在脚底下。

    “就是你不踩,王氏也借会着你的名头来踩。而你,会有心思给予我们一两道关注的目光么?你当然不会,你忙着升官,忙着钻营,我们只能任凭王氏仗着你的名头随意拿捏我们。我当然不能等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再来反抗,那样一切都迟了!

    “我跟你一样,不喜欢这样被操纵被打压的人生。但是我跟你最大的不同,是我选择了一条艰难但是没有违背良心的路。我不觉得愧对你。而你呢?你为了达到目的,把仁义道德全都丢到了背后。

    “你最开始为了拿捏我,意图阻止谢琅去考科举,这是你阴暗。你为了教训我,削掉我舅舅的官职,这是你卑鄙。你为了闹得我家里鸡犬不宁,你把王氏接到京里塞给我,这是你不孝。你为了保住在季振元面前的地位,不惜牺牲亲生女儿的闺誉,这是你不仁。

    “还有你为了达到除去我们的目的,杀死谢棋栽赃给殷昱,这是什么?这是赤*祼*祼的丧尽天良!

    “如果仅从你的角度看,你的确是个可怜的人,可是,站在我们所有人的立场,当着皇天后土的面,你没有资格谈忠孝仁义几个字,你愧对你的满腹经纶,愧对你的功名,愧对你得到的所有赞誉!我敬重你的好学和上进,但我也鄙视你的没有人格底线!

    “三叔,你的失败不是偶然的,一个人的付出有时跟他的收获并不成正比,你走错了路,所以就要承担走错路的后果。其实我也一样,当初在选择殷昱的时候也反复地问自己,能不能承担得起所有后果?在我想通了以后,我无怨无悔。可幸运的是,我的选择是对的。”

    这就是为什么一百个人就有一百样的人生,每个人的选择决定了他的结局。

    远处天空不知谁放起了烟花,她忽然觉得这多么像是谢荣一生的写照,绚烂而短暂,他这四十几年的历程是五彩的,但是最后落地的又只剩一幕尘埃。也许作为胜利者,她的悲悯看起来有些虚伪的味道,可是对于他的结局,她是的确觉得不该。

    “我不后悔。”

    谢荣摇头,他脸色灰白,也在看那幕烟花,“即使这样,我也并不后悔。我曾经以为自己会后悔,可是又觉得不必。如果我这一生就是为了求证自己的价值而活,那我已经做到了。我不曾权倾天下,但是得到过权倾天下的人的肯定,得到了你们处心积虑的对付,我觉得,在这点上,我已经没有遗憾。”

    换句话说,求仁得仁。

    眼前的他看起来平静从容,他席地坐在石阶上的样子,使谢琬想起前世记忆里他半蹲在地上看着幼小的谢芸放焰花的样子,那个时候正是她也不敢轻易接近他的时候,那个时候,从没有人会想到,有一日他们会在剑拨驽张的古寺后院里,对着寒星聊往事。

    她胜利了,却并不欢喜。

    杀王氏,杀谢棋,都会让她感到痛快,可是谢荣不会,他是个悲剧。

    她吐了口气,站起来,“那么,三叔可还有别的什么遗憾?”

    谢荣想了想,“你会怎么处置我的家人?”

    谢琬垂眸,在接连牺牲了谢葳谢棋,又放弃掉黄氏之后,他这个时候再来谈起他的家人,是多么可笑!可是她也笑不出来。她抬起眼:“在你出门之后,我们已经有人去包围了谢府,现在三叔府上所有人,应该都被控制在府内。”

    谢荣看着她,忽然盈出一丝苦笑。

    他有些无所适从的看了看左右,点点头道:“好,好。”

    谢琬也不知道说什么,她只擅于打王氏的脸,扒谢启功的皮,逼得谢宏走投无路,而在朝斗党争上,她到底少了几分遇佛杀佛,遇魔杀魔的萧杀之气。

    她无言地转过身,走向先前所在的佛殿,她只要进了殿,武魁他们就会从四面围过来将他擒住,然后关进大理寺死牢。

    身后突然传来噗地一声。

    她脚步顿了顿,然后猛地回头。

    谢荣胸口插着支匕首,一手仍扶在手柄上,身子歪倒在地。

    她倒吸了口冷气,走过去,谢荣强撑着身子坐直,说道:“别过来。我宁愿死在你们面前,也不愿狼狈地进牢狱。我谢荣,是朝廷钦点的进士,就是死,我也要死在皇天之下,后土之上!……琬姐儿,七先生有在宫里动手的心思,你,你留心点……”

    一幕寒星之下,他阖眼歪倒在阶下,光洁的汉白玉石阶上布满了鲜血,远处的天空里,又升起了一幕烟花。随着啪的一声响,那烟花照亮了半片天空,然后一点点地,又被黑夜吞噬。

    谢琬想象过他死在大牢里,死在刑场上,从来没想过他前来赴约时便存了自戳之心。

    殷昱带着手下人赶过来,看着静躺在血泊里的谢荣,也俱都无语。

    谢荣一生都讲究体面,无论什么时候,他的仪容都无懈可击。就连死亡的方式也是。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半个时辰后,东华寺恢复了宁静,尸体被移去大理寺,而地上血泊不见了,仿佛这里从来没有来过谢荣这么一个人,也从来没有在这里往生掉一条生命。

    而天亮时,四叶胡同传来消息,黄氏在谢府正房梁下上吊了。

    彼时谢琬正坐在花厅里翻看谢府的族谱,从入赘发家的那代祖宗至谢琅这代,已经有九代历史,称句世家也不为过。消息传来时她合上族谱,说道:“让谢府的下人替黄氏扶灵回清河,其余人听凭王爷依法处置。”

    周南退下。

    谢荣的溃败震惊了朝野,这个人的经历实在近乎传奇,到底还是死在与乱党勾结的罪上,不知该让人说他一句不值还是愚蠢。

    京师里很是沸腾了几日。

    谢荣死了,追查七先生的动作还在持续进行。而因为这件事的鼓舞,全城对于清查乱党的呼声也更高了。当年被调去东海任元帅的将帅全数就地卸甲,京城里除了殷昱的搜捕,也陆续开始有人主动往锦衣司里交待疑情。

    基于谢荣死前那句七先生会向宫里下手,谢琬跟殷昱他们讨论了一番,因为拿不准是在宫中起事,还是挟持皇帝或太子,所以并没具体得用的应对策略。只得告诉了太子。

    太子也立即派了御林军守住各处宫门,不得让任何不持牌的人入宫。此外各宫之中也开始清查,尤其近年来的新进宫人需要严格盘查。各种防范下毒的招式之类自然必不可少,但是基于宫城这么大,总是让人心下不够踏实。

    殷昱从暗卫队里抽调了廖卓和冯频去东宫里暗中保护太子。虽然太子身边影卫更多,不差这两个,可是对于儿子的一番孝心,太子还是点头收下了。

    乾清宫这边太子自然也有一番打点,下旨命了殷昱和殷曜每日到乾清宫里护驾一日。虽然与皇帝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可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的太子还是谨记着忠孝二字,并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落入危险境地而不顾。

    宫里城里终于陷入一片讨伐七先生的热潮之中,除非七先生早已经变出两只翅膀飞出京师,不然的话,不可能还会坐得住。

    当然,与此同时坐不住的,还有皇帝和殷曜。

    皇帝是因为这次鼓作了劲起复上来的谢荣居然正式跟乱党有了勾结,这记脸真是打的瓷实,想想当初他还执意要把谢荣放在殷曜身边,魏彬他们那般阻止,好歹送去了工部……难道他真的老到这样的程度,都已经识人不清了吗?

    先是殷曜,后是谢荣,他还有什么人是看准了的?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太过一意孤行,以致时局才会乱成今日这模样?

    而殷曜想的则不是这个。

    虽然因着皇孙身份,不会有人因着谢荣的事怀疑到他身上,可他的人生里没有反省这两个字。

391 本心

    他只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有个谢荣得用,如今又被查出与乱党勾结而自戗,而谢荣跟七先生勾结,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这么看来,那天夜里在北里胡同,谢荣之所以能够那么及时地出现在那里把他救出来,多半是他们演的一出戏吧!然后他居然真的就钻入了他的圈套了!

    “谢荣这个狗贼!——走,随本王去大理寺寻谢荣的尸首,本王要将他鞭尸后送到乱葬岗喂狗去!”

    谢荣因为是钦犯,所以在走完正常审案手续之前,还得停放在大理寺里。但是案子昨日已经结了,按规矩,如果家里还有人,这个时候便该接回去入殓下葬。

    不管怎样谢荣都是因他的关系被起复的,他这个时候不撇清自己又待何时?

    他鞭了他的尸,然后又将他抛尸荒野,便就没人敢说他也跟七先生有牵连了。

    他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赶到了大理寺,让人拖出谢荣的尸首便就对着已然死去有四五日的谢荣开始鞭打。

    一个人拨开人群走过来,一个巴掌啪地落在他脸上,他踉跄了几步,然后站住,捂脸看着面前人,竟然是面沉如水的谢琬!

    “你,你想干什么?!”他色厉内荏的喝斥。

    谢琬大步逼上前来,目光像箭一样射向他,又甩了一巴掌:“干什么,尊师重道你不懂吗?刑不上士大夫,他是朝廷钦点的进士,是在翰林苑呆过的士子,更是你的老师,连朝廷律法都免了他的苦刑,你有什么资格侮辱他?”

    “你敢殴打本王,本王要去宫中告你!”他叫起来,可是声音在她身后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卫面前,显得那么没底气。

    “我是你长嫂,长嫂如母,我打你也是天经地义!”谢琬再甩了一巴掌,将他往前一推,“要告,也是我告你。你的圣贤书是怎么读的,你这欺师灭祖之辈,也堪当太孙?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开府另住吗?因为没有宫墙遮掩,你就是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就是个披着光鲜皮毛的败类!”

    “谢琬!你敢侮辱我!”

    殷曜指着她,身子都因愤怒而躬起来了。除了皇帝和太子,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骂他!他指着身后府兵:“她敢冒犯我!还不快快把她拿下!”

    没有人敢动。就是有人敢,也只是咋乎两下便就在骆骞他们的目光逼视下退到了更远处。

    这是安穆王妃,是敢与郑王妃和皇帝叫板,是与丈夫一道联手破了漕运之案,一道联手拿下了谢荣的安穆王妃,他们有天大的胆子,敢去动她?

    殷曜挫败了,剩下的一点脸面也掉落在尘埃里。

    谢琬冷冷转过身来,与周南道:“把尸体送回清河,与黄氏合葬一处。”

    从这刻起,也许有人会说她虚伪假善,说她沽名钓誉,可是她都不在乎。一个人,凭着本心作事,当初她决意要除去谢荣的心是真的,现在她敬他的后身的心也是真的。世间本来就缺少一根衡量恩怨的尺,她如今的地位和身份赋予了她可以凭本心行事的权力,她不需要再被框死在规范里做人。

    殷曜灰溜溜地溜走,随着周南唤人用板车拉了尸体,围观的人群也渐渐走散了。

    冬月来了,冬天来了。随着年尾接近,有些东西终于已可以结束。

    谢荣这案子因为牵涉不广,很快定案下来,谢荣以谋逆罪论处,基于他已然自行了断,便不再追究。而此罪按律却需得连坐,谢芸被斩,谢睿与其母张氏、王氏以及采薇都得充入官家刺黥为奴。至于谢府家财,则由宗侄谢琅继承。

    三日后,张氏便带着谢睿去了沪阳公主府为奴,而王氏因为年迈,而留在京师官家,采薇被赏给了建安侯府。

    谢葳处没有消息,谢琬没去打听。

    谢荣的溃败对于七先生来说打击是巨大的。

    虽然整件事是因谢荣主动来找他而引起,可是在他心底里,谢荣的确是个不输于季振元的好帮手,如果不是因为有谢荣找上门来,他不会那么快跟宫里的暗线联络,如果不是因为相信他的能力,他也不会对这件事的计划作了改动。

    可是令他措手不及的是,谢荣出师未捷身先死,而他已然被打乱了的计划,却是再也没办法复原了。

    “先生,咱们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刘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经过一个多月的排查,殷昱已经越来越接近他们了,最多还有两个月,他们就会被逼得曝光于天下,如果放弃,那就等于束手就擒,如果继续,却再也没有谢荣参与时那么大的把握了。

    而他们只要一失手,便也会落入深渊里。

    “我会再争取一点时间……”

    他埋首在手心里,感觉到从来也没有过的疲惫。

    这二十九年里,为了最终的这个目的,他牺牲了多少?

    他记得十五六岁时,曾经也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喜欢在玉兰树下唱歌儿,那时候东华寺后院种着两颗玉兰树,一到春天就开出满树米白的小花儿,她就穿着白裙子,站在玉兰树下的花香轻轻的歌唱。

    在那之前他从来不敢靠近鲜花,因为他有着严重的哮症,可是为了能接近那个女孩子,他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在她身后远远的观望。

    后来他为她把这两树玉兰买了下来,种在这偏僻的小院儿里,每天看她快乐的像只蝴蝶,一会儿在树下拾花,一会儿过来依偎在他肩膀上,她还曾经为他怀过个孩子,不过那孩子随着她一起被埋在了玉兰树下。

    因为,她以肚里的孩子为要挟,阻止他复仇。

    他此生的目的就是为了复仇,儿女情长,不过是他生命的点缀,他怎么可能本末倒置?于是他要送她走,从此不相见,她却一头碰死在树上,他只好就此葬了她。

    大哥那时问他何以这么死心眼,又问他心疼不心疼,他摇头微笑说不心疼。但他其实还是疼的,那是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子,她怀着的也是他此生唯一的骨血,如果没有这个目标,他一定会与她生下好多的孩子,在某个小院里过得平静安稳的生活。

    可是心里越疼,他就越发要达到目的。

    这就好比商人,投入的资本越大,他期盼盈利的心情也就越急切。也好比赌徒,输的越多,也就越发的想要赢。

    他的欲望是推手,把他一步步推着奔向那个目的,推得他转不了身,也回不了头。

    “冲殷曜身上下点功夫,我们会成功的。

    “他笃信。

    东宫里自殷曜搬出宫后,郑侧妃的日子也陡然变得清静起来了,而且也有点没着没落,不知道殷曜在外怎样,能不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难免就会派人时常地出去打听,以便于随时提点。

    而殷曜自打被谢琬打了三巴掌,心里也是气恨得不已,但是可惜又拿她无奈何,如今殷昱声势如日中天,连皇帝都拿捏不住他了,他还能跑去找谢琬的晦气?

    说起谢琬他又恨得牙痒痒,他从来没被人这么欺侮过,总得想个办法治治她。

    这日听说郑侧妃派人出宫问起他,想起好几天没进宫请安,便就索性到了朱睢宫。

    郑侧妃一看他耷拉个脸的样子,便就好奇问道:“你怎么了?”

    殷曜正等着她问呢。他没什么机会给谢琬排头吃,郑侧妃还没机会么?

    殷昱他们朔望可都得进宫问安不可的,何况这些日子他们隔三差五的进宫,郑侧妃跟他们见面的机会比他多的多,于是就道:“从前在母亲跟前的时候不知道母亲的好,如今离开了母亲才知道,外头人心多么险恶,人家压根就没把儿子当皇孙,当小叔。”

    “什么意思?”

    郑侧妃听出味儿来,连忙问道。

    殷曜便就抬袖掩面,佯哭起来,“儿子无用,被谢琬给打了!”

    说罢,便把那日谢琬如何动手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个够。郑侧妃听完,顿即火冒三丈,“她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打你?!你怎么不早说,我也可以去告诉太子!”

    “母亲息怒!”殷曜连忙道:“这事可冲动不得!谢荣到底做过我老师,如今理儿全在谢琬那边,万一她到时再借太子妃的口去跟太子殿下说嘴反而不妙。”

    “那你是让我活活把这口气给咽下去?”郑侧妃眉毛都竖了起来。

    “当然不。”殷曜道:“母亲常在宫里跟她碰面,随便找个机会让她也挨几巴掌,这气儿不就顺了么?”

    郑侧妃瞪了眼,气呼呼没出声。

    如今形势对殷曜越发不利起来了,虽说又拉来个窦谨给他们壮声势,可到底有多大用处谁心里也没底,朝堂如今几乎一半都落在殷昱手上,只等这次乱党清剿成功,那他的风头便无人能敌了,就是皇帝只怕那时也再没有理由拦阻他继承皇位吧?

    可如果阻止殷昱肃清乱党,那么将来就算殷曜当政,他的位置又能够坐得稳吗?

392 惶恐

    谢荣一死,郑侧妃心里更加没有信心了。她开始觉得想要以殷曜去取代各方面都完胜的殷昱,其实是多么艰难的梦想。可是谁让当初他们曾有过那么个机会呢?如果殷昱不杀殷昊,那么她也不会起这样的心思,不会有后来这些事。

    当然,说起来如今他们也不曾受到什么实际损失,可是殷昱拿到皇位之后,会放过他们吗?

    如今殷曜当不当太孙已是其次,重要的是在他们放弃争取这个位置之后,殷昱还会不会容许他们平安地呆在京师!

    “你先回去,让你外祖父有空进宫来趟。”

    她挥退殷曜,在美人靠上歪下来。

    殷曜传信给郑铎,郑铎翌日下了朝就进宫来了。

    谢荣的死也给他带来了震动,这毕竟不同贬官降职,人死了不但再也没了,更带给人一种颓丧灰暗的气息,也像是一种征兆,至少殷曜这边是再也没有谢荣这样的人可以再利用了。但是谢荣竟然与七先生真正勾结上,才令他感到更加惊惧。

    他不敢想象如果谢荣没有暴露,殷曜会落得什么下场,而谢荣这样的人最终都还是跟乱党勾结上了,那么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

    到朱睢宫来的时候他心情十分复杂,有些不知道将何去何从。

    “从前季振元虽然老嫌我脑子不够用,谢荣也是,可是他们这些聪明人到底还是比我我这个蠢人死在前头。可见有时候人太聪明不见得是件好事。如今咱们大势已去,是时候想想该怎么为往后的路作些铺垫了。”

    他坐在珠帘外头,涩然地朝帘子里的郑侧妃说道。

    郑侧妃沉默无语,半日她吐了口气,说道:“郑府上下有着几百号人,父亲当然一心求稳。可是我不同,曜儿争,可能是徒劳无功,可是如果他不争,那殷昱上位之后,他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不认为他会放过曜儿,因为换了我,曜儿上位之后我也一定不会放过殷昱。”

    郑铎呆呆地看着面目模糊的她,讷讷道:“那你想怎么样?”

    珠帘内忽然陷入一片沉寂。转而,那帘子动了,郑侧妃从里头走出来,说道:“我知道皇上不一定会同意在这个时候答应册立太孙,可是如果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呢?父亲历来甚会讨皇上欢心,如今宗人府宗正在郑王手上,不如父亲去请郑王请奏册立曜儿为太孙?”

    “这——”

    郑铎无言以对。

    郑侧妃走下丹樨,“据说谢荣临死前曾交代七先生欲在宫里下手,那么极有可能是皇上了,我们还不下手,万一若被七先生得了逞,那时就晚了!我们只要在皇上驾崩之前把圣旨拿到手,到时就算日后还有变数,我们至少也掌握了主动!”

    郑铎真不好说她什么。

    说真的,他脑子是不怎地,两个儿子比他强得多,可是这种事情犹如在悬崖边上过夜,一个不留意就跌下去了,他是重权利,可是比起权利,他更在乎性命。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被季振元他们嫌弃的原因,可是他就不明白了,一个人连命都保不住了,还要权利有什么用?

    郑侧妃既然也知道争的结果是死,为什么她还要执迷不悟呢?

    “父亲难道不答应我?”郑侧妃皱起眉来,声音里也多了丝不快。

    郑铎暗吐了口气,无奈道:“答应。我回头就去寻郑王。”

    这是他的女儿,他能怎么拒绝?如今府里基本是永宁的风头最劲,永宁早与郑侧妃互看不顺眼,如果殷曜再失势,永宁会更加盛气凌人,那时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从宫里出来,郑铎就去了郑王府。

    郑王跟郑铎谈不上有交情,但是也绝谈不上有矛盾,郑铎把来意跟郑王一说,郑王就也琢磨开了。基于跟殷昱之间的仇,当然是殷曜上位对他来说有利些。请奏封太孙这件事又不得罪皇帝,他有什么不能干的?按照皇帝对殷曜历来的态度,说不定他还正中了皇帝下怀。

    于是翌日早上就捧着折子当着众大臣的面递交了上去。

    请奏册封太孙的话一出口,魏彬便立即跟殷昱对视了眼。都说郑铎脑子不够,看来郑王的脑子比郑铎更加不够。在这个时候他还不知死活地来请奏册封太孙,难道是生怕殷昱不惦记着他?

    在他们几个腹诽的同时,皇帝也往殷昱看了眼。

    “此事今日暂且不议,安穆王随朕去乾清宫,余者退朝。”

    皇帝极少极少唤殷昱单独说话,大家都往他看了眼。殷昱冲魏彬点点头,随在圣驾后头到了乾清宫。

    进了殿,张珍挥手让宫人们都退了下去,自己也退在帘栊下方,点起一缕香来。

    “坐吧。”

    皇帝指着丹樨下一张锦杌,然后看着地面铺的波斯绒毯,“乱党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殷昱因着这些日子隔日便在乾清宫当差,所以见皇帝面的机会很多。他很明显感觉到,谢荣落网后这些日子,皇帝的情绪一直都显得有些低沉,就在殷曜殷昌过来时,也不再明显地表现出袒护之心,而眼下他会这么样和颜悦色问起他的差事,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七先生已经坐不住了,最近屡有小动作出现。而谢荣所说的他想在宫里动手的事如果是真的,则更加证明他已然准备狗急跳墙。这种人反咬起来动作甚大,所以最近我一面继续搜查,一面也另派了人手监视城里动静。”

    因为早已经不在乎那份祖孙之情,殷昱也不再如儿时那般对着皇帝毕恭毕敬。

    皇帝对他的态度有些微愠,但是当看到身着盔甲的他的健壮身躯上,他的目光又有些回暖。

    “那个七先生,究竟是什么人?”他问。

    殷昱微嗅了下空中,有股异物燃烧的味道。扭头看去,只见帘栊下的点香的张珍不知几时怔站在那里,虽是侧面对着这边,但也很容易瞧出来他在凝神倾听。

    “张公公,你把龙涎香的纸烧着了。”龙涎香外包着层纸,已经冒起青烟了,他出声提醒道。

    张珍回过神,手忙脚乱的把纸掐灭,将香重新点着,丢进香炉里。然后低头收拾地板。

    殷昱张口要回答皇帝先前的问话,却是又觉张珍十分异常,又不由回头看了眼他,把吐到嘴边的话给稳住了,改口道:“乱党贼子,哪会是什么好人?目前身份尚不清楚,还得等进一步确认才好向皇上禀报。”

    皇帝显然并没有把张珍的反应放在心上,他凝眉唔了声,便说道:“加紧些速度,快些查!此人已经扰乱的朝纲长达数年,必须除之而后快!”

    殷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当初死不肯让他担任这清剿总指挥的是谁?如今倒是把他使唤得这么顺手了。他就算要清查乱党,也是为着殷家江山而不是为着他不是吗?

    不过他知道,皇帝是从来不会反省自己的,所以这些话,也无意让他知道。

    他站起来,“皇上还有旨意么?如果没有,臣就告退了。”

    有时君臣关系也是很能信手拈来利用的工具,起码在这种时候,可以拿着这阶级关系维护各自体面。

    皇帝叫住他,默了下,到底又还是挥手让他走了。

    张珍门外恭送回来,走到皇帝面前,拿美人捶替他敲着背,一面道:“郑王今日递的那折子,皇上将如何处置?”

    “先放着吧。”皇帝淡淡道。

    张珍默了默,目露失望地退下。

    殷昱回到王府,谢琬在教殷煦洗手,冬天来了,衣服也穿厚了,谢琬本不让他自己洗,但他执意要自己动手,只好先教会他要领。

    殷昱抱着殷煦腻歪了会儿,然后把孩子交给夏嬷嬷,在谢琬对面坐下来道:“我刚才宫里回来,今日郑王上折子请奏册封太孙,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郑铎他们那帮人附议了,可见他们又按捺不住,想要来凑凑热闹了。”

    谢琬正在擦手,回头让顾杏把水盆收拾了去,跟殷昱道:“那皇上什么态度?”

    “他留中不议。”殷昱看着谢琬,笑起来:“之后他便把我单独叫进宫,问起我查案子的事办的如何。”

    谢琬没好脸色,“当初把你嫌什么似的,如今倒要指望你来清剿乱党了?他倒是指着殷曜去啊?这会儿知道那是个窝囊废了?真叫做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殷昱倒被她的脾气逗笑了,拉起她手道:“犯不着为这个生气,郑王他们得不了逞。我觉得,今日他单独把我召进宫去问话,倒像是故意这么做似的。”

    “故意?”谢琬抬起头来,“你是说,他故意让人误会,如今在重视你?”

    她真是无语了,皇帝满脑子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只是有这种感觉,并不知道准不准。”他沉吟道:“事实上我一直怀疑皇帝总是针对我,针对霍家,不单单是担心霍家独霸朝堂这么简单。也许这里头还有什么原因。当然,他不喜欢我,这却是事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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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妆介绍:
前世身为嫡房嫡孙女的她,在家变后流离惨死 今生她倚在软榻之上,看着跪在面前的当朝权臣 冷冷弹出指尖一点胭脂沫子 ——晚了,三叔。 真正高明的宅斗强者, 应该是吃人不吐骨头,杀人不见血光。 从五不娶的丧妇长女,到风光尊荣的诰命大妆 靠的不只是三分运气,还有十分眼光! ———————————— 已有完结书《闺范》~欢迎大家新坑旧坑一起跳~大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