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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大官人txt下载     大官人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二章凤凰落毛

    王贤舌绽chūn雷,个‘滚’字喷出。李晟猝不及防,被震得屁股坐在地上,两耳嗡嗡,惊愕的望着他。

    “你,你……”错愕之后,李晟恍然悟:“你是装的!”

    王贤只是冷笑,显然默认了。

    “原来是你yīn我啊!”李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霍得从地上弹起来,挥舞着双手,竟要掐死王贤。

    他显然没见识过,当初何员外是如何屁股朝后平沙落雁的……

    只见王贤双臂抱胸,双腿蜷起,两脚猛地弹,便踹到了他的小腹上。

    喔地声,李晟便倒飞回去。吏舍狭窄逼仄,李司户的身形还没舒展开,后背就撞在墙上,狼狈的跌落到地下,又吐了口血。

    李司户满眼金星,痛不yù生,擦擦嘴角的血痕,目光yīn狠道:“小子,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哈哈哈……”李晟如睡佛般侧躺在床上,笑容灿烂道:“你以为我爹会放过你么?”

    “……”李晟眼前浮现出王兴业那张笑眯眯的面孔,登时不寒而栗,竟连狠话都不敢放了……

    丢了魂儿似的从吏舍出来,李晟又直奔吏房,要求见王子遥。刘源说司吏人不在,他根本不信,径直闯进了里间,果然见王司吏在怡然自得的喝功夫茶。

    “人,我拦不住他……”刘源小声惶然道。

    王子遥摆摆手,示意他出去,才对李晟道:“坐下喝茶。”

    李晟摇摇头,他的吏巾早不知去了何处,头发绺绺散落下来,嘴角还挂着血丝,身青衫更是脏得不像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唉……”看着他这样子,王子遥叹息声:“早知今rì、何必当初。”

    “王哥!王人!”听到这句,李晟掉下泪来,双膝软,又跪在地上,把鼻涕把泪道:“看在多年兄弟的份儿上,拉我把吧……”

    “起来,像什么样子。”王子遥皱眉道。

    “你不答应我就不起……”

    “那你就跪这儿吧。”王子遥作势起身道:“我走。”

    “别……”李晟只好站起来,在杌子上搁了丝屁股。

    “还没看明白么?你把老爷得罪恨了,这次非要撤掉你不可,”王子遥给他斟上小盅茶汤:“连三老爷求情都没用,你找我有什么用?”

    “我知道王哥跟省里关系硬,看看能不能从上面使劲儿,让老爷放我马!”李晟忙道:“兄弟我愿倾家荡产,让哥运作这件事!”

    “……”王子遥面上风不动,心里却欢喜异常,他知道李晟这些年,贪下了万贯家财。户富吏贵,自己这个群吏之首,可光是名头响,实惠比李晟差远了……这种敲财竹杠的机会,可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趁机把他骨髓都敲出来,哪能对得起他这么信任自己?

    心里虽然如是想,面上却假惺惺劝道:“你捞也捞够了,回去买田置地当你的富家翁多好,何必在衙门里当牛做马受夹板气?”

    “我倒也想,可是没有这身皮,万贯的家财也守不住!”李晟咬牙道:“我要是离开县衙,王兴业肯定把我往死里整!哥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那倒也是。”王子遥闻言颔首道:“你当年给何常支招,太不地道了,也难怪王兴业会恨死你。”

    “这……”这看似不经意的句,下戳了李晟的心窝,让他刚恢复点血sè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煞白。

    “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来着?”王子遥摇头叹道:“王兴业直不明白,何常那种土老财,怎会知道何观察定会乘机发难。他早就猜到有人在背后支招,这个人成就是你。”

    “……”李晟额头沁出汗珠,微微发颤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王子遥冷笑道:“他是粮长,你当年是粮科典吏,你俩交情可不是年两年了。你又和王兴业有仇,他肯定第个怀疑到你头上!后来何常下了狱,王兴业让李观私刑伺候,问便知果然是你!”

    “啊……”李晟的眼里,终于只剩下惊恐之sè。

    王子遥说得没错,当初何常之所以能在何观察来时上告,就是李晟在背后使坏。但后来王兴业咸鱼翻生,把李宪吓得不轻,才会对王贤表现的那么极端——他看不得王兴业的儿子在眼前晃悠,那会让他神经过敏的。

    原本以为,王兴业只会报复他欺负王贤,破财就能免灾。但现在王兴业知道,是自己害他险些家破人亡,肯定会要自己老命的……

    “哥,救命……”李晟双膝软,滑下杌子,又次跪在地下。

    “不是我不帮忙。”这次王子遥没让他起来,而是板着脸道:“弄不好,我可得得罪王兴业……听说吏部拟授他仁和县典史,也算是在省里为官了,你说我该交好他,还是得罪他?”

    典史和典吏,虽然只差横,但却是天壤之别。典史就是古代的县尉,掌管县的狱囚jǐng逻,也就是后世的县公安局长。虽是不入流的小官,但权力着实不小,尤其是让王兴业这种人来当,必然风生水起。

    “哥请放心,只要我能出得起,砸锅卖铁,绝对不含糊!”李晟反而松了口气,因为王子遥这话,分明就是要钱。

    “这话说的,好像我管你要钱似的。”王子遥脸正直道:“除了打点的花费,你钱不用多给。”

    “那,我先准备千两银子,如何?”他越是这么说,李晟就越不敢抠门,咬牙道。

    “千两啊……”王子遥捏着小小的茶盅,享受的呷口道:“先办办看吧,不够再说。”

    “没问题,多谢哥哥。”李晟千恩万谢爬起来,又说了好些表决心的话,才离开吏房。

    待他离去,王子遥将给他的那杯茶泼在地上,想了想,又把那个茶盅也扔到废纸篓里,啐了口道:“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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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回到户房,李晟见门已经锁了。原来散衙的时间到,众书吏便把门锁,作鸟兽四散……浑不顾李晟的便装、挎包什么的还在里头。

    见人还没走,茶就已经凉了,李晟不胜悲凉,望着房门前的丛残菊,滚下几滴泪珠。

    他就这样狼狈的回到家。李司户是不住在县衙吏舍的,他住在邻着衙门两条街的巷子里。推开虚掩的院门迈步进去,李晟心说终于回家了,不用再受气了……

    谁知另脚还没迈进去,他家的长工便cāo着根棍子出来,骂道:“你这叫花子,快滚出去!”说着就要打。

    “二蛋,是我……”李司户险些被打到头,狼狈的躲开道。

    “啊……”长工闻声惊呆了:“东,东家,你这是怎么了,掉沟里了?”

    “没事儿。”李晟铁青着脸甩甩袖子,进去院子。他家从外头看不出什么,但进去,就会发现里面出奇的轩敞jīng致,重重门廊亭台、屋舍楼阁不说,竟还有花园假山花池子,可谓是内有洞天!

    原来他买了相邻的两座三进宅子打通了,座为家眷居住,另座则推倒修成亭台花园,这样既享受到庭园舒适,又不招摇,显然花了心思。

    里头的摆设比何常家还要奢侈,不是亲见你根本想不到,这是个小吏的住处。

    此刻,他妻四妾俩孩子,正坐在灯火通明的饭厅里,有说有笑的吃饭。因为李晟常在外面应酬,这个点不回来,肯定是到外面快活去了,是以家里人也没等他。

    正吃着饭,却见个披头散发、衣衫肮脏的男人闯进来。

    见到他,他六岁儿子尖叫声:“鬼呀!”

    他四姨太则怒道:“二蛋他们死哪去了,怎么让个叫花子进来了!”

    “你他娘才是叫花子呢!”李晟憋了肚子的火,终于爆发出来,像头愤怒的疯狗,朝着四姨太咆哮起来。

    四姨太惊呆了,捂住嘴道:“老爷,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我,我怎么成这样了……”李晟看看桌上的残羹冷炙,双眼血红的咆哮道:“连你们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叫我吃剩饭么?我叫你们吃,我叫你们吃!”说着cāo起把杌子,把餐桌上乒乒乓乓打得杯盘碎裂、汤水四溅……

    家人都吓坏了,俩孩子更是哇哇哭。李晟咯咯狞笑道:“哭,再哭掐死你俩!家起不活啦!”说完抡着杌子,见什么砸什么,仿佛要把满腔的怨毒都砸出来。

    还是他二姨太见事明白,出去叫了几个长工进来,趁着他没注意,将他用绳子捆了,然后扛到床上。见他还是剧烈的挣扎,她赶紧让人去请吴夫和道录司的人来看,因为谁也不敢说,他是得了疯病,还是魔怔了。

    好在是吴夫先到,看了看说,不是魔怔了,是痰迷了心窍。

    “那该怎么治?”李晟老婆们问道。

    “这么治。”吴夫把揪住在那里挣扎不止的李司户,重重个嘴巴扇了下去,然后反手又是个!

    在李家人惊诧的目光,吴夫正反打了十个耳光,把个李晟硬生生打成了猪头,终于晕过去……

    “好了!”吴夫揉着生痛的手面道:“把他弄醒看看。”

    李晟老婆们齐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弄了半rì,他渐渐喘息过来,两眼直淌泪,却也果然不再疯了。

第四十三章 回家

    话分两头,说回王贤这边。

    因为检举有功,翌rì,知县人批假让他回家休养,其实也有让王贤避避风头的意思。

    秦守简单帮他收拾好东西,又和两个壮丁用门板将他从屋里抬到车上。就连秦守这种白役,都知道王贤要发达了,伺候起来比先前殷勤许多。怕王贤硌着,他还在板车上铺了棉被……

    其实王贤只受了很轻的皮肉伤。有道是术业有专攻,皂隶这手打板子的绝活,都是从十几岁就开始练,练十几年。共练两招,招叫‘外轻内重’,另招叫‘外重内轻’。

    前招,是用衣服包裹着块厚石板,要求打完之后,衣服完好无损,里面的石板却要打成碎石。照这样的打法,不消二十下,犯人的骨盆甚至内脏便被打碎,从外表却看不出什么损伤,实际上非死即残。

    后招则是用衣服包裹着摞纸张,要求打完之后,衣服破破烂烂,里面的纸张却毫发无损。照这样的打法,看起来是皮开肉绽,实际上是伤皮不伤肉,更别说骨头,没什么危险。

    皂隶把这两手练熟了,便可玩出无数花样,才能胜任衙役这份很有钱途的差事。说很有‘钱途’点不虚,譬如唐朝相毕诚出身微寒,他舅舅就是太湖县衙门里的皂隶,靠赚杖头钱致富。毕诚显贵后,想替舅舅谋个官职,他舅舅还执意不肯,说‘我干这个行当,每年光事例钱便有六十缗可拿,且苟无败阙、终身优渥,不知道你想替我谋什么官职?’言外之意,天下还有比行杖更好的差事么?

    六十缗就是六十贯,而且不是坑爹的宝钞,相当于个县令加县尉,县里二把手的俸禄总和了,也难怪老娘舅坚决不想做官……

    给王贤打屁股的两个,就是老娘舅那样的老板子,技术炉火纯青,把他打破了皮,打出了血,却点肉没伤着……

    只是你总不能刚把上司干掉,马上就活蹦乱跳。做戏要全套,王贤趴在车上出了吏舍。路过六房时,认识不认识他的书吏,都探出头来指指点点,隐约在说:

    ‘就是这小子,查出账有问题,把李晟干掉的……’

    ‘才进衙门几天,就能把户房司吏给干倒,这小子不凡啊……’

    ‘哎,他哪有这能耐,你忘了他爹是谁了?肯定是他爹在后面使劲了。’

    ‘也对,不然我们都头撞死好了。’

    可谓众说纷纭,但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人质疑他的人品,这才是王贤最在意的,人品要是坏了,rì后可就没法混了。不过想想也是,自己都被欺负成那样了,反抗也是理所应当,谁能说自己不是呢?

    板车离开衙门,招摇过市……

    县城的卦速度令人瞠目结舌,昨天李司户才倒台,今天就已经传遍街,而且盛传是王贤被他欺负惨了,怒之下把他告倒的!

    街上做买卖的人们难以置信,六房司吏这样的‘人物’,在普通民众心里,就像山样。除非有何观察那样强的神仙下凡,否则应该永远伫立在富阳县才对。怎么让才进衙门没几天的王二郎,给掀翻了呢?

    但上午从医馆传来消息说,李晟昨天晚上痰迷心窍,差点疯了。这就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哎呀,王小官人这是怎么了?”见到王贤趴在车上,街上人呼啦声涌了上来,硬把去路给堵住了。

    “唉,都是李晟那厮太狠毒!”秦守脸义愤的演讲道:“竟把小官人打成这样!不过李晟罪有应得了,老爷命小人秦守护送小官人回家养伤,待小官人复原后,定要用的!”

    “哎呀,那李晟真活该!”街坊们义愤填膺道。

    “小官人没事儿吧……”街坊们爱心泛滥道:“可得好好养着,要是落下什么伤,那李晟就是死百次也赔不起!”

    “小官人,这是早晨刚摸上来的王,这么个可不常见,肯定是知道小官人受伤了,巴巴赶来给小官人补身子呢……”卖鱼的七哥奉上个壳有碟子的王。那王对绿豆眼里满是无奈,好像在说,我有那么贱么……

    “小官人,别听他的。伤筋动骨还得吃排骨!”卖肉的朱昌把扇最jīng细的肋排,剁得块块小相等,用荷叶裹,放到车上:“莲藕炖排骨,强筋又壮骨!”

    “小官人,拿只乌鸡回去炖汤喝,最补了……”

    “小官人,天快冷了,阿胶可是补元气的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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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等到了他家巷子时,车上竟然快堆满了,弄得王贤很是尴尬。

    那秦守倒很会说话,“可小官人人缘真好……”

    “呵呵……”王贤干笑两声,便让他去叫门。

    家门打开,银铃探出头来,眼就看到王贤爬在车上,吓得她叫道:“二哥,你怎么又受伤了,还伤得这么重?!”

    话音未落,便听天井里有瓷器破碎声,接着林清儿也面sè惨白的冲到门口,未曾开口先红了眼圈,“你没事儿吧……”眼神里的浓浓关切,让王贤很是受用。

    狠狠瞪眼惊小怪的银铃,王贤道:“进屋再说。”

    于是秦守便将王贤背下车,进了天井问道:“哪个是小相公的房间。”

    “西厢房。”王贤不假思索道。

    秦守便向左转,掀开粗布帘子进了屋。只见里面干净朴素,除了副桌椅,仅墙上挂着几幅花四君子,案上只青瓷瓶,供着数枝菊花,并几部书,个茶杯而已,除此之外再无样器物。

    再看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但就是瞎子,也能看出这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居处,而不是男子房间。

    王贤才想起,自己搬去衙门住后,这间屋便成了林姐姐的,回头看她眼,只见她玉面粉红,装作低头收拾打碎的茶壶。

    秦守不敢多问,将王贤放在床上,连鞋也没给他脱,便赶紧退出去,告辞离去了。

    王贤趴在床铺上,闻着床褥上残留的少女清香,陶醉的闭上了眼睛。

    不会儿,感到有人在给他脱鞋。王贤是被银铃服侍过的,知道妹妹没有这么轻柔的动作,显然是林姐姐了。

    给他除下两只鞋,林清儿又给他解开袜带,把两只袜子脱下来,然后犹豫了下,还是把自己的被子摊开,轻轻盖在他身上,然后悄悄退出去。

    王贤起先是装睡,但被这样温柔的服侍着,身心都感到熨帖,竟真的睡着了……

    等他被叫醒,已经是午了,王贤感到嘴角冰凉,赶紧擦擦嘴。低头看,好滩口水印在床单上,不禁尴尬道:“抱歉,趴着睡觉难免……”

    林清儿温柔的笑笑,将个托盘端到床边,轻声道:“吃饭了。”

    王贤看那托盘上碟碗,碟子里是黑乎乎的碗菜,碗里是米饭。不禁皱眉道:“银铃这死丫头,今天是用脚炒菜么?!”

    林清儿的脸腾地红了,险些咬破嘴唇,声如蚊鸣道:“这是我做的……”

    “啊……”王贤赶紧补救道:“不过米饭闷得极好。”

    “米饭是妹妹闷得……”林清儿快要哭出来了,说着要去端那碗菜,“我给你重新炒……”

    林清儿伸手,王贤看到她雪白的手背上,起了几个小水泡,不由关切问道:“油烫的?”

    “我笨死了……”林清儿泫然yù泣道:“学了好几天,还是学不会。”

    “其实挺好吃的。”王贤挡住她的手,夹筷子尝尝道:“就是酱放多了,所以卖相不佳,但这样味道足,下饭绝了!”

    “真的?”林清儿惊喜道。

    “你说呢?”王贤运筷如飞,就着米饭将碗菜飞快的消灭。

    “下次我会改进的,争取做到sè香味俱全!”林清儿破涕为笑,开心极了。

    “呃……”王贤狂饮了碗水道:“别了,你这是绣花弹琴的手,怎么能炒菜呢?这些粗活还是让银铃干吧……”

    “不让我干让妹妹干?”林清儿边收拾碗筷,边笑道:“你是亲哥哥么?”

    待她端着托盘出去,银铃气哼哼的冲到床边,伸手去拧王贤的软肉,怒道:“你是亲哥哥么?”

    “当然,你是亲妹妹么?”王贤反问道。

    “当然。”

    “那就千万别让你林姐姐再做饭了,”王贤面sè惨白道:“不然我可能会早逝的……”

    “扑哧……”银铃忍不住笑了,小声道:“娘也不让姐姐干活,她刷碗刷破盘子,洗衣裳能用整块胰子,老娘说看姐姐干活夭寿……”

    “唉,人家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姐,现在能学着刷碗洗衣裳,已经很努力了,”王贤正sè道:“可不能笑话她。”

    “哦哦,知道了!”银铃伴着鬼脸道:“二哥,你就光知道疼林姐姐,不知道疼妹妹,不理你了!”说着蹦蹦跳跳出去,不会儿就兴高采烈的叫嚷起来:“哇,这是什么,我爱吃的枣哦,这是二哥买的么,二哥最疼我了!”

第四十四章十年河西

    下午继续趴在林清儿的床上,边吃着妹妹新剥开的莲子,边喝着林姐姐泡好的菊花茶,王贤惬意的合不拢嘴。

    直到老爹回来,无情揭穿了他装伤病、博同情的丑恶嘴脸,他的待遇登时骤降。被老娘脚踢到东厢房,去和王贵睡屋。而本来,林清儿是打算衣不解带整宿照顾他的……

    王贵震天的呼噜声,王贤是宿没合眼,也不知嫂是如何在这种环境睡着的。

    早晨起来,王贤问道:“你晚上老咧嘴笑啥?做什么美梦了?”

    “哪有?”王贵讪讪笑道,下刻又忍不住动说出来:“我已经按照你说的法子办了,感觉真神了,从没这么……刺激过……”

    “呵呵……”王贤干笑两声,心说两个只知道在床上摸黑捣鼓的家伙,换成白天在芦苇荡里偷情,不爽才叫怪了。

    吃过早饭,王贵去上工,老娘带着银铃和林清儿去赶集,只有老爹和王贤两个在家。

    老王手端着茶壶,手抠脚,得意洋洋道:“怎么样,你爹的计谋不比周公瑾差吧?”

    小王马上谀词如cháo,把老爹夸得晕晕乎乎,方问道:“听说李晟临走前,和王子遥谈了很久。爹,王子遥不会插手吧?”

    “你消息倒灵通。”老爹看他眼;“李晟不找王子遥还好,这下非让他榨光骨髓不可。”

    “爹说王子遥不会帮他忙?只会敲诈他?”王贤吃惊道。

    “哼哼……”老爹吸口茶水,脸得意道:“没有老子唱白脸,王子遥个人红脸有什么用?”

    “啊?”王贤瞪眼,难以置信道:“原来是老爹和王伯伯是伙的!”

    “你小子真是没脸没皮,刚才还口个‘王子遥’,这下又改叫‘王伯伯’了。”老爹笑骂声道:“你以为省里京里的跑官不花钱?”说着叹口气道:“吏部那帮书吏黑着呢,不打点到位,就等着去云贵那边送死吧。可老子是刑名口的,要说跟刑部打交道么,还有些门道。吏部那边,也只有王子遥能使上劲,不然老子岂会白便宜他?”

    “为何那次王子遥动提起来,爹爹还要矢口否认呢?”王贤想想,不解道。

    “竟然问这种愚蠢的问题!”老爹气得胡子直翘道:“我那时候不知道能把李晟将死,拿什么去求王子遥?你以为他‘王扒皮’的外号是假的么?见不着真金白银,岂能替我办事?”

    “原来如此……”王贤挠头苦笑道:“老爹还真是算无遗策!”

    “那是!”老爹刚要自吹自擂番,突然听到巷子里有脚步声,便住了嘴。

    果然,外面响起敲门声,老爹开门看,是县里的白役秦守。

    “给老人磕头了,”秦守见王守业,赶紧作势要下跪,王守业扶他把道:“瞎跪什么,我还不是官呢。”

    “那还不是板上钉钉的。”秦守讨好的笑道,最后还是行了稽首礼。

    老爹让他进来后,王贤已经改成趴姿,秦守又向他行过礼,站在旁恭声道:“小人是来给小官人报信的。”

    “什么事?”王贤问道。

    “今天老爷在堂上宣布,鉴于秋粮完税任务紧迫,命张典吏署理本房司吏。他空出来的典吏职,不再论资排辈,而是由户房众书吏竞争,谁能最快最好的完成税收任务,就让谁当这个典吏!”顿下又补充道:“老爷还特意强调,不拘是经制吏,还是非经制吏。”

    “……”王贤闻言默然,听秦守接着道:“得知这消息后,本房便炸了锅,从原先对下乡收税避之不及,到现在狼多肉少,七个粮区根本不够分……张司户让小人来问问,是不是安心将养身子,把上新乡让给别人?”到上新乡催税的票牌还在王贤手里,张司户当然也可以重新出份,但他脑子还没进水,知道得先问问王贤的意思。

    “张司户想让我让贤?”王贤皱眉道。

    “倒是没这样意思,应该只是询问下。”秦守摇摇头道。

    “你答复张司户,”王兴业开口道:“说王贤轻伤不下战场,就是躺着也会把差事办好!”

    “……”秦守这个汗啊,又望向王贤。

    “自然听我爹的。”王贤苦笑道。

    “那好,小人明早套车来接小官人。”秦守哈腰道。

    “不用。”王兴业本正经道:“你明天去趟上新乡,跟晁公正说‘依法纳税是明子民的义务,相信他定会保质保量的尽早完税’。”

    秦守这个汗啊,但哪敢再问,喏喏应下离开了。

    待秦守走,王贤便有些不快道:“司马求这家伙,真把我当成拉磨的驴了!”

    “这次你怪不着他。”王兴业却摇头道:“是我让王子遥拦你下的。”

    “啊?”王贤吃惊道:“爹是什么意思?”

    “靠踩上司上位,怎么说都不光彩,你又是新人,这么上去后患无穷。”王兴业道:“还是来场‘公平竞争’做做样子,不凸显点本事,怎么服众?”说着冷冷笑道:“再说本就打算修理那晁天焦,这下搂草打兔子,两不耽误。”

    “爹爹真是高招……”王贤都无力吐槽了,老头子整天算计来算计去,到底累不累啊,“孩儿拭目以待了。”

    “嗯,”王兴业点头道:“这边都安排好了。你在家安心养伤便是,为父明天去趟南京,争取把差事敲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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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贤现在有些迷信老爹了,既然让他静观其变,便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心在家里养伤看书。

    对和王贤生活在同屋檐下,林清儿起先还有些紧张,但见他对自己持礼甚恭,并没有什么轻浮举动,也就渐渐放下了心。又见他虽已是官家人,却每rì里用功不辍,更是欣喜不已,于是按下羞赧,与他促膝而坐,为他句句讲解经典。

    王贤在国方面,悟xìng只能说普通,记xìng却是极好。这也难怪,能考出注会来的,哪个记xìng差了?用了这小半月时间,他把本《论语》愣是囫囵吞枣,背了下来。现在林清儿拿着《论语章句》,为他掰开揉碎了讲。王贤每每听得昏昏yù睡,但看到她那张如花娇颜,露出淡淡的失望神情,便强打jīng神继续,心里不禁苦笑:‘这也算美人计的种!’

    因怕他贪多嚼不烂,林清儿每天只讲十句,让他融会贯通,再将朱熹注释背牢。第二天要能讲出来,背得全,方会接着讲下去。

    王贤虽然学得认真,但直没忘了收税的事儿,这些天吴为几个来看过他,说六个粮区的负责人,皆是资深书办或与张司户关系密切的家伙。这些人如今已不来衙门报道,天十二个时辰与本区粮长泡在起,督促他们尽快完税。

    不过因为重订的黄册,比原先多征两成税,令粮长们为不满。他们似乎商量好了,要拖到官府让步、答应按原先标准征税为止,是以各路人马都很不顺利。

    但也有例外,便是去三山镇收税的路。何常被捕后,两个副粮长为了争夺他的位子,打得不可开交。到那里收税的书办宣布,谁能多收两成税上来,就把粮长位子给谁。只是副粮长也不是被哄的,个小小书办空口无凭,他们怎能相信?

    不过那书办在衙门颇有能量,正在全力运作此事,据说已经快申请下来了……

    总之,最没进展的就是王贤这路,吴小胖子言语间,对他占着茅坑不拉屎颇为不满。那意思是,你不去让给我试试,总好过这么白白浪费了吧?

    王贤故作高深的笑而不语,实际上心里点底儿都没有。直到两天后的傍晌,他正读书闷了,给林清儿和银铃讲笑话道:“朱子说圣人门下有七十二贤人,请问姐姐,不知有几个是人,有几个是小孩?”

    林清儿仔细回想半晌,摇头道:“书上没有。”

    “怎么没有?《论语》里说得明明白白,chéng rén三十人,小孩四十二人。”王贤脸‘你竟不知’道。

    “何以见得?”林清儿奇,她自问经义烂熟于胸,完全不记得有这茬。

    “《侍坐》篇里明明说,‘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五六得三十,六七四十二,加起来正好是七十二贤人。”王贤嘿嘿笑道。

    “啊……”林清儿愣,旋即明白过来,掩口笑着白他眼:“净会胡扯,我要是先生,非你打板子不可!”

    银铃见两人笑得眉来眼去,却完全没听懂。这时听到有人敲门,她便蹦起来道:“我去开门!”

    她打开院门,便见个身材高的白发老者,正脸拘谨的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挑担子的长工。

    “请问这是户房王小官人家么?”

    “是啊,”银铃点头问道:“老爷爷是?”

    “老夫晁天焦,乃上新乡粮长,特来拜见王小官人。”平素趾高气扬的晁公正,很是客气道。

    “啊,你就是晁天焦?”银铃杏眼瞪,拉下脸道:“我哥不在家,倒让公正白跑趟!”

    “不知道啥时候回来?”晁天焦心说,这话咋这么耳熟?

    “这个没数,少则三五rì,多则十天半个月,也是有可能的。”银铃稚声稚气,不紧不慢的答道。

    “那不什么都耽误了……”晁天焦急道:“去找找不行么?”

    “这可没法找,我哥哥交友广泛,有可能在富chūn江和人钓鱼,也可能去仙霞岭找他兄弟赌钱,每次都是尽兴而归,我们可找不到。”银铃笑容假假道:“家里只有姐妹两个,就不请几位爷进去了!”说着砰地声,把门关上!

第四十五章 低头

    “老爷,怎么办?”看着砰然关闭的门,外面仨人傻眼道。

    “唉……”晁天焦哪会不知,这是人家在报复自己。可是谁知道他是王兴业的儿子,谁知道李晟能转眼倒台?两条知道条,当初他也不至于,将王贤拒之门外。

    “太不像话了,他以为自己是谁?户房司吏也不敢这样对咱们!”长工们愤愤道。

    “唉,谁让少爷他……”看到晁天焦面sèyīn沉,长工的声音越来越小,“了人家的jiān计呢……”

    原来,晁天焦的儿子晁蔡端坐家、祸从天降,莫名其妙吃上了官司……

    晁家家业,在上新乡有宅院,在乡下有庄园,秋收晒场的季节,晁蔡都是住在庄园里,带着长工们干活的。

    这种乡下的庄园,向来安静无事,然而昨天早晨,长工们起来干活时,便发现晒粮的场院里,躺着具死尸……

    晁蔡被叫来看,见是个倒毙的乞丐,他又不是专业仵作,无从判断死因和死亡时间,只能瞎猜可能是翻墙进来想偷粮食,结果发急病死了。

    晁蔡面暗叫晦气,面和老长工们商量该怎么办?有人说当然报官了,但另外些人说,人死在咱们场院里,报官说不清楚,只怕要被敲竹杠的!

    晁蔡听说过,官府的公人最是流氓,每每发生这种人命案子,也不做调查,先把死尸附近的、没有背景的富户指为嫌疑犯,然后把他们拘押起来敲诈勒索。那些被拘押的富户,就算破财消灾,也免不了场牢狱之灾,倒霉的还会被不分青红皂白,刑伺候顿再说。

    晁蔡是越想越害怕,跟几个老长工合计,决定把死尸远远运出去丢掉,省得惹麻烦。

    拿定意,长工们便将尸体抬上车,在上面盖好草席子。趁着天还不亮,两个长工便赶车出了庄园。

    上午,晁蔡都心神不宁,直盯着庄口,等那两个长工回来。直等到傍晌,两个长工回来了,不过是五花绑,被群捕快、民壮押解着过来。

    ‘坏了……’晁蔡心里咯噔声,赶紧在众长工的簇拥下迎上前,拱手连连道:“诸位差爷请了,这两人是我家长工,身家清白,并无犯罪……”

    “呸!杀人凶手也敢称清白?”领头的正是县里副捕头张麻子,他冷笑声道:“有人亲眼看见,他俩在芦苇荡里挖坑埋死人!”

    “差爷误会了。”晁蔡心说怎么这么寸,竟被人看到了?只好实话实说,说这具尸体是今早,在自家场院发现的,因为怕惹麻烦,故而让长工偷偷运出去。

    “不说别的,若是乞丐生病倒闭,你应当通知里长,请官府来验尸后才能掩埋!”张麻子冷笑道:“你偷偷摸摸,必然是害了人命,怕被官府追究,才让帮凶毁尸灭迹的!”说着挥手,捕快便将铁链套到了晁蔡头上。

    晁蔡连呼冤枉,长工们也声争辩,却被官差股脑捉了,又把庄园搜了个底朝天,结果发现刀枪若干,还有弓箭……这都是庄园备来防盗的,此刻全被当成了罪证。

    待官差压着干嫌犯返程时,晁天焦闻讯赶来,求诸位差爷放他儿子马。所奉的腿脚钱、酒饭钱比平时丰厚十倍。

    张麻子笑纳了他的孝敬,抱拳道:“公正莫慌,咱们也没说人是你儿子杀的,认定凶手那是老爷的事儿。让令公子跟咱们走趟,保证不难为他。”

    因为拘押嫌犯是官府的权力,晁天焦也无可奈何,只能放他们回城。

    回到家里,晁天焦收拾了包银子,让长工套车拉自己进县城。他也是个老江湖了,焉能不知此事必有蹊跷?有道是‘皇权不下乡’,除非有案子,否则官差是不会在乡下晃荡的,哪会那么巧,正好碰上去埋尸体的长工?

    在衙前街上的旅店住下后,他四处拉关系走门路,终于从刑房的某位典吏口得知了真情,原来是自己得罪了王兴业的儿子,有人在替老上司出气呢。

    晁天焦找到县里管刑狱的马典史,请他放人,谁知马典史说,你儿子被抓了现行,搜庄子又搜出刀剑,不经县老爷审判,谁敢放人?

    晁天焦请他代为说和,马典史却道:“我说是可以说,但县老爷九成九是不肯放人的。”

    “为啥?”晁天焦傻眼道。

    “县老爷上任以来,头次正经收税,实指望能得个开门红,在上司面前好看。谁知道你竟躲起来,不见上门的官差,这不是想给县老爷拆台是什么?”马典史副‘你老糊涂了’的表情道:“现在令郎落在他手里,你觉着能轻易放人么?”

    “不能……”晁天焦满嘴苦涩道。

    “这不就结了。”马典史起身要走,却被晁天焦把拉住,央求道:“马四爷指条明路!老朽定有重谢!”

    “其实也没啥,我送你句话,”马典史甩开他的纠缠道:“解铃还须系铃人。”

    晁天焦恍然悟,赶紧让人买了礼品,以向王贤赔礼道歉的名义,直奔王家而来。谁知却吃了闭门羹!

    尽管肚里窝火,但想到儿子在牢里,还不知被狱卒折腾成什么样,有没有被同监舍的犯人爆菊……他就点脾气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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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晁天焦又来次,又吃了闭门羹。

    次rì上午,晁公正再来次,再吃闭门羹。

    下午,他第四次登门拜访,这次更是直接跪在了王家门口,这才终于见到了,那个曾经十分想见自己而不得的王贤王书办!

    天井里,王贤趴在躺椅上,脸挪揄道:“公正好生别扭,在下数次登门,均被你拒之门外,现在我不去了,你又来四顾茅庐,”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愈发yīn冷,真得很有敲竹杠的潜质。“这样很好玩么?!”

    “小官人息怒,”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晁天焦陪着小心道:“那都是李司户的意思,老朽不敢不从啊。”

    “你倒推得干净。”王贤冷笑道:“李晟为何不让你见我?”

    “李晟倒没说不让我见你,只是嘱咐我,千万不要听小官人的,收粮的事情能拖则拖,等其他粮区定下来再说。”晁天焦张方方正正的脸上,写满了懊悔道:“李司户也算我们粮长的顶头上司,他的话我不敢不听,考虑到无颜面对小官人,我才不得不躲着不见。”

    “那现在怎么又来了?”王贤瞥他眼道。

    “是这样的……”晁天焦看看院子里,并无王兴业的人影,遂小声问道:“令尊呢?”

    “去南京了。”王贤淡淡道:“你不放心跟我说,就等他回来吧。”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晁天焦问道。

    “少则三五rì,多则十天半个月……”王贤摇头晃脑道。

    晁天焦知道自己又得罪小子了,只好低声道:“其实,跟小官人说也是样的……”

    “说吧。”王贤呷口茶道,“我不保证会听。”

    “本乡定于明rì收粮,请小官人前去验看。”晁天焦恭声道,心里却暗骂不装逼会死么?

    “准备按照哪个册子收?”王贤眼皮都不抬道。

    “当然是……”晁天焦暗暗叹道,诸位兄弟勿怪,我救儿子要紧,只能不仗义次了。“按新核定的账簿收了……”

    说完他便感到心下滴血,损失实在太惨重了……

    “你也别跟瘟鸡似的!”王贤看不惯他这副嘴脸,冷声道:“上新乡到底瞒下了多少户口,你比谁都清楚。就算多上缴两成,你依然有的是赚头,无非就是赚多赚少罢了!”说着冷冷笑道:“不信我把上新乡的黄册贴出来,看看老百姓会站在谁这边!”

    “这……”晁天焦语塞,要是让老百姓知道,他们多年来交的税,有四分之没进国库,而是被他这个受人尊敬的粮长,和官府的人瓜分了。那晁家在上新乡,真没有立足之地了。

    不过晁公正也知道,王贤只是在吓唬自己,因为他根本承担不起,公开黄册带来的后果——别忘了黄册可是官府造的,账面上的人口减少,是衙门里相关官吏的杰作。没有官府的包庇,给晁天焦百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侵吞朝廷税粮。

    官府需要这笔稳定丰厚的收入,来支付像王贤这样的非经制吏、白役等临时工的工食银。来供给诸位老爷的rì常所需,冲销县里的各项杂费……可以说,谁敢掐断这笔收入,就是跟本县全体官吏为敌,王贤个小小书办,敢么?

    但晁公正知道王贤的意思,是在jǐng告自己越线了。他和某些人的贪婪,已经严重损害了本县的赋税水平,让县老爷很不高兴了!别人没有把柄被捏着还好说,自己儿子在人家手里,要是还不配合,只能是自寻悲剧了!

    想到这,晁天焦颓然道:“小官人教训的是,我这就回去统治乡亲们,明rì场院里完税。”

    “去吧!”王贤挥挥手,按捺住喜意道。

第四十六章踢斛淋尖

    (这一更比较费劲,因为我还没见哪本书,还原过明朝农村收税的场景。求票票,晚上还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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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朝的制度设计,完全由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心意决定。比如收税,他认为贪官污吏会借机鱼肉乡里,让百姓不堪其苦,便想出了以‘良民治良民’的方法,按照赋税水平,将一个县化为若干粮区,以其中田产最多、名声最好的富户为粮长,全权负责税粮收解。

    通常一个粮长负责几千到一万石的税收任务,但也有少至数百石的,这主要跟州县的地理环境有关,像富阳县这样‘八山半水分半田’的地方,人口居住分散,耕地也少,一个粮长基本负责一个乡、十几里、千余石的征税任务。

    每到纳税时节,本区的粮长副粮长,便会知会各里里长组织乡民,于指定rì期到指定地点纳粮。期间,官府会派书办充任会计,也行监督之实。这种半官方的征收方式,自然谈不上什么效率,一天最多能有两三里的百姓完税,七八天收完,就算顶厉害的了。

    其实也不少了,两三里就是两三百户,一户户的锱铢必究,工作的确很繁重。是以征粮这些天,粮长并县里书办,都是天不亮便到河埠头,支起桌子、摊好册簿,等百姓前来完税。

    天刚擦亮,便有十几艘敞口船,破开清晨的雾气,横七竖八靠近上新乡的河埠头。船上盖着草席,把船身压得很低,里面装得自然是新米……这是离着镇上最近的一里百姓,前来完税了。

    码头上的晁家长工,大声提醒带队的里长,让他尽量把船停得密实,好给后来完税的船只,留出地方来。

    国朝行里甲制,一里十甲,共一百一十户。其中上等十户称为里长户,户主轮流为里长。其余百户称为甲首户,则轮流为甲首。故而里长之下,总有十个甲首,每个甲首管十户人家。

    里长吩咐各甲首照办,自己则跳上埠头,来到窄窄的栈桥尽头,便见一张长桌横在眼前。桌上摆着账簿笔墨,桌后搁着两把椅子。左边椅上坐着一身绛紫sè直裰,头带**帽的晁天焦,右边坐着个头戴吏巾,身穿白衫的年轻人,应该是县里来的书办。

    里长朝两人行了大礼,方对晁天焦道:“公正,我们十八里的秋粮已经运到,劳烦您老收验。”

    “嗯。”晁天焦拢着胡须,看看王贤,待他点头后便道:“老规矩,上等户先来吧。”

    “公正贵人多忘事,我们十八里没有上等户。”里长陪着笑道。

    “又有了,要按重核的册簿缴。”晁天焦翻翻账簿道:“统共是三户,上中下各一则。”

    “啊……”里长有些发蒙道:“之前没听说啊。”

    “这不就听说了么?”晁天焦缓缓道:“还有中户也多了十户。喏,这是名单,你跟这十三户说下,让他们要么今天先交一部分,明天再来补上,要么明天一并交齐。”说着咳嗽一声道:“先让其余人来完税吧。”

    “这,这一时间,如何交代……”里长拿着名单,愁苦万状道:“上调户等的,非骂死我不可。”明朝将百姓按田产、财富、人口分为三等九则。等级越低,税率也就越低,等级越高、税率也就越高。下等户最低三十税一,上等户最高十税一,上下竟相差三倍,也无怪乎百姓会如此低调谦逊,家有良田千亩,也说自己是中等人家,家有百亩田产的,皆以下等自居了。

    当然,归在何等何则,是要官府说了算,这就孳生了极大的寻租空间。每年登记时节,便是户房书吏、里长、坊长的盛宴。切身利益相关,每一户都不敢省这个钱。拿了钱就得替人办事儿,现在又告诉人家办不成了,不光是退钱肉痛,还有个患不均的麻烦。

    凭什么是我家不是别人?那些倒霉的家户,非把他骂死不行。

    “跟他们直说便罢!”立在晁天焦边上的,是他的弟弟晁地焦,闻言一翻白眼道:“无论如何,他们今年都得按这个数交了,要是不想交也行。等过了期,自有官府追比,到时候和差爷慢慢理论就是。”

    别看收税的前半程是以‘良民治良民’,非强制xìng的。可一旦有拖欠发生,官府便会露出狰狞面目,派人下乡催课。那一番sāo扰,可谓鸡飞狗跳、鬼哭狼嚎。要是催缴还不交,官府就会追比,打板子、站枷号,非让你倾家荡产也得把欠税补上……

    里长见没法讲理,只好转回去,让第一甲的乡亲先去完税,却留下其中一个道:“你家被

    上调为中等上了。”

    “为啥?”那人的反映如出一辙,大惊道:“不是订好了下等上么?”

    “这是王八的屁股——规定!”里长两手一摊道:“我还被上调为上等中了,上哪说理去。”

    “不行,俺也是给了钱的!”乡民就是直,从简单的心里喷出愤激的话道:“凭什么别人不涨,就俺家涨!”

    乡亲们纷纷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大家都涨你就高兴了?“里长怒道:“县老爷嫌定的太松,让下面紧一紧而已!今年你家多交点,明年他家多交点,十年才一轮,嚷嚷个啥劲!”说着呵斥其他人道:“还不赶紧去完税,也想跟着涨涨么?”

    乡亲们由同情变成了气愤,不再理会他和里长的争吵,争先恐后卸船、挑着担子去排队交粮。

    第一个交粮的乡民,向晁公正报上自家姓名。晁天焦便翻找到他家的册簿,唱道:“十八里一甲甲首户,户主季大年,下等上,交米三斗六升,丝七两二钱。”他用的不是官府核定的白册,而是自家统计的私册。

    那季大年应一声,将一束丝交给收税的过秤,过秤的副粮长随手一抓,板着脸道:“太cháo压秤,打八折,应收九两!”

    这是睁着眼说瞎话,但老百姓这么多年早习惯了,那季大年陪着笑道:“您老称称看,正好九两。”人为刀殂、我为鱼肉,你要是敢异议,待会儿他还在称上玩手脚,非让你交过一斤去不可。

    这边副粮长称了称丝的重量,唱道:“丝完税!”

    那边季大年俩儿子,交粮时也遇到了同样的麻烦,收粮的晁地焦抓一把米道:“太cháo压秤!打九折!应收四斗!”

    季大年俩儿子同样不敢啰唣,将担子上的粮食,小心翼翼将白花花的大米,倒入写着‘四斗’的斛中……斛是官府用来量粮的标准容器,这样收粮可以不用过磅,只消用不同的斛来组合便可。

    按规定,斛里的粮食要倒满不说,还得超出斛壁,堆成尖堆型……季家俩儿子,按照要求,将斛里堆得不能再满,刚要为终于完税松口气。却见那晁地焦将袍子下襟挽起,退了两步,凝神屏气、气沉丹田,然后大喝一声,冲到斛前,猛地一踹!

    超出斛壁部分的大米,自然哗啦啦落到地下,季家儿子慌忙去捡,却听晁地焦大声道:“别捡,这是损耗,没听见?再捡就别交了!”

    季家儿子只好再把斛倒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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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睹这一幕的王贤,自然是目瞪口呆。

    一旁的晁天焦微微自得道:“这一踹,叫‘踢斛淋尖’,踢斛,可以让米粒密集充实以便再装。淋下来的尖,就算是耗羡了。”

    “乡民们能服气?”王贤咽下口水道,这一脚下去,最少多交半斗米。

    “不服可以不交,等着官府催收时,就不止这点耗羡了。”晁天焦满不在乎道:“千百年来都是这样,不服又能怎样?”

    “唉,实在是没必要……”王贤心说,把斛做得稍微大点,效果不也一样么,吃相还好看点。

    “呵呵……”晁天焦笑眯眯道:“这些洒在地上的米,可有一半是归小官人的……”

    “唔……”王贤干咳两声,他爹嘱咐过他,丧良心的钱不能拿,‘呆出息’也不必拒绝,因为你不拿就全进了别人的腰包,人家还骂你蠢猪……

    太祖皇帝体恤百姓,所定税率是极低的,哪怕加上这些花头,乡民们也承受得起。这也是让粮长收税的好处,他们土生土长,不敢盘剥太过,激起民变,基本不会超出乡民的承受范围。

    忙忙碌碌一天下来,收了三里三百三十户,一千五百口百姓的粮食。实际上,经过四十多年的休养生息,这三里的百姓早超过两千口,但为了避税,全都隐匿不报,当了黑户。所以别看交税的弱势,一样满是心眼跟收税的暗战……

    至于收税的晁公正,则是收解两本账……按照洪武年间的标准收,按照官府核定的白册解。收解之间,差不多便截留下两成。这两成二八分账,两成归晁天焦所有,八成由王贤带回衙门,交给户房处理。

    至于地上的粮食,官府就见不着了,由收税的人私分了事,所以说这是个肥差。

    天擦黑时,该交的税粮已经入仓,截留的部分并那些耗羡则直接卖给粮商,连夜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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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大功告成

    因为要监督入库,王贤谢绝了晁天焦到家里吃饭的邀请。晁公正便让人将酒菜送到库房,陪他在仓库里用饭。

    晁天焦再不敢小觑这王小官人了,且不说他那个yīn险狡诈的爹,单说王贤本人,也是jīng明强干的吓人。天下来,收多少、欠多少,多少该入库,多少归官府,全都算得丝毫不差。让晁天焦彻底绝了糊弄他的心思。

    晁天焦估计用不了多少年,这小子就能坐上户房司吏的位子。往后打交道的rì子还长着呢,尽快修复好关系是正办。他甚至有用美人计将其收为孙婿的冲动,可惜王贤已经定亲了,让晁天焦连呼可惜。

    本就没什么化不开的怨,又经过晁天焦这几天刻意奉承,两人早就笑泯恩仇了。晁天焦见火候差不多,方问道:“小官人能帮着打听下,我儿子啥时候能回家么?”

    “这烧鸡味道真不错,哪买的?”王贤笑道:“这是刑房的事情,在下哪里知道?”

    “自家瞎做的,难得小官人喜欢,回去带两只给家里尝尝。”晁天焦强笑道:“刑房都是你父亲的老部下,打听下总没问题吧?”

    “好,收完税我就回去问问。”王贤点点头,便见那个叫周洋的粮商称完粮食过来。说起来这周洋,正是半月前被枷号的那位。王贤白天问过他犯了什么事儿?周洋郁闷道,啥事儿也没犯,就是因为收税在即,老爷找由头整治他番。

    原来这富阳县产粮有限,百姓都以种茶、造纸、丝织为业,买粮纳税。是以每逢纳税时节,富阳县便会粮价腾贵,粮商们趁机捞笔。谁知道新任的魏知县,十分重视治下民情的稳定,唯恐粮价暴涨、百姓怨声载道。竟提前把县里的两粮商拿了,在衙门外枷号三天,以示jǐng告……

    说起这事儿来,周洋便眼泪汪汪,做生意不就是贱买贵卖么?又不是什么饥荒缺粮、囤积居奇,何况他还什么都没干……至少今年没干,怎么就把他枷了呢?

    没办法,谁让这年代,商人地位低下来着?官老爷想立威扬名,邀买民心,不拿他开刀拿谁开刀?没见老百姓片叫好声么。

    不过周粮商也真够敬业,脖子还没好利索,就跑来上新乡收粮了。他僵直着脖子在王贤身边坐下道:“小官人算得分毫不差,统共是四十三石三斗七升米,按照小官人的要求,全用银钱支付。”说着把袋钱搁在桌上道:“小官人查收下。”

    王贤打开钱袋看,见是个二十两的银元宝,还有几串铜钱,皱眉道:“多了。”

    “不多,剩下的算是点心意,感谢小官人照顾敝号。”周粮商讨好笑道。他是粮商,对王贤这样年轻有前途的户房书吏,自然要好生巴结。

    “好说好说,咱们都是朋友了么。”王贤知道,老爹眼看就要去杭州了,以后的路全靠自己走。想在县里吃得开、混得好,只能学那宋公明不拘身份、广交朋友。“来,我敬公正和周老板杯,小弟头天出差,什么都不懂,给二位添麻烦了。”

    两人赶紧举杯饮下,晁天焦笑道:“小官人虽说头天出差,但这份老练持重,却比许多老人还厉害。可见小官人非常人也,将来必将飞黄腾达!”

    “那是定的!到时候,可定提携兄弟呀!”周洋也吹捧道。

    三人把酒言欢,直喝到半夜,晁天焦请王贤家里去睡,王贤却执意要睡在库房。他前世的职业告诉他,该谨慎的时候,定不要嫌麻烦,安安生生的交差,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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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继续收税,帅辉和刘二黑两个也来了,其实王贤没啥事儿要他俩办,只是单纯叫他俩过来蹭饭。收税这几天,晁天焦自然要管饭,而且每顿鱼肉,极其丰盛,不吃白不吃……

    毕竟是多少年的兄弟,帅辉两个把王贤的事儿当成自个的事儿,不像秦守那样,光算计着自个怎么捞钱。有他俩处处盯着,王贤倒省了好些jīng力,只是他仍不敢意,依旧每rì睡在仓库里。

    直到第七天,所有的两千百石税粮收讫,装船运抵县城后,王贤才松了口气。来不及换身干净衣裳,他马上到县衙交差。

    在原先李晟的值房里,张司户给王贤倒杯茶,微笑道:“这些天累坏了吧。”

    “让人费心了,坐着收税没什么可累的。”王贤却没有给了颜sè开染坊,神态恭谨道:“所幸不辱使命,上新乡的税粮已全数收讫……”说着双手递上账簿。

    “哦?”张司户不无意外道:“那被上调的十几户,没有异议么?”

    “有是有,但属下让其他人先交,使那些被上调的感到孤立无援。然后又告诉他们,这个是轮流上调的,这次交完了,至少可以安生九年。在这九年里,其余人家也都会轮到,谁也跑不了。”王贤答道:“他们想想是这么回事儿,就都补交了。”

    “好。”张司户拊掌笑道:“这手看似简单,其实深谙人心。看来这个典吏,你可以胜任!”

    “多谢人栽培!”王贤脸感激道:“属下定将鞍前马后,为人排忧解难!”

    “好好好!”张司户笑得更加灿烂了:“我果然没看错人!”好似自个有多功劳似的……

    “另外。”王贤将个沉重的包袱搁在茶几上,打开道:“这是所有的零头和耗羡。”

    看见白花花的七锭银子,还有几十串铜钱,串是百枚。张司户有些意外道:“这么多?”

    “这里有清单。”王贤又从靴页里掏出张纸,奉给张司户。

    张华接过来仔细看,见每rì的每笔收入,都列得清清楚楚。看完后,张司户赞道:“晁粮长也好,周粮商也罢,都是老油条了,你竟然没让他们坑去钱。看来我可以彻底放心了!”

    “也许只是他们出于种种原因,不敢弄虚作假。”王贤谦虚道:“属下其实什么都不懂,还请人耳提面命、多多教诲。”

    “唔哈哈……”拍马屁的最高境界,就是像王贤这样不露痕迹,让被拍的人自己爽,那才是真的爽。张华合不拢嘴道:“我现在就教你件事儿,该自己留下的,不用拿给上司看,家心知肚明即可。”

    “属下还不懂,哪些该拿哪些不该拿。”经过李晟的蹂躏,王贤太知道个看你顺眼的上司,有多重要了。因此毫无节cāo道:“而且机会都是人给的,由人处置也是应当的。”

    “呵呵,规矩不能破。”张华笑道:“你把这些铜钱收起来,要是觉着过意不去,就请户房的兄弟们吃顿,自然就心安理得了。”

    “多谢人教诲!”王贤便将铜钱重新包起来,告辞出去。他其实想留下半给张华来着,但那样显得太老练,跟他粉嫩新人的形象不符,容易引起上司jǐng惕。

    回到公房,众书吏纷纷朝他道喜。上新乡是七粮区里第个完税的,那典吏的位子,自然就落在负责此处的书办身上——王贤以区区二年华,进衙门不足个月,就成了他们这帮老书办的的上司。这让众人恭维之余,难免有些又酸又苦。

    这还是王贤通过竞争,谁也无话可说的上岗呢,要是光凭着告发之功,坐上典吏之位,今rì还不知有多少怪话呢……

    不过恭维的话说万句,也不值钱。书吏们便商量着去哪里,请未来上司吃酒庆贺。

    王贤却坚持要自己掏钱,请诸位前辈吃酒。书办们知道他今天刚发了财,按说他请也是应该的,但哪敢让未来上司坏钞。

    争来争去,最后的结果是,今天王贤请伙,庆祝发利市。等正式任命下来,伙再为他祝贺番。这番推让可不是无意义的,至少让伙知道了,未来的王典吏,不是个吝啬的家伙!

    这点很重要,尤其对不求出息只求财的书办来说,跟着谁混不重要,重要是的是能分到多少好处……

    午时,王贤让秦守在周家酒楼定了三桌酒席,没办法,谁让户房人多?这还是有六路人马没回来呢……

    下午时,王贤又去请张司户和荀典吏,都被两人谢绝了。其实也好理解,前者是因为当了领导,要端着。后者则是因为没当上司户心绪不佳,更有些迁怒于王贤的意思,不愿和他搅和……

    不过对书办们来说,没有上司出席才好放开了喝酒耍乐。散衙后,群白衫书办便成群结队来到周家酒楼,直喝到半夜。王贤这个东道兼未来上司,自然成了灌酒的对象。他酒量本就般,又不好推辞,车**战之下如何招架?尽管吴为替他挡了好些,还是被灌得烂醉如泥,被横着扛回家去……

    家里头早都睡下了,听到动静,王贵披衣起来问,赶紧开门让人把他抬进门。

第四十八章小冤家

    (还有两更,求票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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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娘和林清儿也被吵起来,披衣出来看他,只有银铃不受打扰,依然呼呼大睡。

    老娘最烦老爹醉酒,一看王贤烂醉如泥,登时大怒道:“小小年纪不学好,谁再敢带他喝酒,老娘打断他的孤拐!”吓得众书办鸟兽四散。

    见王贤吐了一身,老娘气哼哼的要给他收拾,却听林清儿小声道:“交给女儿就行,娘去睡吧。”

    老娘闻言转怒为喜道:“好主意。”便很利索的转身进屋去了。

    “大哥把他扶到西屋吧。”林清儿红着脸道。

    “这不好吧,熏臭了你的屋。”大哥很厚道的说:“还是让他睡东屋吧。”

    “没事儿。”林清儿轻声道:“大哥明早还得上工,就让我陪他熬吧。”

    “那辛苦妹子了。”王贵也是实在人,点点头,便将王贤架到西厢房,看着整洁的床铺,他又有些犹豫道:“还是算了吧……”

    “放下他吧,扛着怪累的。”林清儿低着头,心下无奈道,自己还能嫌这无赖小子又脏又臭?

    王贵将王贤平放在床上,嘱咐林清儿,有事儿叫一声,便掩上门出去了。

    门关上,屋内孤灯如豆,万籁俱寂。只有王贤粗重的呼吸声。这是林清儿头一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心下难免紧张。但闻到他身上浓浓酒味,令人一阵阵胸闷,便也顾不得许多,斟了壶浓茶想服侍他喝下。却看见王贤的衣衫已经脏得不成样子,林清儿只好给他宽衣解带。虽是深秋初冬,但一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子,给个大男人脱衣服,还是累得香汗淋淋,手脚发软。

    好容易除下外衫,却又见中单上也沾上了不明污渍,林清儿轻叹一声,只好再动手,把王贤脱得仅剩裤衩一条。

    昏黄的灯光下,王贤那年轻的身体,已经初显出浅浅的肌肉线条,与两个月前骨瘦如柴的样子截然不同。身体不会说谎,它会忠实的体现出,你付出了多少汗水。

    可惜林清儿的目光,却落在他的中单上。只见本应是雪白的衣领、袖口,如今却油黑油黑的,整件内衣都散发出浓重的汗臭味……按说现在这季节,就是一个月不洗衣服,也不该这么脏,何况王贤下乡前,不仅里外一新,还带了一身换洗的。

    这七天他到底出了多少汗,晚上睡在哪里?林清儿想想就觉着心疼,目光终于移向王贤的面庞。和从前比起来,他清秀的五官没什么变化,但轻浮市侩之气已然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读书人才会有的沉静斯文。

    ‘他果然变了,是因为我么?’少女想到王贤曾经的那番话,一颗正芳心微微甜蜜呢,却见王贤眉头紧皱,胸中似有满溢之状。

    接着见他挣扎着要起身,林清儿赶紧扶住,让他朝床外垂着头。见王贤一个劲儿的打干哕,林清儿知他要吐,忙用手抚摩其背。说时迟那时快,王贤喉间忍不住了,张口尽情一呕,林清儿怕他摔下床去,也不敢躲闪,终究被吐脏了衣裙。

    呕毕,王贤闭着眼讨茶,林清儿支着身子,一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杯浓茶回头,才发现他已经换了姿势,仰躺在自己两腿上,脑袋还拱啊拱的。

    林清儿已经狼狈万状,哪还顾得上害羞,只管喂他吃茶,王贤连吃了两碗,便又转了身子,面朝林姐姐的小腹,两手环抱着她的纤腰,不太肃静的睡着了。

    林清儿哪被人这样搂过腰,虽然与他定了姻缘,却羞赧不已,想把他搬回床上,却没那力气。又听王贤叫‘头痛’,她只好任其趴在腿上,用葱管般的手指,帮他轻轻按压太阳,纾解痛苦。

    长夜漫漫,纤云弄月。林姑娘低头看着偎在怀里的王贤,认命似的暗叹道:‘今rì方知什么叫前世的冤家……’她想起唐朝小曲《醉公子》,便轻启朱唇,婉转低哼起来:

    ‘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剗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

    扶得入罗帏,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还胜独睡时……’

    唱到最后一句,林姐姐的芳心扑扑乱跳,暗骂自己怎会唱这种yín词滥调,实在是太不应该。可是为何心底里,总觉着是那样有共鸣呢……嗯,人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跑,一定是受这无赖影响了了……林姑娘狠狠瞪王贤一眼,却见他在睡梦中紧皱着双眉,好像心事重重。

    林清儿伸出手指,轻轻抚平他的眉头,暗暗心疼道,这人也是个喜欢把心事藏起来的……便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婴儿似安抚他沉沉睡着。

    ~~~~~~~~~~~~~~~~~~~

    ~

    王贤这一觉睡到天大亮,睁眼时见自己在林清儿房间,身上还盖着她的被褥。

    这是咋回事儿?他揉着脑袋坐起来,只觉头痛yù裂,半晌回不过神来。

    “醒了醒了。”听到屋里有动静,银铃探进头来,对外面叫一声,然后转头对王贤扮鬼脸道:“二哥丢死人了,把林姐姐吐了一身不说,还压得她到现在都两腿发麻……”

    “呃……”王贤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不禁吃惊道:“谁给我脱的衣裳。”

    “林姐姐呗。”银铃一脸笑意道:“坏了,大哥被看光了……”

    “胡说什么!”王贤见林清儿端着个碗出现在门口,忙呵斥妹妹道。

    “不打扰你们了。”银铃吐吐小红舌,蹦出去道:“剩下的衣裳我来洗,姐姐照顾你的小冤家吧。”

    银铃只是无心之语,却让林清儿的脸变成大红布,把酸笋汤端给王贤,小声道:“以后别喝那么多了。”

    “嗯嗯。”王贤闯了祸,自然虚心受教。

    “还有,以后不要那么拼命,”林清儿看着他把汤喝下去,轻声道:“仓库里哪是睡觉的地方,年轻不注意,等老了会落下病根的。”

    “你咋知道?”

    “帅辉早晨来看过你。”林清儿低声道:“他说你在上新乡七天,就没离开过仓库。”

    “唉,没办法。”王贤叹气道:“不盯紧点是要出问题的。”

    “都已经入库了,粮食还能少了不成?”林清儿不解问道。

    “粮食虽然不会少,但会被掉包。”王贤解释道:“我听说,解送京城的大米,总是掺着沙石、稻壳,还有一部分糙米。但看百姓上缴的都是jīng细的上等大米,更别说掺沙子了,便暗暗jǐng惕。后来让帅辉偷偷去周粮商的船上一看,果然发现了带壳的糙米。你说我要是不盯紧了,不得让他们在眼皮底下耍了?”

    “唉,都是些jiān猾之辈。”林清儿闻言不安道:“你和他们打交道,可得处处小心,别让他们坑了。”

    “正是这个理。”王贤点点头,安慰林姐姐道:“估计完税之后,就会轻松很多。”

    “嗯。”林清儿点点头,轻轻撩起额边的发丝,浅笑着福一福道:“还没恭喜弟弟,荣升户房典吏呢。”

    “小吏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王贤也笑了,“哪能入得了姐姐的法眼。”

    “你想岔了。”林清儿摇摇螓首,低声道:“看到你上进,我是极高兴的。”

    “咱说话能不这么客气不?”王贤不禁苦笑道:“整天跟唱戏似的。”

    “……”林清儿无奈道:“我也觉着累,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改?”

    “算了,还是顺其自然,rì后再说吧。”王贤说着穿鞋下床,两眼四下寻找起来。

    “找什么?”

    “我随身的褡裢呢?”

    “洗了。”

    “里头的钱串子呢?”

    “被娘收走了……”林清儿说着指指桌上道:“给咱俩一人留了一串。”

    “昨晚的酒席还没结账呢。”王贤郁闷道。

    “帅辉说已经有人结了。”林清儿告诉他。

    “这帮家伙……”王贤还以为是户房同僚们付了帐,不禁暗叹当上典吏果然不同了。

    当天下午,王贤没去衙门,本想在家好生歇着,谁知道家里来客不断,有提着礼物前来探望的,还有拿着请帖来请他出席的。

    到了傍晚时候,王贤竟收到六份请柬,这让习惯了二哥无人理睬的银铃很是兴奋。加之她最近识字不少,存心显摆,便打开一份念起来:

    “小女本月十rì于归,荷蒙厚仪,谨订于是rì下午五时淡酌候教。席设仙鹤楼,恕不介催。周有财顿首……”

    “于归是啥意思?”念完后,银铃不解问道:“周财主的闺女怎么了?”

    “就是嫁女儿的意思。”林清儿解释道。

    “十rì不就是明天么?”银铃忽闪着大眼睛道:“怎么现在才请我哥?”

    “这是临时下的请柬。”林清儿掩口笑道:“谁让你哥才当上典吏?”

    “原来如此,还真是势利眼呢!”银铃撇撇小嘴,翻开下一份道:“‘小秦淮’是哪里?他们家闺女出阁,怎么还要请客吃酒。”

    “……”林清儿登时无语。她虽然是正经人家的闺女,也知道那是县里数一数二的窑子……

    “咳咳,”王贤将那请柬一把夺过来,团成一团骂道:“小孩子瞎看什么,是要长针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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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青衫令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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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对那劳什子‘小秦淮’的清倌儿出阁很感兴趣,但当着林姐姐的面,王贤还是要装出正人君子样道:“如今真是世风rì下,jì院居然把请帖送到人家里来了。.. :”

    “这没什么。”林清儿却淡淡道:“原先我哥和一干同窗,时常在青楼宴饮,也算一桩雅事。”

    “呃……”王贤瞥她一眼,不知林姐姐此话当真,还是在诈自己?索xìng岔开话题,拿起一份素淡封面的请柬道:“说起来,还有一份秀才相公的请帖呢。”

    林清儿接过来一看,娥眉一蹙道:“这个李寓,不是好人……”说着玉面竟闪过一丝怒气。

    “怎么了?”王贤问道。

    “没什么,他是官宦子弟,也算有几分才学,可惜德行败坏。”林清儿愤愤道:“当年我哥下狱后,他以为我哥伸冤为借口,骗了我家好些钱去,还想纳我为妾,幸亏我娘坚决不答应……”

    虽然林清儿说得的别人,王贤却脸上发烧,这李寓的德xìng,真跟自己有一拼啊。

    “这就奇怪了,”王贤干咳两声,把话题拉回来道:“就算我当上典吏,也入不了官宦子弟、秀才相公的法眼吧。”

    “是,”林清儿实诚的颔首道:“而且他们开的是诗会,你哪会作诗啊。”

    “咳咳……”王贤一阵尴尬,心说我却也作过一首,现在还挂在县太爷的书房呢。心里也差不多明白了,那帮秀才为啥会请自己,八成是好奇想见见,他这个会作诗的小吏。

    可惜王贤这种抄诗公,可是不敢参加什么诗会的,万一人家要分韵作诗,或者诗词唱和之类,自己岂不原形毕露?是以把那请柬随手一扔,便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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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贤已经养成早起的习惯,翌rì天不亮,便爬起来洗脸穿衣。今天他却不再穿白衫,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顶带双翅的乌纱吏巾,和一袭叠得整整齐齐的青衫……其实明明是蓝衫,他到现在也无法区分青sè和蓝sè。

    穿好白袜黑靴,在白纱中单外面,罩上蓝sè的盘领衫,腰间系上黑sè的丝绦,最后将吏巾稳稳戴上。王贤轻轻摇头,耳后一对乌纱翅便微微摇晃,感觉确实不错。

    不知何时,老娘出现在他背后,看了又看,怎么看都看不够。在老娘的意识里,这身青衫乌纱,是世上最好看的打扮,因为她老头子一穿就是十几年……

    不过老娘总觉着少了点什么,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一拍脑门,快步回到正屋,翻箱倒柜一番。回来后,在他腰间丝绦上,系了一块带红信子的玉佩。

    老娘退后几步,上下一看,拊掌笑道:“这才对味!”

    “娘,戴这个太扎眼了。”君子佩玉,这是读书人的特权,当然有钱人也会附庸风雅。

    “我儿如今是令史了,如何不能戴玉?”老娘拍拍手道:“这是我和你爹的文定之物,磕了碰了丢了,你就提头来见吧。”

    “那还是还你吧。”王贤心说,感情我腰上别着枚炸弹啊。

    “戴着!”老娘不容商量道,然后一脚把他踢出门去。

    借着蒙蒙亮的天光,王贤来到衙门口。守门的皂隶见了,不再唤他‘二郎’,而是改口称‘令史’,神态也恭敬了一些。进去衙门,王贤习惯xìng回到户房,几个早来的书办正聊天呢,见他出现在门口,赶紧起身恭声问安。

    前些天还给这帮家伙端茶倒水呢,现在却成了他们的上司,王贤颇不习惯,干笑两声道:“不要拘礼,咱们还是以兄弟相称。”

    “礼不可废。”众人哪会当真,忙拒绝道:“对了,令史怎么不去排衙,来房里作甚?”

    “哦,差点忘了这茬。”王贤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经制吏了,得参加大老爷升堂的。朝众人拱拱手,赶紧奔到二堂,幸亏还不算晚,不然迟到是要挨板子的。

    只见二堂里已经闹闹哄哄一大堆人,坐着的**位是本县各sè官员,清一sè的绿袍。站着的二三十个是各房司吏、典吏,清一sè的蓝衫,倒是泾渭分明。

    王贤第一感觉就是,谁说古代机构jīng简,可以来这里看看。一个不到十万人口的富阳县,科级以上干部四十人,不在编的财政供养人员,更有十倍之多,跟jīng兵简政可扯不上边。

    不过想到自己现在,也算是副科级干部,吃得是官家俸禄,不

    再只是个临时工了,他又觉得很高兴。

    人啊,在哪个层次cāo哪个层次的心,你让王贤一个小小的副科长,去关心什么国家大事,那不是咸吃萝卜淡cāo心么?

    他目前只想好生过rì子,活出个样子来,给那些瞧不起他的人看看,这有什么错?

    ~~~~~~~~~~~~~~~~~~~~~

    退堂之后,王子遥叫住王贤,笑眯眯道:“贤侄,还得一番例行公事,你跟我去一趟吏房吧。”

    “遵命。”王贤恭声应下,跟王子遥来到吏房,填了三代情状,并一应文书,这都是要送到吏部备案的。从今往后,他在吏部有自己的人事档案,正式成为官吏阶层的……最底层一员。

    帮他填供状的正是刘源,这个王贤来衙门头一天认识的老书办,脸上写满了羡慕道:“老弟造化非常人啊,一个月不到,就到哥哥前面去了。”

    “我倒宁肯没有这番造化,也不想让李司户那样折辱。”王贤苦笑道。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么。”刘源心说要是能当上典吏,我愿意被折辱一百遍啊一百遍:“再说李晟现在rì子可不好过,整天在家里装病,到现在没去会江驿报道呢……”

    “办完了吗。”王子遥在里间等得不耐烦,催促起来道。

    “办完了,办完了。”刘源呲呲牙道:“快进去吧。”

    王贤点点头,进到里间,王子遥笑容可掬的招呼他坐下,亲手沏茶道:“贤侄,这身青衫比白衫,穿着要舒服吧?”

    “还没感觉到。”王贤答道。

    “很快就感觉到了。”王子遥笑道:“尤其是户房的典吏,那真是百般好处,只待你自行体悟。”说着给王贤斟一杯道:“其实你早些rì子,就能穿上这身青衫,是老夫拖了你几天。”

    “听我爹说了,伯伯一片苦心,小侄岂能不识好歹?”

    “呵呵,不管怎么说,老夫也得补偿你一番。”王子遥笑道:“你既然是令史了,再住在吏舍,也有些不成体统了。前年陈县尊在任时,在县衙西边,为我们这帮司吏,起了一排直庐,虽然也不大,但好歹独门独院,总比和一帮子书办混在一起强。”说着笑笑道:“老夫从二尹那里,给你要了一套。”

    “这不合适吧。”王贤知道,典吏可都住在吏舍里,不过大部分都嫌条件差,在外头赁房而居。如今自己一个新人,若是住进司吏直庐,岂不让那帮典吏眼红?

    “甭担心那个,因为那套房,是你爹当年住过的。”王子遥笑道:“你住进去,谁也不会说什么。”

    以王子遥不容商量的态度,王贤甚至没有拒绝的可能,只好拿了钥匙,回到本房。

    户房里,接掌粮科的荀典吏下乡巡察去了,今年秋粮收得颇为不顺,除了上新乡和三山镇基本拿下外,其余五个粮区都进展迟缓。

    张司户也在发愁,他这个司户还是署理,要是把这头等差事办砸了,大老爷一怒换人都有可能。是以看王贤进来,张司户只是挤出一丝笑容道:“都办妥了?”

    “办妥了。”王贤点头道。

    “原本各方典吏,都是按班排辈,这样虽然拘泥,上位的却无不是老成稔熟之辈。”张华闲言少叙道:“但你当典史之前,当差统共半个月,估计对本分事务还不清楚吧。”

    “几乎一无所知。”王贤很实诚道。

    “简单说来,举凡本县有关财政钱粮、户口耕地的一切事务,都归户房打理。此外,本房还负责处理有关田土、房宅、钱债等等方面的诉讼事务。”张华叹口气道:“本该好好教教你的,但眼下征收秋粮、事务繁重,我明rì也要下乡催收去了,只能待rì后再细说。”

    “那户房这边?”王贤问道。

    “你来坐镇。”张华看看他道:“不太紧急的事情,你先压一压,紧急的就让人送到乡下,总之以不出错为要。”

    王贤自然无不应允,从张华值房出来,便见吴为在门口张望。看见他出来,吴为笑道:“令史这边走。”

    王贤朝他笑道:“没打招呼就把你要过来,实在不好意思。”

    “那是令史看得起我,属下高兴还来不及呢。”吴为心态调整的倒快,领着王贤进了最头上一间房。

    一进去,王贤便见九名白衫书办,站在那里一齐向自己行礼:“拜见令史!”

    这就是他的公房,这就是他的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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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敲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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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丈见方的单间里,王贤捧着香茗一杯,端坐在桌案后面。

    从刚才开始,他咧着傻笑的嘴角,便一直没合上。好在一道门帘将公房分成了内外两间,里间虽小,却是他一个人的天地。外间虽大,却是十个书办挤在一起。

    更重要的是那份自在,至少在这间公房里,他再不用看别人的脸sè行事。相反,别人要看他的脸sè行事。他再不用给别人端茶倒水,相反别人要给他端茶倒水,就像现在这样……

    王贤呷一口香茗,不禁暗暗jǐng醒,有些小自满了,这样是不对的。不过又是苦肉计又是离间计的,不就为了这一刻么,且容小生得意片刻……

    于是他一直傻笑到中午,一直到吴为进来提醒他该吃饭了,王贤才合上嘴,道:“我想招两个白役。”

    “没问题,”吴为想一想道:“李晟一走,他那几条走狗都呆不下去,扫地出门就是。”

    “好。”王贤起身笑道:“那就拜托吴兄了。”

    “呃……是。”吴为不禁目瞪口呆,他发现有些人真是天生的领导胚,支使起别人来根本不用教。

    到食堂吃饭时,王贤再也不用八个人一桌,去抢那点可怜的饭菜。如今他改到里间吃饭,同样大小的餐桌,只有四人吃饭,却有水晶膀蹄、炒河虾、炒紫角叶、白鱼蕨菜汤、还有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骨刺皆香,入口即化。

    正因为伙食丰富,是以众司吏、典吏才能优哉游哉地喝着小酒,低声说着话,比外面剑拔弩张的场面,要从容太多。

    王贤被刑房的三位前辈招呼过去。李观几个看着他的青衫怪笑不已,弄得王贤饭都吃不安生,只好小声道:“小弟明晚仙鹤楼做东,恳请三位哥哥赏脸。”

    “这还差不多。”那个两次传他去受刑的臧典吏,笑嘻嘻道:“不过估计你也没钱。怎样,饭后打个秋风去吧?”

    “那敢情好,去哪儿?”

    “很近,两步就到了。”臧典吏笑道:“赶紧吃饭,然后咱去找张麻。”

    其余两人一副好笑的表情,显然很清楚臧典吏要去作甚。

    吃罢饭,臧典吏便领着王贤,先去了捕快房叫上张麻,然后直奔邻着衙门两条街的一户人家。

    许是来得惯了,见大门虚掩,臧典吏和张麻也不等门通禀,便带着王贤径直闯了进去。

    王贤跟在两人后头,一边打量一边暗暗称奇道,这家从外头看不出什么,里头却sāo包的很,真不知主人是个什么样儿。

    进到大厅,臧典吏和张麻大刀金马坐下,又招呼王贤也坐下。张麻便大呼小叫道:“李大人,李大人?”叫了两声没人应,他便气哼哼对两位典吏道:“这李晟也忒瞧不起人了,咱们来了老半天,他不睬不理也不上茶,何必管他的闲事!”

    “是啊。”臧典吏也点头道:“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咱们还是走吧,管他是死是活。”

    王贤本来对敲诈民财还有些不安,一听说这是李晟家,登时来了jīng神,饶有兴致的看两人表演。

    只见两人起身走到厅门口,便听屏风后一阵咳嗽道:“二位大人留步。”在明朝,‘大人’不算什么尊贵的称呼,用于双方地位相差不大时,下级称呼上级。如果差得大了,则需用专门的尊称。

    ~~~~~~~~~~~~~~~~~~~~~

    王贤闻声转过头去,只见屏风后转出一个弓腰曲背的老头儿。仔细一看,这人年纪倒也不怎么老,只是愁眉苦脸,满是皱纹,须发也花白了大半。再凝神一瞧,这不正是昔rì的顶头上司李晟么?

    “哎呀呀,大人怎么老成这样了。”王贤见李晟陡然衰老,不禁起了怜悯之心,但跟着想起当年正是这厮在幕后捣鬼,害得自己家破人亡,险些万劫不复,就一点同情心都没了。赶忙抢上一步,深深一躬道:“这些rì过得很幸福吧?”

    “咳咳……”李晟也才认出来,这穿青衫的小竟然是王贤。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小是踩着他的尸体上位的。现在听他幸灾乐祸的问好,李晟差点没背过气去。转过头去不理他,对另两位道:“二位大人请坐,在下的事情,让二位费心了。”

    “原也没什么,同僚一场么,替你cāo点心也是应当。”臧典吏愁眉苦脸道:“可是杭州那边三天一催,这次务必要请李兄

    到按察司问话,弟兄们实在没法再推脱啦。”

    “这,二位大人也看到了,在下病得厉害,恐怕不耐舟船,还请代为通融则个。”李晟低声下气道,心里满是悲凉。放在半个月前,自己都不用正眼看这两人,可是打自己离开户房,一切都不一样了。

    数rì前,这臧典吏和张麻突然登门,说按察司行文告知,被押到杭州去的何常,招供出一些新的罪行,其中不少与他多有牵扯,故而按察司命他们,带他到杭州走一遭,按察使大人要亲自问话。

    李晟听得冷汗直流,那何常正是他的命门!因为按照《大明律》,教唆犯罪者以首恶论处,如果何常要砍头的话,他也难逃死罪!

    其实他并非想不到,这两人是在胡乱捏造言语,来诓骗自己。但一想到杭州那位‘冷面铁寒’,他就一点侥幸的勇气都没有,便低声下气问两人,自己该怎么办?自然,少不了一人一锭银的谢仪。

    拿了钱,两人才换了副面孔道:“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因为杭州那边也不是特别相信,所以只是让大人你去问话。我们可以帮你报个病重,按例是要待痊愈后才能启程。至于大人什么时候痊愈,还不是弟兄们说了算?这样拖上一年半载,按察司案件繁多,谁还记得这个案?”

    “好计策!”李晟当时大赞道。

    只是没几天,他就赞不起来了。因为这两位三天两头就过来,说上头催得紧啦,还派人来探查真假了,下令抬也要把他抬去啦,变着法的吓唬他。李晟已是惊弓之鸟,每次都破财消灾。

    虽然对万贯家财的李大人来说,几锭银不过是九牛一毛,但隔天就来这么一遭,心理压力太大。他的头发倒有大半,是这几rì愁白了的……

    “这次是真没办法了。”张麻从怀里掏出张拘票道:“喏,大老爷已经批了朱,我们要是再拖延,就得吃板了。”

    “啊……”李晟一脸绝望,心里却是不信的。因为他知道,他们拉王贤一起来,无非就是想多敲诈一份,又怎会舍得自己这棵摇钱树,就这样被砍倒呢?

    可是谁想一直任人宰割,尤其是被害惨自己的人宰割?要是光臧典吏和张麻来,李晟八成也就乖乖就范了,但一看到王贤,他便万般不想低头,竟闷声道:“既然如此,也不再让二位为难了,咱们定个rì上路吧。我问心无愧,相信周臬台不会冤枉好人的……”

    张麻和臧典吏这才知道,原来人家早识破自己的把戏了。豁上死猪不怕开水烫,他们也拿他没办法。

    两人抱歉的看王贤一样,抱歉了小兄弟,没让你看上好戏,却看到笑话了。

    王贤除了进门时讽刺了李晟两句,便一直默不作声,见两人词穷才开腔道:“二位大人,李大人怎么说也是在下的老上司,实在不忍心看他拖着病体受审,在下斗胆打个商量,不如再拖上两天。”

    “已经拖了好一阵,再拖两天有啥意义?”臧典吏不解道。

    “是这样的,我爹从京里来信说,他授浙江按察使司司狱,不rì即将上任,”王贤煞有介事道:“我爹和李大人同僚一场,到时候有他照拂,李大人会好受很多。”

    听说王兴业授按察司司狱,李晟魂都快飞出来了。那何常如今关在按察司大牢里,如果王兴业去当司狱,头一件事肯定是秋审他。以姓王的手段,什么口供问不出来?

    想到这,李晟颤声道:“不是说授仁和县典史么?”

    “唉,人算不如天算,都已经订好了的典史,却被冷面铁寒一句,‘典史不入流,不足以酬义士’,应是让吏部给重定个品官……结果定了个从九品司狱,还不如典史呢!”王贤无比郁闷道。

    “啊……”李晟手脚发软,只觉天旋地转,失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说起来,还有半个月就秋决了。”王贤叹了一声:“我爹说,他还想在京里活动活动,看看能不能再改改,他实在不想当劳什司狱。”

    “对!”李晟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道:“让你爹在京里活动活动,一定要改回典史来。”

    “可惜没钱了。”王贤又叹口气道:“说不得只能回来上任了。”

    “不要紧,我有啊!”李晟急忙从袖中摸出个锦囊,打开一看,里面是四五根金条,“先拿去,我这就再凑凑,凑个几百两银出来,务必让你爹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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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秀才告状

    回到捕快房时,两位老前辈还合不拢嘴。

    “他nǎinǎi的,不愧是家传渊源啊!”张麻子兴奋的每粒麻子都放光,咧嘴笑道:“这下赶上咱们十趟!”

    “果然是‘江山代有人才出,代新人换旧人’啊!”臧典吏也赞道:“本来只打算帮你赚个酒钱,哪知道老弟才是敲竹杠的圣手!”

    王贤这个汗颜啊,家学渊源算不上,这该属于自带技能吧……毕竟不会敲竹杠的注会不是好注会,至于节cāo那东西,早就卷着份份审计报告吃掉了。

    “咳咳……”王贤干咳两声,把那锦囊递给臧典吏道:“我就是解解恨,这个钱哥哥们分了吧。”

    “开什么玩笑,你不拿就是瞧不起我们!”臧典吏却不容商量道:“共五根,咱们人根,剩下两根,根给李人,根孝敬老王人,毕竟打着他俩的旗号,捅了篓子也得他俩擦屁股。”

    王贤无奈接过两根金条,不知道这算不算老爹说的‘黑钱’?罢了,等老爹回来再说吧。毕竟上辈子也算斯人,他对这种**裸的敲诈忒不感冒,要不是因为对方是李晟,他是不会开这腔的。

    “不用理马四爷么?”喜滋滋的收好金条,张麻子小声问道:“李晟好像求到他门上了,昨天把我们胡爷骂了顿。不过话外的意思是,嫌我们吃独食了。”

    “不用管他。”臧典吏满不在乎道:“改天你弄几缗钱打发他下就是了。”在衙门里虽然官尊吏卑。但官是外地人,势单力孤,吏是本地人,成群结伙,到底是官能压住吏,还是吏能反制官,还得斗过才知道。显然,马四爷就没把威信竖起来,故而存在感极低……

    分赃结束,张麻子问王贤:“对了,你说王人要当提刑司司狱,当不当真?”

    “张哥手里的拘票,当不当真?”王贤笑着反问道。

    “哦……”张麻子闻言滞,旋即哈哈笑道:“真狡猾!”

    其实,李晟猜得点错没有。什么何常招供、按察司审讯,根本子虚乌有,都是臧典吏和王麻子编出来,敲诈他钱财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教唆何常事,被人家知晓了。他担心旦不从,对方便会举报自己,以那冷面铁寒的脾气,肯定要彻查的!

    李晟就盼着何常秋决、死无对证,到时候隐患消除,便没什么好怕的了。

    臧典吏和张麻子这等老胥吏,正是洞悉了他这种心理,才三天两头的登门敲诈。因为越是临近秋决,敲诈起来就越容易。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秋决之后,他们就没法得逞了。

    至于王兴业,自从他进京后,就没跟家里联系过,王贤哪知道他的最新动态,纯属瞎咧咧而已。但这节骨眼上,李晟不敢不信……而且他还存了破财消怨的心思,实指望王兴业能看在钱的份上放过他……

    兴奋的摩挲着金条,张麻子情绪高涨道:“明天咱再去?”

    “咳咳……”王贤干咳两声道:“有些过了吧?”

    “不抓紧不行啊。”臧典吏脸‘时不我待’道:“羊虽然肥,但架不住虎狼多啊。咱要是下手慢了,可就全便宜王扒皮了。”

    “也是。”王贤点点头,那王子遥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去看了分给自己的直庐,确实独门独院不假。进去看,两年没住,已经败坏的不像样子,非得修不可,登时意兴阑珊。

    接下来半个月,王贤的rì子不要太自在。张华和荀典吏带着部分人下乡,他领着十来个人留守,因为张司户怕出篓子,把户房的印章全都带走了,王贤只能处理些rì常事务,熟悉下工作,十分轻松。

    闲暇时,他不时被请去赴宴吃酒,隔三岔五回家去住宿,自然每次都不空着手。不是拎只鸡、就是提条鱼,给老娘和哥姐妹妹改善下伙食。他甚至觉着能这样过辈子,也不算失败的生。

    直到那天,他亲眼目睹了那幕……

    那天是十月十七,不是放告的rì子,衙门里静悄悄的。王贤正在公房里与吴为喝茶说话,突然听到外面咚咚咚有鼓声响起。吴为不禁奇道:“有人击鼓鸣冤!”说着打开侧窗望出去。

    王贤的公房在头上间,侧窗正对着仪门,便见皂班的差役,闻声慌忙跑出去查看究竟,不会儿又匆匆跑进去,向知县人禀报。

    那鼓声响彻县衙,早惊动了签押房里的知县人。这还是他上任以来,头次有人击鼓鸣冤呢,魏知县闻声有些激动,面命人伺候穿戴,面分付传点发梆,升堂问事。

    还是司马师爷老练,提醒道:“东翁,昨天才是放告的rì子,怎么事却要等到今天告状?还是弄明白了再说。”

    “这有什么,事出突然呗。”魏知县浑不在意道:“再说国朝制度,有人击鼓必须即刻升堂,不得有误。”

    说话间,那皂隶进来禀报说:“老爷,不好了,有人击鼓鸣冤!”

    “早听到了。”魏知县没好气白他眼道:“是何人击鼓?”

    “县学里的干秀才相公。”

    “啊……”魏知县吃惊,登时不再跃跃yù试道:“所为何事?”

    “这,他们不肯说,要等老爷升堂才递状子!”皂隶答道。

    “……”魏知县眉头紧蹙,望向司马求。能让群秀才集体告状的,肯定是什么压不住的事。魏知县没意识到,自己当官不到年,遇到事情的第反应,不是如何解决,而是能否压下去……

    司马求也皱眉道:“只能看情况再说了,东翁若是觉着棘手,先接了状子,改rì再开堂便是。”

    “诚然。”魏知县点点头,便出了签押房,来到二堂端坐。

    “升堂……”皂隶们心里骂了百遍,叫升堂的声音自然响亮。

    “何人击鼓?”魏知县拍惊堂木道。

    “启禀堂尊,”刑房臧典吏赶紧禀道:“乃本县生员李寓、于逸凡等十二人,状告本县户房司吏张华,典吏荀三才等凭空捏造、横征暴敛、调戏妇女、鱼肉乡里等十条罪状!”

    “哦……”魏知县听头就了,眼看收税期限将至,却还没完成半,自己追比甚急,估计下面也用上手段了。想不到这么快就遭到反弹,而且是最让人头痛的生员告状。

    “传。”魏知县有些有气无力道。

    不会儿,十几名身穿玉sè皂缘宽袖襕衫,腰系黑sè丝绦,头戴黑sè软巾,脑后垂下两根长带的县学生员,起昂着头,黑着脸进来。

    在堂下站定后,众生员朝魏知县拱拱手,便算是行了礼。明朝优待读书人,只要考秀才便可见官不跪,不用受刑。眼下又是状告衙门,不肯弱了气势,是以连作揖都欠奉。

    魏知县原先也是生员的名,对这些后学之辈有天然的好感,当然前提是他们别给自己捣乱。他也不拍惊堂木,和颜悦sè道:“诸位庠生不在学用功,来本官这里作甚?”

    “回禀老父母。”回话的生员二十七岁、相貌堂堂、体态魁梧,正是那为首的李寓,他抱拳,不卑不亢道:“学生等本当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然而乡有不平之情,百姓悲苦万状,我等读书是为了上报国家、下安黎庶,岂能视若无睹?”

    “有何不平之事?”魏知县沉下脸道。

    “有本县胥吏张华等数人,公然违背国法祖制,冒用老父母之名,带爪牙下乡催课,巧取豪夺、无恶不作,影响极其恶劣,请老父母立即将其捉拿归案,严加惩处,以安民心、正视听!”李寓悲愤激昂道。

    “尔等可有证据?”魏知县问道。

    “学生乃圣人子弟,没有证据岂会诬告?”李寓朗声道:“有此等数人之罪证近百条,可谓证据确凿,请老父母立即将此獠捉拿归案!”他话音落,两个秀才各捧着摞厚厚的状纸,呈于堂上。

    “另有本县百姓联名血书呈给老父母!”另名身材瘦小,面sèyīn沉的生员,将卷厚厚的帛书展开,只见上面触目惊心,起码上千个血手印!便听他高声诵念起来:“昔孔子过泰山曰:‘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今我富阳恶吏、不啻于虎狼哉……”

    这篇《为黎庶讨污吏檄》写得极其有力,当堂诵读出来,可谓掴掌血,鞭道痕,把魏知县直接打懵了。却又不好叫停,只能强耐着xìng子听完了,方迫不及待道:“你们的状子本官接下了,待审阅之后,便择rì过堂!”说着拍惊堂木道:“退堂!”

    “万万不可!”谁知生员们登时聒噪起来:“老父母拖延不得!”

    衙役们赶紧高呼‘肃静’,但根本没有用处,生员们呼啦上前,将魏知县围住:“黎民倒悬之际,老父母安得拖延,请立即发签捉拿人犯归案!”

第五十二章我和小伙伴都惊呆了

    见魏知县被围住了,臧典吏赶紧命衙役护驾。<ww。ienG。com>别看皂隶们平rì里煞气逼人,却不敢碰秀才相公们指头,反倒不少人挨了黑脚。

    臧典吏想要表现番,无畏的挡在老爷面前,却被魏知县把推开,怒斥道:“胡闹,他们都是读圣贤书的秀才,岂会伤害本县?”

    臧典吏猝不及防,脚下又被个秀才绊了跤,摔趴在地上,痛彻心扉……其实身痛难及心痛万。

    然而魏知县这番表态,非但没让生员们安静下来,反而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李寓把从公案上抓来朱笔,塞在魏知县手里,“请老父母万勿犹豫,须知拖延片刻,便可能有户家破人亡啊!!”

    “……”魏知县被群襕衫秀才围在当间,看着他们张张貌似正义,实则凶狠的脸,突然明白了自己和他们,已经不是同类,而是对头……原来分立场的时候,出身永远不如屁股重要。

    魏知县愣神间,越来越多的差役涌进二堂,二尹三衙四老典并各房司吏也出现来,但那十几个生员却毫不畏惧,反而隐隐显出兴奋之sè。

    几位老爷威逼利诱、嘴皮磨破,也没让生员们动摇,仍旧坚持要县令当堂发票,将下乡的胥吏召回受审。

    魏知县却是个有骨气的,他知道自己要是就此低头,rì后哪还有威信可言?于是铁青着脸,声也不吭。

    最后还是司马求紧急找来了县学的韩教谕,呵斥生员们‘咆哮公堂、目无县官’,威胁要上报提学道,才把生员们的气焰压住。

    “学生等救民心切,时冒失了,rì后定向老父母谢罪。”李寓向魏知县抱拳道歉,后半句却又话锋转道:“但我父老乡亲在水深火热rì,学生等人也不得安寝rì。请老父母给个准话,什么时候能召回那些虎狼胥吏?如果拖得太久,学生等人只好去府城另行投状,还请老父母见谅!”

    “你这庠生好生糊涂,本朝为防乱诉滥讼,是不许越级告状的。”魏知县铁青着脸没说话,刁簿先开腔道:“再说老爷也没说不召回他们!只是事关朝廷赋税计,万万草率不得,还需斟酌番。”说着挥挥衣袖道:“你等暂且退出二堂,片刻之后必有答复。”

    “那,好吧。”李寓并众秀才方拱手退到门外。

    尽管秀才们闹番,衙门却不敢怠慢,马典史吩咐众书吏将他们领到客厅,端茶倒水,低声下气的陪着。但干秀才却高傲的紧,自顾自的喝茶吃点心,互相聊着天,根本不把老百姓眼里的‘官人们’当回事儿。

    王贤震惊的看着这幕,他从没像今天这样,清晰感受到了什么叫阶级!

    尽管经制吏乃民之在官者,算是平民的顶层了,论权势财力,也比穷秀才强之百倍。但是秀才是有功名的,虽然是最底层的士夫,在社会地位上,却足以蔑视这些刀笔小吏!

    更可怕的是,人人都觉着这是理所当然的,哪怕王子遥、李观这样极有威严的司吏,都从心理上比那些酸秀才矮截。倒是礼房司吏原先乃国子监生,因为考课不及格,被罚充作吏。兵房司吏原先是个老秀才,后来屡试不,迫于生计当了吏员,这二位因有读书人的身份,还能和他们说上几句话……

    这让王贤刚刚生出的点小自满,顿时荡然无存。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众司吏之所以敬着这帮家伙,却不是因为他们的生员身份多值钱,而是因为其有几个官宦子弟。

    因为经济发达,江浙的读书人特别多,做官的也就多,各县便不乏官宦子弟。比如那李寓的父亲,在京任太仆丞。那于逸凡的伯,则是山东东平府的同知……尽管都不算什么员,但他们的衙内在这富阳县里,还是可以横着走的。

    这边王贤正有些小自卑不可自拔,那边二堂里,魏知县却陷入了左右为难,更加不可自拔。

    在他眼前,司马求和刁簿争得面红耳赤。刁簿认为应当立即召回张华等人,息事宁人。司马求却坚持说,这样就正了人家的jiān计。

    “显而易见,我们重核黄册人口,恢复朝廷赋税的行为,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司马求沉声道:“他们不甘心失去到口的肥肉,故而直消极对待秋粮征收。户房的人催逼急了,他们便使出这招‘釜底抽薪’,撺掇这帮生员来告状,迫使县里就范,仍按原先的水平收税!”

    “就算猜对了又如何?”刁簿冷笑道:“书生闹事,极易引发士林关注,若是让他们告到杭州府,到时候如何收场?”顿下,又语重心长的望着魏知县道:“人仕途才刚起步,若是背负上横征暴敛之名,只怕未来要受影响的!”

    这话说到魏知县心坎上了,如果闹了,他的官声肯定受影响。而知府人以宽仁出名,成是要息事宁人的,到时候自己猪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未来的路可就黯淡了……

    但是重修黄册、整理税收,是自己发誓要做好的事情,如果遇到点困难便半途而废,自己如何对得起皇上,如何对得起自己?

    到底是坚持还是放弃,魏知县委实难决,只好征询下,另两位副手的意见。“二位别光当扎嘴葫芦,也说说你们怎么看?”

    “人。”蒋县丞的地位比较尴尬,魏知县没到任前,县衙小事务皆由他代理,但魏知县到任后,他的职责便变成了辅佐知县处理全县事务,并没有具体的分工。是以在魏知县熟悉了本县事务后,他这个县丞便变得可有可无,平rì里很少说话。

    现在魏知县问起来,蒋县丞只好开口道:“其实关口还是税收,只要能在这方面让步,生员们自然散去。”

    “已经降到洪武末年的成了,还要怎么降?”魏知县皱眉道:“本县的职责是上保社稷、下安黎民,要是按照蒋兄的法子,黎民倒是了安了,可我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了么?”

    “保方平安无事,难道不是忠君么?”蒋县丞低声道:“若是味追求政绩,不顾其它,也算不得忠君吧?”

    “这……”魏知县终于明白蒋县丞的态度了,但他无从辩驳,只好望向马典史道:“马兄的意思呢?”

    典史虽然号称首领官,但那是对小吏而言,在三位老爷面前,马四爷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哪敢乱掺和,闻言模棱两可道:“朝廷的赋税不能不顾,士绅百姓不能不安抚,要想处理好这两者关系,委实不易。但属下相信,以人的英名,必然可以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

    “……”魏知县彻底无语,县衙四名上官,两个反对个装傻,合着没有支持自己的。

    内外交困之下,他不得不暂时松口,令张华等人收队回衙……其实潜台词已经很明白了,你们粮长爱收多少收多少,官府不管了。

    按说到这步,秀才们成了全县的英雄,可以适可而止了。谁知道李寓等人竟不肯罢休,喊着‘除恶务尽’的口号,坚决要求黜革张华、荀三才这种恶吏。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在衙门值班的王贤也躺着枪,名列张华、荀三才之后。当他听到这个消息,和帅辉、刘二黑两个小伙伴都惊呆了……

    “这该你屁事儿啊?”帅辉刚刚吃上公家饭,就又面临失业危机,难免情绪激动。

    “应该是你干掉了何常,又抓过晁天焦的儿子,被粮长们恨死了。”吴为冷静为他分析道:“所以你也不算无辜。”

    “早先看司户和荀兄情绪低落,我还安慰他们来着。”王贤苦笑道:“想不到原来我也没逃掉。”

    “那,该怎么办?”帅辉着紧问道。

    “其实我不要紧,他们把我的名字列上也没用。”王贤轻声道:“怎么说,我也完成了个粮区的征税。如果因为收税收得好而被罢职,rì后还有谁肯为官府卖命?”说着又无奈摇头道:“但张司户和荀典吏要是被整倒了,rì后富阳县谁还把本房放在眼里?就算这次过去了,下次还会变本加厉,我早晚也免不了。”

    “说的对,”傻黑粗的刘二黑,其实比帅辉明白多了:“不能干等着,咱们得干点什么!”

    “干什么?”王贤看他眼。

    “看谁不顺眼揍顿,我也就这点能耐。”刘二黑讪讪道:“还是得你来想办法。”

    “也不是没办法。”王贤叹口气道:“只是这法子太招恨,我是不能用的……”正说话呢,外间传来阵问好声,接着是司马求的声音道:“你们典吏在么?”

    “能用这招的来了。”王贤微微笑道。

第五十三章 司马求问计

    吴为和帅辉退出去,里间只剩王贤和司马求。 ..

    “贤侄,计将安出?”以司马求的年纪,叫王贤一声贤侄倒也合适,只是两人啥时候关系这么近了?

    “小人现在被殃及池鱼,自顾尚且不暇。”王贤起身给司马求斟茶道:“还想跟先生求救呢。”

    司马求就知道,这家伙惯会顺杆爬,接过茶盏道:“这个不用担心,你现在在大老爷眼里,分量愈来愈重,只要实心任事,大老爷会保护你的。”

    王贤心说,你就骗鬼吧。大老爷八成都不知道,我是哪一号?

    依赖是一种可怕的习惯,魏知县现在是‘有难题,求司马’,司马求现在‘有困难、找王贤’……要是王贤想不出好办法,司马先生八成也要拙计了。

    “真的没有办法么?”见他默然不语,司马先生着急道:“只管说。不管对错,都是一片忠恳之心,大老爷会很欣慰的。”

    “请问先生,事情如何会闹到这一步?”王贤不答反问道。

    “如今你也算大老爷的心腹了,老夫便实话实说。其实这次事情闹到这一步,归根结底是大老爷犯了个为官的忌讳。”司马求叹口气道:“‘为官不得罪于乡绅巨室’,这是千百年来,州县官们总结出的经验。老夫反复说与大老爷,但他毕竟年轻锐气,竟不肯听,终究惹出这般祸事来!”

    所谓乡绅、巨室,无非就是官宦人家、豪强地主,这些人在地方上势大财雄,更兼手眼通天,能和府里、省里甚至朝廷扯上关系。发起狠来,魏知县这样的县太爷,也根本不是对手。

    “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地头蛇上头还有人。他们敬着你时叫你‘老父母’,恼了你时,给你使绊子、上眼药、甚至让你卷铺盖滚蛋,都不是办不到的。”司马求满腹牢sāo道:“大老爷上任伊始,我就让他去拜会下本县的乡绅大户,谁知他竟自顾身份,不肯折节。是以从一开始,他和乡绅的关系就没处理好。”

    “不过也不能全怨他,因为当时富阳县的情况,太让人气愤了。你也知道,之前将近两年时间,富阳没有知县。虽有蒋县丞署理,但他名不正言不顺,也不肯替未来知县得罪人。于是这段时间,成了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的狂欢,他们联起手来,疯狂的损公肥私、贪赃枉法!”司马求一脸正气凛然,其实心里大喊,为什么不算我一个?

    “大老爷下车伊始,便发现富阳县兼并严重、赋役不均、国税流失、大为民患!”司马求接着道:“不用说,也知道是乡绅富豪和县衙官吏联手捣的鬼。其实一开始,他们也曾试图拉拢贿赂过大老爷,无奈东翁深受皇恩,力图报效,不肯与他们同流合污,便被他们处处掣肘,半年下来,几乎要被架空了。”

    “后来,借着林家的案子,大老爷受到了朝廷的嘉奖,在士林也终于有了名气,这让他看到了扳回局面的希望。”司马求看看王贤道:“说起来,都是你小子惹得麻烦。”

    “我哪知道会是这样?”王贤苦笑道。

    “老夫说笑的。”司马师爷呷一口茶水道:“不过大老爷确实借着此案立威,压住了对方的气焰,开始着手整顿衙门。”顿一下道:“攘外必先安内,不把那些勾结豪绅的官吏清除掉,又何谈整理赋税、打击豪强?”

    这显然是司马师爷的谋划,他被魏知县一口一个‘赛张良’给夸晕了,殚jīng竭虑整出了一套行动计划。

    第一步便是对户房开刀,所谓官绅勾结,九成以上的勾当,都发生在这一房。此房的司吏李晟,就是官绅勾结的纽带,打掉他,则可以切断内外勾结的联系。然后趁机压制豪强、整理税赋,一扫本县沆瀣之风!

    这套方案被魏知县寄予厚望,而且一上来也顺利的拿下了李晟,但在触及到乡绅土豪的根本利益时,终于引起了强力反弹。出动十几个生员告状,就是乡绅们在将魏知县的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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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司马求讲述来龙去脉,王贤暗暗扼腕,老爹手段再高,终究只是个吏员出身,还是缺乏战略眼光,没有及早察觉上面的意图,结果给魏知县当枪使了。当初自己就该听吴小胖子的意见,回家装病,让魏知县自个和李晟斗去,待大局定下再说……

    可

    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自己以十六岁的年纪,当上户房典吏,已经被打上知县马仔的烙印,躲都躲不掉了……

    “rì下,那些乡绅正在运作,逼迫大老爷重新启用李晟……”司马求看着王贤,幽幽道:“如果没什么好办法,大老爷也只能先让步,以保证秋粮按时进仓。”

    “……”王贤幽怨的看一眼司马求,就知道拿李晟吓唬我,“那些粮长就不怕误了rì期,被朝廷治罪?”

    “虽然按规制,秋粮应该十月份收讫,但来年二月之前运抵京城便可。从富阳到南京,六百里水路,一个月内怎么也能到。是以他们还有时间。”司马求苦笑道:“退一万步说,就算延误了rì期,只要朝中有人替他们说话,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到大老爷身上。所以他们一点也不急。”

    “为了两千石粮食,还真是拼命呢!”本县豪绅的所作所为,连王贤这种人都不齿了:“匀下来一家能分几百石?”

    “两千石不过是个由头,这是本县豪绅和大老爷的一次斗法。”司马求沉声道:“大老爷要是输了,就彻底被架空,这富阳县里再没人听他的。”

    “要是赢了呢?”王贤幽幽问道。

    “要是赢了,大老爷的威信自然会高一些……”司马求看着王贤那双亮得瘆人的招子,不有些丧气道:“但估计乡绅们也不会干休,怕是要斗到离任了……”

    司马求很沮丧,他本想证明一下自己,才撇开王贤制定了这个计划。谁知竟导致东家和本县豪绅交恶,rì后必定焦头烂额。惨重的教训面前,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真不是出主意的料。可怜巴巴望着王贤道:“贤侄帮我想想,有没有好办法,能让大老爷过去这一关?”

    “先生都说了,就算这次赢了,对大老爷也不见得有好处。”王贤轻叹道:“那么索xìng退一步海阔天空,和光同尘就是了。”

    “唉,你以为我没这样劝过?”司马求苦着脸道:“不瞒你说,大老爷深感受辱,竟要上书朝廷,揭露富阳县隐瞒户籍的真相,要求派钦差监督,逐户重核黄册。并按洪武年间的规定,如有隐瞒作弊,家长处死,家属流放化外……”

    “朝廷会听他个七品县令的么?”王贤不信道。

    “他准备死谏……”司马求神情复杂道:“他在奏章里说,如果核查结果与黄册出入不超过一成,他将以死谢罪!”

    “啊!”王贤的心震动了一下,想不到斯斯文文的魏知县,竟是这样刚烈的汉子。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大明朝的读书人。“已经上书了么?”

    “没有……”司马求心说这不废话么,要是已经上书了,我还在这儿跟你磨叽?早就收拾收拾跑路了。“奏本已经写好,我好说歹说,保证有办法解决问题,还不用玉石俱焚,这才让东家迟一些发。”

    说完竟站起身,朝王贤深深一揖道:“贤侄,我知道你是富阳人氏,不愿为了个外来的县令,得罪乡里乡亲,故而一直三缄其口。”司马求一张老脸上,竟现出郑重之sè道:“但是大老爷是个好官,没有这样忠君爱国、肯得罪人的官员,大明朝跟蒙元又有什么区别?”

    见王贤还不吭声,司马求面上难掩失望之sè。“我真是老糊涂了,竟跟年轻人说元朝时的rì子多惨多惨,你们根本不会当回事儿。”他自嘲的笑笑道:“你们只知道维护自己的家、自己的族,哪知道第一个要维护的,其实是别人家建立的大明朝……”

    说完,司马求萧索的转过身,要离开这间屋子。

    他手已经掀起门帘,却听身后王贤道:“我不是在想办法么,又没说不帮忙……”

    “呃……”司马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手、转身、坐下,双手握住王贤的手,老脸笑成菊花道:“我就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

    见他上一刻还大义凛然,下一个又恢复了猥琐的本相,王贤无奈的抽出手,叹口气道:“要被先生坑死了。”

    “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司马求笑嘻嘻道。

    “唉,其实大老爷的路子是对的,只是先生太胆小。”王贤压低声音道:“我看邸报上说,朝廷正在修建běi jīng行在、重修大运河。永乐皇上刚刚亲征漠北;英国公、黔国公在交趾用兵,郑和的船队还在下西洋……先生说,朝廷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第五十四章 反击之广陵散

    “无非‘钱粮’二字。”司马求想下道。

    “对,你说如果这时候,富阳县爆出官绅勾结、侵吞国税的丑闻来!”王贤沉声道:“永乐皇帝会怎样?”

    “当然是暴怒了!”仅仅是想想,永乐帝的赫赫凶名,司马求便惊出身冷汗道:“天子怒、血流漂杵!所以我才说,万万不能上奏啊!”

    “先生是菩萨转世么?”王贤摇头叹道:“死多少人也轮不着你,你担什么心?”

    “你当只富阳县有隐瞒户口的事儿?告诉你,哪个县、哪个府、哪个省都有,只是有轻有重而已。”司马求叹气道:“你当朝廷那么多明白人不知道?家都知道!只是都在捂盖子,瞒着永乐帝个人而已。”说着怒瞪王贤眼道:“要是让老爷成了这个揭盖子的人,那我明幅员万里,也没有他的立锥之地了!”

    “先生消消火,”王贤给他再斟杯茶道:“《孙子兵法》上说,‘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想不到这小子竟然还懂兵法,司马求不禁刮目相看道:“那该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孟子曰,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王贤缓缓道。

    “哦……”司马求寻思片刻,双老眼渐渐放光,道:“愿闻其详!”

    “要击败个人,不定非得毁灭他,还可让他因恐惧而妥协。人感觉最恐惧的时候,并非斧刃加身、身首异处之时,而是当你拉满弓箭,瞄准他的时候!”王贤沉声道:“这就叫威慑力!”

    “威慑力?”司马求似懂非懂道:“如何才能有威慑力?”

    “三个条件,你要让对方知道,你能且有决心杀死他!”王贤解释道:“如果你没有杀死他的能力,就是虚张声势。如果没有杀死他的决心,能力便形同虚设。而如果对方不知情,你能力再、决心再强,他也感受不到威慑。”顿下道:“三者兼具,则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样啊……”听着王贤的分析,笔墨难以形容,司马求此刻心里的震撼。他蓦地生出个念头,此子绝非池之物!

    不过现在不是走神的时候,闪念,司马求便按照王贤的思路说下去:“第个能力,没问题。第二个决心,也没问题。这么说只要让那些乡绅明白,老爷的能力和决心,就可以震慑住他们么?”

    “这只是理论而已,要想实际可行,还得从长计议。”王贤微微摇头道:“而且地老财最是顽固,都是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想让他们真害怕,空口白牙是没用的。”

    “哈哈哈。”司马求的心情却放松下来,心说今天真是长见识了,这‘威慑’真是个好东西,只要不真用出来,就可以长期有效。只要能让魏知县任期内,保持住对乡绅居室的威慑,切问题便迎刃而解。

    至于如何保持威慑,就不用自己cāo心了。司马求笑眯眯看着王贤,不负责任道:“有了骨头不愁肉,具体方略你来定,肯定没问题的!”

    “咳咳……”王贤干咳两声道:“我定方略没问题,先生得保证不打折扣的执行,否则演砸了可别怪我。”

    “没问题!”司马求替魏知县答应下来。

    。

    离开户房,司马求回到内衙签押房。向身布袍、胡子拉碴的魏知县禀明方略。听得魏知县惊喜连连,双目终于有了神采,拍案道:“先生真是我的子房!”

    “咳咳。”司马求吞吐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这是那王贤想到的,学生只是转述而已。”司马先生终于良心发现,至于以前的功劳……司马求心说,过去的就过去吧,没必要那么较真。

    “王贤……”魏知县果然对不上号,“你是说户房的那个小典吏?”

    “东翁好记xìng。”司马求心说,典吏就典吏,还小典吏,“正是那个帮咱们破案的王贤!”

    “他这么厉害?”魏知县先是惊,旋即又吃不准道:“这法子可行么?”

    “可行!”司马求重重点头道:“唯可虑的,是上官的态度!”

    “决心行动之前,我曾跟府尊人汇报过。”魏知县回忆道:“听完他只说了句,‘此美政也,其豪右如何?’当时我并未放在心上,现在想来,真是老州县的金玉之言。”顿下道:“不过从府尊的态度看,只要不把他牵扯进来,他应该还是乐见其成的。”

    “那就好。”司马求捻着稀疏的胡须道:“还有就是周臬台的行踪,不要露馅才好。”

    “周臬台素来神出鬼没,谁知道此刻在哪里公干,”魏知县笑道:“谣传驾临本县,也是很正常的。”

    “那就干吧!”司马求重重点头道。

    “好,干!”魏知县沉声应道。

    翌rì早晨排衙,阖县官吏都在猜测,知县人还能撑多久。显然在他们看来,魏知县定会向乡绅低头的。而且官吏们还议论纷纷,说知县人要是服软的话,肯定会把李晟请回来,眼下也只有他能收拾残局云云……

    在此背景下,众官吏望向王贤的目光,都有些同情,当然刁簿是幸灾乐祸的。事实上,这些话题也都是刁簿挑起来的……

    听了人们的谈论,张麻子有些心绪不宁,开始盘算着,要不要把敲诈来的钱,偷偷退还给李晟?臧典吏还好些,不像张麻子那么没出息,但也面sèyīn沉,心情很不愉快。

    倒是王贤依然如故,微笑着听上司和前辈们谈话,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待到卯时的梆子声响起,众官吏这才停下聊天,想起老爷到现在还没升堂……正待去问问,魏知县的长随转出来,对众人道:“老爷抱恙,需要休养,这几rì不必排衙,应公事由二老爷代理。”

    ‘怎么不早说?’众官吏心说,早说还能睡个懒觉。蒋县丞便起身道:“各干各的去吧。”又对刁簿和马典史道:“我们去看望下老爷。”

    两人点点头,便与蒋县丞来到后衙。因为魏知县没有带家眷上任,也没有纳小妾,故而三人没有通报,直入上房。却见号称‘抱恙’的魏知县,袭白衣,披散长发,坐在满池残荷边,不胜悲愤的弹奏具古琴!

    不用看他的动作神情,只要听那愤怒躁急、如雷霆风雨、戈矛纵横的琴声,便能体会到他的悲愤慷慨。

    三人在月亮门站住脚,蒋县丞变sè低呼道:“广陵散?!”

    “嗯。”刁簿也点点头。

    “不是说失传了么?”马典史是难荫出身,琴棋书画上窍不通。

    “人们度以为失传,但后来在隋朝皇宫里发现了此谱。历唐至宋,辗转流传于本朝,为宁王所获,从此白天下。”蒋县丞缓缓道:“我也是当年在杭州,听琴cāo姑娘弹过次,想不到知县人竟也会弹奏。”

    “那谁弹得好呢?”

    “论琴艺,当然是琴cāo姑娘。但她弱质纤纤,弹不出‘聂政刺韩王’的慷慨激昂。”读书人的sāo情发,拉都拉不住,刁簿也忍不住品评道:“魏人虽然琴艺不算高超,但胜在气势上。能弹出聂政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无畏气概,也足以让人击节了!”

    “士为知己者死?”蒋县丞不禁打个寒噤道:“魏人这是要学聂政么?不知道谁是侠累?”

    “……”刁簿的眉头紧蹙起来,听到这激越的琴声,他感到有些不安。

    这时候,魏知县终于曲奏完,仰面长叹声,似要吐尽胸郁躁之气!

    这声才让三人想起,自个是来干嘛的,赶紧加重脚步走过去,蒋县丞抱拳道:“想不到人深藏不露,竟会弹奏《广陵散》。”

    魏知县回过头,像是刚看到三人似的,“瞎弹而已,污了三位的耳朵。”

    “这算瞎弹,明朝成的琴师都该跳河了。”刁簿皮笑肉不笑道:“不过人身体不好,还当以休养为,莫要太过劳累。”

    “本官晓得。”魏知县点点头道:“不过我身上没病,只是心病而已。”

    “心病?”三人都错愕了,他们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

    “心病,看不见摸不着,但别的病样,都是实实在在的痛苦。”魏知县缓缓道:“本官没治好心病前,是没法办公了……”

    “人,秋粮还没收呢……”刁簿心说,你歇菜就歇菜,把这事儿交给我吧。

    “已经过了rì子,也不差这时了……”魏知县根本不接他的茬,愤愤道:“现在的头等事,是让那些贪赃枉法、鱼肉乡里的土豪恶霸,统统下地狱!为此,本官这条命何所惜?”

    “……”三人本以为他说疯话,却见魏知县脸的深沉。且以魏知县如今的处境,更不可能是在开玩笑。他到底要干什么?三位人面面相觑。

第五十五章 反击之易水寒

    “不知人要怎么做?”三位佐贰着紧道。

    “我正在谋划件事……”魏知县沉声道。

    “什么事?”三人追问道。

    “这事就是……”魏知县看着三人,三人也屏息巴望着他,直到憋红了脸,才见他咧嘴笑道:“保密!”

    “……”三人阵狂晕,却见魏知县哈哈笑,甩着宽袍袖,长发飘飘而去,只留下串慷慨的高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去兮——不复还;

    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荷花池边,三位佐贰面面相觑。

    “好么,先是聂政后是荆轲……这是要跟乡绅巨室拼命么?”边缘人物有边缘人物的好处,马典史说起风凉话来,点没有压力。

    “胡闹!”刁簿就没这份轻松了,甩袖子恨恨道:“死不悔改,意孤行,非把家都害死不可!”

    “没那么严重吧……”蒋县丞也有些头道:“先打听打听,他到底要干什么吧?”

    “嗯。”刁簿点点头。魏知县身边有个长随,其实是他安插的,如今已经进了签押房,虽然只是端茶送水,但打探到点消息,还是没问题的。

    回头他便让人通知那长随,密切注意魏知县的言行。接下来几天,便有消息源源不断反馈回来……

    先是听说魏知县命户房,将永乐以来的户籍档案,全都送到签押房。又听说魏知县找工房的人,命他们赶工刻十块石碑。还听说他写了份奏章,却被司马求死死拦住。为此两人还爆发了争吵。

    那长随在外间,清楚听司马求高声道:‘东家不能这样啊,旦掀起狱来,要有多少人头落地?造孽啊!’

    ‘就是永乐皇帝太仁慈了,那些人才会肆无忌惮!太祖皇帝才宾天十几年,明朝的州县就已经败坏若斯了!’又听魏知县愤慨道:‘蒙元的殷鉴不远,若是在这样官绅勾结、上下沆瀣下去,我明的江山要被蛀虫挖空了!’说着重重拍案道:‘非得再来次郭桓案!让那些贪污国税的家伙都人头落地,我明朝才有希望!’

    ‘东翁,你要是这样干,将来还有立足之地么?’司马求惶然道。

    ‘魏某深受皇恩,为国捐躯,死得其所!’魏知县断然道:‘先生不必再劝,我意已决,定要将富阳县人口减少、税赋缩减的真相,白天下!’

    ‘东家……’司马求悲声道:‘那老朽只能辞馆了……’

    ‘就算所有人都离开,我也不会动摇的!’便听魏知县声道。

    “魏源真是这么说的?”刁簿听完,竟出了身的白毛汗。

    “千真万确。”他的亲随道:“老五要是没听到,还能捏造不成?而且本县石匠都被他关在县衙里,从早到晚叮叮当当,这总不会有假吧?”

    “老五没说他们刻的是什么?”刁簿问道。

    “是黄册……”亲随说着从怀里,摸出几张刻碑用的墨纸道。“这是他趁人不注意带出来的。”

    刁簿接过来看,有几张是本县洪武三十年的黄册档籍页。另有几张则是永乐年的黄册页……登时他就明白,对方要干什么了!

    魏知县竟然要将洪武年间的黄册,和最新的黄册刻成石碑,公诸于众!让富阳百姓看看,他们这些年来多交了多少赋税!

    这样来,那些欺上瞒下、吮吸民脂民膏的粮长,还有自己这个管钱粮的簿,恐怕不用等朝廷处置,就要被暴怒的百姓生吞活剥了!

    “这个疯子!”刁簿跌坐在椅背上,手脚发软道:“疯了,疯了,彻底疯了……”

    。

    好半天回过神来,刁簿再也坐不住,直奔县丞衙而去。

    听了他的讲述,蒋县丞也震惊了,“这魏人的xìng子还真烈呢……”

    “哎呦,我的老哥,就别说风凉话了。”刁簿边擦汗,边急道:“他这是要鱼死破了!你说我们咋这么倒霉,摊上这么个二杆子知县?”

    “还不是让你们逼的。”蒋县丞幽幽道:“当初让生员告状,是招狠棋,但碰上个吃软不吃硬的儿,不该用。否则就像现在这样,把他彻底惹毛了……”

    “木已成舟,说这些有什么用?”刁簿不耐烦打断道:“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吧?”

    “还能怎么办?要么低头,要么干掉他。”蒋县丞叹口气道。

    “怎么干掉他?”刁簿问。

    “刀砍斧劈,毒药绞绳,哪条都行。”蒋县丞面无表情。

    “开什么玩笑,堂堂县之长,要是莫名其妙死了,冷面铁寒肯定会查到底的。”刁簿摇其头道:“设法把他赶走吧。”

    “来不及了。”蒋县丞摇头道:“不等你运作完,他早就把石碑立起来了。”

    “你……”刁簿这下明白蒋县丞的意思了,瞪着他道:“想让我低头就直说啊,兜什么圈子!”

    “不这样你能知道别无选择?”蒋县丞苦笑道:“仁安老弟,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你们横,他却是又愣又不要命。他还是本县的父母官,和他斗下去就是这个结果。”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刁簿皱眉道。

    “当然有用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蒋县丞是巴不得息事宁人的,虽然他参与不深,但是闹了样跑不掉。“谁愿意闹到今天这步,还不都是你们逼的?他丢了面子,你们给他找回来,他想多收两成税,你们也可以商量,无非就是少赚些么。”说着看看刁簿道:“不是我说你,老刁。你在富阳只有三年任期了,何必要陷得那么深呢?”

    “唉,现在想抽身,晚了。”刁簿满嘴苦涩道:“永乐年的黄册,就是我编的。你说我还能置身事外么?”

    “先过去眼下这关,rì后再慢慢想办法吧。”蒋县丞也叹口气道:“你去劝劝他们别闹了。跟魏知县坐下来好好谈谈吧。”

    “唉……”刁簿郁闷道:“你也帮着跟姓魏的说说,别让他把奏章发出去。”

    “嗯。”蒋县丞点点头道:“我们分头行动。”

    谁知两人都碰了钉子……

    蒋县丞那边,魏知县根本不听劝,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的架势,要跟户们死磕到底。

    刁簿那边,乡绅们也认为魏知县乃虚张声势,要是这样向他低头,rì后富阳县不成了他的天下?!他们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不要命的官……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就算出了事儿,也是五个粮长倒霉,跟部分乡绅没关系。所以他们感受不到那种切身的恐惧,自然可以向五个粮长没口子保证,有我们在,定不会有事!嗯,放心吧,定不会有事的……

    粮长们自然惶惶不安,但他们不敢犯众怒,只能死撑着……直到他们听到个消息,冷面铁寒周臬台,极可能已经微服私访至本县了!

    许多人都看到个穿青布道袍的外乡年人,在两个伴当的陪伴下,沿着富chūn江步行而上,每逢村镇便走街串户,寻访冤情,跟传说的周臬台完全吻合……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而且据说魏知县也得到消息,命石匠rì夜赶工,准备在周臬台抵达县城前,将那些石碑立起来!

    刁簿几个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据说有粮长跪在李晟爷爷面前,求他放条生路。还有粮长吓得悬梁自尽,幸亏被发现得早,才保住条老命。

    刁簿更是放狠话说,要是他们几个进去了,就把乡绅们隐瞒土地、寄名绝户、********、倒卖库粮的旧账全翻出来,家起完蛋!

    见敌人还没出招,后院已经起火,乡绅们不得不好好商量下,到底该怎么办了。

    这天过晌,十几名有头有脸的乡绅地,齐聚环山乡李家。李家老爷子的两个儿子皆进士及第,长子在四川任布政使参议,次子乃当朝太仆丞。门两进士的荣耀,哪怕在浙江这样的科举省,都极为罕见,本县乡绅自然公推李老爷子为首了。

    李老爷子七十多岁,头戴东坡巾,身穿栗sè蝙蝠暗花氅衣,举手投足都透着德高望重。只见他捻须缓缓道:“想不到,这位老爷脾气还真不小……”

    “其实真不怕他闹腾,关键是那冷面铁寒来了,这个人太可怕了。听说京师小儿夜啼,百姓辄呼‘冷面铁寒来了’,便能吓得小儿立即收声。”坐在他右手边的是王家老爷子,因其子乃刑部员外郎,是以坐了本县乡绅的第二把交椅,“要是这节骨眼上闹出事来,怕是不好收场。”

    “可是都闹到这步了,”坐第三把交椅的于老爷子,代表众人问道:“我们的颜面往哪搁?”

    “让他道个歉吧。”王老爷子道:“让人传话过去,只要他魏源来给李老哥陪个不是,切都好商量……”

第五十六章 反击之八字墙

    “他们做梦去吧!”这些天,魏知县入戏太深,已经有些不可自拔了,只见他拍案叫道:“本官不会向他们低头的!”

    “东翁,终究要讲规矩的,”司马求这个汗啊,皱巴着老脸道:“总得给他们个面子吧……”

    “先生,这不是面子的事。<ww。ienG。com>”王贤终于被请到了内签押房,再不用司马求传话了:“就像这次争的,也不是那点秋粮的归属,而是这富阳县,到底谁说了算!”顿下道:“属下说句不听的话,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老爷这边。人家联合起来,根本不怕老爷手里的印把子。要想镇住他们,除了够狠够硬,别无他途!”

    “说得好!本官也是这样认为的!”魏知县拊掌赞道:“就是要谈,也得来县衙,按我的规矩来,否则免谈!”

    “东翁,过犹不及啊,”司马求快要把几缕老鼠胡须揪下来了,着急道:“这出戏再演下去,可就不容易往回收了,万他们就是不上套,咱们可就骑虎难下了!”

    “呃……”魏知县看看王贤道:“那个谁,你有办法收场么?”

    “应该可以。”王贤心说让领导记住自己可真难啊,费了这么劲儿,竟然还是‘那个谁’。

    “嗯,那就继续!”魏知县好似演戏上瘾般。

    “唉。”司马求看着年轻的知县和更年轻的王贤,心里暗叹声,有代沟啊有代沟……

    。

    三天后是冬月初。

    按规制,每月朔望,也就是初、十五两rì,知县都要亲率阖县官吏,在衙前向百姓宣讲圣谕,使县民可以时常聆听圣训、了解圣意,从而忠君爱国,深受教化。

    今天又是宣讲圣谕的rì子,辰时不到,衙前街上便摩肩接踵,挤满了人。这里头,有必须要来听讲,好回去转达给乡民的里甲老人;有来凑热闹、看光景的县民;也有些特意赶来的乡绅户、各区粮长,人数是平时的两倍不止。

    这是因为有传闻说,老爷会在今天发飙!

    至于发飙的内容,小老百姓自然不得而知,但这更让他们感到好奇。而知道些内情的乡绅们,则怀着惴惴的心情,看知县人是否真敢揭盖子!

    辰时差刻,衙前街上的乡绅百姓,便见府衙门缓缓打开,三班衙役排成两排列队,每隔几步站定个,手持水火棍jǐng戒,直来到字墙前扎起的高台,两队正好抄起手来。<ww。ienG。com>

    待衙役们列好队,厚重的礼乐奏响,嘈杂的人声顿小,仪门徐徐打开。六名皂隶打着‘肃静’、‘回避’、‘钦命’牌各对走在前面。紧接着又有四名皂隶,打着老爷的衔牌出来,上书‘乙酉举人’、‘丙戌进士’、‘富阳县正堂’等花头,以彰显老爷的资历。

    仪仗过去,身赤罗朝服,头戴二梁冠的魏知县,昂首迈步走出县衙。

    他身后,跟着同样穿朝服的蒋县丞、刁簿、马典史、以及县学教谕、训导等官。再往后,才是票青衫吏员,王贤也在其列。看着这威风凛凛的场面,王贤不禁好生羡慕,nǎinǎi的,这才是角好不好,我这不起眼的青衫小吏,连要配角都算不上吧……

    字墙前的台子上,已经摆好张方桌,桌上铺着黄帛,黄帛上摆放上太祖皇帝的《圣谕》和《诰》。待知县携阖县官吏在字墙前依次立定,担任司仪的礼房司吏高声唱道:

    “跪拜圣谕!”

    于是所有人都随魏知县,向《圣谕》行叩拜礼。

    “宣—圣谕-——”待众人起身,礼房司吏又高唱道。

    魏知县便走上宣讲台,双手捧起圣谕,朝民众高声朗诵道:“太祖皇帝圣谕六条,、孝顺父母,二、尊敬长上,三、和睦乡里,四、教训子孙,五、各安生理,六、毋作非为!尔等需朝夕谨记,不得有违!”

    “遵旨!”百姓在官绅的带领下,轰然应声道。

    顿下,魏知县又道:“今次为尔等宣讲第六条,勿作非为!”

    “从来教万民、训子弟、党正族、师月吉、朝夕告诫人知自爱,不敢偶蹈于非。”魏知县接着,翻开太祖皇帝的《诰》,沉声道:

    “勿作非为的要求是不做禁止之事,更不作违法之事。譬如太祖圣训曰:‘天下利病,士、农、工、商,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如有言建白,以违制论,黜革治罪。生员本身切己事情,许家人报告,其事不干己,辄便出入衙门,以行止有亏革退。若纠众扛帮,骂帮官长,为首者问遣,尽革为民!’”

    衙前鸦雀无声,老百姓听不懂言,乡绅们则陷入了震惊……他们万想不到,知县人竟从老掉牙的《诰》上,找到了惩治那些生员的依据!

    蒋县丞又用白话为百姓讲解道:“太祖圣训规定,对国家事,士、农、工、商都可以提出意见,唯独在校生员不许。只要提句意见,以违反祖制论,开除治罪。如果是关系到生员切身的事情,允许其家人报告。若是事不干己,却出入衙门的,以行止有亏革退。如果胆敢聚众公堂,咆哮官长的,为首者问罪发配,其余人尽革为民!”

    这下连老百姓也听懂了,老爷果然开始发飙了,这第刀便砍向了那些告状的生员!

    这富阳县本就没有秘密,何况那样轰动的事。老百姓都知道十天前,十几名县学生员击鼓告状,要求知县召回并惩治下乡催税的胥吏。县老爷不愿答应,又不想得罪他们,便yù拖后再说。

    谁知这群生员胆包天,竟包围了老爷,迫使他不得不先召回手下,并进行审查。

    对于生员们的作为,老百姓是众说纷纭,有人觉着他们太无法无天了,竟不把县老爷放在眼里。但更多的人还是站在他们这边,毕竟生员们打着‘解黎民倒悬’的旗号,在家看来,是替老百姓说话的……

    现在才知道,原来生员们的举动,违反了太祖皇帝制定的法律,这让百姓们好生为难。因为太祖皇帝在百姓心目的地位,实在太高太高,老百姓把他的每句话,都当成金科玉律,绝对不愿违背。

    但另方面,因为种种原因,官府已经不再宣讲《诰》好几年了,百姓们又感到有些陌生。而且考个秀才多难啊,只是替老百姓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要革掉人家的功名,这不是在打击报复么?

    。

    “韩教谕,那rì到衙门告状的十三名生员,你处置了么?”当着阖县百姓的面,魏知县沉声问道。

    “暂时没有,”县学教谕连忙出列道:“要是县学无权开革生员,还需上报提学道!”

    “需尽快上报,本县也会行提学道,对公然违反祖制的生员严惩不贷!”魏知县沉声道:“并非本县不仁,实乃祖制难违,且这帮人也罪有应得!就算没有祖制,本县也要治他们的罪!”

    人群片哗然,这也太坦白了吧……

    “诸位知道,太祖皇帝为何于百忙编写《诰》,教化官民么?”魏知县却话锋转道:“是发生‘郭桓案’案之后!”

    “‘郭桓案’是个什么样的案子呢,为什么会让太祖皇帝痛下决心,编写《诰》呢?诸位听我细细道来。”魏知县的目光扫过人群,在几名粮长身上稍稍停留,方道:

    “这是起规模巨的贪污窝案,明朝上至户部侍郎郭桓,下至小小粮长,沆瀣气,朋比为jiān,合谋搜刮百姓钱财,贪污朝廷税赋!”字墙有回音功能,使魏知县的声音振聋发聩:

    “太祖皇帝听闻有贪官污吏剥削子民,马上命人彻查,结果查来查去,有问题的官吏越来越多,涉案数额竟达两千四百万石!太祖皇帝眼里揉不得沙子,狠心,下令处死了全国三万贪官、污吏、坏粮长!”

    此言出,百姓哗,杀了三万多人啊,那还不把全国的官吏和粮长杀光了?

    “就是杀光了,才扫蒙元遗毒,遏制了贪污**,让国家政治清明,国力蒸蒸rì上,年纪稍点的,应该都有体会!”魏知县悠然神往,副恨不得‘再来次’的表情道。

    “是啊……”四十岁以上的纷纷点头,缅怀道:“太祖爷时确实没有贪官污吏,税赋也轻得多,rì子比现在好过多了。”

    “他们是如何贪污了这么多钱粮?”也有人好奇问道。

    “他们是‘仙过海,各显神通’!先说诸位身边的粮长。《诰》上说,他们在征收税粮时,踢斛淋尖、起立名sè、肆意加征!其加派的名目花样繁多,如水脚钱、车脚钱、口食钱、库子钱、蒲篓钱、竹篓钱、神佛钱等……”

    魏知县没说完,百姓再次喧哗,因为这些捞钱的名目,现在又复活了!

    “现在为非作歹的又多了,真该请太祖爷重临,再杀批贪官污吏!”百姓们恨恨道。

    粮长们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哪还有脸见人?

    “但这只是上不得台面小手段,还有真正的招数呢!”魏知县沉声道:“《诰》上说,朝廷和地方相勾结,官吏和粮长、里正相勾结,在黄册上捣鬼,已达到‘多收少解’的目地!比如洪武十年的浙西秋粮,应该是四百五十五万石,但只解赴太仓两百多万石,其余的两百五十五石,就被他们私分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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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九年,盛世天下,国大民骄,四海来朝!
值此时,问一声,谁不想当大官人!大官人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官人,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官人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