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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大官人txt下载     大官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31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

    不能让下属尊敬你,就让他们怕你吧。

    王贤冷着脸就坐,目光扫过哪里,哪里就齐刷刷低头,他这才收回目光,扫过面前的大案,只见正中摆着一份文书,落款是南镇抚司。

    王贤信手翻开,只见上头赫然是南镇抚司行文各司,告知从即日起向各司派驻一名委员,一切触犯法条行为,需由该委员裁量后决定,禁止各司擅自执行家法,否则严惩不贷云云。

    “反应挺快啊。”王贤知道这是示威呢,不禁暗暗冷笑,怪不得这帮家伙又想拿乔呢!说完看看堂下道:“南司委员何在?”

    “下官陈武拜见大人。”一名锦衣卫千户出列,向王贤抱拳。虽然王贤管不着他,但他依然不敢造次……昨日王贤在锦衣卫衙门枪指纪都督,他可是在场的,当时就被这凶神震慑了。虽说自己也算是纪都督派来的上差,但估计在王贤眼里,也就是浮云一般。这次陈千户硬着头皮过来,也是打定了主意,只要王贤不再乱用刑,他便装孙子到底。

    “给陈委员看座。”王贤倒还客气,让陈千户受宠若惊,忙道自己站着就行。

    “让你坐你就坐!”王贤把脸一沉,陈千户赶忙一屁股坐下。

    王贤看看堂下暗暗偷瞄自己的李春等人,知道昨天自己一番毫不留情的点兑,必然让这些人生出两种心思,一种是朱六爷的门人,见自家恩主和新任镇抚使竟穿了一条裤子,自然要等等看看再说。另一种就是李春之流,知道王贤必然要收拾他们,自然生出同仇敌忾之心,憋着劲儿要跟他对着干一场。

    王贤想的一点错没有,却说昨日散衙后,李春和一众心腹爪牙……也就是‘四大金刚八大锤,十大凶神十神通’之流,齐聚衙门对面的酒楼刘伶醉,占了整层三楼,把闲杂人等都撵下去,坐了整整五张桌子。

    这五桌人便是李春在北镇抚司的同党了,往日里耀武扬威、风光的不得了,这会儿坐在桌边却一个个面色发白、口中发干,满桌子酒菜没人动一筷子。

    “都给那厮吓着呢?”李春其实也很怵头,他的职位决定了,他必须站在和王贤冲突的最前线,一想到那个凶神连纪都督都敢威胁,他就腿肚子直转筋。但此刻不能坠了士气,还得给众人打气道:“还是你们觉着,他能斗得过老祖宗?”

    “那不可能。”众人对纪纲十几年的信心,早就坚如磐石了。

    “当然不可能!老祖宗这些年和善了,有人就以为他是吃素的了,”李春感觉自己的信心也强了点,尽量摆出一副蔑视的姿态道:“姓王的这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贼,咱们见的还少?哪个不是一上来耀武扬威,转眼就被老祖宗像捏臭虫一样捏死?!”

    “是啊。”众人都是锦衣卫的老人了,这十来年里,见了多少内斗?哪次不是老祖宗完胜告终?想到老祖宗是个敢在皇宫门口给阳武侯开瓢的绝世凶人,就觉着王贤还真是在作死。

    “有道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老祖宗是锦衣卫都督,比姓王的何止官大七级?北镇抚司不过是锦衣卫的一个衙门,有的是法子收拾他,他却没法反抗。”李春越说越来劲道:“比如说今天他钻了空子,用家法处罚了张狗子、李狗儿他们三个,老祖宗只消一道领旨,就能让南司禁了他的家法。再比如他敢拿铳指着老祖宗,南镇抚司就能请旨办了他!”

    众人听得点头连连,那被王贤严重摧残的小心灵,终于渐渐复苏起来,纷纷笑道:“就是,还反了天了他!敢惹咱们老祖宗!”“别说老祖宗了,就是咱们他也惹不起!惹火了咱们就一起撂挑子,让他一个人玩去吧!”“就是,给他下几个套子,让他在皇上面前出几次丑,保准他吃不了兜着走!”

    大厅中的气氛登时热烈起来,众人就要商量着明天一起罢工,然而这时突然有人说了句:“不过,本司的档案被他一体锁锢,他又将诏狱也封了,姓王的是不是要翻案啊?”

    刚开心起来的众人,心下登时咯噔一声,全都呆住了。正如王贤所说,他们是团伙作案,分工明确、利益均沾,要真让他查出几个冤案来,那真是拔出萝卜带起泥,一个都跑不了。

    那到底有没有冤案呢?诏狱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估计窦娥到了这里,都会感觉心态平衡很多。不过正如吴为感叹,这帮人都是常年做这个老手了,冤案也能做得天衣无缝、文书一应俱全,一点都看不出破绽。

    其实来之前,他们就知道王贤把档案库给封了,但他们还能坐得住,总觉着王贤一个菜鸟,想从文书上捉住他们的马脚,根本没门。但现在又听说王贤将诏狱也封了,登时就慌了神,这根本不是菜鸟的行径,而是老鸟的手段啊!

    见刚刚鼓起点的士气,一下又跌入低谷,把李春郁闷的够呛,咳嗽两声道:“慌什么,天塌不下来。都是办死的陈年旧案了,有那么好翻案么?”说着冷笑一声道:“有道是新官不翻旧官的账,他一点面子不给朱六爷,六爷还能跟他穿一条裤子?这不是把人往咱们这边推么?”

    “还是小心为上。”众人坏事做得太多,总是心里惴惴。

    “放心,回头我去请示一下老祖宗,请庄夫子拿拿主意。”李春这么一说,众人竟都催促他快去快回,早点有个主意,大家也好放心。

    李春只好离席去往夫子庙纪纲的府邸,小心翼翼来到后花园,便见纪纲正在和庄夫子下围棋,暖亭里焚着香,纪都督轻裘语带,面容沉静,浑然看不出半分羞恼之色。

    李春耐着性子侍立在一旁,一直看到纪纲险胜,庄夫子一脸懊恼的复盘。纪都督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道:“李春来了?”

    “是,老祖宗。”李春赶忙给纪纲行礼。

    “有事儿么?”纪纲端起茶杯,轻呷一口道。

    “是,老祖宗。那王贤回衙后又生出许多事端?”李春忙轻声道。

    “他又干什么了?”纪纲极力想保持镇定,但捏着杯子的手背凸起的青筋,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情。

    李春便将王贤这一天干得好事儿,讲给纪纲知道。纪纲开始听王贤将许应先的兵抓起来,倒吊在院子里还能忍得住,待听到他险些杖毙三名军官,又逼着李春他们在奏章上署名,还查扣了北镇抚司的卷宗,封了诏狱……他终于是忍不住摔了杯子。“真是欺人太甚!真以为老子是吃斋的么!”

    “都督稍安勿躁,”庄敬忙劝道:“多行不义必自毙,王贤这是自取灭亡罢了。”顿一下道:“再说皇上最多下月就去北京了,到时候都督还不随意收拾他?”

    “但这一个月,就够他坏事儿的了!”纪纲气哼哼道:“必须阻止他再折腾下去!”他的担心跟那些神神鬼鬼一样,就是之前坏事儿做得太多,唯恐被王贤抓住马脚。

    “这个却是不难。”庄敬笑起来道:“王贤不是要平反冤狱么,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被老虎咬死的都是牛犊子。”说着笑容渐冷道:“冤狱是那么好平反的么?那都是一个个黑窟窿,有的可以碰,有的不能碰,有的沾上了就甩不掉!”

    “你是说……”纪纲也明白了,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道:“那个案子?”

    “不错,就是那个案子。”庄敬桀桀笑起来道:“他不是要平反冤狱么?总不能由着他挑肥拣瘦吧?那个案子摆到面前他接不接?不接就别问别的案子,接……就等着陷入麻烦吧。”

    纪纲也哈哈大笑起来,却把一边的李春给弄懵了,小心翼翼问道:“到底哪个案子?”

    “你前年干得那档子好事儿,”纪纲冷冷瞥他一样:“还是老子给他擦的屁股!”

    “是那个水车巷杀人案?”李春恍然道。

    “不错。”庄敬点点头道。

    “可人犯都已经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并不在诏狱里啊。”李春不得不提醒二位大人道。

    “那个严郎中的妻子还在京里,”庄敬淡淡道:“年前还想告御状来着。”

    “夫子的意思是?”李春终于有些懂了。

    “不错,你找个人去告诉刘氏,就说新任北镇抚司镇抚大人要平反冤狱,命有冤的到衙门伸冤。”庄敬阴测测道:“王青天不能不受理吧?受理了就有好戏看了……”

    “夫子真是高明!”李春越想越觉着此计甚妙,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又想起一事,忙禀报道:“对了,诏狱的小魏子禀报说,王贤巡视了诏狱,将一干******从地牢转移到了地上,全都换成最好的牢房……”

    “你看看,这才一天不到,咱们的王青天干了多少好事。”纪纲气极反笑道:“这些账我都给他记着,但愿他一直有皇上罩着,哪天他惹到皇帝,就等着新账旧账一起算吧!”

    “他巡视诏狱的话,应该发现解缙已经死了吧?”这时候庄夫子问道。

第532章 小坑过去有大坑

    “发现了,”李春答道:“小魏子说他当时还大发雷霆,不过随后就雷声大雨点小了,只是让他写个报告上去。”

    “哦?”纪纲有些意外道:“这小子不打算拿来做文章么?”正如王贤所料,解缙之死是纪纲给王贤挖得坑。像解缙这样重要的大臣,哪怕是纪纲也不敢轻易让他瘐死。必然是得了皇上的暗示……

    朱六爷没有猜错,正是年前那次皇上翻阅诏狱囚犯名单,看到了解缙的名字,朱棣有些恍惚道:“缙尤安在?”回忆起来,这个人已经下诏狱五年了……解缙这名字对皇帝意味着很多很多,代表着象征永乐朝文治顶峰的《永乐大典》,代表着皇帝最终立朱瞻基为太子的决心,代表了君臣父子相猜忌的心结。

    当时皇帝愣了足足盏茶功夫,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棱照射进御书房,金黄色的细尘飞扬着,就像皇帝的思绪一样。沉默了好一会儿,皇帝没有多说什么,便掀到下一页去了。

    这件事似乎就过去了,但纪纲回去后,却反复琢磨起皇帝的意思来,他是皇帝的恶犬,很多事情皇帝不方便说、甚至不方便做,都由他默默来做,自然连带恶名也一起背着了……所以如今他才会对皇帝往锦衣卫掺沙子的举动这么大怨念。不过在当时,他还是在仔细领会着圣意的。

    当时庄敬替他分析道,皇上的话,可以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理解,一个是像‘平保儿犹在耶?’这样,嫌解缙活得太长。另一个是皇上觉着解缙坐牢时间已经够长了,可以放出来了。要是后一种,等圣旨即可,前一种的话,就得像以往那样,偷偷把事儿办了。

    让庄父子这一说,纪纲也不急了,那就等等呗,登上一年半载,要是没有圣旨开释解缙,就把他弄死拉倒,反正他也很讨厌姓解的。但没想到的是,汉王殿下竟然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番君臣对话,强烈要求纪纲将解缙弄死。

    要说汉王殿下最恨的臣子,王贤还排不到第一,因为第一肯定是解缙。当年皇帝可是真心想将他立为太子,是解缙又作诗又说禅,使出浑身解数给他搅黄了,之后还数次说他的坏话,让汉王殿下恨之入骨。虽然最后,还是被汉王抓住机会,在皇上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把他送进了诏狱,但解缙一天没死,汉王就一天恨意难消……

    当时纪纲还比较犹豫的,想要拖一拖再说,谁知道过了年就碰上王贤掌镇抚司这码子事儿,让纪都督一下就不淡定了。他决定杀掉解缙,向汉王卖个好、给王贤挖个坑,也稍缓心头之恨。纪纲并不担心皇帝的想法,因为说朱棣既然出那种话,话里就隐藏着杀意,下面人怎么理解都不算错。

    于是数日前,他命人给诏狱中的解缙摆一桌酒席。堂堂锦衣卫最高统帅,居然请一个囚犯吃酒,如果不是有旧的话,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人要放出去官复原职了,另一种则是这犯人要去见阎王了。满怀着疑问,这位才华横溢名满天下的解学士,想要向纪纲问个明白。然而酒席摆上,纪纲却没有来,这让解缙的心一下就凉透了,显然是最后一种可能了……

    牢房里,解学士对着满桌子久违的佳肴却食不下咽,只是一个劲儿的喝酒,不一会儿便酩酊大醉。在梦里,他又回到当初那些风光无限的时刻,那时候他峨冠博带、名动天下,酒色财气、予取予求……见解缙已经烂醉如泥,早就等在外头的锦衣力士便打开了牢门,将解缙拖了出去,扔在雪堆里……此时正是正月,又是半夜,外面冰天雪地,在烈酒的麻醉下,这位才华震古烁今、才高却不能修身解学士,没有痛苦的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纪纲知道,若是王贤想拿解缙的案子做文章,必然会引起皇上的厌恶,如今纪纲之所以没法对王贤来硬的,无非就是因为皇帝护着他。一旦王贤失了圣眷,纪纲拼上得罪那个不理世事的老和尚,也要将王贤干掉!

    若是王贤瞒着不报话,那解缙之死就要算到他头上了。这就叫不管往东往西,怎么做都是错,谁承想王贤竟好似嗅出了危险,打算低调处理这个案子,虽然这依然会让皇帝不舒服,但已经是麻烦最小的一种处理方法了。这让纪纲和庄敬不得不承认,姓王的小子确实有两把刷子。

    “咱们看看这次这个大坑他怎么填。”不过纪纲对‘水车巷杀人案’还是信心满满的。

    “他填不上,只能把自己埋进去。”庄夫子也笑起来,

    “老祖宗圣明,庄夫子英明!”李春也跟着笑起来。

    “咳咳。”王贤不悦的咳嗽两声,终于把李春从走神中唤回来,他阴森森的咯咯一笑道:“符也求来了,神也请来了,现在可以畅所欲言了吧?”

    “昨日便听说,大人用关防封了诏狱,又将档案库锁锢。”既然如此,李春也就不跟他客气了。“不知大人意欲何为?”

    王贤淡淡道:“审查卷宗,提审犯人,皆是本官上任之初的例行公事尔。”

    “为何要将我等排除在外?”李春质问道。

    王贤见他比昨天硬气太多,就知道是有人给他打气了,冷笑一声道:“为什么?你摸摸自己胸口问一问,敢对自己的良心说不知道?”他扫视一圈众人,沉声道:“国家设刑教民,原为惩恶扬善,安抚百姓。使良善之民生业有所托、奸邪盗匪无所施其暴,实乃顺天应民、养生教化之本旨。然而京师重地、天子诏狱众,竟然黑幕重重、冤狱如林,实乃北镇抚司之大耻!本官不得不严查到底,一经查实、严惩不贷!”说罢他把脸一沉,将惊堂木重重一拍,厉声喝道:“抬进来!”

    外头帅辉便领着侍卫将一口箱子抬进来,打开一看,里面堆满了卷宗。

    王贤看一眼那箱子,冷声道:“都去找找,看看有没有自己办的案子,有就拿到手里站回去……”

    王贤说完,便冷冷看着众武官,众武官只好上前,将箱子里的卷宗搬出来。大明朝的档案管理,已经十分完善了,所有卷宗的皮面上,都白纸黑字写着经办人的名字。所以不一会儿,满满一箱子卷宗,便被众武官取光,除了那些无权审讯的之外,但凡有审讯之权的,手里都捧着多则十几份,少则三五份卷宗,面色发白的偷瞧着王贤。

    “自今日起诸位不必回宅邸,去掉补服,暂行在衙办差。什么时候把手里的案子交代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家。”王贤似笑非笑道:“但请放心,本官是很宽容的,不会虐待诸位,而且我也会陪着你们,咱们一起把案子查清楚,还大家一份清名。”他顿一下道:“毕竟都是陈年旧案了,诸位先拿回去好生回忆一下,谁想清楚了来找我,本官恭候。”言罢吩咐周勇道:“带诸位大人去单间静思,不要打扰到诸位大人。”

    “是。”周勇应一声,朝众武官一伸手道:“诸位大人请了。”

    众武官面面相觑,这就被限制人身自由了……但王贤说的客气,他们更不敢惹这凶神,只好先跟着下去了,连李春也不例外。

    王贤这才想起边上的陈千户,微笑问道:“陈委员觉着没问题吧?”

    “没有没有。”陈千户赶忙摇头道,他来的目的,是阻止王贤对部下用刑,现在连软禁都算不上,他当然没问题。

    趁着这功夫,王贤才有空把早饭吃了。早点是帅辉从外面铺子里买回来的的炖干丝。所谓干丝便是把豆腐干切成细丝,加姜丝酱油,重汤炖熟,用小磨麻油调味,再加一些切碎的嫩生姜,口感极好。配上两个酥烧饼,一碗干丝下肚,将一夜的疲惫一扫而光,整个人都神气清爽。王贤吃的连连点头道:“这家的炖干丝硬是要得,要常吃。”

    “这还不简单,”帅辉笑道:“吃一年也花不了五两银子。”

    “不在贵贱,山珍海味我还不爱吃呢。”王贤拿起白帕擦擦嘴,见帅辉欲言又止,“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唉,那我可说了。”帅辉这才吞吞吐吐道:“方才去买早点时,见着有个妇人跪在栅门外。”衙门是森严之地,通常外面还有一道栅门,防止闲杂人等聚集衙门口。

    “然后呢?”王贤皱眉道。

    “然后她手上举着一片白布,”帅辉小声道:“上头写这个斗大的字。”

    “什么字?”王贤问道。

    “冤……”帅辉声音更小了。

    “……”王贤眉头皱得更紧了。

    “那女人这阵子一直在喊冤么?”吴为搁下碗筷问道。

    “我问过了。”帅辉办事比从前老练太多,“他们说是头一次见。”

    “去问问什么事。”王贤皱眉道:“有状子的话收一下,没有让人代她写一份。”

    “是。”帅辉应声出去。

第533章 陈年旧案

    待帅辉下去,吴为轻声问道:“大人觉着有蹊跷?”

    “当然有蹊跷了。”王贤冷冷笑道:“天下最黑的地方,就是这北镇抚司了,跑到这里喊冤,不是阎王桌上抓供果,找死么?”

    “是啊。”吴为深以为然道:“可她这样搞,大人又不能不收。”相信要真是有人捣乱的话,肯定会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大人在衙门里大纠冤假错案,若是对门前的喊冤视而不见,就没法再扯大旗作虎皮了……”

    “看看吧,”王贤揉着睛明穴,舒缓下一夜未眠的干涩两眼道:“这事儿最扯淡的地方,是本官才刚在衙门里喊出要平决冤狱,外头就有人喊冤,这也太凑巧了。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想给我点颜色看看。”

    吴为点点头,道:“先收下再说,若是不好断,就拖一拖么。”

    “嗯。”王贤点点头,闭目养神不再说话。过了盏茶功夫,帅辉去而复返,手里还拿着一份状纸呈给王贤,看来人家果然是有备而来。

    王贤接过来读了一会儿,面色愈加难看,下一刻便递给了吴为,吴为接过来看了几眼,失声道:“这个案子我听说过,前年闹得沸沸扬扬,当时刑部和锦衣卫好打官司呢,最后是锦衣卫完胜收场……”

    王贤点点头,两年前他便在京里,虽然一心扑在幼军的组建和训练上,但对这个个轰动京城的案子,还是有所耳闻的。当时好像是连皇上都惊动了,最后老百姓都说冤枉了好官,但被冤枉的人多了,他也没心情理会。当时的他万万想不到,仅仅两年以后,这个案子竟落到自己头上来了。

    这案子最初很小,且不复杂,跟北镇抚司和刑部也不沾边。按照那刘氏的状纸所述,两年前六月的一个黎明,京城东南一角青河坊的地保,急匆匆跑到江宁县衙,向县老爷禀报水车巷内发生了一起命案。

    江宁县是京县,辖京城东南部。天子脚下,上峰如林,辖区内竟然出现了命案,江宁县令自然不敢怠慢,第一时间便率领快班捕头赶往命案现场,果然见巷子里伏卧着一具女尸。江宁县令马上命仵作上前验尸,发现女尸年纪在四十五岁左右,头发花白蓬乱,胸间、肋上被人刺了三刀,血流遍地、血迹已干呈鲜红色。

    再查看周围,在三步以外又发现一个筐子,地上还有一行血脚印。问过地保后,地保说当时他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并没敢靠近,所以那脚印不是他的。捕快翻开柳条编成的筐子,发现了一把锋利的镰刀和一条绳索……最后仵作断定,死者应该是在半夜时分遇害。这种时候,人一般不出门,哪怕有事出门,也不会离家太远,所以死者应该就住在附近,江宁县令一面命人在附近寻找尸主,一面又命捕快顺着足迹追踪下去。

    捕快们顺着足迹转过街角,发现一只沾满血迹的鞋,然而后面的足迹越来越淡,直到什么也看不到,捕快们只能无功而返。

    不过凶案现场这边又有了发现,首先尸体被翻过身后,地保一眼就认出来,她是住在巷子最里头的张马氏。而江宁县令也在筐子里的镰刀上,看到有‘齐大柱’三个歪歪扭扭的字,问一众捕快。竟有人知道此人……在衙前街上卖冷饮特受欢迎的那个,就叫这个名字。

    江宁知县当即令其带人去齐大柱家查看。众人不敢怠慢,马上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了将近二里地外的齐大柱家,见门是从里面闩上的,捕快将门敲得山响,里头却没人应声。捕快便踹门而入,只见一个老妇手里拿着一只沾满血迹的男鞋,正一脸仓皇的往鸡窝走去。

    几个捕快凶猛的冲上去,一把夺过那老妇手中的血鞋,看了一眼,正好和在案发现场附近捡到的那只是一双,捕头冷笑起来道:“你这老东西,竟敢销毁证物!”

    “不……不……”老妇人忙要分辩,却愈发急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候冲进屋里的捕快,没有发现齐大柱人,却看到木盆里泡着一身衣裳,水被染成了红色,里头显然是血衣无疑!捕快赶忙将衣服从盆里捞出来的,一把揪住那老妇人道:“快说,你儿子去哪了!”

    “他,他一早就出去了……”老妇人张皇道。

    “逃了?”捕快们登时怒道“那你跟我走一趟吧!”便不容分说,‘哗啦’一声抖开锁链,套在老妇人脖子上,连拉带拽将她拖出院去。可怜老妇人一个枯瘦老人,怎禁得起如此折腾,当即昏厥过去。捕快们见她晕厥过去,便将老妇人丢到马背上,扬长而去……

    当时的江宁知县叫杨新安,是个才三十多岁的两榜进士,刚从翰林院放了京城的六品知县……京城的官员级别要高于地方,地方知县都是七品,京县知县却是六品。地方知府都是四品,应天府尹却是三品。不仅级别高,而且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表现优秀,成为天子重臣的可能性极大。是以杨知县卯足了劲儿想把这个案子办好,他验看了杀人的物证——竹筐、镰刀、绳索,以及从齐大柱家中搜出的血衣、血鞋,已经基本认定齐大柱便是杀人凶手。唯一的问题是人犯在逃,没了凶手就没法开堂。

    不过很快烦恼就不见了,中午时分,有个男子来县衙投案,自称是齐大柱,要求用自己换回他老娘。杨知县是清流名臣,自然要考虑风评,便以凶顽之徒犹有孝心可嘉为由,放了齐大柱的老娘。同时立即开堂问案,杨知县本以为凶犯已经投案自首,后面的事儿便水到渠成了。哪成想那齐大柱竟矢口否认自己杀人!

    杨知县双目森然的盯着齐大柱,冷笑道:“那你怎么会出现在离家二里地水车巷?莫非你有夜游症不成?”

    “小人没有夜游症,小人是到湖边采水鲜的。”齐大柱一脸委屈道,“小人以卖冷饮为生。制作冷饮时要用到鲜莲蓬、鲜茨茹等水鲜,必须凌晨起床,趁着露水润满荷叶之时,将这些水鲜采起,运回家剥干净,在天亮前用糖腌好,这样制作出的冷饮带着水鲜的清香,才能卖得好。所以小人每天都是三更天便背着筐赶到水车巷这边的河上捞取水鲜。”

    这话听得老捕快们暗暗点头,都觉着齐大柱杀人的可能性很小。但杨知县不这么看,他继续追问道:“那你为何浑身都是血?”

    “那是因为……”齐大柱提起来仍然胆寒道:“小人凌晨路过水车巷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用手一摸才发现是具尸首。吓得小人魂飞魄散,撒腿就往家跑,回到家才发现自己的鞋掉了,筐子也没拿,还弄了满身满鞋的血……”

    “既然人不是你杀的,你回家后又逃跑什么?”杨知县心中冷笑,编,你就继续编吧!

    “我没跑,回家待了一会儿,我想天亮去水车巷拿回筐子,那是小人吃饭的家伙。”齐大柱忙辩解道:“谁知道我到了附近,就看见官差在围着我那只鞋看,还说这是凶手留下的,可把我吓坏了。小人不敢现身说明,就想逃走了之,谁承想听人说我娘被官府抓了。”说着一脸愧疚道:“我娘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怎么能受这份折腾,我就赶紧来投案了,你们快把我娘放出去!”

    “你娘已经放了,本官仁至义尽,你却仍不肯说实话。”杨知县冷冷道:“收起你的侥幸来吧,现在已经是铁证如山,你就是不承认,我也一样能定你的罪!”

    齐大柱死不承认,杨知县便命上刑,虽然县衙里没有北镇抚司那么多花头,但三木之下,一样没有能挺得住的,齐大柱熬不过刑,便在半昏迷中勉强招认了。马上被拿着手按了手印,又当场被砸上了枷、镣,打入大牢。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杨知县给齐大柱定了死刑,但死刑要由刑部复核才作数。不过这种小案子,一般都是走过场的,刑部官员看过文书,大差不差便会用印通过,然后将人犯打入死牢,等候秋决。然而偏生负责复核的郎中严清,是个极认真之人,他在阅看了相关卷宗后,却深感原审判决实在是过于轻率了。

    至少他从纸面上,就看出主审官三点疏忽。第一,案卷中的杀人凶器是镰刀一把,而死者身上的三处伤是捅伤。用镰刀只能割伤不能捅伤。第二,那齐大柱如果真杀了人,又怎会将自己的筐子和刻了自己名字的镰刀丢在现场呢?

    还有一点藏得比较深,以严郎中多年刑侦的经验来看,如果凶手杀人后马上逃走,脚底是不会沾到血的,最多脚面上溅上一些。凶手是不可能等到死者血流满地后,再去踏上几脚才走的。

    以上三点让严郎中对此案的判决深为不满,并作为疑案上报。

第534章 张狗子

    严郎中的意见,很快得到了刑部堂官的支持,命他复审此案。严郎中接令后,调取了存在江宁县衙的物证,印证之前的猜测。

    因为六月天热,尸体不能在验尸房停放太久,死者已经下葬,想要开棺验尸会遇到很大阻力。若存在真凶的话,还会引起警惕。严郎中只好退而求其次,先观察起当初仵作从死者创口拓出的拓片,发现确实是利刃刺入造成,绝非镰刀可以造成的。

    而且那被定为凶器的镰刀上,只有淡绿色的水槽痕迹,并无一丝血迹。从初审的结论看,齐大柱应该是杀人之后马上逃走的,根本没时间清洗凶器,这么大的漏洞都能被江宁知县无视,严郎中简直无言以对。

    还有那件血衣,虽然被水浸泡过,但依然能清晰看出,血迹主要在两袖和下襟底部,大片前襟却是干净的,而以死者伤口的形状和位置看,凶手是用尖刀正面刺入,鲜血会呈喷射状,溅在凶手的前襟上,而袖子和下摆不大可能沾满血。反而如那齐大柱先前供述,称自己因为天黑被尸体绊倒后,摸索着发现了死者才吓跑了,更加切合证据。何况死者与齐大柱并不认识,最基本的杀人动机都不存在,怎么会突然下此毒手?

    有了这些观察,他确定凶器血衣血靴都不足为证,那江宁知县很可能铸造了一起冤案。为了查清真相,他没有马上开堂问案,而是微服查访了一下水车巷的四邻。通过对死者街坊旁敲侧击,他得知那张马氏是个苦命人,二十多岁守寡后,含辛茹苦把唯一的儿子张狗子拉扯大,本来想终于能松口气了,谁知那个儿子又不争气,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时常偷拿张马氏辛辛苦苦攒的两个棺材本。为此母子俩反目成仇,没少吵架,她甚至还挨过逆子的打。

    严郎中通过仔细查访张家的邻居,终于套出一条关键信息——张马氏遇害当天半夜,曾和张狗子发生激烈的争吵,把四邻都吵醒了。不过大伙儿害怕张狗子这个凶人,都没有敢出来劝的,后来听到声音没了,以为这娘俩结束争吵睡下了,谁知第二天张母便遇害了……严郎中又询问争吵内容,邻居们也没听真切,好像是‘你不能拿’、‘你松手’之类的……

    “张马氏的儿子叫张狗子?”看到这,王贤突然愣住了,“这名字耳熟。”

    “昨天吃杖的三人之一,就叫这个名字。”吴为道。

    “有点意思啊……”王贤摸着下巴喃喃说道,继续看下去:

    张狗子当时身份是北镇抚司的密探。锦衣卫之所以能监视天下,尤其是京城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目,关键就在于无处不在的密探。尤其是那些游手好闲、消息灵通的无赖闲汉,基本上都和锦衣卫有勾搭,靠出卖消息换点酒钱嫖资什么的。

    这些密探不算锦衣卫的人,只是锦衣卫养的狗罢了。但张狗子却创造了一个奇迹,他竟然成为了正式的锦衣卫,而且一下就成了军官……虽然是只管十个人的小旗,但这仍比王贤一下子当上北镇抚司镇抚还让人惊奇。

    这个天翻地覆的变化,恰巧发生在张母遇害之后不久,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仅让王贤这个阴谋论者感到好奇,也引起了严郎中的注意。严郎中是十几年的老刑部了,也有自己的‘暗桩’,他出钱让人去打探,张狗子骤然暴发的原因。他知道这不难打探,因为那些密探还有锦衣卫的普通力士、校尉,一下都被张狗子压到下面去,肯定有人不忿,不用问都会好好说道说道。

    果然,很快就有了结果……原来张狗子将一样传家宝送给了北镇抚司副镇抚李春,以李春的权势,想把张狗子弄成正式的锦衣卫,再给他个小官做,自然易如反掌。不愧是专门打探消息的锦衣卫,甚至有人连那传家宝是什么都打探出来了……据说是元朝皇宫里流出来的一个碧玉西瓜。说是张狗子的奶奶曾在元朝宫中做过女官,兵荒马乱之际偷出来。

    严郎中向张家的邻居求证,邻居们没听说过什么碧玉西瓜,但是确认了张狗子的奶奶,的确是从元朝宫里出来的。

    如此一来,严郎中将张狗子视为头号嫌疑对象,但无奈案发已经月余,张狗子又是锦衣卫,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肯定已经将罪证湮灭。不过严郎中凭着丰富的经验,却不把这点困难放在眼里。他让人找来一把锦衣卫的制式短刀……就是小一号的绣春刀,专供密探防身用。比对之后发现,死者的创口,就是这种武器造成的!

    严郎中又不声不响的派了两名水性超群的干练捕快,命他们扮成游泳消暑之人,下到距离案发现场几步之外的湖中寻找,竟真的在岸边不远处的水草从中找到了一把尖刀。带回来一看,正是锦衣卫的制式断刃。而且虽然在水底浸泡多日,但在粗线缠绕的刀柄上,仍能找到淡淡的血迹。

    而且刀把上还有编号,只要比对锦衣卫的配发记录,就能找到刀的主人!

    至此严郎中终于有底气重申此案,他突然下令传唤张狗子。张狗子已经是锦衣卫的军官,捕快自然不敢拿他,只能把他请过来。一开始张狗子神态倨傲,一脸不耐烦道,案子已经了解了,还叫本官来作甚?

    “还有几个问题需要向你求证?”严郎中不动声色道:“案发当夜你在哪里?”

    “早说过了,我在外头吃酒。”张狗子道。

    “在哪里?和什么人?”

    “鱼羊居二楼秋菊单间,和我几个兄弟。”张狗子不耐烦道:“当时杨知县都已经问过了,还将我兄弟和店老板传唤过来了,卷宗上都写得明明白白,大人不会自己看。”说完就要走人道:“没别的事儿我要走了,耽误了本官的皇差,你担当得起么?”

    “你撒谎!”哪知严郎中却重重一拍惊堂木道:“那天秋菊单间里,是户部主事陈思进,和几名同年在饮酒说话,从天没黑一直坐到打烊!”

    张狗子一愣,没想到这严郎中****到这地步,但他反应也不慢,故作平淡道:“也许是姓陈的记错了。”

    “难道几名官员都记错了?”严郎中冷笑起来:“他们可都是年纪轻轻的两榜进士,每个人都写下了确凿的证词!你说谁的话更可信!”

    “那就是我们记错了……”进士老爷那都是文曲星,严郎中这么一咋呼,张狗子就露怯了。

    “那为何你们的证词不是白纸黑字写的明白,加上店家五人,都说是在秋菊间!”严郎中说着重重一拍案道:“那天下午贾六子的老婆就难产,一直到半夜才生下来,他还有功夫陪你出来喝酒,还真是好淡定呢!那夜周老五在赌场输的精光,还打了架,这在巡捕房都有备案。那夜红猴子在春香楼宿嫖,交了嫖资却出来陪你喝酒?还有季大脑袋那天应该在诏狱当差,也跑出来跟你吃酒?”

    严郎中一阵建立在严密证据上的夹枪带棒,登时让张狗子无言以对,恼羞成怒道:“你管我在哪作甚!难道我娘是我杀的不成?”

    “弑母夺宝,也不是没可能。”严郎中一脸淡定道:“你家的碧玉西瓜哪里去了?”虚虚实实才是王道,刚才他一个吐沫一颗钉,把张狗子深深震慑住了,这时再抛出这种猜测,才有震撼效果。

    果然张狗子脸上闪过一阵惊慌,忙掩饰道:“什么碧玉西瓜,我怎么不知道!”

    “没有碧玉西瓜,你凭什么从一个没有身份的密探,一跃成为从七品的锦衣卫军官?”严郎中拍案道:“到底你立了什么功劳,能实现从民到官、连升七级的超擢?!”

    “这……”张狗子无言以对。

    “锦衣卫配发给你的随身短刃哪里去了?”严郎中并不纠缠,虚则实之道。

    “我现在不是密探了,自然交上去了……”张狗子额头见汗,已经牛不起来了。

    “你确定?”

    “确定。”

    “刀柄上的编号是多少!”严郎中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跳跃性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庚四二……”张狗子脱口道,说完脸色就变了。

    “你看这是什么!”严郎中点点头,便有差役端着个托盘上来,上面躺着一柄狭长的短刀,铜刀柄上赫然刻着‘庚四二’的字样!

    “这是从案发现场几步之外的湖里捞上来的!”严郎中目光冷意森然道:“而且你母亲身上的创口,与这把刀完全吻合!你又要如何解释?”

    “……”张狗子的心防彻底崩溃,但他心里头有倚仗,再不肯做声。见他就是死不承认,严郎中也没办法了,张狗子现在是锦衣卫军官,没扒掉他这身官衣之前,又没法用刑。不能今日把这个案子办死,来日必然夜长梦多。

第535章 不服不行

    结果不出所料,当日严郎中无法取得张狗子的口供,只能先将其收押,同时把案情上报,请刑部移文锦衣卫,解除张狗子的官职,好再行严审……但他知道,以纪纲那种老虎屁股摸不得的脾气,此事相当渺茫。

    其实以手上的证据,不用张狗子的口供,强行给他定罪也不是不可以,但严郎中思虑再三,知道此事肯定没完,如果锦衣卫那边要横插一杠,这样做无疑是授人以柄,不能为之……

    严郎中一点没猜错,张狗子被刑部大牢收监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副镇抚李春耳中,李春的反应十分强烈,当即就毫不客气的行文刑部,强烈要求放人!同时北镇抚司竟也立案调查,大肆搜集证据,为解救张狗子做准备。

    这边刑部尚书刘观才刚看完严郎中的奏报,正在举棋不定中。这个案子当初是他下令严郎中复查的,但当时刘尚书可没想到,此案竟牵扯到锦衣卫官员,这让问题一下棘手起来。虽然刘尚书乃一国大宪,但锦衣卫乃法外之地,锦衣卫官员都是皇帝豢养的鹰犬,若没有确凿的证据,外臣动他们是要犯皇帝忌讳的,尤其是纪纲凶焰炽天、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刘尚书实在不想跟他发生冲突。

    但一国大宪的尊严不容亵渎,刘尚书还是一丝不苟的审阅起相关卷宗来,看完之后,他对初审的结果很不以为然,杨知县这种清流名臣,做学问是好样的,但要断案的话,还真是麻绳提豆腐,结案陈词根本禁不起推敲。反观严郎中这样的精干刑名,用详实的证据和严密的逻辑,推翻了初审的不实之处,并用铁证让那张狗子无言以对。虽然因为时日迁延,血衣之类的证据已经湮灭,但单凭那把从湖中捞起的凶器,就能给那张狗子定罪了。

    美中不足的是缺少目击证人,凶手也拒不招供,这让这个案子还称不上铁案如山……要不要同意严郎中的请求,行文锦衣卫要求解除张狗子的官职?大堂上的刑具,就是为这种冥顽不灵之徒准备……

    刘尚书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行文锦衣卫,那边锦衣卫的行文先来了,措辞十分不客气的要求释放张狗子,并给出解释、赔礼道歉。

    “荒谬!”刘尚书堂堂二品正卿,居然被个小小的五品武官如此不客气的对待,焉能不生出火气?何况刑部是朝廷法司,岂能被北镇抚司命令到?那样刑部岂不成了镇抚司的下属?

    二品堂官的尊严,让刘尚书断然拒绝了北镇抚司的要求,但他也没行文锦衣卫要求解除张狗子官职,那样就成了唱对台戏,还愁闹不大么?尽量低调处理才是王道。

    刘尚书本打算早朝见到纪纲时,将这件事说一说,他觉着不过一个小旗而已,纪纲还是会给这个面子的。谁知道那边李春已经先把状告到纪纲那儿了,他把齐大柱杀人的经过,描述的如同亲眼所见,又把张狗子杀人说成莫须有的事儿,硬说刑部人为了显本事,非要给张狗子扣上杀人犯的罪名,还说锦衣卫怎么了,办的就是锦衣卫!

    当时纪纲正因为周新的案子而灰头土脸,闻听此事先是感觉很烦,但经庄敬一分析,又觉着实乃天助我也。当初周新的案子,他就跟皇帝说,是文官在针对锦衣卫,现在张狗子这个案子,虽然远比不了周新案的级别高,却可一以贯之,让皇上相信自己的说法。

    一念至此,纪纲就拿定主意,要借此案做文章,当刘尚书找他谈此事时,纪纲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反问刘尚书,可不可以给自己一个面子,放了张狗子呢?

    刘尚书好说歹说,见纪纲始终针锋相对,也来了火气,两人竟在午门前吵起来,还惊动了皇帝。朱棣让人把两个大臣叫到御前,先训斥一通,再问他们到底为何事争吵?

    两人便各持一词,将案子讲了两遍,一个坚持齐大柱是杀人凶手,刑部冤枉锦衣卫官员;一个坚持齐大柱是清白的,张狗子才是真正的嫌疑犯,两人险些在皇帝面前再次吵起来。

    至少在这个时候,朱棣对锦衣卫的信任,要远大于对刑部的信任,不过刘观讲的也很有道理。让皇帝也不好拉偏架,只好把在一旁看戏的新任右都御史王彰拉出来,命他秉公审理此案。

    躺着也中枪的王彰这个郁闷啊,只好哭丧着脸的接旨……自从四年前陈瑛被诛,都察院的总宪便空缺着,陈瑛伏诛之后,年初陪皇帝北巡一次,才当上了这个右都御史,便是都察院目前的最高长官了。由他主审此案,此案立即轰动京城,也让王彰深感肩上的压力大如山。

    一面是老伙计刘观并朝廷法司,一面是同乡纪纲和他的锦衣卫,两面王彰都不想得罪。刘观和他同在法司十来年,彼此性情相合,可谓相交莫逆。而且王彰相信刘观的操守和能力,知道只要秉公办案,这场官司肯定是刑部赢的,但那样就得罪了纪纲。纪纲这个人虽然凶横,却很念同乡之情,两人都是山东人,关系一直不错,甚至王彰能当上右都御史,也有纪纲在里头出力的因素,所以王彰也不想对不起纪纲。

    但他绞尽脑汁,也找不到两全其美的法子,因为要了却这场官司,就必须杀人,不是杀齐大柱就是杀张狗子,不可能两个都放过,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根本没有两不得罪的可能。

    而且同时他又不能辜负皇上的信任,王彰不是******,反而和太子有些龃龉,他是朱棣最宠信的大臣之一,去年他老母八十大寿,皇帝赐假归省,还赏赐母冠服金币,待其归京后旋进右都御史。是以王彰对皇帝感激涕零,绝不能对不起皇帝。

    思来想去,王彰决定以赤诚待君上,秉公办理此案。在经过一番严密审讯后,他做出了维持刑部原判的决定……他本以为自己问心无愧,皇上亦不会苛责,谁知道朱棣竟勃然大怒,命他暂解都御史之职,回家听参!王彰如遭五雷轰顶,面上却一脸肃穆,缓缓摘下头上的乌纱,给皇帝磕头后,退出了仪天殿。

    朱棣为何会如此生气,原来是纪纲见王彰这边迟迟没有动静,便知道这书呆子要坏事儿,他抢先一步在朱棣面前哭诉,说刑部和都察院早就对北镇抚司侵夺他们的权力心怀不满了,这次肯定联合起来,想要借此事压倒镇抚司,收回司法大权。这番话显然戳中了朱棣的忌讳,他建立北镇抚司就是为了从大臣手中夺取司法大权,当然不容任何人挑战自己的权威了!

    所以一见王彰的奏章果然是维持刑部原判的,朱棣就想起纪纲所说的‘刑部都察院穿一条裤子’,登时火冒三丈,虽然王彰压根就没说什么收权之类的大胆之言,朱棣还是把这顶帽子扣在他的头上。

    斥退了王彰,朱棣余怒未消。再英明的人也有糊涂的时候,永乐皇帝一直以来的一个思维误区,就是把锦衣卫看成自己的代表,是在替他这个大明皇帝行使权力,所以任何对锦衣卫的挑战,都被皇帝视为对自己的不敬。现在刑部都察院接二连三攻击锦衣卫,让朱棣愈发相信文官集团确实在对锦衣卫展开攻击。这激起了皇帝对文官集团的怒意,他又命令刑科两位给事中陈岩和刘希夷再审此案,如有差池,严惩不贷!

    刑科给事中仅仅七品,比二品尚书都御史等级低多了,但却是专门监察刑部的官员,朱棣让他们来审,就包含着对刑部不信任的信号了。然而两位给事中在审问了相关官员人犯后,确认刑部官员并无徇私枉法之举,而且明显严郎中的结论更有理有据,比起杨知县那份漏洞百出的结论,他们更愿意相信前者。

    他们也知道皇帝是想让他们的结论偏向锦衣卫,但给事中都是些硬骨头的诤臣,两人见王彰那样的部堂高官都能秉公办案了,自然不会让老大人独美。至于皇帝的严惩,他们根本没放在心上。而且他们还更进一步,对锦衣卫干涉司法、包庇犯官的行径做出了严厉批判,要求皇帝限制北镇抚司的权力,维护三法司的权威……

    这下可彻底坐实了纪纲的指控,朱棣勃然大怒,他已经彻底相信,这是一场文官和锦衣卫之间的战争,且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朱棣就是那个沛公!

    “好啊好啊,都蹦出来吧,蹦出来才能现原形!”朱棣怒极反笑道:“继续让他们查下去!刑部、都察院、刑科都上来,还有大理寺!”便下令大理寺卿胡概继续审理此案。

    任命一出天下哗然,皇上十天之内连续否定刑部、都察院、刑科的结论,现在又轮到大理寺了,这是要让法司官员轮番上阵啊,显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朝野上下拭目以待,都等着大理寺卿胡概,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第536章 刻舟求剑

    虽然早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但接到旨意后,胡概还是一夜愁白了头。皇上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那是不把判决扭过来誓不罢休的。但朝野间汹涌的民意,他这位大理寺卿也有所耳闻,老百姓异口同声的称赞敢于主持正义的严郎中、李尚书、王部堂等人,说要是朝廷官员都像这几位大人这样不避斧钺,大明朝就有希望了。几位官员在家听参,每天都有人来拜会慰问,虽然为了避嫌,他们一概不予接见,但几人的声望日隆,已经成了永乐朝的名臣。

    现在京城上下瞪大了眼睛,就等着他这位大理寺卿的答案了。胡概自然如临大敌,从大理寺抽调二十余名精干官员参与闭门复审,纪纲想要旁听,也被他拒之门外,这似乎预示着又有好戏要上演了!

    转眼十天过去,一场大雨洗去了京城的暑热,大理寺的大门依然没有打开,但此案的重审结果,胡概已经悄悄送进了宫里。在前两次重审都支持刑部的结论后,他终于做出了支持江宁县初审结论的判决……其实早在接旨之初,他就已经想清楚了,这个案子不按照皇帝的意思办是万万不行的。虽然说民心似水、人言可畏,但自己的官是皇帝给的,要民心有什么用?就算所有人都说自己好,也不能让他升官!只有皇上的圣眷,才是自己不断升官的希望!

    另外也不能得罪锦衣卫,虽然纪纲不会帮自己升官,却能给自己坏事儿。反之要是趁机卖纪纲个人情,日后就不用再担心锦衣卫的黑手了……

    看了胡概的奏章,朱棣脸上阴沉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一点,他马上朱批同意胡概的判决,又给出了针对几位大员的处理意见。

    第二日,紧闭多日的大理寺大门终于敞开,却不是万众期待的公审,只是由一名寺丞出来张贴告示——水车巷杀人案的杀人犯确实是齐大柱无误,判处斩立决。被害人之子张狗子无辜遭殃,由刑部赔银五十两,当堂释放。刑部郎中严清身为法司官员,弄权枉法、草菅人命,杖八十,发往云南充军。张家邻人李某、王某等人乱出伪证,与严清同赴云南充军。

    告示一出,京城哗然,但此刻再无人敢挑战皇帝的权威,齐大柱当日便被押赴刑场斩首。齐母悲愤难耐,随后在家上吊自杀。而对一干维持法度的官员的处理,虽然没有当场宣布,但很快两位给事中便一个被贬为福建南平县丞、一个被贬到广州当知县……没到广东便病死在路上。

    至于两位部堂高官,毕竟是朝廷重臣,朱棣倒没有太过为难,只是让刘观在家闭门反省,王彰降一级仍领都察院……

    这个京城瞩目了一个夏天的案子,最终以纪纲和他的锦衣卫大获全胜告终。与他针锋相对的法司官员们惨遭贬黜,一时间朝野噤声、万马齐喑,再没人愿意提及这个案子。想不到王贤上任的第二天,严郎中的妻子竟来北镇抚司的门前喊冤了……王贤分明感觉到这个平静多时的漩涡,又要张开狰狞大口了!

    “大人,要是实在为难,这个案子我们可以不接。”在深切体会到此案的凶险后,吴为替王贤打起了退堂鼓:“毕竟这个案子第一不是本司审理的,第二皇上也做出终审判决了。我们重审的话,岂不是在质疑皇上?”

    “但人家这状子写的聪明啊,告的是张狗子杀人、李春包庇,这俩人是我的属下,我能不管?”王贤无奈道。

    “踢给南镇抚司就是。”

    “他们会发回本司审理的。”王贤苦笑道:“你早先注意到没有,这个案子在本司同样有卷宗。还是李春领衔侦查。我现在不平反冤狱还好,要平反冤狱的话,就绕不开这个案子……”

    “这可难办了。”吴为直挠头道。他知道确实如此,这座大山不搬掉,王贤就占据不了道义的高度。虽然也可以绕过去,侦查别的案子,但在别人眼里就成了没有是非的狗咬狗。对以寡敌众,需要正义大旗护身的王贤十分不利。

    “这就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王贤叹口气道:“把严刘氏请进来吧。”

    不一会儿,一名看上去三十多岁,布裙素钗、面容憔悴的妇人进来,缓缓向王贤行礼。王贤看座,她谢过后,便静静坐在杌子上,目光坚定而执着。

    “严刘氏,你的状纸本官已经看过了。”王贤看着这个之前应该没受过什么苦的妇人道:“此案时过境迁,你为何会想到来我这里告状呢?”

    “回禀大人,妾身留在京里就是为我家老爷伸冤的。听闻新任的镇抚大人嫉恶如仇,最是痛恨纪纲、李春等人。”刘氏轻声道:“妾身便来了。”

    “是谁告诉你的?”王贤问道。

    “是个同情我丈夫的锦衣卫军官。”

    “叫什么?”

    “恕妾身不能相告。”刘氏警惕的看王贤一眼,担心他要打击报复。

    “实话实说吧,你被人当枪使了。”王贤看这刘氏很有主见的样子,便决定开门见山。

    “大人什么意思?”刘氏不解道。

    “本官今天刚开始整顿本司,要平决冤狱。”王贤淡淡道:“就有人提醒你来告状,嫂夫人知书达理,应该明白他们的用意吧?”

    “这是……”刘氏果然巾帼不让须眉,一下就懂了:“围魏救赵?”

    “说得好。”王贤点头赞道:“我就找不到这么贴切的成语。”

    “大人过奖了。”刘氏有些失神道:“既然如此,妾身给大人赔罪了。”说着便要起身离开,果然深明大义。

    “已然来了,再走有什么用?”王贤悠悠道:“这个案子我接了。”

    “大人不怕‘围魏救赵’了?”刘氏低头道。

    “我只知道邪不胜正!”王贤说这话,自己都臊得慌,实在没想到,自己一个小混混,终于也要打起正义的大旗了。“这个案子明显是他们在枉法欺君,本官不知道便罢,知道了就必须管一管!”

    “大人……”刘氏这一年来,听得让人灰心丧气的劝,像王贤这样振奋人心的话,还是头一次听到。不禁热泪盈眶,给他下跪道:“妾身代我家老爷,先谢过大人了。”

    “嫂夫人请起。”王贤正色道:“此案已经过去两年,证据基本湮灭,想要翻案的难度很大,嫂夫人不要着急。”

    “是。”刘氏恭恭敬敬的点点头,小声道:“我家老爷临被发配前,说过一件事,不知道能不能帮到大人。”

    “请讲。”王贤精神一振道。

    “我家老爷说,他当时时间太紧,有个关键的人物没找到,就被解除了官职。”刘氏道:“那人便是张狗子的浑家,案发后,她便回娘家住去了,我家老爷开票传她也不到,派了捕快去也没找到人,显然是躲起来了。”

    “那现在呢?”王贤沉声问道。

    “她早就回来了。”刘氏道:“不知道对大人有没有帮助。”

    “很有帮助。”王贤重重点头道。

    刘氏这才起身向王贤福一福,跟着帅辉退下了。

    “大人,这个案子的难点,不在于人证物证,而是皇上的心意啊。”待人一走,吴为皱眉道。“两年前法司官员手里的证据也不少,依然是兵败如山倒。”

    “说有个楚国人,坐船渡河时不慎把剑掉入河中,他在船上用刀刻下记号道:‘这是我的剑掉下去的地方。’”所谓近墨者黑,王贤越来越像道衍老和尚了,他笑笑道:“当船停下时,他沿着记号跳入河中找剑,却遍寻不获。”

    “刻舟求剑的故事……”吴为这个汗啊:“三岁孩子也听过。”

    “这个故事有何寓意呢?”王贤尴尬的摸摸鼻子。‘息斯敏’之类太生僻的故事他也讲不了啊。

    “是说事物是不断变化的,不能用老眼光看问题。”吴为说完有些懂了,“大人的意思是,皇上不一定会像当年那样无原则的袒护他们了?”

    “嗯,世易时移。”王贤淡淡道:“当时皇上对锦衣卫的宠信,正在最顶点上。但这二年,纪都督犯了不少错,远的不说,就说吕婕妤的案子吧,显然是纪纲用酷刑酿成的冤狱。还有山西的事情,已经让皇上对纪都督产生怀疑了。”说着呵呵一笑道:“再说了,我现在也是锦衣卫了,手心手背都是肉,皇上去偏袒谁去?”

    “但这案子当年是在皇上的压力下,才被完全推翻的。”吴为道:“倘若大人现在翻案成功,岂不打了皇上的脸?”

    “山西军粮案如何?午门失火案如何?”王贤笑道:“对于如何给皇上留面子,我还是有几分心得的。再说我也不需要那个名声,只要皇上默默记下纪都督的小账即可。”说着站起身来,伸展手臂道:“水滴石穿、绳锯木断,早晚有一天,会让姓纪的拉清单的!”

    吴为闻言不禁感慨,别人提起纪都督都从骨子里惧怕,自家大人却从一开始就敢给纪纲挖坑。虽然每个坑都对付不了纪纲,但架不住不停的挖,早晚有一天,小坑汇聚成大坑,定能埋葬掉纪纲的!

第537章 泼妇

    王贤雷厉风行,说干就干,马上命人将张狗子家的带来衙门。又吩咐二黑,这次由他来审理。二黑跟着王贤走南闯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王贤也向来尽量为兄弟们脸上贴金,是以伴着王贤的升迁,二黑已经累升至正六品锦衣卫百户了。

    二黑应声笑道:“遵命,大人是不是担心泼妇难缠。”

    “这个还真没想过。”王贤想一下道:“我让你审讯的意思是,诈她一下……”便如是这般的吩咐起来。

    顿饭功夫,周勇禀报说,那女人带到了。王贤笑着站起身,对二黑道:“看你的了。”说着便转到屏风后面。

    这还是二黑头一次问案,未免有些紧张,他整整衣襟,咳嗽一声道:“带上来!”

    便见几个锦衣力士,连拉带拽的将个二十多岁、颇有姿色、却一脸泼悍的女子带上堂来。这几个锦衣力士其实是王贤的亲信侍卫,去张狗子家前,就得了吩咐,让他们尽量粗暴无礼点,尽可能激怒张狗子的浑家。

    其实王贤根本就是多虑了,那张狗子的老婆侯氏,本就生性泼悍,这二年跟着丈夫作威作福,早就受不得半点委屈了。昨天见丈夫被抬回家来,一条命丢了七七八八,到现在还昏死着呢,一颗心里憋满了怒火。她本就打算今天来北镇抚司衙门闹一场,给丈夫讨个说法的!

    谁知还没出门,两个凶巴巴的锦衣力士便冲到她家里,说她丈夫被镇抚大人开除了,让她去衙门把他的东西收拾回来。侯氏一听就毛了,她嫁给张狗子十年,就这二年过了点吃香喝辣、人前威风的好日子,这都是拜她丈夫在锦衣卫的官职所赐。这要是被打回原形,那又得回到过去那种苦哈哈让人瞧不起的鬼日子!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侯氏是打死也不想回到从前了,一时间热血沸腾、战意盎然,她要去北镇抚司大闹一场,李春要是不收回成命,她就把他那些丑事全抖搂出来!

    所以当她被带到堂上,看到一张陌生的黑脸膛时,根本理都不理,扯着嗓子叫道:“李春呢,叫他出来见老娘!”

    “嚷什么嚷?”见自己这一百八十多斤直接被无视,二黑郁闷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敢大喊大叫!”

    “什么地方?不就是个****窝子么!”侯氏本来就满肚子火气,既然这个不长眼的黑皮非要往上凑,她也不跟他客气了:“你让李春那个老****给老娘出来,我**他八辈祖宗,吃我们家的拿我们家的,连老娘都给他睡了,现在吃干抹净想把我男人扫地出门!门都没有!”

    她在那里气势汹汹的喝骂李春,王贤在屏风后都听得耳膜生疼,不过过滤掉那些污言秽语,他还是听到好些有用的东西……心下不禁一阵暗喜,那刘氏提供的消息果然有用,这侯氏确实知道很多事情!

    之前他还担心,那些人在忽悠刘氏前来告状的同时,会给侯氏封口,但现在看来,他们显然没想到他会在第一时间就找上侯氏,结果被他抢了先……

    事实上,王贤的人带着侯氏前脚刚离开张家,后脚庄敬便提了药来探望张狗子,却看见一众锦衣力士裹挟着侯氏扬长而去。庄夫子惊得张大了嘴,手里的药包也掉在地上……

    他庄敬号称小诸葛,自然不会算不到侯氏这个漏洞,只是想明白时已经是半夜,便打算今天亲自去探望张狗子一趟,对侯氏面授机宜。他是打算在侯氏身上设个套,让王贤往里钻的,为保证万无一失,他甚至不放心让手下传话,而是要亲自登门。

    谁承想小诸葛今日却失算了两次,一个是万万想不到,那严郎中的老婆居然那么心急,昨天晚上让人传话给她,今日她就跑去北镇抚司衙门告状。这让以为她怎么也得过两天才会去告状,时间还很充裕的庄夫子,一下有些措手不及。

    不过当时庄敬也没真慌张,因为在他看来此案错综复杂,且年代久远,王贤就算接了状子,也得几天才能理出头绪,更不可能一下及联想到侯氏身上。不过担心夜长梦多,他还是让人买了治内伤的药,上午就去张狗子家探访。谁知那王贤竟得了刘氏的提醒,一上来就把侯氏带走,让庄敬彻底的慌了神。

    “不行,不能由着他搞下去。”其实庄敬不认为一个侯氏能改变得了什么,但一想到对手是那个总能化不可能为可能的王贤,他就难以淡定下来。他赶忙上马,回锦衣卫衙门报告去了。

    所谓阴谋,百密难免一疏,如果被人抓到漏洞,很可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话分两头,说回北镇抚司衙门。王贤就是要让侯氏产生天要塌了的感觉,激发出她鱼死网破的念头来,这样才会吐出他想要的东西。

    现在看来,用不着再添柴了,侯氏的熊熊怒火,已经把她的理智全烧光了,她跳着脚、舞着手,唾沫星子喷了二黑满头满脸,把李春接受张狗子贿赂、还睡了她的丑事儿,一桩桩都吆喝出来。

    二黑一边用手背挡着脸,一边暗暗哀鸣,终于明白大人为何要让自己顶班了,原来是预见到会有泼妇撒泼的场景。不过那李春还真是奇葩呢,这女人这么彪悍,竟然还有性趣……

    侯氏翻来覆去,骂得都是那几样,二黑听着没啥新鲜玩意儿了,才趁着她换气的功夫,咳嗽一声道:“你这妇人好生无礼,竟敢这般辱骂我们镇抚大人。”说着一瞪牛眼道:“你可知道污蔑朝廷命官是要骑木驴游街的?!”

    屏风后头王贤险些笑喷了,还骑木驴游街,亏这小子能想得出来……

    但那侯氏显然是信了,登时面色煞白,旋即却尖声叫道:“不信叫李春出来和老娘对峙,看他敢说个不字,老娘就把他只有一个蛋蛋的秘密讲出来!”

    二黑翻翻白眼,心说你已经讲出来了好么。赶忙板着脸道:“我们镇抚大人是不会见你的,你就死了这份心吧。”说着一招手道:“来人,把这个污蔑朝廷命官的女人抓起来!关到诏狱去!”

    “凭什么抓我?不抓李春凭什么抓我?”侯氏可是听张狗子讲过诏狱里有多恐怖,在她看来,这是李春恼羞成怒,要杀人灭口了。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满地撒泼道:“李春拿了我家那么多好处,现在想杀人灭口了,门都没有,老娘就是死,也要拖着你一起!”

    “还敢污蔑我家镇抚。”二黑的脸愈发黑了,呵斥道:“你要是没有证据,就等着被剁碎了喂狗吧!”

    “老娘怎么没有证据!”侯氏怒瞪着二黑,胸脯剧烈起伏道:“你扒下李春的裤子来看看,他是不是只有一个蛋!”

    “掌嘴!”二黑哼一声,两个力士便要上前扇侯氏耳光,侯氏尖叫道:“谁敢动我,我就让李春跟我一起下诏狱!”

    “哼……”二黑等得就是她这句,两个力士马上抡圆了胳膊,同时

    两巴掌扇在侯氏的左右面颊上,登时打得她鼻血长流、牙齿都松脱了。

    侯氏眼冒金星,五内俱焚,阴森森的咯咯笑起来:“姓李的,老娘知道了,你是要杀人灭口了。先把我丈夫打个离死不远,再把老娘丢到牢里去弄死!”说着抬起头来,吐出和着血的后槽牙道:“既然你不想让我夫妇活了,那你也陪老娘一起死吧!”

    “说什么呢。”二黑摆摆手道:“押下去、押下去!”

    “我要检举揭发!”侯氏使劲挣扎着抵抗两个锦衣力士道。“我要检举揭发!”

    “你要揭发谁?”二黑明知故问道。

    “就是你们镇抚使李春!”侯氏冷冷道:“他不仁我不义,我要把他当年如何受贿、又如何包庇我丈夫,枉杀了好人的事儿,统统讲出来!”

    “侯氏,说话是要负责的!”二黑咳嗽一声,竟有些紧张。

    侯氏却以为他害怕了,得意笑道:“害怕了就把李春叫出来,给老娘道歉!”

    “放屁!”二黑却又拉下脸道:“你污蔑镇抚大人!”

    “好,这可是你们逼老娘的!”侯氏一脸狰狞道:“下面我说的话,你找人给我记下来。”

    二黑点点头,一旁便有书记官,闻言提起笔来。二黑道:“你讲吧。”

    “当年我家里的还不是正式的锦衣卫,而是一个靠着打听消息混饭吃的狗腿子密探。看着那些作威作福的锦衣卫,他是日也想、夜也想,也想当上正式的锦衣卫。”侯氏已经被滔天的恨意冲昏了头脑,竟把心中的秘密一股脑倒出来:“锦衣卫都把他们这些密探当成狗,所谓干多少年就能加入,都是哄他们出力的。正常的路子走不通,我丈夫又听说,有人给李春送了多少金银珠宝,就穿上了你们这身皮。但是我婆婆家里穷得叮当响,钱都他吃喝嫖赌败光了,凭什么去行贿啊!”

第538章 西瓜

    “就想到让你去陪他睡觉?”二黑对这对无耻的夫妻,还是挺佩服的,为了往上爬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老娘又不是美若天仙,我丈夫那时候连镇抚司的门都进不来,就是想这么干都没机会哦。”侯氏自嘲道:“我丈夫思来想去,打起了张家的传家宝的主意……”

    “张家还有传家宝?”

    “虽然张家一直没见什么出息,但我老婆婆原先是前朝宫里的,后来洪武皇帝起兵,赶跑了元朝皇帝,我老婆婆便从宫里逃出来,还偷带了个宝贝出来。本来是想着出来成亲后卖掉买房置地过日子的。但我老公公是个识货的,说这东西价值连城,让人看到就会引来杀身之祸。是以两口子一直藏着这件宝未曾示人,后来二老相继病逝,便将宝物传给了我公公,我公公去世后,就由我婆婆保管。我和我家里的,也是我公公临死前,才知道家里有这样宝贝。我公公当时反复叮嘱,万万不能让外人知道家里有这玩意儿……”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二黑好奇问道。

    “西瓜……”

    “掌嘴!”二黑瞪她一眼道。

    “别打,真是西瓜,只不过是个整块玉雕成的,外皮是碧玉,里头是红玉……”侯氏一比划道:“有这么大!”

    “吓。”二黑张大嘴道:“那可老值钱了吧。”

    “当然。”侯氏有些得意道:“我丈夫后来把这个西瓜送给了李春,不仅成了正式的锦衣卫,还当上了百户,你说值钱不值钱?”

    “你公公不是不让人知道么?”二黑明知故问道。

    “我家里那个说,藏起来的宝贝跟石头没区别。”侯氏道:“便想把那个西瓜献出去,但我婆婆死活不同意,后来有一天夜里,趁着我婆婆睡觉,他便偷偷翻箱倒柜,找出了那枚碧玉西瓜!谁承想这时候我婆婆被惊醒了,见传家宝让儿子盗走,她气坏了,就紧跟着追了出去,在巷子里追上了我丈夫,死命往回拽。我丈夫和婆婆争夺了好一会儿,竟然甩不开。这时候听着街坊四邻有动静,怕被撞见,他一时冲动,掏出别在腰上的匕首连刺三刀,我婆婆终于松了手。他便赶紧抱着碧玉西瓜跑了,跑到湖边时,又把匕首给扔到湖里。”

    “他在外面转了一圈,竟又回家来了,让我赶紧收拾东西回娘家。我其实跟在后头看见他杀人了,整个都吓坏了,也不敢多问,赶紧收拾包袱就走了。后来过了几个月,风声小了,我丈夫去我娘家接我,说已经破案了,我婆婆是个叫齐大柱的杀的,人已经被押赴刑场杀掉了。我也不敢跟他说,我其实看见人是他杀的……”侯氏知道丈夫今生都下不来床了,她又要被李春这个无情的人投入诏狱,也是有死无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李春也拖下地狱,是以毫不隐瞒的说道:

    “我本不敢和这个杀人犯再一起过日子,但他说现在自己是锦衣卫了,跟着他能吃香的喝辣的,我就跟着他回来了。”侯氏很是坦然道:“也确实过了两年好日子,这二年里,李春也从千户升到副镇抚,听说马上就要升镇抚了,春风得意的紧,”说着冷笑一声道:“我家里的说了,他之所以升这么快,其实是把碧玉西瓜献给了纪都督的缘故!”

    “嗯。”二黑点点头,想想也是,当年案子闹得沸沸扬扬,虽然最终明面上也没有承认碧玉西瓜的存在,但李春不可能还敢藏私,肯定会把那宝贝献上去的。

    “不过……”侯氏现在是恨死李春了,只要能害到他的事情,就绝对不会留情:“我家里的说,那碧玉西瓜其实是有一对,以李春那个贪财劲儿,他肯定只献上一个,藏着另一个。”

    “嗯。”二黑又问了一遍,见再没什么新鲜东西,便点点头,让书记官端着口供上前,对那侯氏道:“画押吧。”

    “我不会写字。”侯氏竟不好意思起来。

    “那就按手印。”二黑道:“每一张都按上手印也一样。”

    “那我也不按……”把事情经过都倒出来,侯氏心里那股邪火也熄了不少,神智回复清明,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

    二黑哪能让她反应过来,沉声道:“你傻啊是吧,按了手印,你便是检举揭发李春的功臣,就能免了牢狱之灾,甚至连你家都不抄,让你回去继续过你的阔太日子。”

    “真的?”侯氏听说不用坐牢了,还能保住家产,登时管不得许多,按照二黑所说,在上面按了手印。

    “我可以走了么?”侯氏越想越觉着,自己好像干了件蠢事,怯生生问道。

    “当然。”二黑咧嘴一笑道:“不过估计你前脚出了镇抚司的大门,后脚就要被横尸街头。”

    “吓……”侯氏吓得脸色惨白道:“是谁要杀我,李春么?”

    “呵呵。”二黑不置可否的笑笑道:“你不想死的,就先在在镇抚司住下吧,等风声过了再回去。”看到侯氏那一脸害怕,二黑哂笑道:“镇抚司不只有诏狱的……”

    侯氏这才松了口气……

    镇抚司除了诏狱之外,还有一些高墙下的院子,是供还未定罪的达官贵人,以及重要的证人之类居住的。二黑让人把侯氏带过去安顿,小心看管,便见王贤从屏风后转出,似笑非笑的看着自个道:“不错,有长进,可以独当一面了。”

    “还远远不够,大人过奖了。”二黑登时咧嘴笑起来,赶忙把供词双手奉上,邀功似的道:“大人看这个有用么?”

    “当然有用了!”王贤全程旁听,自然无需再看,放声大笑道:“从现在开始,主动权就在咱们手里了!”说着沉声道:“备马!”

    “是!”周勇见王贤如此振奋,知道大人已是成竹在胸,也是神情一振,马上命人从马厩牵来通体雪白的高头战马。

    “去刑科!”王贤翻身上马,径直往午门而去。

    京城的格局是按照传统的都城规制,由外而内分为外城、内城、皇城和宫城。皇城和宫城便合称皇宫,象征着大明朝至高无上的神圣权利。最内侧的宫城,自然是皇帝生活和处理政务的地方,宫城的正门便是午门,午门前的御街两侧,便是除三法司外所有部院的官署所在。

    所以大明朝的中央衙门,都是在皇宫门外办公的,唯有两个部门除外,一个是六科、一个是内阁,这两个部门在午门内、紫禁城中办公,后者是皇帝的秘书机构,倒还好理解。前者区区一个七品衙门,却也能在紫禁城中理事,可见其职权之重,在大明朝的地位之超然。

    所谓六科,对应的是朝廷六部,刑科和刑部对接,吏科和吏部对接。其长官是六位都给事中,都给事中之下有左右给事中,另外还有给事中若干名。都给事中官不过正七品,权柄却极重,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其中最牛的一项权利是‘封驳’,凡制敕宣行,大事覆奏,小事署而颁之;有失,封还执奏。凡内外所上章疏下,分类抄出,参署付部,驳正其违误。

    即是说皇帝颁布的一切敕令,都要经过六科之手,如果六科认为皇帝下达的旨意欠妥可以封还,更可以直接驳回朝廷百官的奏章之违误。

    而且每一科都对其负责的一部拥有极大的检察权,部中大事小情都要报送六科监察,若有违法之处,将遭到给事中的弹劾。皇帝交办各部的差事,也是由六科监督,若有逾期同样会遭到弹劾。所以六科其实就是皇帝监督百官的耳目手中,权柄之大,超乎想象。

    也正因为如此,在当初设计官制时,太祖皇帝特意将六科的品级定得极低,为的就是防止六科做大,凌驾六部之上,成尾大不掉之势。这样给事中虽然权力大,却不过七品,面对二品大员时,还是要保持尊敬。而部堂高官同样也得尊称都给事中一声‘科长’,形成了权力制约的平衡,可见太祖皇帝权术之高明。

    王贤要去的,便是刑科。因为刑科除了直接监督刑部外,甚至还被赋予了制约北镇抚司的权力。大明祖制,锦衣卫抓人,须有驾帖发下,须从刑科批定,方敢行事。也就是说,锦衣卫并没有直接抓人的权力,必须先由皇帝授出驾帖才能行事。而且光有驾贴还不行,拿人事由还必须经刑科给事中‘佥签’,并付以签署详细的批文才能拿人。

    这是太祖皇帝晚年,深感特务政治之害,特意制定出来约束后世皇帝的。然而朱棣虽然打着恢复祖制的旗号,但岂能让自己的爪牙受制于他老子的几句屁话?

    要是那样的话,朱棣也就不会跟他老子所立的皇帝夺江山了。所以这条祖制早已经被破坏得千疮百孔了。当然表面上,是那纪纲肆意妄为,置祖宗法度于不顾,敢绕过刑科胡乱抓人……其实明眼人都知道,纪都督是给皇帝背黑锅了。

第539章 铁肩担道义

    在那个‘瓜蔓抄’的年月里,要抓的人实在太多太多,若是每个人都需要皇帝亲自下旨,那朱棣啥也不用干了。为了免却麻烦,让锦衣卫行事方便,朱棣给予锦衣卫空白驾帖,也就是说,锦衣卫可先抓人后禀报。

    不过为了监督锦衣卫,大明祖制是在抓人之前,应该将驾帖先在刑科佥签,作为抓捕前的审查和抓捕后的勘合。但纪纲在得到皇帝的默许后,根本不鸟刑科,向来是先拿人后关白刑科。但人都已经抓了,再通知人家刑科有什么用?就算刑科不同意,他们还能放人不成?所以刑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锦衣卫的监督都是有名无实的。

    然而王贤已经喊出了还权于刑科的口号,规定日后北镇抚司抓人,必须要经过刑科给事中在驾帖上佥签。甫一上任,就给自己戴上紧箍的行为,看上去确实挺傻,但是现在签发驾帖的权力握在纪纲手里,要抓什么人,根本不是北镇抚司说了算,所以对于王贤并没有什么损失,反而是他在拉刑科下水,帮自己分担来自纪纲的压力。

    但问题在于王贤没有事先打招呼,难免会被刑科那帮人会有被算计的感觉,所以他得亲自来一趟,跟这帮死脑筋的家伙解释一下。

    当他进入刑科低矮的院落时,却发现八名身穿七品官服的官员,竟都站在院中迎接他。王贤不禁一愣,他知道这些人肯定不是因为趋炎附势,才会来迎接自己,不然可丢尽了铁骨言官的脸。

    八人齐齐朝他施礼,王贤也不托大,抱拳还礼道:“杨科长和诸位大人实在多礼了。”

    那为首的刑科都给事中杨彦抱拳道:“我等出迎,非是为了大人的官位,而是感谢大人维护了朝廷法度!”

    “呵呵……”王贤不禁尴尬的摸摸鼻子,心中苦笑道,那也不必把话说这么直白吧。“杨科长过奖了。”

    “大人里面请。”杨彦笑着请王贤到客厅就坐,又命上茶。两位副给事中陪坐,这对向来鼻子朝天、以蔑视权贵为己任的科道言官们来说,那是尚书大人前来,都不会有的待遇。

    王贤却丝毫不感觉受宠若惊了,因为人家已经说明了,敬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维护朝廷法度的举动。这些年,在六科中刑科是最没尊严的一科,没办法,谁让他们监察的对象有北镇抚司呢?在纪纲的庇护下,北镇抚司滥捕乱判、草菅人命,已经把大明朝的刑律给践踏的千疮百孔了。身为刑科官员,诸位科长副科长们在同僚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手里无兵无权,凭的是朝廷法度,靠的是上本弹劾,然而皇上对他们的弹章一概留中不发,这愈加助长了纪纲的气焰,纪都督根本不鸟他们,他们也徒呼奈何。

    这下好了,新上任的北镇抚司镇抚使,竟然和纪纲是死对头,据说头一次点卯,就敢拿枪威胁纪纲,是个十足十的狠角色。更妙的是,他一回头竟然又悍然宣布,往后纪纲发的驾帖,必须要经过刑科佥签才能生效,否则北镇抚司拒不执行。

    虽然知道王贤是拿他们做挡箭牌,但刑科的给事中们根本不怕麻烦,他们怕的是连麻烦都没法找,这种憋屈让这些以铁肩担道义为己任的给事中们,简直能活活憋死。所以王贤虽然有利用他们的嫌疑,他们还是很感谢王贤给他们这个机会,并表示愿意担负起监督责任,决不让北镇抚司的权力被滥用。

    王贤本来准备了好些说辞,这下倒好,竟全然用不着了,不禁摸着鼻子笑笑道:“有杨科长和诸位的保证,在下终于有了点底气,敢摸一摸这个老虎屁股了。”

    几位给事中笑笑,心里却大翻白眼道,你都用火铳指着人家脑袋了,还说自己不敢摸老虎屁股,实在是太……谦虚了。王贤不知道,这些又臭又硬的给事中出来迎接他,还有个不足道哉的原因,就是他狠狠打了纪纲的脸。这些年,纪都督凶焰日炽,他手下那班爪牙更是飞扬跋扈,一言不合便当街殴打朝廷命官;对弹劾他们的官员,更是肆意构陷,除之后快。科道言官们不知道弹劾了纪纲和他的徒子徒孙多少回了,可皇帝统统是留中不发,文官们心里的窝囊也就可想而知了。所以王贤这次**裸的打了纪都督的脸,实乃给朝中百官出了一口恶气,大伙儿为他捏一把汗之余,也是感激的很。

    “镇抚大人请放心,”杨彦正色道:“下官向你保证,只要我在刑科一天,只要没有皇上的旨意,他纪纲休想拿到刑科的佥签!”

    “多谢杨科长。”王贤就等他这句话了,闻言不禁大喜。有战力超强的给事中们压阵,他就再不用担心纪纲用锦衣卫都督的身份压自己了。

    “皇上那里,需要我们上本说明么?”给事中果然没有怕事儿多的,杨彦竟要主动替王贤上本。

    “上本自然是应该的。”王贤却淡淡笑道:“不过皇上已经知道了,不然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干。”

    杨科长等人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他们一直在猜测,王贤如此大胆的跟纪纲针锋相对,是不是得了皇上的暗示?现在听他一说,果然是这样。旋即,几人便难以自制的激动起来起来,因为他们想到一种可能,这是不是皇上要收拾纪纲的信号啊?!

    王贤却不肯再细说,其实他自己也捏着一把汗,因为皇帝只说过‘这些年北镇抚司实在乱套,你回去跟朕好生收拾一番’,这话实在是模棱两可,你可以理解为默许他放手大干一场,也可以理解为废话一句。王贤回去反复琢磨,觉着皇帝是故意这么说的……朱棣不可能明着说让自己跟纪纲对着干,那庙堂之上岂不成了儿戏之所?皇帝就是想看看王贤胆子有多大,敢不敢跟纪纲对着干。当然王贤要是被纪纲干掉了,皇帝也不会管他,因为皇帝根本没说让他去跟纪纲对着干……

    “眼下就有一个案子,下官不得不摸一摸老虎屁股,”王贤转个话题道:“请杨科长和诸位帮着出个主意。”

    “请讲。”一般人听到这种事儿,第一反应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然而几位给事中却像公牛见了红布,一下兴奋起来。

    “是这样的。”王贤便从今早刘氏告状讲起,将案情简单讲述一遍。

    其实哪用的着他讲?前年的案子闹得那么大,还害得刑科的两位前辈被贬出京城,当时就在刑科的杨彦等人,可比王贤了解的多得多了。一听说王贤要重申当年的案子,几人先是一阵惊喜,他们可是到现在,还时常想着替两位前辈并几位大人翻案的!

    但一转念,几人的神情又黯然下来,杨彦叹气道:“虽然我们也盼着重审此案,但真不建议大人以此案为突破口。”顿一下道:“这个案子的结果,是圣意。齐大柱已经死了,这案子就更没有翻过来的可能了。”其实这些楞不怕的给事中们,何尝不想翻过这个案子来?然而他们深知此中利害,担心万一王贤因此触怒了皇帝,被轰下镇抚司之位,可让他们上哪去找个敢跟纪纲对着干的镇抚使?

    而且王贤还是举人出身,这在武官里可谓万中无一,在文官们看来,让他来管镇抚司,实在是再美妙不过。可不能就这么折了。

    “但是状纸已经接了。”王贤流露出一丝苦笑道:“下官也只能吞下这枚苦果了。”

    “这……”几位给事中相互看看,沉默片刻后,那位名叫王质的右给事中,缓缓开口道:“镇抚大人,下官要弹劾你。”

    “哦?”王贤一愣道:“不知王兄要弹劾我什么?”

    “按例,你北镇抚司只能奉旨办案,并没有单独接状纸的权力。”王质目光坚毅的望着王贤道:“所以下官会弹劾你越权,命你将此案移交刑科,由下官上奏皇上后再做定夺。”

    “王兄……”王贤眼眶兀得一热,其实他这次来的目的,除了知会佥签的事之外,就是想看看,刑科能不能帮他把这个案子捅上去。因为他实在不敢确定,自己直接向皇帝汇报此案,会有什么后果……虽然此刻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目的,但王贤心里却没有半分庆幸,反而面惭耳热。尽管自己也很拼命,但比起这些一心维护国法的给事中来,始终还是私心杂念太多了些。

    “这种事,还是我这个科长来吧。”这时,杨彦摆摆手,对王质笑道:“没道理让你出风头。”另一位左给事中也抢着要自己来,最后三人挣了一番,竟决定一起上奏,这让王贤又是好一个感慨,原来这世上,出了周新周臬台之外,还真有敢于犯言直谏的铮臣啊!

    能有这种想法,就说明王镇抚不是读书人,至少不是纯粹的读书人,他压根不清楚,读书人重名轻利的尿性……

第540章 班子

    无论如何,王贤的刑科之行出乎想象的顺利,半个时辰,就谈妥了所有的事情,不到中午便出宫回衙了。

    回到衙门,刚在侍卫的伺候下换上便服,坐在饭桌边,就见二黑笑嘻嘻的走进来,朝他挤眼坏笑。二黑是负责在后院照料那班‘静思案情’的镇抚司官员。

    “怎样,他们什么反应?”王贤拿起筷子,示意二黑也坐下,边吃边说。

    “不出大人所料啊。”二黑嘿嘿笑道:“那帮家伙没一个老实写供状的,都在那要么打拳要么打盹,消遣时间呢。最绝是有人在玩五姑娘,还真是淫棍中的淫棍呢……”

    “正吃饭呢,你讲这个。”王贤皱皱眉头,说着却忍俊不禁道:“不过可以对症下药,估计这位会比别人交代的早些。”

    “但是不用刑的话,恐怕这些家伙都能死撑一阵子。”二黑端起饭碗扒几口道:“大人,拖延下去对我们很不利啊。”

    “用刑?你当那陈委员是摆设?”王贤瞥他一眼,细嚼慢咽道。

    “但这么些人被软禁着,也不是个事儿啊。”二黑愁眉苦脸道:“纪纲肯定会拿这个说事儿的。”

    “我本来也没打算把他们怎样。”王贤却不以为然的笑笑道:“关起他们来的目的,不过为了行事方便罢了。”

    “大人要如何做?”二黑这才明白,自家大人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登时一脸兴奋的问道。

    “其实也没啥新鲜的。你想,咱们在县里时,衙门里全都是盘根错节的猾吏悍役占据着,把个朝廷除授的官老爷们,欺压的不得施展。就算想同流合污‘共天下’,人家都不带他一起来。”王贤笑道:“跟咱们现在的情形,像不像?”

    “让大人这一说,还真像。”二黑闻言笑道:“可不正是么,李春那帮子人就是盘根错节的坐地户,大人这个掌印镇抚,却是个孤零零的外来户。”

    “那天下的州县老爷们,难道就没有作为了么?”王贤高深莫测的笑道:“其实不然,我看大部分县令,也不用费劲的清洗那些胥吏衙役,还是能把权把子抓在自己手里的。”

    “那是,他们当然有应对之策,”二黑也是从公门里出来的,闻言恍然道:“秘诀就是用自己人架空那些胥吏。”

    “就是这个道理,”王贤颔首笑道:“在州县,大老爷们都是用师爷、长随各管一摊,来夺胥吏的权。本官可比州县老爷方便多了,你们都是正经的锦衣卫军官,都用不着我给开工钱。”

    “噗……”二黑这个汗啊,大人您就这点出息啊。

    “这样能省很多麻烦。”王贤自顾自道:“我已经想好了,要扩大签押房的规模,增加签押房的职权。将签押房分为内外两房,吴为担任总领班,兼内房稿签。”所谓内房稿签,就是后世的机要秘书,处在这个位置上,要知晓文件律例、明白笔墨款式、公事的轻重缓急、大人的心态喜恶等只是基本条件,更重要的是既忠心又有能力。忠心自不必说,能力也必须过硬,因为差事繁多,什么事情该委托给谁般,什么事情批转给哪个部门,都需要他来统筹安排。还有办案顺序、各方应酬、乃至陋规诸色统统都需要了若指掌,除了吴为,王贤真想不出还有别的人选。

    “此外,内签押房还得用上九人。一个‘发审’、两个‘用印’、两个‘值堂’、还有‘号件’、‘书禀’各两人。”王贤显然早有盘算,又将这些人的职权,不紧不慢的说道。“‘发审’是负责上宪札饬札行、别衙文移解行等分别办理核稿送签等事务的。‘用印’自不消说,至于‘值堂’是负责本官坐堂之前,先把所审讯各项案件全搞熟了,在本官问案时,则耳听目明,凡讯答证词、前后过程,全都记在肚子里。以防问讯的人有意遗漏证词或作曲笔。,”

    “至于‘号件’,是将所有饬行、札谕、申牒、关移分类立账,保存整理备查的。”王贤喝口水接着道:“至于书禀就是秉笔了,一应告示、书信、公文等,都有他来抄写誊正……”

    二黑听王贤如数家珍,不禁张大了嘴,这仅内签押房就用**个人,大人还真是排场啊!

    “这些内签押房的人,都是替本官处理事务的。”王贤却还有更惊人的在后头呢:“还有外签押房,是负责具体办差的专务,规模要更大。比如办抓捕差事的专务,负责刑讯的专务、负责诏狱的专务……除了这些正事外,但凡衙门要紧的事儿,诸如仓库、马号之类,也要有专务盯着。这些专务都直接向我负责,并以我的名义监管各部门的运行和命令执行。”顿一下道:“总之一句话,北镇抚司所有的差事,都要有自己人管起!”

    “那李春那些人不肯交权怎么办?”二黑不禁问道。

    王贤瞥他一眼,二黑缩缩脖子恍然道:“问得真傻,把他们关起来,不就是为了收权么?”

    “嗯。”王贤点点头道:“所以要抓紧把内外签押房组建起来,尽快让专务们熟悉自己的部门,务必做到事无巨细,一目了然。”说着冷笑一声道:“为此,多关他们一天是一天……”

    “是。”二黑不禁苦笑,李春这帮家伙落在大人手里,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呢。说完这事儿,他又回到水车巷的案子上,问道:“大人为何不许抄了李春家?难道不怕夜长梦多,那碧玉西瓜被纪纲抢先一步转移走?”

    王贤闻言却淡淡笑道:“李春怎么说也是本官的副手,正五品副镇抚,搜查他家实在不好交代。”这也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光想着避免纪纲下令乱抓人了,便喊出那套‘不见驾帖佥签不得抓捕’的口号,结果也让自己束手束脚,没法来硬的。

    没法来硬的就来软的,只见他微微一笑道:“不过不要紧,你等着瞧好了,我保准李春家的乖乖把那碧玉西瓜交出来。”说完任凭二黑如何追问,也不肯再多言语。

    二黑难以置信,他知道纪纲的人一直盯着镇抚司衙门呢,能抢在他们前头把张狗子老婆骗到镇抚司来,就已经极不容易了,人家怎么可能让你故技重施,再骗到李春老婆头上呢?

    不过出于对王贤一贯的信任,他仍抱着不小的希望,一直等着那边传回消息。结果到了黄昏时分,手下一脸见鬼的表情向他禀报说,那李春的老婆林氏,竟抱着个包袱来到衙门口,向镇抚大人投案自首。哦对了,和她同来的还有吴为和闲云……

    “怪不得一直没见到他俩。”二黑按捺不住,丢下手头的活儿,一蹦而起,往二堂奔去,正好和吴为迎面碰上。他兴奋的拉着吴为的胳膊道:“李春家的真把碧玉西瓜交出来了?”

    “嗯呢。”吴为点点头,有些得意道:“哥哥这大半天就干这个去了。”

    “她怎么就承认家里有这玩意儿?”二黑不可思议道:“纪纲的人没警告她么?”

    “怎么没警告她?我们和那庄敬是前后脚,我们到时他刚走。”吴为淡淡道:“庄敬嘱咐她说,千万不要相信我们的话,更不要上我们的当,一切有纪都督做主。”

    “那她还……”

    “庄敬不说这个话还好,一说可把林氏吓坏了。”吴为得意道:“我和闲云一说她丈夫犯事儿了,林氏立马深信不疑。然后我又按照大人吩咐,说那碧玉西瓜其实有两个,李春昧下一枚,只献给纪纲一枚,这件事已经被侯氏捅破了。”

    “然后呢?”

    “当时林氏虽然不吭声,却险些吓晕过去,她知道就算过去这一关,以纪纲冷酷的性格,也饶不了她丈夫。”吴为淡淡道:“我又告诉她,大人慈悲为怀,鉴于侯氏检举有功,保证不追究侯氏的责任,还保护其人身安全。这次也是看在她一个无辜妇道人家的份上,大人才让我来先礼后兵,希望她主动交出碧玉西瓜,不要等镇抚司抄家,那样她就是李春的同谋了。”

    “这招狠,林氏肯定吓坏了……”二黑这个汗啊,心说大人还真是兵不厌诈,连个妇人也骗,明明是自缚手脚,不好抄李春家好吧!“她就这么乖乖交出来了?”

    “没那么容易,她还是抱着侥幸,指望纪纲的人来救她。”吴为摇摇头道:“但当我下令手下作势要搜查时,她也没见着援兵到来,便彻底崩溃了。”说着竟有些唏嘘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她怕自己也被抓到诏狱来,便求我不要动手,自己抱着那碧玉西瓜来检举李春了。”

    “嘿……”二黑虽然觉着,这样诈唬一个妇道人家,有些胜之不武的意思,但想到案子这下有着落了,还是高兴坏了。“找到碧玉西瓜,便可证明张狗子和李春间确有不可告人的交易!也能证明侯氏所说不是虚言,张家确实有传家宝的!”

    “嗯。”吴为点点头道:“可以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是啊,”二黑轻叹一声道:“不知今夜挂的是什么风……”

第541章 庄夫子的野望

    当见李春家的也被带走时,庄夫子感到一阵莫名其妙,怎么这王贤专门朝人家老婆下手,莫非以为女人好欺负不成?反正他不相信,把李春老婆抓进去,能有什么用处。但他回去锦衣卫衙门时,却见纪都督面色铁青的盯着桌上的一个碧玉西瓜。

    “大都督怎么把这玩意儿拿出来赏玩了?”庄敬不太在意的笑道:“这节骨眼上,这玩意儿见不得光的。”

    “哼!”纪纲闷哼一声,他在北镇抚司满是眼线,王贤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庄夫子想不到吧,李春那王八蛋,当初还昧下一个一样的!”顿一下,声音中充满愤恨道:“恐怕已经被他那婆娘,交到王贤手里去了!”

    “啊,竟然是一对……”这太出乎庄敬的意料了,不禁跌足道:“这厮贪念害人不浅!”

    “李春这个王八蛋,早晚扒了他的皮!”纪纲拳头攥得咯咯直响道:“竟然坏我大事!”他也是万万没想到,李春竟然还藏了一个碧玉西瓜,这下算计一场,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都督稍安。”庄敬却冷静下来道:“这个案子的结果是出于圣意的,他拿到那枚碧玉西瓜又如何?只要皇上心意不变,姓王的强出头,只能碰个满头血。”

    “今日他去了刑科,”纪纲却面色不虞道:“应该是想让那些书呆子打头炮。”

    “他倒是油滑……”李春闻言一愣,想不到王贤这个嚣张疯子,竟也有这种心计。“不过应该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吧,以皇上死要面子的性情,应该不会让这个案子翻过来的。”

    “按说是这样的……”纪纲却信心不足起来:“但此刻本座心里却不太踏实,万一皇上同意重审怎么办?”

    “呵呵,东翁……”听了纪纲的话,庄敬没有惊慌,却突然改变了称呼道:“其实当初走这步棋,也是用来试探的。”

    “嗯……”纪纲自然知道,庄夫子所谓的试探,必然不是试探别人。这天底下,值得纪都督试探的,除了那位高高在上的至尊皇帝,再无他人!

    “学生就是想看看皇帝的反应。”庄敬冷声道:“如果皇帝把案子压下去,哪怕不斥责王贤,我们都不怕,最多只能说是皇上觉着锦衣卫的权力太大了,想找个人分东翁的权。”顿一下,他目光幽幽道:“但要是皇上下旨重审……那事情就不妙了!”

    “嗯……”纪纲的双目中透出深深的寒意,半晌才颓然道:“夫子,你是何时生出这种感受的?”

    “周新案之后,我就开始担心了,皇帝让姓王的管镇抚司,我这份担心就更浓了。”庄敬缓缓道:“虽然现在看起来,还好似杞人忧天,但千里之堤毁于一穴,盛衰存亡起于一旦,学生不得不替东翁未雨绸缪哇!”

    “嘿,有这么严重么?”纪纲目光一缩,干笑两声道:“皇上不想让本座管诏狱,我交出去就是了,还不能打消皇上的疑虑?”

    “东翁真这样想,就等着步蒋献、毛骧的后尘吧!”庄敬双目冷光森然,幽幽道:“说句不中听的,这天下别人能退而求苟安,唯独东翁不能退。盖因您替皇帝背了太多骂名,他要是不想用你了,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掉你这只替罪羊!”

    纪纲双目一突,庄夫子一语说中他的心病,让他想掩饰都没有力气,只能干笑道:“夫子不会是小题大做了吧!”

    庄敬却冷笑连连道:“东翁伺候当今圣上十余载,当知道他是个何等心狠手黑之徒、深谋远虑之辈!如果皇上这次同意重审,就说明他已经下定决心。之前让王贤以举人出身转锦衣千户,又让他掌北镇抚司,便是皇帝提前的布局,这就像弈棋,接下来肯定还有后招,步步紧逼上来,直到把东翁将死为止!”

    “……”纪纲默不作声,额头却现出白毛汗,难道自己最担心的情况,终究还是不可避免了么?

    “东翁,忠言逆耳利于行。不能再逃避了,一旦这盘棋输了,什么都完了!”庄敬却上前一步,逼视着纪纲道:“趁现在还有机会,您需要早下决心,全力准备,等待时机、放手一搏了!”

    “放手一搏……”纪纲的声音明显发颤道:“有希望么?”

    “当然有希望了!”庄敬眼中却透着兴奋之色,他所学的是帝王学,与姚广孝算是同出一门,只不过低了两辈。他一直希望有个机会,能做出姚广孝一样的事业来。为此他在纪纲身边蛰伏多年,终于等到了大干一场的机会。只听他声音因为激动而明显颤抖起来:“大都督手中十万锦衣、密探如云,这是明面上的,暗中我们操练了多年的兵马、囤积的兵甲粮秣,不都是我们的本钱么!”

    “但在皇帝面前,这点实力实在上不得台面。”纪纲叹气道。

    “我们又不是挑头的!”庄敬激动道:“东翁别忘了汉王,太子稳住了位子,王贤当上了镇抚司的老大,他肯定比我们还急,要是东翁再稍加撩拨,朱高煦肯定要铤而走险的!”说着把声音压低道:“山西的事情,皇上已经对汉王起了疑心,汉王更是忧心如焚,父子相疑到这种地步,东翁还愁没有机会么?”

    “你是说……皇上北巡的时候?”纪纲轻声道。

    “不错,这次皇上去北京其实是养病,怕是要住上一年半载都不会回来。”庄敬笑起来道:“只要他一离开京城,还不是东翁和汉王的天下?到时候从容准备,待时机成熟干掉太子,或是奉朱棣为太上皇,或是与其划江而治,这盘棋不久彻底活了!”

    “说得简单……”纪纲再叹口气道。“说起打仗来,谁是皇上的对手?”

    “当年秦军无敌天下,不还是被一群草莽给灭了!”庄敬大摇其头道:“如今天下看起来海内混一,但其实朱棣这些年穷兵黩武、大兴土木,已经累得天下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山东、江南的百姓又始终对皇帝离心离德,更别提已呈燎原之势的明教白莲教,这大明朝如柴薪遍地,一点就着!到时候汉王把太子一杀,大旗一举,保准狼烟四起、遍地开花!到时候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呢!”

    “……”纪纲面色变幻许久,方叹一声道:“夫子这些话,兴许有些过了。还是先看看皇上的反应吧。”

    “是。反正不急在这一时,等皇帝北巡后再做准备也来得及。”庄敬点点头,打住了话头。

    接下来几日,王贤一边紧锣密鼓的筹建内外签押房,一边等着刑科那边的动静。纪纲那边似乎也消停下来,双方都等着北苑那位至尊的反应。

    杨科长等人并没让王贤失望,他们要求重审水车巷杀人案的奏章,此刻已经摆在仪天殿的御案上。其实昨天朱棣就看过这份奏章了,但他委实没拿定主意,是以才一直拖到了今天。

    皇帝在那里闭目苦思,一旁黄俨和王彦两个大太监,也都垂首侍立,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唯恐影响到皇帝的思路。

    “你们说,”朱棣却开口了:“刑科这道奏章,朕该不该准?”

    与他那个坚决认为‘阉寺不得干政’的老爹不同,朱棣对太监还是很信任的,尤其他身边的黄俨和李严,都是跟了他十几年的老仆人,朱棣遇到难以决策的事情,倒也时常让他们帮着参详。

    比起沉默寡言的王彦来,仪天殿管事牌子黄俨要更跳脱,此刻听到皇上发问,他便作答道:“依臣之见,皇上不能准。这个案子当年闹得沸沸扬扬,法司大臣借题发挥,轮番跟皇上斗法的场景臣还历历在目。当时皇上生了多少气?好容易才把那帮文官的气焰压下去,这才刚消停了两年,又有人要翻案!我看给那齐大柱鸣冤是假,又想跟皇上斗法才是真!”

    “呵呵……”朱棣淡淡一笑,又看向王彦道:“狗儿,你怎么看?”

    王彦在潜邸时的旧名叫狗儿,至于现在这个名字,是他发达之后皇帝赐的,闻言忙轻声道:“皇上要问臣兵事,臣还能说上两句,但这种法司之事,臣是一窍都不通。”

    “朕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朱棣却冷笑一声道:“你这老狗难道看不出,这个案子早就变了味!说是权力争斗还差不多。”

    “既然如此,就看怎么对皇上有利了。”王彦便道:“怎么对皇上有利就怎么办。”

    “呵呵呵,你这老狗大大的狡猾……”朱棣笑骂一声,又冷冷瞥一眼对黄偐道:“你也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初是谁跟朕斗法,怕不是那帮法司的官员吧!”

    “这……”黄偐登时额头见汗道:“具体的事情,臣也不太清楚,还请皇上圣心独裁。”

    “独裁独裁,什么都要朕独裁,我要你们这群废材作甚?!”朱棣有些恼火的拂袖道:“下旨,北镇抚司镇抚使王贤无视律条、越权接状,念其初犯,罚俸一年。”

    “是!”黄偐登时来了精神,高声应道。

    “另,着北镇抚司重审此案!”哪知皇帝竟话锋一转,又下一道旨意。

    “啊……”黄偐一呆愣,才知道皇帝打的什么主意。

第542章 赛萝卜

    北镇抚司东院中。

    已经数日没回家的镇抚使王贤,按惯例巡视着一个个单间,单间里分别住着李春以下的一干锦衣卫军官。这些人从那天被王贤软禁以来,到现在就没捞着踏出房门一步。

    那单间其实是给最低级的锦衣力士、校尉居住,虽然条件要远好过寻常军队的大通铺,但也仅能容纳一床一桌一椅,比贡院的号房大不了许多。这些天来,李春等人吃喝拉撒全在这狭小的空间中,冬天又不能通风,里头的气味可想而知,反正王贤是不敢踏足的。这位在诏狱中尚能从容自若的镇抚使大人,此刻却皱着眉头做掩鼻状,隔着窗棂看着满头乱发、官袍肮脏的李春李副镇抚,轻叹道:“李大人看起来瘦了一些。”

    “瘦点好,精神。”李春盘腿坐在床上,一边捉着身上的虱子,一边面无表情道。双方到如今这个地步,已是不死不休,也没什么好虚与委蛇的了。只是李副镇抚万万想不到,王贤居然不按套路出牌……不是应该不管暗中斗成什么样,面上都要客客气气的么?官场上明争暗斗的多了去了,遭到上下挤兑的官员也远不止他一个,怎么姓王的二话不说,就先拿枪威胁上司,转眼又把下属统统抓起来?这京城重地、天子脚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贤自然听出李春满腹的幽怨,捂着鼻子呵呵一笑道:“还是要多吃点的,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

    “那都是人吃的饭么!”他不提吃饭不要紧,一提就把李春满肚子邪火点起来了:“天天清水炖萝卜下糙米饭!连盐都不放,就是诏狱里的犯人吃的也比这好!”一气之下,竟没顾得上王贤话语里的言外之意。

    “这话就昧良心了。”王贤不敢苟同道:“诏狱里的犯人能米饭敞开了吃?他们吃的米饭里掺了多少沙子?他们能捞着顿顿吃萝卜了?萝卜可是赛人参啊!”

    虽然镇抚大人说得一本正经,门口的守卫却忍不住要笑喷了。大人实在太损了,这得多大仇啊,把人整成这样还说风凉话……

    “赛人参!”李春却气得七窍生烟,从床上一下蹦起来骂道:“这么好你怎么不吃!”

    “谁说我不吃来着?”王贤笑道:“萝卜青菜保平安,我就是常吃才能平平安安,李副镇抚不吃,才会不平安。”

    “平平安安?你就得意吧!”李春闻言不怒反笑起来:“就凭你这阵子干得那些事儿,我看你能平安到几时?”说着便反守为攻起来:“你上任参见第一天,就拿火铳指着大都督!又擅自将诏狱中的******改换牢房,还敢私自囚禁下属!这些事哪件都是犯忌讳的,你却两天之内干了个遍,就这样你还想平平安安?做梦去吧!”

    “李副镇抚这是怎么了?”王贤用看怪物的眼神瞅着李春。

    “萝卜吃多了,太燥。”身后的二黑捧哏道:“大人果然没说错,赛人参啊!”

    “那先把萝卜停停吧。”王贤了然道。

    李春一听连萝卜都不给吃了,登时又压不住火道:“不用你停,本官从今天开始绝食,你有种就把我饿死!”

    “消消气,本来这趟是要跟你说件事儿的,这么大火气怎么说?”王贤叹口气道。

    “什么事儿?”李春一愣道。

    “没什么,”王贤微微笑道:“就是你夫人前日送来一枚碧玉西瓜。”

    “碧玉西……”李春先是一愣,旋即又像被蝎子蛰到一样,一脸惊恐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王贤依旧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道:“就是有个犯官的妻子到衙门投状喊冤,案子涉及到李副镇抚,本官便派人去你家询问了一下,结果回头尊夫人便将那玩意儿送到了衙门。”

    “你……你……”李春终于忍不住道:“你要给齐大柱翻案?”

    “我还没说,李副镇抚就知道了。”王贤咯咯冷笑道:“看来果然是有隐情啊。”

    “没有!”李春瞪圆两眼道。

    “那碧玉西瓜哪里来的?”王贤笑道:“莫非李副镇抚祖上也是宫里的?”

    “这不需要跟你解释!”李春闷声道。

    “那你就等着跟皇上解释吧。”王贤飒然一笑。

    “你想用这个案子整我,可打错算盘了!”李春色厉内荏道:“这个案子是钦案,钦案懂么?皇上定下的案子,谁碰谁死!”

    “哦。”王贤应一声道:“案子已经送到御前了,倒要看看圣意如何。”

    “不用看,皇上肯定雷霆震怒了!”李春歇斯底里的笑道:“看你嚣张到几时,说不定今天旨意就下来!”

    “有可能。”王贤点点头,突然做侧耳倾听状道:“我怎么听着有人赶过来了。”话音刚落,就见帅辉急匆匆跑进院中,气喘吁吁道:“大人,有旨意,令北镇抚司重审齐大柱杀人一案!”

    “哦。”王贤又点下头,对面色惨白的李春道:“李副镇抚能掐会算啊。”说着微微一笑道:“再算算这案子会是个什么结局吧。”说完大笑一声,转身离开,不管那失魂落魄的李副镇抚……

    单间里,李春一屁股坐在滴下,满脸震惊的喃喃道:”怎么可能?皇上明明是我们这边的,怎么可能……”说着神经质的尖叫起来:“他一定是骗人的,对,是骗人的!这个狡诈之徒,竟敢假传圣旨,这是欺君之罪啊!哈哈哈哈!又一条死罪!哈哈哈!”

    夜枭般的声音在院中回荡,其它单间的大小武官全都听得无比凄然,其实这帮养尊处优的家伙,早就被折磨的无法忍受了,之所以能一直坚持着不松口,无非是存着个大都督一定能翻盘的念头,现在却听说圣旨让王贤重审水车巷的案子,这下对他们的打击实在是毁灭性的……他们都是北镇抚司的老人,又怎能不知当初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案子,早就超脱了刑事的范畴,变成了锦衣卫和三法司的斗争,最后皇上坚定的袒护了锦衣卫,沉重打击了三法司的重臣。

    可以说,这个案子就是皇帝对锦衣卫,或者说对纪都督无保留支持的标志。如今皇上宁肯不要面子,也要重审此案,此种的意味无需细品,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也许纪都督不会有事,但叫他们这些虾兵蟹将,该当如何坚持下去?

    不说愁云惨淡的东院众官员,单说王贤到大堂设香案领旨。送走了传旨的中官后,他也松了口气。看来这次自己又赌对了……他知道皇帝要用自己修理纪纲,这差事说难难于上青天,说简单又十分简单。关键看有没有皇帝撑腰,只要有皇帝支持,他就光脚的不怕的穿鞋的。就凭纪纲这些年作下的烂事儿,自己完全可以以守代攻,让他疲于应付。

    但关键是要皇帝态度鲜明的支持,如果没有皇帝的支持,就凭自己的小胳膊细腿,怎么可能斗得过纪纲?这一点王贤从一开始就很清楚,他相信皇帝也很清楚——既然把自己放到虎狼窝里,就得为自己保驾护航,不然自己就得喂狼。

    这次齐大柱的案子,就是王贤对皇帝的一次试探,如果是自己一厢情愿,那自己也就别折腾了,赶紧想法子自保才是正办。但现在皇帝下旨重审,其意昭然若揭,自己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至于那罚掉的微薄俸禄,对他这个财主来说,只能说是象征性的惩罚。

    同样的消息传到不同人耳中,感受也截然不同。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得到确定消息后,纪纲还是如坠冰窟。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纪都督,将自己书房中心爱的摆设,砸了个稀巴烂。又抽出剑来,将桌案上厚厚的文牍砍得纸片飞扬尤不解恨,他还想杀人,想要冲到宫里当面质问朱棣一番,为何如此绝情无义!我为你充当鹰犬十几年,黑锅背了一摞又一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竟如此待我!

    庄敬本来想由着他发泄,但见他火气越来越大,只好让人把纪纲拦下,好劝歹劝,才让他坐下喝杯茶消消火。纪纲接过茶盅,喝了一口,如迟暮老人般搁在桌上,满面颓然道:“灰心……”

    “是啊,这些年来,东翁为他遮风挡雨,背尽了恶名,他却如此冷血,实在让人寒心。”庄敬挥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站在下首道:“这也正验证了学生之前的推测,皇上想要卸磨杀驴了。”

    听到‘卸磨杀驴’四个字,纪纲两眼突突一跳,心头便被浓浓的恐惧所笼罩。所谓‘无知者无畏’,他对朱棣实在是太了解了,深知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恐怖。这也是他一直不敢正面回应庄夫子的怂恿的原因。如有可能,他实在不想跟皇帝为敌……

    “既然见弃于皇上,我明日就上本请辞,回山东老家种地去,”纪纲颓然道:“想皇上向来优待功臣,应该会留我一条老命吧。”

第543章 江南四大讼师

    “东翁,你跟别人不一样。别人可以交出权力,得以善终,是因为他们一旦失去权力,就等同废物了。”庄敬却大力蛊惑着他道:“但你不一样,就算你一无所有了,还可以让皇帝用来平民愤,所以朱棣能放过别人,一定不会放过你。东翁既然那么了解皇帝,难道不知道他是天下头号自私冷酷之人么?!”

    “哎……”纪纲眼里闪过无数复杂的神色,最终化成幽幽一叹道:“不错,朱棣一定要杀我了。”

    “所以东翁,到了做决定的时候了,是坐以待毙还是拼死一搏!”庄敬奋然道:“您要是选择后者,学生这一条老命,就卖给东翁了!”

    “……”是等死还是作死,这选择实在太残酷,纪纲半晌都无法开口。

    “这选择对别人来说可能艰难无比,但东翁已经做过一次了,这次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做过一次?”纪纲一脸茫然道。

    “建文二年,朱棣率军破德州城。五月率二十万铁骑南下临邑,路经宿安店时,东翁与同乡肃穆冒死扣住燕王坐骑投军,结果非但避开了随后到来的大屠杀,反而还就此飞黄腾达,打下大大的一片基业!”庄敬激动道:“学生每念至此,都忍不住热血澎湃,对东翁死中求活的举动赞叹不已。”说着又循循善诱道:“当时的情形和今日何其相似,若是畏惧不前,只能等着被屠杀的命运,但要是拼死一搏,就有可能成就不世基业!东翁,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庄敬是个好说客,在他的反复劝说之下,纪纲涣散的眼神终于有了点神采,他缓缓点头,用嘶哑的声音道:“就听夫子的吧……”

    “好!”庄敬激动起来道。

    纪纲终于做了决定,也就渐渐恢复了枭雄本色,目光重新锐利起来,语调也变得坚决道:“从今往后,咱们为自己的事业拼命了!去他娘的朱老四!”

    “对,去他娘的朱老四!”庄敬大喜过望道。

    “日后具体怎么做,你回去仔细想想,我也静静心,回头咱们好生合计一下。”纪纲想一想道:“先说眼下这个案子吧。”

    “眼下这个案子,既然朱棣已经决意重审,东翁多说无益,”庄敬道:“不过也不能全然不做反应,那样会寒了儿郎们的心。”

    “嗯。”纪纲点点头,“那夫子说该怎么办?”

    “其实这也是一个好机会,这个案子当初之所以能办成牛皮案,其实还是因为缺少直接的证据,如今又过了两年时间,就更攀扯不清了。”庄敬笑道:“对姓王的来说,想要翻案是个严峻的考验,皇帝虽然说重审此案,但也不一定非要翻案。如果姓王的把案子办砸了,到时候都督自然有话说。”

    “嗯。”纪纲又点下头,“你就说吧,我该做什么?”

    “东翁只需到时坐镇旁听,以防那姓王的刑讯逼供。”庄敬道:“至于其他的,就交给学生吧。”

    “哦,夫子要亲自上场?”纪纲有些意外道。

    “呵呵,东翁忘了么?”庄敬笑道:“在投奔东翁之前,学生可号称江南四大讼师之一啊!”

    “当然没忘。”纪纲露出放心的笑容道:“夫子当年无理都能赢三分,又对此案最是了解,此番出马定能让那王贤小儿哑口无言!”

    “东翁就走着瞧吧。”纪纲微笑点点头,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

    圣旨一下,案件的重审就刻不容缓了。随着双方紧锣密鼓的准备,这些天京里头沸沸扬扬,热议的头等大事,就是这个两年前曾经闹得举国震惊,如今又要重审的水车巷杀人案。

    老百姓们自然习惯性站在弱势群体一边,希望能证明齐大柱是枉死的,证明严郎中等人是好官。但在锦衣卫多年的淫威之下,纪纲早就成了老百姓心中阎罗王般的人物,是以民众虽然从心理上支持王贤,但其实并不抱多大信心。尤其是在听说当年四大讼师之一的庄夫子要出山后,就更加不抱希望了。这也从京城几大赌场开出的赔率中便可见一斑,几乎是一边倒的不看好王贤……

    这下可惹恼了王兴业,却说王老爹进京后,太子给他在太仆寺找了个清闲的差事,一直无所事事,大把的时间都消磨在茶馆酒楼中,这几日满耳朵都是儿子要和纪纲的头号谋士对决,让他生气的是,这么大的事儿,儿子竟然也不跟自己合计合计;更可气的是,那些茶友、酒友当面拍着胸脯说,坚决支持他儿子,回头却都买他儿子输,这真是太不仗义了!

    一气之下,王兴业回家跟老婆商量,要拿笔巨款买自己儿子赢……虽然王老爹是当家的,但老王家管钱的是王老娘,为了防止他在外面沾花惹草,王老娘每月只给他五两银子零花,至于在茶楼酒馆的消费,统统都是挂账的,等到月底时管家会去结账。

    五两银子其实也不算少了,但用来下注赌自家儿子赢,就让人笑话了。王老娘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当即决定拿出一百两来!

    “那也太少了。”王兴业直翻白眼,劝老婆道:“这一场儿子要是输了,咱们的万贯家财也保不住了,索性拿出来赌一把,输了就等于被提前抄家,赚了那就发大财了!”

    让他这么一说,王老娘恍然大悟:“光想着要是儿子输了,咱也有钱回家享福,却没想到你说的这个理。”便咬牙决定加到五千两上。

    “还是太少了,五万两还差不多。”老爹大气道。

    “你这就不对了,我们家才发迹三年不到,要是一下拿出五万两银子。”王老娘却有她的道理:“你是挺小二呢,还是还害小二呢?”

    “倒也是这个道理……”王兴业点点头,不再坚持道:“不过五千两并不算多。”

    最终两公母各让一步,决定拿出一万两银子,买王贤胜。在爷娘的号召下,王贵也下了一千两银子买弟弟赢,本来他想下一万两的,无奈侯氏死活不同意,只肯让他拿这点银子打水漂。

    如果他两口子知道,林清儿出了十万两银子买自家老公胜,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形。另外银铃、灵霄两个小姐妹,也拿出全部的零花钱,加起来足足五千两银子买王贤胜。就连小玉麝都偷偷拿五百两银子往自家老爷身上下注……她虽然什么都不懂,还是拿出全部身家来支持自家老爷。不过她并没有什么风险觉悟,因为在她看来,自家老爷是无敌的!

    无论如何,全家人都下了重注在王贤身上,要是他输了这一场,损失惨重还是小事,很可能王家都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为此,王兴业越想越不放心,终于按捺不住,到北镇抚司衙门去找儿子,想给他出出主意。

    北镇抚司衙门前自然戒备森严,但一听说老太爷来了,守门的官兵忙不迭放行,领头的百户又亲自把王兴业送到签押房去……虽然王贤面临的局面仍不乐观,但他的一系列雷霆手段,早就震慑住镇抚司的一众官兵,哪个也不敢触犯军纪,是以锦衣卫衙门里的肃杀气氛,竟比从前更重了。

    听得通禀,王贤赶忙迎出来,正看见老爹从二门进来,马上上前扶住道:“爹,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没事儿,我就是来看看。”王兴业瞥一眼左右道:“你都多少天没回家了,你娘你媳妇你妹子都担心坏了,让我来看看你咋样了。”

    “这不挺好的么。”王贤将老爹让进临时设在后衙的签押房,又让人上了茶点,便屏退左右,这才说实话道:“儿子我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往前闯。”

    “就知道是这样。”王老爹眼中闪过一丝疼惜道:“那纪纲是什么人?大明朝开国以来第一凶人,皇上却让你和他作对,儿啊,难为你了。”

    “圣心难测,我们都是皇上手里的一颗棋子罢了。”王贤摘下官帽,摸着额头道:“儿子就是那过河的小卒,有进无退啊。”

    “小卒怎么了?过河能顶半个车。”王兴业给儿子打气道:“再说你是主审官,开堂后想审就审、想停就停,想怎么玩花样就怎么玩,有什么好怕的!该害怕的是他们!”

    “主要是这个案子缺少直接证据,都是间接的。”王贤皱眉道:“差上这一层,就给对方留下胡搅蛮缠的机会,我怕开堂后,双方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再次变成牛皮案,到时候官民面前不好交代,皇上那里恐怕也会有变数。”

    “唔,听说庄敬要出山。”王兴业道:“他当年是江南有名的状师,在苏杭一带打了很多有名的官司。一张铁嘴能扭转黑白、颠倒是非,十分难对付。”

    “所以儿子丝毫大意不得。”王贤苦笑道,其实这些天,他一直在忙着背诵《大明律》,以免公堂上被庄敬抓了漏洞。

    “不过也不要紧,状师再能,在公堂上也翻不了天,只要你不犯错,就能压住他。”王兴业干了一辈子刑名,自然经验丰富,问道:“原告找好了么?”

第544章 开审

    自打老爹那次神来之笔的刺字之后,王贤对自家老爹的意见便高度重视,闻言认真答道:“虽然齐家母子都已经身亡,但齐大柱还有个姐姐,听到要给弟弟平反,立即同意递状子充当原告,老爹以为如何?”

    “这样不妥。”王兴业却摇头道:“齐大柱的姐姐虽然也有资格当原告,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在公堂之上总是难以理直气壮。一旦遭到对方讼师的盘诘,很容易就哑火。”

    “那父亲的意思是?”王贤谦虚问道。

    “你得找利害更相关的人来当这个被告,”王兴业道:“我听说齐大柱还有个妹妹……”王老爹整天泡在茶馆酒楼里,消息灵通着呢。

    “那女娃娃才八岁……”王贤有些了然,不过又摇头道:“小孩子家的懂什么。”

    “八岁?那感情好啊!”王兴业却大喜道:“缇萦救父时也是八岁!要的就是这种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她往堂上一站,你就先立于不败之地了!”

    “有道理……”王贤恍然道:“对啊,谁能跟个孩子讲道理?那庄敬再是铁齿铜牙,在八岁小女孩身上也用不上。”

    “这只是其一,”王兴业双目精光一闪道:“从皇上到百姓,都是同情小孩子的,到时候你纵使偏袒那小女孩一些,也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说什么。”

    “爹还真是……”王贤不禁摇头叹道:“狡猾狡猾的呢。”

    “嘿嘿。”王兴业得意的一笑道:“而且替成人打官司赢了幼女,得不到什么好名声,反过来才会有好名声。我儿是要做名臣的,仕途上不能没有这样的明判点缀。”

    “爹你真是高见。”王贤彻底服气道:“往后还得多提点着儿子。”

    “那是当然,你爹我旁的不敢吹牛,刑名上的事儿还是有把握的。”见向来引以为傲的儿子,如此尊重自己,王兴业得意的胡子直翘道:“其实庄敬到时候,无非就是‘胡搅蛮缠、死不认账’八个字,我儿只需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八个字相对,保准药到病除……”

    父子俩又花时间,将过堂过程中可能遇到的陷阱和问题推敲了一遍,王贤登时豁然通透,对来日的重审有了信心。

    转眼到了正月二十九,水车巷杀人案重审的日子。

    这一天,往日里门可罗雀的狱神庙前万头攒动,京城内外的百姓为了亲眼目睹这场交锋,天不亮就来到北镇抚司衙门外听审。为了满足百姓的心愿,王贤命人打开栅门,让其在大门外听审,又放五百百姓做代表,到大堂前旁听。这也是王老爹的主意,虽然最终判决是皇帝说了算,但能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无疑可以为审案官平添气势,增加成算。

    现在皇帝下旨重审此案就是天时,案件在北镇抚司审理便是地利,能拉出一票站在你这边的观众,就是人和!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就会掌握绝对的主动权,令对手未战先输三分!

    当然为了避免出现混乱,北镇抚司的官兵也倾巢而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的维持大堂内外的秩序。但就算这样,仍让前来旁听的许应先等人大为不满,大声抱怨道,放这么多老百姓进来,这是在耍猴戏么这是?

    这边帅辉二黑等人则毫不客气的回击道:“是啊,就是在耍你们这些猴儿!”

    “你敢再说一遍!”许应先一帮人憋着劲儿想大闹公堂,自然不怕事儿大了。

    “再说一遍又如何!”帅辉气死人不偿命道:“就是耍你这只瘟猴,你打我呀,来打我呀。”

    “这可是你说的!”许应先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打人,却被朱九爷硬生生挡住,朱九把铜铃似的眼一瞪道:“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都是在喧哗,为什么不阻止他们!”许应先知道九爷的厉害,但此刻不能输了阵场。指着得意洋洋的帅辉等人抗议道。

    “他们有喧哗么?”朱九爷却淡淡道:“没听到。”

    “你们这是偏袒!”王谦等人愤怒的上前指责道。

    “我就是偏袒怎么了?”朱九爷睥睨着这群纪纲的徒子徒孙,心头浮现的是这群家伙多年来的口蜜腹剑,满腔怨恨化成冷笑一声道:“搞清楚这是在谁的地盘上!”说着刷得一挥袖子,沉声下令道:“再有胆敢喧哗者,掌嘴四十,叉出衙门!”

    谁都知道朱九爷说到做到,大堂上登时没了声息,帅辉和二黑等人却使劲扮鬼脸,尽情嘲弄许应先等人,许应先等人气得投诉道:“九爷,你看身后!”

    朱九爷缓缓转头一看,只见帅辉等人已经面无表情。朱九爷瞪帅辉一眼,示意他们别太过分,便转过脸来,冷冷盯着许应先等人。

    许应先几个也知道,在这里拿乔讨不到任何好处,便都转过头去,索性眼不见为净,等老祖宗驾到再把场子找回来。

    辰时一到,升堂鼓响,大堂上下一片肃穆,在众人礼迎之下,一身绯红官袍的王贤,出现在大案之后,坐定以后,目光冷峻的环视堂下,方朗声道:“今日有水车巷杀人一案,奉圣命发回由本司重审,带原告!”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拖长音道:“大都督驾到!”

    “老祖宗来了……”许应先等人欣喜不已,马上不理会王贤和朱九爷,争先出去迎接。

    堂上,吴为朱九等人眼含忧虑的看一眼王贤,都知道纪纲此番是掐好了时间过来,为的是避开宣读圣旨,给自家大人个下马威。王贤却只是朝他们微微一笑,便兀自端坐不动。

    但像王贤这样淡定的终究是特例,随着纪纲在许应先等人的簇拥下进场,堂上堂下的气温都好像低了许多,原本兴致勃勃的百姓也全都噤声不言,虽然他们明知道纪阎王不可能把他们放在眼里。

    纪纲见所到之处,人群如麦浪般跪倒,不禁对自己的威势颇为自得,但当他看到堂上端坐的那位,没有丝毫起身的意思时,好心情登时荡然无存,脸又阴沉下去。

    “呔,姓王的。”许应先能混到今天,全靠拍纪纲马屁,第一时间就体会到大都督的不爽,马上狐假虎威的呵斥起来:“见到大都督还不跪迎!”

    “原来是纪都督,下官见过纪都督。”王贤这才拱拱手,却依然没有起身道:“下官有皇命在身,恕不能全礼了。”

    “哼。”两人已然撕破脸,虚与委蛇没有任何意义,纪纲冷言冷面道:“当不起王大人的大礼,本座今日不过是来听审的,以免有人公报私仇、屈打成招。”

    旁听的百姓闻言不禁暗暗心惊,纪阎王和这王镇抚得多大仇啊,一上来就针尖对麦芒。

    “呵呵。”王贤笑道:“都督是下官的上司,自然有权监督。”说着正色道:“既然都督到了,那么我便宣读圣旨了。”说着一抖手,从袖中掏出一份明黄色的谕旨来。

    纪纲登时一愣,要杀人似的瞪一眼许应先几个,那意思是,不是说已经宣旨了么?

    吴为几个所料一点不错,纪都督果然是特意在宣旨之后才到,为的就是避免给王贤下跪。

    “是已经宣了啊……”许应先几个也傻眼了,忙对王贤道:“你不是已经宣了一遍?为何要再宣一遍?”

    “刚才只是预告,现在才是正式宣读。”王贤淡淡一笑,起身沉声道:“有旨意!”

    纪纲见几个不成器的东西,又被姓王的耍了,但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只好率众跪下叩头道:“臣等恭聆圣谕!”

    王贤这才不紧不慢的宣旨道:“着北镇抚司镇抚使王贤,重审齐大柱杀人一案,钦此。”

    “微臣领旨!”不过寥寥数语、内容亦毫无出奇,纯粹为了赚纪纲磕这个头。纪纲明知道这点,还不得不再次磕头,险些气炸了肺。

    王贤将圣旨供在一旁的香案上,这才让众人起身,又装模作样给纪都督看座。周勇这才搬上来一个杌子。一看那杌子,许应先等人又气不打一处来,这么大个北镇抚司,难道连把椅子都没有么?

    但王贤的表情谁都能看懂,爱坐坐,不坐就站着。许应先几个都担心胡乱说话,害得老祖宗连个杌子都捞不着坐,竟没人敢出言质问,只小心的看着纪纲,小意道:“老祖宗您看……”

    纪纲轻哼一声,一撩袍角,面无表情的在杌子上坐下。一坐下登时便发现不妥,那三足鼎立的花梨木杌子,竟有一足是活动的,只要稍不注意,就可能摔倒在地。好你个王贤小儿,竟敢如此作弄本座!纪纲恨得咬牙切齿,只得暗运内功,扎起了马步,稳稳坐在其上。

    见纪都督身体发僵,王贤暗暗冷笑,老子还没找你报仇呢,你却自己送上门来,不好好作弄你一番,我把姓倒过来写!

    看到王贤挪揄的表情,纪纲眼神冰冷回望着他,两人斗鸡似的对视起来!还没开审,大堂上已是火花四溅了!

第545章 交锋

    一番较量之下,王贤终于压住纪纲一伙人的气焰,这才重重一拍惊堂木道:“带原告!”

    众人便翘首以待,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一个瘦弱不堪的小女孩,穿着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裙子,怯生生的走上堂来,不待吩咐,便跪在大案之前,叩首泣道:“求青天大老爷做主,为我死去的兄长伸冤……”

    不得不承认,王老爹确实是这方面的老手,只见那瘦小的身影跪在冰冷森然的大堂上,两面是如狼似虎的官差,仅这个画面就足以令人好生不忍。

    “你这女娃先别哭,抬起头来本官问你。”王贤和颜悦色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兰草。”小女娃小声道。

    “你今年几岁了?”王贤又问道。

    “八岁。”兰草道。

    “难道家里没人了么,让你个**岁的小女娃来告状?”王贤眉头一皱。

    “我爹爹死得早,姐姐出嫁了,原来和哥哥母亲相依为命。后来哥哥被冤杀,我娘也一病不起,后来上吊自杀了……”小女孩说着又哭起来道:“呜呜,我哥哥是好人,不是杀人犯,呜呜……”

    “好了好了,别哭了。”王贤柔声安慰几句,问道:“告状的话得有状纸,你找谁给你写的状纸?”

    “是严家的婶婶帮我写的。”小女孩说着赶忙双手举起一份状纸,吴为接过来,奉到王贤面前。

    王贤扫一眼,沉声道:“带被告!”

    “带被告!”官差们高声传唤,众人便见两个兵丁抬着个担架上来,上头躺着气若游丝的张狗子。

    王贤见状瞳孔一缩,却说这几天闲云带着白云子一直守在张狗子边上,还用上好的武当山金疮药给他治疗,伤势早好的七七八八了,虽然还不能下地行走,但说话思考都没有任何障碍了。怎么早晨才跟庄敬见了面,现在就这样要死要活了?

    再看看跪在一旁的小兰草,王贤不禁心中冷笑,原来是两边想到一块去了,都在扮可怜拉同情呢!不过自己是早有预谋,包括放人进场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对方却能因势利导不吃亏,这份随机应变的本事确实厉害。

    不过王贤并不奇怪,因为他看见担架旁,还跟着个一身儒袍、白面长须的中年人,正是主动出任张狗子讼师的庄敬。庄敬既然是本案讼师,自然有权力在开审前和张狗子面前,而张狗子现在的表现,绝对跟这厮的教唆分不开……

    “堂下所立可是张狗子的讼师?”王贤自然能认出那人是锦衣卫参军庄敬,他是故意这样发问的,尽可能打击这货的气焰。

    “不错。”相反,庄敬自然要亮明身份,争取主动。他暗骂一声,昂然道:“在下庄敬,忝为锦衣卫都督参军,说起来还算大人的上司。”

    “既然是锦衣卫都督参军,为何会自甘下贱,当起讼师来了?”王贤却毫不客气的冷声问道。在后世,律师是高大上的职业,但在这年代,讼师则毫无地位可言,反而十分受官府厌弃。认为他们是一群播弄是非,颠倒黑白,捏词辨饰,渔人之利的寄生虫,最为地方官所嫉恨。王贤就看到各种版本的《官箴》中讲过,说地方官上任后,要先将地方上的讼棍集中起来严加训斥,有人搬弄讼词,便施行连坐、严惩不贷。

    但显然庄敬对自己的旧业很有感情,闻言一脸正义道:“本官见张百户惨遭大人毒手,如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却又被大人带到堂上!昏迷之人如何能言?就算满腹冤屈,也无从辩解。”说着朝堂下众人望去道:“本官实在看不下去,这才决定客串一把讼师,替他打这个官司。”

    围观百姓看到那张狗子的惨状,不禁暗暗摇头,对张狗子一方的恶感减少了几分,对王贤的好感也减少了几分,竟生出双方是一丘之貉的感觉来。

    王贤心下一阵恼火,冷冷望着庄敬道:“那么说本官不该把你当成上官,而是当成一名普通的讼师?”

    “这个么,一码归一码……”庄敬道:“本官是替张狗子辩护不假,但你不能因此不敬上官。”

    “好一个一码归一码,”王贤沉声道:“如果是上官,请你一旁就坐听审!如果是讼师,就请收起你这副上官架子!”说着重重一拍惊堂木道:“公堂之上无父子,何况上官乎!”

    王贤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一上来就拿出主审官的磅礴气势,还真让见惯世面的老江湖有些难以适应。庄敬想不到王贤如此好斗,竟然一上来就跟自己死磕。但就像王老爹说的,在审案官面前,状师终究处于劣势,一旦遇到强硬的问官,只能避其锋芒、迂回智取,是以他只好道:“本官现在是讼师。”

    王贤冷哼一声。

    “好吧,我现在是讼师……”庄敬只好换个自称道。

    “既然当讼师就要有讼师的觉悟。”王贤轻蔑的瞥他一眼道:“在公堂上,本官只会把你当成讼师看待!”

    “无须大人通融。”庄敬也调整过来,不卑不亢道:“在下此刻就是个普通的状师。”

    “那你为何不跪?”王贤冷冷盯着他道。

    “姓王的,你别太过分了!”见庄敬受辱,纪纲身后的许应先等人聒噪起来。

    “何人敢喧哗公堂!”王贤双目如电,扫过纪纲一行人,重重一拍惊堂木道:“掌嘴四十,叉出大堂!”

    “喏!”堂上的官差都是王贤的人,闻言齐声应下,便朝许应先几个扑过去。

    “来呀,来呀!”许应先等人自然不甘示弱,纷纷抽出兵刃来。

    “王镇抚,你疯了么?”纪纲本来扎马步就很辛苦,此刻自然趁机站起来,面色铁青的拦在官差前头道:“莫非真以为本官是个摆设?”

    “大都督何出此言?下官尊你敬你还来不及,又岂会把你当摆设?”王贤冷冷一笑道:“只不过下官的掌刑千户方才有言在先,再有胆敢喧哗着,严惩不贷!既然已经示警在先,本官若不对他们略作薄惩,公堂秩序何在,我们锦衣卫的体统何在?”

    “锦衣卫的体统,还用不着你来操心!”纪纲冷硬道。

    “但这个案子现如今是钦案,”王贤再次扯虎皮拉大旗道:“现在大堂上却如菜市场一般,让下官如何向皇上交代!”

    “皇上那里我自会交代。”纪纲冷哼一声道。

    “这么说,大都督是奉了皇命来的?”王贤目光炯炯的看着纪纲道。

    “这个么……”纪纲一顿道:“本官巡视下司,还需要请示皇上么?”

    “若是平时自然不需要,但现在北镇抚司办的是钦案,大都督此番前来,难免有以势压人,干预审理之嫌……”王贤缓缓道:“还是请示一下妥当。”

    “你!”这话一下让纪纲哑口无言,王贤的意思很明白,你来了是来了,但请闭嘴坐在一边,不开口怎么都好说,一开口你就是干预司法。这大帽子扣得纪纲都顶不住,只好闷声对身后众人道:“你们都滚蛋!本座自己在此旁!听!”他故意把旁听二字咬得极重,便是表示自己不会再多说话了。

    “大都督果然深明大义。”王贤这才点点头,示意手下停住。他也是见好就收,毕竟真把纪纲惹急了,把大堂打成一锅粥,自己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老祖宗……”不过许应先几个就傻眼了,立在那里进退两难。

    “滚!”纪纲烦躁的挥挥袖子,把徒子徒孙撵出去,然后气哼哼的回到座位一屁股坐下,却忘了身下的杌子是个坑爹货。结果用力稍猛,只听咔嚓一声、杌子轰然倒地。饶是纪都督身手敏捷,也还是摔了个趔趄,屁股重重亲吻到地面。

    大堂上下见状一片哗然,尤其是外头的老百姓,哪想过能见到纪阎王出丑的画面?他们是既想笑又怕遭记恨,只能硬生生憋着,憋得满脸通红,还是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

    “还不快扶起大都督。”王贤一脸吃惊的下令,又劝慰纪纲道:“大都督要是有什么不痛快只管说,犯得着拿个杌子撒气么?”

    纪纲的脸已经黑成锅底了,整个人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他纵横江湖近二十年,何曾受过这份羞辱?他知道这是王贤在报复自己呢,但大庭广众之下,他要是挑明了,反而更丢人。只能先咽下这口气,咬牙切齿道:“镇抚司的椅子都该换了!”

    “那还得都督拨款才行。”王贤笑着摆摆手,手下又搬上一把椅子,纪纲这次学乖了,先用手试了试,看没问题才慢慢坐上去,便在那生起了闷气。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原先手下这帮家伙还挺好使的,但自从碰上这个王贤,便丑态百出、各种愚蠢,简直跟中了邪似的!连带自己也跟着出丑!

    殊不知这些家伙之前之所以能横行,是因为他们面对的是各种满腹经纶的文官,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但现在他们遇到了王贤,这个从最坏最浑的衙门里一步步走出来的猛人,他们那套在他面前完全吃不开,也只能吃瘪再吃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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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九年,盛世天下,国大民骄,四海来朝!
值此时,问一声,谁不想当大官人!大官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官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官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