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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弦全文阅读

作者:越罗     争弦txt下载     争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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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生莲(一)

    七月十五。夜。人定。

    不闻更漏声,不见星光!

    山路幽幽,曲折向上,在半山处辟出一条蛇样的支径。支径一弯一绕,转入山背,路面散乱铺着石板,宛如蟒类在挣扎缠斗过后,身上挂着的残余鳞片。支路尽头通往一家客栈,招牌字迹早已斑驳剥落,分辨不清。院外大门旁挂着两串纸糊灯笼,旧有的红色已被时光蚀去,惨白灯笼随着回旋的夜风狂乱舞动。不知谁家出殡时曾在此停留,抛洒的纸锭犹自跌落地面,被风一掀,四散彷徨——明明是酷夏之夜,偏似化作漫天鹅毛雪花,劈头盖脸,教人透不过气。

    客栈虽旧,竟也有一些宿客。夜已深,双层木楼中灯火尽熄,只有屋顶盘踞的几只野猫,偶尔睁开眼眸警觉四望,闪出几点黄绿的光。

    中元节之夜,本不宜外出。

    犹自投宿在外的人,是因为无奈迫于生计?还是遭遇了紧急状况,不得不连夜出奔?

    满楼静寂。唯余二层东厢第三间房中,隐隐有极低语声。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沉沉地问:

    “院中‘斜月阵’布好了吗?”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回道:

    “布好了。怕不够,还加了一个辅阵。房前走廊里我还设了两排‘暗荧流星’。寻常人经过它们不妨事,唯独探到他的天台派独门真气才会发动。”

    男子道:“嗯。‘暗荧流星’也算难缠的机关了,一旦发动,转瞬之间爆裂烧身。不过,唉!这些在天台派中都只属最基础的武学,对他这般派中高手,恐怕起不了太大作用。”

    女子道:“能拖片刻也是好的。何况这半年来,因师父过世——”

    男子声音陡转不悦:“师父?!甚么师父!”

    女子立刻柔声道:“别生气,我说错啦……这,这几个月以来,因掌门人新丧,天台派上下一片忙乱,他在派中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事务缠身,难免心烦,一时间未必能搜寻到我们。”

    那男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道:“他最近行踪一路朝北。浙中一带最强的绿林巨寇“蹑天雷”上个月被他亲手擒拿,不久前他又伙同那帮朋友,一举荡除江淮间最大的两股肆虐以久、且互斗已久的水贼势力……他北上时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沿途那么多人传播,想必你也听见了。”

    女子静了一会,道:“你先前咬牙猛练《流光集》中‘拂云心法’,不慎岔了内息,后来又因为赶路,脚受了伤至今未愈,都整整两天没合眼啦。不管怎样,你赶紧休息一会。我不睡,在这里坐守罢。”

    男子道:“唉,息兰,辛苦你了。但如今他已近在咫尺,我又哪里睡得着,最多不过勉强闭目养会神——你且看看东西还安好否?还有,把两个娃娃抱过来,让他们同我睡一起。”

    那叫息兰的女子没有点灯,借着南墙上窗棂中透进的微光来到床尾,掀开被角看了看,道:“他俩都睡熟了。东西也一直藏得好好的。要不别惊动他们啦,渊儿才七个月大,霖儿也才六个半月,跟我们奔波这么久,小小的孩子也够累啦。”

    男子道:“不。快抱过来放我怀里,一边一个。”

    息兰诧异地问:“云离,为什么定要抱住他们才肯休息?”

    名叫云离的男子淡淡回答:“有他们在手,可比那层层布阵设防强多了。”

    息兰默默抱起熟睡的婴儿。两个婴儿都用暗红色小襁褓裹着,都扎着细细软软的小冲天辫,露在外面的小脸蛋圆圆白白、粉嫩幼香,在睡梦中咂吧着嘴儿。息兰低头凝望他们,眼中似乎要滴出水来。她爱怜地在其中一个小宝宝脸上亲了一口,把他们递给那名叫云离的男子,自己在窗前悄悄坐下。

    窗外夏夜山风更急。月亮完全潜进了重云里。屋顶上不时传来猫抓挠瓦片声和低低的呜咽声。

    云离坐在床中间,将两个婴儿紧挨自己放下,半掩床帏,阖目盘腿,缓缓运起一缕真气,游走七关,开始为自己疗伤。

    房间中再无它响。

    忽然,夜风里燥热之感陡增,从窗缝外一起争先恐后涌入!头顶的野猫嗷哇一声嚎,没命地扒着屋瓦向远处逃蹿!院中猛绽开几束灿白的光,转瞬即灭,如流星刹那间点亮夜空。

    “阵法催动了!”

    息兰猝然跳起,转头向床,心脏便如被人紧紧攥住,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云离已在帐中冷冷地道:

    “呵呵!终于来了!”

    客栈中宿客们纷纷被惊动,空气中的慌乱情绪开始蔓延,有沉不住气的男人已想掀被下床掌灯。就在此时,东厢三号房门附近又有几点赤色球状火光爆闪,闪过即逝,时间虽短,却嘭地照亮大半个客栈。本想点灯的宿客一怔,不敢再动,好几间房内已传来女人和小孩的惊惶哭叫声。

    气氛如同将开的煮锅,已自渐渐焦迫。

    息兰几步抢到床边,向帐内道:

    “斜月阵和暗荧流星都被他举手破了!”

    云离咬牙道:“自从被剥夺继任权后,整整七年没能与他对阵,却不料此人武功已精进若此!”

    云离身边婴儿亦已震醒,张嘴欲哭。云离一皱眉,扯过枕巾迅速捂住他们的嘴。婴儿哭不出声,两张小脸顿时涨成通红。

    息兰急道:“云离,你是渊儿的亲爹啊!怎能下得了手!”

    云离眼神凛冽,阻住她话头:“死不掉!噤声!”

    外头愈发纷杂,已经有人在呼唤小二和掌柜。这时,忽从院中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铃音如清泉潺潺流出,霎时将夜色中的燠热荡涤得干干净净。人们不由得止住动作,个个侧耳倾听。

    铃声转轻,但还在缓缓地响。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伴随着泠泠的叮当声,庭院里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缓缓响起:

    “天台四客中第三子穆静微,深夜到此,不慎打扰诸位,还请各位不必惊慌。”

    他声音不响,但却清亮明晰,穿透呼呼风声,在院楼每一寸角落回荡。

    客栈中紧张气氛顿时纾解,不少房中客人陡松一口气,已在互相安慰:

    “天台山穆少侠到了!”

    “太好啦,先前我还一直提心吊胆,就怕这中元节夜半会出甚么怪事!”

    “放心!有穆少侠在此,甚么鬼都不敢来闹!”

    正议论纷纷,穆静微的话声又响起:“穆某今夜仓促来此,只为追寻我天台派座上贵宾。各位请仔细倾听并照穆某的话行事,在下事毕即走,绝不敢多烦扰各位休息。”

    满楼瞬间安静。息兰和云离对视一眼,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穆静微继续道:“请各房注意,我要寻找的贵客,是一对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女加两个约六七月大的娃娃。与此事无关的人,请立即在房中掌灯。”

    一些窗中迅速亮起烛光,有几位心急的女客甚至一手掌灯,另一手开窗,探首向院中张望,直欲一睹天台山穆静微的风采。

    “快……点灯!”息兰慌乱地在桌上摸索,“糟糕,我怕泄漏亮光容易招人注意,把火石火刀藏得太好,一时摸不到了……”

    云离冷冷地道:“穆静微向来自诩正人君子,自然不肯将他人屋子逐一偷窥搜寻——别慌!现下没燃灯的房间,除我们外,还有不少空屋,就连左右两间客房,也都无人居住。他眼力再好,也决计无法迅速找出我们。这一小段时间,已足够我俩做准备。”

    此时满楼小半房间已亮起灯烛。先前好奇的女客们往庭院中一张望,甚为诧异:明明声音是从此处传来,为何此时院中仅立着一个小小白玉架子,架上几盏黄金铃铛犹在随风晃动,可却渺无人影?

    正纷纷纳闷间,忽听穆静微一声长笑,道:“多谢配合,可惜佳客已离去,在下只能另行寻觅了!各位请继续休息,穆某再次深深赔罪!”

    铃铛“当”的一记齐响,忽然连同白玉架一起从院中消失,万籁俱寂。

    “走了?”

    “走了!”

    “才来就走了!”

    “江湖盛传,天台四侠都是极了不起的人物,其中名列第三的穆静微最为英俊多才。我好不容易有亲眼目睹的机会,可他却……”

    “可惜可惜……”

    宿客们没了睡意,叽叽喳喳在外头讨论起来。

    息兰握紧手里的弯月匕首,轻声道:“云离,虚惊一场。”

    云离一扬手,止住她话,仔细听了听,才道:“如此看来,他虽然查到了我俩奔北的消息,但并未真正追踪到我们。”

    息兰也松了一口气,道:“是的,想必他在用这个方法,一处处试探过去。你我运气还算不错。”

    云离正张口欲言,忽然住嘴,脸色大变。他霍地伸手,一边一个,紧紧攥住两名婴儿。与此同时,木窗悄无声息洞开,一条人影越窗而入!人影微微抬手,掌上一盏八宝琉璃罩灯被点着,满屋都明亮了起来!那人轻轻一推一送,灯盏平平落到桌上,火苗不见一丝颤动。只见他袍袖一带,复又阖上窗户,舒展身形,已稳稳立于屋中。

    灯乍亮,屋中两道蓝光破空划过,正是息兰持匕首攻到,一刀取左肩,一刀取右腹,直向穆静微斫去。

    穆静微将身一侧,息兰左刀立时刺空。穆静微反过左手一抄,扣住息兰右腕,同时右手凌空点击,息兰左腕“太渊”穴被点中,左刀登时拿捏不住,当地掉落在地。

    息兰一招即败。她右脉被重重扣住,却硬生生忍着不吭一声。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着她的脸,只见乌黑的鬓角、光洁的前额与挺滑的鼻梁上都沁出颗颗汗珠来。

    穆静微依然侧着身,长长叹息一声,却不瞧她。片刻,才复长叹一声,黯然道:

    “息兰,方才出刀那样快,你心里真的很想杀我么?”

并生莲(二)

    息兰银牙紧咬,倔犟不答。

    穆静微慢慢转身,放开扣她的手。息兰得隙一提右刀,又想攻上前,穆静渊陡然转脸盯向她,双目精光暴射。息兰吃了一惊,倒退两步,方才立定。她只怔得一怔,便回过神来,低呼道:

    “穆静微!你刚才不是说要走吗?你几时也学会虚虚实实了!”

    穆静微澄澈双眼中竟包含了深重的威怒。他淡淡地答:

    “天台派追查逆徒,本属琐事,何须惊动他人!”

    息兰紧紧握着仅剩的一把弯月匕首,手腕轻轻颤抖,过了一会,才低声道:

    “穆静微,你向来是很宽和的人,终于也忍不住要出手了吗……”

    她惨笑一声,将匕首一举,道:“来吧,今夜我拼着丢掉性命,也会护他到底!”

    穆静微摇了摇头,沉声说:

    “你夫妻俩虽盗走天台派第三脉的绝学《流光集》,但毕竟才短短半年多,即使你们天天苦练,也不可能同我抗衡。收手吧,不要以卵击石。”

    他抬起眼睛,深深看住息兰,又一字字地道:

    “杜息兰、朱云离,请把我的妻儿和《流光集》还给我。”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缓缓伸到杜息兰面前。

    杜息兰退后两步,砰地撞上窗框,无路可走。窗被震开小半扇,她本穿着一身淡黄衣衫,此时裙角与发丝俱被夜风吹得猎猎飞扬,便像一朵颤巍巍的小小黄花。万种绝望一齐透过她深黑的眼眸迸发而出,令人不忍正视。

    穆静微逼进一步,面对她而立,伸手阖上窗扇,凝声问:

    “息桐呢?她在哪?她生下霖儿后,被你们藏到哪里了?”

    杜息兰浑身簌簌发起抖来。突然,她已似崩溃,爆出一阵呜咽,当地扔掉匕首,腾地跪倒在地,哀哀痛哭:

    “姐夫!我,没有藏她啊!……姐姐她……你永远也不能再见到她了……”

    灯火将穆静微颀长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影子猛地颤抖了一下:“息桐怎么了?快告诉我啊!”

    杜息兰双手掩面,哭得全身颤动,偏又不敢大声:“姐夫,姐姐死了!六个多月前就死了!是我,我怕你和天台派其他人得知消息后发狂,所以一路牢牢封锁消息,不敢传出去!”

    她泪流满面,抬头道:“去年十一月底,掌……师父过世,十二月初一,云离取了《流光集》,要我立刻同他下山。我那时即将临盆,不得已但也只好奋力跟随。谁知半路却偏遇到姐姐。”

    穆静微嘶哑着嗓子道:“所以你们就劫持了她?”

    杜息兰道:“没有。我跪求她放我们一马,说愿意劝云离留下《流光集》,带我和肚里孩子离开天台,保证从此绝不再回来。可是……姐姐说她可以原谅我,却万万不能再饶过云离。她当场便欲示警召集众人,要以门规处罚云离。”

    穆静微缓缓蹲下,对住她的眼睛,道:“说下去!”

    杜息兰不敢与他对视,想低头,但穆静微已捏住了她小巧的下巴,硬生生逼她抬起脸来。她颤着声音说:

    “我知道天台派对内盗处罚极重,云离此番第二回犯禁,只怕性命难保,我便拼命哀求,但姐姐不听。我急了,云离也很急,只好先出手想阻止姐姐示警。姐姐便和他对招,我……”

    穆静微道:“息桐性情柔静,不爱习武,何况那时她也已有八个月身孕,如何打得过你的好丈夫?至于你——你也没袖手旁观吧?”

    杜息兰道:“……我一心只想暂时制住姐姐,好让云离保全性命离山。所以不得不在旁出手,点了姐姐穴道。但巡山弟子恰好到了附近,我们怕过早暴露行踪,所以不敢独留姐姐,仓促间只得把她一同带下了山。”

    穆静微脸色越来越沉重,道:“你们劫持了息桐,又隐藏得很深,我一时半刻找不到你们,因要料理师父后事,又怕你们伤她,也不敢大肆搜寻……息兰啊息兰,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几时变成了这般狠辣心肠?”

    杜息兰流泪道:“姐夫,不是的,我不狠辣,我做这些全为了他。你请相信我,我也爱姐姐,带她走时绝未想过要伤她性命。”

    穆静微低喝道:“那她为什么会死?!”

    杜息兰道:“那时我和她都即将临盆,天气又越来越冷,不宜远行,只好躲起来待产。十二月十六,我生下了渊儿。又过了十多天,姐姐肚子也开始痛了,但她痛了三天三夜也没能生下孩子。我们那时躲在浙北一座破庙中,原本就荒僻,况且县城里人都在过新年,一时三刻根本无法请到医生……”

    她眼泪一滴滴落在穆静微手背上,又接着说:“在这紧要关头,我痛哭着向姐姐说对不起。姐姐那时讲话已很困难,但她仍说和我同胞姐妹一场,愿意原谅我,但要我想方法帮她把孩子平安生下来,却不必管她性命。”

    她痛苦地合上双眼,续道:“姐姐那时已奄奄一息。眼见一大一小两条性命朝不保夕,我万般无奈,没了主意。这时云离说他曾在医书上翻到过一张催产药方,虽用料平凡,据记载却多次奏效,只是药力颇为凶险。姐姐便求他到附近山坡上采了药煎服。直到正月初五夜半,药力发作,姐姐终于也生下一个男孩。只是她身体太虚弱,终究没能挺过去……”

    穆静微一言不发,脸色苍白如纸。

    杜息兰小心翼翼瞧了他两眼,战战兢兢地说:“姐夫,姐姐说,她和你的第一个孩子名字中有个露字,而第二个孩子的名字,她也早就和你约定好了,打算唤作——穆青霖,寓意原野青青、天降甘霖……姐夫,我一直按照姐姐的遗愿,将霖儿照顾得好好的……”

    穆静微双眼茫然,似全未在听,只反反复复地道:“胡说,胡说。她不会死,不会。”

    杜息兰不及答话,突然,床帏内的朱云离淡淡接道:

    “不是胡说。正月初六,杜息桐被我亲手埋葬在浙北一个名叫灵史的小村庄外,当地犹有无字墓碑为证。”

    话音甫落,穆静微已纵身跃起,闪电般飞掠至床前。一手扯下帷幔,另一只手掌中金丝晃动,悄无声息直指帐内!

    杜息兰连滚带爬惊扑过来,用力攀住穆静微衣角,苦苦哀求:“姐夫!姐夫!”

    朱云离一动不动,冷冷地道:“穆静微,你确定要向我出手吗?”

    穆静微喝道:“十三弦出手,不见血不收!朱云离,你一再触犯门规,终于惹出惨剧,今日我必定取你头颅,以祭拜亡妻!”

    朱云离不惊不慌,冷笑几声:“穆静微啊穆静微,别忘记你虽然死了妻子,但还有儿子呢。你难道不想瞧瞧他吗?”

    一闻此言,杜息兰顿时止住哭求。她不发一言,起身端住琉璃灯,来到床前,举灯向床中照去。

    穆静微心中一震,定睛望去,只见朱云离正靠墙坐在床中央,在烛光中向自己微微颔首。他虽逃亡多日,衣衫粗陋,足上还缠着绷带,但眼神却犹自犀利,恍若两支钢钉直欲戳穿人心。他素来脸面齐整,此时却已长出胡茬,令昔日英俊的脸庞又平添几分沧桑。

    而穆静微的眼神,转瞬被朱云离怀中的一对婴儿吸引。只见两个婴儿各呆一边,小手兀自抓扯大人胸前衣裳。虽然已被惊醒,但也不哭,四只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陌生客人。

    穆静微如遭雷击般后退半步,嗖地一收,丝丝金弦骤然消失不见。

    朱云离淡淡一笑:“当年那人赐你十三金弦时,明白说过十三弦‘出必见血,不然不祥’,但如今看来,就算它鸣金空回,好像也没甚么严重后果嘛?”

    穆静微却如同没听见一般。他痴痴盯住两个小婴儿,从左边到右边,再从右边到左边。半晌,他艰难地转头向杜息兰道:

    “息兰……告诉我,哪一个……才是息桐和我的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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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生莲(三)

    杜息兰把灯移得更近,让他看得更清,却转开头去不作回答。

    穆静微还想再问,那不知被收于何处的金弦却突然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声音愈来愈响、愈来愈响,震得他的衣衫和被扯抛在地的大幅床帏都开始抖动不息。

    朱云离哼了一声,说道:“那人晚年时,将天台派分为四脉,其中的第三脉融音律和武学为一体。现在那人死了,新任掌门统共四位,第三脉便由你执掌。今夜看来,当初他赐给你的十三金弦果然名不虚传啊。”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刀:“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穆静微,金弦既为灵性之物,岂能白白收回?你还不快赶紧安抚它们?当初那人剥夺我的继任权,并赐弦给你时,可也曾明明白白说过——当今世上,你是唯一能镇住它们的人哪。”

    穆静微一言不发,伸手一抽,刹那间十三弦凭空而出,嗖的缠绕在他臂上。金弦一触及肌体,立刻渐渐紧绷,穆静微素缁色的衣袖上开始渗出一条条血痕。

    血痕越来越宽,越来越嫣红,素衣迅速染满朱砂。

    弦声渐低,终于缓缓止歇。朱云离在一旁淡淡笑道:“那人若晓得十三弦今日竟然反噬主人鲜血,不知在地府深处又会作何感想呢?”

    穆静微收回金弦,不顾手臂伤口,向杜息兰道:

    “息兰,我和息桐之间感情有多深,你一直都很明白。如今她人已故去,留给我的只有一双儿女。息兰,请你把霖儿指还给我吧!我明白,过去那么多事端,始作俑者并不是你。所以,我愿意保证——只要你交出霖儿和《流光集》,就必定可以平安离开。”

    杜息兰终于转身,烛光映着她红菱般的嘴角,看上去和息桐愈发相像。穆静微热切地看住她,眼角眉梢全是深深的祈盼和忧愁。

    杜息兰艰难地开口:“静微,如果我听从,你能也留他一命吗?”

    穆静微眉间青气一闪,决然道:“不能!他屡次触犯门派禁令,已经无法再获宽恕了!”

    杜息兰一咬下唇,倔犟之色漫进眼眸,再不开口。

    穆静微急道:“朱云离身为堂堂男儿,却罔顾师父多年养育之恩,反而重利轻义、数次戕害同门,又怎能不因此付出代价?息兰,他虽是你夫君,但你已满二十二岁,且身为人母,更应明辨是非——息兰啊,听姐夫的话,悬崖勒马吧!”

    朱云离脸色一沉,骤然夺过话头:

    “息兰!到边上去!”

    穆静微怒道:“你!”

    杜息兰却低下头,轻轻退了几步,退到圆桌边,垂着头,似主意已定般,一个字都不肯再说。

    朱云离将眼光一转,剜向穆静微:“想讨价还价,不如直接找我!”

    穆静微强自抑住忿怒,道:“你今夜难逃裁决,还有甚么话,一并直说无妨!”

    朱云离道:“难逃裁决?呵呵!”

    他轻轻扬眉,冷冷一笑,又道:

    “姓朱的还有三个月才满二十四岁,年纪轻轻,大事未成,岂会轻易交出性命?笑活!——穆静微啊穆静微,论现下武功,我打不过你。但信不信,若敢动手杀我,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都得陪同赴九泉!”

    一席话说完,朱云离迎住穆静微视线,从容将两个婴儿一抱一举。他居然气定神闲,紧紧揽住婴儿,左右蹭蹭小脸,逗弄起他们来,婴儿格格乱笑。

    穆静微怔住,呆立当场!

    静默良久,他深深长叹一声:

    “息兰,你的孩子,你真舍得吗……”

    杜息兰仰起头,漆黑瞳仁中泪光闪动:

    “云离若死了,我和渊儿绝不苟活!静微,你知道云离从不开玩笑的……从不!”

    穆静微凝视着她,又凝视着那一双浑然不知世事的婴儿,眼中含着极深的无奈和悲哀。半晌,才叹道:

    “朱云离,论心狠手辣,天台派上下无人比得过你……罢了!你将霖儿和《流光集》留下,带息兰走吧。只要你们不重蹈覆辙,过去的事我保证不再追究。”

    杜息兰面有喜色:“云离,你听!”

    “且慢!”朱云离道。

    “怎么,你不信我?”穆静微语声沉重。

    朱云离道:“天台穆静微重诺重信,世人皆知。我自然也相信你。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不但想活命,《流光集》我也要定了!”

    “你!”穆静微猛然抬头,周身气场一阵爆颤,屋中空气乍然旋动。两个小婴儿感觉极为灵敏,受了惊吓,哇哇地哭起来。杜息兰赶紧把灯放回桌上,坐到丈夫身边,帮着抚慰两个小婴儿。只是她极谨慎,两边一视同仁,拍打安抚竟毫无偏袒。

    穆静微见孩子哭了,心中大恸,不敢再动怒,收了真气,一时恨极,说不出话来。

    朱云离很平静:“穆静微,今日你显然已无法出手,僵持下去谁也讨不了好。多年来我对《流光集》倾心已久,现下我虽想活命,但也不愿把它和霖儿一同交还,否则一路的辛苦和奔波岂非前功尽弃?——不如我替你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吧。”

    他见穆静微不答,兀自继续说道:

    “这样,你从两个孩儿中选一个领回去,而另一个则由我带走抚养。《流光集》自然也一同留在我身边。十七年后的今日,我们依旧在此相见。我到时再归还《流光集》,并告诉你哪个才是你的亲生儿子,如何?”

    穆静微震怒:“朱云离,你想占尽世间便宜吗?”

    他身形甫动。可朱云离动作比他更快,原本抱住孩子的手略一倾,正好压在婴儿们的胸腹之间。他微微发力,两个孩子抵受不住,呛咳起来。

    杜息兰和穆静微同时急唤:“停手!”

    朱云离不再发力,淡漠道:“你选吧。”

    穆静微此时早没了先前在庭院中的从容。他连退两步,看向杜息兰,满目怆然,不知如何是好。

    杜息兰惨白着脸,道:“姐夫,求求你,听他的,选一个孩子带回去吧!唯有这样,才……才能保全渊儿和霖儿的性命呀!真的,十七年,只要十七年,我以姐姐的名义发誓!十七年后保证全部物归原主……”

    穆静微依然不说话。衣袖早被染成殷红。灯光越来越暗,杜息兰看不清他的面容,不禁有点焦急,连声唤:“姐夫!怎么样?姐夫!”

    她走上前,想扶住穆静微。忽然,穆静微猛地推开她,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他抬手拭去嘴边血迹,大步走回床边,一抬手,渐暗的烛光竟又亮起。

    朱云离冷笑:“穆静微,你得到师父的《流光集》,练习其中《拂云诀》才区区六七年,竟已达到以气御自然之物的地步,我好生羡慕!但愿十七年后我能超越这般境界,才不枉我过去离群索居、流离颠沛之苦哪——对了,可想好选哪个孩儿了吗?”

    穆静微强忍心中悲痛,定睛看去。只见左边的婴儿正扒拉着朱云离的衣服,饶有兴味地扯衣领子。而右边的小婴儿却不动手,乖乖伏在朱云离胸前,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端详自己。

    他和右边那婴儿对视良久,心中一动,便伸出手去。突然,仿佛听到一记轻轻叹息。他蓦地转头向杜息兰瞧去,她却面无表情,他不禁怀疑自己幻听了。这时,朱云离冷冷地说:

    “息兰,去外边,别干扰他心神。”

    杜息兰咬了咬嘴唇,道:“云离,小心些。”回眸深深望了两个孩子一眼,转身出去,掩上了房门。

    穆静微却又迟疑起来。他竭力想看出哪个婴儿长得更像自己,可是婴儿太幼小,他们的母亲又是孪生姐妹,实在难以分辨。

    他继续向先前的婴儿伸过手去。可是那婴儿也许是瞧够他了,反而移开了视线。穆静微便想缩手,此时左边本在玩弄朱云离衣领的婴儿忽然一伸藕节似的小手臂,捏住了穆静微的大拇指,“格格格”地笑了。

    穆静微心头一暖。他回握住婴儿的小小拳头,也想朝他笑一笑,却发现胸中哽咽,笑不出来。

    朱云离倒哈哈一笑:“穆静微,不如就选了他罢?”

    穆静微哼了一声,便欲抽回手,小婴儿一把握不住,抬眼望望他,竟然满脸委屈,“啊”地哭了起来。

    穆静微闻声,心中一软,长长一叹,再次伸手,轻轻将左边的小婴儿抱了过来。

    朱云离淡淡地道:“那么,千佛山,此地,十七年后的今日再见!一路顺风!”

    穆静微也不答话,抱住婴儿,按捺下一口气,缓缓转身,步出房门,无语地越过杜息兰身前,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少年游(一)

    十七年后。天台山,仙霞岭。

    氤氲薄雾浮起在清晨山林中,几个山民在雾里穿行,将雾气分了又合,合了又分。两旁树荫里传来叽叽喳喳鸟叫声,温暖的阳光渐渐从叶间穿进来,驱散了薄雾,将空气洗得干净明亮。几只小鸟见山民们在山溪边停下暂歇,也蹦跳着来到边上,探头探脑去喝水,浑然不怕身边的人。

    山民们忙里偷闲,坐在水边青石上聊天。忽然,溪水对面传来声音招呼道:

    “叔叔伯伯们,早上好!”

    眼尖的山民隔着潺潺流水向对岸回应道:

    “呦,这不是崎非吗?一大早背了包,要上哪?”

    溪水对岸,一个少年正朝这边挥手。他约摸十六七岁年纪,眉目英挺,身形高大,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深褐色衫裤,却背了个红白相间的花布包。

    “师父让我出远门!”

    “哦?穆大侠要锻炼你?这敢情好。不过你怎么背着个女人家用的背囊哪?哈哈哈哈哈。”

    少年啊了一声:“我觉着这一朵朵小红白花怪好看的,所以才选了它,却原来是女人家用的么?”

    他瞧瞧几位山民,有些难为情,轻轻一笑,挠了挠头。突然,一只小黄鸟飞过来,冲他“啾啾”地叫。

    少年冲小鸟招招手。小鸟嗖地敛翅栖在他右手背上,少年摸摸小鸟的脑袋,和它大眼儿对起了小眼儿。

    “崎非,你出远门要去哪?”

    名叫崎非的少年一边逗鸟儿一边隔水回答:“去北方!千佛山!”

    “去干什么呢?提亲吗?”一位大胡子山民哈哈笑道。

    崎非哎呀一声:“黄大叔又说笑,我才十七岁,提什么亲哪……师父要带我去办一件大事,让我先独自赶一段路锻炼锻炼。”

    另一位黑脸庞山民道:“不错!男子汉就应该出去闯荡!不过啊,崎非,你第一次单独出门就跑那么远,路上可要多加小心。”

    崎非道:“李伯伯,我有伙伴,她正等着我呢。”

    “谁啊?”

    少年小心翼翼举着停栖小鸟的右手,也在溪边坐下,彬彬有礼地答:

    “师父让我先去南京找师姐,然后和她一起继续上路。”

    几个山民一起道:“你师姐?穆大侠除了你并没有收其他徒弟啊。难道说的是他的闺女?”

    崎非道:“正是。我和师姐还从没见过面呢。”

    山民们对视一眼,道:“穆小姐刚出生不久的时候,穆夫人曾抱她经过我们村,母女俩都真是神仙一般的人儿啊。后来听说穆夫人生病去世了,小姑娘也被送到外地抚养了。唉。”

    崎非浓黑的眉宇间也掠过一抹忧伤,道:“师父怕自己不够细心,带不好师姐,所以托四师叔代为教她。不过师父自己每隔几个月也会去看看她。”

    山民们道:“你赶紧去罢,路上多加小心啊。早日和穆小姐一起回来吧,村里人都很挂念她。”

    崎非道:“嗯,你们也要保重!”他站起身,轻轻抬手,小黄鸟欢叫一声,直入云霄。他重新背起小花布包,隔水行了一礼:“叔叔伯伯,后会有期!”转身迎着阳光大步踏上旅途。

    段崎非出了天台山,来到县城,正赶上有载客马车要北上直至浙江边界。他付了车马钱,在车厢里找了个角落坐下,展开临行前师父给他的纸条复又细细研读。

    “北上,至南京紫骝山庄寻师姐穆青露,嘱她与你同行。一路可乘顺风车,亦可自行租马或步行。四月初十前务须到达。”

    段崎非正看着,忽觉马车停了。车把式掀开门帘道:“路边有点心铺,几位客人买点吃的吧。等下要急行赶路,莫让肚子饿得慌。”

    段崎非跟众人下车,站在点心铺牌子下,心中默默计算:

    “肉包子八文一个,菜包二文一个,黄豆浆三文一碗……那就再买八个肉包子,再加点豆浆,可以撑一天……不行,刚才车费就付掉了不少银子,八个肉包子就又要四十文,太大手大脚。一样是包子,还是吃菜的罢。豆浆也不要了,喝水就可以……”

    他算得入神,喃喃地嘀咕出声。点心铺里的年轻老板娘听得,“嘻”地笑起来:

    “小伙子,不吃肉光吃菜,你要当小和尚吗?男孩子就要多吃肉,吃肉长个子,知道不?”

    段崎非摇手道:“师父的钱不能乱花。而且我也不需要再长个子啦。老板娘,请给我八个菜包子。喏,这里是十六文。”

    老板娘笑嘻嘻接过钱,抬头仔细端详段崎非,道:“个子确实够高,够神气。哪,包子拿好,再送你碗豆浆吧,趁热喝了再赶路。”

    段崎非惊道:“无功不受禄,我不能白喝!”他想推却,不料一抬胳膊,正好碰到老板娘端着碗的手。

    年轻的老板娘飞红了脸道:“没关系的,你喝吧。出门在外,别饿着自己。”她强行把碗塞给段崎非,垂下眼帘儿不再多话。

    段崎非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道了谢,赶快喝完豆浆揣着包子回到车上。一路再不敢和人多话,只是默默诵习师父平时所授武功心法,饿了就啃几口包子。出了浙江边界,一看才三月中旬,他索性不再搭车,徒步行路,累了就直接在路边茶亭里休息,不知不觉已来到南京城。

    他向当地人打听了一下,原来这紫骝山庄位于南京城东郊,庄主祖上曾在朝为官,历任司徒职位,遂以司徒为姓,世代显赫,江淮流域无人不知。

    按指点出了东门,连行七八里,渐渐感觉开阔起来。路旁尽是排排垂柳,在春风里轻轻舞动。时不时还有三五成群的骑者策马跑过,清一色家丁装束,据说是紫骝山庄的驯马师。

    段崎非边走边观赏眼前风景,心中甚喜欢。但走着走着,始终不见山庄房屋,心下纳闷,想找人问,却越走人影越稀,两边的柳木青草倒渐渐茂盛起来。

    又埋头行了几里,段崎非心道定然找错方向无疑。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悠扬乐声,那声音似笛非笛,低沉悦耳,竟极吸引人。

    段崎非心中大喜,循着声音来处走去,顿觉眼前一亮。原来在远处草长柳舞之地有一条横贯而过的河流,河岸边泊了一叶小小无篷木船,乐声便从船上传来。他拨开近半人高的青草向前行去,见船上有人,便停下脚步,手搭凉棚远远张望。

    只见河边小舟上端坐着一位白衣女郎,正低头吹奏一支依稀是碧玉色的竹管。水色暮天,看不清她的轮廓,只能看到她雪白的衣袖和乌黑的长发,在晚风中微微拂动着。

    一曲吹罢,女郎移开竹管,轻轻侧头,曼声唱道: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她的声音清冽婉转,竟不亚于仙霞岭中的小黄莺儿。段崎非听得呆了,怔怔站着,竟忘记了要上前问路。

    女郎歌罢,突然转过身来,扬声道:

    “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段崎非闻言脸上一热,暗道糟糕。自己这么躲在草丛里偷看她,当真猥琐失礼之极。忙想上前知会,忽听前方草丛中几声唿哨,三个彪形大汉已大笑着起身向前迎去。

    段崎非心中一动,原来她话中所指另有其人。又见大汉腰间亮光闪闪,竟都是携带兵刃的武人。他想了想,继续隐身草丛中,不复前行。

    但见女郎立在船舷上,待三人行至岸边,才又出声道:

    “王老大,王老四,王老五,你们迟到快半个时辰啦。是又碰到扎手客人了,还是平日贪杯过度走不快呢?”

    其中一大汉笑道:“哪里哪里。我们见姑娘吹笛子吹得高兴,于是兄弟几个便欣赏了一会,不敢打扰而已。”

    女郎道:“王老大,你连这是不是笛子都分不清,还谈什么欣赏呢。废话少说,怎么只来了三人?老二和老八呢?叫出来一起动手呗。”

    王老大的声音一下子凝重起来:“姑娘,你岂不闻‘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么?何苦定要和我们长淮王家为敌?”

    他身边另一高壮汉子突然戟指白衣女郎,愤然道:“大哥,就是她打伤了我们九个船夫。今天一定要清算!”

    王老大摆手阻止道:“老四,别提清算不清算的。”他转向那女郎道,“敢问姑娘高姓大名,为何要对我王家船丁动手?”

    女郎笑道:“王大你别装傻。你家仗着掌管江淮一带水上的客运和货运大权,多次在船行到半途时下锚,坐地起价。要是客人不愿给呢,你们就派人下水制造混乱,恐吓船客。昨天你们遇上了我,我最看不惯这种行径,揍一顿算轻的啦。”

    王老五一直没出声,这时开口道:“大哥,我们运客费向来是二十两银子,上船时付一半,船到时付另一半。”

    那女郎截断他的话道:“别人家的小客运船同样路段统共才收八两银,你们开价就是二十两。昨天到江心时,掌船的老八突然停船,说风大浪急,要每位船客立时交齐余下十两船银,每人还要额外补交五两风险银,否则不开船,可有其事?王老八怎么没来呢?敢做不敢认吗?”

    她扭头四望,提高声音:“王八?王八?人呢?是男人就出来!”

    王老大道:“姑娘,你不愿留名也罢,不想交风险银也罢。你昨日在船上出手伤了我九个弟兄,拿武器逼着老八继续行船,临走时又下战书约我们来此,请问你究竟想如何呢?”

    女郎脆生生地道:“很简单。你们即日起应当明示价码,上船时一次收清,不得垄断**、打压同行,更不许坐地起价,出尔反尔。”

    王老大道:“那只是误会,误会。”

    女郎道:“我看不像。昨日有女船客多问了几句,你们就出手推搡人家,有个右脸长紫胎记的打手还威胁要把她的孩儿抛进江里。如此恶徒岂可轻饶?你们必须把那人绑到官府,当庭法办。”

    “官府?哈哈哈!”王老四按捺不住再度出声,指了那女郎放声笑道,“小丫头片子刚出来混是吧?要不你现在跟哥去官府瞅瞅?看看刘大老爷是扒下我裤子打板子呢还是扒——”

    他话未完,女郎微微抬手,一道劲风“叮”地正击中他嘴。他呜嗷大叫一声,嘴唇已肿起老高,呸地吐出一口血来。

    老五暴喝一声:“上!”身形闪动,和老四一起向船上扑去。

    王老大弯身拾起女郎打来的暗器,道:“姑娘,这小铃铛我替你送回船上罢。”足尖疾点,也掠向小船。

    女郎清叱道:“早就叫你们一起上,偏磨磨蹭蹭废话半天!”白影闪动,已和三人斗在一起。

少年游(二)

    段崎非见他们开打,心中惊异,暗道三个大汉打一个姑娘,这战局如何能公道。刚想上前相助,突见战团中王老四含混不清大吼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分水峨嵋刺来。

    他一刺疾向女郎捅去。那女郎丝毫不惧,脚下踏了几步,竟然从老四和老五中间穿了过去,堪堪避开,同时一反手,那碧竹管啪的一声,正打中老四手背。

    老四痛嚎一声,狠劲上来,益发大步进逼。木船甚小,三大汉一逼上前,兔起鹘落间,女郎已退到船尾。王老大道:“姑娘,得罪了。”一挥手,一大片银光闪闪的网向女郎当头罩下。

    段崎非握拳道:“不好!”腾地起身便要上前,但距离太远,一时来不及救,女郎眼看要被网罩住。

    耳听女郎的声音道:“王老大,我不是鱼,网不住的!”说话间,她已将竹管插在纤腰旁,双手一扬,手中各多了一张青晶晶的圆盘。她将圆盘向空中一抛,圆盘竟飞速旋转起来,两张圆盘交互一周,瞬间将网子的顶割开一大片。

    女郎足尖一点,凌空而起,已从三人头顶越了过去,半空中伸手接了武器,稳稳落在船头。她将两片圆盘互相一击,发出“咣”的一声,笑问道:

    “本女侠的小钹儿好听不?”

    王老大手提破网,纵然一向沉得住气,脸色也已红紫。

    王老五喝道:“臭丫头,断我们财路又毁我们传家宝!今日非做了你不可!”

    王老大冷冷道:“一起上!”三人一刻不停,再度冲扑上前。

    段崎非反而停住了脚步,心道这女郎武功甚高,王家三兄弟就算一起上只怕也讨不了好。正思忖自己还要不要上前调解间,忽然发觉面前河水中似有异动。

    女郎与三大汉疾斗正酣,浑然不知原本泊在岸边的小船此时已缓缓向河心漂去。

    船越漂越快,仿佛在鱼背上被载着运行一般。两岸垂柳渐远,女郎打斗中顿觉有异,惊问道:

    “怎么回事?!”

    她身形一顿,正欲细察,王家三人可不放过她,掌风拳风刀风俱已袭到。女郎只得奋力持圆盘迎战,无法分心顾及足下。

    船至河心,突然停下。船头和船尾噌地冒出两颗脑袋来。王老大收住拳势,打了个唿哨,道:“动手!”

    船上三人不再恋斗,转身咚咚咚跳下河去,五人迅速游离了小船。

    女郎孤身立在小船上,怒道:

    “臭王八,打不过就玩暗招,又想缩回老窝么?”

    她话音甫落,忽然“轰”的一声,水面上升起几道巨浪,小船瞬间被炸成五、六片。

    女郎惊呼一声,借势拔身而起,避过几道水柱冲击。无奈人在河心无处可落,只得翻身踩在其中一块木板上,她四下张望,神情甚是恼怒害怕。

    忽然水底下有手伸出,扒住木板边一扯,木板顿时倾斜,女郎大叫一声,滑入水中。

    她武功虽高,但仿佛全然不通水性,一旦落水立时慌神,连连扑腾,大声喊道:

    “来人!来人!救命!救命啊!”

    段崎非大惊失色,哪敢犹疑,立时飞奔到河边。正要下水救人,却猛然想起自己从小在山中长大,压根没游过泳。他耳听呼救声和几个大汉的狂笑声,情急之下,极目四望,想寻长竿树枝之类的道具搭救那女郎。

    但闻女郎呼救声越来越弱,又不知是王老几的声音在说:

    “别急。等她晕了再扛回去,犒劳犒劳昨天被打伤的哥们儿。”

    段崎非胸中怒火升腾,大声道:“你们不能——”突然沿岸马嘶声声,人影闪动,传来刀剑出鞘的声音。一个男子喝道:

    “住手!少庄主在此!”

    段崎非迎住夕阳转头望去,只见草丛中一列骑士整齐排开,当先两骑迎面奔来。一骑赤红色,另一骑竟然是罕见的紫骝名驹。

    赤红马上的男子正是先前喊话者。他径直打马冲向河边,高喊:“速速救人!”紫骝的主人却一拉缰绳,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一声,立时停在原地。

    紫骝主人收缰下马,一气呵成。只见他也著一身雪白衣衫,身形展开,长衫舞动,从段崎非面前掠过,急趋河心。他动作迅速至极,段崎非只感一股英凛之气擦面而过,匆忙之中竟看不清他的长相,心中不由大为折服,住了脚步,不欲添乱。

    先前的男子也已在河边翻身下马,他身量矮小,眉清目秀,见紫骝主人刚至河边,便上前止住其奔势,道:“少庄主,您不必下水了,王家兄弟已在抬大小姐上岸了。”

    紫骝主人嗯了一声,却不停步。他全然不顾身上洁白衣衫,抬脚便涉入河中,趟水向前走了一程,水已将漫及腰。矮小男子见状,立刻向骑队道:“赶快备好干净手巾!”

    少庄主还要继续涉水,王家几兄弟已抬着那女郎来到他面前,女郎落水后恐慌过度,乱挣一番气力不支,连呛十几口水,已晕了过去。少庄主抢上前,伸手抱过女郎,也不与王家兄弟多话,转身小心翼翼抱住她重新走回岸上。

    回到岸边,侍卫已递上干净长巾。少庄主将女郎轻轻放下,半跪在她身旁,一手扶她坐起,另一手轻按住她背,调息运气,疾点了背心几处穴道。女郎落水其实不久,晕倒的原因反而以惊吓为多。这一拍一点,她呛咳几声,哇地吐出不少水,全喷在少庄主胸前衣衫上。

    少庄主却浑不在意,回头命人递过手巾,轻轻为女郎擦拭苍白的脸颊和湿漉漉的长发。周围无人说话,女郎又咳了几声,睫毛颤动,缓缓睁开双眼。

    少庄主见她醒转,揽住她的肩,柔声问:

    “露儿,好些了么?”

    女郎茫然四顾,突然瞪圆双眼“啊”地道:

    “你你你……翼哥哥,韦总管,你们怎么又来了?”

    矮小男子躬身道:“不敢不来。”他偷偷瞄了女郎一眼,嘴角泛起一丝笑容。

    女郎怒道:“不许笑!——咳!咳咳咳!”

    少庄主赶紧扶住她,又去拍她的背,回头对众骑士道:“没事了,你们退下罢,我和韦总管带露儿回去。”

    女郎被他拍得甚是舒服,眨了眨眼睛,突然又转为万分委屈状,诉道:

    “我打得过他们!只是他们太下三滥……”

    少庄主哄道:“是是是,露儿身手当然好了。下次不要选在船上啦,直接在陆上开打,肯定大获全胜,是不是?”

    露儿哼了一声:“那多没劲!有船有树有水,打架才更有情调。”

    此话一出,段崎非本自围观,一时忍不住,悄悄侧转了脸,摇头笑了起来。余人也想笑,被女郎一瞪,赶紧抿着嘴低下头。

    少庄主忍笑继续哄道:“好……露儿最有情调……回头跟师父学游泳去?”

    女郎笑道:“爹和师叔都是旱鸭子,我家没人会游水。咦,对哦,今天就算他们来也会输,我不丢脸,哈哈哈。”

    她不那么生气了,笑嘻嘻地将脑袋往少庄主怀里靠了靠,脸蛋儿上飞起两朵红云。

    少庄主轻轻搂着她,低头替她拨开粘在脸庞上的几绺湿发。段崎非这才看清他俩相貌,心中暗道:“好一对璧人。”淡淡金红色夕阳投洒在二人身上,将原本颀长的影子拉得更长。二人长发飘动,俱是俊眉修眼,唇红齿白,此刻脉脉对望,相视一笑,竟连周围的水声树声都停息了。

    王家兄弟之前一直站在边上默不作声。此时王老大轻咳一声,方才上前向少庄主赔礼道:

    “在下几兄弟今日莽撞,不知冲突的是司徒少庄主的未婚妻子,实在罪不可饶。请少庄主允许我王家兄弟亲自备礼登门谢罪。”

    女郎秀眉轻皱,身子微挺,本想说什么,一听“未婚妻”三个字,眼帘儿一垂,居然没有应声。

    少庄主侧头示意,韦总管心领神会,上前道:“不知者不罪。王老大不必多礼,先请回罢。”

    王老大道:“是。在下改日择时上门请罪。”他也不多逗留,一扬头,径自带着王二、王四、王六、王五和王八走了。

    女郎急道:“喂——别让他们走呀!”便欲挣身起来。

    少庄主扶住她道:“乖,别急啊,此事稍后自会解决。先回家换衣裳去吧,天要黑了,你会冻坏的。”

    女郎被他一扶,脸又红了,声音也小了许多,道:

    “你衣服也湿了……好吧,那就先回去。”

    少庄主将她扶上紫骝,自己纵身跃马,与她合乘一骑。韦总管也翻身上马,向段崎非道:“小兄弟见笑了。”复又扬声道:“众卫士,护送少庄主和穆大小姐回庄。”众人齐应,策马便行。

    段崎非本待要走,乍闻“穆大小姐”四字,心中“咦”地一声:“穆大小姐?名字里又有个露字,莫非……莫非这位便是我师姐?!”

    他见马队渐远,生怕错过,赶紧拔腿便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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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相遇(一)

    紫骝马奔得极快,早抛离众人疾行在前。段崎非喊道“请留步”,一面掠过队末几骑。

    韦总管听得,立时扬鞭勒住赤红马,拦在段崎非前头问:“什么事?小兄弟?”

    段崎非陡然发力奔跑,一时气力不济,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她,我找她……”

    韦总管问:“你有事找少庄主?请问你姓甚名谁,师承何处?”

    段崎非摆手道:“不,我找穆姑娘。”

    韦总管眼光闪了闪:“你要找穆大小姐?不知有何事?能否由在下帮你转达?”

    段崎非见紫骝马越驶越快,韦总管却率人拦住自己,心中暗暗赞叹,只道此人当真谨慎负责至极。他不愿浪费时间,掏出一块小小翠玉,上面刻了一个“穆”字,道:“在下段崎非,来自天台山,家师姓穆,吩咐我寻找师姐。”

    韦总管一见天台派信物,立时向段崎非道:“段公子,请上马。”

    段崎非被他握住手,一拉一纵间,便上了马背。韦总管啪地策鞭,赤红马奋开四蹄疾驰向前。段崎非从未骑过马儿,坐在韦总管身后,正觉腾云驾雾,忽听韦总管道:“段公子,我们且跟在少庄主后面,到府再替你引见。”

    段崎非嗯了一声,暗想这韦总管又负责又细心,不失为管理事务的良才。

    马队转往东北方向疾行。又行了数里,韦总管道:“到了。”

    段崎非从韦总管肩上望去,一片青瓦白墙的大庄园矗立在眼前。环墙尽是荫荫绿柳,瓦墙上还时不时探出几丛粉色杏花。这紫骝山庄竟不若自己想象中那般金碧辉煌,反而洁净灵秀,清丽雅致。

    紫骝已先一步停在山庄门外,少庄主正下了马,伸手欲扶女郎。

    韦总管此时方引段崎非上前,殷勤道:“穆大小姐,您一直等的小师弟来啦。”

    女郎惊道:“在哪里?”闻声转头,望向段崎非。

    段崎非被她清澈的眼神一瞧,忽觉心中一紧,脸上一热,道:

    “师姐……刚才在河边,一时匆忙,来不及相认……”

    他话音未落,只听女郎欢叫一声:“你就是小非师弟!小非!”白影一闪,女郎已扑上前来,握住了他的手。

    段崎非以往何曾与姑娘家如此亲近过,只觉触手处温暖柔滑,大为悸动。女郎晃着他的手臂道:“爹爹让我等你来,我等了好久好久啦。爹爹说要我保护你北上,是不是?他没改变主意吧?”

    一忽儿她又放开段崎非的手,绕着他转了两圈,还拍拍他的肩膀:“你明明才比我小一岁半,可怎么比我高那么多!你真的需要我保护吗?我们来对几招好不好?”

    段崎非又激动又害羞,一时竟接不上话。倒是少庄主走了过来,在一旁笑道:“你们既然是同脉师姐弟,为何却从未见过对方?”

    女郎回道:“我爹说我太……哼……太顽劣,他一个人教不了,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交给四师叔代为看管,之后十几年都没回过山。哎!”

    她又看向段崎非,脸上遗憾之情一扫而空,笑盈盈地说:“小非师弟,不,小非,你的拂云心法练到第几重啦?来,来,让我试试。”

    段崎非道:“我……”

    韦总管轻咳一声,道:“大小姐,先换过衣裳再说话不迟,小心着凉。”

    穆青露方才惊觉道:“啊呀,正是。我们进去罢。对了,小非,你是不是看到我掉河里了?其实事情不是那样的,是……”她牵住段崎非的手,叽哩呱啦说着话,一起进了紫骝山庄。

    段崎非牢记师父教导,眼观鼻,鼻观心,一路并不多话,只牢牢跟住穆青露,乖乖地听她说个不停。进正门后,在第一个岔道右转,又直行,第二个路口左转,便来到一处厅堂。堂中朱门半启,阶前还栽种了一丛丛香花。

    穆青露向段崎非笑道:“小非,你在这东厅等等我们,我们换了衣裳就来带你吃饭。张妈说今晚有竹笋吃,嘻嘻。”

    “露儿啊……你打算几时才把我介绍给小非师弟?”少庄主探过头来,“我替你们带路,没功劳也有苦劳呀。”

    穆青露“啊”地道:“我错了,错了。”她转头向少庄主道:“这是我爹爹的关门弟子段崎非,听说很小的时候便入门了,是么?”

    段崎非点头道:“是。我自小父母双亡,师父收留了我。”说及此,他目光闪动,大有感激之色。

    穆青露又道:“这位呢,是紫骝山庄的少庄主,司徒翼。司徒庄主和我爹爹他们是好朋友,而天台四脉中,四师叔的武学路数最适合翼哥哥,所以翼哥哥便投在四师叔门下习武。算来他也是你我的师兄。”

    司徒翼道:“……还有呢?”

    穆青露眨眨眼问:“还有什么?……咦……”她与司徒翼目光相接,嗖的脸又红了。段崎非笑道:“师姐,翼师兄,我明白了。”

    司徒翼笑道:“露儿的心情很好分辨,看脸蛋就知道了。白了就是怒了,红了就是羞了,红红白白、白里透红,那便是吃饱喝足了。”

    “翼哥哥!”穆青露大嚷一声,段崎非吓一跳,以为她脸要变白,偷眼瞧去,却发现更红了。司徒翼却似全不在意,微微笑着,便要去牵她的手。

    穆青露将手一甩,忽然三人听得韦总管的声音在外头道:

    “少庄主,属下已将干净衣裳送来了。”

    司徒翼道:“拿进来罢。”韦总管应道:“是。”两个丫鬟捧了两盘衣衫进门,韦总管方才跟进来站在一旁。

    穆青露喜道:“你们怎么知道我懒得再回屋?”

    司徒翼笑道:“知你者,我也。”他对韦总管道:“三秋,你陪小非在这里等一会,我们去边上房间换衣裳。”说罢牵住穆青露,把她送进右侧小间,自己去了左间。

    段崎非向韦总管抱拳道:“请问韦总管高姓大名?”

    韦总管还礼道:“不敢。属下名叫韦三秋。三人行的三,秋天的秋。”

    段崎非正想说几句“好名字”之类的客套话,忽然听得穆青露在里头扬声说道:

    “他原来不叫这名字。他原本叫韦千秋,哈哈。”

    段崎非立时续上她话,赞道:“千秋,很威武雄壮。”

    韦三秋连连摆手:“这个万万不敢。”

    穆青露一边窸窸窣窣换衣,一边笑说道:“韦总管十年前来这里落脚时,坚持说自己的‘千秋’之名甚为不妥,求司徒庄主给改个名字。当时翼哥哥正在门外院子里背书,正背到‘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庄主灵机一动,便道不如改‘千’为‘三’罢,于是就成‘三秋’了。”

    另一头屋里司徒翼终于忍不住出声:“露儿,你说家长里短的时候可别揭我短哪。”

    段崎非奇道:“什么短?我为何听不出?”司徒翼轻咳一声,住嘴不言。

    段崎非挠挠头,见韦总管满脸笑意,便轻声问:“韦总管,可有什么不妥吗?”

    韦三秋笑道:“这个不算揭短,说说也无妨。其实当时少庄主不是在背学堂里的课本,是在对着才八岁的大小姐诵《诗经》中的情诗哪。”

    他嘿嘿一笑,又道:“所以属下这名字,可算是见证少庄主和大小姐的深厚情缘了。”

    司徒翼笑道:“三秋,真难得见你多嘴。”那边穆青露却不出声,想必脸又转红了。

    段崎非心下甚是羡慕,暗道他们三个结缘多年,关系甚好。可惜自己从小一个人习武,也没有什么好朋友,以后得好好和他们相处才是。

    正思量间,里屋门开了,司徒翼走了出来。

    他已除下白色衣衫,换了一身紫色长衣。以往穆静微作画时,段崎非经常旁观,知道这种颜色属“绛紫”,倘若肤色黄黑的人穿了,会显气色更差。于是仔细端详起司徒翼来,但见他脸色白皙,全然不受此色影响,反而更显俊采神飞。

    司徒翼向内问道:“露儿,好了么?”

    “来了!”穆青露应道,推门而出。

    她换了一身浅绿衣衫。段崎非抬头看去,只觉盈盈亮亮尽是她的眼波,恍如置身于田田荷叶池边一般。

    穆青露问:“好饿!开饭了么?”

    韦三秋道:“我已在南园收拾出段公子的房间,离此不算远,不如我带段公子去放了行李,再过去见庄主罢?”

    司徒翼道:“也好。别匆忙间怠慢了小非师弟。”便向穆青露道,“露儿,我们先过去等着?”

    穆青露道:“我要陪小非放行李,你一个人先去吧。”

    段崎非立时道:“不必麻烦师姐,韦总管带我过去就好。”

    司徒翼笑道:“她盼你盼了好久,让她和你一起去吧,我去饭厅等你们。”

    段崎非还想开口,穆青露已拉住他道:“走吧!”拖着他出门便行。

    韦三秋跟了出来道:“大小姐,不是这边,是这里。”伸手指路。

    穆青露道:“我又走错了?好吧,小非,你以后自己记住走法啊,我……比较容易迷路。”

    段崎非嗯了一声道:“没事,我走过的路都能记得。”

    韦三秋偷瞧穆青露一眼,道:“大小姐为人豪爽,向来不拘小节。”

    穆青露嘻地笑道:“三秋的嘴真是……难怪人缘这么好。”

    谈笑间,三人已来到南园。这里依旧院落重重,干净素雅。段崎非站在自己屋中央,解下小花布包,思量着放哪里好。转眼见到屋角的大红木柜子,便拉开柜门轻手轻脚放进去,端端正正摆好,又小心地关上柜门。

    穆青露问道:“里面可有什么好东西?”

    段崎非道:“就几件换洗衣裳,一封师父让我转交给师姐的信,还有一个锦囊,说是以后才能打开。”

    穆青露道:“叫什么师姐,直接叫青露或者露儿就好!那我们赶紧吃完饭回来看信吧!”

    三人一路来到紫骝山庄正厅外,尚未及进门,隐隐听得里面一个女子文雅的声音道:“王大这次捅了漏子,可有留下什么话?”

    司徒翼的声音道:“回师父,他临走时留话说改日前来赔罪。”

    女子道:“赔罪也就罢了。他更该管束好手下兄弟,别再闹出什么把柄来,落人口实。”

    穆青露听得此言,径直闯了进去,一面嘴里还应着:“就是啊!师叔,不能这么饶过他们。”

    段崎非止步门前,不知该不该就这样进去。韦三秋轻声道:“进去无妨。”一面扬声通传道:“庄主,戚女侠,段公子到了。”

    段崎非深深吸气,抬足进门。见那正厅甚是宽大,铺着图案清逸的地毯,家具陈设也极为秀丽洁致。厅中上首和侧首已坐了十几人,当中一人白面长须,气度不凡,想来便是紫骝山庄主人司徒谦君了。便躬身行礼道:“天台段崎非,拜见司徒庄主。”

    司徒谦君起身笑道:“不必多礼。听得你来,我便以家宴招待。这里地方虽大,但家中主要亲属却不多,我一一为你引见罢。”

    段崎非口中答应,心下暗暗牢记席中各人身份。听得穆青露在一旁道:“伯伯,我觉得应该先介绍四师叔。”

    司徒谦君奇道:“段公子未见过自己的师叔么?”

    段崎非惭愧地答道:“我在山中闭门习武十七年,对几位师伯师叔都慕名以久,却可惜尚未有机会拜见。”

    忽听先前的文雅女声道:“你没见过我,我却认得你。崎非,我便是你的四师叔。”

    段崎非迎声抬头望去,见她端坐客座首席,神色端庄,姿容秀丽,虽已逾中年,却依旧气韵流转,甚是动人。心道原来这便是师父常提到的四师叔,天台四侠中唯一的女侠戚横玉了。当下上前深深施礼。

    戚横玉招手道:“崎非,过来坐我身边。”她转头向司徒谦君道:“我常年住在南京授徒,即使偶然回天台派,也往往稍停即走。而崎非属于三哥门下,所以没见过我。但我从前是见过他的。”

    段崎非和穆青露一起问道:“何时呢?”

    戚横玉道:“是十七年前。那时三哥刚带崎非回山,崎非还是个小娃娃呢。”

初相遇(二)

    段崎非想起自己孤儿身世,心中忧伤,低头不言。穆青露甚为同情,从旁打岔:“四师叔,小非那时候一定很可爱吧?”

    戚横玉微微一笑道:“是的,非常可爱,见人就笑着要抱。”

    穆青露喜道:“真好。我听说过,爱笑的小娃娃最招人喜欢。爹爹想必也是看到小非后极喜欢,才抱了他回来。”

    戚横玉悠悠地道:“是啊,那时我们都很喜爱这小娃娃。于是你爹亲自给他选了段字为姓,起名崎非。愿他能忘却过去身世,在人生路途上断却一切崎岖与是非。”

    穆青露听得入神,柔声道:“小非,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个意思——别难过啦,我娘亲也在我很小的时候便生重病去世了,我和你是差不多的。以后我就把你当亲弟弟了,好吗?”说着,递过一盘点心道,“你尝尝这枣泥拉糕,很好吃的。”

    段崎非接过,吃了一块,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感激,觉得糕点堵在喉咙口,像一块石头。

    司徒谦君道:“天色不早,我们边吃边说罢。”韦三秋应一声,便吩咐人开宴。

    戚横玉向穆青露道:“露儿,听说三哥有意让你和崎非一起北上磨炼,你一路可要持平心境,别惹乱子。”

    穆青露道:“我从来不惹乱子啊,四师叔,我都是有理有据的。”她转头向司徒谦君道,“伯伯,长淮王家的行为太让人不齿了,您一定要让官府重惩他们啊。明天他们要是上门来,不要见他们了嘛。”

    司徒谦君摇首笑道:“只怕还是要见他们的。”

    穆青露急道:“为什么?直接绑了送官不是很好吗?为民除害。”

    司徒谦君道:“露儿,这件事不宜再用武力解决。而且,经此一战,王家日后必会收敛,不敢再这么明目张胆行事的了。”

    穆青露道:“可是……”

    司徒翼在她身边安慰道:“露儿,很多时候,事情若能有转机,就该收手。逼人太紧往往会招致人拼命抗击,鱼死网破反而对大家更不利。”

    穆青露道:“可是他们从前做的坏事就能一笔勾销了吗?他们不该为做过的坏事付出代价吗?”

    她忿忿四望,见众人俱都低头吃饭,无人附和她,大是气懑,道:

    “还说什么恶有恶报,原来是假的!”

    戚横玉道:“露儿,你已教训过了他们,他们也不敢这么嚣张了。就此搁过这事罢,别纠结了。”

    穆青露恨恨地咬着筷子,司徒翼为她盛了碗汤,道:“好啦,别生气,等你再长大些,就能明白这人际来往中的诸多诀窍了。”

    戚横玉道:“露儿虽然脾气急,但单纯善良,也挺聪明,慢慢琢磨几天罢,便会好了。”

    司徒翼笑道:“我偏偏很喜欢露儿的性格呢。”他靠近穆青露道,“多吃点,别饿着肚子生闷气啊?”

    众人默默地吃了会饭。段崎非见穆青露不开心,也没心情多动筷,只寻思如何岔开话题。忽然想起一事,便开口问道:

    “青露姐姐,我先前听到你在船上唱歌儿吹曲儿,很好听。但你的笛子和师父的好像有些不一样?”

    穆青露咦了一声,奇道:“那不是笛子,是篪,只是形状相似,音色却不同。小非,难道你不会乐器?”

    段崎非道:“我既不会唱歌,也不会奏乐,更不会跳舞。”

    穆青露惊讶道:“爹爹精通音乐,尤其善吹奏各类乐器,他没有教你这些么?”

    段崎非道:“没有啊。师父一直督促我专心习武。不过我平时经常听他奏曲子,很多曲调我能分辨得出。”

    穆青露道:“这可奇了。我虽然一直跟着四师叔,习的却仍是爹爹本门的武艺。爹爹一门的武功与丝竹器乐息息相关,你丝毫不通乐理,又如何入门呢?光本门的拂云心法就难以练下去啊。”

    段崎非道:“我正想问呢。青露师姐,初见时你问我拂云心法练到第几重,可我为何从未听过这名字呢?”

    二人疑惑相视,忽听戚横玉在边上道:“不奇怪啊。”

    “为什么?”穆青露问。

    戚横玉神情平淡,品了口茶,道:“你爹爹从小酷爱音乐,正适合练《流光集》中以乐律入武的绝世功夫。但这世上并非人人都有音乐天赋,都能练习这类武功。所以三哥想必是根据崎非的天资,为他选择了更适合他的武功路数。”

    穆青露道:“这样啊。”段崎非点头道:“确实如此。师父曾说过我身形高大,肩宽臂长,且内息端沛中正,不适宜他的外门兵器和阴柔路子。”

    穆青露大为佩服地向戚横玉道:“四师叔您果然料事如神。”她又问段崎非道:“我一直不知道原来除了外门兵器,爹爹还对十八般兵器也有研究。不知你练的是哪种武器呢?难道是剑?我记得天台山藏有不少好剑,你也得了一把罢?为什么没有背在身上?”

    段崎非摇头道:“不,我不练剑。师父说剑不适合我。”

    穆青露更好奇了,道:“那你练什么?演一路给我们看看好么?反正大家也吃完饭了,来来来,亮武器吧。”

    段崎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可我没带武器啊。师父交代过我,此番下山磨炼时,需自己想法寻一把趁手武器先用着。我这阵子忙着赶路,还没来得及去武器店呢。”

    穆青露笑道:“这就不对了。哪有侠客上路不带武器的道理。我明天就陪你去好好挑挑。你先给我们演练演练吧,你用的是什么武器?翼哥哥,借小非一把呗。”

    司徒翼道:“好。既然用过饭了,不如我们大家去习武场看小非大展身手吧。”

    穆青露拍手道:“好啊。”带头向场院奔去,边奔边连连招呼:“快走。“

    段崎非甚是紧张,原来虽属同门,自己习武的路数却和师姐有大不同。倘若等下演示得不好,岂不丢脸?他紧紧跟住穆青露,心中快速地把心法窍门都一一复习。

    众人来到习武场,穆青露指着场边的武器架子道:“十八般兵器都在这里,小非,可有你的武器?”

    段崎非定睛看了看,喜道:“有!”

    他兴冲冲大步上前,伸手握住一杆兵器,一抽一拔,娴熟地扎了个步型,使了一招圆滑标准的“凤点头”。

    众人一看,他手中执的,竟然是一条红缨长枪。

    习武场上顿时嗡嗡一片,就连韦三秋也禁不住“呀”了一声,戚横玉亦轻轻挑了挑眉。

    穆青露扎手扎脚站在场中,一时怔住了,呆呆的忘了发言。

    段崎非见众人神色有异,心下奇怪,收了势问道:“各位,有什么不对么?”

    司徒谦君反应最快,已自回过神来,道:“段公子枪法甚是娴熟,火候也颇到家,只是,只是……”

    他正兀自想如何说下去才好,司徒翼已从旁解围道:“小非,我们没想到你使的竟然是内家长兵器,因此一时意外。你且将枪法好好演练一番看看。”

    段崎非闻言释怀,欣然道:“好啊。”当下抡起红缨枪,缠拦点扑,直使出一路杨门梨花枪法来。

    穆青露张了张嘴,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

    司徒谦君已想好言辞,清了清嗓子道:“杨家枪法变幻莫测,神化无穷。昔年戚继光将军曾言‘长枪之法,始于杨氏,谓之曰梨花,天下咸尚之。’段公子枪法圆熟不滞、运转自如,想是下过极大工夫。”

    段崎非收枪行礼道:“多谢庄主称赞。自我六岁起,师父便督促我勤习枪法,如今也有十多年了,只是不曾和人交手过,所以并不知道技艺进展究竟如何。”

    司徒翼见穆青露还瞪圆着双眼,拉拉她的衣袖问:

    “露儿?为何不说话?”

    穆青露连眨七八下眼,朝段崎非行了几步,终于指向长枪道:

    “小非,你我当真同属天台派第三脉么?”

    段崎非道:“当然是了。青露师姐何出此言?”

    穆青露讪讪地道:“我真不知道,原来爹爹会枪法?我从小见他练武,是全然不碰枪戟斧锤的,你属于他的嫡系弟子,为何他又会要你练这些了?”

    段崎非奇道:“你不会使枪?”穆青露点点头,上前从他手中接过长枪,一个没拿稳,枪尾已拖在地上。

    段崎非惊道:“当心枪尖。”伸手替她扶住枪杆。耳中忽听戚横玉话音:“露儿何须大惊小怪,你不懂枪法,无非因为你不适合练,所以我们不教而已。”

    众人凝目望去,戚横玉已恢复平静面容,款款走入场中。她行至二人身旁,伸手掂过长枪,又道:“我们天台派四人先前一同跟随师祖习武,武功本源出同一路。后来因各自天资不同,师祖便把四本不同武功典籍分授给我们。从此我们在天台派中各执一脉,各自收徒。但四系并非全无交流,也并非只顾练自己本门武功。”

    司徒翼问:“师父,您可也懂用枪之道?”

    戚横玉手抚长枪道:“会一些,但不能算精通。我这一脉禀承的是师祖所传暗器技法。但行走在外光靠暗器难免流于浮泛,所以自然也得研习一些常用武器技艺。比如翼儿,平时便常佩剑在身。”

    她看向穆青露,道:“露儿,你不必感到惊奇。试想,我受你爹嘱咐代为看管你习武,倘若我不知你爹那一系的武学特性,又如何能教导你?如今崎非使出了你第三脉不常用的器法,你又怎知不是你爹这些年来日日勤修,吸取了老二那一脉的精髓之故?”

    穆青露恍然大悟道:“二师伯确实长于刀枪硬功,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哦哦,这下我可不再疑惑啦!”

    段崎非听得入神,道:“四师叔,对于暗器我可是全然不会。今天听了您的话,才知道原来我们四脉在武学上一直都有交流。以后可否请您指点我一些暗器功夫?”

    戚横玉微微笑道:“当然。”她侧头向场中又道,“今日天时不早,还是早点休息罢。”

    司徒谦君从旁道:“正是。大家各自回房吧。”庄中众人答应一声,便自散去。

    段崎非拿过长枪,轻轻放回武器架上。突然听得穆青露凑过来问:“小非,你还记得怎么回南园不?”

    段崎非道:“记得。但凭青露师姐吩咐。”

    穆青露嘻嘻笑道:“那你带我去看爹爹的信吧。”她见司徒翼正和戚横玉等人说话,赶紧悄声补充,“我们从那头走。不然翼哥哥看到了又要撵我早睡早起啦。”

    段崎非也小声道:“明天起床再看也没关系呀。”

    穆青露道:“那可不行。我心里好奇,睡不成的。你快带我去吧。”闪身到了场地另一边,向段崎非招招手。段崎非轻轻应着,跟了上去。

情如虹(一)

    再回到南园时,夜色已悄悄蔓延开。穆青露点了灯烛,回头笑问:“信呢?”

    段崎非答应着,将背包解开,从内层摸出一封平平整整的信件和一只荷绿色锦囊来:“青露师姐,在这里。”

    穆青露道:“你每次喊我都要用四个字,你不累我听着可累了。你再这么客气,我就懒得理你了,我不理你,你的北上历险可就要泡汤啦。”说着,将眼一闭别过头去,大有嗔怪之色,道,“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许叫两个字。快叫吧。”

    烛光闪闪烁烁照在她脸上,映得她双颊红扑扑,几根淘气的发丝不肯呆在脑后,却偏要贴在洁白的颈项间不肯离开。段崎非见她转开脸不睬自己,似嗔似怒,心中没了主意,结结巴巴地道:

    “青露师姐……不……露……我错啦。我不那样喊你了,好不?你不喜欢我喊得太生疏,那我以后便只喊青露,好不?”

    穆青露笑吟吟转回头道:“这才是我的好弟弟。只是大家都喜欢喊我露儿呢。”

    段崎非道:“我怕翼师兄听了会不高兴。”

    穆青露道:“他不会的——也罢,就喊青露好了!来,我们读信。”她伸手拆开信封,往里张了张,道:“咦,有两件东西。一张信笺,和另一封封好的信。”

    段崎非边看信边道:“这信笺上内容,和师父口授的差不多,让我找你会合,一同北上。”

    穆青露道:“后面还附加了一句。‘会合后将信交予四师叔,然后你二人北上洛阳。到达后同拆锦囊。’”

    穆青露念完,瞧着余下的那只荷绿色锦囊,纳闷道:“一样要拆,为何不现在拆?好奇怪。”说着,不由自主便想去摸它。

    段崎非笑了笑,将锦囊收回,道:“师父这么安排必有深意,我们还是照办的好。”

    穆青露道:“我看爹没什么深意,就是好玩罢了。我想起小的时候啊,爹爹每次来看我都会逗我玩,拿花花绿绿的纸包很多糖果儿给我挑,一次只能挑一粒。但我手气太差,每次都挑到爹爹混包在里头的小石块子。”

    段崎非笑道:“师父平时怪严肃的,却原来也这么幽默啊。”

    穆青露用力点头道:“那是。大家都说我的性格随了爹爹小时候。”她托住腮帮子,看向段崎非道,“小非,你平时也该多笑笑,不要老诚惶诚恐一脸认真的。知道么,你笑起来很好看咧。”

    段崎非不好意思地收起笑:“是么。”

    穆青露道:“当然了。我从不说假话。难道以前没有女孩子赞过你生得很好看?”

    段崎非道:“没有。我在山中的时候,身边人全是男性,没碰见过女孩儿。”

    穆青露哎呀道:“没有青梅竹马的小伙伴,真可惜!原来你认识的第一个姑娘是我啊,哈,好荣幸。”

    段崎非仔细想了想道:“不,你是第二个。”

    穆青露好奇道:“第一个是谁?”

    段崎非道:“是一个包子铺的老板娘。她好心肠送了我一碗豆浆,但可没评说我生得如何。而且我明明只买了八个菜包子,她还弄错了,混了两个肉的进去。”

    穆青露嗳的一声,笑得直拍桌子:“小非!人家看上你啦!”

    段崎非惊道:“啥?”

    穆青露嘻嘻道:“算了,你还小,不懂。改日我带你到处玩玩,多认识些女孩子,你便解风情了。嘿嘿。我先回去睡觉了,明日要早起练功。你也睡吧。”

    段崎非道:“青露,我陪你回去吧。”

    穆青露摆手道:“不用啦,我自己能认得。你赶紧睡吧,我是师姐,得由我来关照你才成。”止住段崎非,自己推开门,回头嫣然一笑道,“好好休息。”翩然出房。

    段崎非灭了灯,躺到床上,屋中一时冷冷清清,他自幼一个人睡,此刻不知为何反而不习惯起来,翻来覆去只难以入眠。

    穆青露轻轻哼着歌儿,出了南园,沿小路走着。其时月明,风露娟娟,银白的光辉漾在幽蓝夜色里,衬着道旁一束束红芍药、金雀花和丁香花。她鼻中闻着淡淡芳香,想到即将远行游历,连歌儿节奏也变欢快起来。

    忽然,她看到一个身影正静静伫立在前方月中花径上。她定睛一看,呀的奔了过去道:

    “翼哥哥,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身影正是司徒翼。他转身微微笑着看住穆青露道:“我怕你会迷路,又觉得打扰你和小非商议事情不太好,便在这里等你。”

    穆青露道:“我可不会迷路!不过今夜天气很好,你陪我一起走走吧。”便和司徒翼并肩而行,一面走,一面将爹爹信件中内容告诉了他。

    司徒翼听完,沉吟道:“可惜不知道另一封信里头写什么,也不知道三师伯究竟要你们去干什么。”

    穆青露道:“就算什么也不干,去看看风景,也能长见识的。”

    司徒翼不说话,低了头只管走路。

    穆青露乐了一会,觉察气氛不对,侧脸看看司徒翼,试探地“喂”了几声,司徒翼却只是不应。

    穆青露急了,拽住他衣角直道:“翼哥哥?翼哥哥?喂,干嘛不说话呢?你怎么啦!”

    半晌,司徒翼才闷声答道:“这么说来,你过几天就要走啦,是不是?”

    穆青露道:“嗯。明天就收拾行装!我要闯荡江湖喽!”

    她兴高采烈地说着话,转眼望见浮在月光中的簇簇花影,心中大为欢畅,笑从双靥生起,便要去拉司徒翼过来一同看。

    司徒翼踏前一步,距她不过半尺,穆青露一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见他眼中满是忧闷愁苦之色,震惊道:“怎么了?翼哥哥?你不开心?”

    司徒翼低声道:“露儿,你这一去,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你。你可知道我每念及此,心里都难受至极。”

    他轻轻为穆青露理了理发丝,又继续道:“你一个月前告诉我小非师弟要来找你同行时,我便暗暗希望时间过得慢些,但转眼你就真的要走了。那么多年来,我俩从没长久分离过。以往你跟着师父师伯出去几日,我都在家牵肠挂肚、茶饭无心,只是想你。”

    穆青露安静了,和他对视良久,也忧伤起来,叹道:“翼哥哥,其实我不在你身边时,也每刻都记挂着你。我早已习惯有你时时陪着啦。”

    司徒翼喜道:“真的么?以前你可很少这么坦白。我每向你倾诉衷肠,你总是脸红红地光听不回答。害我成天揣摩你的心思,生怕你心中其实不喜欢我。”

    穆青露幽幽地道:“你怎会这么想呢?倘若我不喜欢你,今天王老大说出‘未婚妻’三个字时,我早就把他撂倒啦。”

    司徒翼眼睛一亮,道:“正是!露儿,你平时直爽豁达,为何对了我却总是羞羞答答呢?你如今要走了,接下来几个月我都不知该如何挨过。今晚你就直言告诉我,说你心中有我罢。”

    穆青露嗔道:“你既然明知了,又为什么非要逼我当面说?”哼一声便欲扭头走开,司徒翼却不放过她,握住她的柔荑轻轻一拉,穆青露哎呀一声,倒在他的怀里。

    她的心咚咚猛跳。以往他最多也只是拉住她的手,凑近和她说悄悄话儿,就算抱她扶她,大多也只因她摔了跤或是受了伤,像今晚这般的拥抱可还是头一次。她伏在司徒翼怀里,脸蛋儿火辣辣的,不敢抬头。

    司徒翼道:“露儿,说嘛。你再不说,我明朝就上天台向三师伯提亲去。”

    穆青露把脑袋埋在他胸前,瓮声瓮气地道:“我才不怕你威胁。”

    司徒翼道:“我知道小露儿天不怕地不怕。对了,我给你带了件好东西,你且抬头看看。”

    “什么?”穆青露一听便昂起头来,“什么好东西?”

    司徒翼笑道:“好甜的东西。”低下头去,在她樱唇上深深一吻。

    穆青露含混不清地想说什么,却被司徒翼紧紧抱住。她声音渐小,终于,不再说话了。

    风中飘来袅袅花香,路边小树枝杈上一只鸟儿打了个呵欠,闭上小眼睛。月儿羞答答地钻进了云层里,于是两个人的影子也变得淡淡的。

    许久,淡淡的两个影子才分开。司徒翼意犹未尽,盯着穆青露不愿移开眼光。穆青露垂下头,轻轻地道:“你想听我说,我却还是不好意思直说出口。我为你唱一曲吧。”

    她立在微风里,向司徒翼笑了笑,又低下头去,缓缓唱道:

    “空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司徒翼上前一步,复又握住她的手。二人脉脉对望,各各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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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如虹(二)

    平明微晓,段崎非便起了床,径直往习武场而去。本以为天色尚早,人应不多,却不料习武场上已处处是人,不少家丁卫士已排成队列接受整训。

    段崎非心道紫骝山庄果然纪律严明、人才侪侪,难怪连年来一直名动江南江北。他见戚横玉已在场子西南角看着司徒翼、穆青露练武,便迎过去行礼,双手递上信件。

    戚横玉展开信,看了几眼,道:“我知道了。”穆青露本在对着木人练打穴,此刻已停下手,悄悄绕到戚横玉身后,伸长了脖子往信纸上瞟。

    戚横玉也不回头,笑道:“你爹惜字如金,要看便拿去看。”将信一展。三人极好奇,一齐拥过去细观。但见信纸上只寥寥两三行,写着:

    “师妹谨启:闻道二哥近日流连洛阳,醉意插梅久久不去,故遣崎非等人前往。若你也愿一游洛阳,则师兄妹当可把盏言欢矣。惟愿尽快于四月底前到达。”

    下落款“兄静微字”,字迹疏落有力,显有多年之功。穆青露嘿道:“爹爹想是怕我会偷看,所以写得这么隐晦简练。四师叔,爹爹究竟有什么事要我们齐集洛阳?”

    戚横玉将信笺叠回小方块,放在怀中,答道:“我也不知道。你要是这般好奇,便乖乖照做,不也很曲折刺激?”

    穆青露道:“也对哦。四师叔,您和我们一起走么?”

    段崎非望向戚横玉,见她依旧淡淡地道:“不。你们管你们,我自走我的。咱们月底洛阳见。”

    段崎非心中一动,又听得穆青露在说:“四师叔,您很信赖我的武功和能力对不对?哈哈哈,我保证不辱命,平安护送小非到洛阳城。”

    司徒翼笑道:“究竟谁护送谁还不一定呢。”他回身闪开穆青露的攻击,向段崎非道:“师弟,我爹和我昨日见你尚没趁手武器,想起家中藏有一把还过得去的枪,现下请你看一看,可否中意?”

    段崎非推让道:“翼师兄,不必——”司徒翼摆手止住他的话,吩咐场边韦三秋:“你给师弟看看霁虹枪。”

    韦三秋躬身答应,捧过一个长约三尺的窄沉香木匣来。段崎非心道这盒子长度甚短,不知里头的枪又是甚么样?犹自想着,便见韦三秋将匣盖一掀,匣中立时发出光芒!

    当时天已半明,那光芒却仍旧盖过曙色,直逼场中诸人的眼。穆青露呼道:“好亮!”司徒翼已疾步上前,伸手在匣中一探,抓握起匣中之枪,举了起来,向众人晃了两晃。

    段崎非只觉眼前光芒大盛,仓促间竟不及细看。听得戚横玉在旁赞道:“好一把霁虹枪!”

    司徒翼扬声道:“师弟,接住!”挺身挥臂,竟将手中一团光芒直向段崎非掷了过来!

    众人齐呼“小心!”段崎非微微眯眼,已辨清光芒中事物端倪。他沉一口气,长身伸臂,已将光芒稳稳接在手中。

    却见发出炽眼光芒的,是一杆通身莹白剔透的短枪。长约三尺许,枪头坠了金穗流苏,枪身通体精雕了鱼龙花纹,各自泛波跃舞。枪身与枪尖相连处镶了一颗圆硕无比的大明珠,枪尖长约半尺,不知以何材料铸成,竟隐有七色光焰流动。

    此刻习武场中众武师家丁俱已被吸引,团团围了过来,啧啧称赞不止。司徒翼来到段崎非身前,缓缓道:

    “霁虹枪,语出‘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意喻雨后彩虹出,令人如临仙境。但对战之时,若一昧沉醉虚虹仙境,却会要了人命。“他抬手抚过枪身,又接着说道,”这把枪相传曾被百年之前单枪震长安的阙九卿阙大侠使用过,后来被我紫骝山庄先祖收藏,不曾再出过世。这枪身看似润泽如玉,却不是玉,而是昔年西关铸器名匠庾牙独创的特殊材料,虽有玉之貌,却为金铁之质。枪尖更以独特用材‘虹石’铸成,平日看上去是一团白芒,舞动时却能七色流转,辅以明珠之光,摄人双目。”

    段崎非听得入神,见司徒翼向自己点头示意,便将枪一举,枪尖横掠,直在空中划出一道七色长虹来。

    众人轰雷般喝彩。穆青露更是抢上前连道:“我也摸摸,让我摸摸。”

    司徒翼道:“小心,闪开了。”伸手拿过霁虹枪,在枪身中段一按,那枪凌空一突,竟瞬间暴长,长出二尺来!

    段崎非喜道:“原来还有这等机关!”他上前细看,原来枪身中段鱼跃腾波处,有一朵单独刻就的小小浪花,看似无意中被激起,但实为枪杆伸缩机关。他细细把玩,不住赞叹。

    司徒翼道:“师弟,你既然惯用枪,也不必再劳心寻觅了,这把枪便送给你啦。”

    此语一出,场中诸人啧啧称赞,不少人脸上流露出艳羡之色。

    段崎非闻言惊道:“翼师兄,霁虹枪天下闻名,又与贵庄大有渊源。我武艺低微,不敢轻易接受。”

    司徒翼道:“师弟不必客气。昔日延陵季札佩剑过徐国,见徐国国君观剑时流露出喜爱神色,便辗转将千金之剑馈赠于徐。如今霁虹枪在你手中亦可重见天日,倘若能因此为天台一脉增光添耀,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段崎非眼望霁虹枪,还想推辞,司徒翼已端执霁虹枪,朗声道:

    “师弟,你此番与露儿北上,沿途不知会有何波折际遇。我见你为人谨慎细心,所以征得爹爹的同意,今日将此枪赠送于你。惟愿你能倾心待它,日日勤习。我亦有私心,但请你在旅途中好好看护露儿,早日护送她平安归来。”

    他正色说罢,将霁虹枪双手横过,端端正正递到段崎非面前。场中一片静寂,唯见司徒翼衣衫拂动,立于霁虹光色中,双目灿灿,明若朗星。

    段崎非略一沉吟,便上前恭敬接过霁虹枪,弯腰答谢:“多谢师兄赐枪。我此行一定会日日牢记师兄嘱托,不敢有半点耽误。”

    司徒翼抱拳道:“一切拜托师弟了。”他目光扫过众家丁,道:“可看够了?继续做事去吧。”

    众人啧啧散去,习武场重又恢复先前气象。戚横玉站在一旁,若有所思,没有说话,倒是穆青露挨在霁虹枪边上,伸手摸了又摸,不停赞叹:“这枪尖儿!这流苏儿!这珠子!”

    司徒翼道:“你又不练枪,怎么此时偏要来凑热闹?别乱摸一气,小心割伤了手。”

    穆青露道:“我要知道你有这么华丽的枪,说不定就愿意练啦。我以往总觉着枪是给打仗的大胡子兵用的,又黑又沉,所以从未细细研究过。”

    段崎非道:“我以往练习,拿的倒确实就是普通的黑沉巨枪,今日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精致锐利的珍器。”

    穆青露道:“那你就用这杆霁虹枪,陪我走几招吧!”话音未落,她手中青光闪动,竟又策出那对小钹儿,欺身攻了过来!

情如虹(三)

    段崎非不料她动作快绝,说打就打。他大吃一惊,挺身纵枪,却又怕枪尖儿会刺中她,只得闪身勉强避过,反而差点被圆钹削个正着。

    穆青露叱道:“顾虑甚么?只管出手。”折腰沉步,一甩左臂,左边圆钹旋转着脱手飞出,破空直袭段崎非。

    段崎非又想躲,司徒翼在边上喝道:“莫躲,用枪迎击!”

    段崎非心一横,抡起霁虹枪,向半空青光旋处一迎,“当”的大响,枪杆竟毫无损伤。他正心中稍慰,却又见青光被枪杆一击,瞬间改变了方向,反向穆青露面门飞去。

    段崎非喊道:“青露,小心了!”穆青露笑道:“养蜂人不怕被蜂儿叮。”纤纤五指伸出,已将青钹接在手里。

    段崎非持枪却立,睁大了眼想看清她是如何接住圆钹儿的,穆青露却不给他时间,娇喝道:“看招!”手持圆钹,竟丝毫不畏他手中枪,踏步迎面直上,两圆钹同时攻向段崎非面门和心口。

    段崎非见她来势汹汹,步法又极怪异,心道恐怕难以避让,又见她的圆钹边缘隐闪青蓝光芒,甚为锋利,不敢学她伸手接,当下双手齐握霁虹枪,略退半步,举枪奋力一格。

    “当”、“当”两响,穆青露的圆钹全砍在枪身上,金黄色流苏被震得颤动不止。

    穆青露赞道:“好枪啊好枪。”忽然将手一翻,疾收了圆钹,空手探出,便来夺枪。

    段崎非暗想众目睽睽之下,岂能被她徒手夺走武器?他运起内力将霁虹枪一横一拦,穆青露忌讳枪尖劲芒,夺势微微停顿。段崎非舞动长枪,只阻住她,却不向她进攻。

    司徒翼笑道:“你再不反击,只怕要败。”

    段崎非暗想这霁虹枪铸工精致,极易上手,何况一寸长一寸强,青露武功再高,恐怕也不敢轻易冒近。正想着,只听穆青露笑道:“你以为我不敢靠近你么?”左足踩出,口中道,“我们来比一比,看谁的‘采菱步’走得更好!”

    采菱步?为何我又没听过?段崎非闻言心中一奇,不及多想,已见穆青露连踏六七步,方位极玄妙奇特。他想按素习枪法步诀避开,却全然无效,身前反而空门大开,完全暴露在她面前。

    眼见事态不妙,段崎非情急之下,大喊一声:“万梅齐放!”他一抖霁虹枪,虹光闪处,枪尖绽出朵朵彩色梅花,纷纷散落,挡在他和穆青露之间,耀若满天烟霞,绚烂至极。

    穆青露赞道:“好漂亮的花!”脚下却不停。她右足踏后一步,纤腰一拧,将身一转,不知如何竟绕过片片枪花,已到了段崎非侧后方。

    段崎非大惊,只不知她如何学得此等步法?方欲收枪回挡,已来不及,穆青露一双玉手,已按上他背心灵台穴,笑嘻嘻地在背后道:“小非,我赢啦。”

    段崎非心中猛然一沉,收了霁虹枪,任她按着背心,也不动身子,轻声道:“青露,你的武功比我高明。”

    穆青露撤手,绕回他面前,看向他柔声问:“小非,你枪**架都很不错,只是为何也没练‘采菱步’?”

    段崎非四招即落败,纵然对方是自己师姐,心中终究不是滋味,默默持着霁虹枪,不知该如何应答。穆青露见他气馁,大是不忍心,上前摇着他手臂道:“小非,别难过啊!我回头就教你‘采菱步’,好不好?你笑一下嘛。”

    段崎非缓缓道:“我学得了么?”他看看穆青露,想笑上一笑让她放心,脸部肌肉却已僵硬,控制不了。

    穆青露道:“学得了,又不是很难。”她还想安慰几句,司徒翼和戚横玉已走上前来。戚横玉轻拍段崎非手背道:“崎非,长兵器威力极猛,也极难练。但一旦练成,即便在乱军厮杀之际也能横空胜出。青露虽然现在略胜你一筹,但她走的是小巧功夫险胜之道。你好好练习,将来前景绝不比她差。”

    段崎非将目光转向她,茫然道:“四师叔,此话当真么?”

    戚横玉道:“绝不虚言。”她看住段崎非,又正色道:“其实露儿的武功在江湖同辈里已属中上等,你能与露儿对上这几招,已很不容易了。习枪之路本就漫长,别因一时落败而丧气便好。”

    段崎非凛然道:“是。”他看向穆青露,见她犹自拉住自己衣袖,神色关切,心头不由一暖,沮丧之意也去了大半。

    穆青露见他脸色稍和,心中宽慰,向司徒翼笑道:“翼哥哥,你先前说拜托小非照顾我,这该改口成拜托我们互相照顾了吧?”

    司徒翼微微一笑:“你就只知道论一时武功高低。要知道行走江湖,除武功外还有很多须在意的呢。”

    穆青露道:“哼,不和你说了。”

    戚横玉道:“好了,露儿不要闹。这样罢,你们索性早点上路,先去洛阳找你们二师伯,我过几天便也赶去。崎非,你见到二师伯,可以请他指点几路枪法,他对硬功强兵器很在行。”

    段崎非又惊又喜,道:“真的?好啊!”

    穆青露也跟着啪啪地拍手:“崎非,二师伯性子最有趣,一定会喜欢你的!你学了新招,可得再和我打几场啊!”

    司徒翼拉住她道:“小姑娘家成天只知道打打打,快跟我收拾行李去,别到了半路又哭喊忘带这个忘带那个的。”

    戚横玉道:“正是。你们收拾一下,明日便出发罢。”司徒翼拖了穆青露的手,将她拉出习武场,边走边道:“露儿,今日不练武了,好好陪我说一天话儿。”

    穆青露道:“嗯。”身影渐小,已自远去。

    戚横玉道:“崎非,我对枪法不精通,无法教你什么。但见你多年来专攻此道,却在别的方面略有欠缺。这样罢,你过来。”说着招招手。

    段崎非应道:“是。”站近了恭听。

    戚横玉道:“露儿方才那几步,看似怪异凶险,却并非不能避开。那是穆三哥得了师祖所传《流光集》后,研习而得的‘采菱步’。”

    段崎非道:“我之前却未听师父提过,还请四师叔指教,愿闻其详。”

    戚横玉道:“‘采菱步’之名源自醉翁词‘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当年师祖因其个人际遇,改‘莲’字为‘菱’,是为‘采菱步法’。你试想,菱花生在水面上,欲徒步采摘,自须步履轻盈、身法精妙,才可平波踏浪,顺利周转于丛丛菱花间。”

    段崎非问道:“四师叔,如此听来,‘采菱步’似乎不太适宜配合刚猛武器使用。”

    戚横玉眼波流转,道:“你领悟力很强。我想,穆三哥不授你‘采菱步’,大概也是因为此。但我们天台四人并非只有穆三哥有师传独门步法,其余三脉也都有的。”

    段崎非道:“四师叔,那我适合练什么类型的步法呢?”

    戚横玉道:“不能轻易定论。其实武学要诀不在于某日学了某种功夫,而在于如何改良所学功夫,使它更适合你自己。比方说穆三哥有师祖所传的‘采菱步法’,配以他的“十三弦法”,妙绝天下。而傅二哥得到的却是专配合威猛武器的‘乘龙步法’。这两套步法一柔一刚,乍看之下似乎“乘龙步”更适宜练枪者习用。但武学之事最忌妄下决断,‘采菱步’在初期似不适合你,但等你有了阅历,对其进行改良后,也许能发挥出和‘乘龙步’截然不同的奇妙功效呢。”

    段崎非听得出神,悠然道:“‘乘龙步’……倘若有幸得以亲眼一见,该多好。”

    戚横玉笑道:“你自然有机会见到的。眼下我先将我这一脉的步法‘栖霞步法’传给你罢。但时间紧迫,恐怕你一时难以记周全。你尽力而为便好,免得以后再被露儿用你没学过的武功欺负了。”

    段崎非大喜,立时下拜道:“多谢四师叔!我一定全力牢记,不敢有误。”

    戚横玉笑道:“你先起来。今日就呆在我身边,先把入门口诀记下了。”当下款步引了段崎非,二人一同向她住处院落行去。

赤衫怨(一)

    次日清晨,段崎非和穆青露二人各自骑了马,背了行囊,一起上路。戚横玉和司徒谦君将他们送出东郊便先行回庄,只留司徒翼和韦三秋直送到官道旁。

    段崎非将包裹系在马鞍上,自己斜斜背着霁虹枪,穆青露一路都在劝说:

    “小非,把裹枪头的布拆掉嘛,这么亮丽的枪被你包成灰秃秃的,好可惜。”

    不论她如何劝说,段崎非只摇头不允。他初学骑马,不敢过分纵缰,牢牢握住缰绳,跟在司徒翼和穆青露身后,与韦三秋并辔而行。

    听得司徒翼一路千叮咛万嘱咐,眼见将至大路,司徒翼又问:“露儿,我给你的信都还在吧?”

    穆青露道:“昨天你写好后不是亲自盯着我收起来的么?”

    司徒翼道:“……我总不太放心。再让我瞧瞧你的小背包。”

    穆青露本想反驳,看了看司徒翼,居然温顺了些,乖乖解下包袱,从马背上递过去。

    这边司徒翼正检看,那边段崎非好奇,低声问韦三秋:“难道是翼师兄昨日写了很多……咳咳……么?”

    韦三秋瞟了前方一眼,道:“咳……不是那种。想来少庄主给在洛阳城的一些知交朋友写了信,让大小姐带着,到了洛阳万一有事也好方便投奔。”

    “哦。”段崎非脸上一红,心道翼师兄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行事可高明不少,自己的前路果然如四师叔所说,颇为漫长啊。又耳闻司徒翼道:“还好,都还在。你们切记,到了洛阳,倘若真遇上甚么十万火急的事,一定要去找‘摧风堂’主人洛涵空帮忙。就算没紧要事,如果有机会遇上他,也定要代替我和他打个招呼。”

    段崎非问:“洛涵空?”

    司徒翼颔首道:“对。‘摧风堂’是洛阳乃至河洛地区第一大门派。涵空和我在童年时代便因机缘相识,成为知交。两年前洛老堂主过世后,涵空便执掌了摧风堂,他虽然年纪轻轻,却刚强勇敢、极有决断。老堂主刚过世那阵,北方武林中不少门派见有机可乘,蠢蠢欲动,都想争夺摧风堂的龙头老大地位。涵空见此形势,当即决定亲自出马,以其家传“摧风掌”,震动江湖,大半年内逐一平定了河洛地区整整十场武林动乱。如今摧风堂不光在河洛武林,甚至在北方武林中也极有名望。”

    段崎非点头道:“多谢翼师兄指教,我记住了。”

    司徒翼方才略略放心,拿眼瞅了瞅穆青露,道:“露儿,这些信件盘缠我看还是交由小非保管罢,你背背衣裳什么的就好。”

    穆青露大是委屈:“为什么!为什么!”

    司徒翼道:“你又路盲又粗心,晃来荡去,容易弄丢东西。小非可仔细多啦。”勒马回身向段崎非道:

    “小非,这些就拜托你了。须记沿途低调为好,莫要轻易向人说出师承门派。”

    穆青露插话:“就算嘴里不说,一动起手,人家不就看出来了么?”

    司徒翼道:“不准随便和人动手!小非啊,看住露儿些,别让她到处强出头,实在为难的时候硬拖她跑路也行啊。”

    段崎非点头道:“翼师兄请放心。”

    穆青露甚觉面上无光,闷哼一声,伏在马背上,不去看他二人。

    司徒翼柔声道:“露儿,别生气,其实我真想陪你同去。可是三师伯明言只许你们二人上路锻炼,师父也不准我与你们同行。”他叹息一声,又道,“我见小非临行前特地把霁虹枪用黑绸布包了起来,便知道他稳重细致、不爱招摇,想来不易有失。你听我的话,一路乖乖跟着小非,早点平安到洛阳,好不好啊?”

    穆青露依旧伏在马脖子上不瞧他们,低低应道:“嗯。”

    另三人诧异地互望一眼,司徒翼奇道:“咦?竟然从善如流了?好难得。”翻身下马绕到另一边去看她的脸。

    穆青露狠狠把头一别,道:“看什么看!”段崎非和韦三秋一瞥之下,却见她双眼红红,神情悲伤,兀自死撑着不让司徒翼见到。

    司徒翼轻轻叹道:“露儿,我不看就是。勇敢些,等你回来。”说罢举手握住她捏缰绳的小手,将额头轻轻抵在她莹白的手背上。

    韦三秋赶紧推推段崎非,二人一勒马头,从旁绕过去前行回避。

    缓缓行了一程,忽听背后马蹄得得,回头一看,穆青露正扬鞭策马追上来。一双妙目还有些微红,却没有掉泪。她纵马跑近,见二人呆呆伫立,扬手朝段崎非招了招:“小非,出发!三秋,后会有期!”

    段崎非见她驰势极快,立时答应一声,挥动马鞭,直跟上去。韦三秋在后面喊:“一路保重!”段崎非在奔马背上回头,只见司徒翼的身影仍遥遥立在原地,越来越小。

    段崎非赶上穆青露的马儿,侧头问:“青露,没事吧?”

    穆青露抿了抿嘴:“没事!来比比谁的马儿跑得快!”

    段崎非道:“我不和你比。青露小姐最勇敢最威武了。”

    穆青露嗤的一声,放缓奔势,破涕为笑:“原来你也会说好话哄人。”

    段崎非道:“不是好话,确实如此。青露,我很佩服你,离别时刻,你竟然忍得住没有哭出来。”

    穆青露甩甩长发:“堂堂女侠,不能随便哭。”她侧过头扫了段崎非一眼,见他满脸钦佩,不禁面有得色,“我要是掉了眼泪,以后回去了,万一被他笑话,就一世都抬不起头来啦。所以硬忍也要忍住!而且,本女侠三岁之后就没哭过了!”

    段崎非惊道:“真的!打架败了也没哭过么?”

    穆青露昂然道:“不哭!败了就回去苦练,卷土重来!”说着,清叱一声,马蹄疾翻,竟无一点尘土相随。

    段崎非佩服地望着她,身下马儿一撒蹄,他差点滚落。见她奔势又加快,赶紧道:“侠女师姐,等等我。”一催缰绳快步跟上。

    二人第一次结伴远行,心中很兴奋。穆青露先前还有些忧伤,被段崎非一路哄劝,过了正午便渐渐好转。两人说说笑笑,时不时策马疾奔,这日太阳初下山时竟然行了七八十里。段崎非见路边恰有间小小旅店,便向穆青露道:“青露,今晚宿在这里,怎么样?”

    穆青露道:“我对吃和住没什么讲究,你决定就好。”

    段崎非点点头,二人系好马,径直进了旅店。

    店堂很狭窄,柜台后只有一个小二在看管。那小二平素看惯了满面风尘的行路人,陡然见到他俩这般人物,吃了一惊,忙起身招呼道:“两位——大侠可要住宿?”

    穆青露大为兴奋,捅捅段崎非:“嗳,听呀,他叫我们大侠呢。”

    段崎非不应她,对小二说:“我们只是普通过路人,借贵店投宿一晚。”

    小二道:“是是……不知客人想要甚么样的房?”

    段崎非道:“两间最便宜的。”

    小二愣了愣,拿眼瞟瞟穆青露,赔笑道:“女侠,我们店虽不大,但也有几间干净舒适上房,房型好,位置又背朝大路,依小的看来最适合女侠静修了……”

    他兀自还想说下去,穆青露已大喇喇接话:“好,就要两间上房。”

    小二赶紧应道:“好咧。”拿笔翻开册子便记。段崎非急道:“喂……”他见小二装作没听见,忙向穆青露道:“师姐,这上房……”

    穆青露道:“怕甚?又差不了多少银子。”

    段崎非道:“但……”小二已填完册子,抬头笑道:“女侠说得对,上房每间每晚也就多几十文钱,对您老人家来说不算啥。”说罢招呼二人上楼。

    段崎非进了自己屋,四下瞧瞧,所谓上房,也就一门一窗、一桌两椅、外加几个杯子脸盆,毫无出奇之处。正边整理边叹气间,穆青露在隔壁笃笃敲了几下墙,问:“小非,听得见不?”

    段崎非惊道:“上房的墙怎能如此薄?”

    穆青露道:“不是挺好?晚上睡不着还可以聊天儿。”

    段崎非道:“师姐,依我看以后住普通房间就行啦。这银子花得可有些冤枉……”

    穆青露响亮地问:“翼哥哥不是让你管钱吗?我们带了多少银子?一二百两总有罢?”

    段崎非手一抖,盆子咣当落在地上,忙道:“师姐又说笑,统共也没到十两。”

    “吓?”穆青露大惊,“才这么些?!我过来瞧瞧。”一阵脚步声。

    段崎非待她进来,把门窗关严实了,拉她到桌边坐下,小声道:“青露,出门在外不可随意露财。”

    穆青露方才恍然大悟:“哦,对。昨天翼哥哥还反复关照我来着,是我不好,却忘记了……对了,真的不到十两么……”

    段崎非口中道:“嗯。”却从怀里摸出些银票,在她面前展了展。

    穆青露喜道:“我就知……”自觉失言,忙闭了嘴。段崎非松一口气,忍不住道:“师姐原来还是可雕的。”

    穆青露佯怒道:“说什么呢!”段崎非笑着拱手:“向师姐赔罪。”

    穆青露转转黑白分明的眼珠儿:“难怪进了这里,你都不唤我名字了,只叫师姐。我可算明白啦。”

    段崎非道:“你不诧异就好。只要没外人,我还唤你青露。”

    穆青露道:“没关系的。对了……我听说四师叔昨日教了你新步法,可都记住了?”

    段崎非道:“口诀记住了,但四师叔说还需勤加练习。还说要想走得纯熟,没一两个月恐怕很难。”

    穆青露道:“嗯。而且就算走熟了,也不等于能从容对敌。回头我陪着多练习练习,你用新步法同我对招,进展就会快很多。”她凑近段崎非,极小声地道:“我今晚另教你一种功夫,如何?”

    段崎非被她吐气如兰地一问,不知怎地脸居然红了,问:“什么功夫呢?”

    穆青露浑然不觉,道:“就是我前日说过的,拂云心法,也叫拂云诀。”

    段崎非道:“啊!我正想请教来着。话说师父一直没有教我拂云诀,莫非它和枪法也有冲突?”

    穆青露挨他坐下,轻声道:“我也一直想和你讲讲这些。正好今晚没什么事,我们小心些在这里说说罢。”

    段崎非道:“好。不过得小声些,以免被人窥破了来历。”站起来检查了门窗,复回到她身边坐下。

    穆青露道:“不妨事。我爹这一脉的武功以声入门,练久之后如果有人在外头,除非他是绝顶高手,否则一般都能察觉。我简单说给你听啊,当年,咱们天台派师祖曾在徒弟当中选出武学天资最强的四人,各授了一本集子,每本集子里都含有三套绝世武学,分别为内功心法、轻功身法和武器技法,四本集子的武功各有不同特性成效。我爹得了《流光集》,而‘拂云诀’便是《流光集》中包含的极强劲的独门内功心法。”

    段崎非认真地问:“那另外三本集子叫什么名字呢?”

    穆青露道:“爹爹当真把你关起门来养,竟什么都不曾告诉你!四师叔的集子叫《落雁集》,取意‘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一张落雁弓,百支金花箭’。一看这名儿,便知道是主讲暗器的典籍啦。你昨日学的‘栖霞步法’,便是《落雁集》中独门轻功身法。”

    段崎非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自豪之情,复问:“那大师伯和二师伯的呢?”

    穆青露轻笑道:“先卖个关子不讲,过几天你见到二师伯可以自己问嘛。”他见段崎非微微有些失望神色,安抚他道:“其实你这样也挺好——闭门苦练苦读十七年,出得门来,一路见到甚么都透着股新奇劲儿。”

    段崎非黯然道:“什么都没听过,谁都不认得,总难免感觉和这个江湖格格不入。”

    穆青露道:“别自惭形秽。其实我见的听的也不比你多多少。我自幼跟在四师叔身边长大,和她很亲。其次就是隔三岔五见一次二师伯——不过他性子和我投合,所以也很亲近。至于大师伯,据闻他闭关多年,益发见不着啦。”

    段崎非道:“我曾听说二师伯爱游山玩水,收了不少徒弟。以往有过两次,我在内室中练功,听到隔壁师父房内有人大笑,我好奇探问,得知是二师伯回山探望。我当时很想去拜见他,然而都正好因为师父布置的课业紧张,没能去成。至今犹觉遗憾呢。”

    穆青露道:“哈哈,爹爹很严格,你若不及时完成课业,铁定会挨责罚。不过二师伯是个最好奇的人,你当初要在门外扯开嗓子喊一声,他保证立马飞奔出来看你!”

    段崎非道:“幸好去了洛阳,就能瞻仰二师伯风范啦——对了,刚才提到大师伯,有人说他仍在天台山中,只不过深居简出;也有传闻讲他早就出外云游了。总之,我从小到大竟从未目睹他真容。”

    穆青露点点头:“嗯。据爹爹说,我从四岁后便再没见到过大师伯了。而且……”

    她神往地想了想,续道:

    “天台派武学享誉江湖,外人眼中,天台四侠的武学造诣不相上下,只是性格各有差异。大伙常以为,四人里,爹爹最俊逸,二师伯最爽朗,四师叔最优雅,而大师伯,却最……神秘!”

    说到此处,她眼底一片神往:“但我听爹爹他们谈起过,其实四人当中,武功最高且最深藏不露的,当属大师伯无疑。可惜啊!大师伯深居简出,更从未听说他曾收过徒弟,真是太可惜了!我好想学一些他的武功哩……”说着长长睫毛闪动,连连叹惋。

    段崎非闻言,悠然神往。但见她流露出失望神色,心中不忍,想了一想,安慰道:“你虽很久没见到他,但不代表他不关心你。想想啊,我俩都毫无远游经验,但如今师父师叔却偏偏不许别人作陪。莫非有意磨炼我们?”

    穆青露咦了一声,圆瞪双眼,啪地一击掌:“有道理!”

    段崎非继续道:“倘若真是磨炼,自然会有人在暗中悄悄关注我们。如果我们能圆满结束游历,得了师父师伯们的赞赏,也许下一步便能学更高深的武功呢。”

    穆青露欣然道:“多亏你提醒!师弟啊,那我们可一定得好好表现,要圆满通过‘试炼’,让爹爹他们刮目相看!”

    段崎非道:“嗯!那师姐往后还挑上房住不?……”

    穆青露坚定地道:“不住了!不如露宿街头吧,这样才显得朴实勤勉,有利于早日接大旗挑大梁。”

    段崎非失笑道:“那也不必。师姐沿途只须牢记翼师兄吩咐行事,我想便不会有误了。”

    穆青露道:“一言为定,日常起居我听你的,不过练武你可得听我的。来,今晚便开始教你拂云心法。”

    段崎非道:“多谢师姐!”当下二人头碰头,研习起拂云心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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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衫怨(二)

    二人白天赶路,夜晚切磋武技,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行了几日,已至安徽定远县境内。四月中旬天气渐热,段崎非见穆青露脸蛋儿晒得红通通,额角挂满细汗珠粒子,甚为不忍,便道:“青露,找个茶馆歇息一会好么?”

    穆青露摇摇头,断然拒绝:“不行。师叔伯们看着哩。”

    段崎非又好气又好笑道:“休息会吧,晒晕了小心反被师叔伯们笑话。”

    穆青露拿手掌扇扇风,心道有理,便说:“行。但不能去茶馆,不然显得忒浪费啦。你瞧那里河边有片树林子,去那休息会,顺便放马儿喝点水好了。”

    段崎非道:“我听人说‘逢林勿入’,这片树林子规模挺大,又在水边,不知会不会有古怪?”

    穆青露嗐了一声:“大中午的能有什么古怪?且看本女侠…………算了算了,就在树林边缘乘个凉,不进林中便是,成么?”

    段崎非无奈道:“你自己保证的,可不能转眼就赖。”二人在树林外缘下了马,两匹马儿均是紫骝山庄骑师精心驯养而成,动如脱兔,静若处子,又极为听话。不需系绳,也不会乱跑,只乖乖在主人附近徘徊饮水。

    段崎非往树下铺了块布道:“青露,来坐下喝点水。”自己却不坐,只站着望风。穆青露仰头将水囊递给他道:“你也吃些喝些。”见段崎非摇手,便站起身来硬拖他坐下,从兜里掏出几块红豆饼和他分着吃。

    树荫底下甚为凉爽。穆青露吃饱喝足,隐有困意,喃喃道:“小非,我睡一会,你等下叫我。”段崎非道:“好。”见她四下顾盼,似寻找凭靠之处,一双妙目恰向自己肩膀上一瞅,突然心中又动了动。不料却听得穆青露说了声“我睡也。”便将身子一侧,头往树上一靠,阖起双目。

    段崎非见她睫毛初时还抖抖的,后来便不再颤动,知她已睡着。他却毫无睡意,也侧挨在树身上,端详起她的睡容来,心道这姑娘明明长得清丽文秀,却偏偏有个豪爽好胜的性子,当真是人不可貌相。瞧了一会,穆青露在睡梦中突然嘴角儿微翘,意态甚甜蜜,段崎非暗想她莫非梦见了翼师兄?见她朱唇动了动,似要说什么话,当下好奇心起,便将耳朵凑过去听。

    听了听,穆青露却又不说话了。段崎非失落地转回脑袋,却见她的脸距自己只不过几寸,淡淡少女幽香一阵阵传入鼻中,一时竟舍不得挪开头。

    突见一只小小飞虫盘旋几下,嗖地栖在穆青露左颊上。穆青露大概感觉有些痒,秀眉稍稍蹙了蹙。段崎非心中不忍,便轻轻扬起手想替她赶走小虫儿。手挨近她脸颊刚呼扇了一下,穆青露却忽然睁开双眼!

    段崎非吓了一大跳,猛地坐直身子结结巴巴解释:“青露?……我……不是要打你……我……”

    却见穆青露迅速坐起,伸手掩住他口小声道:“嘘,你听,有哭声。”

    段崎非心中一凛,知她耳目极为灵敏,立时住了口定神凝听。树林中本就颇为凉爽,此刻太阳恰被云层半遮,林间渐有凉**动。凉风阵阵涌出,竟隐隐搀杂了丝丝缕缕女人呜咽声。

    二人对视一眼,段崎非一手反握背上霁虹枪,另一手拉起穆青露,低声道:

    “快走!”

    穆青露被他一拉坐不稳,整个人一歪向前倒去。段崎非赶紧放开枪去扶她,却见她从自己怀中爬起,依旧侧头仔细听着。段崎非压低嗓子道:“别听了,走吧。”

    穆青露却不理会,撑住他肩膀站起身道:“我去瞧瞧。”

    “回来!”段崎非慌忙跳起去拉她,孰料她动作快绝,自己的“栖霞步”又不够纯熟,一把没拉到,穆青露反而脚下生风,嗖嗖嗖地直往林子深处跑,眼见要没影儿了。

    段崎非咬咬牙,摘下霁虹枪握在手中,闪身紧紧跟住。

    穆青露左跑右蹿,脚下一刻不停,转眼绕过二三十株大树,歪着脑袋听了一晌,扭身躲在一棵粗壮的树后。

    段崎非跟上去,气急败坏指了她,张嘴欲言,穆青露却又朝他“嘘”了一下,向东边指了指。段崎非正要转头去看,眼角余光突觉东方有道红影一闪。

    他头皮一麻,反而迅速冷静下来。见穆青露依旧挨着树,并无大动作,便深吸一口气,护在她身后,一起张望。

    却见东边约摸六七丈开外,有一株白果树,树龄尚幼,还不是很高,但树身已颇粗,且恰逢春季开了不少花,因此即使在林中也很显眼。方才眼角闪过的红影,此时正伏在白果树下,哀哀痛哭。

    段崎非心道这又是甚么情况?耳听得红影悲悲切切哭了一回,凄声诉道:

    “爹爹,你一生功名夙愿未成,却已抛下我而去……如今我茕茕孑立、形单影只,我……我好想您……”

    红影边哭边说,声音居然很柔婉,不像甚么厉鬼。段穆二人不觉入神,但听她继续泣道:

    “爹爹,女儿无能,没法将您厚葬,您走后终日冷冷清清,天下已无女儿可容身之地了……爹爹,女儿想来陪您……”

    红影一面哭,一面缓缓爬起身来。她背朝二人,远远瞧去只能看出腰肢甚是纤细,身形颇为婀娜。

    红衣女边哭边在树后摸摸索索,拖出一条长麻绳来。削肩抖动,将麻绳一头结了个套,稍顿了顿,来到白果树下,拣了根最低的枝条,将绳套往上抛。

    她身形纤弱,臂力似也不济,连扔好几次,才勉强将麻绳甩上枝头。她又俯身将另一端盘在树根处绕了好几圈,打个死结,扶树喘息良久,似已体力难支。

    段崎非向穆青露使了个眼色,询问该如何是好。穆青露想了想,将脑袋凑近他耳边,小声道:“再观察观察,说不定这也是试炼的一部分呢?”

    段崎非顿了一顿,道:“师姐,小心走火入魔……”突然见红影又动了,赶紧住嘴继续观望。

    红衣女幽幽地道:“爹爹,我这就来。”缓缓走到绳圈下,见绳圈离她头顶犹有尺余,便四处张望有无垫脚之物。瞥到不远处几块废弃方砖,便过去搬。那方砖缺角少边,并不厚重,但她屈了腰连搬带举,方砖竟纹丝不动。她停下手,呜咽一会,又发力去拖,拽着其中一块挪了两三步,气喘吁吁一失足,连人带砖跌成一团。

    穆青露看得恻隐之心油然而生,道:“我去帮她搬。”从树后挺身欲出。

    段崎非一把扯住她悄声道:“师姐!你太投入了!”穆青露如梦方醒:“咦,我糊涂啦。”复又缩回树后。

    红衣女眼见搬砖无望,又声泪俱下诉道:“爹爹……莫阻挡女儿追随之心。”她边哭边四望,见周围有不少冬季掉下的断枝枯条,便一边拭泪一边去捡,聚拢作一堆,积在绳套下方。

    她踩在枯枝堆上,伸手去勾绳套,脚下一滑,枯枝堆散成一片,捞了个空。她复又将其聚拢,添些新枝,再踩,复滑,又散,再聚……如此往复四五次,段穆二人都有些不耐烦起来。

    穆青露向段崎非点点头,小声道:“试炼,一定是试炼。”

    段崎非左手仍握着枪,不知该不该收起,问:“师姐,怎么办?”

    穆青露将手一摊:“不是说好了沿路都由你拿主意咧?”

    段崎非结巴道:“可是……这……我……”他无奈地往红衣女方位一指,穆青露眼尖,啪地拨开他的手:“哇,看,她吊上去了!”

    段崎非赶紧顺着她一望,见红衣女终于将树枝堆到了尺余高,踩上去终于攀住了绳圈。她奋力举臂扒着绳圈喊了声“爹爹,我来了”,将头往里一套。一攀一扒一套之间,脚下树枝堆哗的又散了大半,绳套被她一坠,也下沉了一些,她一对莲足便悬空在离地才三四寸处踢来荡去。

    穆青露“噫”地推推段崎非:“小非,依你看,她吊在这么点高度上会不会死?”

    段崎非迟疑道:“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见人上吊……不过听说,上吊要踢翻凳子才行……”

    穆青露道:“对哇……她这般几乎是平地上吊能成不?”话音未落,忽见红衣女娇躯激烈抽搐起来,喉头格格连声。

    段崎非喊道:“原来平地也能吊死人!快救她!”当先从树后蹿出去。穆青露探手入怀,取出一枚小小铃铛,嗤地一弹,铃铛破空疾出,嗖地击断绳子。红衣女脖子上兀自套着圈,噗地摔落在枯枝堆中。

    段崎非使出“栖霞步”,抢到她身边,低头一望,讪讪缩手,不敢去扶。穆青露随后也到了,跟着一看,呀了一声道:

    “好漂亮的姑娘。”

赤衫怨(三)

    只见红衣女躺在地上,紧闭双眼不发一声。段崎非见她目中犹有泪珠不住滚落,急道:“师姐,她好像还有气儿,你去替她推推穴道好么?”

    穆青露奇怪道:“你先到的,为什么不推?是了,你怕男女有别。”说着蹲下身将红衣女扶起。红衣女低低“啊”了一声,想是方才摔下时扭到了腰背。

    穆青露喜道:“原来你醒着。”伸手替她推揉了几处要穴,问:“可好些了么?”

    红衣女依旧闭目。良久才轻轻叹息:“为何救我?为何不让我死去?”

    段崎非也在她面前蹲下:“姑娘,蝼蚁尚且偷生,你又为何要想不开?”

    红衣女道:“我孤苦伶仃,走投无路,不如死了反而干净。”

    穆青露在她身后边推拿边道:“我听到你说爹爹去世了。你一定很想念他吧?但为了他,你更应好好活着才是,孤身一人又有甚么好怕的呢?一个人照样可以仗剑走江湖。”

    红衣女道:“仗剑走江湖?原来二位是武林中人,那恐怕更难以领会我们平民百姓的离别悲愁。”

    穆青露道:“武林中人也是人。我从小没了娘,他从小就成了孤儿,我们还不是一样努力开开心心活着。”

    段崎非沉声道:“姑娘,我师姐说的有理。你快打消轻生念头吧。”

    红衣女长叹一声,缓缓睁开双目,向二人脸上一瞥。段崎非被她一瞧,心中一凛,暗想:这姑娘年纪和青露差不多,眼神为何完全不同?

    红衣女轻轻推开穆青露,想站起身来。无奈力尽体虚,才起到一半,又娇呼一声,踣倒在地。穆青露道:“你何必逞强?”伸手挽住她,扶她站起。

    她二人一个穿红,一个著白,立在面前。段崎非抬眼看过去,只见红衣女垂了头,益发显得下巴小巧尖俏,鬓发微乱,犹遮不住纤秀蛾眉,一双凤目楚楚含怨,便似随时要滴下泪来。她半倚在穆青露身上,娇怯柔弱,若不胜衣,与英气勃勃、清丽无俦的穆青露当真是截然相反。

    红衣女喘了一息,又奋力站直身,向段崎非盈盈下拜道:“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二位相救。”

    段崎非见她娇娇怯怯,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接话。穆青露在后头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红衣女低首答道:“我姓晏,单名一个采字。先父屡试不第,辗转来到这定远县私塾中授学。如今他不在了,学堂换了新的先生,我也被赶了出来。”说着垂下眼帘,两行珠泪又簌簌滚落。

    穆青露道:“你家乡在哪?为什么不回家乡去?”

    晏采道:“我十多年前便来到这里,早已把这里当成故乡了。可惜此地虽大,却难以容纳我。”

    段崎非此时方开口道:“晏姑娘口口声声说无处容身,难道你在此地那么多年,没有结交到一些好朋友吗?”

    穆青露道:“是呀。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也有不少男孩子喜欢你,愿意接纳你、照顾你。”

    晏采霍然抬起双眼,一扫二人,目中似有流星划过,转瞬间,她却又敛容道:“我虽出身寒微,无依无靠如阔水浮萍,却长存念想,只愿能觅得知心称意的人,与他欢欢喜喜白首偕老。却不愿随随便便为求终身温饱,而轻率飞入寻常人家。”

    段崎非闻言一震,暗道这姑娘心志好高。又听晏采说道:“今日既然被二位搭救,可知是上天不愿我就此命绝。我见二位谈吐气质不凡,不知可否请教恩人高姓大名?”

    穆青露道:“我们是天……”突然住了口,望向段崎非。

    晏采看她一眼:“我丝毫不懂武艺,对江湖中人事也完全不了解,姐姐不必有顾虑。”

    穆青露瞅瞅段崎非,使个眼色:“师弟,你来说吧。”

    段崎非知她心中小九九,想是又怕被“师叔伯”怪罪口风不严,想想有些好笑,说不得只好开口:“我们是天台派弟子,遵师命北上去洛阳办事。我姓段,这位是我师姐,姓穆。”

    晏采道:“天台派?我虽然见识浅陋,却也听说过天台四侠的名声。其中有一位仿佛便姓穆,不知……”

    段崎非道:“正是家师。”

    晏采瞧着穆青露:“莫非姐姐和穆大侠有渊源?”

    穆青露清咳一声,转头朝四周作揖:“不是我要主动说的,莫要怪我呀。”这才向晏采正色道:“我叫穆青露,穆大侠是我爹爹。”

    段崎非见她又自豪又担忧的小模样儿,终于忍不住“哈”地笑了出来。穆青露鼓起腮帮子,瞪他一眼。

    晏采道:“原来姐姐出身如此矜贵,小妹有礼了。”说罢整顿衣襟,又向她深深一拜。

    穆青露拦住她道:“不必客气。你喊我姐姐,却不知你多大了呢?”

    晏采道:“我到六月满二十岁。”

    穆青露道:“我上月刚过十九岁生辰,得我喊你姐姐才是。”

    晏采将袖轻轻掩口:“那却是我猜错了。”转向段崎非问:“恩人你呢?”

    段崎非道:“我……我和师姐差不多大,也快十九岁啦。”穆青露截口笑道:“前几天你还才十七岁过半,怎么突然就和这春草儿似的见风猛长了呢?”

    段崎非脸一红,不去应她。晏采微笑道:“男孩子总是希望自己早日长大成人的,对么?”

    穆青露问:“晏姐姐,你心情好些了么?还会不会想要轻生?”

    晏采低低地道:“不了。想来还是顺应天意更好些。”

    段崎非道:“那便好。晏姑娘以后请自己保重,我们也该继续赶路了,就此别过。”

    晏采抬眼道:“你们……要走了么?”

    穆青露道:“嗯,要走啦。对了,你有没有钱花?你是不是好久没吃过东西啦?”

    晏采道:“我……”

    穆青露道:“小非,留点盘缠给晏姐姐吧。”

    段崎非应一声,便往怀中摸去。突然,晏采向前走了几步,双膝一屈,跪在穆青露身前。穆青露惊道:“你怎么啦?”

    晏采含泪道:“我原以为今天是我的死期,本不甘心就这样上路,所以特地翻出唯一一套像样的衣裳穿上,也好在黄泉路上走得体体面面,免得被同行者笑话。”

    段崎非听得微微蹙眉,在旁道:“如今你不会再寻死了,不必再提这些丧气话了吧?”

    晏采道:“我说这些,不是哭诉,也不是要讨盘缠。我只是想,今日有缘蒙穆妹妹搭救,是我的造化。我不能白白受了救命之恩,又伸手受金帛之恩。我想求妹妹将我带在身边,尽心服侍你,以报救命大恩。”

    穆青露失笑道:“我从小自己洗澡洗衣,从没什么贴身随侍。”

    晏采道:“我虽然两日没进食,却也不愿白受妹妹金钱救济。还是请妹妹给我报恩的机会吧。”说罢又俯身下拜。

    穆青露连连摆手:“你别这样……唉!”她看向段崎非,愁道:“爹爹要知道我胆敢不好好自理,还让人服侍,不得骂死我?肯定会通不过试炼的。”

    段崎非道:“是啊。晏姑娘,江湖中人风尘劳顿惯了,你跟了我们恐怕会吃不消。”

    晏采垂泪道:“穆妹妹如果坚持不要我报恩,那我也不会接受哪怕一文钱。你们自顾自去吧,不必管我了。再次谢谢二位救命大恩。”

    穆青露眉心打了个结:“这可怎么办才好?我们一走你不得饿死了?”她求助地瞅瞅段崎非,段崎非无奈地掏出几张银票,递过去。晏采眼都不抬,根本不接。

    段崎非将银票摆在她面前,用砖石压着,拉起穆青露道:“走吧。”

    二人走了十几步,穆青露忍不住扭头回望,见晏采仍跪在地上,望都不望银票一眼,不由又急道:“不行,晏姐姐真的会饿死的。”

    段崎非小声道:“她饿极自然会捡的了。走吧。”

    穆青露低低地道:“我不忍心就这样一走了之。我从小没了娘亲,幸好还有爹爹疼我。晏姐姐却连唯一的亲人都没了,实在太可怜啦。”

    段崎非叹道:“是啊。我虽然不记得父母姓甚名谁,长甚么样,可是却幸亏能在天台派中生长,衣食无忧,不必漂泊流浪。”

    穆青露垂了长长的睫毛想了一会,忽然道:“有了!”她奔回晏采面前,说道:“晏姐姐,你不愿受我们救济,可是我却也不习惯被人侍候。不如这样吧,你跟我们去洛阳城,我在洛阳有些朋友,到了那里我将你介绍给他们,或许便能有机会替你在洛阳城寻得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到时你再慢慢报答我,如何?”

    段崎非道:“青露——”晏采已猝然抬头道:“青露妹妹,你真的愿意带我走么?”

    穆青露道:“嗯。但一路须骑行,你恐怕得吃不少苦头了。”

    晏采毅然道:“我能吃得了苦。”她咬紧牙关慢慢立起身,但因跪得太久,娇躯一晃,差点又摔在穆青露身上。

    段崎非婉言道:“青露,这样恐怕不妥……”晏采转头注视他道:“段兄弟可是嫌弃我会拖累你们么?”说着眨眨眼,目中又淌下两行泪来。

    段崎非道:“我……我……哎!”

    穆青露道:“小非,没事的,晏姐姐这么可怜,我们帮人帮到底吧。就算路上走得慢些,半个月应该也够到洛阳了。走吧,找马儿去。”

    晏采应一声,弯腰将地上银票捡起,双手捧了递回段崎非跟前。段崎非接过银票,摸了摸背包中那沓信件,心中终有些不自在,但见穆晏二人已走在前头,便也只好紧随其后。

    三人找到了马儿,穆青露扶晏采上马,二女合乘一骑。沿路颇为颠簸,但晏采却全力承受,不发一句怨言。到了夜晚,她与穆青露同宿一屋,穆青露出去和段崎非练武时,她便在房中闭门不出,绝不多看。路人每见段崎非一介少年男子,竟携两位美人同行,常禁不住多看几眼,穆青露浑不在意,晏采却将裙摆剪下,缝了条头巾遮住面容。如此这般,竟也没有多耽误行程,四月二十四日,三人便已到达了洛阳城。

醉洛阳(一)

    唐人有诗:“当春天地争奢华,洛阳园苑尤纷拏。”三人未至洛阳城门,远远便已望见森森绿木簇拥中的巍峨城郭。待得走近,更见城门进出人群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穆青露兴致大起,吟道:“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晏采道:“青露妹妹不光武功高,又精诗文之道,真令我羡慕不已。”

    穆青露笑道:“这些不算甚么。比我强的可大有人在。”她转向段崎非:“小非,能拆锦囊儿了么?”

    段崎非正昂头看城墙上随风劲扬的大旗,闻言道:“在这里就拆?”

    穆青露道:“拆吧拆吧,我好奇了一路啦。”

    段崎非看了晏采一眼,道:“找个人少些的地方吧。”

    晏采早已远远站到一边,并不去听二人说话。穆青露上去挽住她道:“晏姐姐一路同行,是自己人啦,听到也无妨。”说着催段崎非取出荷绿锦囊,拆开一倒,又一张小纸片儿和一封折叠好的信飘落。

    段崎非念道:“到达洛阳后,速将此信交至二师伯处。”

    穆青露道:“又要送信?爹爹这次当真神秘到底,不知葫芦里卖甚么药。”

    段崎非沉吟道:“送信倒不打紧,但……二师伯住哪里呢?信上可没写地址。”

    穆青露一拍脑袋:“我竟没想到这茬,还是你细心。”晏采道:“莫急,不如先进城找地方住下,再慢慢打听。”

    三人牵了马缓缓步入城中,只见洛阳城里人潮涌动,沿街排满各种小摊店铺,叫卖喊嚷之声不绝于耳,比起先前雅丽的紫骝山庄,却又有别一番风味。

    段崎非道:“这里有家客栈。我们且将行李放下,再慢慢寻访。晏姐姐,你也在此休息一下,等我们回来吧。”

    晏采干脆地道:“行。”

    二人安顿了行李,复又来到街头。段崎非向穆青露道:“青露,方才说话不便,这会依你瞧该往哪打听?”

    穆青露道:“二师伯的性子我最了解,所到之处必然大呼小叫、轰轰烈烈。爹爹前番在信中说二师伯已在洛阳城里停留多时,想来很容易打听到。总之只往最热闹的地方找就行。”

    段崎非忽指前方道:“那里热闹得很,莫非能有二师伯的消息?”

    穆青露顺着他望去,见前方沿街密密麻麻张贴了一溜大幅告示,一路绵延出视野外。每张居中都写着“傅氏讲堂”四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行小字。告示前围满了人,个个满面兴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二人挤上前去,只见每张的“傅氏讲堂”下有小字写着:“天台山傅大侠二十四日午时于朋来阁开授第七期讲堂,专论内功进阶与调养,欢迎各位前往观摩。”每张告示内容相似,字迹却各有千秋。有些为隶书写就,苍劲古朴,有些却又由行草拟成,飞扬跳脱,乍看之下群英荟萃,便如书法展览一般。

    段崎非看了一会,道:“咦,这有份告示好扎眼。”他径直来到其中最大的一幅告示前,细细观看。只见别张告示字迹虽各不同,但均赏心悦目,唯独这份告示字迹歪七扭八,奇丑无比。偏还独具匠心地在“傅大侠”三字旁边添了幅画像。画像依稀是个人的脑袋,圆头圆脸,当中横了两道浓浓墨杠,想来应是眉毛;眉毛底下两团墨圈圈,当为眼睛;眼下再一坨大蒜般的不明图案,想是鼻子;鼻子下面横七竖八涂着一根根杂乱线条,整布了半张脸,段崎非心道这定是胡须。

    正认真分辨间,穆青露在边上噗地笑了:“二师伯的字画依旧这般**哪。”

    段崎非问:“这些是二师伯亲自拟的么?”

    穆青露指指那张鸡立鹤群的告示道:“只有这一张。其余的想是他各位徒儿撰写的。”

    段崎非惊道:“是么?!二师伯的字画当真……当真……”

    穆青露笑道:“不必不好意思,我替你说了罢,当真不忍卒睹,对么?”

    段崎非噤了声不敢多言。穆青露看看天色,兴冲冲道:“二师伯果然很好找哎。现在将近午时,我们赶快问问‘朋来阁’怎么走,也好去‘傅氏讲堂’凑凑热闹。”

    段崎非瞧瞧“内功进阶与调养”几个字,心想虽然字丑,但内容终究重于形式,于是点头道:“我对二师伯的武功甚为神往,可不能错过了如此良机。”

    二人探听了路,原来这“朋来阁”位于洛阳城繁华区,乃城中第一大食府,在整个河洛地区也小有名气。段穆二人按指点沿街走了约小半个时辰,便已来到“朋来阁”前。但见楼高八层,飞檐彩栋,外墙结了无数大红灯笼,楼内不住传出酒香人声,朱门前无数来客偎红依翠、摩肩接踵。

    穆青露四下瞅瞅,拉住一个门子就问:“敢问大哥,天台山傅大侠的讲堂可是在里头举行?”

    门子道:“自然!傅大侠五个月来已连续举行七届讲堂啦!次次都在我们朋来阁哦!姑娘要看就赶紧上八楼,迟了就连加座儿都没啦!”

    当下二人三步并两步,赶上楼去。甫上八层,已见人声鼎沸,乌泱泱一片全是脑袋,莫说加座,就连立足都困难。段崎非站在后头,仗着身形高大向内一瞧,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圈中央摆了张红木大圆桌,桌上布了不少酒菜。几个年轻弟子正在桌边忙忙碌碌张罗,却不见有甚么浓眉圆眼蒜鼻的人物。

    穆青露个头本不矮,但在此地众多中原大汉之间可全没了辙。她在段崎非身边拱了半天,又伸长脖子跳了一会,全然无法看到场内,急得连声说:“小非,我瞧不到,怎么办才好?”

    段崎非道:“这里人挤人,没多余凳子,恐怕没法找垫脚东西。”穆青露大急,攀着他肩膀用力蹦哒张望了十几下,见不是计,转头发现临街窗台有半人高,大喜过望,嗖的钻过人群爬上去,站在上头欢呼道:“能看见了。”

    段崎非惊道:“别胡来,小心坠楼!”奋力拨开人群挤过去想抓她下来,穆青露抱着窗框死活不依。段崎非无奈,只得站在她脚边牢牢圈护住她双足,不许她乱扭乱动弹。

    午时将至。红木大圆桌旁的年轻弟子们结束了忙碌,纷纷在两边分坐下。围观人群顿时又激动起来,纷纷交头接耳:“开始了!要来了!”

    段穆二人目不转睛地望去,见场中踱出一人,约摸二十五、六岁,又高又瘦,身穿青色布袍,戴了顶青布小帽。此人面色甚白,一对小眼睛骨碌碌地转,唇上留有两片淡淡的八字短须,手中还提了一面小铜锣。

    众人见到此君,满场“哄”地笑起来。段崎非抬头问道:“青露,这是二师伯?不像呀。”

    穆青露道:“不是他。我依稀记得前两年,二师伯来南京玩时说新收了一位得意门生,听长相描述,想来正是眼前这位。”

    正说话间,那青衣弟子左手已高高举起铜锣,他并不用槌子,只抬起右手,用食中二指关节缓缓去敲那锣。

    围观群众笑得更起劲了,纷纷喊道:

    “金桂子,今天要展示什么新功夫呐?”

    “金桂子莫非能点铜成金?”

    说笑间,突听“咣!”“咣!”“咣!”几声,那叫作金桂子的青衣人竟徒手用指节将铜锣震得山响,其声浑厚无比,穿透墙壁地板向四面八方激射出去,连楼下食客都闻声止了言,一时静谧无比。

    众人一愣,争先恐后喝起彩来。段崎非低声道:“此人内力不容小觑!”

    青衣人放下铜锣,笑嘻嘻作了个四方揖:

    “各位英雄好汉,父老乡亲!今日讲堂内容有关内功修为,所以金桂子虽不才,也斗胆献丑一把。各位莫要笑话才好。”

    人群中一位粗豪大汉高声道:“怎敢笑话!金少侠,今日洛阳城内外不少武林人士都慕名来了,你赶紧请傅大侠出来展示一下天台派独门内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哪。”

    众人附和道:“是呀,对呀。”

    金桂子笑道:“各位稍安勿躁,家师马上就到。在此之前,家师嘱托我先为各位开个场。”他转过身,指着红木圆桌上的几盘菜道:“各位可看到这些菜肴?”

    粗豪大汉道:“自然看到了。不就是道口烧鸡、肉丝拳菜、烩鸭四宝、黑三剁和鲜菇鱼片么?看得老子倒有点儿饿了。”说罢咽了咽口水。

    金桂子道:“这位好汉对河洛美食甚有研究哪。只不过这几道菜呢,倒不是用来吃的。”

    有人问:“那干啥?”

    金桂子道:“是用来给各位演示内功的。”

    众人奇道:“如何练法?”

    金桂子道:“在场各位英雄好汉,请试想一下,如果猛拍一下桌子,这五道菜会怎样呢?”

    一位白发老者道:“还能怎样?自然被震得汤汤水水飞溅了。”

    另一华发老者道:“老刘,就你那三两力气,要是去拍,盘子连动都不会动一下。”

    老刘怒道:“光棍孟,说话少夹枪带棒。”众人一阵哄笑。

    粗豪汉子道:“金少侠,我懂你的意思。是说内功修为越深,盘子便被拍得越高吧。”

    金桂子笑而不答,作了个请的手势。粗豪大汉以为他默认了,大是振奋,昂首凸肚来到圆桌前,高声道:“且让我郑州‘雷家拳’雷锟先来试试!”

    说罢气沉丹田,暴喝一声,一掌击向桌上。只听“砰”的一记大响,五个盘子全被他震起三四尺高,又咣咣咣咣地落回桌面上,如此动静,菜和汤居然只溅出了几滴。

    雷锟甚为得意,向场周抱拳行礼,口中谦虚道:“献丑献丑。”

    突听场中另一人道:“确实挺丑,少献为妙。”

    雷锟大怒,环顾场中道:“谁!出来!”

    那人笑道:“出来就出来。”说着越众而出,走到圆桌边。众人一看,却是个面无四两肉的瘦小汉子。

    雷锟道:“原来是闽南单刀独行侠皮老四啊。皮老四,你也想献丑么?”

    那皮老四道:“你方才那一掌,一半力都用到桌面上了,差点把桌子拍塌,而五个盘子却受力不均,最高的震起近五尺,最低的却不到三尺。你且看我的。”说罢捋袖揎拳,“嘿”地一声出掌,平平击在桌面上。桌面丝毫未晃,五个盘子却齐齐飞起,同时蹦到五尺高,整齐划一,煞是好看。盘子同时弹起,稍后又同时落回桌面,居然毫无汤汁溅出。

    众人齐声喝彩。粗豪大汉雷锟涨红了脸,钻回人群中,不作声了。

    皮老四强掩得意之色,向金桂子拱手道:“请金少侠指点。”

    金桂子待大伙声音平息,笑道:“各位,关大侠和皮大侠刚才向我们展示的,正是内功修为进阶中的第一层和第二层,为进阶入门必经之路。”

    先前的白发老者老刘道:“甚么?皮大侠内力如此浑厚劲巧,五个盘子飞得排成整齐一线,这还只是入门么?”

    皮老四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板着脸道:“请金少侠作些详细说明。”

    金桂子见众人嘁嘁喳喳,忙道:“各位莫急。在下马上为各位演示内功进阶第三层境界。”

醉洛阳(二)

    众人一听,屏息凝气,纷纷盯住金桂子。金桂子踱到桌边,向四周溜了一眼,八字短须动了动,突然一伸手,轻轻拍在桌面上。

    那一拍几乎没有什么声音。众人瞪大眼瞧去,见五个盘子纹丝不动,皮老四正想出言讥嘲,突又见盘中的鸡鸭鱼菜团团飞起,在半空中停了一息,又丁是丁、卯是卯地依样落回盘内!

    皮老四目瞪口呆。众人愣了半晌,突然满场爆发出响雷般掌声:

    “金桂子!厉害!”

    “上次百步穿杨,这次内力惊人!”

    段崎非伸长脖子瞧得入神,穆青露在窗台上又蹦又跳:“好内力!收发自如!羡慕死我也!”脚下一滑,差点从窗里翻出去。段崎非慌得一把抱住她双足:“大小姐!给我马上下来!”

    穆青露吐吐舌头:“不要!我不动,我不动就是。”

    段崎非还想扯她,突听金桂子在场中道:

    “各位觉得在下的内功很好么?其实在下内力修为在家师眼中,也就马马虎虎中等水平而已。”

    人群像炉火上的水壶一般,滋滋滋议论起来:

    “这才中等?那上等该啥样?”

    “傅大侠呢?怎地还不来展示一下上等内功?”

    金桂子嘿嘿一笑,突然提高声音:

    “师父,请您现身罢,大伙儿可盼着哪!”

    电光石火间,半空中陡然传来哈哈哈一阵大笑,众人头顶上一片震动,从天花板大梁上直跃下一个人来!

    段崎非双耳被这笑声一震,心神激荡不止。在众人群呼中,他艰难地按捺住胸膛里翻滚的真气,抬眼去看穆青露,见她亦是面色大变,十指牢牢攥住窗边,指节泛白,想也受了不小震撼。

    那笑声持续了几秒,骤然一收,在场众人五脏六腑顿时一宽,各自吁了口气。段崎非见穆青露松开了双手,一颗心才放下来。他正要重新转头看场内,突听笑声复起。他心中又一惊,伸臂便要去揽穆青露,可这次的笑声却不似方才动宕激越,反而悠长绵远,胸中非但不觉烦恶难忍,反而大有坦荡舒畅之感。

    “二师伯!”段崎非心念闪动,欣喜若狂望向场中。只见人人目光都投向红木圆桌边的首座,一条高大雄武的汉子正大马金刀悠然横在座上。他左手提了一罐刚拍开朱红封印的新丰酒,酒泉汩汩而出,似一条清冽游龙,直倾入右手执的蓝花大海碗中。

    “傅大侠!”

    “傅大侠!”

    众人争先恐后向前涌去,雄武汉子将手一顿,酒泉立止。他端起满斟新丰酒的海碗,向四方一举,高声道:“天台派傅高唐在此!先敬各位一大杯!”

    众人一起呐喊,段崎非只觉脚下楼板嗡嗡震动不已。他心中也震动不已,勉强定了神远远打量。只见傅二师伯虽然只是大大咧咧坐着,却仍分辨得出他身量高大,手长腿长。他穿一身普通赭色布衫,一头散发随随便便披在脑后。二师伯长得也压根不似他的自画像,不但没有饼脸和蒜鼻,面容五官反而鲜明锐利一如刀斧刻削而成。画像中的胡茬倒还在,如玉阶琼阁旁暗生的幽苔绿草般,生生将他眼底的笑意映出几分刚强。

    傅高唐在众人叫喊声中仰头将海碗中酒饮了个干净,又将碗底一亮。已有不少人按捺不住喊着:“傅大侠,展示一下精深内功吧!”

    傅高唐往椅背上一靠,笑道:“展示就展示。来个人,配合一下?”

    不少人立时抢着举手。突听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音道:“小妹千里迢迢奔波,只为见傅大侠一面。各位哥哥姐姐就不要和我争了,好不好?”说罢,格格一笑,飘然出群。众人一看,却见那女子二十三四年纪,一身水红纱裙,云鬟倾倒,眉黛浅碧,发上还插了一支小小金钗,衬得她肤白似雪。她抿嘴巧笑,煞是娇艳,顿时就有认得的人道:“这不是有‘柳州琼蝶’之称的任雪衣妹子么?任大妹子,你几时对傅大侠的功夫这么感兴趣啦?”

    任雪衣娇笑道:“小妹当然对傅大侠感兴趣了。傅大侠,今天就让小妹陪您演练好么?”说罢也不待傅高唐回答,漫步上前,在他身边款款坐下。

    傅高唐依旧大喇喇坐着道:“随便!你要陪,那就由你陪。来,告诉大家,面前这五盘菜中,你爱吃哪些食材?”

    任雪衣一一扫视道:“小妹要维持身段,所以道口烧鸡是不敢吃的;烩鸭四宝么,喜欢吃鸭舌和鸭掌二宝;肉丝拳菜便只吃其中蕨菜;黑三剁么……这道菜我可吃不惯啦;至于鲜菇鱼片,我倒喜欢鱼。”

    傅高唐打量她一眼,笑道:“女人家忌口真多,明明瘦得像猴儿,偏还这不吃那不吃。”任雪衣嘟起小嘴,娇滴滴嗔道:“傅大侠您自己要我说的,可又来取笑我,哼。”

    傅高唐却不再接她的话。长腿一伸,从椅中立起,向金桂子道:“阿桂,拿三个空盘子来。”

    金桂子应着,迅速在桌上另摆开三个空瓷盘。傅高唐站在桌边,伸了个懒腰,道:“各位朋友,看好喽。”说罢两臂一伸,双掌心朝下,轻轻搁在桌面上,便不再动。

    任雪衣、皮老四、雷锟、刘孟二老、段崎非、穆青露和场中其余人等一起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却见傅高唐将双掌一搁就没了下文,又见他双目微阖,众人心中诧异,暗想莫非傅大侠酒意上涌睡着了?任雪衣离得近,当下便走过去,玉手伸出,朱唇微启,想唤醒他。

    蓦然间听得傅高唐一记闷喝:“起!”任雪衣吓得缩了手,忙忙地去瞅盘中菜肴,一望之下,花容失色!

    但见道口烧鸡和黑三剁全盘纹丝不动,烩鸭四宝盘中的鸭掌鸭舌、肉丝拳菜中的丝丝缕缕蕨菜、以及鲜菇鱼片中的鱼片竟一起飞了起来,在半空稍作停留,便各自转向,齐齐整整飞进旁边的三个空瓷盘中!

    傅高唐待食物落下,伸出大手将三个盘子往任雪衣面前一推,豪笑道:“大妹子,菜替你分好了,趁热吃吧。”

    人群沸腾了,整个楼面都洋溢起“再来一次”的狂呼声。傅高唐背了双手,飘飘然立着,一脸受用的模样。任雪衣却满脸红晕,双目发亮,一面道:“傅大哥好卓绝的内力,小妹倾慕不已。”一面作大为倾倒立足不稳状,直朝他身上倚去。

    她身形娇小,比傅高唐矮了两头。一个小鸟依人,一个高大威武,这欲倾欲偎之际,画面甚为动人。可当正快依到他臂上之时,傅高唐忽然后退了两大步,一屁股坐回扶手椅中。任雪衣一倚落了个空,差点跌跤。她赶紧稳住脚步,含羞带怨睨了傅高唐一眼,见傅高唐只是笑嘻嘻瞧着场周众人,只好收敛心神,也复悻悻坐下。

    穆青露听着众人欢呼,喜孜孜在窗台上蹲下身问:“小非,二师伯内力强吧?”

    段崎非一手犹把着她的靴筒,张目凝视场中,正如痴如醉。穆青露连问三四遍,方才回过神来,连连道:“高妙!二师伯的内力如海中暗流,平静之下蕴了涵淡澎湃,且还能控制收发自如,刹那间雄浑与纤巧并存,佩服至极!”

    穆青露嘻嘻道:“瞧你,激动得脸上都冒汗啦。等会一结束,我们就上去认亲!”

    段崎非抹抹汗道:“好!”

    二人继续远远观看。见众人终于呼得力竭,渐渐安静下来。金桂子咧嘴一笑,上前道:“各位现在知道在下先前的自谦并非故意做作了吧?”

    皮老四抱拳施礼道:“傅大侠言色举止镇定从容,却能蕴强劲变化于不动声色之间,今日令我等大开眼界,当真不虚此行。”

    傅高唐在椅中摆摆手:“皮四侠过奖了。今日我也只是顺水推舟,勉力一试,并非有心显摆。”他嘴中虽如此说,面色却得意洋洋,一副受用之态,不少观众立时噗嗤笑了出声。

    傅高唐咳了咳,正了正容色,续道:“今日的傅氏讲堂呢,主要想向各位宣传宣传内功修为进阶之道与养生健体的关系。进阶之道方才已演示过了,至于养生健体呢……在座各位若有习武者,应当知晓此中道理。若有尚未习武者,更建议你们闲暇时不妨也尝试一下武林中人调息运功的法门,由此的获益定然会比胡乱锻炼强得多。”

    人堆中华发老者老孟拱手道:“愿闻其详。”

    傅高唐道:“习武者常从内功入门,但世上那么多内功心法,并非练了就定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除非选择适合自身体质与性情的内功心法,否则便是逆本而行。倘若一个刚入门的小弟子,明明体格瘦弱、经脉未畅,却非要练习大开大阖的刚猛心法,那反而有损无益。”

    老孟捋须点头道:“有理。但我们习武入门时,往往直接承袭师门法,并没有别的选择。照傅大侠的意思,所练法门万一不适合自体,却又如何为好?”

    白发老者老刘插嘴道:“对啊,光棍孟,你当初八成就因为练错了内功,才搞得未老先衰,娶不上老婆。”

    老孟斜眼反击:“我红颜知己遍天下,你这妻管严岂能领会得?”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互相讥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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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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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弦介绍:
从前,有对少年情侣。天资聪敏,一心想出人头地。无奈师门强手如云,内中更有一人,令他们感叹“既生瑜,何生亮”! 于是,他俩悄悄设计,想在某场重要角逐中,阻那位对手一阻,以争夺觊觎已久的灵物——十三金弦!然而,不慎揭开了他人心底最痛的伤疤,反导致恩师震怒、同门不齿。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和她也委屈。可惜!他俩选择的发泄方式却是——报复。 误解与怨恨如滚雪球般,越积越大,终于砸断了牵系同门情与姐妹情的心弦。他俩夺走了别人的最爱,只留下一个冷漠的约定,和一段长达十七年的疑虑与纠结。上代的二家纷争,渐渐演变成一场四方会战! 一十七年后,相约之期来临,下一代也已长成。沉静的少年、莽撞的少女,共同踏上寻求真相之旅。等待在前路的,有挚友,有良师……也有天敌!争弦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争弦,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争弦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