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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大官人txt下载     大官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六章反击之黄册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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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下你们说,那些贪官、污吏、坏粮长,到底该不该杀!”

    魏知县话音一落,百姓一片大哗:

    “这也太猖狂了吧,怪不得太祖爷要杀人,杀得好,杀得好哇!”

    “就是,我们交的皇粮,他们竟贪去一大半,这大明朝到底是谁的天下?该杀该杀!”

    老百姓一片‘该杀’声中,魏知县高声道:“距离此案过去已经将近三十年,国家又生出新一批蛀虫来!郭桓案中的种种手段,再次在大明的土地上蔓延!诸位说,该不该再来一次清扫!还我大明、还我百姓一片清明!”

    百姓的情绪已经完全调动起来,千百人一齐高举手臂,狂呼起来:“该!”

    “想不想知道,我们富阳县,有没有这样的蛀虫?”魏知县又大声道。wWW..

    “想!”老百姓狂呼道。

    “好!本官让你们看得明明白白!”魏知县一挥手,两个差役推出辆大车,扯掉车上覆盖的红绸,便露出两块石碑来,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字。只听魏知县道:“本官将本县的赋役黄册,刻在石碑上,立在各里村头!诸位回去后,可告知乡人查看,如果发现碑上没有你家的名字,而你却一直在交税,就立即来县衙禀报,本县定将上达天听!想我永乐皇帝的气魄直追先帝,绝不会让百姓失望的!”

    “好!”老百姓已经陷入狂热状态,恨不得这就回去查查看,自己这些年交的皇粮,到底是进了国库,还是被王八羔子贪去了!

    一片喊打喊杀声中,那些粮长被吓得腿都软了,胆子最小的一个,竟然尿了裤子……

    乡绅们的老脸也青的青、白的白,这群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终于见到了棺材……

    人群外围,一个孔武有力的劲装汉子,眉头紧皱的对个戴着斗笠、身穿青布直裰的中年男子道:“老爷,这魏知县在玩火啊……”

    那男子向上推了推斗笠,瘦削的脸上,浮现出淡淡挪揄道:“你刚才不是击节叫好么……”

    “刚才是刚才,老爷不是常说,过犹不及么?”壮汉忧虑道:“他抬出‘生员条例’来,惩治那些闹事的秀才;用‘郭桓案’教训那些粮长,都是极好的招数,可要是真揭开盖子,怕是要掀起大狱了。”

    “呵呵……”中年男子淡淡一笑,只是因为那张脸过于冷峻,笑容跟冷笑无异:“你小子,竟然也开始动脑子了。”

    “俺不是心疼这样的好官么?”壮汉挠挠头道:“再说了,真要掀起大狱,对老爷也是大麻烦。”

    “瞎cāo心。”中年男子哼一声:“魏知县有分寸,是不会揭盖子的?”

    “为啥?”壮汉看这节奏,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除非他嫌命长,否则万不会用这种方式揭盖子。”中年男子缓缓道:“现在这样大张旗鼓,恰恰说明他的目的只是唬人。”

    “这哪是唬人啊?他已经把棋走死了,这时候停下来,要成为笑柄的。”壮汉难以置信道。

    “因为他的对手,是一群有恃无恐的老狐狸。”中年男子冷冷道:“任你张牙舞爪,我自八风不动。对他们吓唬是没用的,非得动真格的不可!”

    “老爷你咋给自己下绊子呢,”壮汉笑道:“刚说他只是唬人,又说他要动真格的。”

    “唉,朽木不可雕也……”老爷叹了口气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运用之妙、收发自如啊……”

    “哦……”壮汉缩缩脖子,看向台上时看,见魏知县已经打道回衙,众官吏衙役也跟着离开八字墙,“老爷,咱们这就去见魏知县?”

    “等等吧。”中年男子随着人群转身道:“魏知县还有下半场,这会儿没工夫见咱们。”

    “啊,老爷,我好像明白了。”壮汉快步追上去道:“那些石碑不是说立就能立起来的……”

    “看来还没彻底朽掉……”中年人摇头笑笑,和壮汉一前一后,消失在街角。

    。

    魏知县前脚回到签押房,刚刚摘下梁冠,后脚便有六大粮长联袂求见。

    魏知县没有理会,让长随为他解下大带、敝膝、朝服、又接过浸湿的毛巾压在脸上,借着冰凉的触感平复下亢躁的情绪。

    “大老爷,粮长们跪在签押房外了。”签押房的值班长随又禀报道。

    魏知县换上燕坐时的公服,坐回大案后,见他还在,端起茶盏润润喉咙道:“你还站这儿干什么?”

    那长随只好退出去,魏知县便拿起一本《大诰》细细翻阅,他可知道什么叫‘化腐朽为神奇’了,那王贤从已经快被遗忘的大诰里,翻出的两条条文,让他今天这

    场翻身仗打得有理有据。实在是比当年金榜题名还痛快!

    ‘看来没有无用之物,只有无用之人!’魏知县深恨自己不熟悉律条,结果白白受辱。要是早知道这条律例,当场就能把那些生员轰出去,不比事后补救强多了?

    魏知县刚学了两页《大诰》,那亲随再次返回来道:“大老爷,韩公正刚才一头撞向假山,亏着旁边人拉了一把,还是头破血流。”

    魏知县没做声,一张白面渐渐冷峻。

    “大老爷,还是见见他们吧……”亲随硬着头皮劝道。

    ‘砰!’魏知县将手里的书重重一摔,吓得那亲随一缩脖子。

    魏知县两眼紧紧盯着他,厉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多嘴多舌!”

    那亲随在衙门里混久了,竟丝毫不慌,从容答道:“大老爷消消气,小人也是一片忠心,只因为那些粮长不仅寻死觅活,还尽说些吓人的话,小人怕闹出人命来,才不得不禀报。”

    “都说了些什么吓人的话?”

    “您要是不见他们,他们就一起死在门外。”

    “你怎么当值的?”魏知县黑着脸,尖刻的讥讽道:“签押重地,就由着他们在外面胡搅蛮缠?我就是养条狗,也知道朝他们汪汪两声!”

    那亲随被骂狗都不如,一张脸涨得通红。

    “你现在去办两件事!”魏知县沉声道:“第一件,命人将他们叉出县衙,要寻死去漏泽园,省得人家收尸了。”

    亲随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听魏知县接着道:“第二件,你去找司马师爷,把这个月的工食银结了,然后卷铺盖离开县衙,不再录用!”

    亲随彻底愣怔了,嘴巴半张着,不知从何说起。

    “你是不是还要问我为什么?!”魏知县替他说道。

    “是……不敢!”亲随这才醒悟过来,赶紧扑通跪下道:“大老爷,小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开革出去?”

    “你自己清楚。”魏知县继续拿起《大诰》,不再理会他道:“天下哪个长官,也不会用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亲随这才明白原因,原来是东窗事发了,便不再说什么,重重哼了一声,爬起来便往外走。

    “来人!”魏知县突然断喝一声。

    两个皂隶闻声进来,正好堵住那亲随去路,抱拳道:“大老爷!”

    “把他带出去杖责六十,禄米也不必给他了!”魏知县冷冷道:“再传话下去,今后凡有通风报信、偷看签稿者,一律杖四十,移送法司。有替人说情、不敬上官者,一律杖二十,立即开革!

    “喏!”感受到大老爷的气场,皂隶应得十分响亮。

    那亲随才感到害怕,被皂隶拖了出去。

    。

    过了一炷香,司马师爷掀帘子进来,禀道:“大老爷吩咐的事,都已经办妥了。”他终于从魏知县身上,感受到了百里侯的威严。

    “先生不必如此。”魏知县露出一丝笑容道:“官威要靠立威,那王贤说得真对。”

    “呵呵……”见王贤在县老爷眼里的地位暴涨,司马求心里未免酸涩,他似乎看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的凄惨场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道:“蒋县丞和刁主簿在外面求见。”

    “不见。”魏知县沉声道:“你出去告诉他们,我意已决,多说无益,让他们回去候着吧!”

    “好。”司马求出去,把魏知县的话转告两位佐贰。

    蒋县丞闻言目瞪口呆,刁主簿惶惶如丧家之犬,两人一人拉住司马求一只手,苦求道:“先生,指条活路吧!”

    “唉,”司马求叹口气道:“县老爷犯了牛脾气,谁也拉不回,你们二位说都没用,这富阳县还有谁说话管用?”

    说完抽出手,摇头着转身进去,蒋县丞和刁主簿却若有所悟,他们终于明白,该找什么人来求情了。

    两人出去县衙,叫上六名粮长,来到周家酒楼。单间里,几位老爷子在坐卧不宁的等消息,他们听说,县衙的民壮全都出动,分赴各乡去立碑,老爷子都是胆战心惊……虽然编造黄册、收解粮草跟他们没有直接关系,但兼并万顷田亩而又将赋役转嫁到小民头上,是他们发家致富的不二法门,要是黄册公开了,非得全漏了馅!

    就算最后抹平官司,毫发无伤,他们在乡里的名声也要臭了,今后还怎么有脸,摆出那副德高望重的臭架子?

    这帮老先生之所以和知县僵到今天,不就是争个面子么?

    现在魏知县不和他们争了,直接改大耳光子抽脸!老爷子们才意识到,比起身家名声来,面子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

第五十八章 谈判

    当天下午未时许,冬rì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富阳县后衙客厅。富阳知县魏源在这里亲切会见了本县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并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

    魏知县首先对几位老先生致以的亲切问候和良好祝愿。几位老先生对此表示感谢,并表达了他们对魏知县的亲切问候和祝愿。

    随后双方本着诚挚友好的态度,进行了友好且富有建设xìng的交谈。

    魏知县先是充分肯定了几位老先生对本县工作的大力支持,他说没有几位老先生,本县工作不会取得如此令人瞩目的成绩,今天我县能有这样的大好局面,与几位老先生卓有成效的工作是分不开的。

    几位老先生则高度赞扬了魏知县近一年来的领导工作。他们谦虚的表示,自己尽管热心为本县着想,但因为缺乏学习、观念陈旧,产生了不应有的本位主义思想,没有为本县团结发展的大局,做出应有的贡献。他们表示将进一步提高认识、解放思想、戒骄戒躁、谦虚谨慎,不搞特殊化,不搞小团体,紧密团结在知县大人周围,为本县建设发挥余热。

    魏知县高兴的表示,几位老先生年高德劭、见识高远,对本县各方面工作,有着十分清醒和长远的认识。他高度重视几位老先生的意见,相信双方在本县重大事务上,一定会取得高度一致,坦诚相待、齐心协力,为本县各项事业进一步发展而共同努力。

    几位老先生激动的表示,他们为富阳百姓能有这样一位识大体、顾大局的领导而激动。本县在知县大人的领导下,必将政通人和、蒸蒸rì上,必将拥有更加美好的明天!

    之后,双方就本县各乡立黄册碑一事,充分交换了意见和看法。几位老先生表示,这件事功在千秋、利在当代,一定全力支持这项工作尽善尽美、不留遗憾的完成,并主动要求承担相关费用,为这项事业尽一份绵薄之力。

    魏知县对老先生们积极支持本县事业,表达了高度赞扬。他说,这是一项很敏感的工作,做得好,则功在千秋,做不好,则祸在当代,是以要慎之又慎,还要充分听取各位老先生的意见。

    他指出,现在县里有两套方案,一套是以洪武三十年和永乐八年黄册刻碑,这样可以早rì完工。但是明年又逢十年一度的重新造册之年。是以另一套方案是,先立起洪武三十年黄册碑,待来年重新造册后,再以永乐十年黄册立碑。不知几位先生以为如何?

    双方就此展开了热烈而友好的讨论,最后老先生们一致认为,宁肯慢一些、也要尽善尽美,是以后一种方案更为妥贴。

    魏知县认真听取了老先生们的建议,表示会慎重考虑,三思而行,不辜负老先生和全县百姓的厚望,让黄册碑成为富阳县繁荣富强的奠基石。几位老先生也表示,会全力支持来年的清册工作,务必做到户无遗漏、人丁归册,制成本县有史以来,最准确翔实的黄册出来。

    双方还就处罚闹堂生员一事交换了意见,老先生们表示,生员们胆大妄为、目无尊长、确实需要严加管教,但他们还年轻,出发点还是好的,也是在践行伟大导师孔圣人的‘仁爱’思想,行为并非出于恶意,恳请县里考虑他们的建议,宽宏大量、治病救人、予以从轻处罚。

    老先生们还表示,鉴于县学部分生员生活困难,愿意捐助学田一千亩,用于县学补贴贫困生员。

    魏知县高度评价了老先生们的善举,替将受到资助的生员,对老先生们表示感谢。他说,年轻人犯错误,太祖都会原谅。何况李寓等生员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国家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处罚的目的是为了jǐng醒,如果他们端正态度、检讨错误、并保证rì后洗心革面、绝不再犯,可以考虑从轻甚至免于处罚。

    老先生对魏知县爱惜人才、不为己甚,表示十分的赞赏和感动,并再次许诺为慈幼局、养济院各捐献善田百亩。魏知县对此再次表示了赞赏。

    会谈进行了一个时辰,气氛始终友好而热烈,双方都表示,这样的会谈开诚布公、畅所yù言,对消除误会、增进感情、加强交流、促进合作有很大作用,并商定建立长效机制,rì后定期举行会谈。

    参加会谈的还有本县县丞、主簿、魏知县的私人智囊、以及各区粮长、户房有关人员。

    会后,魏知县亲自将老先生们送出县衙,夕阳光

    辉万丈,给县衙的厅堂屋舍上一层闪闪的金光,似乎也彰示着富阳县,将有一个金光闪闪的未来!

    本县户房典吏,署理户房事王贤,现场报道。

    。

    回到签押房,魏知县十分兴奋,对居功至伟的王贤,更是没口称赞。他知道,要是没有王贤一连串的jīng心谋划、以及一直不断的打气鼓励,自己根本没可能战胜那帮强大而狡猾的老狐狸!

    “实在太惊险了!”回想整个过程,魏知县依然心旌摇动道:“我做到八成、九成、乃至九成五,他们依然不为所动。说实话,那时候本县都不报什么希望了,只是为争一口气而已!”他攥紧拳头,不无庆幸道:“终于,在最后一刻,他们还是屈服了!”

    “呵呵……”司马求笑道:“反正学生是吓得要死,尤其是到最后,魂都要飞出来了。”说着嗔怪的瞪一眼王贤道:“以后不许出这等惊险的主意,不被你害死,也要被吓死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王贤苦笑道:“敌强我弱,只能出奇制胜。要是实力差不多,也不至于这般置死地而后生。”

    “是啊。”魏知县闻言恨恨道:“否则本官怎会放过那些秀才?”

    王贤发现魏知县很记仇。那个通风报信的亲随,被他下令打六十大棍。刑房为了在大老爷面前表忠心,命皂隶用了外轻内重的杖法,那人的皮肉看不出什么,骨头已经被打断了……

    而那些秀才大闹公堂,围困县官,当时魏知县反应失措,丢尽了颜面,事后每每回想,都痛苦到不能呼吸。你说魏知县能不恨他们么?

    但他们大都是大户弟,魏知县要是夺人功名、断人前程,那些老爷肯定要跟他不死不休。再者《大诰》虽然是祖训,但毕竟早不援引,自己拿来吓唬人可以,用作处罚依据则有些站不住脚,还给士林留下睚眦必报、不爱护读书种的恶评,殊为不智。

    “可惜我们没保住张华和荀三才。”司马求叹口气道:“两人也算尽心尽力,可惜可惜。”

    “没办法……”魏知县也叹口气道:“他们为了逼我就范,把案捅到了分巡道,又有充分的证据,他俩怕是逃不掉了。”

    其实张华和荀三才吃点贪点都不为过,但两人犯了个大忌讳——大明的祖制是粮长收解制,不允许官差亲自征税,只能监督粮长收解。然而因为衙门追比甚急,加之两人都想在知县面前,显示自己比对方强,是以都不顾禁忌,命差役持票上门催收,不想被人抓住把柄,告到了分巡道。

    分巡道原先的何观察,因为刑讯逼供、酿成冤假错案,被连降四级,去当知县去了……现在署理分巡道的按察副使季大人,素来与何观察交好,对他被降为知县耿耿于怀,自然不会给魏知县的面。

    对于无法搭救手下,魏知县很不开心,但一切要向前看。何况收获王贤这个好帮手,那是张华和荀三才绑一起,也比不了的。

    正在说着话,长随在外头敲门,叫进来后,长随呈上一本名刺。魏知县随意看一眼,登时变了脸sè道:“那位人在哪?”

    “在县衙门口等着呢。”长随禀道。

    “快快有请。”魏知县竟坐卧不安起来。

    “什么人能让东家如此紧张?”那长随出去后,司马求翻看一下那本名刺,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周新拜见’,不禁失声道:“坏了,周臬台竟真在本县!”

    “啊……”王贤也惊呆了,之前盛传周新在本县微服私访,其实是他扯虎皮、拉大旗,编造出来朝那些大户施压的。现在周新真的出现了,他反而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怎么办?”魏知县赶紧戴上乌纱帽,准备出去相迎。因为对方是微服私访,不方便开中门迎接,但至少得到后衙门前恭候。

    “大人别紧张。”王贤定下神道:“周臬台这个时候来访,不可能是凑巧,他很可能已经了解内情了,所以大人最好还是照实汇报吧!”

    “唉。”已经不容细想,魏知县叹气道:“这算什么事儿啊……”

    魏知县来到月亮门前,局促不安的等了片刻,便见一个穿着青布道袍的中年男,在两个伴当的陪同下,出现在甬道那头。

    定睛一看,不是周臬台又是谁?他赶紧快步上前,大礼参拜道:“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第五十九章 文渊真君子

    签押房门外,一头站着周臬台的两个伴当,一头站着王贤和司马求,周臬台和魏知县屏推左右,在房内谈话。

    周新坐在正位上,微笑端详着这个年轻的知县。魏源不到三十岁,生得剑眉星目、相貌堂堂,更难得是眉宇间自有一股正气,让周臬台十分喜爱。

    可惜周新那张脸太严肃,就是笑起来也像冷笑,尤其是魏知县这样只见过他几面的下属,就更是感到压力巨大了。被周新那双鹰目打量着,魏源感觉自己被看穿了一样,如坐针毡,惴惴不安。

    “咱们是第三次见面了。”好半天,周新终于开了口。

    “是。”魏知县忙点头道:“在臬司衙门一次,三堂会审一次,还有就是这次。”

    “每一次见面,本官对你的评价都上一层。”周新道:“第一次我看到了你的正直敢言,第二次我看到了你的细致周密。但都不如这次……”顿一下,他毫不吝惜溢美之词道:“这次,我又见识到了你过人的胆略!”

    “臬台谬赞了。”魏知县不禁脸红红道。

    “本官没必要拍你的马屁。”周新淡淡道:“其实今次,本官不该与你相见,但我还是来了……”

    “是……”魏知县感激涕零道:“臬台爱护之意,属下铭感五内!”

    富阳距离杭州城几十里,甚至比钱塘县的一些乡镇还近,但魏源在县里闹成这样,府里、省里却一点反应没有。显然是上官们不想惹上麻烦,一齐装聋作哑。

    因为在大明官场上,‘赋税黄册’是公认‘三大碰不得’之一,仅次于‘建文行踪’和‘储君之争’。后两个自不消说,至于‘赋役黄册’,其实大家心知肚明,现在的问题,比当年‘郭桓案’还有过之无不及,不管你持何种态度,只要沾上了就很麻烦。

    比如这次,魏知县虽是虚张声势,但毕竟是玩火了,善后十分麻烦。折腾这一顿,你是向上级汇报还是不报?汇报的话,不啻给上级添麻烦,还会被视为‘擅自行动’的不安分者。不汇报的话,又是‘知情不报’,将来万一有人揭盖,他也一样跑不了。

    这些后遗症,魏知县不是不知道。尽管他官场经验不足,但深谙官场世故的司马求,早就反复提醒过,也因此一直反对他玩火。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你要坚持自己的信念,就非得面对这些荆棘不可。

    魏知县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如果有人能帮他扫除这些荆棘,让他免于遭受伤害,那自然再好不过……

    现在周新这一现身,别人都会以为,这一切是他授意,至少经过他允许的。这样便把责任揽过去,帮他扫除了荆棘。你说魏知县能不感激么?

    “我只是出于公心,并无私念,所以你不必感激。”周新却不领情道:“本官监察浙省百官,除了纠察枉法不称职者,还要发掘保护正直贤能者。在本官看来,正直敢言者,可为言官,若再细致周密,可谓循吏,再加上过人的胆略,便有成为治世能臣的潜力,这样的官员,通省出不了一两个,本官要保护好……”

    “臬台……”魏知县感动的热泪盈眶,原来大明朝不光有何观察那种器量偏狭、公报私仇的坏官,有虞知府那样圆滑世故、独善其身的庸官,有刁主簿那样贪赃枉法、欺上瞒下的贪官,还有周臬台这种公忠体国、爱护下属的好官!

    “夸完了你,我还要说你。”周新话锋一转,不留情面道:“你行事太过孟浪了!”

    “是……”魏知县不禁错愕,赶紧前倾身,聆听教诲。

    “你是个刚正的人,敢说话,不怕得罪人,这是难能可贵的。可真要是得罪人多了,你这顶乌纱还能戴多久?能对付一个七品知县的人太多了!”周新语重心长道:“像这次的事,你完全可以等一等,等到明年编订黄册时严加把关,其实效果也是一样的,还不会闹出这么大动静。归根结底,你还是气太盛,不想报隔年仇。年轻人气盛是好事,气盛才有锐气,可气太盛,终究会伤到自己的。”

    “要想为国大用,你就得先安安稳稳平步庙堂,沉沦下僚,有多少才华也是枉然。这官场之路可谓难于上青天,学不会养气,是休想走通的。”周新目光谆谆的望着魏知县道:“本官就是年轻时气太盛,得罪人太多,以至于多年困顿官场,不得舒展,前车覆,后车戒,你当深自jǐng醒。”

    “是。属下谨遵教诲!”魏

    知县站起身来,朝周新深深作揖。他对周新已经是五体投地、铭感五内了。周臬台目光如炬,看出了他xìng格的弱点,又以过来人的教训,教育他勿重蹈覆辙。能得遇这样的上官,何其幸哉?

    “坐下。”周新淡淡道:“老夫就是这个讨人嫌的脾气,文渊切莫见怪。”

    “中丞这是金玉良言,属下岂能不识好歹?”魏知县忙道。

    “呵呵……”周新终于忍不住笑道:“文渊,你这副‘黄山迎客松’,别致的很。”原来魏知县一直将那副画,挂在签押房的中堂上,周新一进来就看到了,没办法,王贤那笔字,实在太……惊人了。

    而魏知县能一直挂着,就更加惊人了。

    是以连周臬台这种严肃之人,都忍不住要八卦一下了:“这上面的字,是何人所题?”

    “是县衙一名叫王贤的吏员。”魏知县汗颜道:“字是丑了点,但这首诗卑职大爱,就这么一直挂着了。而且这字,有提神的作用,学生每当案牍劳形,困倦不已时,只要抬头一看,就会马上清醒。”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周新缓缓诵念一遍,不禁赞道:“好一个‘任尔东西南北风’,想不到富阳县衙真是藏龙卧虎!”

    “是……”魏知县原本不打算告诉周臬台,自己背后有高人支招。但高尚的人格可以感染人,魏知县觉着自己要是对周新不诚实,简直就不算人了。于是他坦诚相告道:“此人确非凡品,下官此番正是,全赖他的谋划!”

    “哦?”周新颇为意外,旋即赞赏笑道:“文渊真君也!”

    “愧不敢当,”魏知县说出来,也是心情轻松道:“不过是近朱者赤。”

    “哈哈哈哈……”周新素来不吃马屁,却还是被拍得大笑起来:“看来我白担心了,就凭这手马屁功夫,你也能在官场游刃有余。”

    “属下从不说违心之言。”魏知县正sè道。

    “那就多谢你美誉了。”周新敛住笑容道:“本官能见见王贤么?”

    “他就在门外。”魏知县赶紧出去,对候在外面的王贤道:“臬台要见你。”

    “啊……”司马求失声惊道:“不会吧!”对他这种草根师爷来说,按察使那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不禁各种羡慕嫉妒恨。

    “是。”王贤却很从容,后世自己连国家主席都天天见,当然是在电视上,对一个省级干部接见,自然不会诚惶诚恐。

    见他波澜不惊的样,魏知县不禁心里暗赞,果然不是凡品,但还是要嘱咐几句,以免他在臬台面前失仪。

    进去签押房,大礼参拜之后,周新让王贤坐下,魏知县要告退,却被周新叫住道:“文渊可一起参详。”

    “是。”魏知县应一声,重新坐下。

    。

    签押房里,周新看着王贤,见他其实还是个少年,样貌清秀,双目黑白分明,亮得瘆人,一看就是很聪慧的小伙。

    不过对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能做出那样一首沧桑的诗来,想出那样老谋深算的计策,周臬台还是难以置信。

    但当着魏知县的面,他也不好询问真假,那不成了不相信魏源?何况真又如何,假又如何。他只是想找人问计罢了。无非就是问了,对方答不出,但只要问了,就有一线可能,于是他开口道:“小友,夫有个难题,听魏知县说,你很有智慧,故而冒昧一问,还望不吝解答。”

    “……”王贤这个汗啊,我什么时候成了百事通?赶紧回道:“小人愚鲁,恐不能让老大人满意。”

    “你姑且听之。”周新尽力和颜悦sè,实际上仍是一脸冷寒道:“现在有一桩官司,让本官委实难决。你知道,本朝自行开中法以来,允许商人运粮到北边,再回到盐课司换取盐引,然后便可zì yóu销售食盐。”

    “是。”王贤如今是户房吏,这些事情自然知晓。

    “但是朝廷的法令之下,各省又有土规矩。比如我们浙江,因为浙东产盐、浙西不产盐,但两浙都转运盐使司为了维持暴利,不许浙东的盐销往浙西。”周新缓缓道:“但商人趋利,他们费尽辛苦,才拿到了盐引,自然不甘心只在浙东销售,便时常有越界运销发生。对此,府县里向来睁一眼闭一眼,但盐司衙门却全力抓捕越界的盐商,扭送按察使司,要求按贩售私盐论处。”

第六十章 江南第一吏

    从chūn秋时期,食盐就是zhèng fǔ垄断的专利。到了明朝依然如是,明设六都转运盐使司,分掌全国盐务。其浙江隶属于两浙都转运盐使司,凡该省盐政都归其管辖。

    从地位上看,转运司和布政司、按察司平级,都是直接向朝廷负责,因此谁也管不着谁。而且因为浙江只是两浙转运司辖区的部分,是以从感觉上,转运司总觉着自己是布政司、按察司的上级。

    因此尽管浙江布政使、按察司几次发公协商,希望转运司通融。对方却不肯谅解,说食盐分区售卖,是祖宗立下的规约,谁也不能违背。越界运售就是贩卖私盐,应当依法处死。

    “这件事比较麻烦,因为查找律条发现,洪武初年确实规定,转运分司分区专卖。”周新微微皱眉道:“但那指的是开法实施之前,当时食盐都是由转运司下属各分司专售,才会有此规定。然而开法以后,全国商人都可以通过运粮输边,拿到转运司的盐引。浙西的商人,从浙东的盐场拿到盐,却不能运回浙西销售,岂不太可笑了?”

    “转运司为垄断浙西食盐,却要按察司为虎作伥,这是我万万不愿接受的。”周新接着道:“但转运司执意不肯让步,要解决此事,势必通天,才能打破陋规。但要革除旧规并不容易,你们也知道,如今朝廷十分缺钱,永乐皇帝对能给国库找钱的衙门,向来偏袒非常。是以真闹到朝廷去,赢得成是他们。”

    周新说完看着二人道:“此事与二位无关,只是本官苦思无方,今rì见了贵县的高超手段,若有所悟。故而讲出来,看看二位有没有好意。”

    魏知县便对王贤道:“你要慎重考虑,切不可给臬台惹麻烦。”

    周新闻言笑道:“二位畅所yù言即可,不管对错,后果如何,均与二位无关。”

    “还是要慎重,不能再出险招了。”魏知县把周臬台的话当成金科玉律了,“这可是两司之间的矛盾,不是咱们小小的富阳县!”

    “是。”王贤心里无奈道,你当周臬台跟你样,人家说啥信啥、咋说咋办?

    “呵呵……”周臬台笑笑,示意魏知县闭嘴。

    寻思了好会儿,王贤抬头道:“老人、老爷,小人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却不敢保证能否成功……”

    “只管讲。”周新沉声道。

    “小人替老人,给盐司写封信吧。”王贤轻声道:“说不定能管用。”

    “好。”周新点点头。

    签押房里各种尺寸的公纸都是常备的,魏知县立刻拿出摞红格信笺,摆在书案上。砚盒里的墨用上等丝绵浸泡着,直接就可以写字了。

    这会儿工夫,王贤已经打好了腹稿,双手接过知县递来的笔,便笔划的写起来。

    魏知县在旁看着,发现虽然才过了个月,王贤的字却长进不少。原先像是风吹过样,东倒西歪,现在至少能站稳了,展开了。显然没少下功夫。

    王贤也是特意写得工整些,加之还要字斟句酌,写得自然就慢,顿饭功夫才搁下笔。吹干了墨迹,呈给老爷。

    魏知县又转呈给老人。周臬台接过来看,只见信里虽然语句直白,但很有气势。王贤在信里分析了省之内,分贩食盐的不合理,又强调革除旧规的必要xìng,说得头头是道,有条有理!

    但周臬台并不感到欣喜,这样的字,他府上的幕僚也能写,怎么可能打动那些掉到钱眼里的盐官呢?

    直到他翻到第二页,看到上面句话——‘列国纷争,尚且移民移粟;天朝统,何分浙东浙西?’周臬台才不禁动容,这王贤确实不凡啊!

    古人云字千金,这二十个字,价值绝对超过两万金!因为有了这段话,就是把官司打到永乐皇帝那,他也不担心会输了。

    因为这话的意思是,连四分五裂的战国时期,人员物资流动尚且不受限制。我明朝的省之地却还要分浙东浙西,不许往来。难道我江山统的明朝,比四分五裂的战国还不如?

    这话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上纲上线到了永乐皇帝的红线上。要知道,如今的永乐帝,可是古往今来有数的雄壮之,说白了就是好喜功,憋着劲儿要做千古帝。南边的交趾、北边的蒙元,东边的倭寇、西边的吐蕃,但凡有敢侵扰明国土者,都遭到他毫不犹豫的讨伐!

    试问这样位统的皇帝,又怎会容忍自己的国土四分五裂,不如纷争的战国呢?虽然只是比喻,但比喻也不能接受!

    紧接着,王贤又将浙西近年来发生的饥馑、匪患列在后面,造成种强烈的因果关系,好像因为浙西盐价畸高,便民不聊生了般。那两浙都转运使看到这样封信,不可能不紧张……如果他不妥协,那就把官司打到皇帝那里,有了这段能触动永乐帝的字,周新很有底气。

    。

    “刀笔之功,巧若拙。”看完之后,周新轻叹声,对王贤道:“我代那些商人,还有浙西的百姓,写过小兄弟了。”

    王贤立刻站起来,恭声道:“小人是浙江人,理当为父老尽份力。何况还有老人吩咐。”

    “呵呵,你很好。”周新捻须赞赏道:“不过你帮了老夫的忙,我该怎么谢你呢?”

    “还不知这法子能不能行,臬台不急着赏他。”魏知县忙道:“再说为臬台分忧是分内之事,哪能要什么赏赐?”

    “码归码。”周新摇头笑道:“不过本官素来贫寒,拿不出多少润笔之资,不如这样,我也附庸风雅,送你几个字吧。”

    “小人荣幸之至。”王贤忙恭声道。

    魏知县又将张裁成条幅的元书纸,在书案上摆好,再压上镇纸。

    周新便提起笔来,写就五个力透纸背的字。

    “江、南、第、、吏!”魏知县字顿的念道,“臬台真要捧杀他了,这小子可当不起……”

    “臬台谬赞,实不敢当。小人至浊至愚,恳请臬台收回。”王贤有些懵了,这位周臬台要干什么,树先进典型么?

    “有什么当不起,”周臬台搁下笔,淡淡笑道:“就算天下第吏,也还是小吏,比不入流的杂官还不如。”

    “……”王贤这个汗啊,那份诚惶诚恐登时荡然无存。

    “别丧气。”周臬台好笑的看着他道:“你才十六七岁,rì子长着呢……”

    “是啊。期满考课合格,就可以做官了。”魏知县忙附和道。原来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个狗腿子。

    “还是要多读书的。”周新看着王贤道:“你这么聪明,年纪又不算,苦读十年未尝不能成功。”顿下道:“就算不能进学,也要读书明理,否则你就做辈子江南第吏吧。”

    “小人谨遵教诲。”王贤忙应道。

    。

    周臬台和魏知县还有话说,王贤便捧着题字告退。

    出签押房,司马求便凑上来,看王贤手里的字,再看落款,登时羡慕坏了,“小子,你何德何等,竟得臬台如此称赞?”尽管在周臬台眼里,这称号算不得什么,但在下面人看来,可就值钱了。

    这可是冷面铁寒公的评语,那是最斤两十足、童叟无欺的了!

    那两个侍卫也看见了题字,笑道:“恭喜小兄弟,有了这道护身符,rì后谁敢动你?”

    听了这话,直云山雾罩的王贤,这才有些明白周新的用意……那些户巨室吃了亏,肯定要设法找回场子。魏知县是县父母官,他们不敢动他,但他不过是个青衫小吏,没有功名护身,动他的话就容易太多了。而且魏知县就算有心护他也未必护得住。

    譬如他的上司张华、荀三才,正因为自身无足轻重,才沦为乡绅们保存体面,魏知县安抚巨室的牺牲品……

    现在有了周臬台的题字,自己也算是被树起了典型,任何人想动他,都要考虑周臬台的面子。以周新的赫赫威名,护住个小小的书吏,自然不在话下。

    所以说,这副字很可能是周臬台送给他的护身符。

    当然,也可能是他自作多情……

    回到户房,众书办见了题字更是谀辞如cháo,马上叫工匠来裱上,要悬挂在他的值房。

    王贤不想招摇,但堂堂按察使的题字,不裱好了挂起来,岂不是的不敬?只好任他们去了。

    摇摇头,他掀帘子进屋,却见桌子上空空如也,不禁奇怪道:“我的东西呢?”

    “人糊涂了还是怎着,”众书办笑道:“您得搬到司吏房办公了……”

    “哦……”王贤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典吏署理户房事,就是张华原先的差事了。当然,新司户到任,他就得交差了。想到这,王贤暗骂他们乱拍马屁,过两天老子再搬出来,岂不丢死个人?

    遂拉下脸道:“胡闹,给我搬回来!”

第六十一章 果然有料

    王贤终究还是在原先的公房办公。虽然逼仄狭小,但有片‘江南第吏’的牌匾悬在脑后,照样能亮瞎来访者的狗眼。

    个才进衙门个多月的年轻人,就能白衫换青衫,继而代理户房司吏,你让那些论资排辈十几年,还没熬上袭青衫的老书办,怎能不酸水泛滥?

    但是没办法,有周臬台的题字在,谁敢当面说句怪话?难道冷面铁寒亲封的江南第吏,连袭青衫也穿不得?连个户房也管不得?

    其实魏知县也不放心将重之重的户房,交给个新丁打理,尽管他不怀疑王贤的能力,但户房事务繁杂远超同列,没有十几年的经验,是玩不转的。

    但是其余五房的司吏,乃至众典吏统统不肯接这个烂摊子。他们口里说,自己不通户房事务,不能胜任,而且周臬台封他为‘江南第吏’,与其并列尚且战战兢兢,谁敢凌驾其上?

    其实真正的原因还是,没人愿意给王贤当上司。因为最近这些rì子,也不知从何而起,他竟得了个‘上司克星’的诨号。说来也是邪门,吏员阶层最是死水微澜,能十多年各安其位,白头到老。可王贤才到户房个月,司二典三位经制吏,便纷纷落马,只有他扶摇直上,你说邪门不邪门?

    吏员最是迷信,哪个司吏房,都供着不动尊佛,恨不能辈子不挪窝。李晟更是给佛爷塑了金身,可就是这样还没破了王贤的邪功,谁还敢不信这个邪?

    当然老东西们也没安好心,他们在等着王贤搞砸了差事,被调离户房后,再去抢这个富得流油的差事。

    还是那句话,这房掌管全县的民政、财政、赋税、田土、征税纳粮、灾荒赈济,占了县里半的事务……而且眼下运转停滞快个月,事务积压如山。本来说好的是,等张华和荀典吏回来处理,谁知两人竟再也回不来了,到头来还落在他的身上。

    更要命的是,现在已经过了征税期限,秋粮却只收上两成,若来年二月之前,不能按时解赴京城,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还有最最要命的,就是李晟在位时,户房的窟窿越来越,靠着拆东墙补西墙,才直没露馅。现在这个窟窿终于被捅破了,魏知县又投鼠忌器,无法追究李晟,填坑的责任便落到继任者身上,弄不好就是逮不着狐狸还惹身sāo……谁愿意接这个烂摊子?

    说句不好听的,家都等着看王贤的笑话,甚至盼着他出丑。俗话说‘窜得越高,摔得越狠’,定不会有错的!

    可惜,王贤十六岁的身体里,是个三十岁的灵魂,而且最擅长的便是风险内控。户房的事务再繁杂,也无法与后世的上市公司相比。他既然能从账目和各环节双向监测家上市公司的财务和管理,自然同样可以对户房事务洞若观火。

    他先将自己的想法,结合个月来的观察,落实为套缜密可行的方案,写成详细条陈,呈给魏知县过目。魏知县已经对这小子很看重了,但看了王贤的条陈,又不得不刮目相看。

    对于县衙里敷衍塞责、人浮于事的弊病,魏知县早就深恶痛绝,也直在想办法整改。他之前以为,是因为自己威信不够,压不住众jiān官猾吏所致,但如今他已经立威成功,在县衙说不二了,但衙门里推诿拖拉、执行不力的状况,却仍没有改善。

    看了王贤的条陈,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光有决心、有权威不行,还得有办法!

    魏知县被王贤所描述的管理方法所倾倒,恨不得马上在衙门里推行!还是王贤苦劝他,先在户房试点,如果获成功,再推广开来,这样阻力也小。如果失败了,也是他人的责任,无损老爷的威信。

    魏知县很不悦道:“本官是那种让下属背黑锅的人么?”

    “当然不是!”王贤矢口否认,心里却想起张华、荀典吏……不知道他们背上背的是什么。“只是这套方法从没人用过,还不知道能不能行,还是慎重点好。”顿下又道:“就算是在户房施行,也得仰赖老爷的力支持,否则属下人微言轻,是断断无法成功的。”

    “那好吧。”魏知县被说服了,“不过现在施行的话,会不会影响税粮收解?毕竟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磨刀不误砍柴工!”王贤断然道:“正因为时间紧迫,才需要赶紧施行!”

    “好。”魏知县点点头道:“你需要本官怎么支持你?”

    “rì后属下的差事,直接向老爷汇报,其他人无须过问。”王贤沉声道:“除此之外,属下别无所求。”

    “嘿嘿……”司马求对两个年轻人的冒失举动很不感冒,但他也知道,如今老爷更信任王贤,是以直没言语。听到这儿,才忍不住笑出声道:“你小子,鬼点子就是多!”显然对这件事,他至少是赞同的。

    魏知县也品过味来,快意笑道:“准了!”

    。

    得到老爷的全力支持,又没有别的经制吏掣肘,王贤对户房的事务,动起了手术。

    他先改变过去胡子眉毛把抓的陋习,将户房分科。原先负责粮税的粮科之外,又设了税科、民政科、户籍科和档案科,将各种繁杂事务分科别类,明确责任。

    他更是将差事细化到了每个人,哪个书办负责‘分限比’,哪个书办负责‘立比簿’,哪个负责‘流水簿’,哪个负责‘rì报簿’……都规定的清清楚楚,让你无法推脱敷衍。

    但是王贤知道,规定的再详细,没有执行力也是白搭。指望手下这帮偷jiān耍滑惯了的老吏,循规蹈矩、踏踏实实的工作,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不过不要紧,他太熟悉后世公司管理那套,随便拿出几招来,就能治得这帮家伙没脾气。他所采用的办法,是自己最熟悉的记账——王贤命众书办以旬为节点,将自己接下来十天,要完成的工作列明成册,式两份。份自己留着,份交给王贤。

    到了旬末对账,若是基本完成,算你称职,若是没完成的多了,那么对不起,这个月没有积分……

    所谓‘积分’,便是王贤的第二招,他将户房事务按照难易程度,给定不同的分值,比如‘佥催头’、‘清丈量’的难度,显然比‘流水簿’,‘rì报簿’要难多了,积分自然也高得多。

    如果你能基本完成每旬任务……至少完成九成,就会得到你所办事务的积分。在户房这方小天地,积分就是切。比如在每科里,谁的积分最高,谁就是科长,第二高的是副科长。如果积分被别人超过,只能乖乖让贤……在本方空缺两个经制吏的情况下,当上科长自然最有希望青衫换白衫!

    除了这些惠而不费的好处,王贤还将本房的‘陋规常例’统统收上来,统分配!

    户房和钱粮打交道,凡经手必然雁过留毛,这些抽头即所谓的‘陋规常例’,也叫‘呆出息’,算是户房的合法收入。仅仅明着收取的,便有里长应役钱、黄册造册钱、粮长应役钱、征绢解绢钱、农桑绢钱、秋粮钱、折sè钱……另外凡征收赋税钱粮,可抽千分之的常例;凡征均徭可抽百分之的常例,诸如此类,总共几十项。这还都算是合法的,难怪户房富得流油。

    但也不是每个书办都有机会收钱,即使是有机会收钱的,也存在肥瘦不均。因此以前众书办都拼命钻营,以求肥差,得到后便捞特捞。而那些没机会捞钱的,自然心里窝火,消极怠工,甚至使绊子都是常事。

    是以户房里的关系向来最难处,其关口就在于贫富不均太严重。于是王贤干脆将所有陋规都收上来,由他分配,但又不能均贫富,不然家干孬干好个样,谁还会给他卖力干活?

    怎么办?靠积分说话!谁当月积分最高,谁拿的就多,之后依次递减,当月积分为零,只能拿那点干巴巴的工食银。这样哪怕摊上最没油水的差事,只要努力工作,把差事完成的又快又好,依然可以名列前茅,拿最高的收入。

    在王贤那毒辣目光注视下,任何人都别想耍花样,谁敢私吞常例,谁想蒙混过关,统统都会被揪出来。前者直接撵出衙门,后者则积分清零,从头开始……

    那些老书办们被整治地俯首帖耳,只能暗暗骂道,这厮是妖孽转世吧!

    不过对王贤的改革,多数人还是发自内心支持的。因为他所定的规矩虽然不少,但细化到每个人,却是出奇的简单明了。对于户房众书办来说,想得到更丰厚的收入么?相当科长么?想白衫变青衫么?那么请努力工作,换取积分吧!因为在这里,切都是公开透明、标准清晰的,你得到的切,取决于你的积分,你的工作成效!其他都是虚的!

第六十二章大不一样

    。

    王贤并不想改变这个世界,他对户房的改革,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工作更顺利。一个习惯了现代企业权责明晰、有条不紊的人,根本无法忍受这个年代衙门的混乱无头绪。改以自己熟悉的方式驾驭工作,要比改变自己适应工作,要轻松得多。

    当然前提是,你得有全力支持你的上司,没有掣肘你的同僚,还得有让人信服的能力。王贤取信于属下靠三点,一是公信力,定下的章程严格执行,绝不因人废事。二是不贪财,他虽然将所有的进项都收上去,但每一笔收入都有账可查,绝不中饱私囊。三是他超强的能力,让人相信他可以严格监督,杜绝弄虚作假。

    这第三条才是根本,一个没有能力的上司,给他再完善的制度,也一样会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而没有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环境,指望那些老油条,会跟你按规则玩?

    所以这套制度之所以能在户房实施,还是因为王贤在主事,那些几百年前的歪门邪道、贪污伎俩,在他眼里简直是小儿科。有个注册会计师坐镇,谁能玩出花样来?

    说穿了,他这套法子并不具备推广xìng,只是高手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兵器而已。换个人来执行这套制度,恐怕就要纰漏百出了。而王贤哪怕没有这套制度,也一样能将户房打理的井井有条,无非就是多费几倍功夫而已。

    但高手有了趁手的兵器,自然如虎添翼,立竿见影。在王大官人恩威并施、严格督促下,户房一扫多年混乱低效之风,吏员们勤勤恳恳、努力工作,效率大大提高,按部就班的便完成了秋粮收解任务。

    这是因为户房本来就配备了大量的人员,只是以前混乱无序,人浮于事,人数再多也没效果。但当王贤把工作流程理顺,让每个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给他们足够动力时,工作效率自然提高,完成任务自然不在话下。

    而且王贤对众书办也有宽松的一面,他规定每rì画卯之后,众人只要完成当rì工作,便可提前下班,不需要等到申末散衙。是以虽然管理更严格了,众书办反而感觉更轻松了。这就是管理的魔力。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高兴,王贤为了避免被刁难,现在所有事情都直接向知县汇报。刁主簿手里的钱粮册簿之权,自然也就移到了魏知县手中,等于被彻底架空了。现在除了一点常例银子,他什么好处都捞不到,自然恨死王贤了。

    但王贤并不在乎他,一个得罪了知县,又被夺去了权力的主簿,还有什么可怕的?姓刁的聪明点,就老老实实吃几年干饭,等着卷铺盖滚蛋,要是他还不安分,敢搞什么小动作,非让他跟老部下李晟作伴去!

    说起李晟来,魏知县赢了乡绅巨室,他也彻底没了希望。失去权势的庇护,万贯家财就成了招祸的根源,不仅吏房、刑房、快班的人三天两头打秋风,连地痞流氓都敢上门敲诈,据说rì子过得生不如死!

    。

    转眼到了月底。

    这时候,北国应该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了。但在江南却感觉不到隆冬的肃杀,尽管这几rì一直风雨交加,空气却有些闷热,倒像是晚chūn时节一样。

    这天下午,王贵到衙门来,叫王贤晚上回家,原来老爹终于回来了,他媳妇也搬回家了,全家要一起吃顿团圆饭。

    王贤自然没二话,让人都出去,笑着对王贵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嘿嘿……”王贵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对了,还有个事儿。”王贤从抽屉里翻出一份文契道:“张家纸坊你知道么?”

    “当然知道,他们家原先是我们作坊的对头。”王贵点头道:“不过前阵子,听说他家东家张千吃上官司了,说是偷着加入明教了。”

    “是,张千确实入了明教,判决已经下来了,判他斩监侯。”王贤点头道。

    “那太可怜了。”王贵叹道,“他人不错的。”

    “不过朝廷最近缺钱,颁布了个‘纳米赎罪条例’。”王贤道:“允许一般的死罪拿钱买命,张千为了筹钱,打算卖掉作坊。”

    “呃……”王贵两眼发亮,那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可惜张家纸坊有完整的造纸器具,熟练的工人,以及几个独家秘方。这样的一家作坊,得值一千两银子,他一辈子也买不起。

    “来不及商量,我已经做主,给大哥买下来了。

    ”谁知王贤却轻描淡写道:“待会儿让帅辉带你去把户过了。”

    “啥?”王贵难以置信道:“你买下来了?”

    “是。”王贤点头道:“昨天晚上吃饭时,我听刑房的人说他要卖作坊,便随口问了句,多少钱。”

    “多少钱?”

    “五百两,要现银不要宝钞。”王贤道:“我记得户房有过户记录,同样规模的作坊,全套买下来要一千两的,五百两算是很值了。”

    “何止是值,简直跟白捡一样!”王贵激动道:“别的还好说,关键是配方。本县虽然家家作坊,都号称能做‘元书纸’,但只有五家才正宗,张家纸坊就是其一。光这个秘方,就不只五百两。”说着有些多余的问道:“五百两包括秘方吧?”

    “你说呢……”王贤白他一眼,我是那么不着调的人么?“一盘算,我觉着机不可失,饭桌上就把这事儿敲定了。又怕被人截了胡,干脆把一应文契先抽出来了。”说着呵呵一笑道:“担心还真不多余,今天就有好几个消息灵通的来户房问,听说被我占下了,有人还出八百两买呢。”

    “八百两也不能卖给他!”王贵脱口道,说完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哪来那么多钱?”说着板着脸教训弟弟道:“人家都说你成了咱富阳的财神爷了,可也不能这么过分,这才几天,就先贪了五百两?长此以往,还怎么得了?”

    “大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王贤苦笑道:“不该拿的钱,我是一文都不取的。”见不说明白,王贵是不肯放过自己了,他只好把敲诈李晟的事儿简单一说:“当时我得了两根金条,值二百两银子。加上这个月收完秋税,连上杂七杂八的抽头,得了八十两。剩下一小半,是我管他们借的,回头慢慢还就是了。”

    如今以他户房老大的身份,只要一张嘴,各房老大都争着借给他……太热情了也不好,借谁的不借谁的都是麻烦事儿,王贤只好每人都借了几十两。

    “呃……”王贵听得目瞪口呆,怪不得人家说,‘户房司吏做三年,给个宰相都不换’,这也实在太富了。

    “主要是赶上秋税完税了,别的月份可没这么多。”王贤咳嗽两声道:“快去吧,王老板。”

    “啊。”王贵这才回过神来,忙摇头道:“这是你花钱买的,俺去过户算怎么回事儿?”

    “咱不是没分家么?我的你的有什么区别?”王贤摇头道:“原先哥哥不也是这么想的,才倾家荡产给我治病?”

    “二郎。”王贵感动坏了:“大哥真高兴,大哥没白疼你。不过还是你当东家吧。雇我当个大珰头,哥哥就心满意足了。”

    “聒噪。”王贤不耐烦的摆摆手道:“我又没兴趣做生意,要不是你一直想开个纸坊,我买它作甚?”说着咳嗽一声,叫进帅辉来,道:“陪我大哥去把户过了,休要听他罗唣。”

    “二郎……”王贵咧着嘴,一副又想笑又想哭的样子。

    “大爷,你就别争了,”帅辉笑道:“我家大人说一不二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说着把王贵拉出公房去。

    “唉……”王贵深情地回望弟弟一眼,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的梦想,竟然是弟弟给实现的。

    待王贵离开,王贤却苦笑起来,家里的外债还没还清,这下又背上二百二十两的债。估计王贵的作坊开业,还需要一大笔钱启动,钱钱钱,上哪找钱去?要是每个月都收秋粮就好了。

    正在发愁呢,吴为掀帘子进来,笑道:“大人,送钱的来了。”

    “什么送钱的?”王贤一愣。

    “周粮商,”吴为说着,奉上一张烫金的请帖道:“他来给大人送请柬。”

    “无事献殷勤。”王贤扫一眼,请客的地方竟然在小秦淮,不禁咽下口水道:“我今晚要回家吃饭。”

    “那我回了他。”王贤现在是户房老大,自然不是谁都能见的。

    “别急,”王贤问道:“你为什么说,他是来送钱的?”

    “他应该是来求大人,把常平仓的陈粮卖给他的。”吴为道:“每年新粮收上来,常平仓都会减价处理掉一批霉烂的陈粮,换上一批新粮进仓。他每年都会来一遭。”

    “原来是收购霉变陈粮啊……”王贤奇怪道:“那该我们求着他才是,他来求我作甚?”

    。

第六十三章 何苦来哉

    。

    “呵呵,这里头是有花头的。”吴为现在以王贤的心腹自居,自然知无不言。“常平仓是用来储粮备荒的,按规制,不遇到灾荒饥馑,是不准开仓放粮的。”

    “但是粮食储存的再好,都是要坏掉的,衙门每年都要卖一批霉变陈腐的,然后再买一批新鲜粮食,这是定规了。”吴为接着道:“但多少粮食霉变陈腐,需要买多少、卖多少,就需要大人实地勘察后,定个数字报上去,等到批下来,就可以找粮商卖粮买粮了。”

    “这样啊。”王贤明白了,这里头确实花头不少,比如将好粮食充作腐烂变质的贱卖,再将次货粗料当好粮食买进来,这一出一进之间,有多少牟利的空间啊!而且老母鸡变鸭,也不会账实不符,没什么太大的风险。

    “往年这时候,县里几家粮商,都争着抢着给李司户上供,等到完事儿后,又有大笔的抽头,还不用跟下面人分。”吴为道:“关键是安全啊,大人要是手头紧,不妨萧规曹随。”显然是听到了王贤到处借债的事儿,所以吴为才有此言。

    “呵呵……”王贤颇为意动,但细细一想,却又一惊道:“万一要是需要开仓放粮呢?”

    “且不说我们富阳风调雨顺,多少年没灾没害的了。”吴为笑道:“就算真要开仓,好粮和糙粮有区别么?无非就是多带点糠……”

    他正说着,却见王贤拉下脸来,只好赶紧打住。就见王贤目光冰冷的扫着他道:“哪里弄不到钱,非要贪老百姓救命的粮食?不怕遭报应?”

    “我就是这么一说,让大人知道这里头有猫腻,”吴为见拍马屁拍到马蹄上,忙改口道:“大人不愿干当然最好。”

    “哼……”王贤这才缓下口气道:“钱虽然是好东西,但为钱昧了良心,掉了脑袋,就太不值了。你我之间推心置腹,我说得绝不是假话,你rì后切记为我把好关,不要让我被人坑害。”

    “是。”吴为肃容道,其实有底线的上司,更易受人尊敬。他虽然被训了,对王贤却增加了几分好感。

    “让你一说,我觉着有必要去常平仓看看。”王贤微微皱眉道:“别到时候前任造孽,后人遭殃,那就太窝囊了。”

    “好,我这就安排。”吴为从靴页里掏出一片纸,那是王贤的行事历,看一下道:“明天申时空闲,可以过去。”

    “不用知会常平仓,直接过去就行。”王贤点点头道:“多带点人,我要盘库。”

    “好,现在未时以后,大部分都闲了,”吴为道:“我明天中午招呼一声。”给公家做事,没必要那么拼命,王贤也只要求属下,完成分内工作,很少派差事。这还是他上任以来头一遭。

    “嗯。”王贤点点头。

    。

    未时一过,王贤便离开衙门,身边还跟着帅辉、秦守、刘二黑三个。

    按说吏员身边是没有长随的,只有官员才配亲随,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户房这样近百十口人的大房,总会有几个白役,鞍前马后跟着老大,还不用自己开工钱,比当官的还安逸。

    路过集市时,王贤让帅辉去买了只烧鸡、腊肠、活鱼、还沽了三斤花雕酒,当然是付钱的。以他如今的身份,再白拿人家东西,岂不被笑掉大牙?

    路上遇到相熟的街坊,一个个都堆满了笑容,只是如今这笑容里,似乎多了些谦卑:“官人许久不见了。”

    “这阵衙门里太忙。”王贤微笑答道。

    “听说官人当上司户老爷了?”

    “哪有,”王贤摇头否认道:“我才当上典吏几天?”

    “说的也是。”小民粗鄙,心里藏不住话:“听说衙门里有熬了十几年的老书办,官人才进衙门几天,能当上令史就很了不起了,怎么可能又当上司户呢?”

    “哼哼,”秦守闻声冷笑道:“你懂个屁,我家大人如今署理户房事,过不了几天就升为司吏了。”

    “啊!”登时满街倒吸冷气声,街坊们难以置信的望着王贤,心说真是见了鬼了,莫非王二昏迷期间,狐仙上身了?要么就吃了仙丹,反正跟原先是浑然不同了。

    帅辉和二黑买好东西回来,王贤朝众街坊告声罪,便回家去了。

    街坊们热情与他道别,待王贤走远了,便望着他的背影,纷纷议论起来。

    “你们说,王小官人是吃了啥仙丹,咋就变化这么大?”

    “是啊,原先看着跟市面上的混混有啥区别?这才几天,就得大老爷赏识,成了户房管事了?”

    “一群愚夫,就知道趋炎附势,”算卦的张瞎冷笑道:“当年我早说过,王小官人印堂饱满、根骨清奇、生就一副富贵相。之前落魄不过是时运不济,如今风云际会,自然时来运转,一飞冲天了!”

    “吓,你真说过?”好些大婶震惊道:“真算得这么准?”

    “他就靠这句话骗吃骗喝,对谁都这样说。”买肉的朱大昌哈哈大笑道:“说他算的不准,就是说自己一辈倒霉,谁敢揭穿他?”

    “原来如此。”大婶么露出失望的表情。

    见自己的生意被搅黄了,张瞎愤怒道:“猪大肠,你就没有转运的一天,活着杀一辈猪,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哈哈,我不杀猪干啥?”朱大昌却满不在乎道:“你个老骗也得拔舌地狱,到时候咱们做个伴哈。”说完便卖肉去了。

    见刚聚上来的客人又散开了,张瞎忙大声道:“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们看,王大官人肯定不止于此,将来是要当王爷的!”

    “瞎说也得有边!”摆摊卖字的落第秀才笑骂道:“异姓不得封王,你连这都不知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张瞎面红耳赤的分辩道:“命里有时终须有,错不了的!”

    众人哪里相信,全都哄笑着散开,再也不信张瞎一句。

    “我这是张天师嫡传的先天易数……”听着人都离开了,张瞎无比委屈道:“错不了的……”

    可惜他微弱的声音,转眼便被嘈杂的市场所吞噬,就算听到的也当成个笑话……

    。

    到家门口,王贤接过东西,打发帅辉几个回去。然后推门进去。

    银铃听到动静,从屋里探出头来,一见是王贤,登时瞪大眼道,“吓,二哥回来了?”说着小兔似的窜出来,接过王贤手里的篓道:“都快一个月没着家了,可想死我了。”

    王贤从怀里掏出热乎乎的糖炒栗,宠溺笑道:“是想好吃的吧?”

    “都想都想。”银铃忙把他迎进天井,这时东西两厢房同时掀开帘,西厢的林清儿似欢喜似幽怨似想念的看了王贤一眼,险些把他魂儿勾去,却对对面开了口道:“嫂嫂赶紧回屋,小心冻着。”

    原来东厢房里出来的,竟然是侯氏,她红着脸,低着头,对王贤道:“二叔,你回来了。”

    “是,大嫂,听说你回来了,我赶紧回来看看。”王贤一袭青衫,外罩灰sè的披风,脸上的笑容真诚而富有自信。

    看着换了个人似的小叔,侯氏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下去,当初王贤求留下来,说‘用不了几个月,王家就会有起sè。’她却恶毒的讽刺说‘只要有你在,王家就永远没有转运的一天。’

    谁知王贤竟没有说大话,三个月的时间,王家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大翻身,公公平了反,当上了正九品的杭州府知事,小叔更是难以置信的实现了三级跳,成了富阳县的财神爷。

    王家从无可救药的破落户,转眼成了炙手可热的官宦人家。这一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发生在这三个月里简直跟白rì做梦一样,却实实在在的摆在她面前!让她把肠后悔青了……

    侯氏的老爹都快骂死她了,这个不争气的女人,九十九步都走过去了,最后一步当了逃兵,还把话说得那么死。现在好了,人家王家恨不得休了你,挑着样的找黄花大闺女!你却只能找个娶不上媳妇的老光棍!

    不用她爹骂,侯氏也恨不得抽自己一百耳光,自己咋就这么点背?就不能多忍耐一个月?这下好了,婆婆、小叔、小姑全得罪了,可怎么有脸回去?关键是,就算豁上脸不要,也过不了婆婆这关……

    不过她还没蠢到家,知道王贵是个心软的,便天天去纸坊缠他。王贵果然很容易就心软了,和她一起想办法。为了回去,侯氏也真是拼了,好歹也是富户家的女儿,听了王贤的馊主意,竟二话不说,跟王贵算准rì,到芦苇荡里野合。

    终于,前几天葵水未至,请钱婆一看,说是有喜了。两口喜极而泣、抱头大哭一场,又叫上老丈人、俩舅,一起到家里赔不是。

    老娘xìng硬归硬,但盼孙盼得发狂,看在侯氏有了王家种的面上,终于没把她撵出去……不过也没好脸给她。

    不过对侯氏来说,能再回家就是大喜了,哪还要求那么多。

第六十四章 哎呦我的娘

    说句心里话,王贤一眼都不想看到这娘们。<ww。ienG。com>但没办法,谁让大哥就认这个老婆呢,冲着大哥,他也得认这个大嫂。

    好在侯氏还知道羞愧,一个劲儿对王贤说抱歉,“二叔要是气不过,就打我一顿吧。”

    “呵呵,大嫂此言差矣,从前是我太浑,你那样对我一点错没有,”王贤心说我倒是想踹你两脚,可你肚里怀着我娘的孙,她不杀了我才怪,“现在我改好了,你也回来了,咱们一家安安生生过rì,多好?”

    “就是就是。”侯氏自是心情大松,抿嘴笑道:“我和弟妹的感情可好了。”

    王贤闻言看看林姐姐,只见她眼角闪过一丝苦笑。

    “杵在外头干啥?”老娘出现在堂屋门口,“王贵媳妇你滚回床上躺着去,大夫不是让你别累着么?”

    “哦。”侯氏缩缩脖,哪敢反嘴,朝王贤笑笑道:“回头再跟二叔说话。”便缩进屋里。

    “好的。”王贤点头笑笑,林清儿怕她尴尬,便到东屋陪侯氏说话。

    王贤有些同情的看着林姐姐的背影,却发现经月不见,她丰腴了一点,虽然还很苗条,却有了微微的曲线,这还是穿着冬裙呢……嗯,就该这样,太瘦了不好。

    正暗自品啧,耳朵却是吃痛,王贤‘哎呦’一声,回过头来,就见老娘满脸醋意的瞪着自己。

    这么多天不回来,一进家两眼就光盯着林姐姐,活该被老娘揪耳朵。

    王贤连忙叫了一声娘。老娘不会说自己吃醋了,板着脸哼道:“你个小王八羔,翅硬了,这么大的事儿,不跟家里商量!”

    “啥事儿?”王贤摸不着头脑道。

    “还装傻!”老娘劈手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拎到屋里,骂道:“这是什么?”

    王贤打眼一看,桌上正是那份纸坊的文契,不禁有些奇怪,看刚才侯氏的样,显然还蒙在鼓里。

    “王贵媳妇还不知道,他拿回来让老娘做主。”老娘有些得意道:“哼哼,你大哥虽然蠢了点,却不像你这样,敢自作主张。”

    “亲娘,先放手,耳朵都要被揪掉了!”王贤捂着发红的耳朵道:“这种好事儿,手快有,手慢无,我来不及回来商量啊。<ww。ienG。com>”

    “哼。”老娘哼一声,终于放开手道:“算你还有点良心,发达了没忘了大哥。”

    “第一我没发达,现在欠了一屁股债,第二,大哥对我怎样,我就对他怎样,这是天经地义的。”王贤苦笑道:“娘,当着林姐姐的面,你给我留点面吧。”

    “嘿,还知道要脸了……”老娘扬手要打,但终究是收回来道:“不过这作坊,不必全给他,我做主,你们兄弟一人一半,他负责造纸,你给他卖,挣了钱一人一半,就这么定了。”

    “娘,这是我送给大哥的。”王贤苦笑道:“我再留下一半,就没意思了。”

    “我知道,你是因为王贵舅那番话。”老娘冷笑道:“想不到你个小崽,还挺有xìng呢。”

    “就是要让侯家看看!”银铃一边大口嚼着金黄的栗,一边挥舞着小拳头道:“不用靠他们,我哥也能当东家!”

    “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老娘瞪一眼银铃,对王贤道:“只要老娘还在,你兄弟俩的事儿,都是我说了算,管你有没有意思。”

    “这……”王贤彻底无奈了,他当然知道,按照大明律,父母有权支配女的一切,包括婚姻财产,否则就是不孝。尤其是摊上这么个说一不二的老娘,自己更是没有发言权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娘也不能让你吃亏。”不过老娘也知道儿如今出息了,放在以前可不会跟他解释,“再说王贵那憨样,甩开你单干,还不让人坑死?”

    “娘,我平时也挺忙,没多少时间上心。”王贤苦笑道。

    “你盯着点就行了,”老娘一挥手道:“再说了,你如今是富阳财神爷,有多少纸卖不出去?我这也是让他沾你点光。”

    “老娘英明神武。”王贤马屁奉上道:“既然如此,再把我这份一分为二,给银铃当嫁妆吧?”

    “那多不好意思……”银铃羞羞道:“谢谢二哥。”

    “想得美,滚去把鱼收拾出来!”老娘一脚把银铃踹出去,对王贤道:“不用你瞎cāo心,顾好自己就行了。”顿一下道:“你爹的差事已经定下来了。”

    “听我哥说了,杭州府知事。”王贤点头道。

    “过完年,你爹就得去杭州上任了。”老娘道:“虽然离富阳不远,但终究是外地了。”

    “嗯。”王贤点点头,不知道老娘要说什么。

    “你爹的意思是……”老娘的脸上,竟闪过一丝羞赧道:“让我也一起去。”说完觉着太弱了,又恶狠狠道:“老东西sèsè的,老娘不看住他,非给你弄一堆小娘出来。”

    “哦。”王贤哪敢接茬,点点头道:“爹年纪也大了,老娘去做个伴,儿也放心。”

    “本来我想的是,带着他们三个一起走,你自己留在富阳。”王贤这话,让老娘深感受用,“反正你整天不着家,离我们远近也没啥区别。”

    “呃……”王贤一时没想明白,‘他们三个’包括哪三位。便听老娘接着道:“谁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王贵有作坊要打理,媳妇又怀孕了,他是走不了了。”顿一下,老娘终于把心思说出来:“你说老娘是该顾老的还是小的?”

    “当然是老的了。”王贤赶紧知情识趣道:“娘已经为我们付出太多太多了,再让你和老爹分开,我们就太不孝了。”

    “谁稀罕他个臭老头。”老娘眉目间闪过欣喜,嘴上却狠狠道:“我主要是为了看住他,他太不老实了!”

    王贤这个汗啊,老爹无非就是好喝个花酒,可从没敢把女人往家里领过。

    “但是你们这一窝不省心的,让老娘咋放心?”老娘又叹口气,看来也真是很为难。

    “我们都这么大了,哪个不能照顾自己?”王贤笑道:“就算是大嫂,雇个婆照顾一下,何必要老娘伺候?”

    “老娘伺候她?哼哼……”老娘哼一声道:“家里还欠一屁股债呢,也没闲钱给她雇婆!”说起来王家人真是奇葩,人都说‘欠债是心病,无债一身轻’,谁有了钱都是先把债还上,王家人却不。说起来,这几个月进项着实可观,却跑官的跑官、置业的置业,大把的往外花,就是想不起还债来……

    只有在哭穷的时候,才会想起那一屁股债。

    “也不差那点钱了。”比起老爹老娘来,王贤的厚黑功夫还是不到家,“我先出上就是。”

    “贫穷乍富的东西,别人都不如你阔气是吧?”老娘狠狠瞪他一眼道:“王贵他大舅不是说,他家在县城里,有处三进的宅闲着,里头还有丫鬟老妈么?”

    “咳咳。”明白老娘的意思,王贤不禁大为佩服道:“老娘要让大哥大嫂搬过去?”

    “她不是早就盼着这样么?”老娘哼一声道:“老娘就遂了她的愿。”

    “问题是,她哥答应么?”王贤无奈道。

    “以咱们家今时今rì的地位,住他房是瞧得起他,除非他脑被驴踢了才不答应。”老娘冷笑道:“让侯家人伺候王贵媳妇去吧,肯定比老娘细致多了。”

    “那是……”王贤咽下吐沫道。侯家还指望大嫂肚里的孩,栓牢这段婚姻呢,自然会像小心呵护大嫂。

    不得不承认,老娘这法可谓两全其美,惠而不费。但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出来的,就算想出来,也张不开这个口……

    其实放在以前,老娘也张不开这口,但此番历经磨难,终于和老头相聚,又见两个儿都立业了,王贤的婚事也有着落,她觉着自己已经完成任务了,也该为自己活几年了……当然也有很大原因,是她看着侯氏就烦。

    王贤只想诚心诚意说一声,老娘威武!但他更关心的不是大嫂,便问道:“那银铃和林姐姐咋办?”

    “银铃当然跟我走了。”老娘似笑非笑看他一眼道:“你林姐姐也跟我走吧……”

    “不要了吧。”王贤竟然扭捏起来:“人家跟你去杭州,还不如去苏州照顾自己老娘呢。”

    “我就是她娘!”老娘一个爆栗捶下,“你想咋办?”

    “娘啊,我是你亲生的吧?”王贤抱头哀叫道:“你们去杭州了,大哥大嫂搬去大宅了,总得留个人照顾我吧……”

    “你不是有钱雇老妈么?”老娘故意逗他道。

    “咳咳,我最近读书虽然用功,但不懂得地方越来越多,”王贤嗓发痒,一个劲儿干咳道:“很需要有人时时指点。”

    “哼哼哼,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老娘冷笑起来:“我说怎么孝心发作,支持老娘去杭州,原来是想和你林姐姐过小rì了!”

    “咳咳……”王贤假撇清道:“儿绝无此心,而是在衙门这段时间,深觉没个功名的坏处,故而决心发奋图强,立志十年……哦不,五年内考个秀才出来!”他知道老娘最稀罕啥,专拣她爱听的说。

    “小狐狸。”老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六十五章 四喜临门,各遂所愿

    。

    天快黑时,老爹回来了。王贤一问,老爹竟然到衙门里办手续去了。只是老爹先去的吏房,父子俩便错过了。因为老爹是要到上级衙门当官,而不是不相干的仁和县典史,自然比前两次回衙,更受县里的重视。甚至魏知县都拨冗见了他一面,一口一个‘兄台’,把个王老爹都抬晕了……

    “吾儿,为父听闻你近月表现,甚是欣慰。”回到家里,王兴业依然不舍得摘下那顶乌纱帽。他身上是绿sè的团领官袍,胸前补着个小鸟,大刀金马的坐在家长位上,回味着和县老爷见面时的场景,不禁支着胳膊捻着须,说话竟也文绉绉起来。

    王贤站在堂下,听得浑身鸡皮疙瘩,他还是习惯那个在芦苇荡里赌钱,在天井里抠脚,一口一个‘老子’的爹。只好忍着不适道:“孩儿能取得一点进步,都是父亲大人教导有方。”

    “诚然……”王兴业端起茶盏喝一口,又猛地搁下,喷了自个一胸道,“烫杀吾舌!”

    “啥?”银铃奇怪问道。

    “烫着嘴了。”王贤小声道,“还不赶紧给爹擦擦。”

    “哦。”银铃便拿起抹布,要给老爹擦,却被王兴业挡住道:“此拭案布也!”

    “啥?”银铃小嘴微张道。

    “这是擦桌子的抹布!”王贤干咳两声,心说爹啊,人家魏知县两榜进士,说话也没这么费劲。你不就当了个九品芝麻官么,拽啥文啊?

    银铃只好拿袖子,给老爹擦去胸前水渍,一边擦一边盯着他那片补子道:“爹爹,你胸前这片布,有小鸟,有云彩,有浪花,好漂亮啊!”

    “此非布乃补。”老爹怒道。

    “这不是布,叫补子。”不待银铃问,王贤先解释道,“不同的小鸟代表不同的品级。”

    “这是啥小鸟?”银铃好奇道:“认不大出来呢……”

    “鹑。”老爹有些尴尬道。

    “鹑是啥鸟?”银铃瞪着求知的大眼睛,望向自己的二哥。

    “这个么……”王贤轻咳一声道:“就是鹌鹑。”

    “噗……”银铃扑哧一声,笑得花枝招展道:“爹爹真逗,放个鹌鹑在胸前。”

    “咳咳,”老爹恼羞成怒的瞪着王贤道:“孽畜,不当人子!”

    “爹,难道你要一直这么说话么?”王贤苦笑道。

    “无知小儿,省城大官云集,皆cāo此言也,吾若不然,何以自处?”老爹怒道。

    “人家说话文绉绉,那因为是书生出身。”王贤苦笑道:“老爹咱们吏员出身的,也学人家拽文,岂不惹人笑话?”

    “呃……”老爹想想,好像是这么回事儿。今天看魏知县几次忍俊,应该就是在笑话自己。不禁羞赧道:“老子也觉着怪别扭的,原来是受了那帮促狭鬼捉弄。”原来老爹在省城跑官时,几个布政司书吏对他说,省城的大人们都讲文言,说白话是要被笑话的。

    老爹也不是被哄大的,不信道:‘我也伺候了几任大老爷,怎么都说白话?’

    人家便嗤笑道,那是在县里,对着你们这帮土包子,到了省城来,你们知县也一样说文言。又说你从前是吏员,自然不讲究,如今做了官,便要成体统,说官话是头一条。

    老爹官迷心窍、晕晕乎乎,智商仅剩平时一半,竟信了。于是一直用文言说话,让王贤这一说,才意识到,自己丢老人了……

    “丢死人咯……”老爹无地自容,起身进了里屋,出来时已经换上惯常穿戴的帽,绸面夹棉袍、老布鞋,顿时顺眼多了……

    晚上老娘亲自下厨,烧了满满一桌好菜。

    一家人围坐在桌旁,老爹老娘端坐在上首,王贵两口子坐在左边,王贤和林清儿坐右边,小妹银铃打横坐在下首。这也暴露了老王家的底蕴,人家真正的大户人家,吃饭时媳妇都是不上桌的……

    不过话说回来,规矩算个屁,自家觉着舒服就行了。

    王兴业坐在椅子上,看着满堂儿女,想着去年这时候,自己在凄风冷雨中被发配到盐场,当时万万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年,自己便否极泰来,重新过上好rì子了。想到这,他那张憨厚的脸都笑开了花,望着小闺女道:“今天咱们家四喜临门,小银铃,你知道是哪四喜啊?”

    “我知道我知道,”银铃像只小喜鹊,叽叽喳喳道:“第一喜,是爹爹当上官了!”

    “不错,”王兴业的笑眯眯道:“你们不该一人敬我一杯?”

    “当然应该了?”便从王贵开始,连带媳妇儿,一人敬了老王一杯酒,把个王兴业乐得笑开了花。

    “第二喜是大嫂终于有身孕了……”银铃大赞道:“真不容易啊,都三年了!”

    说者天真烂漫,听者却面红耳赤,王贵两口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管怎么样,怀上就好的。”老爹打个哈哈道:“还不敬你嫂子一杯?”

    “嫂子,恭喜啦,一定要生个胖小子哦!”王贵媳妇不能喝酒,银铃也不能喝,两人便以水代酒碰了一杯。

    王贤和林清儿也敬了哥嫂,王贵坐不住了,偷拉侯氏一把,与她一起站起来,给爹娘敬酒道:“俺们以前不懂事,从今往后再不会了。”

    老娘心里冷笑,但这样大喜的rì子,不好口无遮拦。便淡淡道:“但愿吧。”喝了这一杯,算是给他俩个面子。

    “这第三喜么,”见他们磨叽完了,银铃赶紧接着道:“是二哥成了咱们富阳的财神……二哥,人家为啥叫你财神啊?”

    “因为我很有才。”王贤一本正经道,引得林清儿扑哧一笑。

    “笨丫头,咱们富阳县的银库、粮库都归你二哥管,你说他是不是财神?”见女儿似懂非懂,老爹又一脸得意的对老娘道:“今天去衙门,我最得意的不是自个被奉承,而是那帮家伙对小二的夸奖,听得我一愣一愣,都怀疑这说得是我儿子么?”说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老娘瞪老爹一眼道:“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连个奉承话都听不出来?”

    “不是奉承话,是真服气。”王兴业摇头笑道:“在一起十几年了,他们说得是真话假话,我还听不出?”

    “当然是真的,叔叔的人品能力,在县里早就传开了,谁不知道冷面铁寒亲封的‘江南第一吏’,就是年仅十六岁的王家二郎!”侯氏忍不住接话,讨好王贤道:“叔叔原是有大能耐的,嫂子原先真是有眼无珠,幸亏叔叔大人大量,嫂子真是又羞愧又感激……”

    王贤连说了好些宽心话,才让侯氏停下喋喋不休。银铃等不及道:“第四喜,是我大哥,终于得偿所愿,当上纸坊东家了!”

    “呵呵……”王贵憨笑起来,今天他已经跟原先的东家说了,东家感念他这些年任劳任怨,又想着rì后靠他,跟王贤扯上关系,便给他算了二十贯工钱……全都是钱串子。

    “啥?”侯氏有些懵了,望着王贵道:“你当啥东家?”

    王贵便将王贤给自己买了张家纸坊的事情,简单一说。他只是忠厚,并不傻,只说兄弟俩一人占一半,其它的一概没说。

    侯氏听完,大惊大喜之下,不禁有些失态,忍不住呵呵傻笑。望向王贤的目光闪闪发亮,彻底把他当财神了。“二叔在衙门住着,肯定很不舒坦吧?”

    “还好,吃饭有食堂,早晚还有白役服侍。”见林清儿也很关切的望着自己,王贤只好打起jīng神答道。

    “那等人服侍叔叔,如何关顾周全?”侯氏殷勤道:“回头嫂嫂给你找两个勤快可人的丫鬟早晚服侍,家里才能放心。”

    “深谢嫂嫂,不劳挂怀。”王贤这个汗啊,心说当着林姐姐的面,你要送我可人小丫头,这是跟我有仇么?

    林清儿倒只是微笑,看不出情绪变化。

    “咳咳。”老娘终于听不下去了,呛声道:“王贵媳妇,王贤不用你cāo心,你还是省下钱,雇两个伺候你自己吧。”见侯氏愣住了,老娘干脆宣布自己的决定道:

    “我和你爹过了年,就带着你妹妹去杭州了。”老娘说完,明显见大儿媳眼里闪过惊喜,二儿媳则满是惴惴。“王贵媳妇说的对,王贤住衙门,也得有个人照顾。再说没老人在家,清儿也不方便和哥嫂同住了。索xìng让她搬去照顾王贤,王贵两口子愿意在家住就在家,愿意去住你们的大宅子也可以,老娘给你们zì yóu。”

    “娘……”从开始,林清儿一直很淡然的听着,直到听到老娘的安排,她登时满脸通红,头低得快要折断,却就是不说‘不行’……

    “就知道你们早就想过自己的小rì子了。”老娘冷笑连连道:“都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东西。不过王贤我可提醒你,你俩现在可还是姐弟,姐姐弟弟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不用我嘱咐吧!”

    这下连王贤的脸都红了,哭笑不得道:“娘,你放心吧……”弄不出人命来。

    【本卷终】

第六十六章 永丰仓

    这娘俩说话素来口无遮拦,却把林姐姐羞得满脸通红。王贤侧目看她,只见林姐姐的脸蛋如红玉一般,真叫个娇艳欲滴,叫人真是怦然心动。

    他大着胆子,在桌下偷偷伸出爪子,一把握住林姐姐的小手。林姐姐娇躯一震,但当着公婆兄嫂,哪敢露出半分异常,只能强忍着羞意让他握着。

    王贤暗喜得逞,手握着林姐姐绵软无骨的小手,怎么舍得再松开?竟真一直握到吃完饭……

    可苦了林姐姐,又羞又怕,还带着丝丝甜蜜,阵阵销魂,待到王贤松手起身后,她竟一下子空落落的,一时间竟然站都站不起来。

    “姐姐,你怎么了?”王贤关切问道。

    林清儿朱唇紧咬,恨恨的瞥他一眼,闷哼道:“无妨,不胜酒力。”

    “娘,我送姐姐回屋。”王贤便去扶她,却听老娘道:“清儿那点份量,让银铃就行了,你把你哥扛回去!”

    王贤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调戏林姐姐,没看见那边大哥已经醉歪了。只好去把王贵扛起来,架着他回房。

    往厢房的路上,王贵搂着他的脖子,呜呜痛哭道:“兄弟,二郎,哥哥我对不起你啊,其实我没少在背后骂你,尤其是翠莲离家出走后,我都不想看见你……”说着使劲抱住他道:“你对我这么好,哥哥却在背后骂你,我真不是人,我不配当你哥。呜呜,以后我管你叫哥吧……”

    王贤无奈苦笑道:“不骂我,你就真是鼻涕了。”把他费劲的弄到东屋,侯氏赶紧打开门,两人给王贵扒了衣裳,塞进被窝了。王贤刚要走,又被王贵拉住道:“你欠的债我来还,我这里有二十贯……”

    侯氏虽然讨厌雪中送炭,却喜欢锦上添花,竟也肉痛的笑道:“是啊,二叔,我还有个百多两,赶明儿的咱先把账还了。”

    “不用,你们日后开销大,作坊运转也还要钱,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王贤笑道。

    “你看看我兄弟,打着灯笼没处找!”王贵躺在床上,大声道:“翠莲,你当初真瞎了眼啊……”

    “是,我瞎了眼。”侯氏是一点脾气都没了,顺着王贵说道。

    “打住吧,别再提这茬了。”王贤笑笑,关门出去,直奔西厢房,却吃了闭门羹……

    “姐姐,开开门啊。”王贤小声叫门,里头没人应声。过一会儿,银铃从堂屋探头出来,“姐姐睡了啊。”

    “睡了,谁给闩的门?”王贤瞪眼道。

    “那谁知道?”银铃扮个鬼脸道:“兴许是梦游呗。”

    “去你的……”王贤明白了,这是林姐姐怕自己在兴头上,干出什么丢人的事儿来,让她在公婆面前抬不起头。

    “嘿嘿,没地儿睡了吧?”银铃幸灾乐祸道。

    “哼哼……”王贤小声道:“你看我怎么进去。”说完提高声调道:“是啊,没地儿睡了,只好去小秦淮凑合一晚。”

    然后朝银铃无声的比划‘一、二、三、四……’,还没数到十,‘喝醉了’的林姐姐,果然红着脸开了门。

    王贤朝银铃比划个胜利的手势,迈步进去林姐姐的香闺,谁知那边林姐姐却闪身出来。

    “进去睡吧,我和银铃挤挤去……”林姐姐示威似的耸耸小鼻头,便挽着银铃的胳膊进堂屋了。

    看着屋门哐得关上,王贤咂咂嘴,真是的,你躲过初一,还能躲过十五?进去厢房一看,好在林姐姐还没把被子抱走,顿时大感欣慰,脱光衣服钻进去,嗅着满满的少女体香,进入了香艳的梦乡。

    睡梦里,他和林姐姐好似那并蒂莲、两角菱,五彩的鸳鸯戏水忙……

    早晨起来一看,坏了,丢人丢到姥姥家了。遂早饭也不吃,招呼也不打,溜之大吉……

    回到衙门,吃过早饭。王贤头一件事,便是吩咐秦守去找几个工匠,抓紧把分给自己的院子修葺出来。

    秦守拿着钥匙过去一看,是个一进三向有房的小院子,空空荡荡,家具动用全无,且门窗破旧、内墙剥落,非得找泥瓦木工大修一番不可。秦守见状自以为是道,这定是大人给我们孝敬的机会。

    于是他回户房故意打听,哪能找到称心的工匠,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便你包了木匠、我去找瓦匠、他购置桌椅,我买床铺……不一时,举房的书办,便将一应开销瓜分完毕。

    这么大动静,王贤就是没听到,帅辉也会打小报告。王贤闻言不禁愕然,他还真没借机敛财的意思,但让秦守这狗腿子一宣扬,自己再矢口否认也没意思了。只能提醒自己下不为例,以后再有这种事,千万不要声张,由家人操持即可。

    其实婚丧嫁娶乔迁之喜,向来是上司敛财、下级上贡的机会,千百年来习以为常,王贤又没打算当清官,何况他连官都算不上,何苦为难自己?一切循例就好。

    下午向魏知县报过上月账目,王贤便提出,希望到永丰仓盘库。

    让王贤一提醒,魏知县才意识到,自己上任之后,一直忙于夺权,竟疏忽了常平仓这茬!

    永丰仓就是常平仓,本朝又叫预备仓,是朝廷为稳定民生的一项善政。它主要有三个功能,一个是‘平粜’,即所谓春买秋卖,调解粮价。一个是‘出借’,农村青黄不接时,向百姓出借籽种口粮,春借秋还,当然要加收利息。还有一个是‘赈济’,遇到大面积水旱蝗灾时,开仓赈济百姓……

    毫不夸张的说,常平仓就是一州一县的稳定器,这个制度运行的好,百姓便经得起灾荒,生活便比较安定。若是运行不好,则时有破产之民,灾荒时更会出现大面积饥馑,导致饿殍遍地、流民失所……

    魏知县既然立志要上报皇恩、下安黎庶,常平仓搞得如何,可以说是重中之重,一经提醒,自然无比重视。

    听了那些偷梁换柱的花招,魏知县咬牙切齿,冷冷盯着王贤道:“本官现在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你给我记住了,伤天良、害国法的钱,一文不许贪,否则本官砍了你的狗头!”

    “属下正与大老爷不谋而合,”王贤心里苦笑,我要是想贪污,何必巴巴跟你汇报,“属下身为阖县的账房,有些陋规常例,不得不因循,不然这么大的摊子,一日都无以为继。但伤天害理、贪赃枉法之事一定杜绝,必不给大老爷惹麻烦、亦不让大老爷被老百姓戳脊梁骨。”

    听了他的表态,魏知县深感贴心,才换上笑脸道:“本官力排众议,让你来管户房,一是看中了你能力出众,但更是看中你性情忠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是。”王贤一副感激涕零状。

    从知县手里拿到票牌,王贤便到壮班点了二十名民壮,与吴为所率的二十名书办汇到一处,赶往位于城东的永丰仓。

    盏茶功夫来到仓库所在的永丰巷。王贤让众人在大门口等候,自己在吴为的陪同下,先进去与仓大使验看票牌。

    本县的仓大使叫杜子腾,虽是不入流的小官,却也比吏员高一个层级。王贤尽管炙手可热,依然不敢托大,与杜子腾执礼相见后,到他的值房就坐。

    杜子腾四十多岁,肥头大耳,一副腐败相,不过也正常。官场有句话,叫‘当官不如为娼、为娼不如从良’,意思是从实惠论,当官的不如管仓库的,管仓库的不如管粮库的。可见库大使官位虽卑,油水却无比丰厚。

    王贤道明来意,杜子腾并不意外,因为历年初冬,都要卖出旧米、买入新米,也算是例行公事,今年拖到冬月底,已是着实晚了呢。这里头当然有许多花头,但杜子腾和王贤不熟,前番让周洋周粮商去探口风,也吃了闭门羹。加上王贤又是知县的亲信,杜大使不敢贸然开口,决定先公事公办。

    验看了票牌之后,杜子腾让仓吏去取账册来,介绍道:“本县原来有四座预备仓,分设在四乡,但这些年沿海闹倭寇,布政司下令,将常平之粮集中在县城,不再设仓于乡下。”

    在王贤前世的记忆中,好像明中叶才闹倭寇,但其实从洪武年间到永乐,沿海的倭寇亦十分猖獗,好在此时明军战力强劲,倭寇只是骚扰,不足为患……不过倭寇来去无踪,又有内应,官军想要消灭他们,也十分困难。

    王贤一边听杜子腾介绍,一边翻看账册。厚厚的账册来不及细看,大致有数后,他便起身道:“杜大人,咱们去库里看看吧。”

    “好。”杜子腾点点头,拿起一大盘钥匙,带着王贤穿过数道防水防火的院墙,来到挂着‘甲字号’的仓库外。

    杜子腾将库门打开,便见一个个砖石垒出的粮槽里,装满了白花花的大米。杜子腾伸手抓起一把米道“江南多雨潮湿,粮食储藏必须保持通风干燥,这粮库地下还有火龙,搁上十天半个月,就得烧一次。”

    王贤点点头,问道:“今年要处理多少粮食?”

第六十七章 尝一尝

    “两千七百一十石七斗五。”杜子腾不假思索的答道。

    “这么多?”王贤皱眉道:“库里一共才九千多石粮食。”

    “没办法,”杜子腾嘟着肥厚的嘴唇道:“江浙这边整天下雨,粮食太容易发cháo了,”说着一脸自豪道:“兄弟可以打听打听,整个浙江省,霉变折耗三成以下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想不到大人还是高手。”王贤笑着应付一句。

    “不敢。”杜子腾正sè道:“兄弟位卑不敢忘国忧。”只是那张胖脸,似乎跟‘正气’二字很难扯上关系。

    “要被处理的,都是什么样的粮食?”王贤话锋一转,问道。

    “老陈粮、霉粮、还有让老鼠拉尿过的粮食。”杜子腾道:“兄弟跟我来看看就知道。”便领着王贤到了丁字库,一开门,刺鼻的霉味险些把人顶个跟头。

    王贤连忙捂住鼻子,杜子腾却好像习惯了,捧出一把粮食洒在地上,用脚一踩便成了粉,“这是发了霉又干了的粮食,连老鼠都不吃。”

    “人吃了呢?”帅辉好奇问道。

    “会死人的。”杜子腾道:“所以必须处理掉。”

    “嗯。”王贤点点头,仓里通过风,霉味差了点,他便走进去转了圈,出来问道:“都是这样的粮食?”

    “差不多吧。”杜子腾点头道:“按规矩,仓里养着猪,但凡猪不吃的,必须要处理掉。”

    “那……”王贤状若不经意的问道:“其余的粮食又如何?”

    “其余粮食分两种,新粮和陈粮。”杜子腾道:“陈粮是去年的秋粮,新粮是今年的秋粮,因为今年秋税耽搁了,所以库里绝大部分,都是陈粮。”

    “甲字库里也是么?”王贤咳嗽两声道。

    “那不是,”杜子腾道:“那是老百姓还的chūn荒粮,不过咱们富阳百姓普遍有钱,所以chūn天借粮的并不多,秋天还的也就少……只有甲字库一仓新粮而已。”老百姓借的都是带壳的稻米,回头却要还白米,你跟官府根本没发讲理。“等把旧粮处理了,再买进新粮来,新粮旧粮四六开,也算符合规制。”

    “别的县是多少?”帅辉又问道。

    “产粮县是6sì开,像咱们这样的县,一般是五五开。”杜子腾捧着肥厚的肚腩大笑道:“那是因为他们浪费太多,才每年都要多买新粮食!”

    “大人果然是高手。”王贤微微一笑,道:“大体情况大人都介绍过了,那么,我们开始盘库吧?”

    “盘……盘库?”杜子腾肥厚的嘴唇一哆嗦。难道不是走过场么?

    “有什么问题?”王贤淡淡扫他一眼,目光虽不凌厉,却让杜子腾浑身肥肉一颤,忙摇头道:“能有什么问题……”说着看看天sè道:“不过都这时候了,肯定盘不完了,不如明天一早再来……”

    “盘多少算多少吧。”王贤拍下手,帅辉便出去,将一众书办、民壮领进来。

    杜子腾这才知道,对方是夜猫子进宅——善者不来!大冬天掏出帕子擦汗道:“让他们干吧,兄弟屋里喝茶去?”

    “大人只管去喝。”王贤一身青衫,身材笔挺,微微摇头道:“我不渴。”

    。

    永丰仓戌字库内。

    一只只写着又黑又大的‘官’字的一石大斛,搁在一个个粮槽边。

    每个粮槽边,立着一个白衫书办,手里拿着毛笔和账簿,王贤带来的民壮和永丰仓的斗级,用大木锨将粮食铲到斛里。不一会儿,仓里便灰尘腾腾,呛得人睁不开眼。

    王贤和杜子腾在外头坐着喝茶,听着里头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他挪揄笑道:“粮食里不少灰啊。”

    “没办法,陈粮就是这样,习惯就好了。”杜子腾尴尬的笑笑道。

    “但愿吧。”王贤眯着眼,望着西沉的红rì道:“杜大人,这库里的粮食,除了chūn荒放贷之外,还有啥时候会用?”

    “还有就是平抑粮价和赈灾放粮。”杜子腾道。

    “平抑粮价,没感觉有什么用啊?”王贤奇怪道:“别的县都是一两银子两石粮,咱们县差不多要贵一倍,chūn荒时还到过二两银子一石粮呢。”

    “没办法,谁让咱们县‘八山半水分半田’,老百姓又有钱呢?”杜子腾苦笑道:“大半的人靠买粮吃饭交税,粮价能不高么?”

    “富阳离着杭州、绍兴都不远,交通也方便,按说不该差这么多啊?”王贤奇怪道:“是不是有人在里头捣鬼。”

    “这就不好说了。”杜子腾咳嗽两声道:“不过浙江种粮的越来越少,杭州绍兴也没余粮,不卖给咱们的粮商怎么办?”

    “这样啊……”王贤点点头,这时候,一个浑身灰土的人形物体出来,一边咳嗽一边骂道:“太缺德了,往米里头掺沙土也就罢了,还掺石灰!”看身形、听声音,应该是吴小胖子无疑。

    “那是为了防cháo防虫的。”杜子腾忙解释道:“快拿菜油来。”

    想不到的是,粮仓里竟然常备菜油,一个老斗级……就是仓吏里的役夫……很快端了盆菜油过来。那人把脸洗出来,果然是吴为,朝王贤呲牙道:“大人,能不能对上数两说……您还是先看看这些粮食吧。”说着将个大瓢端到王贤面前。

    这一库的粮食都是不带壳的籼米,按说就算是陈米,也该是一水儿的淡黄sè,但王贤见这瓢里杂七杂八的成分……多的实在过分。

    “筛一下!”他面无表情的看一眼杜子腾,见这死胖子的脸有些发白。

    有民壮马上拿来筛子,将一斗米细细筛了一遍,当簸箕里只剩下大米时,地下的大粗布上,已经落了稻壳、枯草、土、还有白灰块……

    再把米一量,已经不到七升了。

    王贤抓一把深黄sè的大米,嗅到了浓重的霉味,他冷冷看一眼杜子腾道:“这米也太陈了吧?”

    “呵呵……”杜子腾哆嗦着肥厚的腮帮子,不停擦汗道:“这么多个库,近万石粮食,难免有疏漏。”

    “是啊。”王贤点点头道:“倒要看看是疏漏,还是存心的!”他转头对满眼血红的吴为道:“告诉弟兄们,先不盘数量了,只抽查粮食本身的状况。”

    “好嘞。”吴为闻言大喜,众手下得知后,也是一片欢呼,终于可以解脱了……

    盘库只是个幌子,这才是王贤的真实目的。

    民壮们用完全中空的竹筒,深深插入每一个粮槽底部,然后将取到的粮食,汇入一个写着相应库号的斛中。

    待所有粮斛都贴上封条,汇聚到灯火通明的前厅时,天已经黑了,王贤一摆手,民壮们便将粮斛搬到车上去。

    “杜大人,一共是十二斛、六石粮食,这是县衙的借条。”王贤将一份借据递到杜子腾面前。

    从方才开始,杜子腾就面sè惨白,颤抖着不敢去接那借据,仿佛那是块烧红的铁板。他哆嗦着嘴唇,可怜兮兮的望着王贤,颤声道:“兄弟,放我条生路吧……”

    “杜大人此言差矣,”王贤面沉似水,声音十分柔和道:“我正是要救你的命。”说着看看他那张油光光的胖脸道:“不然我要是白天招摇过市,让全县父老知道,他们的救命粮成了这个鸟样子,你说他们会不会吃了你?”说着一挥手道:“护送杜大人去县衙!”

    两个民壮便上前,把杜子腾夹在中间,看仓库的兵丁想要阻拦,却被王贤恶狠狠的眼神吓住了!

    惨白的灯光反照下,王贤那双眸子闪着狠厉的光,他扫过一众兵丁,冷声道:“今晚统统不许回家,给我把仓库看好!要是出一点差池,全都死无葬身之地!让开!”

    一声断喝之下,库兵们竟真的让开了……

    王贤还不放心,又让吴为等人,今晚在仓库值班,自己押着粮食和杜子腾,返回来了县衙。

    县衙后衙里,今夜灯火通明,魏知县已经得到报信,命人将周洋并本县另两个大粮商押来。他尤气不过,把李晟和刁主簿也唤到了花厅中。

    待到杜子腾和那些粮斛押到,但凡参与过倒买倒卖官粮的人,哪还不知道东窗事发了?

    “今天我请诸位吃饭。”便见魏知县面无表情道。

    “岂敢岂敢,”众人忙强笑道:“我们已经吃过了。”

    “就当宵夜吧。”魏知县说完,便一声不吭。差役们在花厅外支起锅子,用王贤带回来的米,煮了一锅大米饭。然后让皂隶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

    “这是给富阳十一万老百姓,预备的救命粮!””魏知县正好坐在灯下,看不见表情,但单听声音,也能听出他极不平静。“请诸位用饭。”

    “这……”众人望着面前气味刺鼻、混着稻壳、沙土的一碗饭……姑且称之为饭吧。单闻闻就觉着恶心,更别说往嘴里送了。全都

    “吃!”魏源重重拍案,咆哮起来。

第六十八章知县的烦恼

    。

    “吃!”魏知县重重一拍桌案。

    这能吃么?吃下去是要死人的。但在魏知县冷冷的注视下,众人只好端起碗,夹一筷子送到口中,登时呲牙裂嘴,跟吃了死耗子差不多。央求的目光都落在刁主簿身上,希望三老爷能帮他们说句话。

    “这……”刁主簿哪还敢再招惹魏知县,却又不能不管他们,虽然此事他没直接参与,但作为保护伞,好处一点没少拿,只好小意陪着笑:“大人,有话好好说……”

    魏知县瞥一眼刁主簿,“混账,怎么漏了三老爷一碗?”

    差役只好也给刁主簿端上一碗。刁主簿眼睛瞪得溜圆,半晌方艰难道:“大人,吃了会死人的……”

    “不可能,”魏知县断然道:“这是你们为富阳百姓准备的救灾粮,怎么可能吃死人呢!”

    “这……”刁主簿登时语塞。

    “现在不吃也可以,”见众人都苦着脸,不肯再动筷子,魏知县冷冷扫过众人道:“明rì八字墙前,当着全县父老的面吃!”

    “别……”众人被吓得魂不附体,他们知道这二杆子真能干出来,要是让老百姓知道真相,还不撕碎了他们?

    “遵大老爷的命,吃!”杜子腾是首犯,知道别人能拖自己不能拖,把心一横,捧起饭碗,抓了一把米就往嘴里送,被噎得两眼翻白,但还是拼命咽了下去。

    “遵大老爷的命,吃!”周洋一见自己姐夫吃上了,只好也端起碗,把米饭使劲往嘴里扒,一把鼻涕一把泪,艰难的吞着米饭。

    另两个粮商知道没辙了,只好也抓起碗里的米,往嘴里塞,有人还没咽下头一口,就俯身一阵大吐,一边吐还一边放声哭道:“妈呀!真难吃,比杀头还难受啊!”

    “全当死一回吧……”杜子腾已经吃了一半,涕泪横流道:“谁让咱们干了缺德事儿呢……”

    四个人一边哭一边往嘴里塞,看的李晟和刁主簿毛骨悚然。但两人依然没吃……刁主簿自不消说,李晟却因为有‘既往不咎’的保证,硬着胆子死扛。

    “看来二位是想明天吃了。”魏知县冷哼一声。

    “魏大人,单独说两句吧。”刁主簿站起身,深深抱拳道。

    “哼……”魏知县哼一声,但还是起身到了里间。

    “魏大人今天过了,你无权处置本官!”一跟进去,刁主簿便忍不住咬牙道。

    “那好,我上报朝廷处理。”魏知县冷笑道,“六千石存粮,只有一千石可撑门面的新粮,两千石勉强可食的陈粮。其余的都是三年陈、五年陈、还掺了稻壳、沙子、石灰……你说,有几颗脑袋够砍!”

    “这,本官只负责账目,只能保证每一笔粮食的账面进出,都是符合规制的。”刁主簿忙分辩道:“至于仓库里的粮食是好是坏,这是户房把关的。”顿一下,他决定出绝招道:“何况,大人上任伊始,不是亲自查过库么?!”

    “你……”一句话戳中了魏知县的软肋。是啊,县官上任的头等大事,就是与前任交接,盘点粮库更是重中之重,魏知县自然也不例外。但当时他和司马求的注意力,全放在账面上积欠多少、有多大的窟窿要补上。粮库里自然也勘察过,但没有王贤这样的专业人才,是没法看破杜子腾的**阵的。

    现在三千石粮食被以劣充好的真相,被王贤踢爆。魏知县登时有大祸临头的感觉,因为富阳县的钱粮仓储,自己已经签字接收,现在出了问题,他这个正堂官说不清,也跑不了。哪是上报那么简单?

    “本官一时失察,被宵小蒙蔽,”但魏知县知道,此时气势稍弱,就要被这帮人挟制,是以疾言厉sè道:“正要上书自劾,以全名节清白!”

    “大人这是何苦呢?”刁主簿心中冷笑,从前番立黄册碑他就看出,这魏知县是有官瘾的……你小子这官儿刚当出滋味来,舍得再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给下面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刁主簿没看错,魏知县是有野心的。他身怀经纶,立志要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出来,留得青史一段名!换个说法这叫做‘上进心’,魏知县想当名臣,自然不愿留下污点,让仕途刚起步就壅塞。否则他应该直接封库,一本奏上朝廷,让钦差来盘查,才是正办!

    而现在他连夜在后衙处理,不就是为了避免闹得沸沸扬扬么。

    见魏知县默然不语,刁主簿更笃定了猜测,连忙道:“其实此事可大可小,常平仓的粮食,七成从不动用,只是年复一年的任其腐朽,那帮家伙才想出这么个安全的创收之法……”

    “要是突然遇到水旱蝗灾,需要开仓放粮呢?”魏知县冷声道:“本官拿什么给灾民救命?”

    “浙江已经十年风调雨顺了。哪会那么巧。”刁主簿说着,见魏知县又要发飙,忙道:“让他们想办法,把库里不能吃的粮食,全都换成能吃的,不就行了……”

    “哼……”这正是魏知县要的结果,他冷哼一声,拂袖道:“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内不把屁股擦干净,本官不要这顶乌纱,你们也别要脑袋了!”

    “一个月……”刁主簿一惊,见魏知县已经出去,只好叹口气道:“是。”

    魏知县出去,见那四个已经吃完,杜子腾也变成了‘肚子疼’,抱着小腹在地上呻吟。再看李晟还是一口没吃,满腔无处发泄的怒气,这下终于找到出口了。一声闷哼道:“喂他!”

    便有两个差役一左一右按住李晟的胳膊,一个捏开他的嘴,另一个抓起米饭,填鸭式的塞到李晟的口中!

    待一碗饭全都硬填进食道,李晟的脸憋成紫sè,他两眼突出,使劲抓着胸口,竟晕厥过去。

    厌恶的看一眼满地死狗似的粮商污吏,魏知县拂袖离开花厅,回到签押房中。

    内签押房里,王贤正在一手打着算盘,一手飞快的翻动账册。他报出一个数,司马求便赶紧记录下来,两人正在配合着核算粮库的账目。

    魏知县并不打搅他们,而是颓然坐在外间,面sè一片灰败。他自幼束发受教,学的是圣人之学,讲得是神鬼不欺、俯仰无愧,如今却接连替一帮蛀虫打掩护,实在大违他的心xìng,这让他产生了浓浓的厌倦之意,甚至觉着自己出来做官,就是个错误。

    自己为何要出来做官?一展平生所学么?可是为什么圣人之言,在县衙里一点用处都没有?为了永乐皇帝的殷殷期待么?可是自己困顿一隅,与永乐大帝的帝国伟业,相隔十万八千里……直到他想到周新周臬台的殷殷教导,才渐渐恢复了些力量。要保护好自己,要熬到高位上去,才有机会一展所学,才有机会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好吧……’魏知县紧紧攥拳、暗暗发誓道:‘不能在浊流里时间太长!要及早挣脱出州县!’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王贤和司马求已经立在一旁了,正一脸关切的望着自己。

    “算好了?”魏知县嘶声问道。

    “东翁,你累了,明天再说吧。”司马求轻声道。

    “没有,本县只是在想事情,”魏知县看看司马求,满嘴苦涩道:“现在想想,当时真是幼稚。去年觐见,陛下想让我进翰林院,我却说,‘微臣百般不会,只会读书。臣闻故宋,京官必起于州县。臣亦愿为一知县,为陛下牧民一方,亦早rì熟练政务。’”

    “其实我是厌倦了读书,迫不及待想一展抱负。之前我就听说,为官有清流、浊流,一入浊流便难以自拔,rì后登堂入室更是千难万难,却偏偏没放在心上。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可惜悔之晚矣……”魏知县年轻的脸上,满是惶恐犹疑道:“这官再当下去,我只怕连名节都保不住了……”

    “咳咳。”司马求忙劝道:“东翁何出此不吉之言?连周臬台都夸奖你可谓能臣,要对自己有信心啊!”觉着自己劝得不得法,又用胳膊捅捅王贤道:“你说是吧,王兄弟。”

    “是啊,大老爷。正如您所言,宋朝的宰相哪个不是起于州县?不在这浊流里历练一番,如何炼就一双火眼金睛?这样将来身居高位后,才能治住那些歪门邪道,才能深谙民瘼政弊,否则如何对症下药、治病救国?”王贤便劝说道:

    “再说,如今大明朝总体还算清明,只是富阳县的情况着实特殊,烂摆了两三年,才会出这么多问题。但现在,大人已经理好了税赋,再借机将常平仓整顿出来,对富阳县的整顿,基本就算成功了。而且富阳烂,在浙省都是出了名的,将来在大人手下焕然一新,才显出大人的非凡!又有周臬台的赏识,还愁不能早rì挣脱州县么?!”

    还是王贤会说话,句句都劝到魏知县的心坎上,听得他连连点头,竟生出知音之感来……

第六十九章表字

    。

    让王贤这么一劝,魏知县又觉着情况没那么糟了。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青年,他是愈加喜爱,头脑一热道:“王贤,你有台甫么?”

    “台甫?”王贤一愣,方反应过来道:“属下没进过学,哪里有字号。”

    “本官给你起一个吧。”魏知县笑道。

    “啊……”王贤一愣,这是要干嘛。

    “还不谢谢大老爷!”司马求又捅他一下道:“赐字,就是收你这个学生。”

    “啊……”王贤心说好突然啊,我还没细想利弊呢。心念电转间,飞速盘算起来……跟知县成了师生,以后富阳县里,自己就横着走了。而且魏知县这么年轻,估计仕途没有上限,自己跟着他,肯定有光沾。

    当然也有坏处,这魏源是个道学家,而且好大喜功,自己跟他扯上关系,将来免不了要吃挂落,弄不好还得把身家xìng命赔进去……

    “看这小子,高兴傻了。”见他呆瓜一样,司马求笑道:“大老爷是两榜进士,道德文章连当今皇上都赞不绝口,现在竟动了收徒之念,这是你前世的福分,还不磕头拜师?”

    “啊,是……”rì后福祸两说,但现在敢说个不字,自己还用在富阳县混么?王贤只好一脸惊喜,跪下磕了仨响头,摆出感激涕零状:“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魏知县端坐着受了他的大礼,又接过王贤奉上的茶,轻呷一口,算是完成了拜师礼,方缓缓道:“《说文》上说,贤,多才也。你倒也担得起这个字。但才仅为用,还需以德为体,即德才兼备,才能称为中道。你又在兄弟排行老二,便叫你‘仲德’吧!”

    “仲德谢恩师赐名!”王贤激动道。

    “呵呵……”魏知县笑笑道:“仲德,你虽然十分聪明,但读书太少。不读书怎么算是我圣人门徒?rì后公务有暇,要多读经史,若有不懂可随时来问为师……”顿一下,又嘱咐道:“为师一时起了爱才之心,收了你这个学生,但公门之中无私谊,怎么说都是有些忌讳的……”

    “学生一定严守秘密,”王贤忙保证道:“不会到处宣扬的。”

    “如此甚好,不过私下里,还是可以师生相称的。”魏知县点点头,方回到正题道:“算出结果了么?”

    “回老师的话。”王贤拿起手里的清单,报账道:“账目显示,永丰仓存粮九千三百一十二石,待售陈粮两千七百一十石七斗五,余六千六百石。这六千六百石里,新粮占一千一百石,其余的是陈粮。问题就出在这些陈粮上,根据抽样,差不多只有四成尚可食用,其余的粮食都是多年陈粮,不能食用了。”

    “跟估计的差不多。”魏知县点点头道:“怎么会有那么多多年陈粮呢?”

    “原因并不复杂。”王贤通过账目的流动,已经将他们的把戏看得清清楚楚,“只要粮库和粮商勾结起来,每年要出售陈粮时,由粮商出价收购,但并不运走陈粮。因为出售的同时还要补仓,粮库会再将这些陈粮,从粮商那里买回来。其实在买卖过程中,陈粮没有离开粮库。但粮库和粮商之间,却发生了两笔账面交易。粮商购买陈粮的花费微乎其微,官府却支付了购买新粮的价钱,这之间的差价十分巨大,便被那帮蛀虫分了赃。”

    “粮食一动不动,却能每年骗到大笔的收入,这帮人还真聪明!”司马求无比感慨道。心里却难免惋惜,多好的捞钱机会,都让这俩二货给搅黄了……

    “也不是一动不动,一部分实在无法储存的陈腐粮食,还是会借机处理掉。”王贤道:“但补进来的粮食,也都是粮商卖不掉的陈粮,还掺了沙土、白灰。陈陈相因,自然满是多年陈粮。”

    “一群目无国法的东西!”魏知县正义勃发,旋即又被现实所掩埋道:“这么说,要让他们补上三千三百石粮食?”

    “是六千石,还有今年要处理的陈粮两千七百石呢。”王贤叹口气道:“而那**商空手套白狼惯了,估计连一千石也拿不出来。”

    “那五千石如何解决?”魏知县急道。

    “只能想办法买了。”王贤轻声道:“但账上没有那么多钱,砸锅卖铁也买不起。”

    “这个钱不能县里出,得让他们出!”魏知县恨恨道:“一个个贪了这么多年,不能便宜了他们!”

    “是。”王贤皱眉道:“那必须要抓紧了。这个数字太大,放在两个月前还有点希望,现已进了腊月,各地粮商都开始惜售了……”

    “无论如何,年前必须有着落!最后一批粮食进仓的时间,绝对不能超过正月!”魏知县断然道:“你全权负责此事,必要时可采取一切手段!”

    “是。”王贤心说,就知道要把这烂摊子甩给我。

    待王贤出去,司马求方问道:“东翁怎么动了收徒的念头?”

    “其实也不是冲动,宦海凶险,到哪里都是以寡敌众、以客敌主,没有好帮手怎么行?”魏知县叹口气道:“这王贤是个奇人,年纪轻轻,却如此深沉老练、足智多谋,正是天赐给本官的好帮手,我得把他栓紧了才行!”

    “原来如此……”司马求心里酸酸道,那么我算什么?你的拖油瓶么?

    魏知县闻到那股醋意,笑着劝解道:“先生是本官的萧何,他是本官的张良,还是你更重要,但要拧成一股绳才行。”

    “是。”孰料司马求心里更酸了,原先都说我是张良的……

    。

    第二天排衙过后,王贤又来到永丰仓。吴为等人还在那里值守,万幸一夜无事没有走水。

    “都回去睡觉吧。”王贤看看又累又脏的一干手下道:“今天不用上班了。”

    众人欢呼一声,鸟兽四散。王贤又看一眼那畏畏缩缩的仓吏道:“你家大人呢?”

    “肚子疼,”仓吏忙答道:“回来之后就上吐下泻,折腾了一宿,才刚睡下。”

    “他能睡得着就怪了。”王贤冷笑道。

    “是,他说大人来了,随时把他叫起来。”仓吏忙道。

    “那还愣着干什么!”秦守瞪眼道。

    片刻之后,仓大使值房中,王贤笑望着面sè蜡黄,如被大象踩过的杜子腾道:“滋味如何?”

    “唉,就像死了一回,”杜子腾颓然道:“不过还是谢谢兄弟,否进我今天就不是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不记恨我就好。”王贤不以为意的笑道。

    “哪能呢,你也是奉差办事。”不管真心还是假意,杜子腾都矢口否认,说着小意问道:“不知大老爷是个什么意思?”

    “大老爷的意思是,自然要尽快补上粮食了。”王贤淡淡道:“补上粮食怎么都好说,不然休怪他不讲情面了。”

    “我把周洋他们叫来。”杜子腾让人去把一干粮商叫到永丰仓。趁着几个人还没来,王贤问杜子腾,这些年他是如何腾挪应付的。

    “其实没啥诀窍,干的年岁多了,自然就会了。”杜子腾道:“粮仓rì常支出就是两项,一个是chūn荒时赊贷,一个是粮价过高时粜米压价。前者每年最多不超过一千石,这一块我肯定要预备出来。”顿一下,方道:“至于粜米时,粮仓会故意用老陈米出粜。南方人吃米讲究,富阳老百姓又有钱,掺了沙土的陈米,看都不看一眼,自然影响不到粮价。”

    “你就没想过,万一要开仓放粮怎么办?”王贤问道。

    “我也不是要钱不要命。”杜子腾苦笑道:“但咱们富阳跟别处不一样,老百姓大都买米吃,粮价自然比别处贵许多。商人趋利,各地的粮商都是优先把粮食卖给富阳,老百姓无非就是多花点钱,不至于饿肚皮。”

    “要是全省都缺粮,官府管制粮食外流呢?”王贤追问道:“富阳怎么办?”

    “这,”杜子腾嘟囔道:“要是浙江都缺粮,肯定先下大乱,那时候逃命就是……”

    “要是天下不乱,只是浙江缺粮呢?”王贤冷笑道。

    “怎么可能……”杜子腾见自己有些激怒王贤,忙改口道:“要是这种事儿都能发生,兄弟只好认栽了。”说着叹口气道:“兄弟你不熟悉情况,常平仓只有在北方,才会被当回事儿。咱们江南鱼米之乡,粮食又不耐久贮,常平仓的用处其实不大,都被当成州县的摇钱树了,永丰仓可不是个例。”

    王贤不吭声了,这杜子腾胆子不大,竟也敢大当仓鼠,别的州县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管别的州县如何,富阳的常平仓,必须要有救命粮!”王贤很清楚,要是把所有捞钱的路都堵上,这帮人能跟自己不共戴天。何况他也没有当青天的自觉,只是不想随时有掉脑袋的风险,不想生儿子没屁眼罢了。

    杜子腾闻言大喜,他当然听出王贤的言外之意……必须要准备好备荒粮,但你怎么粜粮我不管!

    。

第七十章 买卖双方

    顿饭工夫,干粮商到来,杜子腾向他们转述了王贤的要求。

    粮商们本以为在劫难逃,现在却有机会纳粮消灾,而且rì后还可以继续卖高价粮,自然喜出望外。只是听说个月内,要补齐六千石粮食,下又都犯了难。

    正如王贤所料,因为江南交通便捷,粮食不耐久贮,粮商们向来存粮不多,都是按月购粮按月销货,这样资金压力小、存粮损耗也少,是以三家加起来,也只有千七百石……

    就这点粮食还不能动用,因为这是富阳百姓的口粮。临近年关,正需要富足安定的气氛,魏知县肯定不同意,县里出现缺粮的局面。

    “不是我们不尽力,实在是力有不逮啊人。”周洋周粮商嘶声道:“要是刚秋收那会儿还好说,可现在进了腊月。天冷,粮食能放得住了,粮商们都屯着粮食等开chūn涨价呢。”

    “那你们的粮食从哪进?”王贤问道。

    “这都是长期买卖。像我,是和嘉兴几个县的粮商搭上线,他们年十二个月,每月卖我五百石粮食,但这已经是上限了,粮贱时我不要,粮贵时他们不给。”周洋叹气道:“总之,在腊月里有钱都买不到六千石粮食。”这话矫情了,有钱还是能买到的,只要肯出价钱。

    “是啊,人,能不能宽限下,”另两个粮商也点头道:“给我们半年的时间,待夏粮下来,我们砸锅卖铁,也会把这六千石粮食补上!”六千石粮食,如果等到夏收时,他们的进价是四千两白银,三个粮商加上个杜子腾,还有那李晟,五人分摊是百两,基本上两年白干了。

    但要是现在去进货,万两银子也不够,他们非破产不行……

    见王贤不说话,几人交换下目光,和他还算有交情的周洋,小声道:“当然不会让人吃亏,快过年了,我们粮商按例要给户房上贡,这次多包百两给人。另外,原先给人的四时常例,我们再加两成,只求人通融几个月,rì后保证不敢在库粮上耍花样了。”

    显然来的路上,他们便已经商量过了。几个粮商致认为,他们之所以遭此无妄,很可能是没有及时给王贤上贡所致……

    “……”这条件不可谓不优厚,弄得王贤都心里痒痒,但职业谨慎告诉他,不怕万就怕万,万明chūn发生饥荒怎么办?老百姓的救灾粮可不能等到夏收。万闹了,挣多少钱都没命花。

    拿定意,他迎着众人乞求的目光,缓缓摇头道:“不行,多的困难都要克服,最晚正月底,六千石粮食必须入库。”

    “人逼得再紧,我们进不到粮食也是白搭。”众粮商无奈道:“到头来,就是杀了我们也完不成。”

    “你们既然说那些外县粮商,屯粮是为了高价出售。”王贤淡淡道:“那你们现在就按chūn荒时的价钱买便是了,他们能早几个月回笼资金,肯定求之不得。”

    “这……”周洋苦笑道:“哪有那么多钱?我们砸锅卖铁也不够。”

    “呵呵……”王贤却挪揄笑道:“都说商人狡猾,你们怎么这般死心眼?”顿下道:“谁说开高价,就要花钱的?”

    “什么意思?”众粮商茫然道。

    王贤便笑道:“我给你们出个意,保管你们多花不了多少钱,就能完成任务。”

    “我等洗耳恭听。”粮商们瞪眼道。

    “人要学会逆向思维,所谓物稀为贵,物多则贱……”王贤便轻声道出套方略来,“这样,把卖方市场变成买方市场,价钱自然就降下来了。”

    众粮商听得目瞪口呆,这王贤,简直就是jiān商的jiān商啊……

    。

    事不宜迟,当天下午,周洋三个立即写信给临近的海宁、余杭、临安、新城、昌化、建德、桐庐、淳安、寿昌等县粮商,向他们宣布则惊人的消息——因为新任县老爷突然严格起来,富阳县粮商卖给常平仓的粮食,被判为陈粮,县老爷为光火,已经将他们下狱,并限他们月内换成新粮,否则统统杀头!

    为了保命,富阳县三家粮商不得不下血本,宣布以三两银子石的价钱,收购今年的新米!

    听到这个消息的粮商都惊呆了,这样的价钱即便在chūn荒时,也是不可能出现的!

    现在各县普遍的粮价,是钱银子石粮,当然卖给外县进货的粮商时,按例是要涨价的。尤其是这种临时紧急购粮,自然要狠刀。但是再涨也顶多就是翻番,即两六钱石粮。

    因为哪怕chūn荒时,卖给富阳县粮商的粮价,也没超过二两银子石粮。现在毕竟离chūn荒还有几个月,最少也得给人家打折!

    是以在各县粮商看来,两六钱的价格就是厚利了。现在,富阳县的粮商,竟然以三两银子的价钱收粮,那简直就是暴利!

    要知道,以他们收粮的价格,再把损耗算进去,也不过六钱银子石米。这下就是五倍的利润,足以让任何人疯狂了!

    尽管对方要求由卖方,将粮食运送到富阳,但这么点距离,在暴利面前,点运费算得了什么?

    可想而知,粮商们会以何等热情,对待这笔买卖。

    但可惜的是,来送信的是粮店的伙计,无权与他们签署契约,只说他们老板同时向很多个县的粮商求援,便匆匆去下家送信了。

    不过在暴利的诱惑下,切都不是问题。粮商们盘算着,横竖离着富阳不远,不了白跑趟,弄好了却可以赚个盆满钵满,过个肥美的新年!

    于是,袋袋粮食从各县粮商的库房里搬出来,装上船,沿着水道运往富阳县……

    仅仅几天时间,富阳县的各处埠头上,便停满了满载的粮船。船儿靠岸后,各家粮商或者他们的掌柜的,便上岸到三家粮店知会说,粮食运来了,赶紧验货入仓吧,伙还赶着回家过年呢。

    粮店的掌柜陪着笑说,这事儿我们可做不了。几位爷稍候,我们这就去牢里跟东家商量,有了章程便告诉你们。

    听说人家的东家还在牢里关着,粮商和掌柜的也不好多说什么,便吩咐伙计守好船,自个到县城的酒馆茶楼打听消息去了。

    这天从早到晚,直络绎不绝有粮船到达富阳。后来的老板和掌柜的,看见码头上艘挨着艘的粮船,心情便紧张起来。船靠岸,赶紧去粮店打听,得到的答复自然毫无例外,都是请稍候宿,等我们问过东家后再说。

    粮商们心里不快,但现在是狼多肉少,谁都怕得罪了金,非但句难听的话不敢说,还得表现出宽宏度:

    “应该的,应该的,谁家还没个难处。”

    “不着急,不着急,问明白了再说吧……”

    粮商们离开粮店,见天sè不早,谁愿意回船上,和帮子雇工挤起?便寻青楼酒馆吃酒耍乐去了。

    富阳县屁的地方,统共就那么几座像样的青楼酒馆,粮商们无论去哪家,都会碰上堆同行。家见面,自然亲切无比,几乎每家馆子里,都上演着这样的场景:

    “想不到张老哥亲自来了,小弟给您拜个早年了!”

    “哎呀,刘贤弟你也来了,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伙计,快加把椅子!老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们县另外三家粮行的东家、掌柜……”

    “久仰久仰!”尽管从没见过,却更要表现出亲热。

    “久仰久仰,请上座!”

    “您请上座!”

    番虚让之后,众人重新坐定开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自然要说话聊天了。家是同行,又为了同个目地而来,绕来绕去,话题终要回到这次富阳粮商收粮上。

    “老哥,你这次带了多少粮食?”刘贤弟问道。

    “不多,几十石罢了。”那张老哥捻须道:“年根下了,谁家也不宽裕,只是周洋他们身陷囹圄,咱们身为同行,能帮把就帮把。谁还图那点钱?”其实,他带了好几条船,几十石后面还得加个零才行……

    “是啊,谁也不图那点钱。”众人纷纷点头,觉着自己好崇高。

    “不过我今天下午走了圈,几个码头看下来,最少有百条粮船,看吃水,都得装着四十石以上的样子。”刘贤弟又道。

    “那不得四千石了?”众人倒吸冷气道:“他们用得着这么多粮食么?”

    “肯定用不着。”刘贤弟皱眉道:“我打听过了,富阳县永丰仓,今年不过才买两千七百石粮食。”

    “天!”众粮商变了脸sè,“光咱们这些头天到的,就有四chéng rén要白跑趟!”

    “是啊,明天肯定还有到的。”刘贤弟苦着脸道:“想不到,动作都这么快,这边又不能马上收粮,这可如何是好?”

    “是啊,如何是好?”众粮商发愁道。

    “甭管别人,是咱们先来的。”关键时刻还是张老哥有意:“明天早,伙就去周洋店里等着去,咱们占他头份!”

第七十一章囚徒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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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众粮商纷纷应和,因为心里有事,早早就散了。

    和刘贤弟几个分开,张老哥回到投宿的旅馆,对跟班的说,“你去过周粮商的掌柜家吧?”

    “前年韩掌柜结婚,我喝过喜酒。”跟班的小声问道:“老板的意思是?”

    “你去他家一趟。”张老哥从靴页子里掏出一摞宝钞道:“看看能不能把咱们的粮食收下。”

    “还用给他送礼?”跟班的瞪大眼道。

    “废话。”张老哥叹气道:“这才头一天,就这么多人,赶明天肯定更多,到时候给谁不给谁?更加撕扯不清。还是破费破费,早点落袋为安吧。”

    “是。”跟班的便揣着票子出去了,半个时辰后,又拿着钱回来了:“他没回家,住在店里了。”

    “那去店里敲门啊。”张老哥已经钻被窝了,闻言骂道:“你怎么这么死心眼?”

    “别提了。”跟班郁闷道:“你当小的没去啊,可是怎么敲都敲不开门,结果还撞上好几个同行……”

    “也是送礼的?”

    “是啊。”跟班的点头郁闷道。

    “唉,”张老哥叹一声道:“都不傻,看来明天不好办了……”

    这一夜,张老哥摊煎饼似的一宿无眠,好容易捱到天蒙蒙亮,他便爬起来胡乱洗把脸,吃点东西,直奔周氏粮店而去。

    他以为自己来的够早了,谁知到了粮店门口,竟看见几个同行已经先到了。

    “早啊,诸位。”张老哥赶紧挤出一丝干笑道:“这大早晨,还挺冷的呢。”

    “早啊您老。”众人也勉强笑道:“也不知啥时候开门,赶紧进去暖和暖和。”

    “叫开就是了。”张老哥道:“又不是来买粮食的,还受他的规矩?”

    “叫了,没人应。”众人苦笑道:“你说这是咋回事儿,成了咱们求着他们买粮食了!”

    “是啊,”有人不忿道:“向来都是他们求咱们,咋成了咱们求他们了?”

    “嘿嘿。”张老哥笑道:“谁让咱贪图高价呢?”

    “唉,一口吃不了个胖子,何苦来哉呢?”那人负气道:“他要是再推三阻四,索xìng不卖了,回家过年去!”

    “就是!”众人纷纷附和道。

    张老哥也点头,心里却冷笑道,你们谁舍得走就怪了。都盼着别人走是真的!

    众人口不对心的等在店外,来的粮商越来越多,到了卯时还不见铺板卸下来,众粮商愤怒的拍打着铺板,大声叫道:“开门开门!”惹得街上人纷纷驻足旁观。

    终于,在震天的砸门声中,铺板卸下一片来,露出韩掌柜那张睡眼惺忪的脸。他朝众粮商团团作揖、连连抱歉道:“没想到诸位来得这么早,真是对不住!”

    “砸门这么长时间,你才听见!”

    “唉,我这人睡着了跟死猪一样,在耳边放炮也听不见。”掌柜的卸下门板,将众粮商让进店铺,“都冻坏了吧,快进来暖和暖和。”

    判断一方强势还是弱势,不是看谁的嗓门高、火气大,而是看他们对蹩脚的理由的反应,像众粮商这样,竟然默不作声接受的,显然跟强势不沾边了……

    粮商们鱼贯进店,把个前厅坐得满满当当。掌柜赶紧沏茶,又对众人嘘寒问暖。

    耐着xìng子应付他几句,终于有急脾气的出声道:“韩掌柜,你去问过你东家了么,他怎么说的?!”

    “唉,别提了,我被东家臭骂了一顿。”掌柜一脸郁卒道:“不过我也该骂,竟然不相信诸位老板,才想出这么个‘广撒网’的馊主意。本以为能来一半就不错了,没想到诸位老板都这么古道热肠,竟一个不落都来了!”

    “难道周洋的信是你代写的?”很多人当场就毛了。

    “当然不是,但是东家只要我找几家古道热肠的老板,没让我搞得人尽皆知。”韩掌柜叹气道:“我给东家出大难题了,诸位都是朋友,都是恩人,不买谁的都不合适,所以东家得慎重考虑一下,到底是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买呢,还是每人买一部分呢,或者砸锅卖铁全买下来。”

    “当然是全买了。”马上有人出声道:“这样谁也不得罪。”

    “全买的话,肯定没法三两一石了,东家就是砸锅卖铁,也没那么多钱。”韩掌柜两手一摊,实诚道:“请诸位再等一天,明天,明天一定有个准信。”

    “为啥得等到明天!”众粮商不乐意道:“在码头上停一天,就要交一天的泊位钱、还有伙计的人工、粮食的损耗,这损失谁负责。”

    “因为本县衙门的规矩,只有申时才能探监。”韩掌柜苦笑道:“这次我一定要个章程出来!”

    众老板面面相觑,难道要再等一天?

    这时候,已经有百姓上门买粮了,进来一看好家伙,满屋子是人。小心问道:“韩掌柜,开张了么?”

    “开了开了。”韩掌柜欠身道:“抱歉诸位,店里的几个伙计出去送信,留守的一个,前天又死了老娘。唉,就剩我一个人忙活。”

    “卖什么粮食啊,先把这茬解决了,”众粮商不满道:“让他上别家买去!”

    “这,好吧……”韩掌柜只好朝那顾客歉意道:“到钱家粮行买去吧,抱歉抱歉。”

    “好吧……”都是老熟人了,顾客也不能说什么,便空手离去了。

    韩掌柜刚坐下,要和众粮商继续说话,又有客人进来,他只好再起身招呼。还没把人打发走,又有进来的,那叫一个络绎不绝,什么事都谈不成。

    终于,众粮商忍不住道:“上铺板吧!关张个一天半rì的,死不了人。”

    “好。”韩掌柜倒好说话,立马上了铺板,还挂出‘今rì停业’的牌子。转身进去问道:“诸位有何高见?我可以跟东家说说……”

    “你得快刀斩乱麻,来得人越多,就越不好处理。”粮商出主意道:“你赶紧把我们这些人的收下,再跟后面人赔礼道歉,大不了赔人家个运费,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就是,这次算你救主心切,rì后切记别这么孟浪!”

    “这主意不错……”韩老板眼前一亮,旋即又苦着脸道:“可是,昨天有好些比诸位来得早的,只是此刻还没到罢了。”

    “他们睡懒觉怨谁?”粮商们见他有些松口,马上一拥而上道:“立文契吧!”

    “我不是东家,如何立得了文契?”韩老板被一群如狼似虎的粮商包围着,显得很是无助。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粮商们给他支招道:“你跟我们草拟份文书,待会儿对后来的也有话说。然后下午拿给你家东家签字画押,不就结了。”

    “这倒没问题,”韩老板苦笑的:“可是没有东家签押的文书,人家谁当回事儿啊。”

    “这个简单。”粮商们就是不缺办法道:“你可以付我们一部分定金。”

    “这……”韩掌柜为难道:“这种事我不敢擅自做主!”

    “真是死心眼。”粮商们骂道:“我们可以给你家折扣,一石粮食我饶你一百文,这样你家老板只能说你会做生意,别人也说不得什么!”

    “这……”韩掌柜看看众粮商道:“可是柜上只有一点零钱,老板买粮食的钱存在钱庄,要用他的印章才能取。”

    “就是个堵人嘴的,不拘多少。”众人毫无底线,只求速速签好文书。

    “那好吧,请诸位老板写下高姓大名,以及有多少粮食要卖……”韩掌柜终于招架不住群虎,到柜面上写文契,写完一份,便有粮商在卖方下面签字画押,然后韩掌柜从柜台里,摸出一摞宝钞递给他。

    那摞宝钞破破烂烂,值一百文撑天了,粮商们也不嫌少,立即打了收条,揣入怀中,顿时感觉安心不少。

    十几个商人依次立契,可不是一时半刻能办完的。里面刚写了两份,便听到外面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砸门声。

    “今rì不营业!”有粮商替韩掌柜答道:“客人明天再来吧。”

    “我们不是买米的,是卖米的。”显然,外面敲门的也是粮商,而且人数比里面的还多。“赶紧开门,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在里头干什么!”

    “是啊,里面的朋友,有财大家发,不好吃独食吧!”外面的人大声道:“再说也得讲个先来后到,我们可是昨天上午就到的!”

    里面的人面面相觑,不开不合适,但是一开又会生变数。

    “别管外面!”还是张老哥拿得定主意道:“你们帮着韩老板,赶紧把文契写完!”

    众粮商赶紧去找毛笔,五六个人帮着一起写文契……

    外头按捺着xìng子等了一会儿,见里头毫无动静,知道人家是打算生米煮成熟饭再开,各种被愚弄被损害被欺凌被侮辱的复杂情绪,登时占据众人的心田,也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

    “不能让他们得逞!把门砸开!”

    “对,太欺负人了,把门砸开!”便有年轻力壮的,朝着粮店铺板又踹又撞起来。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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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九年,盛世天下,国大民骄,四海来朝!
值此时,问一声,谁不想当大官人!大官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官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官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