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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大官人txt下载     大官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11章 办法

    王贤还要絮絮叨叨的叙旧,吴大夫却实在是忍不了了。

    “行了行了。”吴大夫苦笑着摆手道:“你别给我在这儿灌**汤,我不过是个传声筒,你就是把我哄晕了也没用。”

    “大叔太谦虚了。”王贤老脸不红道:“大叔这样的人物,肯定是可以做主的。”

    “真不行。”吴大夫无奈道:“咱们好好说话成不?”对王贤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吴大夫实在生不起气来,哪怕明知道对方是个满腹心机的小坏蛋。

    “好,您请说吧。”王贤正襟危坐,又瞪一眼吴为道:“愣着干啥,快备酒菜去,待会儿咱们陪老爷子好生喝点酒。”

    “别,我说完话就走,还是改次吧。”吴大夫略有伤感道:“如果还还有机会的话……”

    吴为看看父亲,又看看王贤,最终还是躬身退了出去。

    “看来我这个儿子,已经不和他爹站在一边了。”看着儿子的背影,吴大夫苦笑道:“真是儿大不由爹啊。”

    “大叔。”王贤笑笑道:“年轻人有自己的选择,继续背负父辈的枷锁,真的是大丈夫么?”

    “哈哈,竟然教训起我来了。”吴大夫不禁失笑道:“要不是让他走自己的路,我能把儿子卖给你?”

    “也是,大叔高瞻远瞩。”王贤笑道:“我们年轻人虽然有冲劲儿,但还是要你们老人家多多教导。”

    “你这个话里有话啊。”吴大夫成了精的人物,岂能听不出王贤的潜台词,不禁笑骂道:“直说我们老了,该在家里歇着了就是了!”

    “您可一点不老。”王贤讪讪笑道。

    “罢了,你不要白费力气劝我了。”吴大夫收起笑容,正色道:“这副担子一旦挑起来,非得等我入土那天才能卸掉。”

    “大叔这又何必呢?”王贤叹气道。

    “年轻人不理解也正常。”吴大夫也叹口气道:“可能这就是中年人的固执吧。”

    “大叔果然很介意自己的年龄。”见吴大夫强调自己是‘中年人’,王贤笑道。

    “那当然,我离老还早着呢。”吴大夫敛住笑容道:“你叫我来就是哄我开心的话,那你做到了。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大叔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王贤无奈道。

    “哈哈哈……”吴大夫得意一笑道:“小子,想把我引到你的沟里,道行还欠着点。”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王贤笑道。

    “当然。”吴大夫大言不惭,“老夫可是看着你光屁股长大的。”

    “呃……”王贤无奈道:“好吧,进入正题,请问建文君在哪里?”

    “我该问你才是。”吴大夫道。

    “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王贤两手一摊道。

    “什么?你不知道?”吴大夫登时一愣,然后扯着嗓子叫道:“吴为,你给我滚进来!”叫了好几声,外面却没人回应。

    “什么情况?”王贤问。

    “不是那臭小子告诉我,你知道皇上的下落,我岂会现身来见你?”吴大夫这时也明白过来,恼火道:“臭小子敢骗老夫!看我不打断他的腿!”吴大夫口中的皇上,不是今上永乐皇帝,而是建文帝朱允炆。

    “大叔竟不知建文的下落?”王贤盯着吴大夫问道。

    “我当然不知道。”吴大夫皱眉道:“不然我来见你干什么?”

    “你也可能是知道的,却不想告诉我。”王贤淡淡道:“至于来见我么,是因为你们虽然知道他的下落,却没那个能耐救人。”

    “这你就小瞧我们了。”吴大夫笑道:“只要找到皇上,我们就能把他救出来。”

    “这么说建文君在京城附近了?”王贤冷不丁问道。

    “呃……”吴大夫有些不悦道:“你既然知道,何必要套我的话?”

    “我真不知道,只是吴为能这么快把你找来,”王贤笑道:“大叔肯定不会在远处就是了。”

    “呃,是这么个理。”吴大夫咂咂嘴道:“后生可畏,竟让你套了话去了。”

    “大叔。”王贤却没有丝毫得意,正色道:“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是不是这个理?”

    “……”吴大夫想一想,摇头道:“皇上在他们手里,至少是安全的。落到你手里,就是死路一条了。”

    “大叔……”王贤沉声道:“莫非你们还想跟纪纲合作不成?”

    “那个乱臣贼子,手里沾满了忠臣的血!”吴大夫面露憎恨之色。他怎么会不恨?纪纲主持了对所谓建文余党的清洗,死在他手上的忠臣不下万人,被株连者更是达几十万之巨!他一步步走到权力的高峰,那都是踏着忠臣的尸体上去的啊!

    “跟他合作是断断不能的!”良久,吴大夫才忍住怒火,正色道:“实话跟你说,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让皇上复位的念头了。”

    “哦?”这话让王贤感到有些意外。

    “是这样的。”吴大夫站起身来,一脸萧索道:“皇上的心,已经死了……”

    “那你们呢?”王贤也站起身,沉声问道。

    “也死了。”吴大夫缓缓道:“这些年,我们也在反思,能在那种情况下丢了天下,所有人都是废物,又何必明知不可为,还要再折腾,徒惹忠直之士再遭涂炭呢?”

    “大叔你们能这样想,是天下苍生之福了。”王贤赞赏道:“我也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我对建文君不感兴趣,我只要他不落在野心家手里即可!”

    “哦?”吴大夫明显一僵,没想到王贤能说出这种话,转身死死盯着他道:“你不是骗我吧?”

    “我怎么会骗你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王贤一脸无辜道。

    “不可信。”吴大夫看了又看,摇头。他总觉着王贤那张脸上,写满了阴谋诡计。

    “你只能信我了。”王贤的声音低沉又不可置疑:“我是唯一能帮你们的人!没有我的帮助,你们就是找到他,也救不出他!”

    “……”吴大夫沉默了,他当然知道王贤说的是实话,京城是对方的老巢,重兵保护之下,凭着他们的人手,想要营救朱允炆,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王贤不再说话,吴大夫也不说话,茅屋中陷入了沉默。

    吴为提着个竹篮,轻手轻脚进来,在桌上布好菜,垂手站在一边,小声道:“父亲,大人,先吃饭吧。”

    吴大夫狠狠瞪儿子一眼,一屁股坐下,闷声道:“酒呢?”

    “快拿酒来。”王贤在下首坐定。

    吴为从袖子里摸出个酒壶,搁在桌上道:“庄里自酿的烧酒,挺醉人的。”

    “少废话,满上。”吴大夫打断儿子的絮叨。

    吴为便给父亲和王贤斟上酒,吴大夫也不管王贤,自顾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吧嗒往桌上一放:“满上!”

    吴为赶忙再给父亲斟上,吴大夫又一饮而尽,如是连饮了十几杯,一壶酒让他一个人喝光了。吴大夫才满脸通红的看着王贤道:“贤侄,我说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答应你合作,你会怎么做?”

    “我会帮你们找到建文。”王贤微笑道。

    “然后呢?”吴大夫死死盯着王贤的两眼,嘶声追问道。

    “然后我们各取所需。”王贤道:“你们救人,我们抓人。”

    “救得和抓得不是一个人吧?”

    “我说过,我对建文不感兴趣。”王贤淡淡道。

    “为什么?”吴大夫不信道:“朱棣为了找到皇上,这些年兴师动众,锲而不舍。谁要能把皇上献给朱棣,保准一生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对我来说唾手可得。”王贤神态傲然却又理所当然道:“再说太子和建文感情深厚,你觉着我来当这个侩子手,划不划算?”

    “不划算。”吴大夫笑道:“你这么年轻,少说能熬过三朝,当然应该着眼将来了。”

    “所以你不用担心。”王贤点头道:“这次找大叔合作,纯是因为你的敌人,我的敌人,恰巧是一伙人,而我们又单独没法战胜他们而已。”

    “那,你要我们做什么?”吴大夫试探问道。

    “我要你们投靠纪纲。”王贤淡淡道。

    “什么?”吴大夫登时红脸转青道:“你可知道,劫走皇上的……就是纪纲!”

    “我猜到了。”王贤颔首道:“所以,我才让你们投靠他。”

    “我们虽然已是孤魂野鬼,也不能委身乱臣贼子!”吴大夫断然摇头道:“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们与他势不两立!”

    “如果是为了救建文君呢?”见吴大夫

    王贤却悠悠道一句。

    “这个么……”吴大夫登时没了脾气,道:“那自然是什么都可以做的。”

    “这不就结了。”王贤给吴大夫分析道:“对方得了建文,势必要藏在最安全的地方,不会走漏一丝风声。所以除非他们发动,否则我们也不知道建文到底在哪里。甚至都不能确定,他到底在不在对方的手里。只有你们主动的投靠他,才有可能见到正主。”

    “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吧?”吴大夫皱眉道。

第712章

    “一点也不。”对于吴大夫的质疑,王贤果断摇头道:“建文君的价值在于其正统地位。汉王不需要这个,如果建文落在他手里,肯定立即扭送北京,讨皇上欢心了。只有那些有野心,又没有身份的人,才会把建文视若珍宝,因为他可以补上他们最致命的短板。所以我才会认为人应该在纪纲手中,而纪纲迟迟没把人交给皇上,就说明他有自己的野心。但想要镇住朝局,光凭一个建文还是有些不够,若你们这些前朝旧臣也肯归附于他,你说他欢不欢迎?

    “自然是求之不得了。”吴大夫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了王贤的思路。

    “所以你们达成协议的可能性很大。”王贤沉声道:“只要你们取得纪纲的信任,就能见到建文了,只要确定了他的方位,其余事情都交给我。”

    “然后把我们一网打尽么?”虽然王贤强调再三,吴大夫还是忍不住语带讥讽道。

    “我对建文不感兴趣,对你们更不感兴趣……”王贤的目光在烛下晦明晦暗,有些阴森森的感觉,语气却不容置疑道:“我要的只是一个罪名。当然,为了坐实纪纲的罪名,你们得让我逮住几个人才行。至于其余人,则可以护送着建文君离去,到时候我会围三缺一,给你们留出逃走的空间,至于如何逃离京城,我想没有人比你们更专业了,毕竟一回生二回熟。”

    “说来说去,还是要抓我们?”吴大夫紧锁的眉头,却愈加紧锁道。

    “是大叔刚说过,为了救建文,你们做怎样的牺牲都可以。”王贤幽幽道。其实吴大夫的原话不是这样,虽然意思是一致的,但让王贤一改造,就显得吴大夫把大话说在前头了。

    吴大夫登时语塞。他终于明白王贤的企图,他是要用他们这些建文余孽,给纪纲坐实谋反的罪名。这样根本用不着捉到建文帝,就能置纪纲于死地。

    好阴险的算计,好无情的阴谋家!

    吴大夫感觉王贤是这样的陌生,不过旋即释然,这才是北镇抚司镇抚使该有的样子。

    茅屋中再次安静下来,吴大夫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吴为在一旁一杯接一杯的斟着酒,直到吴大夫端起酒盅,却发现是空的。

    “没了。”吴为小声道。

    “再打去!”吴大夫一瞪眼,吴为赶忙一溜烟跑出去。

    待吴为出去,吴大夫缓缓问王贤道:“你有把握斗得过纪纲?”

    “当然。”王贤很肯定道:“只是差一个罪名。”

    吴大夫又陷入沉默,半晌才霍然起身。

    “大叔去哪?”王贤连忙问。

    “上茅房。”吴大夫没好气道:“怎么,想把我关起来,那就给我拿尿壶来?”

    “您请便。”王贤嘴角挂起一抹苦笑。

    “哼。”吴大夫板着脸出去,去茅房放过水,却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在屋外踱起了步。他虽然原先只是个太医,但常茂对那些文官出身的家伙一直很不屑,认为是这些人无能瞎搞,才害得建文丢了江山……没有政权的依托,谁的拳头硬就得听谁的,所以常茂在建文旧党中是有最大话语权的,而常茂恰恰和吴大夫交好,对他言听计从,所以吴大夫的决定,差不多就是最终决定了,由不得他不慎重。

    对王贤的主意,他本能上很反感,但王贤把一切算计都摆在明白上,让你明知道这是个火坑,也不得不往里头跳。所以思来想去,吴大夫悲哀的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茅屋中,王贤悠然自得的吃着小菜,他根本不担心吴大夫不答应。

    过了好一阵子,吴大夫才步履沉重的回屋,双目血红的望着王贤,重复之前的问题:“再问你一次,你有信心战胜纪纲?”

    “我说过,有。只要你们肯帮忙。”王贤点头道。

    “我看未必,你的对手可不光一个纪纲,还有汉王。”吴大夫沉声道:“他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朝纪纲开刀,汉王必然不会袖手旁观!据我所知,汉王能控制的兵力,是你们的十倍有余,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算计都是徒劳。”

    “我也不是孤军奋战。”王贤笑道。

    “太子给不了你多少帮助。”吴大夫显然也很清楚京城的局势。

    “我指的不是太子,是庆寿寺里的老和尚。”王贤缓缓道。

    “姚广孝垂垂老矣,足不出户,他能有什么实力?”吴大夫不信。

    “大叔能察觉出来,他就不是姚广孝了。”王贤淡淡道:“大叔觉着永乐皇帝是个轻率之人么?”

    “不是。他虽然残暴无情,但的确是千古少有的厉害角色。”吴大夫摇摇头:“这种人是不会轻率的。”

    “那就是了。皇上为何明知道儿子们各怀野心,却放心一走就是一年半载?”王贤循循善诱道:“那是因为有老和尚在坐镇。只要那个老妖怪不死,谁都翻不了天。”

    “你太高估他了吧?”吴大夫还是不信。

    “历史早就证明了,谁低估他谁就会死的很难看。”王贤沉声道:“只要有他出手,这一局我们必胜无疑!”顿一下,他沉声道:“只是他一直冷眼旁观,没有充足的理由,是不会插手的……”说着他目光灼灼的望向吴大夫道:“而你们,就是那个理由!”

    “……”吴大夫再次陷入了沉思,不过这次没用多久,方道:“还是那句话,我只是个传声筒,只能把你的意思传达回去。”

    “那就足够了。”王贤点点头道。

    “好,我走了。”吴大夫也点头道:“你等回话吧。”语毕,便转身出了茅屋。

    “吃完饭再走嘛……”王贤挽留的话没说完,吴大夫已经几起几落,消失在夜色中。

    “好俊的功夫。”看着吴大夫矫健的身姿,王贤对提着酒壶进来的吴为咋舌道:“看样子你没有你爹一半的功力。”

    “嗯。”吴为点头道:“我爹怕引人注意,并没有把绝学传授给我。”

    “大叔这些人,还真是让人无法理解。”王贤摇头道:“就这样把一生都献给那个人,反正我是无法理解。”

    “若大人有那么一天,我也能做到。”吴为淡淡道。

    “哦?”王贤一愣,旋即失笑道:“这是在拍马屁么?”

    “大人觉着是就是吧。”吴为淡淡一笑,搁下酒壶,低声问道:“道衍大师真是大人的底牌?”

    “谁知道呢?”王贤耸耸肩道:“老和尚神神道道,我试探过他好几次了,都一点不漏口风。”

    “能漏口风就不是姚少师了。”吴为的语气和王贤方才一模一样,轻声道。

    “所以嘛。”王贤不负责任的笑道:“就当他是我们的底牌好了。”

    “大人还真是……”吴为登时无语。

    “好了好了。”王贤摆摆手道:“你父亲这头,应该是没问题了。”

    “是。”吴为点点头,轻声道:“我父亲这些人,心里只有忠义二字,是不会畏惧牺牲的。”

    “是啊。”王贤点点头,叹息道:“都是我汉人中的忠臣,却是朝廷必杀的一群人,实在是我汉人之大不幸。”

    “大人……”吴为有些迟疑,吞吞吐吐。

    “你是不是想说,”王贤却洞见他的想法道:“要是他们答应这法子,你父亲一定会主动牺牲的?”

    “是,我父亲那种人,是不会让别人送死的。”吴为神情黯淡道:“尤其是他提出的法子。”

    “没事,到时候我们想个法子,把他留下就是。”王贤轻声道。

    “就算那样,恐怕他也会痛苦半生的。”吴为嘶声道。

    “那就没办法了。”王贤摇摇头,闭上眼道:“不是身死,就是心死,这是走上这条路的宿命。”

    “是……”吴为也知道,王贤说的没错,父亲这一生,从他跟着建文帝出逃京城那一刻,就已经注定是这样的了。

    草草吃了晚饭,两人收拾心情,开始谋划下一步的行动。

    “时间紧迫,他们随时可能会发动。我不能再待在乡下了。”王贤沉声道:“让他们准备准备,我要走动走动了。”

    “大人要去拜访那几个人?”吴为瞪大眼道。

    “是。”王贤点头。

    “我们不是有了必杀之计?”吴为道。

    “你父亲说的对,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算计都是徒劳。我们虽然已有定计,但汉王狗急跳墙怎么办?那几乎是一定的。”王贤沉声道:“我们还是要尽可能的瓦解他的力量,多拉一些盟友,这样到时候才能多些胜算。”

    “大人要宣告返回京城了?”吴为精神一振道。

    “不,我要暗中拜访他们。”王贤摇头道:“原因说过的,我一回去就做不了这些事了。”

    “可那样实在太危险了。”吴为忧心忡忡道:“纪纲和汉王在满世界找大人呢,万一被发现了,他们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消灭大人的。”

    “这是你们的事情了。”王贤翻翻白眼道:“我养你们几千人不是吃干饭的。如何掩藏我的行踪,如何保护我的安全,这是你们的差事了!我相信你们一定没问题的!”

    “大人,再考虑考虑……”吴为哀求道。

    “就这么定了。”王贤却拍板道:“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后,我就要进城了。”

    “是……”吴为无可奈何,摊上这么个肆意妄为的主,真是做下属的大不幸。

第713章 八月桂花香

    八月桂花开,满城暗香浮。

    每当这时,京城金陵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都会呼朋唤友、具酒盛会,赏秋海棠玉簪花,皇帝也会赏赐臣僚桂花糕,君臣同乐,彰显太平气息。

    然而今年京城却没有几分和乐气息,一是皇上北巡,没有人赐桂花糕,二是金风早来白霜现,三者便是京城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到了平头百姓都能感觉出的地步,自然也就没什么好和乐的了。

    不过汉王府、还有那些个侯爵伯爵府上,今年开的酒席可比往年多得多,几乎是天天高朋满座,有时候中午吃完了,晚上接着开,那架势好像要把八辈子的酒席一股脑全摆上一样。只是吃酒的客人,转来转去,都转不出那个武将圈子,就更让京城上下平添几分不安了。

    身为府军左卫都指挥使兼西城兵马指挥使,这些天不知多少侯爷伯爷请许野驴去喝酒。许野驴本是朵颜三卫中兀良哈部的蒙古人,当年永乐皇帝起兵靖难时向宁王借兵,借的就是他们朵颜三卫。从此他们跟着朱棣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朱棣登极后,便把他们编为三千营,和神机营、五军营,并称三大营,是皇帝直接指挥的最精锐部队。

    朱棣对他们这些鞑官也十分信任,许野驴就是被皇帝一手提拔成如今手握重权的朝廷命官的。许野驴也对皇帝感恩戴德、忠心不二!

    许野驴虽然是个鞑官,却也知道那些勋贵请自己喝酒是干什么,所以他一概回绝。但今天的邀请他却不敢不去,因为邀请他的是汉王殿下……许野驴当然知道汉王才是一切****的根源,可对方根本不容回绝。

    一个白天,许野驴都魂不守舍,满脑子全是晚上要不要去汉王府。要是不去,汉王肯定要整自己,姓牛的和姓马的还在一旁虎视眈眈呢,到时候真就要完蛋了。可要是去的话,汉王提出什么非分的要求怎么办?自己当着他的面,肯定没法拒绝,那岂不是上了他的贼船?将来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一个白天,申牌十分,许野驴下值回家,准备换上便服,去一趟汉王府。有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他最终还是决定赴宴了……

    许野驴的府邸在徐府街上,紧挨着大名鼎鼎的魏国公府就是。虽然规制比不上国公府,但那黑漆大匾石狮把门的高门大院,却透着一派新贵气象,比起一旁稍显破落的公府,也不逊色多少。

    一看到老爷回来,门子赶忙牵住马,家丁敞开门,把许野驴迎进府去。

    “老爷今天回来的这么早?”丫鬟给许野驴端来洗脸水,伺候他脱掉官服,换上居家的便袍。许夫人也垂手立在一边。

    “唔,今天要去汉王府吃酒。”许野驴揉着太阳穴道:“这一天恍恍惚惚的,唯恐失了礼数,我先睡一个时辰,养养精神。”

    “那老爷快去睡吧,到时候奴家叫你。”许野驴的夫人,是个朝鲜女子,端得是柔美温顺,和五大三粗、满脸虬髯的许野驴站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是牛嚼牡丹。

    “唔。”许野驴接过夫人奉上的燕窝,咕嘟一口闷下去,便起身往书房走去。或许对目不识丁的许将军来说,把书房称为睡觉的房间更妥贴。

    进去书房,许野驴把门一关,便往内间走去。一转过屏风,刚要往床上躺,他突然全身汗毛直竖,因为他看到床上还躺着个人!

    那人双手抱在脑后,悠闲的躺在他的床上,正朝他露出迷人的微笑。只是这种擅闯还侵犯别人的床的行为,无论如何也跟和善沾不上边吧!

    但许野驴没有大叫示警,也没有上前抓贼,因为这个人他认识。不过他万万想不到,本该被歹人掳去的北镇抚司镇抚使王贤,竟会出现在这里。

    “许兄弟别来无恙?”王贤笑着坐起来道:“冒昧前来,罪过罪过。”

    “王大人……”许野驴喉头抖动好几下,才涩声道:“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实出无奈。”王贤一脸歉意道:“现在还没人知道我回京,只能用这种法子和兄弟相见。”说得好像许野驴是多可靠的人物似的,不过这番话确实能拉近两人的距离。

    “我和大人,也谈不上什么交情吧……”许野驴却不领情,脸色也从震惊变成不快。他确实有不快的理由,任谁被人闯到家里,也不可能愉快的交谈。

    “但我们将来的交情,会很好,生死之交那种。”王贤却大言不惭道:“许兄弟,我一位夫人也是蒙古人,所以我也算半个蒙古汉子,按照咱们蒙古人的脾气,敞开天窗说亮话吧!”

    许野驴搞不懂王贤为何娶了个蒙古老婆,就可以自称蒙古人,但对‘有话直说’这点十分赞同。“我洗耳恭听!”

    “听说兄弟接到好些请帖请你去吃酒?”王贤便问道。

    “不错。”许野驴点头。

    “但都被兄弟你回绝了?”王贤一口一个兄弟,叫得那个亲热啊。

    “也不是。”许野驴摇头道:“今晚我就要去赴个宴。”

    “谁的东道?”王贤问。

    “汉王。”许野驴也不瞒他,退两步在坐下椅子坐下道:“怎么,大人有何意见?”

    “意见没有,只是想给兄弟个诚恳的建议。”王贤道。

    “什么建议?”许野驴面色阴沉道。

    “在岸上多好,不要蹚这趟浑水。”王贤缓缓道。

    “说得轻松,常在河边在,哪有不湿鞋?”许野驴果然本色不改,直来直去道:“何况王大人此来,不也是想拖我下水?”

    “不是,我只是恳请你要被汉王拉过去,至于要不要帮太子殿下,选择在你,不帮,太子和我也铭感五内。”王贤摇头道。他如今大大的狡猾,几乎每句话里都有陷阱,什么叫只要不站在汉王那边就行?如果许野驴不帮汉王,肯定会站在太子这边。所谓严守中立,其实换个说法就是两边得罪,许野驴虽然是个粗人,但也是个见多识广的粗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果然,已经到了必须要选边的时候?”许野驴面色一沉道。

    “这是汉王主动挑起来的,太子不得不应战。”王贤道。

    “太子可以禀报皇上啊。”许野驴道。

    “汉王还什么都没做,只是请客吃吃喝喝,太子如何禀报皇上?徒惹笑尔。”王贤摇头道。

    “我是忠于皇上的。”许野驴眉毛一挑道:“只听皇上的旨意。”

    “你敢把同样的话说给汉王听?”王贤语带讥讽的问道。

    “怎么……不敢。”许野驴闷声道。

    “据我所知,兄弟的两个副将,可是虎视眈眈你的位置。”王贤笑道:“他们可都是汉王的老部下。”话没说完,但言外之意很清楚,你要是敢在汉王面前说个‘不’字,他立马就能让那两人中的一个取而代之。哪怕上直卫都指挥使,都是由皇帝任命,但主将不小心死了或者残了,副将代理其职位,却是顺理成章的。

    “首先,汉王不一定非让我表态,然后,就算非让我表态,我也可以先答应下来,回头再说。”许野驴有点抬杠的意思了。

    “这么说就没意思了。”王贤摇头笑笑,正色道:“说实在的,没有你的帮助,这次太子就完蛋了。”

    “这么说,我得赶紧去汉王府上表忠心了。”许野驴翘起二郎腿,哪有要走的意思,。

    “好啊,你去吧。”王贤笑道:“等到汉王干掉了太子,下一步呢,怎么办?”

    “这不是我操心的事了。”许野驴额头见汗道。他显然言不由衷了,因为他也明白,汉王杀了太子,皇上肯定不会容他,自己要是跟汉王走,下一步就是造皇上的反了。

    “你知道结果的,”王贤拍着胸膛道:“咱们蒙古汉子都是有一说一,言出必行的。刚才兄弟是说,你只忠于皇上吧?”

    “是……”

    “那你跟着汉王除掉皇上的太子,这算是忠于皇上么?”王贤冷笑道:“更遑论下一步,直接跟皇上开战了!”

    “这……”许野驴才发现,王贤这张嘴实在太厉害了,自己已经被他绕进去了。

    “咱们再退一步说。”王贤道:“就算汉王大发神威,连皇上都打败了……”

    “那是不可能的。”许野驴这种跟着皇帝南征北战的将领,最清楚谁才是大明朝最牛逼的战神。

    “对吧,那你跟着汉王瞎折腾什么?”王贤两手一摊道:“不过咱们还是假设一下,就算汉王成功了,你能得到什么?排在你前面的有多少人?轮到你的时候,还能有什么残羹……剩饭?”

    “是。”许野驴对这点十分认同道:“我不是汉王的人,汉王爷的那帮兄弟部下,少说几百号人,都排在我前头。”

    “所以从哪方面说,兄弟都不该趟他这浑水。”王贤大点其头道:“看这漂亮的大宅子,还有那娇妻美妾、奴仆如云,兄弟啊,这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啊!”

第714章 说服

    王贤显然是个厉害的说客,至少说服许野驴是没问题的。许野驴果然稀里糊涂就从戒备的状态,转为了听从,自己还浑然不觉。

    许野驴陷入了沉默,因为王贤把话说说到他的心口上了——他就算跟着汉王造反成功,在未来坐地分赃的排序中,也得排到几百名开外,绝对没有现在这样风光。他虽然没有封爵,但却是手握重权的皇帝的心腹将领,在眼下大明武将的排序中,前十前二十不敢说,前三十名肯定是排的进去。

    更何况,三个月前的汉西门外,那屈辱的场面仍时时噬咬着他的心。蒙古汉子恩怨分明,却因为双方地位悬殊无法报仇,让他只能憋着,越憋越憋屈。这也是为何他一直不肯赴那些勋贵的宴的原因。不是不能,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

    这也是王贤的精明所在,若是一般的说客,肯定要抓着汉西门的事情大做文章,但王贤绝口不提。因为他了解蒙古人性情骄傲的一面,何况还是个堂堂二品将领。你要是在他面前提起这茬,他保准恼羞成怒,什么都听不进去。

    何况,今天还是汉王请客的日子,相信许野驴这一整天,都在回想汉西门的事儿,情绪已经到位了,何必画蛇添足呢?

    半晌,许野驴死死盯着王贤,沉声问道:“跟着你们,我有什么好处?”

    “你说呢?皇上太子太孙乃三位一体,往大里说,你忠于太子和太孙,就是忠于皇上。往实际说,有功于未来两代君王,不光你自己风光无限,将来你的子孙也受用无穷!”王贤沉声道:“咱们兄弟间再私下里说,太子帐下文官无数,武将却是屈指可数,除了太子的大舅子张永之外,再无一人品级在兄弟之上。”

    “张永不过是个裙带废物尔。”许野驴闷声道。

    “呵呵……”听了许野驴这狂妄之语,王贤便把他定位为一次性筷子——用完就扔的玩意儿。不过他脸上却满是认同道:“兄弟你说,还用发愁将来的地位么?”

    “不错,谁能与我争锋?”许野驴不禁咧嘴笑道,但旋即清醒过来道:“不对,将来再好,我也得活到那天才行!汉王的实力何止是太子的十倍,指望我一个岂不是螳臂当车?”

    “还有府军前卫的数万兵马。”王贤笑道。

    “那也不够,汉王麾下六卫兵马,是府军前卫的两倍。”许野驴皱眉道:“就算加上我麾下的兵马,都不是汉王的对手,何况到时候响应汉王的军队绝不在少数。”

    “你想多了。”王贤笑道:“只要有皇上在,大明朝就翻不了天,这你承认吧?”

    “当然。”许野驴深以为然道。

    “那你说太子和汉王就算打起来,会不会演变成大战、持久战呢?”王贤问道。

    “不会。”许野驴理所当然道:“只要皇上一道旨意,保准全都消停。”

    “所以我们不需要能战胜他们的兵力,只要能数日之内立于不败之地即可。”王贤道:“这不难办到吧?”

    “当然不难。”许野驴想一想道。

    “就是这样,”王贤两手一摊道:“我们只要保护好太子就可以了,至于收拾汉王么……”王贤故意顿了一顿。

    “有皇上呢。”许野驴不负所望的接话道。

    “就是这个意思。”王贤笑着点头道:“待到大功告成,兄弟封个伯爵是起码的,立下大功的话,将来封侯也是可期的……当然,要等太子将来能说了算的时候。”

    “这话算数么?”许野驴怦然心动道。

    “当然,我可以给你立字据。”王贤正色道。

    “那倒不用。”许野驴怪笑一声道:“谅你也不敢食言!”

    “不错,我还想留着脑袋吃饭。”王贤笑着点头道。许野驴显然还没把他跟纪纲等量齐观,不知道这个小白脸。

    “好,我不去了!”谈妥了条件,许野驴便表态道:“去他娘的朱高煦吧!”说着狠狠啐一口道:“这个王八羔子,一直瞧不起我们蒙古人,当年靖难时,就当面骂我们是臊鞑子。后来我当上这个都指挥使,占了他的人的地方,他更是把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上次在汉西门外还……哎,那般折辱于我!我心头这个恨啊,却又发作不得,真真快憋屈死我了!”

    “哎,汉王实在欺人太甚了。”王贤叹气道:“他这次请你吃饭,应该是想和你缓和下关系,让姓韦的那些人跟你道歉也说不定。”

    “早干什么来着?!”许野驴骂道:“现在是用得着我了,才想起道歉。是不是等用不着我了,还要变本加厉欺负回来?!”

    “有可能。”王贤点头。

    “他奶奶的,老子打死也不去了。”许野驴气急败坏道。

    “不,兄弟你还是得去。”王贤却摇头道:“你不去,就说明你铁了心跟汉王对着干,接下来的日子还能有你的好么?”

    “呃……”许野驴听了大为感动道:“兄弟你还真是替我考虑。”

    “我说过,咱们必成生死之交。”王贤笑着颔首道:“将来还得靠大哥罩着呢。”

    “嘿嘿,同富贵同富贵。”许野驴笑开了花道。

    “既然你认我这个兄弟,那就听我的,去!不仅要去,而且要高高兴兴的去!人家道歉你受着,人家许官你应着,总之一句话……”王贤故技重施,故意不说后半句。

    “让他们放心?”许野驴也很受启发道。

    “不错。”王贤点头道:“获取他们的信任,这样就算他们不让你参与机谋,也不会防备你,到时候行事出其不意,才能起到奇兵的效果。”

    “好,听兄弟你的。”许野驴面色一阵阴晴不定,最后咬牙道:“老子先忍下这一时之气,回头再跟他娘的算总账!”

    “说的太对了!”王贤笑开了花。

    两人正说的高兴,突然听人低声道:“有人来了。”吓得许野驴一哆嗦,赶忙循声望去,才发现门后一直立着个白衣青年,只看那双骇人的眼睛,他就知道对方一招便能击杀自己。

    “你老婆。”那白衣青年朝许野驴淡淡一笑,许野驴才回过神,小声道:“我把她拦下。”

    王贤点点头,许野驴也点点头,便快步出去外间,就听到一个女声道:“老爷起来了?”

    “唔,大白天也睡不着,走,伺候我去换衣服。”接着是许野驴的声音,不容分说,就把他婆娘弄走了。

    听到关门声传来,王贤耸耸肩道:“跟做贼似的。”

    “难道不是做贼么?”闲云少爷撇撇嘴道。

    “好吧,就是做贼。”王贤翻翻白眼道:“别瞎感叹了,我赶时间的。”

    “你这张嘴越来越厉害了,能把死人说活。”闲云少爷一边透过窗缝看着外头,一边小声吐槽。

    “这算什么,一个武夫,还是个蒙古武夫,要是说服他都费工夫,我还好意思给太子爷当这个说客?”王贤一边说着,一边往脸上粘假胡子抹药膏。

    不一会儿,一个满脸胡子、微微驼背的黄脸汉子,就出现在闲云少爷眼前。那黄脸汉子手里还拿着黄乎乎的药膏和不知道用什么做成的假胡子,朝他一个劲儿的贱笑。

    斧刃加身面不改色的闲云少爷,这下却露出惊恐的神情道:“我就算了吧,谁认识我是谁?”

    “不可不防。”王贤却狞笑着逼近道:“再说你闲云少爷这般玉树临风,怎么能跟家奴混在一起,肯定一出门就被人盯上。大意不得。”

    “早知道这样,就不遭两遍罪了。”闲云少爷认命的闭上眼,任由王贤在自己脸上胡折腾,不一会儿功夫,也变成个和王贤有几分相仿的黄脸汉子。

    “弯下腰。”王贤一拍闲云少爷的后背,闲云只好也学着他微微含胸,郁闷的抗议道:“这个样很猥琐。”

    “猥琐就对了。”王贤嘿嘿一笑,问道:“外头没人吧?”

    “没有。”闲云道。

    王贤很是信得过闲云的本事,便推开门大摇大摆出去。闲云也跟在他后面出去,把书房门关上。

    两人便在许野驴的宅子里闲逛起来,只见雕梁画栋、亭台楼阁、美轮美奂、华贵非常。闲云笑道:“比你家可强多了。”

    “这不废话么……”王贤撇撇嘴,刚要说一套什么‘家有广厦千万间、睡觉只需三尺宽’的大道理,却冷不丁听一个女声怒道:“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

    王贤一看,是个许野驴府上的丫鬟,不由瞪闲云一眼,怪他没及时提醒。闲云却幸灾乐祸的笑笑。

    见两人不说话,那小丫鬟更生气了,骂道:“说你们呢,怎么不应声?我可喊人了!”

    “姐姐别喊。”王贤只好陪着小心道:“俺们是来走亲戚的。”

    “什么亲戚?我家老爷哪有你们这号亲戚?”小丫鬟不信道。

    “咱们可高攀不起你家老爷,咱们是府上管家陈六的弟弟。”王贤忙‘自报家门’道。

第715章 春和班

    “陈六?”听了王贤的话,小丫鬟先是一愣:“他怎么成管家了?”旋即明白过来,咯咯笑起来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王贤憨憨问道:“姐姐你笑什么?”

    “我笑他吹……”小丫鬟打住话头,颇为厚道的替陈六遮丑道:“就算陈六是府上管家,你们也不能在园子里瞎逛,冲撞了夫人小姐,别说你们要被打死,连陈……管家也逃不了。”

    “这样啊……”王贤一脸惊恐道:“陈六当差去了,让我们待着别乱跑,我俩却没把话听到心里,闲着没事儿想逛逛园子,结果这院子太大了,一个门套一个门,就是找不到原来的院子了。”说着一把拉住小丫鬟的小手道:“姐姐救救我俩的小命,胜造那个十四级浮屠!”

    这时候男女之防虽然远不及后世森严,可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抓人家小姑娘的手。那小丫鬟刚要发作,却感觉小手被他握着好舒服,不禁芳心一乱,斥责的话到嘴边变成了:“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

    “我们可是两条人命,二七可不是一十四么。”王贤一脸认真道。

    “扑哧……”小丫鬟被这蠢萌蠢萌的家伙逗得笑开了花,不禁暗暗叹息道:‘可惜生得这样磕碜,要不也是个妙人……’想到这,她虽然有些不舍,但还是坚决抽出手。

    见王贤色诱失败,闲云少爷都要笑破肚皮了,面上还要苦苦忍着,那张丑脸自然更没法看。王贤也颇为郁卒,暗叹一声,什么幽默内涵都是次要的,这世界终究还是看脸的。

    不过他倒也不是白费功,至少那小丫鬟没有发作,还给他们带路,把他们一直送到下人的院子里。有小丫鬟带着,这一路上有人问他俩是干啥的,那热心快嘴的小丫鬟都会抢着说,这是陈六的亲戚,在府里迷路了,我把他们送回去……着实少了很多麻烦。

    这样正是王贤用美男计的本意,如此想来,倒也不算太失败。

    下人院门口,陈六正准备去接他们俩回来,就见主母身边的侍女夏荷带着两人进来了。陈六赶忙迎上去,点头哈腰道:“什么风把姐姐吹来了。”

    “陈……管家这话折杀婢子。”小丫鬟夏荷咯咯笑道:“您老的兄弟在府上迷了路,婢子还不得赶紧给送回来。”

    “这……”陈六老脸一红,把牛皮被拆穿、乞求对方给自己留点面子、以及对兄弟乱跑的恼火,几种情绪集中表现在脸上,表情十分精彩。

    “这俩真是你兄弟?”夏荷问道。虽然三人看起来一样,但出于谨慎,还是要问一问的。

    “是。”陈六点头哈腰、应声不迭。

    “成了,既然真是你兄弟,那你就赶紧领回去吧,别让再他们乱跑。”夏荷是个善良的姑娘,笑嘻嘻道:“也就是碰上我,若遇到别人,可就麻烦了。”

    “是是,谢谢夏荷姐,您人最好了。”陈六满脸感激道:“回头小人给姐姐买桂花糕。”

    “我要荣福记的。”夏荷倒也不客气,指定了桂花糕的商家后,又转头看向王贤,心中不禁又是一阵惋惜,短短一段距离走来,她已经对这家伙很有好感,可惜他生得又老又丑,只能把这份好感化成惋惜了。夏荷姑娘鬼使神差的说出一句:“下辈子生得好看点。”旋即意识到这话一下得罪了人家三兄弟,忙笑着跑开了。跑到远处时,还回头看了王贤一眼……

    “这世界果然是看脸的。”王贤不禁一叹道。

    “大人无须在意。”陈六忙安慰道:“只有那种肤浅的小女孩,才会那么在意百无一用的外貌。”

    “嗯。”王贤点点头,白他一眼道:“说的我好像真那么丑似的。”

    陈六才意识到,王贤和闲云都是帅哥来着,人家不过是化妆成自己这般样子而已。不禁沮丧道:“是啊,归根结底,真正丑的只有属下而已。”

    “好了好了,别沮丧了。”王贤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只有那种肤浅的小女孩,才会那么在意百无一用的外貌。”

    “大人,这是属下刚说的吧。”陈六幽怨的望着王贤,怎么安慰自己都这么敷衍?

    “你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王贤看着他道。

    “当然是了。”陈六忙肯定道。

    “那不就结了。”王贤拍拍他的肩膀道:“真是个乐观的男人。”

    “是……”陈六哭笑不得。闲扯几句,他赶紧领着王贤和闲云离开许府。路上,他有些不放心的问道:“大人,许野驴回头肯定知道,我是北镇抚司的细作了。”

    “不用担心,”王贤摇摇头,吩咐道:“回头你主动找许野驴,就说我吩咐以后有事便通过你传递,他自然不会发落你,还会好吃好喝好伺候。”说着呵呵一笑道:“你就等着享福吧。”

    “那感情好。”陈六也乐了。

    “不过别忘了夏荷姑娘的桂花糕。”这是王贤临走吩咐的最后一句。

    “荣福记的。”这是闲云跟陈六说得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是。”陈六赶忙应声。

    离开许野驴府上,王贤带着闲云进去道边一家饭馆,这会儿正是饭点,馆子里十分热闹,好像有个戏班子正在里头吃饭,好些人说话都拖着长腔长调,听起来怪怪的。还有不少没卸妆,顶着个大花脸在那里呼噜呼噜吃菜喝汤,看起来更加怪异。

    “换一家吧。”闲云素喜清净,很不喜欢这样的环境。

    “就是这家。”王贤却径直进去,闲云只好跟着进去。

    “二位客官来的真不巧,小店满客,要不您等等,或者去别家瞧瞧?”小二笑着迎上来道。

    “不用,俺们就吃碗面,劳驾随便给找个点儿,不用坐,站着也行。”王贤陪着笑道。

    “那……成吧。”送上门来的生意哪能不做?小二便将两人领到后院,让他们在回廊吃饭。不一会儿,端上两海碗热气腾腾的饸饹面,把筷子递给二人。笑道:“二位请慢用。”

    “多谢,您去忙吧。”王贤憨憨一笑,便接过碗筷。闲云少爷只好也接过来。两人目送着小二离开,捧着碗站在回廊的闲云少爷郁闷道:“真要这样吃饭?”

    “别有风味。”王贤笑着夹起面条,送入口中咀嚼,咽下后舒服的叹口气道:“筋软爽口,汤头喷香,要是再有点辣椒就完美了!”

    “辣椒到底是什么,你说了好多次了?”闲云少爷虽然觉着这样很没有格调,但毕竟是在执行任务不是么?只好也闷头吃起来,别说,味道还真不错,只是,那辣椒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让王贤一直念念不忘。

    “好东西,西洋之物。”王贤一边吃,一边含糊道:“我也是偶尔吃过一回,还是郑公公从西洋带回来的,可惜再没机会品尝。”

    “听说郑公公快回国了。”对某些方面的消息,闲云要比王贤要灵通。

    “是么?”王贤一愣,问道:“谁说的?”

    “还能有谁,我爷爷。”闲云道。

    “那感情好。”王贤点点头,来不及想郑和回来有什么好处。三两口扒完了面条,又把汤喝光,把几枚铜钱丢到碗里,擦擦嘴道:“走。”

    闲云搁下碗,见王贤往里走:“方向反了。”

    “没错。”王贤摆摆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去饭店的后院。

    这年代的饭店,大都是前面吃饭,后面住店的样式。穿过回廊,就是客人住店的地方,王贤看了看房门牌,果断敲响了那间‘天字丙号房’。

    “干什么?”里面的声音响起。

    “干革命。”王贤怪笑一声,在闲云惊异的目光中,对上只有自己才明白的暗号。

    房门打开,露出吴为那张胖脸,把两人让进去,吴为紧紧把门关上。

    房间里,除了吴为还有邓小贤和时万,床上则躺着两个只穿内衣的花脸男子。

    “别愣着了,赶紧坐下。”王贤一进来,就招呼还没回过神的闲云少爷坐下。

    闲云只好依言坐下,吴为和邓小贤便一人照料一个,把他们脸上乱七八糟的胡子易容膏之类弄干净。吴为叹道:“这种水平的易容都没露馅,许野驴家里还真是不设防呢。”

    “吴大人不要贬低我们五处的能力。”邓小贤现在是五处的二把手,很注意维护小集体的荣誉:“我们之所以建议大人自行化妆,那是经过慎重的分析研究才得出的结论。”

    “其实他只是因为我没带他一起,在发牢骚呢。”王贤指着邓小贤笑道,引得众人一片笑。

    吴为一边给王贤重新上妆,一边闷声道:“论武功还是闲云少爷跟着大人更合适。”言外之意,不论武功,都应该让他跟着。

    闲云听不懂他们话里的锋机,他也懒得理会。本来见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涂料都去掉了,他还挺高兴呢,谁料邓小贤又拿着个毛笔,端着颜料要往自己脸上招呼,他登时就郁闷了:“还来?”

    “你不愿意就换我来。”邓小贤笑道:“反正咱俩身材差不多,谁上都一样。”

    “免了。”闲云闻言坚决摇头,两眼一闭道:“你随便弄!”

    “好嘞。”邓小贤便熟练的在闲云脸上涂涂画画起来,等他画完了,吴为那边也收工了,两人端着镜子给他俩看,道:“怎么样?”

第716章 打焦赞

    王贤和闲云定睛一看,只见镜子里一张脸黑白相间,另一张黑红白相间,俱是凶神恶煞,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这是张飞和李逵?”王贤好歹知道这是在干嘛,发问道。

    “不,您是孟良,他是焦赞。”邓小贤笑道:“今晚唱的是《杨六郎》。”

    “哦。”王贤点点头。闲云少爷却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到底唱得哪一出?”

    “刚说了,《杨六郎》啊。”邓小贤笑道。

    “我是说,咱们这是唱的哪一出。”闲云少爷闷声道。

    “哦,咱们啊,咱们要去见张永。”吴为解释道:“张家虽然也是行伍出身,但毕竟出了一个太子妃,不得不开始学着做高门大户,经过二十多年的变化,府上早就规矩森严,不能像进许野驴家一样,那么轻松就被人带进去。”

    “张永这些天,下值之后就回家闭门谢客。”邓小贤在一旁接话道:“他的身份摆在那里,那些勋贵不可能请他,请他他也不会去。他在家里闷得实在百无聊赖,只好请戏班子到家里唱戏。”

    “哦……”闲云想到外头吃饭的戏班子,床上的两个大花脸,有些明白了。

    “外头那戏班子是京城有名的徽州春和班,刚给嘉定侯家老太君唱完,晚上再去张都督家赶场。”邓小贤笑道:“途中在这家饭馆吃个晚饭,有人图省事就不卸妆,比如这两位……”他一指在床上昏睡的那两个大花脸道。

    闲云一看,那两个大花脸一个黑白相间,一个黑白红相间,跟自己和王贤的一模一样。

    “他们出来这么久没回去,会不会有人怀疑?”王贤担心道。

    “不会。”邓小贤摇摇头,诡异的一笑道:“若是别人可能会引起怀疑,但这俩不会,因为他们是……一对,别人只会以为他们在哪里泻火呢……”

    “我去。”王贤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闲云少爷却神色如常,因为他根本没听懂……

    “代替他俩还有个好处,就是这场戏里孟良焦赞没有唱词。”吴为道:“这样不容易露馅。”

    “感情我俩是龙套。”王贤苦笑道。

    “就别挑了,不是龙套你们也演不了。”吴为笑道:“另外,扮演杨延昭的那个,还有个身份是五处的探子。”

    “不早说。”王贤和闲云登时松了口气。

    “哦对了,闲云少爷得翻跟头。”邓小贤想起什么似的道:“开场有一场焦赞和杨排风的打戏,闲云少爷要跟她装模作样比划两下,然后在她的烧火棍下连翻八个跟头,最后被她打倒在地……这对闲云少爷来说,自然不在话下。”说这话时,他用企望的眼神看着闲云,实指望对方能为难。

    “笑话。”殊不知闲云少爷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为难’俩字,只见他冷笑连连道:“某家岂会打不过区区女流之辈!”

    “这是演戏……”邓小贤一脸无奈道:“要不还是我来吧,怎么说我也是票友来着。”

    “休想!”闲云少爷咬牙切齿道:“不就是翻跟头,然后被打倒么,我来就是了!”

    “哈哈,真有点焦赞的意思了。”王贤和吴为看他那张愈加狰狞的大花脸,一起笑起来。

    邓小贤却是笑不出来,本来他是故意为难闲云,想让他知难而退,自己好顶上的。谁知道闲云少爷竟有股子二杆子精神,根本不松这个口。这下自己没机会表现还在其次,要是演砸了、露了馅,岂不误了大人的事?

    吴为和王贤却好似没这份担心。待王贤和闲云换穿上从那俩人身上脱下来的戏服。再把头盔、髯口之类,不上场不会戴的物件递给两人,又叮嘱了一番,才打开门送他俩出去。

    两人惴惴的穿过长廊来到前厅,一进去,班主便呵斥道:“你们两个大白天的又去干龌龊事了?”

    两人登时大窘,连王贤这种厚脸皮的,都吭吭哧哧不知该如何作答。屋里头人哄堂大笑起来,有个穿着武将戏服的男子给两人解围道:“赶紧过来吃饭!”

    王贤一看那装束,就是邓小贤所描述的‘杨延昭’,赶忙和闲云过去坐下,‘杨延昭’不咸不淡的数落他们几句,就让他们吃饭了。

    两人耽搁了不少时间,只草草吃得几口,戏班就出发了,天黑时分从后门进了张府,直奔设在后花园的戏楼。张府就是原先是东莞伯府,洪武末年就绝了嗣,被朝廷收回赐给了张永的父亲张麟——那位太子爷的老丈人。是以虽然张永只是从一品的都督佥事,府上却是伯爵的规制,有一座很气派的戏楼。

    戏楼三面敞开,一面留作后台,此时戏台上漆黑一片,后台却灯火通明,众戏子在忙碌的化妆,乱成了一锅粥。王贤和闲云不用再化妆,跟在那‘杨六郎’身边装模作样的端茶倒水。旁人见状笑道:“平日也没见你俩这么孝顺?”

    “今天才知道师傅是真疼俺们。”王贤含含糊糊的回一声,旁人倒也没有起疑。

    那杨延昭描好了脸,戴上髯口,小声对两人说道:“咱们是第一场,上台后你们俩就紧紧跟着我,我走你们就走,我坐你们你们就站在我身后,等我说,‘焦赞,你和排风姑娘比试比试,你就上前,杨排风二话不说便开打,你装模作样躲闪,然后顺着她的烧火棍,翻八个跟头……这个你排练过的,没问题吧?”

    “没。”闲云含糊应一声,但他哪知道这戏该怎么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没问题就好,我退场你们就跟着退场。完事儿后头还有一个时辰,你们可以自由支配。”

    “好嘞。”王贤呲牙笑笑,那张大花脸在镜子中分外狰狞。

    突然听得一声云板响透张府,前台点燃数十盏灯光,照得戏台亮如白昼,紧接着便听有观众叫好,原来已经有翻跟头的龙套在暖场了。

    “快快,准备上场了。”有人过来催促一声,杨六郎便起身拿起马鞭往幕布后面走。王贤和闲云赶忙紧紧跟上。

    “跟太近了。”‘杨六郎’见两人要贴在自己屁股上了,不禁一阵恶寒道:“距离三尺,不要远也不要近。”

    见不用那么变态,两人也是松了口气,赶忙和他拉开距离。

    一段演奏后杨六郎上台,上台后和扮演杨排风的旦角一阵唱念,过了一回儿,突然听他说一声:“焦赞,你和排风姑娘比试比试,不可伤她。”

    闲云起先没反应过来,还是被王贤用手里的马鞭一捅,才如梦方醒,赶紧上前,台下不禁一阵哄笑,张永他妈,张家老太太说:“这焦赞怎么看着不情愿?”

    “这个么……”给老太太解说的,是戏班的班主,他对自己戏班的每一场戏都稔熟无比,自然看出焦赞的不对劲,可他不能砸自己招牌啊,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这……这焦赞呐,他是个老爷们,跟个小娘子比武,脸上自然磨不开。”

    “哦哦,就是就是。”张老太太闻言深以为然道:“这大老爷们和小娘子比武,赢了不光彩,输了更丢人。”

    “是极是极。”班主暗暗擦汗,心里拼命祈祷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

    戏台上,那饰演杨排风的武旦,也看出焦赞的不对劲了,可这会儿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演了,便二话不说,拿着烧火棍就朝他头上招呼过去。许是带了火气,这一棍子砸得有点猛,眼看就要敲在焦赞的脑门上,根本来不及躲闪,台下观众不禁一阵惊呼,哪知下一刻,众人便齐齐眼前一花,只见那焦赞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抹一扣,就把那烧火棍夺到手中。

    “好!”台下观众登时轰然叫好,不少人是看过这出戏的,没想到春和班竟然又创新了!

    那杨排风登时傻了眼,呆呆的看着焦赞,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演了?

    好在闲云少爷终于记起来,这是在演戏了,赶忙屈指一弹,又把烧火棍还回到杨排风手里,见她也愣神了,还提醒道:“快打我啊……”台下又是一阵哄笑,不少人跌足捧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旦角这才回过神来,抡着烧火棍劈头盖脸的朝他头上砸去,闲云这次没再犯浑,开始翻起了跟头,他的武功直追当世顶尖高手,尤以轻功见长,翻起跟头来轻盈潇洒、快如闪电,只见他整个人如一道匹练般绕着杨排风的棍子飞来飞去,看得台下观众目眩神迷,全都瞪大了眼睛,生恐漏看了一眼。

    翻了八个跟头,闲云少爷暗道,今天我给人家捅了篓子,说不得多翻几个做人情,便继续一个接一个翻起来,台下观众终于记起来喝彩,虽然也就是一家子人,叫好声却十分热烈。

    乐队也只好继续紧锣密鼓的敲下去,当当当当当当……

    一直翻了三十个,闲云少爷觉着这人情差不多了,便让屁股上吃了一棍子,动作便戛然而止,直挺挺趴倒在地,叫好声如潮水般涌来。

    本来这时候,杨排风该有几句唱词的,却忘了唱,只顾着在那喘粗气。

    那杨延昭看得这个煎熬啊,见无论如何,焦赞终于是倒下了,忙沉声吩咐一旁的孟良道:“快扶你兄弟起来……”话说完了也不见一旁的孟良动作,哄笑声中,他转头一看,身边哪里还有孟良的影子?

第717章 厕所

    见焦赞刚出完状况,孟良又不见了,张老太君奇怪问道:“不是说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么?怎么只见焦赞不见孟良了?”

    “刚才俩人是一起上台的。”张永的儿媳妇道:“光顾着看焦赞翻跟头去了,没留神孟良去哪了。”

    “去哪了?”张老太君望向春和班班主道。

    “是啊,去哪了……”见好好一场戏演得乱七八糟,春和班的名声算是毁了,班主想死的心都有了,只好信口胡诌道:“哦,是这样,孟良这人比焦赞心眼活,见焦赞打不过杨排风,怕自己也下场出丑,就,就尿遁了……”

    “哦。”张老太君倒是好糊弄,点点头,把头转向另一边,想跟张永说说,却见张永的位子是空的,问张永的儿子道:“你爹去哪了?”

    “奶奶,我爹方便去了。”张永的儿子忙答道。

    “好么,说不定他俩还能碰上。”老太君笑道,逗得众人笑作一团。

    两人还真在茅房碰上了……

    张永在家里不停喝闷酒,在戏台前坐了不一会儿,就感觉内急的憋不住,赶忙往花园角落的茅房去解手,旁边人都在看台上的焦赞翻跟头呢,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自然也没人跟着出来。

    急忙忙跑到茅房,进去后刚解开裤带,就听到又有个人进来了。张永漫不经心的一回头,就看见进来个背上插着翅膀的大黑脸,吓得他一不小心,就尿了一手。

    好在那大黑脸倒也没什么恶意,呲牙朝他笑笑道:“大人也亲自来尿尿呢。”便走到张永旁边一个尿桶旁,悉悉索索的解开裤带、掏出家伙。

    ‘我倒想不亲自呢……’张永郁闷的直翻白眼,还是忍不住瞄了那黑货一眼,呵,好大的货。看得张永更加郁闷,不小心又尿了一手……

    ‘他妈的晦气!’张永暗骂一声,却又发作不得,只好赶紧尿完了,想提裤带,又怕脏了衣服,想先洗手,却又怕掉了裤子,正左右为难呢,就见那黑厮持着个水瓢立在自己一旁,那张黑白分明的脸上,笑得很是狰狞,语气却很是讨好:“小人伺候大人洗手。”

    “不用。”张永劈手夺过水瓢,仔细冲洗两只手,才把裤带系好,闷声道:“多谢了。”说完转身就要离开。他实在不想在这样黑漆漆的夜里,跟一个这副尊容、这身打扮的家伙站在一起。

    “大人留步。”那人却不想让他走。

    张永眉头皱起,转身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他是武将世家、自幼习武,并不担心个唱戏的,会威胁到他的安全。他只是有些愤怒,对方什么身份,也敢叫住自己,而且鸟还比自己大好多。

    而且好像后者比前者更让人愤怒……

    “你们班主怎么教的规矩?”

    张永刚要呵斥对方,却见那人露出神秘的一笑道:“张大人,你容我洗洗脸。”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洗不洗脸与我何干!”张永拂袖欲走,只听对方幽幽说一句:“我是王贤。”

    “我管你咸还是淡……”张永顺嘴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了,死死盯着对方道:“你说你是谁?”

    王贤忙着洗脸,顾不上搭理他,伸手含糊道:“毛巾……”

    ”呃……”人就是这样贱,刚才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哪怕他跟自己说句话,张永都觉着是莫大的冒犯,现在知道对方的身份,哪怕还不确定,他都乖乖递上毛巾,没觉着自己被冒犯。

    王贤用毛巾使劲擦了把脸,转向张永道:“现在看着怎么样?”

    张永借着灯光仔细端详,一看确实是王贤,不禁苦笑道:“还是黑……哎呦我的仲德贤侄,你没事儿实在太好了,可把太子太子妃担心死了……你这是唱得哪一出啊?”他只是署理都督府,本职还是锦衣卫的都督佥事,算是王贤的上级。更重要的是,他是太子妃的哥哥,太子妃对王贤以子侄视之,他当然不能生分。是以一直以贤侄相称。

    张永看到王贤,真跟看到救星一样,实在有太多话要跟王贤讲,短短一段话里就有好几层意思。

    “打焦赞啊。”王贤笑道。

    “我是说,您这身打扮这是为啥?”张永苦笑道。

    “为了见你啊。”王贤道:“现在还没人知道我回来呢。”

    “为啥?”张永情不自禁的压低声音道:“是为了保密么?”

    “当然了。”王贤笑道:“张大人也是从锦衣卫衙门出来的,该知道那帮人是何等的无孔不入离开,我想掩藏自己的行踪,只能出此下策。”

    “不错,我府上也有纪纲的眼线,明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却不能动他。”张永叹气道:“不过好在今天他闹肚子没来看戏,不然非被看出破绽不可。”

    “看来我们运气不错。”王贤庆幸的笑笑,他当然不会告诉对方,那人之所以闹肚子,是被北镇抚司安插在府上的奸细害的。“不过张大人,咱俩就站在茅房里聊?”

    “是啊,臭不说,还不时有人来。”张永笑道:“也没法请你去书房……这后面有个凉亭,这时候都去看戏了,没人会打扰。”

    “好。”王贤点点头,从善如流。

    须臾,两人立在凉亭中,王贤还是那身戏服,背上插着旗,样子很是滑稽,但两人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因为话题已经沉重起来……

    “贤侄是怎么脱险的?”张永问道。

    “说来话长,回头再跟大人细聊。”王贤不想跟他说这茬。

    “也是。”张永点头道:“太子太子妃知道你回来了么?”

    “我已经派人秘密禀报太子了,但并未去太子府拜见。”王贤叹气道:“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那里,就是一只苍蝇飞进去了,也能被分出公母。”

    “是啊,”张永深以为然道:“我为了避嫌,已经好一阵子没去看望太子妃了,只能一下值就把自己关在家里。”

    “对了,大人现在署理右军都督府,”王贤笑道:“终于可以离开锦衣卫,大展拳脚了。”

    “嘿……”张永却一阵泄气道:“你真这么觉着?”

    “难道不是么?”王贤问道。

    “不瞒你说,我现在感觉自己就是一铁匠炉子。”张永满嘴苦涩道。

    “怎么讲?”王贤笑问。

    “下头受气、中间蹿火,上头还吃敲打。”张永郁郁道。他说的下面,指的是那帮总跟他不一调的下属,上头,则自然是汉王和那般勋贵了。

    “扑哧……”虽然张永的表情很可怜,王贤还是忍不住笑了:“不好意思,张大人,您说得实在太形象了,我忍不住……”

    “没关系,笑吧。”张永道:“不过你应该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当然不是了。”王贤忙敛住笑容,沉声道:“张大人感觉到没有,京城即将有大变?”

    “是的。”张永点头道:“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谁能感觉不到呢?”

    “张大人觉着这一场,谁能笑到最好?”王贤问道。

    “当然是太子了……”张永言不由衷道。

    “我要听实话。”王贤打断他。

    “好吧,我之前觉着太子爷这次凶多吉少了。你这阵子不在京城可能不知道,支持汉王的人实在太多了。”张永一脸惊恐道:“那些侯爵伯爵,可都是军中将领啊,他们要是合起来支持汉王,太子根本不是对手。”

    “所以张大人最近都郁郁寡欢,整日借酒浇愁?”王贤问道。

    “是。”张永叹道:“仲德不是外人,我也没必要瞒着你,我实在是看不到希望,甚至连自保的希望都没有,只能及时行乐,过一天算一天了。”

    “看来大人很清楚,一旦太子爷失败了,会是个什么情形?”王贤语调转冷道。

    “当然。”张永艰难的点点头道:“我是太子妃的哥哥,这个烙印是去不掉的,太子一旦倒台,我这一大家子,恐怕都要遭殃。”

    “然后大人就静等那一天降临?”王贤语气中难免有些讥讽,从本心讲,他是看不上张永这种懦夫的。不过这会儿,也只能依靠他,激励他,指望他创造奇迹了。

    “我也没有办法啊……”张永苦着脸道,说着勉强笑笑道:“当然那是从前,现在仲德你回来了实在太好了,我们终于又有希望了。”

    “不,我算不得什么希望。”王贤断然摇头道:“真正的希望在大人身上,只有你振作起来、下定决心,才能救太子于旦夕……当然我们这些人的性命,更是全在大人一念之间了。”

    “哦……”对王贤的话,张永颇感意外,咂咂嘴道:“我真有这么重要?”

    “那你以为皇上为何让你来署理右军都督府?”王贤沉声道:“那可是能掌握十几万大军的都督府啊!”

    “署理而已。”张永真心实意的谦虚道。

    “但为什么是右军都督府,而不是左军后军之类?”王贤追问道。

    张永道:“右军都督府是阳武侯的地盘,他当然不愿别人染指。听说阳武侯爷跟皇上北巡前,向皇上推荐我来署理这个官职,怕就是这个意思吧……”

第718章 重重有赏

    张府后花园的凉亭中,谈话仍在继续。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王贤点点头道:“但要是这么想阳武侯,就太小看他薛老六了。”说着正色道:“他那是想要尽可能帮我们啊!”

    “我知道我要是能让都督府的人都听我的,可以帮上太子很大的忙,”张永郁闷道:“可那些勋贵根本不听我的,恐怕就算阳武侯回来,他们也有自己的打算。”

    “情况没有那么糟糕吧?”听了张永的话,王贤微微皱眉道:“阳武侯在右军都督府经营多年,手下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反水?”

    “人心隔肚皮。”张永叹道:“主要是以右都督佥事、安平伯李安为首的一群勋贵军官,他们最近和汉王走得十分近乎,那些勋贵所摆的酒席上,也总有他们的身影。”

    “无论如何,右军都督府,必须要掌控在大人手里!”王贤沉声道一句,不让张永废话。

    “这,我当然想,可实在做不到。”张永郁闷道。

    “不要紧,到时候我自然会帮你。”王贤沉声道:“不过首先得大人您自己坚定决心!”

    “我自然是有决心的。”张永沉声道:“我们张家的荣辱存亡,全系于太子妃,太子妃则系于太子,我们就是拼尽老命,也要保太子妃的平安!”虽然本朝为了防止外戚专权,对皇后的娘家人之类有诸多限制,但只要太子妃将来成了皇后,张家就彻底飞黄腾达了,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的。

    “好,我相信大人的决心。”王贤颔首激赏道。

    “说吧,要我怎么做吧?”张永咬牙切齿道。

    王贤踯躅了一下,方沉声道:“说不得,大人要做好两手准备!”

    “请道其详!”张永正色道,许是因为心情紧张,啪的一声,折断了一根花枝。

    “一手是双方的斗争浅尝辄止,或者没有波及到军队层面。”王贤低声道:“这种情况下,大人的担子要轻一些,您只需保证对那些军官的弹压,表态支持太子殿下,稳定京城局势就好。”

    “唔,这个勉强能做到。”张永问道:“那另一手准备呢?”

    “再者,就是局势恶化,双方兵戎相见了,”王贤沉声道:“那时候,能不能掌握右军都督府的兵权,就事关成败了!”

    “可人家有四府兵马,我们只有一府,”张永苦着脸道:“就算掌握了兵权又如何?”

    “我大明铁律,五军都督府有统兵权无调兵权,没有兵部的勘合,哪怕是都督也不能调动一兵一卒。”王贤沉声道:“而兵部,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说着定定望着张永道:“所以你这一府乃可调之兵,他们四府却是不可调的,有道是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这是一和零的差别!”

    “话虽如此,可大军近在肘腋,他们随便用个操练或者换防之类的名义,就可以调动军队达到他们的目的。”张永却不是那么好糊弄,闷声道。

    “是,他们是可以耍点小手段,偷偷摸摸调动军队,”王贤沉声道:“但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岂能与我们堂堂正正之师抗衡!”

    “好吧……”张永有些迟疑的应一声,问道:“我要如何对付李安那伙人呢?他们有十几个人,勾连成片,我可孤掌难鸣那!”

    “你不是孤掌难鸣。”王贤沉声道。

    “我知道还有仲德,可你终究不能派北镇抚司的人干预都督府的机务吧?”张永再需要奥援,也知道有些事是不可为的。

    “当然,我也是行伍出身,岂不知那是帮你的倒忙?”王贤摇头笑道:“但我手里有一样秘密武器,可以帮你大忙?”

    “什么武器?”张永着紧道。

    “我府军前卫指挥使薛桓!”王贤缓缓道。

    “是了。”张永闻言大喜,一拍大腿道:“我怎么忘了他了呢!薛勋死后,薛桓就是阳武侯的世子了,只要他肯出死力气,右军都督府会有很多人肯买账的!只是这些世家子弟狡猾非常,真肯出死力么?”

    “自然是会的,”王贤淡淡道:“别忘了他大哥是怎么死的。”九龙口薛勋力战而亡,薛桓就在一旁,痛不欲生,很久都走不出阴霾。他可把这笔账记在了汉王头上,就等着报仇的机会呢!

    “那就好那就好,有他帮忙,我至少可以和李安他们战个平手了。”张永使劲揪着胡子,咬牙切齿道:“但要想掌控局面,非得想个法子,让李安他们作不成耗……”

    “非常时期,只能用非常手段了!”王贤的声音低沉而阴森道:“我会让薛桓为大人挑选一些绝对可靠的校尉,让他们弓上弦、刀贴身,随时应变!一欸京城风声吃紧,大人便下令帐下军官全都到衙应差,不许回家,以免与外人勾结来往……”

    “嗯,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张永点头道:“估计到时候各衙门都会有类似的举动。”顿一下问王贤:“你是说,我趁机扣押他们?”

    “不错,但还不够!”王贤双目寒光一闪道:“如果到时候是第一种局面,这样就可以了!可要是一旦恶化成第二种,大人就必须要掌控军队了,仅仅扣押他们是不够的!”

    “那……”张永感觉后头发干,艰难问道。

    “杀!”王贤比划一个砍头的手势,杀气腾腾道:“人死如灯灭,只有人死了,他的影响力才会消失,他们的部下才肯听你调遣!右军才能尽在掌握!”

    “这,万万使不得……”八月的夜晚,已经很凉爽了,张永却被吓出一身白毛汗,不禁退后一步,惊慌失措道:“我不过署理府务,擅杀将领……且还是比我品级还高的伯爵,可是要祸及全家的死罪啊!”

    “要是太子败了,一样要祸及你全家!”王贤上前一步,逼视着张永道:“已经是鱼死网破的生死关头了,你不够狠别人就要杀你全家!你说是先杀他们再说,还是等他们杀了我们再说!”

    “这……”张永被问得瞠目结舌,吭吭哧哧道:“当然是,前者了……”

    “这不就得了么。”王贤神情一松,露出令人胆寒的笑容道:“何况大人也不用太担心,真到了那一刻,已经是京城大乱,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这笔烂账算不清的。所以,只管放心大胆的去做吧!”

    “好吧。”张永艰难的点点头。

    “这么好的园子,这么一大家子人。”王贤目光缓缓扫过张府的后花园,远处灯光璀璨,断断续续飘来唱戏声和喝彩声,他悠悠道:“要是这次太子输了,可就都要灰飞烟灭了……”

    “我知道了……”张永目光暗淡片刻,终究坚定起来道:“跟他们拼了!”

    “不错,跟他们拼了!”王贤颔首笑道:“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是,胜利属于我们。”张永的思维,已经完全被王贤控制住了。

    这时候,远处传来呼唤声:“老爷,老爷……”

    “我出来太久没回去,家里人找过来了。”张永小声道:“我得过去了。”

    “嗯,保持联系。”王贤点点头,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还有件事要麻烦大人?”

    “什么事?”张永神情一紧,他都怕了王贤,又让自己干掉脑袋的事儿,自己就一颗脑袋,哪够他使的啊?

    “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儿,”王贤笑道:“就是这戏班子的戏让我俩演砸了,待会儿多赏几个钱,帮我补偿他们一下。”

    “嗨,我当什么事儿呢。”张永失声笑道:“这点小事还值得你说?”便点点头快步走出去了。看着张永和家人对答几句,把他们带走了,王贤也转身回到戏台的后台去。

    戏台三面开放,背面是戏子们候场化妆的地方,这时候,杨六郎和杨排风的那场戏早就唱完,众戏子正在议论纷纷,话题无非是那场戏演砸了,这下春和班的名声也要毁掉了之类。

    正说着,就看见‘孟良’从外头施施然进来,众人全都不说话了,愤恨的盯着他。王贤歉意的笑笑道:“不好意思,突然闹肚子,实在憋不住……”

    “是啊,谷道太松了。”有人阴阳怪气的说一声,引得一片哄笑。

    ‘焦赞’闻言生气的要发作,却被王贤一把拉住,低声道:“少惹事。”两人便都闷着头,听人家七嘴八舌数落,杨六郎想帮忙却理屈没法插嘴。只好惴惴的看着二位大人受难。

    好容易捱到演出结束,按规矩,所有戏子该一起上台谢主家赏了。孟良焦赞二位活宝因为演砸了,被副班主勒令待在后台,听候发落。其余戏子都上去了,忐忑的等待主家发话,在众人看来,额外的赏赐是不敢指望了,主家能不排揎他们,不让戏班退钱就是烧高香了。

    谁知道主家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打赏的钱财竟超过历年来任何一次,甚至比前面好几场加起来都多……一是老夫人喜欢那场打焦赞,觉着新鲜有趣,因此让人重重有赏。但更重要的是张永为‘讨老妇人’欢心,赏赐了超乎想象的钱物,而且还附和老太太说,自己也最喜欢打焦赞那场。

    “你都去上茅房了,根本没看。”老太太对儿子赏赐太重很不满意,但念在他一片孝心,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只好小声嘟囔一句,张永不禁苦笑。

第719章 世家公子

    。

    人生就像一场戏,大悲大喜转眼间。这是春和班班主老爹常说的一句话,今天他才明白这句话实在太对了。本以为要被砸了招牌,从此滚出京城演艺圈,班主连上吊的心都有了。谁知道却得了个超级好评,另外还有一大堆钱财赏赐,实在是让人喜出望外。

    主家还要热情的留他们吃宵夜,班主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受着了,忙婉言谢绝,表示来日再登门谢赏,便赶紧让手下人收拾好家伙什儿走人。以免夜长梦多……万一人家冷静下来,觉着赏赐的太多怎么办?

    谢赏下台后,众戏子都不好意思看孟良焦赞两个,刚才那么损贬人家,现在却因为人家得了厚赏,这世道,真是打脸不要太快……只是众戏子实在想不通,这张家人的口味怎么这么怪异?明明是一场演砸了的戏,值得这么赏赐么?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就是焦赞的跟头翻得太好了,那些练武生的不禁暗暗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啥也不练,专门练翻跟头了……

    不过这些心思想法,统统干扰不到王贤两个的心境,闲云少爷本来就是木头一根,谁也影响不到他,王贤则把这视作一场游戏,既然不欠这些人的了,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凡夫俗子所思所想……

    戏班离开张府时,已经是三更天了,因是‘太平盛世’,朱棣早就不设宵禁了,不过这个点儿,大街上已经漆黑一片,只有偶尔经过的巡夜的兵马司队伍,打着灯笼照亮一片街道,待其走过,便又复归黑暗寂静。

    戏班子打着写有‘春和班’字样的灯笼往回赶,一天三场戏下来,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去洗个脚,然后把自己扔到床上睡死过去……路上,班主本来还想问问杨六郎,他俩徒弟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黑灯瞎火的,本身也有些精力不济,决定还是明天再说吧。

    所以谁也没注意到,那孟良焦赞悄悄落在了队尾,然后在队伍拐弯后,就再也没有跟上来……

    王贤两个在后台时,已经脱下了古古怪怪的戏服,换上一身黑色的衣裳,这时候脱离队伍,便借着夜色的掩护,七拐八拐,走街串巷,来到了秦淮河边一个随处可见的小码头。

    待两人走进了,停在那里的一条小船上突然站起个人,朝他们招了招手,两人便上了那条船,船便驶离了码头,驶入夜幕中的秦淮河……

    船舱中,孤灯如豆,照亮出方寸之地,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优哉游哉的捻着酒杯,手指在桌上轻轻打着拍子,口中哼着南京城最红的小曲,看到王贤进来,他才呵呵一笑道:“有你这样请客的么,让我枯等半宿不说,也没个歌女唱曲解闷,哎,长夜漫漫,甚是难熬啊。”

    “你自己唱的不挺好。”王贤一屁股坐下,拎起桌上的茶壶,咕嘟嘟一饮而尽,擦擦嘴,才一脸感激的望着对方道:“你能来我太高兴了。”

    “这话说的,该罚该罚。”那男子也姓张,但跟张永没什么关系,而是英国公张辅的二弟张輗,他给王贤倒一杯酒道:“我早说过一世人两兄弟,你却分明不把我当兄弟。”

    “我认罚,认罚。”王贤痛快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疾风知劲草,患难见真情,你这个兄弟,我认了!”

    “该罚该罚,我在太原就认你这个兄弟了,你到现在才认……”张輗一脸幽怨的又斟一杯酒。

    “我认罚。”王贤苦笑着再喝一杯,顿了一会儿方笑骂道:“吓得我都不敢再说话了……”

    “嘿嘿。”张輗得意的笑笑,又斟酒一杯,递给王贤道:“这一杯酒……”

    “又要罚我什么?”王贤接过来,无奈道。

    “这杯酒,恭喜你平安归来,你说该不该喝?”张輗脸上的笑容真诚而亲切,就像这秦淮河上倒影的灯光浆影一样。

    “该喝。”王贤双手接过来,张輗也端起一杯,两人一碰,齐齐一饮而尽。

    “好。”张輗抚掌大笑,然后高兴道:“说真的,你失踪这段时间,可把我担心坏了,后来听说通州那事儿,更是把心提到嗓子眼了。可我什么都做不了,真真要急死个人了。”

    “哎。”王贤叹口气,听张輗话锋一转,嬉笑道:“谁知道皇上上船,却看到自己的孙子和儿媳睡在一起,某些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真是让人笑破肚子。”

    张輗说话素来放肆,王贤却不能跟他一起胡说八道,只能苦笑着不说话。

    张輗却不放过他,探过头来,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凑在王贤耳边小声道:“你跟我说实话,你跟徐真人到底有没有……”

    “没有!”王贤吓了一跳,忙断然否认道:“你要害死我你就继续胡说八道!”

    “没有就没有,这么大反应干什么。”张輗冷不防被他吼了一声,擦擦脸上的口水,讪讪收回身子,却又淫笑道:“看你这么大反应,八成是有点什么了。”

    “这个真没有。”王贤无语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我还有活路么。”

    “这倒是,那以后我不说了,”张輗点点头道:“最多只在心里想想。”

    “想也不行!”

    王贤吼一声,张輗忙举手投降,自罚一杯道:“我不想,不想了。”

    “那个,这么想的人多不?”王贤终究忍不住问一句。

    “你说呢?”张輗翻翻白眼道:“这世上最勾人的就是桃色事件,尤其还是徐真人的。没风还起三尺浪呢,就算谁都觉着不可能,也会往那方面瞎寻思的。”见王贤小脸煞白,他忙安慰道:“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种事儿,谁敢在皇上面前嚼舌根?除非活腻了。”

    “哎,反正我是问心无愧,至于别人怎么想,随他们想去吧。”王贤苦笑道,这件事还真不是他能控制的。要是朱棣也这么想,自己真是要倒大霉了……不过他毕竟心志坚定,知道事有轻重缓急,现在得先解决火烧眉毛的事儿,其它事只能往后放了。

    见王贤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张輗也不催促,在那里自斟自饮等他恢复。却没想到他很快就镇定下来,神色如常,不禁暗暗赞叹,这才是做大事的料嘛!

    张輗再斟一杯酒,递给王贤道:“来压压惊。”

    王贤刚要接过,他却手一收,自己一饮而尽道:“算了,这杯还是我喝吧。能把胆大包天的王仲德吓住,实在该浮一大白!”

    “呵呵……”王贤不禁摇头笑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这世家子弟的风范真不是盖的。”

    “那是,冲你这句话,我得再喝一杯。”张輗开心的笑道,说着又饮了一杯,方正色道:“好了,一人三杯,谁也不占谁便宜。现在谈正事吧,说吧,约我来有何差遣?”

    “这,不知该从何说起。”王贤发现张輗以城相待,准备好的说辞不能用了,眉头微皱道:“你让我想想。”

    “那我来说。”张輗道:“你找我,无非就是想问问,我张家会支持哪一边?”

    “虽不全是,但我也确实想知道。”王贤点头道。

    “那我告诉你,我张家谁也不支持。”张輗正色道:“道理很简单,我兄长已经是世袭罔替开国公了,对外姓来说,这就是真正的位极人臣。支持谁也不能更进一步,那干嘛要冒险下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王贤点点头,也正色道:“既然如此,我们今晚只叙旧情,不谈正事了。”他倒也洒脱,当然前提是对方乃张輗,只能以情动之,无法像对许野驴、张永一样利诱威逼。

    “呃,别介。”张輗摆摆手道:“我只说了张家的态度,没说我的态度。”说着啐一口道:“莫非你瞧不起我?”

    “怎么会呢?”王贤苦笑道:“我被你搞糊涂了好吧。”

    “好吧。”张輗深吸口气道:“这么说吧,我大哥这个英国公,他的态度自然代表张家,但我虽然姓张,可饭还是分锅吃的,我也得为自己考虑,你明白咯吧?”

    “明白了。”王贤点头道:“继承家业的是英国公一枝,你这一枝,还是需要进步的。”

    “不光是我,还有我家老三。”张輗笑道:“他就在汉王麾下,当天策指挥使,你道他不打自己的算盘?”

    “嗯。”王贤继续点头道:“听说,你这阵子吃了不少酒席?”

    “是的,都是老三拉我去的,吃了别人的,省下自己的,我干嘛不吃?”张輗笑道:“不过你放心,我们兄弟不是别人,只要你这边价钱合适,我还是会优先考虑你这边的。”也许能把待价而沽说得这么自然,也是世家子弟的一项本领了。

    “你三弟拉你入伙,你不考虑?”王贤一脸轻松的问道。

    “不考虑,老三那个蠢货,哪里会做买卖?人家都不把他当自己人,他还使劲往上贴,实在是太丢人了……”张輗使劲摇头道。

第720章 点对

    张輗说得是那日汉王府的聚会,虽然当事人都讳莫如深,但从那天开始,与会者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四处联络,之后京城就开始风起云涌,谁还不知道那次就是汉王党人的动员会?

    按说张輗的弟弟张軏身为天策右卫指挥使,又是英国公张辅的三弟,怎么也该被拉入那个核心圈子,可偏偏那天汉王就没邀请他参加。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就是担心其兄张輗和王贤过从甚密,张軏回头跟张輗透了口风,再辗转传到王贤耳朵里怎么办?

    人往往就是这样,明明别人都能猜到的事情,当事者却还当成秘密一样小心保守着……

    “人家都摆明了不把他当自己人,老三还上杆子往上贴,可真把老张家的脸都丢光了。”张輗啐道:“再说了,人家那头已经是里外三层了,他还死乞白赖往上凑,就算事儿成了,能喝到几口汤?连塞牙缝都不够吧!”

    “我们这边倒是大鱼大肉管够,可胜算比不了人家,”王贤笑道:“酒肉再好,也得有命吃不是?”

    “我怎么觉着这边胜算大一点呢。”张輗笑道:“怎么说你们那位也是十几年的太子了,道义上就占了大上风。再说就算那位没了,北京的皇上身边还有个太孙,根本轮不着汉王什么事儿。你说太孙一样会认他老子的账吧?”顿一下,他呲牙笑道:“除非汉王能打败皇上,否则这笔买卖稳赚不赔。你觉着汉王有这个本事?”

    “不好说。”王贤不动声色道。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张輗笑道:“我就奇怪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就没人能看明白呢?”

    “也许是人家心里明白,只是嘴上不说。”王贤淡淡道:“也许人家相信汉王的实力。”说着笑容一敛道:“你也别小瞧汉王那边,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他们既然要造反,就不可能忽略京城里的皇上,要真像你说得这样毫无希望,他们还这么积极的准备,难道自己活腻了不够,还想把全家都拉上陪葬?!”

    “这倒也是,那咱们点对一下,看看两边都有什么牌吧。”张輗道:“距离京城太远的军队都不用考虑,就说说驻防京畿的军队吧……先说双方直属的军队。汉王那边六卫兵马共五万人,这也是他真正的底气所在。你们这边府军前卫三万兵马,无论从人数还是战斗力上,肯定都不够看的……”

    “是。”王贤苦笑着点头道:“情况就是这么糟糕。”

    “别着急,京城的军队多了去了,这里头变数大了去了,只要稍微出现点变化,就能弥补这点差距。”张輗笑道:“那些军队无非就是五军都督府所辖的几十万京卫,驻守京城的上直三卫,还有五城兵马司的一干杂鱼。”顿一下,他如数家珍道:“五城兵马司是兵部所辖,兵部尚书方宾是你老乡,你要是连他都拉不过来,干脆找块豆腐撞死得了。”说着一指王贤道:“这个算作你们的!”

    “五军都督府里,宋琥和李茂芳那两府肯定是他们的,张永那一府兵算你们的。剩下王宁和左军都督府的镇远侯顾兴祖,这两个我们可以争取一下。至于上直三卫里头,我肯定站在你们这边,许野驴也是可以争取的,也算你们的。剩下一个建平伯高福,那天去汉王府吃酒了,肯定是他们那边的了。”张輗说完笑道:“这么看来,情况也不算太糟糕嘛。”

    “哪有你这么算的。”王贤不禁苦笑道:“永春侯王宁,那天也是到汉王府吃酒的,还有镇远侯顾兴祖,只是因为恰巧不在京城,不然还能少得了他?”

    “哈哈,这你就外行了。”张輗笑道:“你终究不混勋贵的圈子,对这些人不了解。像宋琥、李茂芳、高福那些人,跟汉王牵扯太深,不得不跟他一起造反,其余人虽然和他关系不错,但还不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在他们心里头,就算再向着汉王,摆在第一位的永远是——皇上。”他端起酒盅呷一口小酒,潇洒笑道:“不信你看那王宁,虽然也去吃过酒了,可这阵子他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几个意思?”

    “不是说病了么?”王贤道。

    “他就是个药罐子,一年到头啥时候没病?”张輗冷笑道:“这种老药罐子的心态其实好揣摩,年纪大了、冲劲儿没了、胆子小了,本能就排斥造反这种刺激的营生,何况皇上还手握重兵远在北京,借他三个胆,也不敢造他娘的反。”

    “那他干嘛还去汉王府,惹那一身骚?”王贤轻声问道。

    “我话还没说完。”张輗道:“他蠢呗。他身在勋贵这个圈子里,总觉着人人都好像站在汉王一边的,和太子比起来,汉王好像强出不止一头。他就担心了,万一汉王要是发动起来,真要成了怎么办?自己不就被秋后算账了?所以聚会他也去了,估计也跟着斩鸡头、烧黄纸了,这样将来汉王成事儿,怎么也有他一份好处。”

    “那万一汉王不成呢?”王贤倒真没这仔细琢磨过永春侯的想法,毕竟这个人对他来说过太陌生,又年老成精,根本无从揣测。

    “哈哈,这对他来说根本不成问题,因为同样的状况,他已经经历过一遭了。”张輗笑道。

    “明白了。”王贤知道,张輗指的是靖难之役时,王宁身在京城,算是朝廷的一员,却给朱棣通风报信,后来虽然行迹败露,被朱允炆关进牢里,但朱棣一进京,就把他放出来,还分给他一大块战争红利。

    人往往都有思维惰性,遇到类似的状况,总是会本能的想重复上一次的选择,王宁有先看看风头,大不了再当一次卧底的想法,实在是正常不过。

    “所以我说,他根本不和汉王他们一心,只是见汉王那头势大,暂时投靠而已。”张輗让王贤刮目相看,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家伙,和太原那个沉迷声色的纨绔联系在一起。可能这才是他真实的一面,或者两者根本不冲突吧。“等到皇上杀回来,他肯定第一个反水,当然要是汉王真能成事儿,他的假投靠就变成真投靠了。”

    “这就是一根墙头草,只要我们方法得当,就能把他拉过来!”张輗双拳一对,嘿嘿一笑道:“就算指望不上,至少也能让他中立。”

    “好吧……”王贤有些信心不足的点点头。

    “至于顾兴祖,那是我从小玩到大的伙计,”张輗呵呵一笑道:“我的面子虽然没有汉王大,但顾兴祖有短处抓在我手里,只要我出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再加上适当的威逼利诱……”顿一下道:“还是那句话,就算指望不上,也能让他中立。”

    “好吧。”王贤继续点头。

    “这样看来,就算把王宁和顾兴祖算成中立。五军都督府,双方各得两分,打平;最关键的上直三卫,你们二比零,完胜;五城兵马司也是你们的……你们完胜。”张輗抚掌开心笑道:“这还不够弥补你们兵力上的劣势?所以我说,这笔买卖大可做得!”

    “你可真够乐观的。”王贤无奈的摇头笑道。

    “我不是乐观,我是对你有信心。”张輗哈哈大笑起来,轻描淡写道:“其实关键就在许野驴身上,只要你能把许野驴拉过来,和我并肩作战。这一场,我们必胜!”

    “……”张輗这状似随意的一句,却让王贤大为震撼,因为双方竟然不谋而合了。在王贤看来,胜负的关键手,就是许野驴和张輗。五军都督府的军队,只是驻防军,没有兵部调令不能随意出动,所以指望他们摇旗呐喊可以,真要让他们真刀真枪的上阵,那是不现实的。

    但上直三卫就不一样了,他们有卫戍京城的职责,一旦京城出现****,他们出兵平乱是天经地义的,所以上直卫的力量是关键。王贤的算盘就是,不计代价把许野驴和张輗拉过来,这样才能抵消兵力上的劣势,而且在城防上还会占据优势!

    没想到,张輗也能从纷乱的局势中,抓住要害所在,实在是让人刮目相看。

    见王贤沉吟不语,张輗打趣道:“怎么样,让我这样一掰扯,是不是觉着前途不那么灰暗了?”

    “何止不那么灰暗。”王贤展颜笑道:“简直是一片光明啊!”

    “哈哈,就是就是。”张輗见王贤终于露出服气的神情,不禁通体舒泰,又拍开一坛美酒道:“今天咱们不醉不归!”这次也不斟酒了,直接把酒坛子递给王贤,笑道:“来,预祝成功!”

    “预祝成功!”王贤也洒然一笑,接过酒坛子,和他一碰,痛饮一番。

    酒至半酣,王贤忍不住问道:“你家老三那边……”

    “他不成的,”张輗摇头道:“就算我能说动他,可天策卫的将士都是汉王的铁杆,又有什么用?反而暴露了我的意图。”

    这明摆着要把亲生弟弟往火坑里推,这些世家子弟的狠辣无情,让王贤不禁打了个寒噤。

第721章 一样人两样命

    。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冷酷,可能会给王贤留下坏印象,张輗又加了一句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成功之后,给我三弟留条生路,他虽然坠入魔道,但我们终究是一奶同胞,我不能见死不救。”

    “那是当然。”王贤点头应允道:“这件事我能替太子爷答应。”

    “哎,那就好,多谢你了。”张輗举起酒坛道:“敬你。”

    “干。”王贤点点头,与他一碰酒坛,抛开这小插曲继续饮酒。双方又将接下来如何联络,如何配合的细节敲定,不知不觉到了天色微明,船至秦淮河畔的柳翠楼旁,张輗笑道:“柳翠楼被我包了两晚上,之所以不是轻烟、淡粉而是柳翠,盖因这里住着如烟如梦一对姐妹花,就像在太原时那样,咱们兄弟正好一人一个。你也忙了一宿了,走,先上去睡一觉再说……”

    “多谢了,”王贤苦笑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你就是日理万机,也总要睡觉的。”张輗诚挚相邀道:“你还没试过以美人**为枕吧,告诉你,那绝对是解乏安眠的最佳妙物,正所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保准你醒了之后龙精虎猛……”

    “等事成之后吧,到时候我请你。”王贤苦笑连连道:“现在这时候,让兄弟们怎么看我?”

    “那好吧。”张輗见拉不动他,开心笑道:“那兄弟就要左拥右抱了。”说着****一笑道:“能同时和两位江南名妓一起快活,这么奢侈的享受,还真是可遇不可求呢。”

    “悠着点。”王贤无语道:“别误了正事。”

    “安心。”张輗点点头,瞪眼看看他道:“你越来越像我大哥了,无趣!”说完摆摆手,摇摇晃晃下船,登楼拥美高卧去了。

    话说早在洪武初年,太祖皇帝便敕令在秦淮河畔建造轻烟、淡粉、梅妍、柳翠等十四楼以容纳官妓,这天香十四楼风流天下、经久不衰,至今仍是大明朝最顶级的烟花之所,其间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却无一例外都是艳名满天下的江南名妓。京中公子、富商巨贾无不以登上这些傍水而建的河楼、一亲芳泽为荣。张輗昨晚就是柳翠楼如烟、如梦两位姑娘的恩客,当然他之所以敢半夜溜出去和王贤密会,不怕走漏风声,盖因这天香十四楼虽是教坊司的产业,却一直充作北镇抚司的眼线……

    看着张輗进去柳翠楼,王贤方放下帘子,摇头叹气道:“老子这辈子还没逛过秦淮河的青楼呢。”

    “这还不简单,只要属下稍一暗示,秦淮河上的姑娘们,保准什么生意都不做,乖乖等着大人宠幸。”充作船夫的帅辉笑道。

    “那感情好。”王贤一笑,啐道:“我看你当大茶壶挺合适。”引得吴为和闲云一阵笑,帅辉苦笑着挠头道:“好像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你才知道。”王贤翻翻白眼,结果吴为递上的浓茶,喝几口提提神道:“这几天辛苦兄弟们了,不过成效斐然,辛苦没有白费啊。”

    “大人,按计划还有方尚书家和……”吴为轻声提醒道。

    “不去了。”王贤摇摇头道:“微服私访是出其不意,不可一再为之……”说着苦笑一声道:“昨晚在张永家太出格了,估计已经惊动了纪纲的人,今天我要是再敢来这么一出,八成要自投罗网。”

    “大人确实是变了。”吴为赞道:“以前是一味行险,现在知道奇正相合了。”

    “你说我以前太冒失,现在还知道点分寸就行了。”王贤笑骂一声道:“好了,都散了吧,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猫着了。”

    “大人还不现身?”二黑忙问道:“大伙都翘首以盼呢。”

    “是啊大人,”帅辉也附和道:“这阵子纪纲那伙人对我们的攻击愈发疯狂,兄弟们都盼着大人回来主持大局呢。”

    “嗯,我没这个打算。”王贤颔首道:“你们带个话给大家,我在暗处利大于弊,首先,现在北镇抚司人才济济、各司其职,离开我也一样运转,不会被锦衣卫击垮。其次,我一日不露面,纪纲他们就得四下留神、到处搜捕,这会大大牵扯他们的精力。三者,我不出现,太子殿下那边才会一直提高警惕,这对大战将至非常有益。再者,我现在行动相对自由、可以出其不意,所以我认为还是继续保持这种状态的好。不过也让大伙儿放心,我会一直密切关注局势变化,一旦有必要,随时现身!”

    “大人总有理由……”二黑小声嘟囔一声。

    “你说什么?”王贤两眼一眯。

    “我是说,大人的理由很充分。”二黑忙赔笑改口道。

    “滚吧。”这时候船到了另一个码头,王贤挥挥手,二黑和帅辉也下船了。

    船上只剩下吴为闲云和王贤三个。当然闲云只能算一截木头,在王贤没危险的时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大人,”看王贤神色逐渐凝重,吴为轻声问道:“之前的一串暗访还算收获颇丰吧?为何?”

    “唔。”王贤愣了一会儿,方回过神道:“当然大有收获,不过真正可靠的有几个?”

    “许野驴这种人,认准了道理应该不大可能变卦,”吴为想一想道:“张永和太子的关系摆在那里,缩头也是个死,应该也没问题,唯一可虑的是张輗张公子,属下感觉他有些大包大揽了……”

    “嗯。”王贤点点头道:“许野驴我不担心。张永这也边不要紧,他弱,有薛桓,还有我们可以帮扶。张輗这边,我们却不好插手……他确实有些浮夸了,能把承诺履行一半,我们就烧高香了。”说着叹息一声道:“最怕他见说服不了王宁和顾兴祖,自己也打起退堂鼓,这样我们就坐蜡了。”

    “是极。”吴为点头道:“大人说的对,要是他能说服那两位,自然会信心倍增,一切都不成问题。就怕说不服,连着他也变了卦……”

    “所以我们得亲自和他俩接触一下。”王贤沉吟片刻,拿定主意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大人不是说,不能再贸然上门了么?”吴为忙问道,他担心王贤一语成谶。

    “不错,我是不打算贸然上门了。”王贤点头道:“但他们可以主动上门嘛。”

    “这……怎么可能?”吴为皱眉道:“且不说大人平素和他们没打过交道,人家有什么理由找上门来?单说这种时候,他们岂会冒着得罪汉王的危险,和大人打交道?”

    “你说的都对,”王贤露出狡黠的笑容道:“不过我没说让他们上我的门。”

    “那上谁的门?”吴为问道。

    “老和尚的门。”王贤笑道。

    “您是说道衍大师?”吴为恍然道:“大人是要躲到庆寿寺去?”

    “不错,求神拜佛哪家灵?庆寿寺里找道衍。”王贤得意的笑道:“至于如何把他们引到庆寿寺,就交给你们了,能不能办到?”

    “要是打着道衍大师的幌子,应该可以吧。”吴为寻思一下,谨慎道:“王宁现在肯定满心惶恐,让他上钩不难。至于顾兴祖那边,如果张輗说的是真的,他真有姓顾的把柄的话,那等张輗跟顾兴祖谈过之后,应该也没问题的。”

    “没问题就好,”王贤点点头道:“那我就在庆寿寺等着他们上门了。”

    “大人在庆寿寺的话,安全就只能靠闲云少爷了……”吴为看着闲云。

    闲云睁开微闭的双眼,迟疑一下道:“抱歉,我不进寺庙。”

    “为啥?”吴为的心不禁一沉。

    “我是道士。”闲云叹气道:“而且是未来的武当掌教……”

    “可是……”吴为心说,这有什么大不了啊?难道在庙里住一段,就成了佛祖的人?

    “没事儿。”王贤摇头笑道:“他确实不合适去,以老和尚那怪脾气,万一把他轰出来,让未来武当掌教的面子往哪搁?”

    “不过我会守在附近,一有情况就第一时间保护你。”闲云感激的看看王贤,脸上浮现出愧疚之色,忙道:“就像你说的,在暗处有暗处的好处。”

    “哈。”王贤不禁失声笑道:“原来我们说话你也在听啊。”

    “不想听,但总往耳朵里灌怎么办?”闲云苦笑道。

    “你们还有心情扯闲篇。”吴为也苦笑道:“这下闲云少爷也不能进庆寿寺,大人的安全如何保证?我看还是换个地方吧。”

    “不用,庆寿寺就挺好。”王贤却摇头道:“我在外面是死是活,老和尚不会放在心上,可我在庆寿寺中的话,他必然要保我平安!”

    “问题是老和尚怎么保大人平安,”吴为无奈道:“据我说知,那个庙里连扫地倒夜香的在内,上上下下不到三十人,老和尚就算智多近妖,也挡不住人家的千军万马。”

    “你太小看老和尚了。”王贤说完垂下眼睑道:“就这么定了,去庆寿寺。”

    “大人……”吴为无语道:“起码让属下先制定安保方案吧。”

    “你们定你们的,我去我的,两不影响。”王贤摇摇头,不再说话。

    吴为知道,这是大人主意已定,不能再商量的表现,只好幽幽一叹,不再劝说。心里却飞快盘算着,到底如何布置安保,既能保护好大人的安全,又能避免露出马脚,引起敌人的注意,给大人招来危险。还真是个两难的决定……

第722章 庆寿寺中

    拂晓,阳光欲出未出,一阵阵悠扬的钟声,将京城百姓从睡梦中唤醒。本来暮鼓晨钟是寺院每日的功课,但在这城市中,还肩负着为百姓报时的功能,事实上,京城百姓的起居寝食,都是听着寺庙的钟声来的,而寺庙也会随着节令的变化,调整敲钟的时间,以适应昼夜的长短,照顾百姓冬夏的作息。

    按照庄重的说法,便是佛祖慈悲,怜悯世人,僧众也要尽量为百姓行方便。但实际上,这是一种商业化行为——寺庙为百姓提供报时服务,百姓则回馈以香火钱粮。既然是商业行为,当然要以顾客为上帝了,相信佛祖也不会怪罪的。

    不过也不是每一家寺庙都会得到居民的回馈,比如位于皇城中的庆寿寺,就是干敲钟没人上香的典范。小和尚们有气无力的敲完钟,便拿着笤帚开始洒扫庭院……至于大和尚们,这会儿正在做早课呢。只有一个大和尚是例外,便是那担任知客僧的心慈和尚,他负责寺院一切外务,因此特免早课。

    按理,这时候寺院是要开门的,香客可以上门了。不过庆寿寺向来为百姓所远避,一天到晚门可罗雀,所以这门其实没必要开这么早。不过这天心慈心情好,早早打开了院门,竟发现有个香客,不禁大喜,暗道,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竟然有人来上香。

    那香客带着斗笠,看不真切面容,不过心慈才不管他是哪路牛鬼蛇神呢,反正敢来庆寿寺闹事的还没生出来呢。便笑脸相迎道:“施主来的真早,您可太聪明了。趁着这会儿上香的不多,佛祖不忙,求个什么事儿特别灵验……”

    那香客耐心听他聒噪,双肩一抖一抖,像是在忍着哭,又像是在忍着笑。两人进了大雄宝殿,香客摘下斗笠,心慈登时傻了眼……不禁一阵郁闷,原来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香客。

    “师兄。”那人自然是王贤,他给佛祖上香磕头后,起身双手合十笑道:“怎么不欢迎我?”

    “怎么不欢迎。”心慈扫兴道道:“不过你来早了,方丈还在入定呢。”

    “不要紧。”王贤笑道:“我特意早来,好跟师兄说说话。”

    “我看你是蹭早饭还差不多。”心慈脸上才有了点笑意,陪着他往里头。“今天你可来着了,早晨有油货吃。”

    “师兄果然是慧眼啊。”王贤厚着面皮笑道:“我就是来赶早饭的,咱们庆寿寺的素面,实在是太美味了。”

    “那当然,那可是皇上吃过都念念不忘的。”心慈不禁大为得意,说完又郁闷道:“免费供斋饭,竟然没人来吃,这是什么世道。”

    “那不好么?你还清闲,寺里也能少赔两个。”王贤笑道:“都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师兄怎么老看不开?”

    “这话贫僧不爱听。”知客僧一脸正经道:“我是知客僧,专门接待香客的,要是整天没个香客上门,我岂不成了吃白饭的?哎,让人情何以堪……”

    “哈。”王贤不禁笑道:“师兄真是节操满满。”

    “呃……”心慈听他这说法有趣,刚要笑出声,突然听到斋堂中传来吵闹声,登时面色一沉,快步进去查看。

    王贤跟着心慈的后面进了斋堂,就见一个少年僧人在与几个成年的和尚斗殴。那少年僧人虽然孔武有力、身手不凡,但庆寿寺的和尚十分邪门,居然连做饭和尚都有一手了不得的功夫。

    加上人多欺负人少,几个和尚把少年僧人耍得团团转,那小和尚猛地朝面前一人扑出去,身后的僧人便一脚揣在他屁股上,把他踹了个狗吃屎,众僧人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王贤却微微皱眉,因为他看出那少年僧人是何人了,正是自己从漠北带回来的马哈木长子长孙也先,现在是庆寿寺里的小和尚,法号一念,说起来,还算是他的徒弟……不过他并未出声喝止那些和尚,反而抱臂立在门口,饶有兴趣看也先接下来会怎么办?

    他要好好观察一下,这也先到底有什么不凡之处——如果此也先确实是未来俘虏明朝皇帝的那个,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屈服。果然,只见也先扑到地上就势一滚,便抱住了一个和尚的一条腿,那和尚赶忙抬起另一只脚,想把他踹开,却发出一声不似人嚎的惨叫:

    “啊……”

    王贤从旁看的真切,也先狠狠一口咬在了那和尚的腿肚子上……那和尚登时痛得跌倒在地,一手捂着腿肚子惨嚎,一手化掌,劈头盖脑的朝也先击去。

    “松口!松口!”那和尚不似人声的嚎叫着,也先却毫无所觉似的,只是死死咬住他的小腿。那和尚又痛又愤,失去了理智,竟是全力下手,几下就打得也先吐血……这也就是打小吃肉喝奶习武,身体结实无比的也先,若是换成常人挨了这几下,五脏都要被敲碎了。

    饶是如此,也先依然死死咬着不松口,双目一片血红,像一头饿狼崽子一样……

    起先听到有人在斋堂斗殴,心慈还挺着急,但一见挨揍是那刺头也先,便袖手立在一旁,笑看他受欺负。直到双方都见了血,眼看要出人命了,才咳嗽一声喝止道:“住手,都把戒律就着饭吃了么?”

    “师兄……”几个大和尚见心慈师兄来了,这才赶忙上前拉架。但怎么也拉不开也先,只好用拳脚招呼下去,把他打晕过去,掰开下颌,才将也先和那和尚分开。

    在也先被打昏不久,那和尚也痛晕过去……这时众人才悚然发现,那和尚血肉模糊的小腿上,两排清晰的牙印深可见骨,众僧人不禁倒吸冷气,全都说不出话来。

    好在王贤咳嗽一声,提醒了知客僧,赶紧让僧众把两人抬到一旁的房间去,悄悄让人给他俩治疗,避免事情闹大。

    刚把两人给抬走,僧人们便作完了早课,鱼贯进来用膳。

    知客僧和王贤在墙角一桌坐下,暗暗擦汗道:“这么搞下去,非得出人命。”

    “怎么回事儿?”王贤看着陆续就坐的僧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按说他犯不着心疼也先,但那小子毕竟是自己从草原带来的,而且跟他爷爷他爹保证过,会好好照顾他。现在看来,也先的处境显然比不好还要不好,十分的糟糕。

    这不能不说是他的失职。

    “我问过了,是这样的,”心慈小声道:“你也知道,庙里戒律森严,一念虽然来了一年多,但仍然动不动就犯错。犯了错自然要挨罚,昨天他被罚一天不吃饭,今早可能是饿坏了,跑到厨房想趁着开饭前偷点吃的果腹,被几个管厨的僧人抓了个正着,双方就争吵起来,然后就动了手……”

    “我师父知道这事儿?”王贤小声问道。

    “方丈怎么会管这些琐事,现在寺里的僧人全归戒律师兄心严管。”心慈用下巴朝门口努努,王贤便见个双眉如墨、面容严肃的中年僧人进来。

    那僧人一进来,本来还稍有些嘈杂的斋堂,立马针落可闻,众僧人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唯恐被他挑出错处。

    那法号心严的戒律僧人先目光冷峻的扫过众僧众,才步履沉稳的走到个和尚面前,问道:“师傅的早膳送了么?”

    “这就要去送。”那和尚忙提着个食盒站起来。

    “还磨蹭什么。”心严冷声道。

    “心严师兄,还是我去送吧。”一个声音冷不丁响起,竟然有人未经许可、擅自开口,让心严不禁大怒,霍然转头循声望去,不禁一愣。“师弟,你怎么来了?”王贤虽然是被道衍和尚秘密收为关门弟子的,但至少戒律僧、知客僧这些要紧人物是知道的。

    “呵呵,师兄早安。”王贤双掌合十道:“很久没听师傅教诲了,也很久没吃咱们寺里的素面了,十分想念。”

    “阿弥陀佛。”心严也听不明白王贤是想吃面了还是想师傅了。不过对方不是寺里的僧人,他也不好摆大师兄的架子,只好宣一声佛号,表示一下不满。

    “那么师兄我去了。”王贤却当他同意,朝那送饭的小和尚呲牙一笑,拎起食盒就出去了。

    小和尚错愕的看着王贤消失在斋堂门口,才怯生生的望向心严。

    心严哼了一声,没有理会小和尚,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僧人们便肃静下来,在师兄的带领下诵了经,开始安静的吃饭……

    王贤拎着食盒进了,来到后院的禅房外,深吸口气,敲敲门,过了一会儿,方听到里面老和尚轻声道:“进来。”

    王贤便推开门进去,只见老和尚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闭、寿眉低垂。他轻轻叫了声‘师傅’,便将食盒打开,把里头的几个铜饭钵拿出来,摆在老和尚面前,又将筷子和勺子轻轻搁在钵上。

    “来了?”老和尚没有睁眼,但显然已经知道来者何人了。

第723章 剃度了……

    庆寿寺后院方丈禅房中。

    “是。”做完这一切,王贤便跪坐下来,恭声道:“请师父用膳。”

    “唔。”老和尚这才缓缓睁开眼,只是淡淡瞥他一眼,便伸手端起碗筷,专心的吃饭。他的早饭很简单,只有一碗粥、一个黄面卷子,一小碟咸菜,老和尚却吃的很享受,一口口吃了足足一刻钟,将三个饭钵吃的干干净净,才接过王贤递上的手帕擦擦嘴,瞥他一眼道:“你这厮,不是被人掳走了么?”

    “徒儿要是就这么载了,那得多给师傅丢脸。”王贤陪着笑道。

    “折腾出那么大动静,你还有脸说。”道衍冷笑连连道:“一回来就到处乱窜,又跑到我这来,是何居心?”

    王贤心里咯噔一声,暗道这老和尚莫非开了天眼,我也只是昨天才进城的好么?而且一切行动都很隐秘,就算纪纲也没那个本事侦知自己的行踪。

    ‘莫非老和尚是在诈我?’王贤不禁暗揣道,这样也是说得通的。毕竟眼下这个局面,自己没道理一进京就来见老和尚,毕竟老和尚是个可能用处极大,也可能一无用处的角色,怎么说也该先把肯定有用的棋子走完,再来他这里碰运气。

    这些心理说来微妙,但其实只要换位思考一下,就不能揣测出来。如此一想,这老和尚八成是看穿了自己,在故弄玄虚,想诈自己的话头呢。嗯,就当这样吧,他暗吸口气,定下心来。一面收拾碗筷,一面小声道:“师傅可想岔了,徒儿一回京就先来看师傅。”

    “看我干什么?”道衍桀桀一笑,满脸褶子,很是难看。“我这张脸很好看么?”

    “徒儿想师傅了,来给师傅请安嘛。”王贤恭顺的笑道。

    “现在请过了,你可以走了。”老和尚似笑非笑道,显然看穿了他的花花肠子。

    “师傅……”王贤腆着脸笑道:“徒儿拜师这么多年,还没好好侍奉过师傅呢。”

    “这不侍奉过了。”老和尚道:“走吧。”

    “徒儿还没听师傅讲过经法呢。”王贤再改口道:“想跟师傅修行一段时间。”

    “这倒是正理,收而不教,老衲愧为人师。”老和尚点点头,仿佛认可了王贤这个借口,王贤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他幽幽道:“你真想跟我修行?”

    “那是……自然。”王贤脸上笑容登时凝固,暗叫不好,这老和尚肯定要使坏了。

    “那好,佛法三千,只取一门修行,你知道师傅我修得是什么禅?”老和尚那双三角眼里,流动着丝丝促狭的光。

    “恕徒儿无知。”王贤小意道:“对佛法一窍不通,还请师傅从头教导。”

    “那倒不需要,佛法修行讲的是顿悟,不看时间长短。”老和尚笑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就是这个意思。”

    “好高深……”王贤干笑一声道:“那徒儿试着顿悟顿悟。”

    “唔,可以,我很看好你呦。”老和尚笑眯眯道:“不过既然要修行,首先要剃度,你可愿意?”

    “啊……”王贤一脸为难道:“还要剃头?”

    “怎么,不舍得?”老和尚摸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道:“修行就是斩却,若连头发都舍不得剃,还修行个屁?”

    “那……好吧。”王贤眼圈通红道:“徒儿愿意剃发。”

    “唔,不错,孺子可教。”老和尚没想到他竟能答应,笑道:“你去找心严给你剃度,换一身僧衣再来说话。”

    “是,师傅。”王贤俯身行礼,拎着食盒推出禅房,待关门之后,他不禁摇头叹气,这老和尚,果然是根本没法糊弄……

    其实京城人口百万,北镇抚司更是据点众多,王贤要隐蔽安全,根本没必要来庆寿寺,他来这里,不过是要把老和尚拖下水罢了……这样一个重量级人物,如果能站在汉王的对立面,哪怕只是象征性的站在汉王的对立面,对太子这边的鼓舞,也是超乎想象的!

    虽然他还没开口,但显然老和尚已经知道他的来意了,不过王贤也横下一条心,死乞白赖也要留下来……

    宝殿中,王贤跪在佛祖像前,心严和知客僧心慈两个立在一旁,另一侧立着两个端着托盘的小和尚,一个托盘中摆着剃刀,一个摆着一身折叠整齐的僧衣。

    “你可想好了?”心慈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剃度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想好了。”王贤点点头。

    心慈还要再劝,被心严冷冷一瞥,只好赶紧闭嘴,心严便用低沉的声音为王贤开示完毕听完,他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

    “就一个问题,好像不需要点戒疤吧?”王贤小声问道:“我看你们头上都没有……”

    “不用,戒疤与我佛教义无关,不过是蒙元开始的一种陋习而已,”心严淡淡道:“不过师弟要想点,贫僧也不嫌麻烦。”

    “不想不想。”王贤忙大摇其头,笑道:“师兄请为我剃度吧。”

    “好。”心严从托盘中拿起剃刀,这时候宝殿中梵乐大作,众僧人便一起大念释迦圣号。就在这庄严的梵音声中,心严将王贤的发辫打散,提起头顶一束头发……然后,就把王贤整个头发都拽了下来……

    “呃?”心严登时愣住了,众僧人也瞠目结舌,看着一下变成一头短发的王贤,全都忘了唱颂。

    “呵呵……”王贤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因为一些原因,之前剃过头……”他说的是在五台山那次,为了假冒和尚,他们几个都踢剃成了光头。不过那也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按说应该已经长出尺长的头发才是,断不能这么短……

    其实是王贤一旦剃了头,就再不想留长头发……男子也要留长发,是他来这个世界最不适应的一件事,一头长发顶在头上又闷又热不说,每天早晨还得梳头打扮,让他倍感别扭。所以打那之后,王贤在家里或者没外人的时候,都一直以短发示人,只有出门见人才带上假发。身边人虽然一直嘀咕,大人的头发怎么也不见长长,但也没人敢问,由得他逍遥自在。

    所以王贤对老和尚要求剃度一点不为难,因为他本来就跟光头只差了半寸而已……

    “这是什么情况?”心慈忍不住问道。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王贤双手合十,宝相庄严道。

    “阿弥陀佛。”心严等人忙宣一声佛号,赞道:“师弟果然是有慧根的。”

    “又长出一点来,还请师兄剃度。”王贤默默头顶的毛刺道。

    “是。”这对心严来说,实在是再熟练不过,用剃刀三下五除二,将王贤剃成了光头。

    小和尚又递上僧衣,心严道:“请师弟去后面沐浴更衣,再回来相见。”

    “是。”王贤双手接过僧衣,跟着小和尚到了后面一间空房,把小和尚撵出去,又将身上的瓶瓶罐罐、鸡零狗碎都掏出来……这些东西虽然不起眼,都是他保命的法宝……才开始脱掉衣服,用水盆舀水简单冲了个凉水澡。毕竟已经是中秋了,今天又有点阴天,光着身子感觉凉飕飕的,再用冷水冲澡,冻得他直打哆嗦。不禁暗骂,给准备点热水会死人么?

    不过寺院里就是这样,好像不清苦不算修行似的……

    当王贤再次出现在大雄宝殿时,已经是一个活活脱脱的青年和尚了。众僧人一齐向他宣佛号,王贤也双手合十还礼,看到道衍竟也出现在殿中,他的心不禁又是一沉,不知道这老和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师弟,师傅要亲自主持你接下来的仪式。”只听心慈笑道:“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啊。”

    “徒儿惶恐。”王贤这话可是真心的,他确实很惶恐,担心老和尚还不知怎么整自己呢。

    老和尚微微一笑,倒也没什么出格的言行,只是让他先发愿……所谓发愿,就是修行者在修行前立下的宏愿,譬如地藏菩萨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就是一种大宏愿,王贤自然没那么大的志向,便发了个小小的愿曰:

    “弟子从于今日,立深誓愿,远离恶法,誓不更造;勤修圣道,誓不退惰;誓成正觉;誓度众生。阿弥陀佛,以慈悲愿力,当证知我,当哀愍我,当加被我……”

    待他发了愿,道衍又让他顶礼本师释迦牟尼佛九拜、顶礼本派历代宗师三拜、顶礼自己三拜,便算是礼成。

    王贤看到那最近一张祖师画像上,赫然是彭和尚在列,虽然早就听张辅说过,还是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暗道这两个老和尚果然是一脉相承。

    这时候,众师兄上前真诚道贺,竟还有贺礼……虽然都是些念珠、经书之类的玩意儿,但王贤能明显感觉出,他们对自己确实不同以往了。之前虽然也以师兄弟相称,但都只是面上事儿,直到此刻才把他当成自己人。

    待道贺完毕,众僧归位,老和尚方缓缓道:“你既然立誓修行,又发下宏愿,那为师不得不传你一个法门。”顿一下道:“之前为师就问你,知不知道我修得是什么禅……”

第724章 闭口禅

    “师傅修的是?”王贤心下这个无奈,哎,转了一圈,还是回到原点了。只是这次守着那么多师兄弟,却不好再插科打诨,只好毕恭毕敬的问道。

    “老衲修的是不动禅。”老和尚淡淡道:“不过你少年心性,怕是坐不住,便先修闭口禅吧。”

    “闭……闭口禅?”王贤登时瞠目结舌。

    “不错。”老和尚点点头,口灿莲花道:“一切众生之生死轮回,皆由于身、口、意三业所致,若消除此三业,可速得解脱。其中‘口乃心之门户’,口闭心沉,此处一静,万物皆景;此口一闭,万籁皆胜;此心一沉,万象可爱。何证闭口禅?人世天注定,为人者,无语何来罪业?所谓是开口即罪,闭口禅正是己身开口到极点,心亦有所悟,方行闭口禅,闭之人口,方得大果。”

    “阿弥陀佛。”众僧一起宣佛号。

    “这……”王贤嘴巴能塞下一个拳头了。他感觉自己掉进了贼窝了,还他妈是自投罗网的。心里不禁大骂,老和尚你够狠,为了不让我给你惹麻烦,竟直接给我禁言了!他不甘心的问道:“师傅,我佛门真有闭口禅一法?徒儿怎么从没听说过?请师傅为徒儿讲解……”

    “这闭口禅的来历、缘由,多知无益,欲多知更无益,口业少造了,意业反增加,欲得反失也,望尔慎思之!”老和尚一脸严肃道。

    “阿弥陀佛!”众僧人又宣一声佛号,王贤却老是感觉,能从他们脸上看到幸灾乐祸的表情。

    老和尚说了,让他闭嘴,还不许问,这事儿自然没法再商量。王贤还不死心,刚想开口,就听道衍淡淡道:“你要是觉着难以坚持,就回去吧,为师不怪你……”

    王贤作势要转身,就听老和尚幽幽道:“只是我师徒,也就此缘尽了。”

    ‘这也叫不怪我?’王贤心里那个苦笑,但他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已经把自己弄成和尚了,要是不把老和尚拉下水,自个真要沦为笑柄了。

    这时候,小和尚呈上一块木牌,老和尚拿起来,递给王贤道:“老衲赐你法号心病,来这块戒牌你拿着……”

    “心、心…病?”王贤一阵狂晕,老师傅,至于这么把我玩了又玩么?咱俩到底多大仇啊!

    “阿弥陀佛。”一直没说话的心严这时候开口道:“恭喜师弟,师傅所赐法号大有禅意。是教导师弟斩断贪欲、瞋恚、愚痴三毒,即可修成正果,这是让师弟时时自省、方成大道啊!”

    “好吧……”王贤这个无奈,反正人家一扯佛法,自己就有口莫辩,就算觉着这名字不好,都不知道怎么反驳,也只能乖乖受着了。他看看自己手里的木牌,发现上头并不是如所料一般,写着‘心病’,而是‘不语’两个字。“这,这是什么情况?”

    “这块戒牌你要时刻随身携带,遇有人欲与你言谈时,则出示该牌。对方自然知道你在修闭口禅,就不会烦言了。”心严告诉他。

    “那我要主动跟别人说话呢?”王贤问道。

    “那便是破法。”心严道。

    “破法便是修行失败,”老和尚垂下双目,分明是在掩藏笑意道:“则你我师徒缘尽,你立即离开庆寿寺,永远不能再踏足一步。”

    “啊!”王贤张大嘴巴,心里大骂,你这老和尚好狠毒,竟用这种法子堵老子的嘴。

    老和尚目光扫过僧众道:“你们都要监督心病,若谁敢包庇,和他一起开除门墙。”

    “是,师傅。”众僧人一起应声。

    “等等,我……”王贤忙着急道。

    “禁语从此刻开始,”老和尚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缓缓起身道:“再说一个字就算你违禁。”

    “唔……”王贤只好硬生生打住话头,一脸便秘状。

    老和尚走到王贤身边,凑在他耳旁小声道:“小子,终究还是当了和尚了吧?”

    王贤才想起最初拜老和尚为师的时候,他想让自己剃度为僧的那茬。没想到几年过去,这老东西还没忘了这事儿。

    “跟我斗还嫩了点。”小声说了最后一句,又坏坏的瞥他一眼,老和尚便飘然离去,众僧人也散了,留下垂头丧气的王贤。

    过一会儿,心慈回来,见王贤还在那里发呆,笑着安慰道:“其实一切无妄皆从口出,能理直气壮的不跟人说话,也不是什么坏事。”

    王贤白他一眼,意思是,你觉着好,你也修这屁‘闭口禅’啊!

    “哎,习惯就好、习惯就好了。”心慈笑着领他出去道:“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我领你过去。”

    王贤点点头,跟着心慈出去大殿,来到东院的一间禅房外,心慈笑道:“咱们庙里人少,住的地方宽满,便给你安排个单间,这样也省得有人打扰你清修。”

    王贤心说打扰我个屁,不想让我跟别的僧人接触太多就直说。进去那间屋,陈设果然比所料想的还简单,一张床,一个蒲团,一摞经书,除此之外,四壁空空,再无它物。

    “条件是简单了一点,不过咱们出家人么,东西多了有碍修行。”心慈有些歉意的笑道:“有需要跟我说,我尽量帮你解决……”说着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自己的光头道:“哦,忘了你不能言语了……”

    对这种幸灾乐祸的家伙,王贤只有一脚把他踢出去。心慈捂着屁股蹦出去,郁闷道:“我不也是整天不见外人,才憋出这么多话么?”

    ‘砰’,回答他的是响亮的关门声。

    “哎,好大的火气啊。”看着紧闭的房门,心慈摸摸鼻子,苦笑道:“果然需要好好修行一下了。”说完便笑嘻嘻的走了。

    屋里头,王贤把自己扔在床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扯过被子便呼呼大睡。他从昨天早晨到现在,整整一天没合眼,可是折腾坏了,头一沾枕头就睡死过去,午饭都没起来吃,等睁眼时发现外头已经黑了天。也不知道是早晨还是傍晚,又没法找人问问,索性管他什么时辰了……

    躺在床上,望着黑乎乎的屋顶,王贤嘴角却现出一丝笑意。他知道老和尚这是有意在难为自己,但这其实是件大好事,因为老和尚这样做,至少说明两点,第一,他很清楚自己的来意,第二,他没有立即拒绝。这样折腾自己,恐怕是怪自己给他找麻烦多一些。

    ‘我忍了。’王贤暗暗咬牙道:“倒要看看谁能耗过谁了?!”想到这,他从床上弹起身子,准备出去找点吃的。话说也是一天没吃饭了,还真有点饿得两腿发软呢。

    开门出去看了看天色,西方还有一片红晕,应该是傍晚无疑,也不知道过了饭点没有。正准备走出院子,他突然看到隔壁的门也开了,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和尚走出来,不是也先是哪个。

    看到个面生的和尚,也先也是一愣,然后迈步准备越过他。然而下一刻,那小子突然站住脚,转身死死盯着王贤的脸,露出吃惊的神情,用生硬的语调道:“你是王贤?”

    王贤点点头,只见也先脸上的吃惊之色,登时化为狰狞,张牙舞爪扑了上来,低声咆哮道:“我杀了你!”

    可能因为身上有伤,也先的脚步有些踉跄,动作也慢了许多。王贤忙侧身躲开,拍他脑壳一下,意思是,你神经了?!

    也先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有意羞辱自己,愈加恼火,转过身来继续追打他,一边追还一边詈骂道:“都是你,都是你把我全家害的这么惨!”

    王贤忙错身避开他的攻击,几下之后,见他死缠烂打不放过自己,只好立定身形,拿出武功和他对打起来。王贤虽然是半道出家,但好歹也有名师指点,而且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防身之术,在个废了一半的野小子面前,还是可以占上风的。

    不过看也先全身衣服都撕破了,脸上也全是伤,王贤也不忍心把他往死里打,只想把他制服拉到。却忘了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犯罪,不留神,鼻梁挨了也先重重一拳,登时鼻血长流,王贤不禁大怒,夹住也先的胳膊,一个‘倒拔垂杨柳’,把他放倒在地,然后左右开弓一阵王八拳。也先口中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嗬嗬声,根本不挡不避,只一个劲儿的用拳头回击,双脚也使劲上蹬,膝盖砸在王贤背上,疼得他眼泪都快下来了。还使劲张着嘴,想要咬他。

    面对这个浑身是刺的家伙,素来动脑动嘴不动手的王贤,还真是有些难以招架,就在他骑虎难下,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其他和尚终于听到动静赶过来,把两个人拉开。这空当,也先还从地上弹起来,朝王贤的软肋狠狠就是一脚,登时把他踹倒在地,抱着肚子蜷起身子,眼泪鼻涕淌了一大把。

    和尚们赶忙找了根绳子,把也先捆成了粽子,又用布头把他嘴堵上,这才制住了这个小疯子。

    这时候,心严也赶来了,让人把也先送去戒律堂关起来,看着一身灰土、狼狈不堪的王贤,心严叹口气道:“见识到了吧,你送来接师傅衣钵的,就是个佛祖也度化不了的小疯子。”

第725章 师徒

    王贤捂着流血的鼻子,揉着隐隐作痛的肋部和背部,一脸无语的看着心严,心严又想要教训他,道:“不过师弟,佛门之内,斗殴是绝对不允许的,不管你有没有理,都是犯戒的。”

    王贤只好亮出了那面写着‘不语’的木牌。

    心严一看那俩字,死板的脸上竟也浮现出一丝笑意,“算了,念你初来,这次就不作惩罚了,不过下不为例。晚膳的时间到了,快去吃饭吧。”

    王贤点点头,一瘸一拐的跟着心严去斋堂,这时候僧人们已经到齐,都看向捂着鼻子的王贤,王贤这些年哪这么狼狈过,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不过当看到和他一起进来的心严,僧人们一下都老实了,眼观鼻鼻观心的装起了木头。

    心严冷哼一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定,王贤四下看看,见心慈招呼自己,忙走到他身边做好。僧人们便开始念诵经文,王贤也不知道他们在念什么,好在他修的是闭口禅,也不用装模作样的跟着瞎哼哼,只直勾勾的看着桌上的食物暗暗咽口水。

    好容易捱到念完了经,和尚们开吃,王贤也赶紧抓起筷子,风卷残云起来。看的心慈一阵心酸,暗道,这么大的人物,放着好日子不过,何苦来遭这份罪呢?

    和尚们是不能浪费一粒米的,因此桌上的饭菜刚刚够吃,王贤吃到一半,却搁下筷子了,不动声色的把两个馍馍揣在袖子了。心慈虽然看见了,却只当他是贵人,少吃多餐,想留着当宵夜,也就笑笑没说话。

    吃完晚饭,和尚们是要做晚课的,王贤修闭口禅的好处,就是不用念经,所以只管回屋呆着就是。他在院子里踱了会儿步,见僧人们都集合到前殿,诵经声响起来,便抬腿往戒律堂走去。

    戒律堂的门虚掩着,王贤轻轻推开门,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了被堵住嘴,捆在柱子上的也先。他走过去,站在鼻青脸肿的也先对面,也先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两眼却恨恨的盯着他。用那句老套的台词说,就是‘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已经被也先杀了一百次啊一百次。’

    王贤叹口气,从怀中摸出一摞草纸,一支毛笔,用口水浸湿了笔尖,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送到也先面前。也先这样的蒙古贵族子弟,自幼是学汉文的,至少是识字的。

    看了纸上的字,也先就像被施了定身法,再不那么狂躁,而是两眼发直,过一会儿,竟眼圈通红,泪水滴滴淌下来……

    王贤写的那几个字是,‘若我不把你带回来,你今日何在?’

    答案也很简单,不是跟他爷爷一样被阿鲁台杀了,就是跟他父亲一样,被阿鲁台俘虏,成为阿鲁台父子随意凌辱的奴隶……五月里,王贤去河套时,就得知了瓦剌部被鞑靼部消灭,大汗答理巴和太师马哈木战死,脱欢下落不明的消息。后来离开草原前,又得知原来脱欢已经被俘虏,按照蒙古人的规矩,全家成为了鞑靼人的奴隶。

    如今几个月过去了,这消息早传到京城,现在看来,也先也听说了,估计这就是他性情大变的原因……不过冤有头、债有主,王贤可不想替阿鲁台当这个债主。

    见一语惊醒梦中人,王贤又写下几个字,送到也先面前:‘你饿不饿?’

    也先抽抽鼻子,点点头。

    ‘我给你松口,不许喊。’王贤写道。

    也先又点点头。

    王贤给他拔下堵嘴的布头,不留神又差点被也先咬到。王贤重重拍他的光头一下,写道:‘你属疯狗的呀!’

    “你这个骗子,你根本不是什么明朝太子!”也先低声狠狠道,蒙古人恩怨分明。虽然家破人亡的债不能算在王贤头上,但当初这家伙蒙骗他爹他爷爷的账,也一样要算。

    ‘你现在只能指望我,真打算把我当仇人?’王贤写满一张纸,换一张继续写道。

    也先眼前一亮,急切道:“你能帮我报仇么?”

    ‘你想太多了……’王贤写完,往也先嘴上塞了个馒头,也先便大口咬起来,结果一口咬得太大,噎得直翻白眼,王贤只好继续写道:‘饭要一口一口吃!’

    这话其实挺没营养的,在王贤来说,纯属废话一句。但在也先这种快溺死的人眼中,就抓到根救命稻草一样……他认为这是王贤给出的承诺,在将来时机合适时,会帮自己报仇一样。忙使劲点头,看王贤的眼神都变了……

    王贤一看他那小眼神,就发现自己写的话有歧义了,但也懒得提醒他,横竖错有错着,能先让这小子乖乖听话就好。至于将来,他就呵呵了……放虎归山这种蠢事,他是不会干的。

    也先狼吞虎咽吃完两个馒头,身上有了些力气,对王贤道:“我恩将仇报了,我不是人,随你处罚,让我当牛做马都成。”

    ‘用不着,谁摊上这样的事儿,都会失去理智的。’王贤叹口气,写道。这也先他实在有些妙用,把自己打得鼻子喷血那茬,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也先流露出感动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怎么哑巴了?”

    王贤翻翻白眼,把自己的小木牌给他看。

    也先怎么也在庙里修行这么长时间了,自然知道这木牌是啥意思,露出同情的神情道:“老和尚太王八蛋了,故意整你呢。”

    王贤深表赞同的点头。

    “你不会真那么听话吧?”也先小声问道。

    ‘只要说一句话,我就得走。’王贤无奈的写道:‘这寺里所有人都盯着我呢。’

    “你可以跟我说啊,我发誓不会出卖你的。”也先忙表态道。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王贤心说,又写道:‘人多眼杂,小心为妙。’

    也先点点头,表示理解。

    ‘我去给你求求情,让你早点回去。’王贤写完想一想,又添上几个字。‘对了,我是你师傅来着。’写完这句话,把笔和纸往怀里一揣,朝也先呲牙笑笑,重新堵上他的嘴,出了戒律堂。

    王贤之所以走得那么急,皆因为不知道和尚们晚课要上多久,所以担心被撞见。但事实上他多虑了,直到戌正时分,僧人们才结束晚课,从大殿中出来。

    心严离开大殿,走到自己所住的戒律堂,刚要进门,就看一个黑影从廊下出来,心严定睛一看,是王贤,便道:“师弟有事么?”

    王贤点点头,指指里头,朝心严合十作揖,一副请求状。

    心严猜测道:“你是给一念求情?”

    王贤愣了一下,方想起也先好像就叫这个法号,忙点头连连。

    “师弟不要多事……”心严眉头一皱道。

    王贤却拉着他不放,指指北面,又指指自己,总之是一通乱比划,连自个都不知道是几个意思。

    心严也只能猜测道:“你是说是你把他从草原领回来的?你也算是他师傅,要对他负责?”

    王贤点头连连,这才发现不说话有不说话的好处,对方自行脑补出来的话,总比自个说出来的,更入他自己的心。忙又比划一通。

    “这……”心严这下也看不懂他这鸡爪疯是几个意思了,苦笑道:“你是想自己管教他?”

    王贤恨不得亲他一口,想不到这张黑脸下面,还藏着这么个善解人意的心呢。

    “那……好吧。”心严也是让也先折腾的头疼,那小子就是块滚刀肉,什么体罚紧闭不让吃饭,都不能让他低头,每次一放出去,就该怎样还怎样,见有接盘的出现,自然求之不得。他想一想,道:“就给师弟这个面子,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往后他要是再犯事,可都是你的责任。”

    王贤使劲点头,拍着胸脯保证。心里却暗暗鄙视这和尚的花花肠子……

    “跟我进来吧。”心严带着王贤进了房中,对绑在柱子上的也先道:“你师傅以德报怨,给你说情,你要是保证以后都听他的话,我这次可以把你这顿罚权且记下。”

    也先忙点头连连,现在王贤就是让他去上刀山、下火海,他也眉头不眨一下。

    “哦?”心严想不到也先竟这么痛快,狐疑的盯着他看了起来,发现了也先领子上的馒头渣。暗道,原来是几个馒头把你收买了……不过心严恨不得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自然装作没看见的。解开他的绳子道:“去吧。”

    “哼。”也先拔掉口中的破布,刚要破口大骂,却被王贤一巴掌拍在脑袋上,马上气焰全消。王贤又一指心严,也先会意,不甘不愿的双手合十,向心严施礼。

    心严吃惊的看着两人,心说果然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他也不想管原因,只要有人能管教这个让他头疼的小子,他就烧高香了。便挥挥手道:“回去好好反省吧。”

    王贤也朝心严合十行礼,带着也先离开了戒律堂。

    望着两人的背影,心严摇摇头,实在搞不懂这古怪的两师徒,到底是什么想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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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九年,盛世天下,国大民骄,四海来朝!
值此时,问一声,谁不想当大官人!大官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官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官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