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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长生库

    第七十六章长生库

    白雪皑皑,龙勒山仿若盛妆天神,巍峨耸立。

    钟声悠远,梵唱如天籁之音回荡在风雪之中,圣洁,肃穆,浩瀚,让龙勒生灵仿若置身于梵摩之界。

    伽蓝站在山峦之巅,长发飞扬,黑氅练舞,如一具没有灵魂的冰雕。暴雪蹲踞其后,白雪覆盖,渐失其形。烈火默默伫立,凝神倾听着空灵梵音,好似通灵智者,深思着天地之本源。

    佛塔依稀可见,沐浴着呼啸风雪,就像汹涌大海的璀灿星光,指引着孱弱生灵一步步游向希望。

    “希聿聿……”一阵马嘶突然打破了这片静谧,在如镜般的心湖冰面撕开了一道裂缝。

    “嗷……”暴雪一声雷吼,身形骤起,白雪四射。

    烈火缓缓转头,望向林海深处。

    一骑狂奔而至,在冲出林海的霎那,一个黄袍红氅大汉从马腾空而起,稳稳落地,跟着掀开幂离,露出一张冷峻的彪悍面孔,正是阳关令毛宇轩。暴雪高声欢吼,撒开四蹄冲了过去。毛宇轩从马背拽下一个麻布囊,打开袋口,凌空扔出,“雪儿,新猎的鹿,尝尝鲜。”暴雪连声欢叫,也不理睬毛宇轩了,扑去就是饕餮大餐。

    毛宇轩拎着酒囊,踩着深雪,“咯吱咯吱”地走到了伽蓝身边。

    顺着伽蓝的目光望向掩映在风雪里的佛塔,毛宇轩黯然叹息。十年前,娘走了,十年后,师父也走了,伽蓝两个至亲的亲人都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只剩下伽蓝一个人孤零零地挣扎在这个残酷人世。

    “师父离开之前,法琳座和明概座从西京千里迢迢而来,伴随左右,恭送师父去了天界。”毛宇轩灌了一口酒,一边擦着短须的酒渍,一边低声说道,“很玄妙,很神奇。伽蓝,你说,师父是不是真的去了天界?在另外一个世界,真的有佛吗?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咱们是不是也能修身成佛,长生不老,与天地齐寿?”

    伽蓝面无表情,两眼痴呆呆地望着若隐若现的佛塔,沉默不语。

    “菩提寺毁了,伽蓝,你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毛宇轩摇头苦笑,“伽蓝,听咱一句劝,暂时不要去圣严寺,就在这里拜祭师父也是一样。现在明镜师叔正在气头,那帮师伯师叔师兄弟也是怒不可遏,接下来敦煌势必有一番恶斗。你我都无法置身事外,所以,若想在年前离开河西赶赴长安,恐怕非常困难。”

    伽蓝还是不说话,傲然伫立风中,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

    毛宇轩又喝了一口酒,呼出的热气迅速化作白雾,袅绕不散,“伽蓝,咱要想随你同去长安,唯一的办法就是逃离鹰扬府。王郎将似乎听到了什么风声,昨日下令,将咱调进卫府扈从左右。事情有些麻烦。”

    “明镜师叔已经来了。”伽蓝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嘶哑而冰冷。

    毛宇轩迟疑了一下,然后把酒囊递给伽蓝。伽蓝慢慢抬起手,接过来,仰头狂灌。

    “明镜师叔到这里来了?他知道你回来了?什么时候他也像师父一样能掐会算了?”毛宇轩问道,“明镜师叔怎么说?要将你逐出沙门,赶出圣严寺?”

    “楼观道的谋划,明镜师叔已有所察觉。”伽蓝擦了一把下颌的酒渍,缓缓说道,“两年前,皇帝突然下旨驱逐无德僧尼,拆毁寺院,就是源自儒道两家的攻击。这一次,楼观道又要设计陷害沙门。今日西土局势的变化不过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布局而已,虽然这个布局没有成功,但结果却差不多,都是混乱西土局势,只不过楼观道失去了对局势变化的控制而已。就长安而言,当前的对策应该是确保西北的稳定,所以,长安必然对西北军有所倚重,对在西北拥有强大势力的楼观道也会礼让三分,如此,当中土爆发风暴之时,必有助于楼观道嫁祸沙门,再一次打击我沙门。”

    “风暴?什么风暴?”毛宇轩惊讶地问道,“咱们这次东去长安寻仇,还会掀起一场风暴?”

    “咱们有多少实力?南下寻仇还要藏匿身份,哪来的实力掀起一场风暴?”伽蓝冷笑道,“我们不过适逢其会罢了,但只要掌握好机会,必能从中渔利,不但可以化解沙门之危,诛杀仇敌,还能乘机打击一下楼观道。”

    “伽蓝,到底是什么风暴?”毛宇轩愈发疑惑了,“此事和明公是否有关系?你不是说与明公一直没有联系吗?既然没有联系,又如何知道这些秘密?”

    “秘密来自薛德音。”伽蓝说道,“有些事我还没有完全想透想明白,但明镜师叔的一番话,让我想通了很多事情,对未来的推测也就愈发明晰。”

    毛宇轩不想费神推衍这些东西,直言不讳地问道,“接下来干什么?总不至于一直站在这里望着佛塔想师父?下雪了,龙城那边的兄弟一时也回不来,这里就咱们两人,总要干些什么,为尽快离开敦煌做准备。”

    伽蓝没有答话,仰头又喝了一口酒。

    “伽蓝,你回来的消息已经传来。老狼府,太平宫,还有藏匿在敦煌的诸虏秘兵都已经盯你了。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其背后的秘密太具诱惑力,你要小心一点,还是待在卫府安全。有什么事你不方便做,不凡由咱出马代劳。”

    伽蓝把酒囊递给毛宇轩,若有所思。自己出现在冬窝子之后,各方都会把消息传出去,虽然西土局势瞬息万变,其变化之结果短期内也传递不到敦煌,但各方秘兵会根据己方的利益需要拿出相应对策,想置自己于死地的还是大有人在。

    既然死而复生了,既然要实现未了之愿,实践未了之诺,既然要离开西土,何必再藏头露尾?不妨彪悍出场,大开杀戒,当年的恩恩怨怨也该清算了。

    “长安最近赦免了一批人,其中就有薛道衡的家眷属从。”伽蓝说道,“据薛德音说,弘化留守府的元弘嗣本来派遣了且末鹰扬府的一火卫士护送他们北,但因为阿柴虏突然攻打且末,护送卫士全部阵亡,导致他们差点落入阿柴虏之手。我在突伦川救下薛德音后,薛德音希望我把他们安全护送到敦煌,据说元弘嗣另外派人至敦煌接应他们,所以薛德音只要到了敦煌就基本安全了。从楼观道和陇西李氏联手找寻薛德音一事来看,元弘嗣如此大费周章保护薛德音肯定有原因。”

    “我的计策你已经知道,就是借助薛德音之力,从元弘嗣手拿到东去长安的通关文牒,而要让元弘嗣心甘情愿地帮助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佯装追随薛德音加入到那场可能爆发的风暴中去。”

    “在河西,在陇右,元弘嗣无法只手遮天,所以他不得不费尽心机保护薛德音,而过了黄河就是京畿,到了京畿不要说元弘嗣,就是楼观道也不敢为所欲为,至于我们,更是不堪一击,所以,我们若想实现全部计策,不但要赢得元弘嗣的信任,还要缓和与楼观道的激烈矛盾,让他们都为了自身利益而不得不设法帮助我们。”

    “故此,在我西北沙门与楼观道没有平息争斗之前,必须确保薛德音的安全,必须把薛德音完好无损地交给元弘嗣,竭尽全力阻止元弘嗣和楼观道因为薛德音而爆发正面冲突。”

    毛宇轩心领神会,“咱马通过卫府和鹰扬府,找到元弘嗣派来敦煌接应薛德音的人。”旋即又问道,“赦免圣旨在哪?是否到了卫府?”

    “我打听过了,圣旨没有到,肯定被留守府压下了。”

    毛宇轩的脸色顿时凝重,“如此说来,元弘嗣有杀人灭口的打算。”

    伽蓝轻轻颔首,“换了你我,也会如此。元弘嗣想必知道有人也在寻找薛德音,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有杀人灭口了。薛德音自己也清楚,所以他在且末的时候,拼死逃亡,遇到我后,又想方设法寻求保护。”

    “他现在在龙城安全吗?。”

    “师兄和文谦兄,还有布衣、熊霸、长歌他们如果知道你说出这番话,必定群起而攻之。”

    “很是想念长歌,几年没有见到他了。”毛宇轩笑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事?”

    “你不要大意。”伽蓝告诫道,“太平宫的势力遍布河西,楼观道的河西信徒更是众多,一旦老君殿的寒笳羽衣把消息送到敦煌,太平宫肯定要拿出对策,竭尽全力查找圣严寺和元弘嗣联手之证据。薛德音固然是证据之一,但一旦元弘嗣派来敦煌接应薛德音的人被抓获,那也是重要证据。你想想,一旦中土那场风暴爆发了,楼观道和陇西李把证据呈奏给皇帝,后果是什么?西北沙门逃得了干系吗?。”

    “咱知道轻重。”毛宇轩郑重点头。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就是长生库。”伽蓝说道,“西土局势乱了,中土局势乱象已起,丝路濒临断绝,圣严寺的财富会急骤减少,河西其他寺院也是一样,等到有一天河西也乱了,圣严寺更是岌岌可危。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了防患于未然,长生库的子钱不要再放了,而是迅速回收本息。”

    毛宇轩犹豫了一下,问道,“这是明镜师叔的意思?”

    “明镜师叔对天下局势的看法并不悲观,对丝路还是抱有很大幻想,但事实这是错误的。”伽蓝说道,“我们要离开西土了,十年之内恐怕回不来。在离开之前,我们必须帮助圣严寺最大程度地充实长生库,必要的时候,不惜动用武力巧取豪夺,劫掠河西。”

    毛宇轩诧异地望着伽蓝那张冰冷的面孔,“伽蓝,你越来越像师父了,神神秘秘的,能掐会算了?”

    “沙门的生存,圣严寺的生存,首先需要的是钱财,是庄园,是商铺,是作坊,是长生库,没有钱财,拿什么去慈悲爱施?又如何去普渡众生?”

    “你确定要这么做?”毛宇轩严肃地问道,“明镜师叔是否同意?”

    “明镜师叔说,菩提寺毁了,太平宫总该付出点代价。”伽蓝冷笑道,“这次的主要目标,就是太平宫在张掖的良田和草场,劫了它。”

    “这会殃及无辜。”毛宇轩说道,“长生库一旦紧缩子钱,丝路又断,河西很多商贾必绝生机。”

    “慈悲爱施,普渡众生,是要付出代价的。”伽蓝叹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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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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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尚、座、长老:

    在佛教的律制中,初出家的,叫做沙弥意思是勤加策励,息恶行慈。

    生年满二十岁,受了比丘戒,称为比丘意思是乞士乞佛法,下乞饮食。中国人误传为「德比孔丘,故称比丘」,那也是笑话。比丘:梵文bi,又作比呼。意译乞士、董士、破烦恼、除馑。满二十岁,受了具足戒的男子称作比丘俗称和尚。比丘需守二五○条戒律。然而和尚一词在佛教中实际不是每个受具足戒,乃至出家的人可以称呼的。经云:和尚如父,阿奢黎为母。和尚翻译成亲教师,一般只有寺院的住持才能叫和尚。

    受了比丘戒的五年之内,不得做出家同道之师;五年之后,若已通晓戒律,始可以所学的特长作师,称为轨范师,梵语叫做阿□梨耶,受人依止,教人习诵;到了十年之后,可作亲教师。

    到了二十年之后,称为座;到了五十年以,称为耆宿长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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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生库:

    寺院经济的一种。

    寺院经济主要是以田产为主,大致有以下几个来源:一是朝廷的敕赐。二是官僚豪富的捐献,或是他们自带部分田产设置寺院,招集僧徒,耕种土地。一些公主、后妃、宦官、贵戚,为了在统治阶级内部相互倾轧的斗争中保住自身或私家财产,变相地把田产转移到寺院。三是僧侣地主的购置与巧取豪夺兼并巨户,形成越州跨府的各种庄园。

    除述…以外,城市寺院还兼有经营活动,也有残酷的盘剥行为。有的经营工商杂业,有的开当铺,更多的用放高利贷剥削,即所谓的“长生库”或“无尽藏”,索取的利率竟高达月利20%。

    寺院经济由政治庇护,靠财经资助,有独立经营权利。

    庄园式的大寺院经济的发展,是中国佛教宗派得以形成和发展的重要因素。

    由于寺院经济的日益庞大,佛教僧侣迫切需要采取宗派的形式来加强本集团的组织,以维护既得的经济权益和相应的社会地位。这就自然地发生了经济庙产的继承权问题,自发地形成了传法继承关系。

    另外,寺院经济的强大支持,为创造发达的宗教哲学体系提供了丰富的学术资料和学术气氛,并使这种学术水平持续下去,得到丰富和发展。从而培养出一大批有学问的僧俗弟子,组成比较稳固的、有独立性格的教团。

    独立的寺院经济为释门大师们独立地发挥佛教理论、制定独特的宗教规范制度、据有特定的势力范围,提供了物质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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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昭武屈术支的出路

    第七十七章昭武屈术支的出路

    龙勒鹰扬府官邸又名龙勒明园,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庭院式建筑,前有巍峨宏丽大门,内有中堂、北堂和东西厢房,有回廊连通各房,院落相串,层次重重,宽敞、幽深而又有恢宏之气。

    西厢房里灯火明亮,昏黄的光芒映射在屋外洁白的雪面,幻化出绚丽色彩。

    伽蓝、毛宇轩和昭武屈术支围坐于火炉之旁,饮酒笑谈。

    昭武屈术支一直藏匿在鹰扬府,伽蓝叩门而入那一刻,惊喜交加,以为伽蓝和石蓬莱带着雪儿顺利抵达敦煌。惊喜过后便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和忧郁。雪儿现在在龙城戍垒,有石蓬莱照顾,并无太大危险,稍迟便会赶来敦煌,至于东去长安的事情,却是杳无音信,只能无助等待。

    伽蓝也不隐瞒,把两人分手之后所发生的事详加述说,并分析和推衍了西土局势的未来发展。伽蓝安慰屈术支,葱岭东西两地的局势对突厥人并不利,射匮可汗对栗特人所采取的策略显然是错误的,牙帐内部的矛盾会越来越大,只待大叶护阿史那翰海继任了可汗,昭武屈术支必能重返康国。

    伽蓝这番话透漏出一个讯息,那就是突厥牙帐对待中土的策略还是结盟,以便保证丝路畅通,获取丝路之利,从中土获得一些急需的战争物资,以便集中力量经略葱岭以西的广袤疆域,联手大秦夹击波斯。如此突厥人既需要与中土大隋的长期盟约,还需要忠诚于它的昭武九国的帮助,这样推算下来,昭武屈术支的确有很大机会获得中土大隋的支持,继而重返康国。

    “射匮可汗与栗特人之间的矛盾非常激烈,事情没有你想像的那样容易。”昭武屈术支叹道,“我想重返康国,不仅仅需要中土大隋的支持,更需要突厥人的支持,没有突厥人的支持,我即便回到康国,也无法夺回王位。”

    昭武屈术支望着伽蓝,神情怅惘,“这一点你也很清楚,你不也是期待大叶护能成为牙帐可汗吗?。”

    “你相信我吗?。”伽蓝笑着问道。

    “我当然相信你。”昭武屈术支说道,“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敦煌对我来说可望而不可及。”

    伽蓝伸出三个指头,“三年。”伽蓝说道,“三年后,我保证你重返康国,做康国之王。”

    昭武屈术支稍感错愣,不知伽蓝为何如此肯定。

    毛宇轩看到昭武屈术支的惊愣之态,在一旁打趣道,“伽蓝会看天象,会占卜,只要掐指一算,就能知道未来。”说完冲着伽蓝撇撇嘴,目露嘲讽之色。在他看来,伽蓝根本没有办法达成昭武屈术支的心愿,大隋人更没有实力对突厥人指手划脚,更不要说去干涉葱岭以西的事务了。伽蓝这是摆明了欺骗昭武屈术支,鼓励昭武屈术支坚持下去,然后利用昭武屈术支的康国流亡王子身份,带着一群西北老狼秘密东赴长安。

    “你说你相信我。”伽蓝笑道,“既然相信我,那就不要怀疑。从这一刻开始,你就以三年时间为期,具体筹划重返康国的策略。”

    “伽蓝,你肯定三年后我能重返康国?”昭武屈术支不敢置信地问道。虽然他知道这话问得很愚蠢,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不得不问。

    “在冬窝子,大叶护告诉了我很多事情。”伽蓝说道,“大叶护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希望通过我,把他的想法传递给长安的黄门侍郎裴阁老。裴阁老是皇帝近臣,过去一直负责拟制西土策略,我们都曾是他的手下。”伽蓝指指毛宇轩,继续说道,“大叶护希望与大隋保持长期盟约,而长安当然求之不得,这种情况下,你的事情顺理成章,长安不可能不答应,而大叶护也不可能不答应长安的条件。”伽蓝做了个自相残杀的手势,“在如何控制栗特人、铁勒人、龟兹等西域诸国以及处置与中土大隋的关系,牙帐内部矛盾激烈,手足相残是必然的事,就像当初射匮可汗在泥厥处罗可汗的背后狠狠捅一刀一样,所以,以我的推测,未来三年内,突厥牙帐必有剧变,大叶护依靠西厢弩失毕五姓部落的支持,肯定能顺利拿下可汗之位。”

    “大叶护有此野心?”昭武屈术支将信将疑。

    “我熟悉泥厥处罗可汗,与射匮可汗和大叶护也往来颇多,以我的观察,泥厥处罗可汗不如射匮可汗,而射匮可汗不如大叶护。”伽蓝不以为然地说道,“西土信奉强者为王,崇尚勇武,像大叶护这样的强悍人物岂肯甘居人下?”

    伽蓝是西土的草根英雄,传奇人物,伽蓝的自信有时近乎狂妄,但却能感染别人,昭武屈术支显然就是一个,他颓丧的情绪突然好转起来,伽蓝的话仿若一道阳光穿透了他心中的阴霾,让他感觉天亮了,希望就在眼前,胜利唾手可得,体内冷却的血也开始消融,开始奔腾起来。

    假如真的在三年内返回康国,时间对昭武屈术支来说就非常紧张。试想从康国到长安有万里之遥,快马加鞭,一路顺风,至少也要四五个月乃至半年时间,以目前西土混乱而变化万端的局势,这一路不可能顺风顺水,如此即便赶路就要耗去一年半载,那么留给昭武屈术支完全支配的时间也就剩下一年半载,而这个一年半载不但要觐见大隋皇帝,说服大隋皇帝影响甚至改变大隋的西土策略,还要在大隋人的帮助下重返康国,这其中就包括了大隋人和突厥人之间的谈判,双方使者的往来,等等,所以怎么算这个时间都极其紧张,根本不够用。

    昭武屈术支忽然站起来,深躬到地,恭敬说道,“请伽蓝指点一二,日后事成,誓必相报,康国和昭武九姓会牢记伽蓝的恩德。”

    伽蓝急忙起身相扶,“三王子言重了,言重了。昭武九姓源自中土,你我同根同源,伽蓝别无所求,只求栗特人与我大隋世代相好。”

    这是大话官话,没有实际意义,昭武屈术支心里清楚,伽蓝如此相助,必有所求,否则他就不是名震西土的西北狼,而是大慈大悲的活菩萨了。

    “卫府冯帅和王帅已经把你的事情禀奏长安。”重新落座后,伽蓝慢条斯理地说道,“本来这应该是老狼府的职责所在,卫府有越俎代庖之嫌,但那时长孙都尉正在婼羌城,考虑到局势紧迫,故卫府临机处置急奏长安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一份密奏,由冯帅和王帅的老官长右翊卫将军薛世雄转呈黄门侍郎裴世矩。薛将军和裴阁老曾同征伊吾经略西土,有袍泽之情。今同在皇帝左右,裴阁老又曾主掌西土经略,所以这份密奏是否呈送皇帝,最终由裴阁老定夺。”

    “以我的估猜,裴阁老考虑到西北各势力之间的复杂争斗,必不敢贸然插手西北事务,以免给人留下争权口实,因此,我可以肯定,这份密奏现在还在裴阁老手。”

    昭武屈术支眉头微皱,沉默不语,虽然心中焦虑,但他对中土的事尤其长安中枢几乎一无所知,现在只能倚仗伽蓝给他出谋划策了。

    “龙城是关键,卫府的策略更是至关重要。”伽蓝说道,“假如冯帅能在最短时间内化解龙城危机,确保粮草辎重能迅速运抵婼羌城,确保大隋依旧在名义占据着鄯善之地,那么长安在得知西土局势骤变后,会大加赞赏卫府处置危机得当,对河西卫府的冯帅和王帅更是褒赏有加,而这时皇帝为了解决西土危机,所能倚重的也就是熟悉西土事务的裴阁老。如此,裴阁老就能名正言顺地插手西北事务,并乘机向皇帝呈奏康国三王子避难河西向大隋求助一事,再给冯帅和王帅记一功,同时会献策皇帝,以帮助三王子重返康国为契机,与突厥人建立长期联盟,并以暗中结盟大叶护阿史那翰海来激化其与射匮可汗的矛盾,继而压制和延缓突厥人重新崛起的速度。”

    伽蓝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稍加思索后,又说道,“按照我的估计,最快年后,你就能接到皇帝召见圣旨。”

    听到这里,昭武屈术支心里的那丝怨念不翼而飞,反而有一丝愧意。对伽蓝把雪儿和石蓬莱仍在龙城独自跑回敦煌之举,屈术支嘴不说什么,心里颇有怨意,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怪了伽蓝,伽蓝正是因为要确保龙城的安危才先行飞马而回,依靠自己对卫府统帅的影响力,说服卫府能够接受他的策略,继而确保局势按照有利于昭武屈术东土之行的方向发展。由此他对伽蓝的才智有了更深的认识,钦佩之致。

    “但如此一来,老狼府与卫府之间,留守府与卫府之间的关系就紧张了,矛盾就突出了。”

    “西域都尉府做为经略西土的独立官署,未能及时发现和处置这次危机,尤其长孙都尉还亲自赶赴婼羌坐镇指挥,结果不但未能力挽狂澜,反而差点全军覆没,他所失去的不仅仅是颜面,其能力也必将遭到质疑,结果就是承担所有罪责,丢官去职,狼狈而走。”

    “长孙都尉一走,裴阁老是不是就能重掌老狼府?不可能,如果中枢权争如此简单,去年就不会有伊吾道之祸,裴阁老也不会拱手让出老狼府的控制权,所以长孙都尉如果败走老狼府,其结果必然是中枢权争再度激烈,如此必将影响到裴阁老的西土策略,影响到皇帝的西土决策,最终也将影响到三王子你的复国大计。”

    昭武屈术支自小就挣扎在权争的漩涡中,对伽蓝之言自然是心领神会,当下急切问道,“请问伽蓝,计将何出?”

    “长孙都尉败在楼观道之手,他这次是被楼观道算计了。”伽蓝说道,“长孙恒安能够主掌老狼府,是关陇权贵们努力的结果,而藏在关陇权贵后面的楼观道也是功不可没。关陇权贵和楼观道是互相利用的关系。长孙都尉代表的是关陇权贵的利益,楼观道想谋取西北之利,首先就要控制老狼府,控制长孙恒安。楼观道本想利用这次就会顺便实现这一目的,但谋划失败了,于是他们把脑袋一缩,躲起来了,所有的责任都退给了长孙恒安,两者之间的矛盾由此扩大,可以说是到了拔刀相向的地步。”

    毛宇轩有些不耐烦,举手打断了伽蓝的话,“你打算把卫府的功劳分一半给老狼府,给长孙恒安,是不是?”

    “正是。”伽蓝笑道,“卫府和老狼府本来就是矛盾重重,面对今日西土局势,如果双方矛盾激化,利益损害最大的无疑就是他们自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很浅显,但这件事卫府不能直接出面,假如冯帅和王帅出面,那不仅仅有施舍的意思,让长孙恒安羞愤难当,更会引起长安方面的关注,比如裴阁老,就会怀疑冯帅和王帅是不是有向关陇大权贵示好的意思,是不是与楼观道有了利益方面的合作,等等。”

    毛宇轩望着伽蓝,连连摇头,“怪不得当年明公喜欢你,老帅也喜欢你,都喜欢把你带在身边,原来你当真有本事,把一件很简单的事想得如此复杂。既然如此复杂,这事自然由你出面处置了。”

    “我算什么?突伦川的戍卒,且末鹰扬府的逃兵,我能公开出面?”伽蓝摇摇手,冲着若有所悟的昭武屈术支笑道,“此事自当由康国三王子出面,我等藏匿其后,为其出谋划策,奔走左右。”

    “伽蓝,你是否征得了冯帅和王帅的同意?”昭武屈术支面有难色。

    “这种事,不可言传,只可意会。”伽蓝笑道,“长安迟迟不来消息,说明裴阁老把密奏压下去了,裴阁老的意思很明确,他处在风口浪尖,此刻即便有机会插手西北事务,但也不能重掌老狼府,以免激化中枢矛盾,延缓了西土决策,耽误了国事。”

    “裴阁老的意思明确了,要继续让长孙恒安主掌老狼府,那么冯帅和王帅就不能独揽其功,所以冯帅几次试探我,查询我东去长安的目的……”

    “你要去长安?”昭武屈术支又惊又喜,激动地问道,“伽蓝,你说你要去长安?”

    “中枢权争激烈,假如皇帝这次继续采用裴阁老的西土策略,那无疑你就变成了中枢权争的棋子。”伽蓝严肃地说道,”假如你死了,裴阁老的西土策略如何实施?既然施舍不了,裴阁老的策略没有用了,皇帝接下来会采纳哪一方的策略就不得而知了,而皇帝无论采纳哪一方的策略,事实哪一方都有很大可能完全掌控西北,而谁掌控了西北,谁就掌控了西北最大一块利益。”

    昭武屈术支暗自吃惊。中枢权争他耳熟能详,但这一刻他刚刚踏足中土,便被卷入长安权争,这未必太过危言耸听了。

    “我不得不去长安。”伽蓝手指毛宇轩,“他也去,我那一帮兄弟们都要去,目的就是一个,确保你的安全,直到你见到了皇帝。”

    昭武屈术支感激涕零。这一刻说什么都说多余的,将来有机会再报答。

    “冯帅的用意很明显,他以为我和裴阁老一直保持着秘密联系,他想知道裴阁老的意思,但又担心长安权争会影响到他的前程,所以踌躇不安。”伽蓝话归原题,“我们就利用冯帅的误解,由三王子出面拜会长孙恒安,拿出一个让卫府和老狼府平分功劳的计策。”

    “什么计策?”毛宇轩追问道。

    “三王子从逃离碎叶川到进入敦煌,都是出自长孙都尉的谋划。”伽蓝笑道,“包括石蓬莱,都由老狼府所雇。我在突伦川接应,布衣和江都候在天马戍接应,长孙都尉亲自到冬窝子接应。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完成这一历时年余的庞大谋划,而目的就是以扶助栗特人来遏制突厥人。”

    “也就是说,西土局势虽然紧张了,但老狼府已经提前做好了布局,长孙都尉高瞻远瞩,运筹帷幄,技高一筹。”毛宇轩嘲讽道,“老狼府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当然,此次老狼府不但摧毁了铁勒大联盟,招降了契苾歌愣和契苾部落,还埋下了遏制突厥人再度崛起的种子,可谓一箭多雕。”伽蓝正色说道,“卫府配合默契,与老狼府联手合作,最终还是掌握了西土局势的主动权。”

    “这种局面下,我们还掌握了西土局势的主动权?”毛宇轩嗤之以鼻。

    “谁会告诉皇帝我们丢掉了西土局势的掌控权?卫府会说?留守府会说?老狼府会说?裴阁老会说?”伽蓝质问道,“谁说谁就激起了众怒,谁就是众矢之的,必死无疑。”

    毛宇轩哑然。

    昭武屈术支惊叹,好谋划,如此一来,老狼府有功了,与卫府的关系改善了,长安的裴阁老也不会与政敌爆发直接冲突了,而他的西土策略基本就是老府的策略,如此西土策略的实施也就有了保障,而昭武屈术支的安全随即也有了保障,重返康国不再是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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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鸣沙园

    第七十八章鸣沙园

    龙勒城是鹰扬府所在地,也是河西五郡和西域三郡诸卫府统帅部所在地,事实上它就是一座大军营,一座堡垒,它与西边的阳关和东边的敦煌城构成了河西西端最为牢固的防御工事。

    有军营的地方就有军坊,有乡团,有军市,这是自魏晋建立军民分离,军户世代为兵的世兵制以来,所形成的特有现象。

    大隋的府兵制承袭前朝西魏、北周,初始军民分籍,军户地位低于民户。军人军户集中居住在军府所在的军坊、乡团,随时调动,居无定处。统一后,因为战争大为减少,不再需要这样一支既有军士又有家属及军户的庞大队伍,于是长安在开皇十年(公元590年)下诏修改府兵制,军户编入民户,兵民合一,如此既保证了充足兵源和军队的战斗力,又把军人的家眷和军户纳入到了官府的统一管理,加强了官府对民户的控制。

    这种制度上的改变对卫府、府兵和军户并没有造成实质性的影响,卫府还是卫府,府兵还是终生制的府兵,不到六十岁回不了家,府兵的家眷和军户还是耕种那块土地,一旦打仗了,便每天站在家门外等待亲人的归来。真正感受到变化的是中土腹地的军户,因为统一了,内战不打了,边疆战事又轮不到他们,所以府兵的家眷和军户们随即安定安居下来,享受着统一和平所带来的好处。

    边疆的府兵和军户依旧生活在绵延不断的战争中,中土的统一带给他们的影响微乎其微,府兵还是要打仗,不知道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军户还是在担惊受怕中艰难度日,若论好处,也就是内战结束后,出征次数相对少了,可以节约一些出征所备的资粮,再加上军户不用负担租庸调,所以生活质量稍稍有些改善。

    敦煌、龙勒和阳关是丝路要冲,随着中土统一,丝路也日渐繁华,这要冲之地更是兼具了军事和商贸两大功能,而军人和商贾也就成了此地最主要的人口。军人需要钱,需要钱改善生活,而商贾也需要钱,需要军人的帮助以获得更多的钱,于是双方合作,互助互利。这种繁华表现在龙勒城里,就是灯红酒绿,歌舞飞扬,一片欢声笑语。

    阳关是防御前线,自然戒备森严;敦煌是郡治所在地,行政首府,自然法治严明;龙勒处在两者之间,又是河西军事统帅部所在地,其地位非常特殊,虽不至于凌驾敦煌郡府之上,但郡府绝无干涉卫府之可能,正因为如此,龙勒事实上就是一个军管之地,一切都由卫府说了算。

    在这里,除了军人、军户和商贾外,还有一个庞大的群体,那就是流配边陲的官奴婢。

    依大隋律,唯有大逆谋反叛者,父子兄弟皆斩,家口没为官奴婢,也就是说,凡是犯有谋反及大逆者的亲属和部曲,甚至包括家中的私人奴婢,即便对犯罪之事毫不知情,也会被株连而成为官奴婢。官奴婢并不永远都是奴籍,一旦遇到大赦,依律可去奴籍为庶民,但在实际执行中大打折扣。府署和道场都需要这些官奴婢无偿为他们劳动创收,尤其边远地区的府署、寺院和道观,更是阳奉阴违拒不执行。所以,官奴婢的命运和他们的人脉资源有直接关系,有家世有后台的,风平浪静后便也回了家甚至筹划着东山再起,而没有人脉资源或者这些资源已经被严重损毁的,那就只能坠入人间地狱煎熬到死了。

    官奴婢中的年轻女性,如果在得不到保护的情况下,不论你过去的地位有多高,如今成了奴隶,失去了人身自由,基本上就是去官办的青楼为娼ji,也有运气好一些的,在沦为娼ji之前被人买走,但也要看落户的人家如何,或许还不如在青楼为娼。

    鸣沙园是龙勒城最大的寻欢场,吃喝玩乐一条龙,而且绝对保证质量、公平和安全。它的东家实际上就是河西卫府。

    鸣沙园现在最红的乐舞伎叫鸣沙,据说她是前朝王族后裔,如今长大成人,美艳绝伦,被鸣沙山的大东家推到台前,一时间艳惊四座,名震敦煌,就连太平宫的道士都为之神魂颠倒,为了一亲芳泽甚至不惜放弃修行。

    伽蓝今夜就在鸣沙园,坐在高大宽敞、装饰华丽的中堂西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与毛宇轩一边欣赏着轻歌曼舞,一边低声交谈。

    “你为何选择此处?”伽蓝不是不喜欢这种喧嚣场所,但他更喜欢在一个简朴而幽静的环境里倾心交谈一些机密之事。

    一刻之前他尚在卫府,与右候卫将军冯孝慈、武贲郎将王威具体商谈。功劳是给长孙恒安了,但这个把柄要牢牢抓住,必须让长孙恒安自此背上一个包袱,让他心里蒙上一层厚厚的阴霾,让他夙夜不安,让卫府能够利用老狼府最大程度地控制西土局势,让冯孝慈和王威在离开河西的时候,不仅带着功劳,还赚得盆满盂满。

    “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毛宇轩笑道,“这里就是我们的归宿。每次回来,是不是都有物是人非之感?昨夜名ji,今日何在?”毛宇轩手指正在大堂中央翩翩起舞的乐伎说道,“这些入不了法眼,不看也罢。亥时正,鸣沙与丝桐共舞柘枝。鸣沙你知道吧?咱就不介绍了,后起之辈,声名鹊起,如雷贯耳。丝桐也是鸣沙园的名伎,琴技一绝,据说太平法师偶尔听得,惊为仙音,赞叹不已,就此名扬河西。”

    伽蓝不以为然地笑笑,吃了口菜,随意问道,“这顿酒钱价值不菲吧?”

    毛宇轩不屑挥手,“只有这等奢华之地,才能找到我们想找之人,寻到我们想寻的秘密。小酒肆小乐坊虽然也是人流熙攘之处,但从那些贩夫走卒、沙盗马贼的嘴里,你能打听到甚?”

    伽蓝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找到留守府的人了?”

    毛宇轩没有回答,而是以目示意左前方,“那个穿黄袍戴皮冠的短须精壮之人,你可认识?”

    伽蓝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略略皱眉,然后在记忆里搜寻了片刻,微微摇头。

    “此人大名鼎鼎,你竟然不认识?”毛宇轩佯装诧异,揶揄道,“伽蓝,你到底是中土汉人,还是西土胡虏?河西著名豪望李轨你都不认识?”

    李轨?豪望?伽蓝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凝重,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望了过去。

    “河西五郡,武威居中,而河西望族中,又以姑臧李氏最负盛名。”毛宇轩低声说道,“传言姑臧李氏的先祖就是大汉飞将军李广。咱听师父说,李广的孙子李陵兵败投降了匈奴人,李氏一支故此在西北繁衍,这个传言倒是有几分可信。”

    伽蓝拿着筷子凝神沉思,对毛宇轩的话仿若不闻。毛宇轩看了他一眼,自顾说道,“据说此人才思敏捷,机智多谋,既混迹于仕途,又在丝路上营商取利,而且仗义疏财,赈济贫穷,声望颇好。”

    “久闻大名,无缘一见。”伽蓝问道,“现居何职?”

    “武威鹰扬府仓曹参军事。”

    武威鹰扬府的鹰扬郎是元弘嗣的亲信,据说还是姻亲,两者关系非同一般。李轨是河西豪望,黑白两道通吃,在河西五郡有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是最合适的处置秘密事务的人选。从敦煌到弘化有数千里之遥,假如元弘嗣想把薛德音安全转移出西北,就必须在武威中转以策安全。

    “既然乐善好施,那他是沙门弟子,还是楼观信徒?”

    “他是河西有名的大施主。”毛宇轩笑道,“既不信佛,也不信道,他就相信自己的拳头,自己的金钱。”

    “你确定就是他?”伽蓝问道。

    毛宇轩轻轻颔首。

    “如此说来,太平宫也注意到他了。”伽蓝的目光转向坐在大堂东首的一位黄袍高冠道士,“修道之人也到寻欢之场,这是入世修行,还是自甘堕落?”

    “那位声名显赫的道长,你也不认识?”毛宇轩佯装惊诧之态,夸张地瞪大了眼睛。

    伽蓝狐疑地看看毛宇轩,再度细看,但因为隔得太远,灯火摇曳,人流川息,无法看得真切,于是忿然说道,“肯定不是太平法师。”

    毛宇轩嗤之以鼻,调侃道,“伽蓝,你这样如何去长安?两眼一抹黑,必死无疑啊。”

    伽蓝埋头喝酒吃菜,不予理睬。

    毛宇轩得意大笑,“告诉你,他就是太平羽士史紫玉,太平法师的道法传人,太平宫的未来宫主,据说也是近年来楼观道最有可能羽化成仙的得道真人。”

    伽蓝略感惊讶,手中的筷子停顿了一下,旋即笑道,“太平法师的幼子?就是那个传言要以百名yu女为鼎炉修炼升天**的无耻yin贼?”

    “正是那个yi宇轩鄙夷地撇撇嘴,“据说他正在研习合体双修之术,终南山的女冠哭着喊着要到太平宫来与他双修……”

    伽蓝摇手,示意毛宇轩小声一些。这种市井传闻当不得真,很多时候都是沙门信徒为了中伤污蔑道门而故意造谣生事,就像道门常常污蔑沙门行苟且之事一样,大家私下笑谈无伤大雅,但今天史紫玉就在这座大堂里,一旦闹出事来,亏了理,那就丢大脸了。

    “你想干什么?”伽蓝问道。

    毛宇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脸上悄然掠过一丝狡黠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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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如此娇娆

    第七十九章如此娇娆

    亥时初,鸣沙园人流熙攘,大堂上也是坐无虚席。

    伽蓝环顾四周,发现所见之人非富即贵,自己还是低估了这顿酒钱,由此也看出这对即将出场的乐舞伎名气确实不小,捧场的人很多,鸣沙园的吸金之术当真是越来越高明了。

    正当他饶有兴趣地聆听着龟兹乐师的琵琶曲时,一位黑袍长须的富态中年人在两个精壮汉子的扈从下,出现在大堂上,跃入他的视线。伽蓝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察觉到中年人虽然笑容可掬,但眉宇间却隐藏着一层阴霾。或许,这位河西巨贾已从卫府那里得到了关外的消息,对未来黯淡的前景想必也是焦虑不安。

    中年人直奔羽士史紫玉,阿谀赞美之辞如绵绵江水滔滔不绝。史紫玉神态平淡,不卑不亢,卓而不凡的气度之中自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让人敬畏之余更是自惭形愧。

    接着中年人又匆匆转奔李轨一席,把一番阿谀之辞转献给这位河西豪望。李轨倒是客气,谦逊有礼,并不自恃身份而倨傲。眼前这位鸣沙园的少东家不仅仅是一个巨贾,他的背后也不是只有一个河西卫府,还有西北望族和京城权贵的深厚背景。这种人能在丝路要冲上混得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其背后实力之强可想而知,即便是李轨这个“地头蛇”,也要忌惮三分。

    丝路利益太大,合作两利,分则两输,越斗越吃亏,白白便宜了别人,但权贵望族、官僚、佛道、商贾都想在此争利,甚至想独揽其利,实力孱弱的商贾们自然就成了盘剥宰割的对象,为了生存,商贾们就不得不寻找“靠山”以求庇护,于是商贾们的身份也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中年人与李轨及其属从一一寒暄完毕,正打算转向另外一席,目光无意中扫过伽蓝所在的角落,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凝,瞳孔骤然紧缩。伽蓝倒是没有注意,依旧在喧闹中凝听着清脆而婉转的琵琶之音,英俊的面庞上带着一丝宁静而悠然的笑意。

    李轨敏锐地发现到了中年人的异常,顺着他的目光望向了西侧角落,然后看到一个英俊威武的年轻卫士,气宇轩昂,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凛冽气势,森冷、彪悍、强横,虽是一袭黄袍戎装,看上去是个普通戍卒,但只有稍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此子的不凡,那从骨子里迸发出来的霸气令人心怯胆寒。不出意外的话,此人来自关外,是真正的戍边悍卒,是在最遥远的边镇与胡虏浴血厮杀的强者。

    中年人移开目光,犹豫着,迟疑着,踌躇着,似乎很纠结,不知道是否应该去打个招呼,又好像眼前这个人的出现让他陷入了某种困境,抑或,是他所面临的困境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产生了某种转机。

    中年人闪烁不定的目光和踌躇不安的表情,让李轨颇感疑惑,目光再度转向那个卓然不群的年轻卫士。那是个非同一般的人,上苍垂青于他,竟然把英俊威武强悍等诸多优点集中于一身,这样的人无论身处何地都是万众瞩目的人物,这是谁?为何咱一无所知?与其相对而坐的褐脸黑须大汉渊渟岳峙,也不是个普通士卒。

    李轨的几个属从也转目而视,其中一人看到毛宇轩,略感惊讶,旋即凑到李轨的耳边低声说了两句。阳关令现身龙勒城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陪着一个普通士卒到鸣沙园寻乐,如此不难揣测,这个普通士卒根本就不是普通之人。

    中年人似乎做了某个决定,先前藏在眉宇间的那层阴霾倏忽消散,脸上的笑容再度灿烂,但眼中却掠过一丝诡异之色。举步行进之际,他稍稍侧身,与跟在身后的一个扈从窃窃低语。那扈从神色如常,一言不发,迅速没入人群。

    李轨缓缓坐下,心中的好奇与疑惑也随即淡去。他可没有一探究竟的想法,对方是卫士,是武夫,深不可测,完全没有必要自找麻烦。

    在西北,西北军是一个强悍存在,卫府和诸鹰扬更是自成一系,军队与地方郡县基本上没有交集,即便开皇十年军户已经编入了民户,但因为军户不需要缴纳租庸调,地方官府也就是名义上管理一下,实际上各地军户还是控制在卫府手中,以确保兵源,所以不论地方官员还是地方豪望,与军队总是相隔万重,不到迫不得已,双方绝不会坐在一起,这是忌讳,人人都畏惧的忌讳。

    亥时两刻,四个黄袍戎装的武官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为首之人大约三十岁左右,身材矫健,白面短须,英气勃勃,神态颇为倨傲,眼神更是咄咄逼人,锋芒毕露。

    堂上的仆役婢女看到他们纷纷施礼,一口一个“将军”的亲热唤着,很是熟络。此刻大堂上已是人满为患,无处插足,但这几位在鸣沙园显然有特权,不待开口,早有健仆在大堂中央的木台边铺上毛茸茸的地毯,置上华贵食案,摆上精美可口的酒菜。

    正在木台上弹奏琵琶和翩翩起舞的乐伎看到四人走近,竟然停了下来,齐齐躬身施礼,娇唤“将军”。四人傲慢挥手,示意她们继续歌舞,然后在侍婢的伺侯下围坐食案,旁若无人的顾自说笑。

    这架势摆得很大,堂上之人纷纷猜测对方的身份,是卫府军官还是鹰扬府军官。衙门大了好做官,卫府是大衙门,同样一个诸曹参军事,卫府就是正八品或者从八品,而到了鹰扬府就变成了正九品或者从九品。

    鸣沙园里没有秘密,有资格到这里寻欢的非贵即富,龙勒城里就那些富贵之人,彼此谁不认识?于是本地人就向外来者介绍,那几位是卫府的军官,为首者是骑曹参军事李豹,后面三位是他的下属掾史。

    卫府的骑曹参军事是正八品,相当于地方上的县丞(副县令)、县尉,当然,这也要看县的大小,上上县的县丞品秩甚至高达从六品。总而言之,这个正八品是个芝麻大的小官,微不足道。如此小官,也敢嚣张?当然嚣张,人家是卫府,衙门大,没听过“宰相门前七品官”吗?

    议论声四起,而话题就不再是风花雪月,转到官场时政、官秩品级上去了。

    今上继承大统后,对军制、官制等制度进行了一系列改革,而这些改革无不损害到了既得利益集团。

    现在军队里的卫府大将军与中枢的六部尚书,地方大员京兆尹、河南尹是正三品,同一品秩;再往下,卫府将军与御史大夫、上郡太守是从三品,也是同一品秩;再往下,军队里就是武贲郎将和武牙郎将,对应的地方大员则是正四品的中郡太守和从四品的下郡太守。

    过去卫府下隶骠骑和车骑两府,骠骑将军正四品,车骑将军从四品,现在骠骑和车骑两府合为鹰扬府,改骠骑将军为鹰扬郎将,车骑将军为鹰击郎将。这种编制上的变化当然有助于中央集中军权,更牢固地控制军队,但致命的是,今上把鹰扬郎将的品级连降两档,从正四品降到了正五品。

    上官的品秩降下来了,下官的品秩能不降吗?

    鹰扬府是军队的基础编制,鹰扬府的品秩降下来了,那么中下级军官的整个品秩就全部降下来了,这对军官们来说,意味着自己的直接利益遭到了中央的“劫掠”。江山是我们打下来的,中土的安危是我们用鲜血和生命来戍卫的,但最后我们得到了什么?你不给赏赐也就算了,竟然还“掠夺”我们仅存的一点权力和财富,这是不可容忍的事。

    地方上罢州置郡,目的是精简地方行政机构,裁减冗官,便于中央集权,政令通达,同时也减少了财政支出,虽然地方大员的品秩因此升级了,但官员手里的权力、官员的数量都减少了,这是文官集团所不能接受的事。

    军人集团和文官集团再横向一对比,军人集团更是怒气冲天了,敢情我流血流汗拼命厮杀的,还不如阿谀奉承卖嘴皮子的,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公道?

    与此同时,爵位制度的改革更是激化了矛盾。爵位不同于实职,爵位是皇帝对功臣的一种嘉奖,是可以世袭的,是权力和财富的某种象征,但今上的爵位制度改革剥夺了很多人的世袭权力和财富。中央把这部分权力和财富收回去,当然是为了集权,为了掠夺既得利益集团的直接利益。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皇帝对功臣们的一种背信弃义,把薄情寡义演绎到了极致,典型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还有土地制度改革。今上重新核实了土地和人口数量,从权贵富豪集团手中“挖出”了大量的田地和人口,由此认定均田令并没有得到很好的贯彻和执行,于是下诏各地,再推均田令。这一命令的阻力之大可想而知,如果切实执行了,中央财政是改善了,普罗大众的生活也能得到改善,但主宰中土命运的权贵集团的利益损失就非常惊人了。

    过去先帝为了削弱和遏制功臣对军队的控制,把军户编入了民籍,如此征兵就得通过地方官府,并且中断了卫府对民户的压榨和盘剥。这是控制军队的一种手段,初期还是相当有效,尤其在中土腹地,因为没有战争,军户的生活得到根本性改善,但在边陲不行,战争还在继续,卫府和地方官府为争夺军户的控制权,冲突逐渐升级,矛盾越来越激烈。如今中央要把均田令进行到底,地方官府非常艰难,大权贵的田地不敢动,地方豪望的田地动不了,佛道的田地更是受到保护,唯一可以“掳掠”的就是军户的田地,毕竟在律法上,军户现在是民籍,隶属地方官府,但军户是卫府的“逆鳞”,这一动,双方的矛盾就更加激化了。

    今上和中枢一系列的改革举措,表现在高层就是权贵们尤其是利益损害最大的关陇权贵们“咬牙切齿”,表现在军队和地方官府就是军人和文官一边愤怒地指责中央,一边拔刀相向,大打出手。从上到下都没有人说今上的革新好,不过大家不敢骂皇帝,只能异口同声痛骂中枢和那些中枢大臣,骂得狗头淋血,恨不能剥了他们的皮吃了他们的肉。

    在一片骂声中,伽蓝端着酒杯,一边凝神倾听,一边思索着。

    这里与楼兰、与突伦川不同的地方,不仅是人多了,汉人多了,吃喝玩乐奢华了,更重要的是可以听到中土普罗大众对皇帝、对中枢、对当今朝政的各种议论和品评,可以让人感受到那份难以言状的安宁和温馨。什么时候普罗大众才能坐在一起指天骂地?当然是和平时期,是安居乐业之刻,是衣食无忧的时候,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碗来骂娘,这种幸福不是想有就有的。

    听着熟悉的西北话,吃着纯正的西北酒菜,看着一张张或激动或愤怒或忧郁或感喟的脸在眼前晃动,伽蓝的思绪在飞掠,从西土到中土,从古到今,从现在到将来,无数画面在他脑海里翻腾旋转,最终发出一声黯然长叹。不管听到的这些言论是对是错,有一点是肯定的,今上的改革损害了既得利益集团,而主宰中土命运的整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马上将掀起狂风暴雨,以数千万普罗大众的生命为代价,摧毁这个帝国,也摧毁他们自己。

    伽蓝有一种急迫感,非常强烈的急迫感,他想干些什么,虽然此去东土,不过就是杀人报仇,自己和袍泽们的力量也非常弱小,但乱世之中,谁都有机会,关键就看能否把握住机会,而偏偏自己就有把握机会的神秘能力,假如……

    “咚咚咚……”伽蓝正想得入神,蓦然羯鼓狂击,柘枝舞即将开始。

    琵琶如雨点击地,横笛悠扬而起,筚篥、胡笳、长箫……诸多乐器一起奏响。大堂上掌声骤起,一片叫好之声。

    一女袅袅而至,敷铅粉,敷红脂,涂鹅黄,黛眉如画,嘴唇如丹,一袭红色窄袖罗衫,上绣五彩孔雀纹,头戴卷檐虚帽,帽上镶嵌金色珠铃,手挽银色飘带,脚下一双艳丽红锦靴,婀娜多姿,美艳绝伦。其后紧随一紫衫女子,浓妆重彩,一双似秋水般的眼睛勾魂摄魄,顾盼间百媚丛生,让人神魂颠倒。

    “咚咚咚……”羯鼓更为狂烈,如战马奔腾,琵琶更为狂野,似咆哮飓风,横笛仿若冲霄剑气,撕裂了莽莽苍穹。

    “战荥阳,汴水陂……”一声苍凉而浑厚的歌声突然响起,回荡于大堂之上,猛烈冲击着观者之心,如惊涛骇浪疯狂撞击着横空砥柱,令人血脉贲张。

    红衫舞姬动了,如风掠过沙漠,卷起漫天银色沙尘。

    “戎士愤怒,贯甲驰……”歌声骤吼,如厉嚎之兽,又如厉啸长箭,卷起阵阵风云。

    紫杉舞姬动了,如胡杨林中的一抹秋色,在金黄色的怒涛上惊鸿一瞥,骤然它爆发了,爆发出炫目的亮丽。

    “出杨林,阵未成,退徐荣。”歌声陡然一缓,如飞落万丈的瀑布,让人窒息,让人惊魂未定。

    罗衫狂舞,彩带飘扬,金铃急骤,恍惚间,台上已有千军万马,蓄势待发。

    “咚咚咚……”羯鼓轰然爆起,惊天动地。

    “二万骑,堑垒平。”歌声如长刀贯日,一往无前,势不可挡。

    舞者更急,更快,红色、紫色、银色、金色……色彩斑斓,罗衫丝带红锦靴在飞旋之中仿若形成了一个咆哮漩涡,无数色彩在漩涡中发散出绚丽光芒,如梦如幻,如醉如痴。

    “戎马伤,六军惊,势不集,众几倾。”歌声磅礴,声嘶力竭中透出无限苍凉,无尽悲怆。

    舞者浅缓,汗如雨花,罗衫脱肩,露出丰腴娇嫩的白皙胸脯,在舞动中跳跃,仿若一汪潺潺泉水,渐渐流进观者心田,但瞬间它又变成了烈火,熊熊燃烧,让人沸腾,让人暴虐,让人的理智在丰嫩的诱惑中一点点失去。

    伽蓝剑眉微蹙,一双眼睛慢慢眯起,强行克制从心底突然涌起的贪婪,那种足以摧毁理智的占有**在这一刻无比强烈,强烈到让他恨不能马上占有这两具梦幻般的娇躯。

    “白日没,时晦冥,顾中牟,心屏营。同盟疑,计无成,赖我武皇,万国宁。”歌声在耳畔回荡,如呼啸寒风,如茫茫黄沙,如一望无际的戈壁,给人一种顿悟,对天地的畏惧,对天道的尊崇,对这个世界的改变和掌控,都在这一刻顿悟,但那是一种无助而绝望的顿悟。

    羯鼓徐徐,如春风抚慰着受伤的心;罗衣半解,如含苞欲放的鲜花露出梦幻般的遐想。

    “咚咚咚……”羯鼓再次爆发,“战荥阳,汴水陂……”洪亮歌声再度响彻大堂。

    舞者动了,像风一般,像暴雨中的雾霭一般,像秋天里金黄色的落叶一般,在舒展的画卷上洒下点点足迹,留下千万年的思绪。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罗衣汗透,当娇躯似火,当**达至巅峰之际,羯鼓骤止,歌声骤停,绚丽色彩破空而去,只留下一对香汗淋漓的舞者软瘫在地娇声喘息。

    “好”掌声轰然而起,叫好之声震耳欲聋。

    “要了”一个傲慢而兴奋的声音突然响起,清晰而刺耳,“如此娇娆,当属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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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龙勒府

    第八十章龙勒府

    有人奉承,有人嫉妒,有人不屑,有人愤怒,有的掌声则更为热烈,伴随着夸张的叫好声,但有人却是神色不善,目光阴沉。

    楼观道声名烜赫,史紫玉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如此显赫人物开口买两个乐伎,当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就象买两头牛羊买两件衣服一样平常。再说,鸣沙园的乐伎有幸被史紫玉看中,从此追随史紫玉修道做个女冠,那可是天大的机缘,从官奴婢身份的乐伎一跃成为受人尊敬的女冠,可谓一步登天。

    依照常理,这时候鸣沙和丝桐应该是惊喜交集,不顾疲累跪倒在史紫玉的脚下,感谢再造之恩,哀求史紫玉领着她们走上修真之路,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木台上的两位名ji就那么相拥着软瘫于地,罗衣半解,剧烈喘气,对史紫玉的话仿若不闻。

    事出反常即为妖,今天这事透出一丝古怪。鸣沙园花钱培养名伎就是为了赚钱,乐伎名声越大价钱越高。鸣沙和丝桐的名声不小了,鸣沙园有待价而沽的意思,希望遇到一个钱多人傻的主儿好卖个高价,当然了,出价人的身份还是最重要,假如权势显赫,鸣沙园断不会自找麻烦,贱卖也是一种投资未来的手段。

    史紫玉开口了,以他的身份和地位,鸣沙园嘴巴都笑开了,白送都愿意啊,此事一旦在西北传开,不但鸣沙园名伎的价格翻倍涨,估计连普通乐伎都供不应求。

    黑衣长须的富态中年人匆忙而出,在众人的注目下,一边躬身施礼笑容可掬,一边小心翼翼地措辞道,“仙长,几天前,她们已被人收了……”言下之意,这两个乐伎已经名花有主了,虽然现在人在鸣沙园,也继续在台上歌舞,但实际上已不是鸣沙园的财产了。

    史紫玉脸色微僵,神情顿时尴尬不已,羞恼万分。

    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青楼小东家打了脸,抹了面子,丢人丢大了。用得着这样打脸吗?你佯作答应,事后再私下相告,太平宫尚不至于为了两个乐伎与鸣沙园起冲突,双方完全可以想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

    史紫玉难堪至极,随行几人也被弄得措手不及,束手无策,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在青楼小东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阻扰下,让史紫玉和太平宫丢了一个大脸。

    “马大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李轨突然站起来指着鸣沙园的少东家斥责道,“既然她们不属于鸣沙园,为什么还要让她们上台歌舞?你居心何在?你这不是诚心欺骗仙长,欺骗咱们吗?”

    这话一听就是出来打圆场的,名义上是责叱鸣沙园,实际上是为史紫玉扳回脸面,谁知马大郎一反常态,根本不吃这一套,依旧笑眯眯地说道,“上台献舞,并不是上台沽售,请问某何时骗了你们?回易有回易的规矩,仙长不知情有可原,你难道也不知?”

    马大郎这句话让史紫玉更是下不了台,一张白净而俊雅的脸涨得通红,眼神异常凌厉。平日盛气凌人骄横跋扈习惯了,在他的记忆里,似乎还从没有被人拒绝过,更未曾受过一个商贾的欺辱。

    李轨不知是急于拍史紫玉的马屁,还是对马大郎的有恃无恐极度不满,他不待史紫玉及其随行者做出反应,再度厉叱道,“马大郎,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这是太平仙长,在河西这块地方,仙长的法旨就是规矩,你难道不知?”

    马大郎愣了片刻,眼里掠过一丝惧意,似乎有些害怕了。

    “谁?谁收了她们?”史紫玉的一个随从终于说话了,冷声质问道,“哪个腌臜蠢物,竟敢抢掠仙长的玉鼎?”

    “河西竟然还有此等不知死活的蠢物”李轨紧随其后,阴恻恻地威胁道,“马大郎,你掂量清楚了,不要给那个蠢物做了陪葬。”

    马大郎冷笑,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的反倒理直气壮了,好,某忍了很久了,今天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既然你们想死,某就成全了你们。

    “几天前,卫府曾下令传召两人进府。”马大郎不紧不慢地说道,“第二天又送回来了,何时再传,何时进府为侍婢,某也不知。”

    李轨神情顿变,目露惊慌之色。

    史紫玉的脸色更为难看。马大郎故意拿卫府来挤兑太平宫,你不是买人嘛,不要找我,找卫府去,有本事你从卫府直接买人。

    卫府和太平宫,一个是军府,一个是道观,其地位实力相差十万八千里,不论史紫玉在楼观道中的地位如何,也不论西北军民如何忌惮楼观道,更勿论是表面上还是私底下,史紫玉也不敢公开与卫府叫阵。然而,马大郎非常狡诈,悄无声息地设了个陷阱,史紫玉不知不觉就掉了进去。

    史紫玉看看“仗义相助”的李轨,再看看一脸狡黠的马大郎,眼角余光更是扫到了怒气冲天的卫府骑曹参军事李豹和他的三个掾史,知道要出事了。当着卫府军官的面辱骂卫府,骄狂跋扈的卫府军官们岂能忍下这口气?河西卫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哪个贼人辱骂卫府?”李豹瞪着史紫玉,瞪着李轨,咬牙切齿地问道。

    “那个,那个,还有那个,那些个都是……”他的手下一拳砸到案几上,盘盏横飞,“辱我卫府者,杀无赦”

    话音未落,李豹腾身跃起,一手拿着酒坛,劈头盖脸地砸向李轨,“直娘贼,打”

    “轰……”酒坛碎裂,李轨躲过了脑袋,却未能躲过这势在必得的一击,肩胛受到重创,在碎瓦片和酒水中踉跄后退。

    三个掾史一窝蜂地冲了上去。李豹更是舍了李轨,腾身扑向了史紫玉,嘴里发出震天咆哮,“贼杂毛,竟敢抢我卫府侍婢,想造反啊?”

    大堂上顿时一片大乱,殴打叫喊声震耳欲聋,盘盏酒菜漫天飞舞,有好事者更是乘机浑水摸鱼。

    伽蓝望着被一群乐伎围在中间的鸣沙和丝桐,暗自惊讶。难道她们就是那夜冯帅给自己的“赏赐”?一来离得远看不真切,二来她们的脸上涂满了铅粉和红脂,真面目早已掩盖,无法确定那一夜的两个侍婢是否就是眼前的名伎。

    回想起那一夜的旖旎*光,伽蓝心里的**再度激发。这种“赏赐”实在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事,冯帅或许已忘了,而自己也早已抛到脑后,谁知今天竟然发生了这样一幕,两个名伎精采绝伦的柘枝舞竟然让自己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

    联想到此事过后鸣沙和丝桐可以预知的黯淡甚至是凄惨的命运,伽蓝的心忽然被刺痛了,或许,自己应该为她们做些什么。

    “你是去卫府,还是随我一起上?”伽蓝问道。

    “马大郎的那点龌龊心思岂能瞒得了你?”毛宇轩笑着摇摇手,“一起上去吧,否则李豹和他的三个兄弟就要被抬回卫府了。”

    伽蓝伸手相请,“豹子还是这么鲁莽,明知四个人上去纯粹找死,还是义无反顾。”

    “他岂会鲁莽?”毛宇轩笑道,“他的人马就在外面,不过,假如他没有被人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冯帅和王帅岂会放过他而迁怒于太平宫?”

    伽蓝冷笑,“你我在此,岂能让兄弟们受苦?”

    “上放倒老杂毛,割了他的鸟蛋,阉了他。”毛宇轩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阉了老杂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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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候卫将军冯孝慈非常愤怒。

    在他的龙勒城里,在他的地盘上,楼观道的道士和武威郡的官员不但公开抢掠乐伎,还辱骂卫府,围攻卫府军官,简直无法无天,尤其在当下这个关键时刻,更需西北军将士上下齐心,众志成城,结果却被打坏了士气,这置河西卫府于何地?又将把西北局势推向何等危险境地?

    冯孝慈雷霆震怒,把史紫玉和李轨等人全部关进了卫府大牢,一个大帽子扣下来,太平宫又惊又怒,而武威郡估计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接到卫府书信,估计最后弘化留守府不得不出面调停才能平息这场风波,目前太平宫只能独自承担重压。

    就在这个时候,魔鬼城的楼兰苏氏、紫云天的沙盗和老君殿的寒笳羽衣率先撤回阳关,带来了龙城最新消息,同时不利于楼观道的消息也迅速散播开来。圣严寺寺主明镜上座致书太平宫法师史道乐,严厉指责楼观道因一己之私利而置中土安危于不顾,甚至打算上书主掌佛道事务的中央崇元署,恳请其上官鸿胪寺的鸿胪卿奏报天子。

    西北大地很快迎来了第二场大雪。冯孝慈的特使与铁勒莫贺可汗契苾歌愣达成了约定,铁勒人退守楼兰,并获得一定数量的过冬粮草和衣物,而铁勒人则保证丝路畅通,保证鄯善鹰扬府的军队和婼羌城的大隋人获得足够的粮草辎重。

    西行和傅端毅带着天马戍戍卒、河北信徒、魔鬼城马贼和石蓬莱的庞大商队,还有薛家老小,冒着呼啸而寒冷的风雪抵达阳关。伽蓝赶到阳关迎接,凭借卫府统帅冯孝慈和王威的的手令,把几百人的队伍带到龙勒山下扎下营盘。

    冯孝慈三日一奏,详禀西土局势的急骤发展和河西卫府的对策,恳请皇帝和中枢尽快拿出决策。

    年前,长孙恒安日夜兼程返回阳关。当夜,伽蓝、西行和昭武屈术支秘密拜会,四人详细商谈,气氛融洽。正如当日长孙恒安在冬窝子所料,伽蓝终究会给他留一条退路,否则,大家鱼死网破,不但西土局势有崩溃的危险,还会波及长安中枢,引起中枢的激烈斗争。

    长孙恒安紧急拜晤了冯孝慈和王威,三人达成一致意见,联合上书,两府共奏,不但把西土局势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并就未来的局势发展做了建议。此刻射匮可汗已经率军攻占白山,契苾人失去了家园,大隋唯一的办法就是接纳契苾歌愣和他的军队,给契苾人一块栖息之地,扶植契苾人并利用它来联合罗漫山(天山)以南铁勒诸部力量,阻御吐谷浑人复国,抵御突厥人对罗漫山一带的侵袭,确保河西屏障的稳固。

    做为交换,长孙恒安答应了伽蓝和西行等人的恳求,允许他和一帮老狼们离开西北,先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在老狼府的记录上,伽蓝等老狼和天马戍卒都是此次西土局势变化中的有功之臣,河北刑徒也因此顺利转为戍卒,脱去了刑徒身份。从且末逃出来的鹰扬府卫士暂归卫府,在龙勒休整待命。

    阿史那贺宝和紫云天的沙盗,小魔头卢龙和魔鬼城的马贼,是河西卫府的心腹大患,冯孝慈和王威都想乘此机会把他们连根拔除,永绝后患,但老狼府不愿意,长孙恒安想打算乘此机会从伽蓝和西北老狼手上继承这股力量,在明年春天的时候,让他们重返西域。至于突厥牙帐的失踪公主阿史那苏罗的下落,长孙恒安和伽蓝心照不宣,绝口不提。

    长孙恒安火速赶至敦煌,向太平宫兴师问罪。

    太平宫的继承人史紫玉给卫府关在大牢里,楼观道的田谷十老之一、老法师史道乐不得不出来处置危机。之前老君殿的寒笳羽衣和从终南山赶来的秦世英已经详细禀报了事情始末,陇西李世民也专程拜访了老法师。这一次楼观道机关算尽却功亏一篑,败在了突厥人手上,现在没办法,只能接受事实,果断善后,力求把损失降到最低。

    在寒笳羽衣和李世民的极力说服下,史道乐和太平宫的几位耆宿长老采纳了两人的建议,并授权寒笳羽衣与伽蓝秘密商谈。李世民做为双方的中间人,当然滞留敦煌。

    长孙恒安的愤怒让楼观道非常被动。如今太平宫不但把前期胜果尽数丢失,还得罪了河西卫府,得罪了西域都尉府和西北沙门之首圣严寺,能得罪的都得罪了,自己很孤立,无奈之下,老法主不得不在经济上补偿沙门,平息沙门的愤怒,然后再设法缓和与卫府、老狼府之间的紧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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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威郡守闻知李轨得罪了河西卫府,十万火急书信致歉。接着弘化留守府也十万火急书告冯孝慈和王威,请两人网开一面,些须小事,意气之争,略加惩戒也就罢了。

    李轨自知中计,但这里面的事情充满了玄机,他想不透,感觉很复杂,仿若黑暗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卡住了自己的咽喉,令人窒息。他不敢再在龙勒待下去,更不敢盘桓于敦煌,但留守元弘嗣和郡守托付的事又必须完成,这让他惶恐不安,左右为难。

    想来想去,还是河西卫府的大牢最安全,倒不如继续待下去,但问题是,卫府不让他待,把他和一帮属从赶了出来。就在李轨和属从们站在寒风中踌躇不定之际,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内。

    伽蓝黄袍黑氅,戴着黑裘风帽,牵着一个浑身上下包裹在奢华白狐裘内的栗发蓝眼少女,左右跟着一黑一白两只威猛大獒徐徐而来。

    李轨有些紧张,当日在鸣沙园,这个年轻卫士和那个阳关令强悍至极,不但把史紫玉的随从全部撂倒,还把史紫玉痛扁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把楼观道仙师的形象彻底摧毁了。

    俗语说打人不打脸,但卫府这帮老军不但打脸,还往死里打,骄横嚣张到了极致。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不过卫府这帮老军无所谓,背后有卫府撑腰,就算没有撑腰的,他们也不怕,反正光棍一条,大不了一命换一命,就是苦了李轨。李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本想拍马屁的,结果没有拍对地方,适得其反,反而得罪了史紫玉。他在河西虽然是望族,但相比人多势众的楼观道,他还是差了一些,不想得罪啊,如今却是欲哭无泪。

    两头大獒气势汹汹,让人不寒而栗。伽蓝缓缓走来,看那架势,闲庭信步,优雅从容,根本不像迎接李轨,不过偏偏就冲着李轨来了。

    欺人太甚,难道还要当街再打?李轨冷笑,大手毅然握紧了刀柄,你敢动手,咱就敢反击。

    “李参军……”伽蓝站在六步之外,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淡淡笑意,看上去很和善,“你是打算回武威,还是打算在阳关继续寻人?”

    李轨暗自心惊,握刀的手慢慢松开,迟疑着没有说话。

    “我刚刚从关外回来,知道一些关外的事情,一路上也曾遇到不少跋涉之人。”伽蓝徐徐说道,“李参军若是寻人,而且正是从关外赶回之人,我或许还能帮上一点小忙。”

    李轨略略皱眉,随即做了一个大胆决定,当即抱拳为礼,“敢问将军贵姓?”

    “我叫敦煌,字楼兰,法号伽蓝。西土的朋友,一般都唤我伽蓝。”

    李轨的脸色霎时变了,目露惧色,大手再度握紧了刀柄。伽蓝,西北狼,传说中的金狼头,这个秘密知者甚少,但做为通吃河西黑白两道的豪望,对这个名字那是耳熟能详了。不用猜,从鸣沙园掉进陷阱,到今天出门就撞到传说中的西北狼,足以说明一件事,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就在他手上,事情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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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河西李轨

    眼看天色就晚了,接近傍晚时分,相爷和大少爷二少爷还有三小姐都一起进宫赴宴,各种事情要张罗准备,相府早早地就忙成了一锅粥,可是良辰美景却似乎没什么好忙的,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叶语笑的房门口踱来踱去,急得像热锅的蚂蚁团团转。

    好不容易,房门总算打开了,楚盼盼迅速闪身出来,良辰美景第一时间就迎了去,你一句我一句就噼里啪啦起来。

    “怎么样怎么样?!”

    “小姐现在好些了没有?”

    “盼盼你倒是说话啊!小姐今晨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又晕过去了呢?!”

    “就是就是!马还要去皇宫赴宴呢,这可怎么办才好!”

    看着眼前六神无主的良辰美景,楚盼盼定了定神说:“我看也实在没办法了,跟相爷如实禀报,小姐去不了皇宫了。”

    霎时,良辰美景脸色都变成了菜色,瞪着楚盼盼愣是说不出话来了,违抗圣旨,是要杀头的啊——

    不再理会两个呆掉了的傻丫头,楚盼盼迅速转身而去,用最快的速度把叶硕和叶语笑两个哥哥找了过来,房间里分外温暖,叶语笑怕冷,在相府是谁都知道的事了,虽然最近总算放晴没再下雪了,可毕竟是深冬的气候,叶语笑的房间总比其他房间要多放两个火炉,这还是叶硕专门吩咐的。

    躺在床张开眼睛,叶语笑一眼就看见了守在自己床边的叶硕,还有站在也说身后的两个怪哥哥,叶语笑自动忽略了他们,满怀歉疚地看着叶硕,声音都哽咽了:“爹……女儿没用,今晚怕是没办法陪爹和两位兄长进宫赴宴了。”

    “你好好休息,不去就不去了,爹自会跟皇解释,皇会谅解的。”

    轻轻拍着叶语笑的手背安抚着,叶硕脸的表情从没这么柔和过,叶语笑更加歉疚,泪水都溢满了眼眶,雪白的小脸像林黛玉一样娇弱:“可是……违抗圣旨,很大罪?”

    “是啊,皇是下了圣旨,指明要小妹随行的。”

    “既然你是知道违抗圣旨的严重性,怎么就不争气点别动不动就生病晕倒?”

    这么没人性的话一听就知道是叶华烨和叶华琛才会说的话,叶语笑没好气地在心里把他们骂了N遍,脸却一副更加抬不起头来的愧疚模样,结果叶硕不客气地就瞪了他们一眼,看二少爷那副愤然的表情,叶语笑就觉得十分爽!

    “别听你两个哥哥乱说,没那么严重,皇不是不讲理的人,爹怎么也是当朝相爷,皇不会轻易降罪的,你就好好休息,良辰美景盼盼!今晚好好照顾小姐,要是小姐有什么不舒服的,马让人进宫通报!”

    “是!相爷!”

    三个丫头赶紧福身低下头应着,叶语笑却赶紧拉住了叶硕的手说:“等一下!爹……我还是不放心,不如,你让盼盼也跟着你进宫去,盼盼是我贴身丫环,我的情况她最清楚了,而且盼盼心思细腻,皇要是问得详细了,有她在一旁爹你也好说话些。”

    缓缓点了点头看着自己体贴的女儿,叶硕这会儿除了感动什么都看不见了,盼盼感激地看了一眼叶语笑,叶硕也没再多说什么了,叮嘱好良辰美景,带着楚盼盼和两个少爷赶紧进宫去了,相府又安静了下来。

    到了掌灯时分,良辰美景送来晚膳叶语笑也没吃,只吩咐良辰美景守在房门口,没什么事不要让人进来打扰她,两个丫头纵然担心,可也只好照办。

    约摸着这回相府的丫环仆人都休息了,躺在床脸色苍白的叶语笑却贼贼地掩着嘴巴偷笑了起来,把被子一掀就手脚利索地跳下床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看见了门外良辰美景的身影,又把耳朵贴在门背听了听,听着万籁俱寂的夜色,叶语笑相信今晚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了。

    “盼盼可真厉害,画的妆天下无敌啊!”

    偷偷笑着小声说完,叶语笑轻轻拍拍手走回床躺好,深吸一口气闭眼睛,魂魄从身体里坐了起来,才要往床下跳,却突然又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拉回了身体里,巨大的反弹力让她顿时拧紧了眉心迅速张开眼睛从床坐起来直喘气,脑门处巨大的汗珠直往下掉,本来画了妆苍白的脸色看起来就更加惨白像鬼,可她的魂魄却没出来——

    怎么回事?!虽然是好长一段时间没以鬼魂的身份出来过了,可也不可能会失败啊!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鬼附人身还有出不来的?!

    她还真不信这个邪了!

    “开什么玩笑?!这个时候跟我闹别扭,叶语笑!我警告你哦!现在我可是有急事要等着去做,你也不希望看着小毅又被地府那群鬼官欺负?所以你最好给我争气点,别这个时候来捣乱!”

    闭眼睛又用力冲破了无故出现的一道屏障,“噗”地一声,笑笑终于成功从叶语笑的身体里蹦了出来,三小姐的躯体轰然倒回床,笑笑虚脱似的抹了把汗喘口气看着床的空壳无奈地摇摇头:“还以为你真跟我杠了不让我出来了!”

    拍拍手,笑笑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无声无息地穿过了那扇紧闭的房门,消失在夜色里。

    瞪着眼前一片黑漆嘛乌的夜色,笑笑打了个冷战抱紧了自己抱怨起来:“搞什么鬼嘛!怎么会这么黑啊?糟糕!去地府要怎么去啊……”

    对这一片黑漆漆的世界左看看右瞧瞧,今晚连月亮都没出来,天色黑得如泼墨一般。

    “照理说……我都死了这么久了,应该到过地府才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了?”

    一边走一边碎碎念,笑笑信步走着,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灰白色,一条灰白死寂的长河横亘在眼前,河岸边盛放着一大片一大片血红的颜色——彼岸花!

第八十二章 骁果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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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二章骁果军

    冯孝慈和王威先前三日一奏,恳请中枢决策,但石沉大海,迟迟没有回音,这一则加重了河西卫府的压力,二则也说明中枢权争异常激烈。直到西域都尉长孙恒安从婼羌归来,卫府和老狼府互相妥协,经过一番巧妙谋划,把罪责推给了突厥人、吐谷浑人和铁勒人,把处置危机的功劳平分了,这时候中枢的反应才骤然加快,同意了两府所拟的西土决策,嘉赏了冯孝慈和长孙恒安。

    中枢希望维持目前的西土局势,以确保二次东征的胜利,为此中枢授予了西域都尉府更大的权限,同时也要求西北军伺机反击,以局部战场上的胜利来威慑西土诸虏,保证西北局势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不至于再度掀起足以影响到西北稳定的大*澜。

    圣旨抵达卫府的当夜,冯孝慈和王威紧急召见伽蓝。

    “伽蓝,说说看,未来西土局势将如何发展?”王威快言快语,把中枢圣旨的意思大概说了一下,随即直奔主题。

    伽蓝微微皱眉,问道,“可有皇帝召见昭武屈术支的消息?”

    “这与西土局势的发展很重要?”王威问道。

    “至关重要。”伽蓝说道,“能否与突厥人保持长期盟约,关系到我大隋能否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持续保持对西土的威慑力,而昭武屈术支是关键所在。中枢没有理由忽略这一点。”

    “老狼府那里还有一份圣旨。”冯孝慈说道,“昭武屈术支的事已归老狼府处置,陛下如若召见,必告老狼府。明天长孙都尉要来卫府商讨大计,那时便自清楚了。如果突厥人有意长期结盟,西土局势是否还是非常悲观?”

    “我还是那句话,请两位将军设法尽快离开西土,离开河西。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冯孝慈和王威互相看了一眼,后者对伽蓝的语气略感不满,不过这是亲信属下的肺腑之言,也不好怪责。王威手捻胡须,皱眉说道,“在给老帅的书信中,我们表露了要去辽东战场的意思。老帅回信说,现在时机不好,叫我们暂时忍耐,不过他却把王辩调走了。”

    “王郎将要去辽东?”伽蓝惊讶地问道,“何时离开?谁来继任?”

    “马上就走,三个月之内,必须赶到辽东怀远镇向老帅报到。”王威笑道,“如果机会好的话,他可能升职,去左右备身府领军,掌宿卫侍从。”

    左右备身府主掌宿卫侍从,是皇帝的亲兵,到备身府统领军队,即便是平级调动,也算是升职了。一个边陲鹰扬郎将和一个左右备身府的备身郎将虽然是同一个级别,但两者之间的权势悬殊太大。老帅竟能给王辩谋到这样一个好出处?唯一的解释就是河西卫府在这次西土危机中处置得当,这是皇帝的赏赐,也是朝堂权争的妥协之物。

    “王郎将要去左右备身府任职?”伽蓝有些吃惊了,对于寒门出身的王辩来说,这一步如果跨越成功,前途不可限量。

    冯孝慈抚须微笑,“年初,皇帝下旨,召集各军锐士,招募各地壮勇,组建骁果军,以折冲郎将和果毅郎将领之,分置左右雄武府,编制如鹰扬府,以雄武郎将、武勇郎将为正副长官,隶属左右备身府。王郎将此去辽东,可能去左右雄武府出任雄武郎将。”

    骁果军?皇帝组建骁果军,扩充左右备身府,增加侍卫亲兵数量,而且将士全部来自各卫府和各地方的精锐,在最短时间内形成强大战斗力,这很明显就是对十二卫府和统军大将们大失所望,也知道了第一次东征失败的根源所在,所以皇帝拿出了对策,但组建骁果军,亲自指挥这样一支精锐之师攻城略地,并不是求取东征胜利的好办法。

    “你也要去。”王威手指伽蓝,正色说道,“老帅不但举荐了王郎将,也举荐了你这个鄯善鹰扬府马军第一旅的前任旅帅。”

    伽蓝心脏骤跳,“咚咚”有声,一股窒息感遽然侵袭全身。这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竟然横空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变故。

    “老帅在信中说,陛下对你的印象很深,尤其自突厥的泥厥处罗可汗随侍左右之后,听到了很多你在西土的传奇故事,曾在很多场合提及过你,对你褒赏有加。”冯孝慈抚须笑道,“说起来这次王郎将还是粘了你的光。皇帝决定组建骁果军,组建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精锐之师。皇帝想到的第一个锐士竟然就是你,点名要你参加骁果军。中枢商讨此事的时候,老帅也参加了,乘着皇帝高兴,老帅顺势举荐了你昔日的官长王郎将,然后又说到你这次在西土危机中的功劳。皇帝这才想起来你已除名为民发配到突伦川戍守烽燧。皇帝当即下旨,赦免你的所有罪责,官复原职,即刻赶赴辽东战场。”

    “要我去辽东?”伽蓝大感震惊,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先前老狼们的精心谋划彻底推翻了。

    “去辽东。”王威重复了一句,并且加重了语气,“马上就走,否则时间来不及了。”

    “带上马军第一旅。”冯孝慈说道,“老帅在信中说了,希望我竭尽所能抽调精锐参加骁果军,这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但时间不允许,形势也不允许,我现在只能在右候卫府和龙勒鹰扬府紧急抽调精锐组建两个队,再加上鄯善鹰扬府的马军第一旅,凑足一个团两百人交给你统率,日夜兼程赶赴辽东。”

    伽蓝明白老帅的意思,薛世雄要在骁果军里安插亲信,一则提携老部下,二则指望这些老部下在辽东战场上建功立业,时机成熟,则外放各地鹰扬府,这对巩固和加强他在军中的地位和权势可谓至关重要。

    “一个团?”伽蓝对冯孝慈的“大手笔”很是敬佩。按照鹰扬府的编制,上等鹰扬府才六个团一千两百人。骁果军设左右雄武府,正常情况下,最多也就是十二个团两千四百人,现在河西一个卫府就占据了一个团的编制,可见薛世雄这一次在皇帝身边是下了“功夫”。当然,骁果军的编制也有可能超常规,扩充到二十个团以上,那么薛世雄从西北军里拉来两百人也就不显山不显水了,相反,假如少太人,那才真是颜面无光,丢大脸了。

    王威却是错误理解了伽蓝的意思,当即安慰道,“你不要以为自己官职小,统领不了一团骑军。这次王郎将统军,你为副,河西卫府的意思很明确,三个月后你到了辽东,你就是越骑校尉,你就是这一团骑军的统领。退一步说,就算左右备身府不给河西卫府这个面子,还有老帅,老帅绝不会让自己的老部下吃亏。”

    “你还有裴阁老这颗大树。”冯孝慈笑道,“虽然授你中郎将是不太可能,但给你一个越骑校尉,那不过是举手之劳,无需担心。”

    “先恭喜伽蓝升职。”王威拱手相庆,“伽蓝,离开之前,是否给我们推衍一下西土局势的发展。”转了一大圈,王威又把话题转回来了,他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

    伽蓝心神激荡,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了他很大冲击,不仅仅是因为皇帝的恩宠改变了他的命运,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拿出全新的谋划以兑现他曾经许下的诺言,他不能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丢下一大堆怨恨和诅咒他的人。

    “未来我们阻止不了吐谷浑人复国的脚步。”伽蓝稍加沉吟后,说道,“且末丢了,接下来我们还要丢掉西海,河源、西平和浇河三郡也是岌岌可危。”

    冯孝慈和王威轻轻点头,同意伽蓝的这一推测。

    大隋西征,虽然攻占了吐谷浑人的疆土,但未能击杀吐谷浑人的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和他的主力军队,而辽阔荒芜贫瘠的土地和恶劣的气候,还有那些不得不臣服大隋的吐谷浑部落,都导致大隋人在这片疆域的统治非常脆弱。

    依常理,征服之后的占领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大量的财赋,需要耗费庞大国力,但偏偏在这一时刻,皇帝和中枢却把这头即将吞入嘴里的野狼放开了,掉头去东面捕杀一只野兔,结果野兔没抓到,反而掉进了陷阱,血流如注。很明显,这时候即便二次东征胜利了,吃下了那只野兔,但中土却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短期内根本没有力量再去捕杀那头重新站起来的野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头伤痕累累的野狼一点点地收复那片曾经属于它的领地。

    没有足够的财赋,戍边大军的军资都无力支撑,更不要说去远征打仗,开疆拓土了。眼前的事实就是很残酷,河西有军队,却因为财赋的拮据,只能看着吐谷浑人攻占且末,只能任由突厥人横行西土,只能与铁勒人虚于委蛇,依靠铁勒人的力量勉强守住西北屏障。

    “西突厥人和东.突厥人不一样。东.突厥人背靠蛮荒,只有南下中土一条路,而西突厥人在葱岭以西有无限广袤的疆域可以拓展。如今中土结束了四百余年的分裂统一,实力强悍,而西土的大秦和波斯人却在延续三百余年的战争继续厮杀,并且杀得难分难解血流成河,正是西突厥人渔翁得利之时。此刻,西突厥人的选择一目了然,当然是结盟中土,开拓西土。所以,在中土没有具备远征葱岭的强大实力之前,中土需要西突厥人的盟约,而西突厥人也同样需要与中土人结为兄弟之好。”

    冯孝慈和王威互相看看,神色不约而同地沉重起来。

    西突厥人在与中土结盟的同时,会支持吐谷浑人,利于吐谷浑人持续威胁中土的西北边陲和消耗中土的国力,阻止和延缓中土人侵入西域的步伐。与此同时,铁勒人失去了与突厥人争霸西域的机会,必然转而向北,与东.突厥人联手拓展生存空间。到那时,东.突厥人和铁勒人必定会越过长城,入侵中原。

    中土西疆和北疆的局势都不好,未来中土的对外战争非常频繁,会延续旧日的历史,但先帝时期中土内部基本稳定,保证了对外战争的胜利,而现在山东、两淮却是灾祸不断,叛乱迭起,一旦这些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叛乱席卷大河大江两岸,中土再一次陷入战乱和分裂,那么可以想像,中土在迎来短暂的光明后必将再此陷入无边的黑暗。

    “中土今日的严峻局面,源自何处?”

    伽蓝看看冯孝慈,再看看王威,喟然长叹,“自太子被废开始,中土乱象便起。先帝崩,今上立,兄弟阋墙,手足相残,功勋重臣身死族灭,中枢权争更是风起云涌,中土岂能不乱?百万大军东征失败,皇帝和中枢受到了沉重打击,皇帝的威严和中枢的威信降到了最低,此刻,假如二次东征失败,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伽蓝这番话说得含含糊糊,云山雾罩,但冯孝慈和王威却是两眼如炬,把迷雾中的真相看得非常透彻。

    中枢肯定有人不同意再次东征,这些大权贵包括军方统帅,这事实上就是迫使皇帝认输,在权力和财富的分配上做出新的调整。皇帝拒不认输,迫不及待地发动二次东征,下旨组建骁果军,这说明皇帝和中枢的威信在急骤下降的同时,与军方之间的矛盾也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双方之间的信任已经荡然无存。

    百万大军被一个小小的蛮夷之国打败,近三十万将士死在战场上,这对皇帝和中枢的打击太大了,皇帝怎么想?中枢大臣们又怎么想?军方的统帅们又怎么想?这仅仅是皇帝指挥上出现了错误?仅仅是因为中枢矛盾的激烈?这根本不可能解释这场悲剧产生的原因,唯一可以让皇帝和中枢信服的解释是,他们的对手也就是利益受损的大权贵们,要联手夺取权力和财富,说得更严重些,就是要篡国,要改天换地。

    事实上呢?回头看看过去的历史,谋国篡位,根本就是司空见惯的事。今日杨氏大隋篡的就是宇文氏的北周,而宇文氏的北周篡的就是拓跋氏的魏国。再追溯五胡十六国,追溯魏晋,那完完全全就是一卷鲜活的篡国史。

    大权贵不杀,门阀不除,世家望族不灭,中土的权力和财富就始终掌握在他们手上,频繁的改朝换代也就成了家常便饭,但一旦动手杀了,权贵们群起而攻之,那距离亡国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先帝时期,虽百般忌惮世家望族,但始终不敢下手,最多也就是压制山东和江左望族,对于关陇权贵却是尽力拉拢。今上继位,因太子一案,与关陇权贵为主的太子党矛盾重重,于是以拉拢山东和江左权贵来打击关陇权贵,先是颁布实施一系列的遏制和削弱制度,接着开始下手屠戮,高颎、贺若弼和薛道衡便是首当其冲的牺牲品。

    这时候,不管是历史经验还是时局发展,不管是皇帝还是大权贵,都知道一场大风暴正在酝酿,这是一场大权贵之间的斗争,是重新分配权力和财富的厮杀,你死我活,成王败寇。

    风暴何时爆发?大家都在等待。在黑暗中谋划的人紧锣密鼓,而在明处的皇帝和他的既得利益集团的大权贵们则焦虑不安,只待图穷匕现之刻,便是生死存亡之时。

    “西土局势如何发展,关键在于中土局势如何发展。”伽蓝说道,“中土局势乱了,西北的状况可想而知,所以继续待在西北已经毫无意义。”

    冯孝慈沉思不语。

    王威想了片刻,问道,“伽蓝,如此说来,你对二次东征也很悲观?”

    “不是悲观,而是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王威略感吃惊,“为何?”

    “试想一下,假如一直以来都有人在谋划叛乱,那么最佳叛乱时机是何时?”

    冯孝慈霍然抬头,目露吃惊之色。王威也是豁然顿悟。

    假如一直以来都有人在谋划叛乱,那么最佳的叛乱时机当然就是二次东征的关键时刻。那时中土大部分军队都集中在辽东战场,剩下的军队要戍守京畿和要隘关津,叛乱最易成功。等到叛乱形成一定规模,辽东战场上的军队撤回来,但因为军队的精锐大都丧生于第一次东征,战斗力不足,体力不足,军队数量也未必占据绝对优势,再加上皇帝和中枢的威信已经很低了,各方各势力之间的矛盾也爆发了,那么局势骤然颠覆也不是没有可能。局势颠覆了,改朝换代了,以最小代价换取了最大利益,皇帝虽然换了,但各方各势力还是该干啥就干啥,于是开始新一轮轮回。

    当然叛乱也有可能失败,就象当初杨氏大隋刚刚建立,尉迟迥、王谦和司马消难同时举兵叛乱,结果全部失败,先帝反而坐稳了江山。

    由此来推测,皇帝也罢,谋划叛乱者也罢,都在赌博,谁赢了,谁就是中土的主宰。

    “如此说来,皇帝和中枢已经有所防备?”冯孝慈试探着问道。

    伽蓝的预测太过惊人,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胡说八道危言耸听,一是有确切的消息来源。依据以往的经验和伽蓝背后的关系,唯有第二种可能,伽蓝必定从黄门侍郎裴世矩那里得到了消息,而且正在进行秘密调查。

    “任何时候,皇帝和中枢都会高度防备,否则虞庆则就不会被先帝诛杀,高颎、贺若弼、薛道衡等人也就不会惨死于今上刀下。”

    伽蓝一语双关,冯孝慈和王威却是认定了伽蓝有确切的消息来源,此次被皇帝点名参加骁果军,其背后必定有裴世矩的身影。虽然伽蓝出身卑微,终其一生不过是权贵者手中的刀,但他毕竟是一把“名刀”,将来或许就有机会跃入龙门,跨入权贵行列。想想今上的“不同凡响”之处,这种破格提拔也不是没有可能。总而言之,这次给伽蓝一个上升的机会,给他诸多方便之处,日后必定有很多回报。比如刚才伽蓝所说的那番话,实际上就是某种善意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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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蓝飞马赶回龙勒山下,此刻已是凌晨,北风呼啸,异常寒冷,但他还是急速唤醒了西行等人,连夜议事。

    傅端毅和西行等西北老狼,布衣、江都候和杨渊等天马戍卒,紫云天的阿史那贺宝和魔鬼城的小魔头卢龙,昭武屈术支和栗特巨贾石蓬莱,楼兰苏合香和她的几名管事,高泰和乔二等河北刑徒,薛德音和薛家的七夫人匆忙走进伽蓝的帐篷。

    阿史那苏罗就睡在伽蓝的帐篷里,与昭武雪儿、尉迟翩翩日渐亲近。三人看到伽蓝深更半夜回来,营寨里的人随后蜂拥而入,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忐忑不安。雪儿和苏罗一人抱着一头大獒蜷缩在帐篷一角,翩翩则忙着给火盆添加木炭,给众人倒上热气腾腾的马奶酒。

    “事情出了变化。”伽蓝说道,“卫府接到圣旨,皇帝要组建骁果军,命令卫府急遣精锐赶赴辽东。冯帅说,皇帝已经赦免了我的罪责,命我官复原职,率鄯善鹰扬府马军第一旅日夜兼程赶赴怀远镇。冯帅的命令是,明天做好一切准备,后天清晨出发。”

    众人惊愣不已,帐内鸦雀无声。伽蓝仓促离开,留下这一大群人,丢下这一摊子事,麻烦大了。

    “我的时间非常有限,但我所许下的诺言,我绝不会背弃。”

    伽蓝手指阿史那贺宝和卢龙,“两位哥哥的事情,我已经与老狼府谈妥,只待时机合适,就让你们重返关外,但我的建议是,我不希望你们重返关外,最起码在未来十年不要出关。”

    阿史那贺宝暂时没有出关的打算,但卢龙急切想出关,想重回魔鬼城,毕竟那是他的家。卢龙刚想说话,伽蓝举手阻止,“魔鬼城的生活太过困窘,而且朝不保夕,与关内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的建议是,老弱妇孺留在关内,我会把他们托付给圣严寺,圣严寺会给他们一块牧场,以维持他们的生存。”

    卢龙苦笑,“伽蓝,咱何尝不想留在关内,但没有郡府的同意,即便圣严寺愿意收留,我们也会被驱赶出去。”

    “如果你和魔鬼城的壮勇愿意加入鹰扬府,并且愿意随我赶赴辽东作战,我就可以说服卫府和老狼府,再由他们与郡府交涉,此事必成。”伽蓝冲着阿史那贺宝笑道,“大哥,你也是一样。”

    阿史那贺宝和卢龙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摇头。这种买卖不能干,亏大了,当兵和做贼比起来,当然做贼才是生存之道,不到穷途末路,谁愿意去卫府当兵?去给大隋人卖命?

    “西土是我的家,十年后,我肯定要回家。”伽蓝郑重说道,“这是我的誓言。在这之前,我需要两位哥哥,就像我之前需要两位哥哥的帮助一样。十年后,我们一起回家。”

    阿史那贺宝不假思索地一挥手,“既然你这么说,那咱就跟你一起去辽东。”

    卢龙犹豫了片刻,断然点头,“好,十年,十年后,我们一起回家。”

    伽蓝躬身感谢,接着望向愁眉满面的昭武屈术支,微微一笑,“三王子,据我得到的消息,我大隋天子可能在四月左右驾临辽东。你可想随我去辽东?”

    昭武屈术支愣住了,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明天老狼府的长孙都尉会来卫府,你应该能接到皇帝召见的消息。”伽蓝笑道,“不出意外的话,我可能顺便承担扈从保护之责。三王子,可愿随我去辽东?”

    昭武屈术支这才反应过来,又惊又喜,急忙站起来一躬到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雪儿交给石伯照顾。”伽蓝挥挥手,示意昭武屈术支无须多礼,“石伯,你还是按照我们先前的谋划,与阿苏一起东去洛阳。”

    石蓬莱面显忧色,“伽蓝,你会去洛阳吗?”

    “当然。”伽蓝说道,“辽东一战很快就会结束,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秋天,我们就能在洛阳见面。”

    “你如此肯定?”苏合香脸上含笑,但眼里却尽是怀疑之色。

    “毋须怀疑。”伽蓝摇摇手,说道,“我再一次告诫你,不要留在长安,楼观道的那些人肯定要报复你,所以你和石伯马上动身,与我一起赶赴黄河。过了黄河就是陇西地境,我会托付李世民予以照拂,他将与你们一起赶赴长安。到了长安就把苏氏的那些家产统统变卖,囤积大量金钱赶去洛阳。你和石伯务必记住,一定要在五月之前到达东都,然后寻到白马寺的明概师叔,把我的信交给师叔,剩下的事,你们听他的安排即可。”

    苏合香和石蓬莱连连点头,预感到洛阳要发生什么大事,否则伽蓝绝不会叫他们带着大量金银赶去洛阳白马寺。

    “夫人,虽然事情出现了变化,我不再需要你们的帮助以获得东去长安的通关文牒,但我不会背弃自己的承诺。”伽蓝望着司马夫人,恭敬说道,“夫人和薛家老小还是按照原先的约定,乔装成商队杂役,随石伯和阿苏赶去长安。但我的建议是,不要留在长安,而是去洛阳,暂居白马寺。”

    司马夫人黛眉紧蹙,目露疑惑之色,不知道伽蓝是什么意思。

    薛德音却是神色不安,一种不好的预感纠缠着他,让他感觉紧张,感觉窒息。

    伽蓝手指伤痛未愈的高泰和乔二,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随我去辽东。”

    高泰和乔二躬身答应,心里却是很失望。本来他们想跟随商队一起去洛阳,这样他们就可以回家了,谁知伽蓝却要把他们做为卫府精锐带去辽东打仗。

    伽蓝转目望向傅端毅。傅端毅虽然文武双全,但他毕竟是老狼府的高级文吏,与整日在刀山血海里滚爬的西北狼还是有本质性区别。现在因为共同的原因,他和西北老狼们一起被老狼府所驱赶,但他的家族还是有一定的地位,另外还有裴世矩这个师傅。他只要回到长安,寻到裴世矩,照样做官,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完全没有必要和伽蓝这些人混在一起艰难度日。

    傅端毅明白伽蓝的意思,他迟疑了一下,问道,“到了辽东,能否见到明公?”

    伽蓝颔首,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如果咱随军同去辽东,短期内是否难以离开军队?”

    伽蓝笑着摇摇头,“权宜之计而已。明公得到你的消息后,断不会让你留在军中。”

    傅端毅拱拱手,“如此就依伽蓝之计。”

    西行、楚岳、魏飞、阳虎、沈仕鹏五个西北老狼自然与伽蓝同行。西行只是问了一句,“宇轩呢?他还留在卫府?”

    “冯帅说了,卫府那队精锐,就由宇轩统领。”

    楚岳听说毛宇轩也去辽东,心里高兴,旋即手指布衣、江都候问道,“天马戍的兄弟呢?”

    “我已与冯帅协商,布衣兄、熊霸兄与天马戍卒做为卫府精锐同赴辽东,只是……”伽蓝冲着布衣和江都候抱歉一笑,“冯帅说,不能官复原职,必须降级。”

    江都候不屑冷笑。布衣则是摇摇手,不以为然。这次能活着回来就不错了,而冯帅能网开一面,不予追究,也纯粹是卫府和老狼府妥协的结果,形势使然,并不是冯帅格外袒护格外关照。

    “龙城那个苗雨的事,你可曾向冯帅提及?”西行忽然想到一事,急忙问道。

    “答应人家的事,给人家的承诺,自然要兑现。”伽蓝笑道,“冯帅已经把他召回,现在就在卫府候命。不出意外的话,总要给他一个诸曹参军事干干。”

    “那就好。”西行感叹道,“马上就要离开河西了,也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临行前,该了结的时都要了结了,免得死了还遭人诅咒。”

    伽蓝蓦然想到了鸣沙和丝桐,那两具火热的**,梦幻一般的舞姿,让他的心倏然颤栗起来,那股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强烈的占有欲再次翻涌而出。明天一定去卫府要人。想到这,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向了苏合香,又悄悄瞥向了苏罗。自从苏罗占据了自己的帐篷之后,苏合香勃然大怒,一脚把自己踹出了香帐,害得自己只能抱着暴雪哀叹长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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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这里是我的家

    第八十三章这里是我的家

    所有人开始忙碌起来。

    西行带着阿史那贺宝和卢龙匆忙赶往圣严寺。

    紫云天的沙盗和魔鬼城的马贼在去留选择上争论较大,有的眷念故土畏惧远行打算出关继续干着刀头舔血的买卖,有的只想在关内找块地方安稳生活从此不再担惊受怕颠沛流离,只有一部分人愿意继续追随阿史那贺宝和卢龙,他们也没什么宏图大愿,就是兄弟义气不舍不弃。

    两个贼头子随即把金银财物分了,愿意出关的就出关,愿意留下的就受庇于圣严寺,愿意加入西北军的就打点好资装,因为明天就要开始远行去辽东了。

    石蓬莱和苏合香的庞大商队在新年前后已经在龙勒军市和敦煌市榷进行了交易,而苏氏因为要离开西北,所以在伽蓝的建议下,苏合香把河西的所有产业全部移交给了圣严寺,名义上是施捐,但实际上就是挂着圣严寺的招牌,在圣严寺的庇护下继续获利,只不过所得利益两家分成而已。这种藏匿财产逃避赋税的办法在中土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中土的权贵富豪们之所以热衷于佛道,慷慨施捐,其真正的原因就在这里。

    石蓬莱和苏合香虽然迫于形势不得不离开西域,但并不想放弃河西,如果放弃河西,实际上就等同于放弃了丝路利益,而他们都是丝路商贾,虽然他们在长安甚至洛阳也有一些产业,但如此不计后果倾尽全力进入中土腹地“打天下”,这根本就不是正常的营商之道。然而,伽蓝对西北的未来非常悲观,认为未来一段时间丝路无利可图,相反,中土的局势虽然也不乐观,却充满了商机,足以让他们赚个盆满钵满。

    伽蓝的说服力是有限的,天花乱坠的推衍毕竟不是事实,但他的背后有当今权臣裴世矩,有当今军方炙手可热的统帅薛世雄,而他自己又是西北最负盛名的秘兵,这使得他的身上充满了神秘光环,而这种光环又赋予了他一种无形的隐秘实力,这种实力就连冯孝慈、王威和长孙恒安都忌惮三分,更不要说石蓬莱和苏合香这些丝路巨贾了,所以,采纳伽蓝的建议,固然有一定的风险,但也蕴含了巨大的利益。

    石蓬莱和苏合香决定携手合作,赌一把。

    苏合香从不认为自己能拴住伽蓝的心,拴住他出没无常的身影,过去不可能,将来也不可能,像伽蓝这样的人天生就是杀戮命,整天就是拎着脑袋过日子,永远不知道有没有明天,爱上这样一个人,实际上就是与孤独和悲伤共度一生。

    “你会到洛阳吗?”。

    在伽蓝的军帐里,在众人离去后空荡而静寂的帐篷里,在阿史那苏罗、尉迟翩翩和雪儿的注视下,神色忧郁的苏合香轻声慢语地问道。这句话石蓬莱问过了,但苏合香还要问,她需要伽蓝的一个承诺,她需要一个希望。

    “最迟九月。”

    伽蓝伏案疾书,一边给长安白马寺的法琳师叔和洛阳白马寺的明概师叔写信,一边淡然说道,“你不要担心,我想我还不至于死在辽东战场上。我曾对阿史那泥孰说过,十年后,我回再回来。今天我也给你一句承诺,十年后,我们一起回家,重回西北,重返楼兰。”

    苏合香微微蹙眉,“十年?当真可以吗?”。

    “只要我还活着。”伽蓝笑道,“当然,即便我死了,我的那些兄弟们还是要回家,除非他们也死了,否则谁也阻挡不了他们回家的脚步。”

    “我要跟你一起走。”阿史那苏罗的声音突然响起,口气很坚决,神态也是异常坚毅。

    伽蓝看了她一眼,微笑点头,“当然,你当然跟我走。”

    “真的?”苏罗又惊又喜,难以置信。在她看来,这次伽蓝肯定又要把她丢下,独自远去辽东。

    苏合香也很吃惊,“你要带她同行?这怎么可能?你如何隐瞒她的身份?”

    “无须隐瞒了。”伽蓝不以为然地说道,“泥厥处罗可汗一直待在皇帝的身边,皇帝到哪,他也到哪。几个月后皇帝要去辽东,泥厥处罗可汗也会去辽东,到时我会拜求裴阁老或者老帅禀奏皇帝,把她亲手交给泥厥处罗可汗。”

    苏罗欢呼一声,喜不自禁。苏合香隐约估猜到什么,用中土话小声问了一句,“她也很重要?”

    伽蓝停下手中的笔,没有说话。

    “与康国三王子一样?”苏合香又问道。

    伽蓝面色沉郁,良久,叹了口气,“我对未来很悲观,或许就有生灵涂炭的大祸,所以我很想做点什么,虽然我个人的力量太渺小太渺小,但我是沙门弟子,要慈悲爱施,要普渡众生,我不能什么都不做,任由无数生灵灰飞烟灭。”

    苏合香“扑哧”一笑,“你要立地成佛了?”

    “我还没有放下屠刀。”伽蓝笑道,“佛对我说,伽蓝神,这是你的使命,去杀戮吧。”

    苏合香撇撇嘴唇,不屑说道,“你这个血腥的阿修罗。”

    “不许说东土话。”苏罗听不懂两人说什么,但肯定与自己有关,着急了,忿然叫道。

    苏合香根本不理她,继续用中土话说道,“你要把她做为礼物敬献给皇帝?”

    伽蓝不满地瞪了苏合香一眼,“我有那么无耻?”

    “你干过很多很多比这更无耻的事。”

    “好了,好了。”伽蓝连连摇手,不想无谓争吵,“苏罗的事不劳你操心。你把翩翩照顾好,另外还有薛家老小,尤其那位司马夫人">,不要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皇帝赦免薛家的圣旨既然已经到了西北,薛家为啥还要偷偷摸摸的回长安?”苏合香疑惑地问道。

    伽蓝想了一下,说道,“这么对你说吧,因为接下来的事对薛家非常不利,所以我要挟持薛德音,把他带到辽东去。”

    苏合香更是疑惑,目露不解之色,“这里有什么秘密吗?”。

    “是的。”伽蓝说道,“到了秋天,这个秘密也就大白于天下了。”

    苏合香更是惊诧,“这与裴阁老有关?”

    所有人都把伽蓝和裴世矩联系在一起,这也是伽蓝一直戴着神秘光环的重要原因,因此有人要杀他,有人却想利用他,而他也就艰难地活了下来。伽蓝不想解释,也没有必要解释,“裴世矩”这杆大旗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这就是“狐假虎威”,将来裴阁老知道自己一直扯着他这张“虎皮”在西北做大旗,耀武扬威,不知该作何感想。

    伽蓝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苏合香高悬的心随即缓缓放下,有了裴世矩这个“神级”靠山,当今天下还有多少事搞不定?伽蓝又能有多大的危险?比如这一次,他还不是千辛万苦从敌人的合围中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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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德音焦虑不安,司马夫人">更是惶恐。

    回到自家的帐篷后,司马夫人">便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

    一路行来,伽蓝的实力远比当初的想像要大,这一次皇帝赦免其罪责,恢复了他的官职,卫府更是命令他率军赶赴辽东战场,一则说明其背后的力量正在下力气培植他,另一个说明皇帝马上要开始第二次东征,在这种大背景下,伽蓝要薛家乔装打扮随商队赶赴洛阳,却绝口不提薛德音的去向,不提留守元弘嗣和赦免薛家的圣旨,足以让人估猜到很多东西。

    薛德音担心的是“羊入虎口”,当初选择向伽蓝求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司马夫人">则忧心忡忡,担心薛家再遭灭顶之灾。

    就在两人彷徨无计之时,伽蓝匆匆而来。

    “礼部尚书、楚国公杨玄感是不是阴谋叛乱?”

    伽蓝一语惊人。司马夫人">骇然失色,薛德音更是脸色大变,一脸惊恐。

    “你是不是这个阴谋的策划者之一?”伽蓝神色冷峻,继续追问道,“你匆忙返回长安,是不是要参与杨玄感的叛乱?”

    “将军,这绝无可能。”司马夫人">失声叫道,“薛家流配且末已近三年……”

    “夫人">可知,西征之时,杨玄感就阴谋叛乱了,曾打算在大斗拔谷袭杀行宫,弑君篡国。”伽蓝举手阻止了司马夫人">,“西征结束,右翊卫大将军李子雄第一个坐事除名,接着就是你家老郎当时的司隶大夫薛老丈夫,而李子雄和你家老郎都是杨素的至交好友,尤其李子雄更是军中老帅,是杨素的老部下。皇帝为什么要把职掌宿卫的老帅李子雄坐事除名?为什么要把职掌巡察京畿的文苑泰斗薛老丈夫缢杀而死?其背后的隐秘,你难道当真一无所知?”

    司马夫人">极度震惊,伽蓝的这句质问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可怕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绝无可能,这绝无可能……”

    “赦免圣旨下来了,为什么元弘嗣扣而不发?为什么元弘嗣不经过河西卫府寻找你们并给予保护?为什么他要派河西望族李轨前来阳关秘密接应,而不是公开派一支军队前来护卫?”伽蓝连串质问,句句击中要害,“楼观道和陇西李氏、长安长孙氏为什么不远万里到且末找寻薛家?他们到底要从薛家得到什么?薛家的仇人到底是裴氏还是其他人?到底谁要置你们于死地?”

    “这绝无可能。”司马夫人">从可怕的冲击中迅速恢复过来,她毫不犹豫地反击道,“证据?将军,你要拿出证据来?”

    “如果有证据,杨玄感还能高居礼部尚书之位?”伽蓝冷笑道。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你的猜测?”

    “这不是我的猜测,而是很多人的猜测。”伽蓝手指脸色晦暗的薛德音,“夫人">可以问问他,问问他到底谁要杀你们,又是谁在寻找你们试图获得证据,以便从这件事中获取惊人利益。”

    “是不是包括你?包括你背后的裴世矩?”司马夫人">冷声问道,“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们?利用我们?”

    “我告诉过你们,我要去长安杀人。”

    “你要杀的人,是不是包括我们?”

    “这取决于薛丈夫的选择。”伽蓝手指薛德音,语气愈发冷冽。

    司马夫人">面如寒霜,“为何要告诉我们?你想杀了他?”

    伽蓝没有说话,良久,他叹了口气,“夫人">曾说过,说我的长相很像你的一个亲人。还记得到冬窝子的第一天,你说你要带我回家。这里就是我的家,站在母亲的坟前,我忽然想到你的那句话,我问妈妈,我有小姑吗?如果有,我的小姑在哪?”

    司马夫人">蓦然想到什么,面色悽伤,泪水顿时涌出眼眶。

    伽蓝望着薛德音,一字一句,言辞恳切,“薛丈夫,给我一个选择,好吗?”。

    薛德音长叹,问道,“你为什么在突伦川?”

    “如果你想知道答案,那么你所想的,就是答案。”

    “裴世矩派你监视我们?”

    “如果我说这是一个巧合,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所以,就依你所说。”

    “裴世矩知道多少?”

    “我所知道的,就是裴阁老所了解的。”伽蓝说道,“中枢权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即便没有证据,莫须有就是证据。当前关陇权贵拥有绝对优势,而杨素执掌中枢将近二十年,辅先帝佐今上,权势倾天,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你想想,当先帝把汉王杨谅等自家兄弟,高颎、贺若弼等先帝旧臣太子余党连根拔除之后,接下来要对付谁?当然是杨素。好在杨素死了,杨玄感又非常聪明,谨慎而低调,但杨氏这颗参天大树太大了,今上如芒在背,今上周围的山东和江左宠臣更是忌惮不安,双方之间的厮杀是迟早的事,杨氏这颗参天大树迟早有一天要轰然倾覆。三年前,今上挟西征武功之威力,把军方的李子雄,文苑的薛道衡,拱卫杨氏的这两大势力,先后击杀,已经说明了今上铲除杨氏这颗参天大树的决心。”

    司马夫人">预感到什么,娇躯颤抖,脸色苍白至极,眼里更是充满了恐惧之色。

    “皇帝要出手了?”

    “不是皇帝要出手,而是杨玄感逼着皇帝出手,关陇权贵逼着皇帝出手。”伽蓝冷笑道,“百万大军远征高丽,倾尽国力,竟然惨败而归,近三十万儿郎埋骨辽东。请问,高丽小国有三十万大军吗?皇帝遭此耻辱,中枢遭此重创,威信荡然无存,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要说皇帝会想到,就是一个痴儿也会想到,所以,你说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是中枢的阴谋?”薛德音颤声问道。

    “这是你们的阴谋。”伽蓝厉声说道,“是你们为了一己之私利,而置中土大利于不顾,置中土芸芸苍生于不顾。你们这帮该死的叛逆,即便挫骨扬灰,也难以告慰九泉之下那三十万冤魂。”

    “大郎,这是真的吗?是不是真的?”司马夫人">惊骇不已,几欲窒息。

    “七娘,绝无可能。”薛德音断然否认,“绝无可能”

    蓝望着薛德音,嘴角处慢慢泛出一丝笑纹,“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就与我一起去辽东。”

    “去辽东?”薛德音不假思索地拒绝了,“绝无可能”

    “你必须去。”伽蓝质问道,“谁帮你说服皇帝赦免了薛家的罪责?谁是你的至交好友?你这时候回长安干什么?如果杨玄感在皇帝二次东征的关键时刻,举兵叛乱,请问你是参加,还是不参加?”

    薛德音脸色骤变,一双眼睛霍然瞪大,就像撞见鬼一般的望着伽蓝。

    司马夫人">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她的心非常非常痛,痛得泪如雨下。

    “这是阴谋?”薛德音手指伽蓝,失去理智般地尖叫起来,“这是皇帝的阴谋,裴世矩的阴谋,是山东和江左人的阴谋。”

    “这是关陇人的阴谋。”伽蓝冷笑,然后冲着司马夫人">深深一躬,“言尽至此,请夫人">决断。”

    司马夫人">跪倒在地,大礼致谢,哽咽失声。

    “明天上午我要去辽东,希望薛丈夫能做为我的行参军,随我同赴辽东。”伽蓝站了起来,平静说道,“如果薛丈夫拒绝,我先前的承诺依旧有效,我会帮助薛丈夫秘密渡过黄河,但夫人">和薛家老小必须随商队赶赴洛阳,将来即便薛丈夫出了意外,一家老小也还有保全的机会。”

    伽蓝再不说话,转身走出了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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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勒城外一座僻静的庄园内,寒笳羽衣一袭白袍,黑色帷帽,临风而立。

    伽蓝在李世民的陪同下,大步而至。

    “事情出了变化,我明天就要去辽东。想必此事你们也都知道了。”伽蓝看看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我要离开这里了,但我不会背弃自己的承诺。”

    “这么说,你打算把薛丈夫交给我们?”寒笳羽衣平静如水,淡然问道。

    “交给你们,你们能得到什么?”伽蓝笑道,“如果元弘嗣一定要杀他,你能保住他的性命?”

    “如此说来,你说服了他,要带他去辽东?”寒笳羽衣笑道,“你就不怕元弘嗣派人在途中杀了他?”

    “所以我需要你们的帮助。”伽蓝笑道,“今夜我们不妨激战一场,让薛丈夫魂归天府。”

    “条件呢?”李世民急切问道。

    “做为交换,我到了辽东后,会在你们和裴阁老之间架起一座桥梁。”伽蓝说道,“以我的能力,只能在你们之间充当一次信使。至于你们之间如何进行利益上的交换,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你给我一个相信你的理由。”寒笳羽衣说道。

    “按照薛德音的估计,杨玄感和李密等人大概在夏末或者初秋举兵叛乱,因为那个时候,正是辽东气候最好的时候,大战最为激烈之刻。”

    寒笳羽衣和李世民互相看了一眼,眼里同时掠过一丝兴奋之色。为了得到这个机密,几个月来奔波杀伐,差点把命都丢了。

    “事关重大,你千万不要欺骗我们。”寒笳羽衣声音不大,但威胁之意却异常强烈。

    “这里是我的家,有我的母亲,我的师父,还有我的很多很多兄弟,他们都在这里。”伽蓝环顾四州,慨然叹道,“我终归要回家,终归要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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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三章这里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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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一个团

    第八十四章一个团

    巳时正,伽蓝走进了河西卫府。

    右候卫将军冯孝慈、武贲郎将王威等卫府主要官员,龙勒鹰扬郎将王辩等鹰扬府高级军官都在大堂之上,他们从凌晨开始便遵照皇帝的旨意具体商议和拟定未来的西北军事策略,然后十万火急奏报京都。

    伽蓝进入大堂,军议随即进入下一个议题。

    冯孝慈先是宣读了王辩的调令。

    调令一宣布,王辩就不再是龙勒鹰扬府的统帅,也不再是河西卫府的官员。接下来,他要拿着这道调令,日夜兼程赶往设在辽东怀远镇的辽东卫府统帅部报道。

    接着,冯孝慈宣读了伽蓝的告身文书和卫府的命令。

    一个从六品旅帅的任命根本不需要卫府出面,但伽蓝是皇帝点名特召骁果军的西北锐士,又是这次赶赴辽东的西北精锐骑军的统帅,当然需要隆重一点,以此来表明河西卫府对皇帝的忠诚,对皇帝组建骁果军的重视和支持。

    此次赶赴辽东的西北精锐骑军,名义上由王辩统率,但因为王辩已经接到调令,不再是龙勒鹰扬府的鹰扬郎将,所以实际上掌握统兵权的是伽蓝,只不过他的级别不够,需要王辩这杆“大旗”给他支撑一下。到了辽东,伽蓝和这支骑军加入到骁果军,中枢再给河西卫府下调令,那时伽蓝和这支骑军就算正式脱离了河西卫府。

    命令宣读完了,伽蓝这个由皇帝特赦和特召的从六品的旅帅,因为要统率一团远赴辽东的骑军,等同于行使正六品的越骑校尉职权,所以理所当然留下来参加军议。

    老帅薛世雄的愿望是好的,希望借这个机会提拔一些老部下,借机扩大和巩固薛家在军中的地位,但他的老部下们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切身利益,就目前西土局势和河西卫府所面临的危机来说,不要说抽调一团精锐离开西北了,他们巴不得长安能从其他地方调几个团的兵力过来以解燃眉之急。

    为什么要派鄯善鹰扬府的马军第一旅去辽东?很简单的事情,薛世雄没有时间去调兵,就算有时间,周边鹰扬府也会百般阻扰推诿。参加骁果军当然是好事,但参加骁果军就要去辽东打仗,在最前线冲锋陷阵,立功的机会固然很大,同样也面临死亡的威胁,仔细权衡,倒不如留在西北,因为辽东的仗一旦打完了,皇帝必然要西征打突厥人,打吐谷浑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皇帝和长安岂会任由一帮胡虏猖獗?西征同样可以建功,既然如此,又何必冒险远赴辽东?鄯善鹰扬府远在千里之外,鞭长莫及,薛世雄说调也就调了,虽然将来鄯善鹰扬府肯定要找他“麻烦”,但冯孝慈顾不上了,先解决眼前的难题再说。

    一个旅一百骑肯定不够,薛世雄要一个团,要两个旅,所以只能从龙勒鹰扬府抽调。卫府的卫兵本来就少,不到迫不得已,冯孝慈和王威都不会把自己的侍从亲兵调去辽东。龙勒鹰扬府承担戍守阳关之责,河西的西大门就靠他们卫戍,但鹰扬府只有四个团,兵力有限,所以鹰扬府毫不客气,一口拒绝了卫府。要调可以,卫府和鹰扬府各自承担一半,要不然,就从其他鹰扬府抽调,大家合力凑一个旅。

    王辩虽然接到了调令,但这时候还是义不容辞地帮助鹰扬府说话。实事求是嘛,龙勒鹰扬府的困难的确太大,即便抽调一个队五十个卫士,那也是很大一块“肉”,对鹰扬府来说难以承受。

    “伽蓝,你有何建议?”王辩看到伽蓝坐在自己身边一直不说话,于是主动问了一句。伽蓝级别低,又非常年轻,兼有伊吾道一战的耻辱,在这种场合没有说话的资格,说了也是自讨没趣,反而落下不懂规矩或者自以为是的恶劣印象。

    众人都望向伽蓝,神色各异。这个年轻人一直都是把锋利的“刀”,老狼府用他,卫府也用他,现在就连皇帝都用他,但他始终是一把刀,像他这样锋利而血腥的“刀”,谁拿在手上都畏惧。刀能杀人,也能伤己,比如裴世矩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他就给这把“刀”伤得很深,伊吾道一战后,他的势力便从西北狼狈而走,如果不是皇帝信任他,恐怕早给对手打得体无完肤了。

    伽蓝沉默着,没有说话。

    冯孝慈抚须而笑,“伽蓝,你要带着这个团远赴辽东,要走两三个月几千里的路程,困难之大远远超过你的想像,所以,有困难,现在就说,不要有顾虑。现在不说,将来可不要埋怨我们。”

    众人会心而笑,刚才因为争吵激辩而产生的紧张气氛稍稍松弛。

    “我从突伦川长途跋涉而来,一路上遭到胡虏的围追堵截,好在我的兄弟多,一个个仗义相助,舍生忘死,最终活着回到了敦煌。”伽蓝站起来,冲着冯孝慈和王威深施一礼,“这帮兄弟都是西土人,因为我,他们失去了家园,不得不暂避河西,但河西不是他们的家,河西也不会接纳他们,天暖了,他们就得离开河西,就得出关,就得面临突厥人、铁勒人和吐谷浑人的杀戮,所以,我恳求冯帅和王帅,给他们一条活路。”

    冯孝慈和王威立时明白了伽蓝的用意,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默认了伽蓝的建议。这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一举多得。

    王辩和卫府、鹰扬府其他官员们也是眼前一亮,对伽蓝这个办法大为赞赏。紫云天的沙盗,魔鬼城的马贼,都是丝路上的“恶狼”,西土的大患,河西卫府有意剿杀,而老狼府则有意利用,这种矛盾催生了西土盗贼的猖獗。现在伽蓝想把他们带走,正是河西卫府求之不得的好事。

    “有多少人?”王辩高兴地问道。

    “组建两个旅绰绰有余。”伽蓝说道,“一个团的骑军至少配备百人以上的杂役,多余壮勇可以做为杂役加入骑军。”

    “这实际上就是四个旅的骑军。”王辩笑道,“紫云天和魔鬼城的马贼只要稍加训练,其武力甚至会超过我们的骑军,因为他们狡猾,比大漠上的野狼还要狡猾。”

    冯孝慈和王威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眼里不约而同得掠过一丝担心。沙盗马贼可不是善良的军户,这些人桀骜不驯、无法无天,而且阴险狡诈,一旦在骁果军里或者战场上闯出什么祸事,最终必然连累到河西卫府,连累到他们。

    “骁果军并不拒绝虏姓胡人。”王威沉吟着说道,“但是,沙盗马贼秉性难移,假如……”

    伽蓝撩起戎袍,单膝下跪,“他们都是我的兄弟,生死兄弟,请冯帅和王帅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们。”

    王威略略皱眉,还是犹豫不决。拿沙盗马贼冒充西北军精锐去糊弄薛世雄,这要是露馅了,必定影响到双方的关系。

    “好”冯孝慈却断然做出了决策,“马上招募为兵。黄昏之前,把名册报入卫府。”

    冯孝慈愿意承担所有责任,王威还能说什么?不过为了防备万一,他还是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把马军第一旅的将士和沙盗马贼混合编队,并要求伽蓝在抵达辽东之前,完成这支新团队的磨合。

    伽蓝解决了卫府和鹰扬府的难题,军议气氛顿时好了起来,冯孝慈笑呵呵地问道,“伽蓝,有什么要求就现在提,卫府一定满足你。”

    伽蓝也不客气,当即说道,“我要军官,相当数量的军官。”

    沙盗马贼的人数是不少,但若想在最短时间内形成战斗力,还需要素质精良的底层军官。卫府和鹰扬府连精锐士卒都不愿给,更不要说给军官了,所以伽蓝这话一出口,卫府和鹰扬府官员们马上警惕起来,打定主意不给人。

    “你要多少?”冯孝慈问道。

    “我要卫府的李豹、苗雨,鹰扬府的毛宇轩……”伽蓝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军官的名字,最后说道,“我还要天马戍的全部戍卒,还有那些从天马戍一直追随我杀到敦煌的河北刑徒。”

    “河北刑徒也能做军官?”王威有些不满了,虽然卫府有心满足伽蓝的愿望凑足一个团的骑军,但军官的素质关系到这一团骑军的战斗力,更要对两百个士卒的生命负责,不能随便任命。

    “理由呢?”冯孝慈接着王威的话问道,“为何河北刑徒也能做军官?”

    “他们中的有些人,曾是河北叛军的首领。”

    伽蓝的解释虽然有些牵强,王威和一些官员并不能接受,但冯孝慈能接受,他想到了伽蓝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管怎么说,河北河南的叛乱越来越多,肯定需要军队平叛,而这些军队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来自辽东战场,也就是说,将来伽蓝可能要去平叛,而这些已经成为府兵军官并追随伽蓝的河北人必定会给平叛带来帮助。

    “如你所愿。”冯孝慈一锤定音,根本无意在这些小事上浪费时间。

    接下来就是这一团两百骑军和近百杂役的具资配备,多少战马,多少粮食草料,多少武器,还有远赴辽东的行军路线,等等,必须马上议定,然后报备留守府,禀奏长安。

    这边的军议尚未结束,那边西域都尉府的都尉长孙恒安便从敦煌飞马而来。

    皇帝下旨,急召康国三王子昭武屈术支,但召见的地点很特殊,是涿郡的临朔宫。这是皇帝在东北的行宫,也是隋军东征高丽的统帅部。很明显,皇帝马上就要离开东都洛阳赶赴涿郡,亲自指挥第二次东征大战了。

    “某需要伽蓝亲自护送昭武屈术支赶赴临朔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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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告身:委任官职的文凭。即官告,或作官诰,授官凭信,似后代任命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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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一个可能存在的秘密

    第八十五章一个可能存在的秘密

    伽蓝是西北军一卒,是河西卫府的兵,长孙恒安信守诺言,以护送昭武屈术支东去为理由,向卫府借人,这合情合理。两府一直在合作,借人不成问题,如此一来,伽蓝所拟的东去长安的谋划也正在一步步变为现实,但事情却出现了变化,皇帝特召伽蓝加入骁果军,这是伽蓝没有预料到的,而长孙恒安在惊讶之余却是非常高兴,这对他来说事件好事,棘手的事情都解决了,昭武屈术支的安全有了保障,伽蓝和西北老狼们也走了,裴氏留在西北的力量也就更弱了,这表明关陇人在中枢的权争中所掌控的主动权越来越大。

    冯孝慈与长孙恒安就相关事宜达成一致后便告罪离去,留下伽蓝作陪。卫府军议还在进行,需要他去主持拍板,留伽蓝作陪,实际上也就是给两人一个私密空间。

    在这次西土局势的急骤变化中,老狼府和楼观道基本上撕破了脸,这也是长孙恒安回到敦煌后毫不留情地打击太平宫的主要原因。楼观道虽然一直藏匿在黑暗中,躲在权贵官僚们的背后,普通人根本看不到它对西土局势所起的“推手”作用,比如这次局势变化,老君殿也毁灭了,给人的感觉就是楼观道也是个受害者,但老狼府知道谁才是真正的“黑手”,长孙恒安更是因此差点万劫不复。

    打击太平宫,必然就要联合圣严寺。官府不能直接出面打击道门,长孙恒安也要借力打力,也要借助沙门和道门之争,联合圣严寺“劫掠”太平宫。伽蓝之所以帮助圣严寺“劫掠”太平宫,之所以在公开场合暴打史紫玉公然欺辱太平宫,就是算准了长孙恒安回来后肯定要找太平宫算帐。

    沙门获利丰厚,当然要“回报”长孙恒安,以建立更为亲密的关系,但圣严寺能给予长孙恒安的“回报”实在不多,这件事最终要落到伽蓝头上。

    伽蓝给予长孙恒安的回报非常“丰厚”,远远超出了长孙恒安的预想。伽蓝不但帮助长孙恒安逃过了一劫,还给了长孙恒安一份沉甸甸的功劳,更重要的事,他的“回报”传递给了长孙恒安一个非常明确的信息,裴世矩有意与关陇权贵缓和关系,寻找结盟的可能性。

    东征高丽的失败实在是“惨重”,太惨了。对外战争败了,中枢权争的各方势力也因此鲜血淋漓,元气大伤。上至皇帝,中枢大臣,大军统帅,下至普通士卒,黎民百姓,无一不是伤痕累累。裴世矩这时候向以长孙氏为代表的关陇权贵发出善意的和解讯息,显然是迫不得已,但也是必须的。

    权贵们依旧在长安斗,在洛阳斗,在皇帝行宫斗,在东征战场上斗,但在西北,在龙勒府,在裴世矩留在西北的力量即将离开之际,长孙恒安代表一部分关陇权贵向裴世矩的善意讯息做出了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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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头看看过去的两年,某不得不佩服闻喜公的远见卓识。”长孙恒安脸上含笑,眼里却掠过一丝嘲讽之色,“自某主掌老狼府以来,西土局势急转直下,如今更是丢疆失土,西河诸郡更是岌岌可危,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几年,西土诸虏便能兵临河西,威胁关陇。好,好,好手段”

    长孙恒安总算知道了,关陇权贵虽然竭尽全力夺回了对西土外事和商贸的控制权,但形势已经变了,抱在怀里的不再是一只下金蛋的金鸡,而是一头吃人的恶狼。这头恶狼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随时都会一口咬过来,为此不得不集中全部力量对付这头恶狼。

    裴世矩远见卓识,对西土局势的发展显然有着非常准确的预见,毫不犹豫地把这块烫手的山芋丢给了关陇人。关陇人自食恶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伽蓝沉稳如山,微笑不语。

    伊吾道一战对西土局势的改变不是在外部,而是在内部,也就是裴世矩的势力离开了,而关陇人回来了,对西土诸虏却没有任何影响。

    现在回头看,不得不说裴世矩实在高明,试想,当大隋集中全部国力发动东征之际,还有多少国力投入到西土?当西土诸虏意识到机会来了,怎会按兵不动?当大隋没有足够力量戍卫西土疆域的时候,形势怎会不急转直下?这时候,谁掌控老狼府,谁将承担丢失疆土的责任,而丢疆失土的罪责太大了,皇帝杀人的时候杀得理直气壮啊。

    这一次如果不是东征失败,如果不是皇帝要缓和中枢矛盾,如果不是裴世矩等山东江左权贵迫于压力不得不与关陇权贵妥协,如果不是卫府和老狼府联手拿出了足够充分的脱罪理由,长孙恒安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某听说,自泥厥处罗可汗东去长安随驾于皇帝身边之后,你的英名就在皇帝耳边不断响起,你的传奇故事更是在宫内广为传播。”长孙恒安抚须说道,“据说,闻喜公(裴世矩)对你非常欣赏,还有舞阴公(薛世雄)也是对你赞不绝口。这一次你被皇帝钦点骁果军,远离西土,和他们的举荐有直接关系。现在,你走了,闻喜公留在西土的人都走了,闻喜公与西土再无任何瓜葛。好,好,好手段”

    伽蓝还是沉默不语。

    很明显,长孙恒安很郁闷,以他为代表的全力抢夺西土控制权的部分关陇权贵也是很郁闷,本以为夺回了一个聚宝盆,谁知一个不小心,掉进了陷阱。

    “二次东征即将开始,虽然皇帝不惜代价组建骁果军,但闻喜公有必要把你调离西土吗?以你的能力,即便出任西域都尉府都尉,主掌老狼府都绰绰有余,何必再去参加骁果军征战辽东?退一步说,就算让你待在卫府,也一样可以帮助闻喜公影响到西土局势的发展,所以,闻喜公迫不及待地把你调离西土,只有一种解释。”

    伽蓝端着白瓷茶碗,望着漂浮水中的几片茶叶,眉头微蹙,因为熬夜而晦暗的脸色看上去十分疲惫。长孙恒安的这句话颇具冲击性,但对他的心理似乎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二次东征没有胜算,西土局势越来越糟糕,天下大势越来越恶劣。”长孙恒安的声音不大,节奏缓慢,眼睛一直盯着伽蓝,细心观察着他神色变化。

    伽蓝轻轻喝了一口茶,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想到什么,眼神有些恍惚。

    “二次东征如果失败,西土局势当然糟糕,但更严重的是,国内局势也糟糕,尤其山东和江左,其恶劣局势恐怕一发不可收拾。”

    长孙恒安放在案几上的手指慢慢地无声地敲击了几下,好像有所踌躇,随即手指停下,声音变得更小了,“某想知道,二次东征为什么没有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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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蓝端着茶碗,皱眉沉思。

    长孙恒安的推测是成立的,事实上自己也同样怀疑裴世矩早就看到了西土局势的发展,所以借助伊吾道一战的失败,果断放弃了对老狼府的掌控。

    自今上继位重用裴世矩以来,从大业元年(605年)到大业九年(609年)五年里,裴世矩四次到西北亲自指挥执行西土策略,而自己就是他第一次在西北主政时的贴身侍卫,并利用这个机会数次进言献计,就此赢得了裴世矩的器重和信任。

    伊吾道一战后,自己发配突伦川戍守烽燧,离开敦煌前,曾给薛世雄和裴世矩各自写了一封信。在给裴世矩的信里,自己对天下大势和中枢激烈矛盾做了一番分析,推断第一次东征可能会以惨败而告终,并给了他一系列建议,但结果还是一样,第一次东征还是失败了。

    这次皇帝钦点自己参加骁果军,如果说与裴世矩没有丝毫关系,那是绝无可能。裴世矩有意把自己召至身边,这是好意,但可惜的是,他破坏了自己的谋划。

    自从西行告诉自己东征失败了,他找到了仇人的蛛丝马迹之后,自己便决定东去长安,尤其在救下薛德音得知他的身份和秘密之后,更有了一个清晰的谋划,那就是追随薛德音找到杨玄感和李密等人,能杀就杀,即便找不到刺杀的机会,也要找到他们叛乱的证据,然后在第一时间通过裴世矩传到中枢,最大可能挽救因杨玄感叛乱而造成的巨大浩劫。

    这种事空口无凭,没有证据裴世矩绝对不敢禀奏皇帝,他必须考虑“诬陷”的后果,而最严重的后果就是在目前矛盾空前激烈的情况下,杨玄感会联合整个关陇权贵“攻击”他,他极有可能身死族灭。

    现在,自己没有机会去寻找证据了,唯一的证据就是薛德音,但薛德音也是空口无凭,不过好歹能引起裴世矩的重视,预先做好准备,免得措手不及,导致大军在第二次东征的关键时刻再次遭遇重大损失。

    从楼观道和陇西李不远万里赶赴且末寻找薛德音来看,楼观道和陇西李对即将爆发的叛乱有所耳闻,想提前做好应对准备,以便乱中取利。今日上午,自己已经与寒笳羽衣和李世民达成了一致,但此刻长孙恒安却再度相讯,这说明长孙氏自始至终不知情,或者,长孙恒安被排除在知情者之外。以他和楼观道之间的冲突,他被排除在知情者之外完全可能。

    要不要告诉长孙恒安?长孙氏和陇西李氏是不是“穿一条裤子”的盟友?假如不是,长孙恒安这个虏姓望族在另外一个派系里,那么此事必然能引起这个派系的重视,或许他们会预感到危机,继而愿意与裴世矩暂时结盟,联手在这场危机中趋利避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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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陇西李氏来西土干什么?”伽蓝问道。

    长孙恒安若有所思,没有说话

    “陇西李氏与你长孙氏是姻亲,关系密切。”伽蓝笑道,“明公总不会告诉我,你不知道李世民来西土的目的少字”

    “姻亲是不假,李二郎与我小妹自幼订亲,再过两年就要成婚了。”长孙恒安慢条斯理地说道,“但这并不代表关系密切,最多只能说李氏和长孙氏的关系比较亲近而已。”

    伽蓝微微颔首,右手轻轻转动着茶碗,随口问道,“长孙氏与杨氏是否有联姻?”

    长孙恒安点点头,迟疑了片刻,然后说道,“关陇望族很复杂,有汉姓,有鲜卑姓,有关中和陇西大族,也有河东和河洛大族,各族内部还有嫡庶和堂号之分,所以各族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比你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这是一句暗示,很明显的暗示,长孙氏和陇西李氏不是一个派系。

    伽蓝再次皱眉,踌躇不语。

    稍迟,长孙恒安又补了一句,“东征大败,罪归燕公。今燕公病故,于氏重创,当年声名烜赫的八柱国八大姓,至此尽数沉沦,而鲜卑七大姓更是日落西山,风光不再。”

    这句话就更直白了,长孙氏所处的派系,主要是鲜卑七大姓。八柱国中的于氏正是鲜卑七大姓之一。

    大约在七十多年前,拓跋魏国分裂,占据关陇地区的称之为西魏,当时有八柱国大将军,宇文泰,元欣,李虎(李渊祖父),李弼(李密曾祖父),赵贵,于谨,独孤信,侯莫陈崇,史称八柱国,权势倾天。现在这八大姓除了元氏尚在勉强支撑外,其余尽皆败落,尤其在燕国公于仲文死后,八大姓被彻底赶出了中枢核心。

    关陇有鲜卑七大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这七大姓从元氏的西魏到宇文氏的北周,再到杨氏的大隋朝,都是中枢核心力量,如今日落西山,整体衰败。

    关陇还有七大汉姓,韦、裴、柳、薛、杨、杜,如今除了柳氏因为是先帝旧臣太子余党,遭到今上毁灭性的打击外,其他都很好,其中杨氏更是皇姓,天下第一姓。

    山东五大姓,王、崔、卢、李、郑,随着高齐和南陈败亡中土一统,当年分别效力于南北两朝、东西两魏和北周北齐的中土最负盛名的五大汉姓世家的子弟们再度团聚,随即便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他们主宰了中土的命运,今天还是一样,而且力量更为强大,中枢不得不对他们敞开大门。

    那些新兴贵族,就是所谓的关陇贵族和东南世家,在这五大长达八百余年历史的世家面前,在这些经学簪缨巨人面前,简直就是一个垂髫幼儿,根本上不了台面。你拿什么和他们比?你连和他们比的资格都没有。在中土,百姓仰慕他们,新兴贵族仰视他们,就连皇家都以与他们联姻为荣,这才是中土真正的豪门。

    中土分裂,五大豪门子弟遍布各国,力量分散,如今中土统一,这些遍布天下的堂号分支纷纷回归,认祖归宗,力量异常强悍,这给杨氏皇族和关陇贵族以巨大威胁,所以先帝时期,对山东豪门极尽压制之能事。然而,因为太子一案,先帝毫不留情地打击关陇权贵,接着今上继位,再度打击那些太子余党,因为政治上的需要,山东豪门迅速涌入了大隋中枢。

    今上最大的武功是平定南陈稳定江左,在他经略江左的过程中,与江左权贵建立了密切关系,在其夺取太子位置和继承大统的过程中,江左权贵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他做了皇帝之后,当然信任江左权贵,并重用和结盟山东权贵以遏制关陇权贵,由此导致的后果可想而知。

    长孙恒安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基本上提出了结盟条件,这实际上也是当前中枢的主要矛盾之一。

    中枢不能无限制地压制鲜卑大姓,汉姓不能无限度地打击虏姓,做为皇帝的近侍大臣,裴世矩有条件也有机会说服皇帝在政策上给予虏姓一定的照顾。比如今上大力推行的科举制,在官办学堂没有普及,在经学还是控制在世家大族手里的时候,这个选举制度实际上还是被汉人的豪门大族所把持,择优取士,实际上还是豪门子弟占据大多数,汉化的鲜卑人明显处于劣势。

    伽蓝只要把这个话带给裴世矩,裴世矩自然也就明白了,但这种交换太过飘渺,实际操作的难度太大,而长孙恒安和他所处的权贵集团迫切需要掌控自己的命运,迫切需要做些什么,比如二次东征失败,中枢矛盾更激烈甚至轰然爆发,掀起一场风暴,那么他们就能乱中取利了。所以,长孙恒安想知道,裴世矩为什么想结盟,二次东征的背后到底蕴藏着多大的危机。

    伽蓝思考着,在记忆中寻找历史发展的轨迹,依靠结果和目前已知的条件,来推断应该采取的利益最大化的策略。

    “陇西李氏来西土寻找的是一个可能存在的秘密。”伽蓝说道。

    长孙恒安似乎已经想到了什么,马上追问道,“这个秘密是不是存在?”

    “存在。”伽蓝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长孙恒安目露凝重之色,伽蓝的肯定答复让他陷入不安之中。

    “闻喜公是否掌握了确切证据?”

    伽蓝摇头。

    “你在突伦川,就是为了寻找这个证据?”

    伽蓝点头。

    “某明白了。”长孙恒安恍然而叹,“原来你去长安是为了寻找证据。既然如此,闻喜公为何又将你调往辽东?”

    “时间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长孙恒安的眼里终于露出了惊色,“你怎么知道?消息从何而来?”

    “我历经艰辛,最终就获得这么一个消息。”

    长孙恒安笑了,眼里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之色,“金狼头,不愧为金狼头。伽蓝,可有需要相助之处?”

    “楼兰苏氏要全部迁徙到东都,另外石国巨贾石蓬莱也要赶赴东都,其中包括昭武屈术支的栗特精骑,这样商队人数就太过庞大,过关渡津之时必然有很**烦,如果能得到西域都尉府的格外关照,文牒符传齐全,则万事顺利。”

    “东都?”长孙恒安望着伽蓝,神情郑重,而伽蓝则微笑颔首,以非常肯定地语气说道,“东都。”

    长孙恒安向伽蓝伸出了手,“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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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五章一个可能存在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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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三个旅

    石羽带着一队栗特精骑扈从昭武屈术支赶到卫府。

    听完长孙恒安宣读的圣旨,昭武屈术支跪伏于地,高声谢唱大隋天子。想到自己这大半年来所经历的苦难,屈术支一时情难自禁,忍不住热泪盈眶,哽咽失声。

    伽蓝伸手相扶。昭武屈术支非常激动,与其紧紧拥抱,“此生此世,必报伽蓝大恩。”

    伽蓝轻抚其背,低声说道,“现在大隋需要你,很快,突厥人也需要你,时间很少,不要有所顾虑,全力以赴。”

    昭武屈术支心领神会,感激涕零。

    “三王子,此去临朔宫非常仓促,而且路途遥远,你要有所准备。”长孙恒安手捧圣旨,神情倨傲地望着昭武屈术支,慢条斯道,“有些事我们需要具体商量一下,当然了,若有难处,你尽管提出,某将竭力相助。”

    昭武屈术支急忙拜谢。

    两人分宾主坐下,具体商谈觐见事宜。

    伽蓝告罪,匆忙离去,火速飞驰龙勒山下。鄯善鹰扬府的马军第一旅接到卫府命令后,旅帅江成之已经率军飞驰而至,在营中等候多时。

    事情紧急,大家见面后稍加寒暄便进入正题。此刻西行和阿史那贺宝、卢龙已经从圣严寺返回,众人齐聚大帐,商议东进旅团的府兵名册。

    伽蓝宣读了卫府命令。

    这支参加骁果军的马军团有两个旅两百骑,另有杂役百人左右,战马六百余匹,运输用的驼马三百余匹,甲槊矛弩具装等重武器若干,弓箭刀盾资装等装备若干。因为路程过于遥远,粮草需要沿路补充,所以初期携带的草料米麦有限,不过足够马军团赶到弘化留守府进行补充。

    马军团的名义统帅是即将出任骁果军左右雄武府官长的王辩,实际统帅是代行越骑校尉事的旅帅伽蓝。

    马军团有两个旅帅,四个队正,四个副队正,二十个火长,另有录事一人,兵、仓两曹行参军各一,掾史各二。

    卫府的命令是鄯善鹰扬府马军第一旅与紫云天的沙盗、魔鬼城的马贼混合编队,军官则全部来自正规府兵,包括天马戍的戍卒和河北刑徒。

    江成之断然反对,他绝对不同意拆散自己的马军第一旅,理由是严重影响士气,影响战斗力。骁果军是皇帝的侍卫军,是要在辽东战场冲锋陷阵的军队,这支从西北赶去的马军团若想保证战斗力,必须拥有一支久经沙场的强悍之师,也就是说,要绝对保证马军第一旅的完整。

    阿史那贺宝和卢龙也是勃然大怒。卫府为什么要拆散紫云天沙盗和魔鬼城马贼?沙盗马贼为什么不能做军官?岂有此理嘛,拿咱们当痴子啊?不干,如果卫府一意孤行,咱们就不参加府兵,不去辽东了。

    傅端毅出任录事,掌总录文薄。这个官职很重要,相当于州郡“主薄”,是州郡官长的主要属官。在军队校尉这一级,录事就是第一参谋,从七品。傅端毅对卫府的这个建团方案嗤之以鼻,“沙盗马贼是土狼,不是羊圈里温驯的羊。卫府那帮人自以为是,这道命令一下,好事必成坏事。”

    “他们认为自己是虎。”西行嘲讽道,“一群狂妄自大的虎,对一群仓惶逃亡的土狼,当然不屑一顾。”

    “稍安勿躁。”伽蓝挥手示意众人安静下来,然后敲了敲案几,“没有时间了,马拿个主意。”

    “建三个旅。”傅端毅果断说道,“紫云天和魔鬼城的人心高气傲,让他们去充当杂役必会激起满腔愤怒,此事断不可行。”

    “杂役应该由卫府调配,假如仓促间无法凑足人手,可以向沿途诸府讨要。”西行冷声说道,“特殊时期行特殊编制,马军团完全可以下辖三个旅,这在西北军有先例可循。”

    “三个旅,好,好办法!”江成之当即赞成,只要不拆散他的马军第一旅,啥办法他都赞成支持,“现在卫府不愿意给人,龙勒鹰扬府也不愿意,结果咱这支从鄯善来的马军第一旅就成了别人嘴里的肥肉,岂有此理!”

    参加骁果军的确是好事,到辽东打仗也不错,但令人愤怒的是,马军第一旅是被人一脚踹出西北的,那么未来是好事还是坏事就难说了。江成之很生气,马军第一旅的将士们在忐忑之余理所当然抱成一团。

    三个旅?伽蓝皱眉沉思。紫云天的沙盗可以凑足一个队,魔鬼城的马贼可以凑足两个队,多余的盗贼可以与天马戍卒、河北刑徒凑足一个队,这就是四个队,两个旅,军官多了不少,既可以满足江成之的要求,也可以化解紫云天和魔鬼城的愤怒。但三个旅的马军团带给卫府的不是兵力、军官数量的简单增加,而是未知风险的再度扩大。一群恶名远扬的沙盗马贼穿戎装,摇身一变成了西北精锐,堂而皇之地加入骁果军成了大隋皇帝的亲兵侍卫,这其中所蕴含的风险之大,岂是河西卫府所能承担?

    “这是不可能的事。”伽蓝说道。

    这种事一旦暴露,必定坐实欺君罔之罪,后果非常可怕。江成之、阿史那贺宝和卢龙等人自然不会想到那个对他们来说非常遥远的权力巅峰对河西卫府所造成的巨大威慑,但傅端毅和西行知道,所以伽蓝有些疑惑,不知道两人为何出此下策。

    “冯帅和王帅为何会采纳你的建议?”傅端毅问道,“卫府为何会下此命令?两个旅的西北虏兵和四个旅的西北虏兵对卫府所造成的潜在威胁有何区别?”

    “我们是否入选骁果军,只有到了辽东才知道。”西行两眼微眯,神情更为冰冷,说话的口气也更为冷肃,“你到了辽东,见到老帅,是继续隐瞒还是如实相告?老帅知道了实情,还会把这支马军团送进骁果军吗?”

    伽蓝微微颔首。说到底,还是卫府想借此机会,把紫云天和魔鬼城的沙盗马贼赶出西土。

    这次冯孝慈和王威把鄯善鹰扬府的马军第一旅送给薛世雄,算是给足了老帅面子。皇帝钦点了伽蓝,而老帅则乘机让伽蓝从西北带一支马军团出来。老帅把自己人安插在骁果军,他的获利最大,而冯孝慈和王威能否从中获利却是个未知数,尤其当前西北局势紧张,冯孝慈和王威能让伽蓝带着一支马军团离开,已是非常慷慨了。这种情况下,伽蓝主动提出以紫云天和魔鬼城的盗贼来补充远赴辽东的马军团,卫府当然求之不得,而等军队到了辽东,薛世雄知道了实情,自然会妥善处理。如果出了事,河西卫府固然受累,薛世雄也跑不掉,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按三个旅的编制建团。”伽蓝不再犹豫,当即下令拟制名册,急呈卫府。

    =

    伽蓝再次赶到薛家的帐篷。

    薛德音坐在案几一侧,神情复杂,焦虑、彷徨、忧惧……未来不可知,命运不可测,伽蓝给了他两个选择,但哪个是生?哪个是死?

    司马夫人的考量相对来说比较简单,那就是一家人的存亡,然而,目前薛家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那么,把命运交给谁才是正确的?杨玄感?抑或是伽蓝?

    “将军,儿想知道,你带大郎去辽东的目的是什么?”

    司马夫人虽然觉得这样直白的询问颇为失礼,但事关重大,她也顾不许多了。

    “夫人担心我害了薛先生?”伽蓝笑着摇摇手,“夫人多虑了。以薛老先生和舞阴公薛世雄的深厚情谊,想必不至于害了薛先生的性命。”

    司马夫人黛眉紧蹙,追问道,“儿拿什么相信你不会把大郎交给裴世矩?”

    “很简单,为了我的生存,我绝不会把薛先生交给裴阁老。”

    司马夫人疑惑不解,薛德音也是颇感惊讶。

    “夫人曾说过,我在西土蛮荒有兄弟有朋,所以我有一定实力,但到了敦煌我就不行了,我的命运完全掌控在别人手中。事实的确如此,我到了敦煌就寸步难行了,但这里是我的家,这里有圣严寺,有卫府,我还有一个庇护之所。由此想像一下,当我到了辽东,到了骁果军,将来到了京师,我会非常艰难,像我这样的西北蛮子若想生存下去,必将付出难以想像的代价。”

    伽蓝轻轻挥动手臂,嘶哑而沧桑的声音缓慢而沉重,“我离开了老狼府,离开了西北,去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到那时我这样一个从六品的旅帅,对裴阁老来说还有多大价值?裴阁老高高在,我低低在下,双方地位悬殊,因此把生存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裴阁老身,根本不现实。”

    “到了辽东,不管我能否加入骁果军,我和我的西北兄弟唯一能倚靠的对象就是老帅,就是舞阴公。舞阴公来自河东薛氏,与薛老先生情义深重,假如我伤害了薛先生,老帅还会信任我、扶植我吗?反之,假如我竭尽全力拯救了薛先生,老帅必定感激我,那么我和我的西北兄弟必能得到老帅的庇护,或许过几年,我就能带着他们重返西北。”

    司马夫人神情专注地望着伽蓝,望着伽蓝的眼睛,试图探寻这番话的真假。

    “那你见到裴世矩后,如何交待?”

    司马夫人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认为伽蓝在突伦川是监控薛家,是奉了裴世矩的命令。

    “今天晚,有人会乘着营中混乱劫掠薛先生。”伽蓝露出一丝狡黠笑意,“混战中,薛先生不幸身亡。”

    薛德音先是吃了一惊,接着豁然而悟。司马夫人则是难以置信,脱口问道,“谁来劫杀?你的人吗?”

    “假若薛先生要随我去辽东,他将遭到很多人的追杀。”伽蓝说道,“第一个要置薛先生于死地的,就是元弘嗣,河西望族李轨会动用一切力量围追堵截,接下来还有楼观道,还有老狼府,还有陇西李氏,河西诸府都会竭力相助,形势非常危急。所以……”伽蓝手指薛德音,微微一笑,“薛先生必须死。”

    “如果是你派人杀的,有多少人相信他死了?”司马夫人马发现了其中的漏洞。

    “假如下手的是楼观道,那所有人都会相信。”

    楼观道?司马夫人和薛德音互相看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寒意。伽蓝和楼观道肯定做了一笔交易,但交易什么?伽蓝和楼观道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楼观道的人知道某要去辽东?”薛德音匆忙问道。

    “他们就像你一样,认为我要把你交给裴阁老。”

    “如此说来,他们知道那件事了?”

    “那件事谋划已久,参与的人肯定不少,楼观道有所耳闻也很正常。”伽蓝迟疑了一下,说道,“或许,那件事的背后就有楼观道的黑影。”

    薛德音想了片刻,不再踌躇犹豫,缓缓点头,接受了伽蓝的建议,马去辽东。那件事已不是秘密,裴世矩知道,楼观道也知道,陇西李氏和长安长孙氏或许也知道,这么多人都知道,那么即将爆发的那场风暴就不再是风暴,而是一个血腥杀戮的陷阱,获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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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之前,伽蓝飞驰入城,再赴卫府。

    一个马军团,三个旅的建制,这在西北军里的确有先例,不算逾规。另外,现在从九品的军官虽然都需要中枢任命,但七品以下的军官卫府有权直接指派,只不过需要报奏中枢备案而已,所以卫府任命阿史那贺宝和卢龙等人为队正也不是问题。

    最大的问题就是风险。在西北招募沙盗马贼入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一次性征召一百多骑,并且远赴辽东作战,风险就太大了。沙盗马贼不是遵纪守法的军户,他们一个个桀骜不驯,心狠手辣,无法无天,假如半路逃跑了,或者途中搞出什么事端延误了日期,那就是严重违律,重者要杀头,河西卫府也要受到惩罚,冯孝慈和王威不能不考虑后果。

    “你拿什么保证马军团顺利抵达辽东?”冯孝慈毫不客气地质问道,“如果你给某一个信服的理由,某马采纳你的建议,并给你配备三个旅的粮草武器。”

    “长安。”伽蓝回答了两个字,言简意赅。

    长安?冯孝慈和王威马明白了伽蓝的意思,修改行军路线,渡河南下京畿,经长安、洛阳赶赴辽东,虽然路程大大增加,但长安的吸引力,中原的吸引力太大了,尤其对西北虏人来说,那里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有了这番直观的震撼感受,这些沙盗马贼开了眼界,知道了什么才是荣华富贵,必然有心留居中土,如此一来,赶赴辽东作战建立功勋也就成了他们留在中土的唯一途径。

    “时间来不及了。”冯孝慈否决了这一提议。

    “让老狼府出面禀奏京都。”伽蓝说道,“此次我们承担了护送康国三王子的重任,如果绕道长安,我们还可以顺便把西域诸国的朝贡礼品也一起送至京都。此事只要老狼府出面,京都必然答应。”

    冯孝慈笑了起来,连连点头。

    “好计!”王威笑道,“某这就去找长孙都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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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府和老狼府联袂奏。

    从时间估算,当伽蓝率军抵达黄河渡口之时,长安的圣旨也应该到了,如此伽蓝可依照命令,率军渡河赶赴长安。

    深夜,伽蓝先与昭武屈术支会合,然后带着毛宇轩、苗雨、李豹等卫府、鹰扬府军官一起,连夜出城。

    龙勒山下的营寨里一片混乱。

    率先接到命令的录事傅端毅和兵曹行参军西行一边组建新的旅队,一边接收从城中送来的粮草武器。与此同时,楼兰苏氏和栗特人也开始捆扎行装,明天与马军团一起起程。

    就在混乱当中,一批蒙面劫匪摸进了营寨,双方混战,多人死伤。

    伽蓝回来的时候,劫匪已经乘黑逃窜,几座帐篷尚在大火中燃烧,现场一片狼籍。

    伽蓝勃然大怒,把傅端毅、西行和江成之等人一顿臭骂。

    就在这时,苏合香匆忙赶来,脸色异常难看。众人乘机一哄而散。

    “你要去长安?”

    “目前尚不确定。”伽蓝说道,“要等长安那边的命令。”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长安?”苏合香质问道,“你一定要去长安杀人?你现在带着一支军队,你要对他们的生命负责。你这样一意孤行,会害死他们。”

    伽蓝略略皱眉,面露不快之色,“我自有打算。”

    “你是不是要去长安杀人?”苏合香不依不饶。

    “我奉命护送康国三王子,奉命运送西域诸国的朝贡礼品。”伽蓝冷声道,“我还要在规定日期内赶到辽东,我哪来的时间去杀人?”

    “我害怕。”苏合香望着伽蓝,声色俱厉,“我愿意为你陪葬,但我不能连累苏氏几百口性命。”

    伽蓝摇摇手,“相信我,好吗?”

    “相信你?”苏合香冷笑,“你从哪里寻来两个名伎?你帐里还需要多少女人?”

    伽蓝这才意识到苏合香为啥怒气冲天,急忙解释道,“那是冯帅所赠,非我私藏。”

    苏合香将信将疑。

    “好生照拂她们。”伽蓝说道,“等我从辽东回来再做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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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金城关

    薛德音死了。李轨不敢置信,他那张黑褐色的脸露出吃惊之色,眼神沮丧而失望,但旋即又陷入了怀疑。薛德音真的死了?谁杀了他?是楼观道士还是那些京中权贵?抑或,是薛氏的仇家裴氏下得毒手?

    以伽蓝的实力,完全可以保证薛德音的安全,但偏偏他要领军远赴辽东,就在他的营帐最为混乱之刻,敌人下手了,薛德音死了。这一切都合情合理,找不到任何疑点。

    “将军曾承诺过,保证薛先生的安全。”李轨绝望之余,怀着一丝侥幸问道,“请问将军,这是不是瞒天过海之计?”

    伽蓝摇头,面露遗憾和歉疚之色,“我明天就要率军去辽东,很仓促,营中很混乱,结果百密一疏……”

    李轨急怒攻心。这件事办砸了,他这个河西豪望的声望严重受损,脸面非常难看,更重要的是,这影响到了他与长安权贵的关系,影响到了他的前程。

    “将军可知是何人所为?”

    伽蓝依旧摇头,“太仓促了,我没有时间追查。”

    “将军应该查一查身边的人。”安修仁在一旁提醒道,“你说过,除了你几个非常信任的兄弟,其他人都不知道薛先生的真正身份。”

    伽蓝脸色微变,冷笑道,“我相信自己的兄弟,但我不相信你们。”

    我更不相信你。这句话李轨不敢说出来,事实他一直都不相信伽蓝,之前如此,现在更如此。伽蓝是裴氏老狼府的金狼头,他拯救薛家,把薛家送到敦煌,又主动帮助薛德音寻找接应之人,种种迹象证明,伽蓝居心叵测别有目的。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薛德音或许真的死了,因为当他落入敌手之后,伽蓝所做的一切也就暴露了,为了掩盖他的真实目的,他干脆一刀砍了薛德音,一了百了。另外还有一个可能,伽蓝突然时来运转,东山再起,前途光明,为此他极有可能挟持薛德音去辽东,将其献给裴世矩。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没有亲眼所见,那么一切皆有可能。李轨连夜修,飞禀元弘嗣,同时匆忙跟伽蓝的军队,想方设法打探薛德音的下落。

    =

    金城关在黄河北岸,对面就是陇西重镇金城。

    此刻已是初春,冰封的大河正在化冻,因为温差的关系,游已经开河,但下游却依旧冰封,由此形成凌汛洪水,好在今年气温升得快,情况并不严重,不过连接两岸的浮桥像往年一样承受着严峻考验,这条贯通河西和陇西的咽喉要道现在十分危险,随时可能崩溃,故此金城郡府下令封河,以确保南来北往商旅们的生命安全。

    伽蓝所率的右候卫府直属马军团到了金城关,面对冰凌汹涌的大河,岌岌可危的浮桥,不得不停下前进的脚步。

    这支西北军的到来当即引起了滞留金城关外商旅们的极大兴趣,大家都很好奇,再加漫长的等待十分无聊,于是驻足四周,围观揣测。

    西北军分三部分,一部分是驻防关中正北方向的横山、六盘水一线和贺兰山一线的灵朔军,他们也是弘化留守府的主力军;一部分是驻防河西祁连山一线的河西军,这是距离关中最为遥远的军队,也是西北军里战斗力最为强悍的军队;还有一部分就是陇西军,直接承担着戍守京畿西大门的重任。

    商旅们大都在丝路讨生活,对河西军非常熟悉,所以看到旗号后,马认出这支军队隶属于河西右候卫府,于是皆以“佽飞”呼之。

    左右候卫府所领卫士又叫佽飞。佽飞是春秋时期楚国的勇士,后人遂以佽飞比喻勇猛之士。当今皇帝修改军制后,给十二卫府的卫士分别赐以勇武之名,左右候卫府的卫士就叫“佽飞”。左右候卫府的卫士们很喜欢这个称呼,而很多军中统帅现在也习惯性地称呼左右候卫府的军队为佽飞军。

    卫府下就是驻扎各地的鹰扬府。鹰扬府的旗幡肯定有名号,功勋显赫或者历史悠久或者曾经得到皇帝称颂的鹰扬府还常常贯以各种各样的别号,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威风,诸如“忠勇”、“骁武”等等。

    这支军队的旗幡同样有别号,只是别号很多,而且与众不同,最为显眼的就是“西北狼”,白幡绣着一个杀气腾腾的金狼头。其次就是“魔鬼城”,黑幡绣着一个狞狰鬼头,很是恐怖。再次就是“紫云天”,红幡绣着一团燃烧的烈火。还有“龙城”和“天马戍”。

    西北狼是传说,西北军里最神秘最强悍的锐士,商旅们都知道。龙城和天马戍是丝路的镇戍要隘,这个大家更熟悉了。至于魔鬼城和紫云天,那不仅是耳熟能详,而且恨之入骨,也畏之如虎。西土最凶残的沙盗马贼的名号怎么会出现在佽飞军的旗幡?

    =

    金城关下下都在热议这支军队,而这支军队的将士们却躺在营帐里呼呼大睡。连日急行军,人疲马乏,那些平日骄横猖狂的盗贼们根本没有力气生出事端,每天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吃饱喝足,然后倒头大睡。

    大营正中的帐篷里却没有酣睡之声,王辩、伽蓝和傅端毅等人围坐火盆四周,一边吃着干粮,一边低声交谈。

    金城关令告诉他们,无论是金城郡府还是金城鹰扬府,都没有下达允许他们渡河的命令。大河虽然被封,但浮桥还在,还有信使冒着生命危险来往于两岸。黄昏前,金城关令已经派出信使,估计还快就有回音,不过鉴于目前大河严峻汛情,即便长安来了圣旨,军队暂时也无法渡河,一来金城郡府和金城鹰扬府会阻止他们渡河,而他们自己也不敢渡河,要知道假如渡河途中出事了,装载朝贡物品的马车掉进了大河里,那可是丢官杀头的大罪,谁敢冒这个险?

    江成之、卢龙、阿史那贺宝等人陆续走进帐篷。

    “何时大河的冰凌才能化去?”阿史那贺宝不待坐下便焦急问道。渡河之后,再疾驰十几天就能到达长安,贺宝有些等不及了。其实不仅是他等不及了,所有人都等不及了,无论是从未走出西土的汉胡勇士,还是王辩、傅端毅、薛德音这些关中人,都急切盼望着走进那座宏伟的天下第一城。

    王辩没有说话,那张矜持的面孔和不屑的眼神虽然可以增加他的威严,但也表露出他对阿史那贺宝和卢龙这些盗贼的极度鄙夷。如果不是形势使然,他是无论如何不会与这些凶残而卑鄙的盗贼坐在一起。

    傅端毅大马金刀地坐在胡椅,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拿着铁钳摆弄着火盆里的木炭,对阿史那贺宝的询问仿若不闻,根本不屑于回答。

    这支军队除了王辩、薛德音和他三人,其他都是土生土长的河西人,其实说他们是河西人也不准确,准确的说,应该是敦煌、楼兰一带的西土人。这些人不管是汉人,虏人,还是汉虏混血,都是来自真正的蛮荒之地,除了伽蓝、西行等寥寥数人,余者都是大字不识的野蛮人,像阿史那贺宝这样的突厥人,甚至连中土话都不会说,所以傅端毅鄙视他们,尤其到了大河边,距离长安越来越近的时候,心里的自豪和自信也是无限膨胀,这种鄙视随即一天比一天强烈,强烈到让傅端毅甚至鄙视自己为什么在西土会胆怯,会与这些野蛮人携手合作。这些野蛮人在西土还有几分力量,但到了中土,到了中土灿烂文明的中心,这些野蛮人就如同牲畜,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奇怪的是,无论是阿史那贺宝还是卢龙,包括那些往日无法无天的盗贼,其心理也是随着距离长安越来越近而发生显著变化,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畏怯,对中土这个庞然大物的畏怯,为此他们小心翼翼地收起了自己的猖狂。中土代表着强悍的武力和不计其数的财富,意味着不可抵御的实力,长安某种意义就是中土实力的体现,它就像一尊天神,给了这些来自蛮荒的西土人以强大的威慑,让他们畏惧,让他们恐慌。

    依照往日,阿史那贺宝看到无人理睬,必定横眉怒目大叫大嚷,但今天他四下看了一眼,便安静地坐下了,脸连一丝恼怒都没有。

    伽蓝转头望向坐在身边的薛德音。

    这一次他失算了,他久居西北,不了解西北之外的事情,完全没有想到大河的凌汛会影响到行程。由此推断,凭借目前这支根本不了解中土的军队,想在即将爆发的风暴中诛杀仇敌获取利益,纯粹是痴心妄想。事实很残酷,未来的路很漫长,很艰辛。

    薛德音已经做出了决断,当然不想渡河去长安,那对他来说太危险了,但不能理解的是,伽蓝在卫府来回绕了一圈后,还是想去长安,还是想依照原来的谋划去杀人,这令薛德音非常不安。

    大河凌汛是个好理由,或许可以改变伽蓝的决策。薛德音毫不犹豫地说道,“正常情况下,凌汛应该结束了,但今年十分反常,大雪多,酷寒时间长,下游至今还没有解冻。从目前的情况来推测,凌汛至少要到这个月底才能结束。”

    王辩神情冷峻,伽蓝也是脸色微变。这要耽误将近一个月的行程,王辩首先耽搁不起,伽蓝也同样耽搁不起,必须马改变行军路线。

    “改道。”王辩的口气不容置疑,“从灵武、朔方转道太原,继而越过太行山进入河北,直达涿郡。”

    伽蓝沉吟不语。

    “先等等。”西行眉头紧皱,冷声说道,“老狼府已经把我们的行程禀奏长安,朝贡物品也已经运到金城关,不出意外的话,长安的圣旨马就会到。”

    “某耽搁不起。”王辩的语气愈发凌厉。

    “哼……”江都候冷笑,“将军的确耽搁不起,既然如此,将军不妨先行一步。”

    王辩轻蔑地瞥了江都候一眼,转目望向伽蓝,等待他的决策。

    “兄弟们之所以这样不辞辛苦,是因为要去长安。”卢龙冷眼瞧着王辩,不阴不阳地说道,“突然改变行程,不去长安了,失信于兄弟们……嘿嘿……”卢龙冷笑,其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不去长安了,咱来干什么?”阿史那贺宝本来满怀希望去看看长安,开开眼界,这时突然听王辩说不去了,当即叫了起来,“不去长安,咱就回去,回突伦川去。”

    阿史那贺宝这一叫,高泰马跟在后面支持。他想回家都想疯了,这时候岂肯弃长安而转道朔方?

    帐内一群汉胡盗贼大呼小叫,反观江成之、苗雨、李豹、杨渊等军官则是正襟危坐,谨守军纪,一言不发。

    王辩的脸色非常难看。他本来就不同意招募盗贼,但他接到调令已经去职,说话不顶用,而冯孝慈和王威迫于面的压力,不敢不满足薛世雄的要求,再加有伽蓝的承诺,这样将来薛世雄即便有意见,他们也可以把责任推给伽蓝,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支桀骜不驯的马军团,队正、队副都敢咆哮军帐,直接与官对着干。

    伽蓝知道西行和楚岳等西北老狼的想法,他们无意去辽东作战,只想到长安查找仇人,快意恩仇。至于魔鬼城和紫云天的盗贼,对长安的兴趣远远大于去辽东打仗,虽然大家都是兄弟,彼此都有承诺,但人心不齐是事实。现在出了河西,逃离了死亡的威胁,张狂的本性随即暴露,这时候不要说王辩的话不会听,就是伽蓝也未必有把握说服他们。

    “假如我们未能在规定时限内抵达辽东,违抗了军令,必死无疑。”伽蓝不紧不慢地说道,“假如现在回头,那就是逃兵,在没有通关文牒的情况下,百里之后必定寸步难行,最终还是身首异处。”伽蓝的语气陡然一冷,“违抗我的命令,背叛我,那就是我的敌人,杀无赦!”

    帐内空气骤然凝滞,阿史那贺宝和卢龙等人望着杀气腾腾的伽蓝,暗自惊骇。惹恼了伽蓝,兄弟没得做了,小命玩完。这些年来,死在伽蓝刀下的人太多了,其中不乏就有与伽蓝称兄道弟的西土豪雄。像这次铁勒特勤契苾葛能捡回一条性命,纯粹就是运气。

    “呛啷”,寒光闪烁,冷森森的横刀破空而出,倒插于地。

    “加入马军团,做了大隋卫士,走进了这座军营,那就无条件遵从军律。”伽蓝冷森森地说道,“军律面前,人人平等,没有官长,也没有兄弟,只有法度,谁违背了法度,谁就要付出代价。”

    阿史那贺宝等人骇然无语,想到伽蓝杀人如屠狗般的残暴,心底不禁涌出丝丝寒意。

    “把我的话传出去。”伽蓝指指地的横刀,“这一路,肯定有人会死在这把刀下,我倒想看看,谁是第一个。”

    帐内死一般寂静,人皆变色,噤若寒蝉。

    王辩目露赞许之色,微微颔首,“伽蓝,何时改道?”

    “休整一天。”伽蓝说道,“急告金城鹰扬府,我们要改道去辽东,护送朝贡车队的重任就交给他们。”

    “伽蓝,我们要遵从长安的命令。”西行犹豫了片刻,出言提醒道。

    “长安只顾他们的享乐,可不会管我们的死活。”伽蓝断然摇手,“毋须再议,就此决策。”

    =

    当夜金城鹰扬府就派长史渡河而来,与王辩、伽蓝具体商议交接事宜。

    现在朝贡车队就在金城境内,贡品出事了,王辩和伽蓝固然重罪,金城郡的军政官长也难逃罪责,长安会因为他们的不作为而加倍惩罚,所以即便一百个不愿意,满腔怨言,也不得不接下这件麻烦事。

    第二天,长安圣旨到了。长安知道今年气候反常,凌汛期大大延长,大河要道会因此而断绝,因此在圣旨中直接命令西北军把护送朝贡车队的重任交给金城鹰扬府,并给他们拟定了火速赶赴辽东的行军路线。这条行军路线与王辩建议的路线大概一致。长安告诉他们,已经给金城、朔方、太原和河北博陵下达了命令,途中所需的粮草资装皆由这五地给予补充。

    命令下达,当夜就有七个魔鬼城的盗贼逃出了营寨。

    伽蓝早有准备,这七个人尚未逃出三里就被抓住了。当夜就是一番严刑拷打,凄惨的叫喊声响彻军营,将士们惊惧不安,人人自危。

    第二天清晨,擂鼓升帐,旅帅卢龙第一个被押了出去,众目睽睽之下,被暴打二十军棍。接着七个逃卒所在队的队正、队副也被押了出去,一人打了二十大鞭。

    七个鲜血淋漓的逃卒跪在战旗之下。伽蓝亲自执刑,一刀一个,连剁七首,血腥而残忍。

    没人再敢与残暴的金狼头对抗,也没人再敢生出非份之念,更没有人敢于逃离军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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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薛二哥

    阳春三月,伽蓝率军抵达涿郡首府蓟城。

    蓟城位于桑干水北岸,其西南方向就是皇帝行宫临朔宫,其东北则是皇家园林北苑。在行宫、蓟城和桑干水之间有十里连营,其中有军队,有东征大本营所属机构,有屯积如山的粮草辎重,还有各式作坊和临时军市。

    在通往蓟城的水陆两道,人流熙攘,成千万的民夫杂役或肩挑背扛,或推着轱辘车,或驾着马车牛车,或扬帆行舟,如一道道汹涌洪流,冲进了这座北方第一重镇。

    西北马军团的将士们越过太行山的井陉要隘进入河北之后,感受最为强烈的就是这地方的人特别多。

    人多,一方面是因为东征的需要,朝廷从大河两岸征调了大量的劳役,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河北河南和山东等地的人口的确是中土最多的地区,还有就是统一二十多年了,人们安居乐业,人口自然出现了爆炸式的增长。

    大道的滚滚人流延缓了西北马军团的行进速度,疲惫不堪的将士们也因此获得了更多的休息时间。

    夜深人静的时候,王辩、伽蓝和军官们坐在一起闲聊,主要话题都集中在东征。既然说到东征,自然就离不开军队,离不开粮草武器,离不开给军队运送粮草武器的民夫们,于是话题就延伸开来,不知不觉就谈到中枢,谈到帝国的各种制度,谈到各种各样的现状和蕴含其中的矛盾。

    学识渊博的薛德音自然成为众人的中心,众人则从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中知道了很多,懂得了很多。

    薛德音忧国忧民,他看到了今日中土所存在的危机,但他出自世家望族,他有他的利益诉求,他的利益诉求名义是为国为民,但实质则是维护权贵者、维护既得利益者的利益。

    初始伽蓝像众人一样用心聆听,渐渐的,他发出了不同的声音,与薛德音的辩论越来越激烈,而争论的焦点就是当今中土最大的危机源自何种矛盾。薛德音认为是中枢的执政理念和所拟定的制度出现了问题,而伽蓝则认为是人口和土地的矛盾日益激化。

    不管是河西、灵朔还是晋中太原,都是地广人稀,尤其西域,可以用荒无人烟来形容,但河北不一样,河北是中土文明的发源地,是大河两岸最为富裕和繁华的地域之一,它的人口数量大约占据了中土总人口的两成以,而整个大河中下游地区包括河南和山东的人口总量加在一起更是占据了中土总人口的一半以,约为四百七十万户,按每户五口人计数,则有两千五百万人以。

    二十多年前,中土三分,北有宇文氏的周国,高氏的齐国,南有陈氏陈国,其中高氏齐国占据了大河中下游地域,当时的河北河南山东和晋中等地都是齐国的领土,所以齐国的疆域最大,人口最多,大约有四百万户两千万人左右,实力最强。宇文氏的周国以关中为根基,盘驻西北,但西北地广人稀,人口最多时也不足两百万户九百万人左右。南陈占据江左,虽然地方不错,但自东晋灭亡,宋齐梁陈依次更迭,杀伐不断,人口锐减半数以,到南陈灭亡时,江左不过两百万人左右。

    宇文氏周国的人口不足高氏齐国的一半,其所占地域也非常贫瘠,财富根本不能与拥有大河中下游富裕地区的高氏齐国相提并论,但最终却是宇文氏的周国灭了高氏齐国。其后杨氏篡国,夺取了宇文氏的天下,养精蓄锐七年,凭借大河南北疆域统一后所拥有的强大实力,南下渡江灭亡了陈国,结束了四百余年的战乱,一统天下。

    光阴荏苒,转眼就是二十余年,中土的人口有了爆炸式增长,从三千万左右猛增到四千六百万。统一二十余年,人口增加了一千五百万左右,但土地总量的增加却非常有限,由此带来了人口和土地的深重矛盾。尤其在人口密集的大河中下游地区,也就是河北河南和山东三地,人口和土地的矛盾更为突出。

    河南河北山东本是高氏齐国的疆域,这些地方的人本是高氏齐国的臣民。在统一后的二十多年里,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矛盾随着土地和人口矛盾的激化而激化,这影响到了天下的稳定和大隋帝国的长治久安,于是今在继承大统后,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改革的主旨就是重新分配中土的财富。

    中土财富的增长是有限的,土地就那么多,人口却剧烈膨胀,而旧制度则维护既得利益集团,于是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社会矛盾日益激烈,这时候,必须修改制度,用制度来重新分配财富,也就是削减世家权贵的既得利益,改善普通百姓的生活。归结到行政制度就是削弱权贵们的权力,比如集权中枢,增设中央机构以分权,改州为郡减少地方机构,修改选官制度和爵位制度,等等;归结到财经制度就是“刮户、刮田”,深化“均田制”。

    当时的民部侍郎就是裴蕴,裴蕴主持财经制度的改革,首先进行全国范围的“人口土地普查”,从世家权贵和地方官府手里“刮户、刮田”,把脱漏隐瞒的人口和土地全部“刮”出来,结果一次性就“刮”出了六十四万人口,还有大量可耕土地,然后就是深入推行“均田制”。前者直接与既得利益集团“开战”,得罪了中土的权贵富豪,后者不但得罪了权贵富豪,还因为人口和土地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损害了很大一部分既得利益的普通百姓的利益。试想一下,把本来是十个人的土地,分给十五个人耕种,实际就是直接损害了先前十个耕种者的利益。

    改革在初期就遇到了极大阻力,帝国的第一功勋大臣高颎就是反对派、保守派的领袖,今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在改革的第二阶段,今先是西征建功,然后挟此武功,强行推行财经制度改革,这时候反对派的中坚人物就是薛道衡。薛道衡曾与高颎一起辅佐今南征江左,今对其非常敬重。先帝晚年曾打击薛道衡,将其发配岭南,时为扬州总管的今还曾仗义相助,打算把他留在扬州王府。今继承大统后,一度想将其召至中枢,奈何薛道衡坚持自己的执政理念,坚决反对皇帝的改革,皇帝愤怒之下,举起了屠刀。

    裴蕴因改制改革而建功,深得皇帝的宠信,但改革却并没有取得预期成果,相反,它激化了矛盾,无论是权贵还是农夫,包括地方官府,都对皇帝和中枢里的激进派改革官员们充满了怨恨,愤怒正在一点点积聚。就在这个时候,皇帝集全国之力发动了东征,矛盾轰然爆发。

    薛德音对父亲薛道衡之死的深层次原因非常清楚,但这种执政理念的冲突拿不台面,他只能把原因归咎为皇帝的私欲,皇帝对先帝旧臣和太子余党的杀戮,而伽蓝却在这个时候撕开了中枢权争的外衣,直指本质,说到底就是薛道衡做为世家望族的一员,做为既得利益集团的一员,不同意皇帝和改革派所拟制的财富分配方案。

    伽蓝对国政的这种深刻认识让薛德音非常吃惊,他很难想象,这些话竟然出自伽蓝之口,一个来自西北蛮荒的野蛮而彪悍的戍卒之口。

    伽蓝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薛德音自然将其归于裴世矩的教导。伽蓝是黄门侍郎裴世矩的亲信,而裴世矩是改革派,不过他行事向来低调,手段也比较温和,不像御史大夫裴蕴那等暴烈激进,只是薛德音想不透的是,像裴世矩这等世家望族的卓越之士,怎么会青睐一个杀人如屠狗的武夫?他又用什么办法让伽蓝认识和理解当今朝堂权争背后的秘密?

    带着这些疑惑,薛德音随着伽蓝赶到了涿郡蓟城,此刻,他面对一个非常紧迫的问题,何处何从?

    伽蓝将其带到辽东,只为避开即将到来的风暴,拯救他和他一家老小的性命。伽蓝的承诺是,决不将其交给裴世矩,但实际就算伽蓝把他交给了裴世矩,只要他把嘴巴闭紧了,裴世矩又能得到什么?

    “伽蓝,我们已经到了涿郡,到了蓟城,到了东征大行辕,距离辽东战场近在咫尺了,这时候,你能告诉某,你带某到此的真正目的吗?”

    在一座简陋的军帐里,薛德音坐在胡椅,拿着一枚黑棋子,望着坐在棋秤对面凝神沉思的伽蓝,不徐不疾地问道。

    这是东征大本营在北苑东南一角所设的临时营寨,主要给从各地赶来的军队歇息所用。营寨占地很广,一座座帐篷依山傍水而立,井然有序,各类设施一应俱全,就连乐伎都是明艳照人。当然,如果要纵酒狎妓,必须出营到寨外军市,前提是你得有足够的“开皇五铢”或者“白钱”。

    穿着一身橙黄色戎装的阿史那苏罗坐在伽蓝的身边,小手托腮,黛眉紧蹙,很是费力地揣测着薛德音的这句话。一路走来,她全身心投入到中土话的学习中,现在已经掌握了一些常用词语,或多或少能听懂一些中土话。

    白色棋子轻轻捻动,伽蓝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处露出一丝浅浅笑纹,嘶哑的声音缓缓而出,“是不是听说皇帝要来了,先生有了新打算?”

    薛德音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某担心碰到相识之人。”

    “先生不是担心碰到相识之人。”伽蓝笑道,“先生是害怕被相识之人再度拉进那个有死无生的漩涡。我说得对不对?”

    “不要自称‘我’,是德音的脸色顿时严肃,“这里不是西北,也不是东北,而是行宫,是中枢所在,言行举止必须谨慎。”

    罗冲着伽蓝喊了一嗓子。

    “错!”薛德音连连摇手,纠正道,“儿,你要谦称‘儿’。”

    苏罗俏脸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最近几天薛德音教授了她很多基本的礼仪,这些礼仪都是世家望族和皇宫宗室所必需,不出意外的话,苏罗很快就能与自己的父母团聚,甚至可能见到皇帝,学会这些礼仪对她有很大的帮助,所以她学得很认真,可惜因为语言交流的障碍,常常出错。

    伽蓝伸手摸摸苏罗的头,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我……哦不,是某,某也不习惯,但入乡随俗,很快就能适应了。”

    “三王子比我……哦不不,是儿,比儿学得快。”苏罗小声问道,“他是不是要留在这里?”

    “对,他要留在这里觐见皇帝。还要石羽和栗特骑士也要留在这里。”伽蓝再次伸手摸摸苏罗的头,眼露不舍之色,“你也要留在这里,因为可汗和可贺敦会随皇帝一起赶到临朔宫。”

    苏罗神情很激动,很急切。她已经不止一次听到伽蓝这么说了,为此她一次次激动,忧心如焚,恨不得马看到父亲,扑进母亲的怀里。

    “闻喜公是不是扈从皇帝一起东征?”薛德音忽然问道。

    伽蓝迟疑着,思索着,慢慢把棋子放到棋秤。薛德音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跟下一子。

    “这对先生来说,是个机会。”

    薛德音摇头,“某即便死,也绝不背叛。”

    “对某来说,也是个机会。”

    薛德音摇头,“你的机会在战场,不是在朝堂。”停了片刻,他又说道,“陇西李氏代表的是关陇本土望族,关中长孙氏代表的是六镇武川贵族,此事对他们来说的确是个机会,当然,也包括河东裴氏、薛氏和柳氏。”

    “关陇贵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谁能独善其身?”伽蓝冷笑,“先生太过乐观了。”

    “何为悲观?”

    “关陇人自相残杀,山东人渔翁得利。”伽蓝喟然而叹,“可怜天下苍生就此坠入阿鼻地狱。”

    薛德音的眼里掠过一丝恼色,五指用力搓动着棋子,眉头深皱。

    “先生可曾记得,当年先帝谋国,尉迟迥、王谦和司马消难同时发难,形势岌岌可危,但结果如何?”

    “谋事在人。”薛德音说道。

    “成事在天。”伽蓝针锋相对。

    薛德音沉默良久,低声说道,“伽蓝,能否让某先见到舞阴公薛世雄?”

    伽蓝尚未回答,就听到帐外突然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嗷……”暴雪和梦魇同时发出低沉嘶吼。

    “希聿聿……”人喊马嘶之后便是密集而急促的脚步声。

    “伽蓝,伽蓝兄弟……”一个浑厚而粗犷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薛四哥。”伽蓝笑了起来,一跃而起,“说曹操,曹操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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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开皇五铢:隋文帝开皇元年公元51年始铸,又叫“开皇五铢”,或称“置样五铢”。

    隋炀帝在扬州开炉鼓铸夹锡五铢,铜色发白,世称“白钱”。另有铁钱。隋五铢是我国“铢两钱制”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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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右候卫大将军

    伽蓝匆忙迎出。

    傅端毅和西行一左一右陪着一位年轻将领大步流星而来。年轻将领身形高大矫健,大约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张方方正正的英武面庞,一双盛气凌人的眼睛,颌下黑须如墨,气势如虎。

    伽蓝躬身为礼,“四哥……”

    “伽蓝……”年轻将领急行数步,冲来一把抱住了伽蓝,“好兄弟,你果然没死,你还活着,哈哈……”跟着他一把推开伽蓝,神情激动地下打量着,“好,好,活着就好。这两年你是不是在突伦川?大人说你配发突伦川烽燧戍边了,是真是假?你怎么又到了这里?”

    “一言难尽。”伽蓝伸手抓住年轻将领的胳膊,“来,四哥,帐里说话。四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明公也在行宫?”

    “大人一个月前就到了行宫,着手安排迎驾事宜。”年轻将领一边随伽蓝进帐,一边兴高采烈得说道,“某与三哥也是刚到不久,之前一直在怀远镇戍,因为陛下马要到行宫,所以奉命赶回侍从护驾。今日在行宫正好遇到了龙勒鹰扬府的王郎将和傅录事,还有鹫兄,这才知道你来了,于是不由分说,拉着傅录事和鹫兄就飞马而来。”

    年轻将领进帐之后第一眼就看到了雪肤花貌的阿史那苏罗,惊艳之余不禁心生疑惑,伽蓝哪来的胆子竟敢在军中私藏艳姬?随即又看到了薛德音,神情顿时大变,脱口惊呼,“薛大郎,你是薛大郎?”

    薛德音微笑颔首,“四郎,别来安好?”

    年轻将领又惊又喜,但心中疑窦丛生,这一刻竟然张口结舌,看去有些愚钝。

    众人纷纷坐下。傅端毅向江成之、阿史那贺宝和卢龙等人介绍了年轻将领的身份,他是昔年威震西陲的老帅薛世雄的第四子薛万彻,现为右候卫府高阳鹰扬府鹰扬郎将

    薛世雄的大名如雷贯耳,不管是西北军将士还是西土沙盗马贼,对这位战将都非常敬畏。薛万彻年纪轻轻就能高居正五品的鹰扬郎将,显然不是因为他战功卓著,而是因为他是河东薛家的子弟,是薛世雄的儿子,拥有世家望族的高贵血统和身份。

    人比人气死人。出身普通官宦之家的王辩已经年近五十,而且战功卓著,但至今不过就是个镇戍西北边陲的鹰扬郎将,不但饱受苦寒,还承担重责,稍不小心就有丢官掉脑袋的危险,相比镇戍河北高阳这等富裕安全之地的鹰扬郎将,其所获之利悬殊太大。

    这就是寒门出身和豪门出身在仕途的根本差别,而这种差别在现行制度下不但没有缩小,反而扩大了,所谓取才以贤的选拔制度比如科举实际就是“换汤不换药”,只要豪门贵族始终把持着权力和财富的分配权,那么寒门子弟和贫苦大众就永远没有翻身之日,所谓的“取才以贤”就永远是个谎言。实际,当经文和教育等资源都被豪门贵族所控制的时候,寒门子弟和贫苦大众又能出现多少绝世天才?对绝大多数芸芸众生而言,金字塔的顶端永远都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在这座大帐里,薛德音、薛万彻是豪门子弟,傅端毅是寒门出身,江成之、苗雨、李豹等军官都是起自平民,伽蓝、西行等人则出身卑贱,至于阿史那贺宝和卢龙,更是西北汉胡中的盗贼,所以薛德音和薛万彻的“高贵”异常醒目,醒目到高贵者即便是谦恭的笑容也透出一股位者的矜持和傲慢,卑贱者即便是喜笑颜开也是自惭形愧,孱弱的心灵仿佛被囚笼所桎梏,始终不敢逾约分毫,不敢打破这千百年来所形成的已与自然浑成一体的阶级界限。

    寒暄一番后,阿史那贺宝和卢龙等人率先离开,他们有自知之明,终其一生,他们也甩脱不掉野蛮人的“标签”,更不会被豪门所接受。

    接着江成之和布衣等人也告辞而去。他们有幸结识豪门,有幸寻到在仕途走得更远的“靠山”,但以他们的能力也无法被豪门所认可,他们必须通过已经被豪门所接纳的伽蓝,才有可能用自己的累累功勋换取一个正五品的鹰扬郎将,而正五品基本就是他们仕途的终点。

    最后帐内就剩下了薛德音、薛万彻、傅端毅、西行、阿史那苏罗和伽蓝。

    薛万彻再一次关注苏罗,眉宇间的不满已经非常明显,不过碍于伽蓝的面子,不好把脸放下来而已。这里是中土,是北方重镇,是皇帝行宫所在,不是黄沙漫漫的蛮荒西土,这个胡姬怎会如此愚蠢,一点不懂规矩。

    “这是泥厥处罗可汗的女儿。”伽蓝介绍道。

    薛万彻先是惊讶,接着暧昧地笑起来,但伽蓝接下来的话把他心里的龌龊念头一扫而尽。

    “某曾经承诺,要让她与可汗和可贺敦团聚。”伽蓝说道,“目前看来,可汗杳无归期,某只好把她带来中土。”

    薛万彻微微皱眉,欲言又止。

    “这件事,还需要托请明公。”伽蓝躬身说道,“请四哥务必相助。”

    “你一直在突伦川?”薛万彻疑惑地问道。

    伽蓝点头。

    “是某家大人托你照顾薛家?”薛万彻指着薛德音问道。

    伽蓝摇头,“此事说来话长,某与薛先生相遇,纯属偶然。”

    “看来,长安发生的很多事,你都一无所知了。早在前年阿史那达曼到了长安后,他的泥厥处罗可汗封号就被废黜,他现在的封号是曷娑那可汗。”薛万彻面无表情地看了苏罗一眼,说道,“可贺敦已经病故,阿史那达曼娶了宗室公主为妻。依陛下的意思,阿史那达曼这辈子都休想离开中土了。”

    伽蓝面色微变,剑眉紧皱,眼神骤冷,目光立时望向了傅端毅和西行。泥厥处罗可汗到中土之后的变故就连薛万彻都知道,老狼府怎会不知道?

    傅端毅摇头,西行也是摇头。长孙恒安主掌老狼府后,两个人都被边缘化了,不知道这些消息情有可原。

    傅端毅冷笑,“可贺敦病故?是真的病故,还是另有隐情?”皇帝为了永远留下阿史那达曼,完全有理由牺牲一位宗室公主。可贺敦“病故”,阿史那达曼再娶,这种小伎俩太拙劣了,傅端毅一眼就看穿了。

    西行望着坐在伽蓝身边的苏罗,目露同情之色,“早知如此,就不该带她来。伽蓝,我们有麻烦了。”

    苏罗一直在凝神倾听,但她只听懂了几个字词,不知道他们正在议论自己的父母。伽蓝无声叹息,握住了苏罗的手。苏罗冲着伽蓝甜甜一笑,“大兄,你们在说我吗?”伽蓝笑笑,转头对薛万彻说道,“某能见到明公吗?”

    “当然。”薛万彻笑道,“某飞马而来,就是请你去卫府。某要寻大人的错,他明明知道你还活着,竟然一直瞒着某。”旋即又指着薛德音问道,“伽蓝,你告诉某,你是如何遇到薛大郎的?薛大郎又为何随你到了蓟城?”

    “四哥,某急切想拜见明公,能否现在就去卫府?”

    薛万彻立刻意识到伽蓝不仅带了一支西北马军团到了蓟城,还带了很多秘密。想想伽蓝在西北是干什么的就知道了,即便他带着军队去打仗,也是肩负着秘密使命,这一次或许也是一样。

    薛万彻毫不犹豫,一跃而起,“走,去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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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苑,东征大行辕,右候卫府。

    伽蓝带着薛德音和阿史那苏罗,在阿史那贺宝和大巫、凌辉二火紫云天精骑的扈从下,飞速赶到卫府。

    辕门小校飞报大帐。薛万彻领着伽蓝等人走进营寨。不及百步,就看到一位三十多岁的军官匆匆迎了来,远远便举手呼唤,“伽蓝……”

    “三哥……”伽蓝飞步前,与其紧紧拥抱,接着便是一番激动的话语,还有对老帅隐瞒真相的一连串抱怨。

    “先生,这位将军是谁?”苏罗小声问道。

    “他是薛家三郎薛万均。”薛德音小声介绍道,“薛氏有兄弟四人,大郎叫薛万述,二郎叫薛万淑,都是骁勇善战之辈,闻名军中。”

    苏罗顿时敬佩不已,一门勇武,好强大的实力。薛世雄不过是河东薛家的一支,薛道衡也是河东薛家一支,薛世雄父子五人勇冠三军,薛道衡父子侄四人学识渊博名震文苑,而这不过是河东薛家的“冰山一角”,由此可知豪门望族的庞大实力。

    走近中军大帐,远远便看到一位身材健硕的紫袍戎装老者负手而立,一张方正的脸庞不怒而威,长髯飘拂,渊渟岳峙,气度超群。

    薛万均、薛万彻兄弟和薛德音、苏罗、贺宝、大巫、凌辉等人在三十步外便停下了脚步。薛万均兄弟可以再进,但其他人却被侍卫挡住了,不给再进。

    有侍卫传大将军令,河西右候卫府马军团旅帅敦煌即刻进帐。

    伽蓝大步前,在老者五步外跪倒,大礼叩拜,“末将叩见大将军。”

    薛世雄神情冷峻,一双眼睛沧桑而深邃,初始尚有丝丝喜色,但旋即就杳无踪迹,只剩下冰冷的漠然。数息之后,薛世雄缓缓转身,先是看了看左右站立的长史、司马,然后举步走进了大帐。

    长史、司马和录事参军、诸曹参军事等属官掾史面面相觑,目光从跪在地的伽蓝一直追寻到已经进帐的薛世雄,实在是想不明白薛世雄既然率众在帐外相迎,给了从万里而来的西北将士以最高礼遇,为何只接受伽蓝的拜见,又为何面无表情地把伽蓝和将士们仍在帐外,连句“辛苦”之类的客气话都吝于奉送。

    长史和司马等卫府官吏都认识伽蓝,当年大家都曾在西北并肩作战,也知道他和薛世雄的关系可以用“情同父子”来形容,虽然伽蓝曾救过薛世雄的命,但薛世雄给予伽蓝的却更多,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出现眼前这一幕。

    大将军为何生气?

    伽蓝心里有算,他站了起来,先是与卫府的长史、司马等属官掾史见礼寒暄,气氛顿时好了起来。之前大家都以为伽蓝死了,谁知突然间,伽蓝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了,即便过去与他关系一般的人,这一刻也是惊喜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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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世雄坐在案几后面,眼神冷冽。

    伽蓝站在五步外,躬身再拜,“明公……”

    “刚才警略告诉某,冯孝慈和王威让你带来三个旅,但除了鄯善鹰扬府的马军第一旅,其他都是乌合之众,甚至还有紫云天的沙盗,魔鬼城的马贼。”薛世雄的声音很冷,冷得让伽蓝窒闷,“你能告诉某,这是为什么?”

    薛世雄呼王辩的字,是一种亲热的表现,但对冯孝慈和王威则直呼其名,可见薛世雄真的生气了。冯孝慈和王威都是薛世雄的帐下爱将,关系非常亲密,然而,在这个关键时刻,冯孝慈和王威竟然拿一支乌合之众来糊弄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伽蓝躬身低头,一言不发。

    薛世雄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警略出身差了一点,否则以警略的功勋,完全可以与冯孝慈、王威比肩,做个卫府将军或者武贲郎将绰绰有余。这次某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拉他一把,结果他们竟然横生枝节,从中阻扰,岂有此理!”

    伽蓝还是不说话。他在龙勒的时候就知道王辩对冯孝慈和王威的做法极度不满,认为两人不但不尊重老帅,还成心阻扰他在仕途的进步,好在长安先免了他的官职,让他陷入被动,否则一怒之下,他十有会从龙勒鹰扬府直接拉走嫡系旅团,与冯孝慈、王威翻脸成仇。

    “你为何献计于河西卫府?”薛世雄质问道,“为何还要把沙盗马贼带到这里?你难道不知道此事的严重后果?”

    “某能活着回来,都是因为这些兄弟的鼎力相助。”伽蓝说道,“某如果把他们留在西土,必死无疑。”

    “为何?”

    “因为他们在西土已成众矢之的,再无生存之空间。突厥人、吐谷浑人、铁勒人、高昌焉耆龟兹等西域诸国乘着我大隋无力西顾之际,蜂拥而,战火不但在楼兰燃烧,还将迅速蔓延到敦煌。”

    薛世雄的眼里掠过一丝诧异,“如此严重?”

    伽蓝当即把自己从突伦川一路杀回的经过,吐谷浑人攻占且末,突厥人攻占白山,莫贺可汗契苾歌愣被迫带着整个契苾部落投奔大隋迁徙楼兰一事,详细相告。

    河西卫府和老狼府为了推卸且末丢失、西土局势骤变的责任,蓄意欺瞒长安,很多事情都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很多关键事件更是讳莫如深只字不提,这导致中枢对西土局势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河西兵力严重不足,除了镇戍疆域太大,条件太过艰苦,西北财赋贫竭和人口稀少外,皇帝集全国之力进行东征也是重要原因之一。”伽蓝说道,“假如东征再次失败,中土内忧外患,必将陷入深重危机,其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某恳请明公,还是想办法尽快把冯帅和王帅调离河西,以免明公实力毁于一旦。”

    “东征再次失败?”薛世雄神情凝重,一字一句地问道,“理由是甚?何来惊人之言?”

    去年东征失败,损失惨重,薛世雄也被免职,但旋即再次起用,调任右候卫大将军,统率右候卫府诸鹰扬。东征失败是他今生最大的耻辱,假如再次失败,他还有何面目存活于世?

    “某寻到了薛德音。”

    “薛德音?”薛世雄诧异问道,“你如何寻到他的?他与东征又有什么关系?”

    “薛先生就在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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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太子余党

    帐内寂静无声。

    薛世雄正襟危坐,沉思不语。伽蓝立于一侧,冷肃而谦恭。薛世雄余怒未息,根本没有让他坐下的意思。

    薛德音坐在薛世雄的对面,神情落寞,意态索然,眼神仿若冬日的寒冰,透出一股浓浓的凄苦,绝望而无生机。

    如今他的命运就掌握在薛世雄手,但薛世雄必须顾及到自身利益,假如事情的发展可能损害到自身利益,薛世雄绝对不会仗义相助。就如当年薛道衡罹难之际,虽然薛世雄与薛道衡、薛德音父子的关系都很好,堪称再世之交,但在那一刻,薛世雄却没有挺身而出,甚至在事后也没有出手相援,原因无他,他担心受到连累,选择了明哲保身。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霜,在血腥和残酷的权力场,这是最现实的自保策略。

    今日薛世雄在大隋军中位高权重,完全有实力改变薛德音的命运。当日伽蓝在龙勒府劝说薛德音随其同赴辽东战场,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就是薛世雄的实力非常强大,而薛德音最终做出决策,也是基于这个理由。

    在薛世雄面前,伽蓝不敢胡乱说话,更不敢把臆猜当作事实来呈述。虽然他绝对肯定杨玄感和李密等关陇贵族要乘着皇帝率主力大军进行第二次东征之际发动叛乱,但他没有证据,唯一的证据就是薛德音。薛德音也没有确实可信的证据,他流配且末三年多了,远离长安,与杨玄感等好音讯断绝,如今连长安局势都一无所知,更不要说参与杨玄感的叛乱谋划了,但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同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份量就完全不一样,这是伽蓝望尘莫及的地方。

    某些话,伽蓝说出来,听在薛世雄的耳朵里就是胡扯八道,而薛德音说出来,薛世雄就将信将疑,不得不慎重对待了。

    薛德音告诉薛世雄,早在皇帝西征吐谷浑时,杨玄感就想叛乱了,当时皇帝途径大斗拔谷,遭遇大风雪,行营一片混乱,的确是下手的好机会,但当时皇帝身边有一批来自江左的悍将,而杨玄感又未能完全掌控西北军,所以犹豫了一下,结果错过了机会。接着皇帝回到长安,马推行财经制度改革,肆无忌惮地抢夺权贵们的财富,搞得关陇贵族们怨声载道,杨玄感随即与斛斯政、元弘嗣、李密等人谋划叛乱事宜。

    薛德音参与了早期谋划,当时主要步骤是拉拢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比如拉拢西北佛道两教,拉拢山东世家,结交山东豪望,试图以结盟山东人来联手打击江左势力。就在这时,时任司隶大夫的薛道衡成为皇帝强制推行财经制度改革的牺牲品,薛道衡惨遭缢杀,薛德音和家人流配且末,自此他消失于长安,对这个谋划后面的事就一无所知了。

    依照薛德音的推测,远征高丽应该是一场阴谋,而阴谋的发动者应该就是以杨玄感为首的关陇贵族。

    皇帝远征高丽的理由,是在大业三年公元607年巡视北疆边地,在东.突厥启民可汗的牙帐里碰到了高丽使臣,认为境外诸虏的结盟不利于中土安全,随即修筑和加固北方长城,又于大业五年西征吐谷浑,遏制了西土诸虏对中土的威胁,接着便在大业八年的正月发动了第一次东征。

    东征高丽的理由很荒谬。高丽太小,实力太弱,它对中土的威胁与突厥人根本没有可比性,与吐谷浑人也无法相提并论,就算皇帝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也应该找突厥人做对手,而不是找高丽人。

    其次,像东征这种战略的大决策,不可能皇帝一个人说了算,就算皇帝要打高丽,假如中枢重臣、台阁大员一致反对,皇帝也只有放弃,而这种对抗必定打击皇帝的威信,所以不管是皇帝,还是中枢大臣,在拟制国策的时候,都非常谨慎,反复论证,兼顾各方面利益,最大程度缓和矛盾,确保国策顺利实施。以当前朝堂来说,君臣矛盾激烈,各权贵利益集团矛盾激烈,国策的拟制和实施尤其困难,东征策略的出台,必定有其深层次的原因。

    再次,皇帝一直在进行官制、军制、财制等一系列制度的改革,这些改革需要一个稳定的国内外大环境,唯有如此,皇帝和改革派才能击败保守派,压制既得利益集团,这时候,皇帝和改革派绝不会轻易发动对外战争,这是显而易见的事,但皇帝先是西征,接着东征,从西打到东,不惜穷竭国力,这是为什么?难道皇帝和改革派大臣都是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之人?都丧失了最基本的理智和判断力?当然不是,唯一的解释就是一个,国内的矛盾太激烈了,而缓和矛盾的办法只有一个,进行对外战争。

    什么矛盾如此激烈?修长城吗?长城自战国、秦汉以来就存在,修修补补而已,皇帝不过在长城东西两端的空缺处加了两小段,工程量不值一提。修运河吗?河北永济渠本来是黄河故道,河南通济渠早在秦汉就是连接黄河和长江的水道,连接长江和淮河的邗沟山阳渎早在春秋吴国时就存在了,至于连接长江和杭州钱塘江的江南河也是一样,春秋吴国时就存在了,秦始皇时期又进行了开凿,这条水道一直畅通至今。皇帝所做的就是把这四条水道加宽加固,工程量也是不值一提,对百姓根本造不成伤害。

    无疑,矛盾来自统治阶层内部,来自权贵阶层之间的斗争,来自对中土权力和财富再分配权的激烈争夺。这个矛盾早在宇文氏的北周就存在了,很尖锐,甚至引发了历史的第二次灭佛毁道,结果矛盾激化,宇文氏的北周在击败高氏齐国,在统一大河流域,在夯实了中土统一的基础之后,竟然不可思议的轰然倾覆。

    先帝建隋,这个矛盾同样激烈,但好在还有中土一统,而中土一统所带来的权力和财富可以暂时满足权贵阶层的庞大胃口。先帝后期,这个矛盾再度激烈,最终导致了太子杨勇的废黜大案。名义这是皇储之争,实际就是执政理念的冲突,国策的冲突,权力和财富再分配的冲突。今继承大统,以大无畏的精神,以一往无前的勇气,旗帜鲜明地向既得利益的权贵集团发动了潮水般的猛烈“攻击”。矛盾激化了,于是西征出现了,东征再继续,接着东征百万雄师毁于旦夕之间,皇帝和改革派就此坠入陷阱,面临万劫不复之危机。

    成王败寇,历史是胜利者写的,秦始皇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秦帝国灭亡了,他败了,胜利者可以肆意污蔑。当朝皇帝也是一样,假如他败了,那么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事,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将来都是他的罪孽。皇帝当然不允许这样的悲剧出现,于是他失去了理智,失去了判断力,迫不及待地发动了第二次东征。

    谁是第一个提出东征高丽之人?是在什么形势下提出东征高丽?东征高丽的策略是形成于大业三年的巡视北疆边地,还是在大业五年公元609年西征吐谷浑之后?西征吐谷浑的真正目的,到底是开疆拓土建立武功,还是为远征高丽做准备?

    这件事薛世雄知道,薛德音也知道,东征高丽的策略是在财经制度改革之后,是在保守派中坚人物薛道衡被缢杀之后,是在皇帝和改革派大臣重新分配中土的权力和财富之后。大业四年公元60年皇帝下令修缮北疆长城,开凿永济渠,其目的不是打高丽,而是加强北疆镇戍力量,一边加固防御,一边利用水道给北疆源源不断的运送军队和粮草,以防止已经休养生息近十年的北方诸虏再一次联合起来,南下侵掠。

    大业六年公元610年皇帝南下江都,一路巡视,亲自督察财经制度的实施。可以想像,如果这种形势持续下去,各种改革深入下去,几年十几年之后,世家权贵,不管是关陇贵族还是山东江左世家,其权力和财富都将遭到致命打击。改革派和保守派,豪门权贵和寒门新贵,关陇人山东人和江左人,各个利益集团之间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谁第一个提出来东征高丽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像东征高丽这种明显错误的国策为何能得到中枢大臣的支持,为何赢得了台阁官僚们的一致赞同?假如这一策略是保守派拿出来的,那么改革派为何不予以坚决反对?假如这一策略是改革派提出来的,那他们在明知改革需要稳定的国内外环境的情况下,为何还要倾尽国力远征一个蛮荒小国?

    至于第一次东征的失败,更是荒谬到了极致。十二个军,一百一十三万将士,九道齐头并进,水陆夹攻,南北夹击,打一个总人口只有几十万的高丽小国,竟然打败了,而且还是在气候最适宜进攻的时候,更匪夷所思的是,阵亡将士的数量竟然高达三十万,都快赶高丽小国的总人口了。这是皇帝指挥失误的责任?这是中枢制定的攻击计策的错误?这根本就是一场闹剧,一场由权贵们导演的以伤害无辜将士的性命来打击皇帝和改革派,试图牢牢控制权力和财富再分配权的血腥阴谋。

    以此来推断,第二次东征,不但会必然失败,而且在皇帝和改革派遭到重大打击,威信降到最低点的时候,国内局势必然掀起惊涛骇浪。

    皇帝和改革派大臣难道不知道?难道连这种最基本的预见和警觉都没有?当然不是,皇帝和改革派愤怒了,他们要下手杀人了。

    建立骁果军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骁果军是禁卫军,禁卫军是内卫,内卫掌宿卫侍从。皇帝已经意识到危险,并以建立骁果军来警告居心叵测者,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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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德音的分析和判断让薛世雄陷入了沉思。

    老帅是相信,还是不相信?伽蓝正在想着如何进一步说服薛世雄,就看到薛世雄冲着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出大帐。伽蓝看了薛德音一眼。薛德音看去很颓丧,低头不语。伽蓝躬身致礼,缓缓退出。

    帐内就剩下薛世雄和薛德音。

    “元弘嗣是否派人到灵武和朔方一带截查伽蓝的这支马军团?”

    薛德音摇头。

    “这么说,元弘嗣相信你已经死了?”

    薛德音还是摇头。

    “在你看来,楼观道和陇西李氏、关中长孙氏为何放过你?伽蓝用什么条件换回了你这条性命?”

    “伽蓝推断,今夏或者今秋,楚公要发动叛乱。”薛德音说道,“以某的估计,伽蓝把他的判断当作某提供的消息,卖给了他们。”

    薛世雄的眉头皱得很深,老脸露出惊诧之色,“他很肯定?”

    “某认为,他的这个判断应该来自于裴侍郎。”

    “所以你毅然随他来到了临朔宫,认为这里很安全,是不是?”薛世雄摇摇头,叹道,“元弘嗣不会相信你死了。陛下身边肯定有他们的人,伽蓝会成为追杀的目标,你也难逃一死。”

    “裴侍郎既然知道他们可能举兵叛乱,岂会任由他们杀了伽蓝?”

    “伽蓝早就失去了价值,早在伊吾道一战后,他就失去了价值。”

    薛德音目露惊色,“这是真的?裴侍郎已经抛弃了伽蓝?裴侍郎不知道这件事?那伽蓝又如何得知这等机密?”

    “如果没有你的介入,伽蓝来此不可能重新得到裴侍郎的认可。”薛世雄慢条斯道,“但你来了,伽蓝掌握了惊天秘密,他必能得到裴侍郎的认可。”

    薛德音蓦然想到什么,暗自惊骇,“你是说,伽蓝的消息来自陇西李氏,或者来自楼观道?”

    薛世雄缓缓点头,“陇西李氏,关中长孙氏,当年都是太子一党。”停了片刻,薛世雄又补了一句,一语双关,“你和你父亲当年与太子过从甚密,也是太子一党。”

    薛德音暗自吃惊。当年父亲与杨素交好,自己与杨玄感关系莫逆,正是因为这种便利,暗中为太子蓄积力量,谁知太子还是惨遭废黜,太子一党惨遭打击,同样是因为与杨氏关系好,父子两人逃过了一劫,不过与皇帝的仇怨也就此结下了。参加杨玄感的叛乱谋划,正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某种程度,换一个皇帝,肯定对薛家有利。薛世雄的这句暗示,表明他知道自己的隐秘,怀疑自己到辽东是别有目的。事实,自己到辽东来,的确别有目的。

    “弘农杨氏倒了,太子余党也未必能赢得陛下的信任。”

    “弘农杨氏不会倒。”薛世雄说道,“八百余年的簪缨世家,岂会一夜间灰飞烟灭?倒塌的不过是杨素一系。”

    薛德音不得不佩服薛世雄,这个老家伙目光如炬,果然厉害。这场风暴假如刮起来,目标肯定是杨素一系,是杨素死后留在权力场的庞大的军政两届的门生故旧。杨素执掌中枢将近二十年,深得先帝信任,又帮助今夺取了帝位,他死后留下来的权利遗产极其惊人。杨玄感之所以敢于谋划叛乱,就是因为自身实力强悍。今日中枢的激烈矛盾,很大一部分源自太子余党和杨素一系联手对抗皇帝和改革派,而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关陇贵族,正是皇帝和改革派要打击的对象。

    太子余党要做“渔翁”,要挑起皇帝和杨素一系的自相残杀,再往深处延伸,以太子余党与皇帝、与杨素一系的深重仇怨,可能早就开始谋划了。皇帝谁都可以做,只要高踞位的皇帝能把权利和财富的再分配大权交给世家权贵,那一切都好说。

    薛德音把前前后后梳理了一遍,心里已有计较,“你相信伽蓝的判断?”

    “他是个天才。”薛世雄笑道,“当年在西土,不管是裴侍郎还是某,都对他超凡的才能赞叹不已。其实这件事也很简单,你知道了‘因’,还推测不出‘果’?”

    薛德音思索良久,问道,“计将何出?”

    “伽蓝送给某一份重礼,某当然笑纳。”薛世雄望着薛德音,郑重其事地说道,“只是,某能否拿到这份重礼,还需要你的帮助。”

    薛德音躬身为礼,“敢不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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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偏帐中,薛家兄弟和伽蓝也在开怀畅谈,他们谈论的是骁果军。

    “事情比你想像的要复杂。”薛万均说道,“虽然你因陛下钦点而来,却未必能加入骁果军。”

    “愿闻其详。”

    今继承大统后,为进一步集中军权,遏制和削弱世家权贵对军队的控制,对军制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是增加内军,也就是增加内卫禁卫军的数量和实力,这样大隋府兵就由十二卫增加到了十六卫,其中外军由左右翊卫、左右骁卫、左右屯卫、左右候卫、左右御卫、左右武卫等十二卫分领,而禁卫军则由左右备身、左右监门四卫分领。

    禁卫军统帅改为郎将,品秩降为正四品,以方便皇帝和中枢直接控制。外军还是由正三品的十二个大将军和从三品的二十四个将军统帅,正职和副职加在一起总共三十六人,而这三十六人全部来自世家望族。

    世家望族实际控制军队,这一局面无论是开创府兵制度的拓跋氏西魏,还是宇文氏北周,乃至于到先帝建立大隋王朝,都未能改变。

    今矢志改革,不遗余力遏制和削弱世家望族对中土权力和财富的占有,首先是改官制,继而改军制,而改军制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增强内军数量,牢牢掌控禁卫军。

    今日所建的骁果军就是禁卫军的一部分,而且是当作主力军队来建设,这引起了世家权贵们的强烈不满,明里暗里蓄意阻扰,建军速度极其缓慢。皇帝非常愤怒,已经下令江都留守府,从江左诸郡火速抽调锐士北参加骁果军。

    “你不但来得很及时,而且带来的都是西北马军精锐。”薛万彻笑道,“你以为大将军会把这支精锐马军送给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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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隋帝国风云介绍:
隋炀帝大业二年(公元606年),全国有户约890万,口约4600万。唐武德八年(公元626年),全国户数不足300万,其中黄河下游地区直到贞观中期户数(以河北、河南和山东三地郡县为准)还不到70万,约为隋大业初年此三地所统计户数470万的七分之一。自大业七年(公元611年)山东人王薄聚众起义高举反隋大旗开始,到武德末年李唐大军平息中土战乱为止,十五年间,中土大约有600万户3000万人死于战乱,而人口密集的黄河中下游地区更是尸横遍野、人烟断绝。隋末唐初,群雄并起,锋镝呼啸虎鹰扬,气势恢宏。当无数人吟唱这段热血沸腾的历史,歌颂声名烜赫的英雄们的时候,可曾听到中土三千万无辜生灵的哭号?可曾看到大河南北三千万森森白骨?生于这个时代就如同走进地狱。他就这样走进了地狱,从敦煌到洛阳,从戍卒到统帅,满怀着希望和梦想投入到汹涌澎湃的历史洪流当中,试图去拯救那三千万无辜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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