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方老师的婚事TXT下载方老师的婚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方老师的婚事全文阅读

作者:凡休     方老师的婚事txt下载     方老师的婚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方老师的婚事全文阅读

引子

    最好的房子是学校,这是国家加大教育投入的真实写照。显然,仅仅说到这是世界教育史上规模最庞大的工程,就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只是地区间的发展还不够均衡,个别地方教育投入捉襟见肘的事总还难以避免。

    辛县是个远近闻名的教育大县,高考上线率曾在全省名列前茅。这里地处丘陵地带,境内有一座莲云山,被当地人称作“小泰山”。这里煤炭资源丰富,经济发展颇受全国乃至世界经济形势的影响。这里的人们特别喜欢吃虫子,什么蝗虫、豆虫、蜂蛹、蚕蛹、蝉等等之类,都是他们的盘中美味。在这儿,人人喜欢石头,认为“家无石不稳”,常把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摆到房间或者庭院内外欣赏,这使得全国各地出售玉石奇石的商贩时不时结伙前来摆售。

    辛县县域经济曾经一度得到较快发展,城区及周边很多地方都大兴土木,拆迁改造,正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但在义务教育方面,辛县乡镇学校,尤其那些地处偏远农村的,除了崭新的教室,辅助设施却还一时难以兼顾,有的只好暂时沿用原先的破旧桌凳。或许是出于县里总要建几处窗口学校的需要,县直属学校却要好很多,不仅建有教学楼、实验楼、综合楼等等,内部各种教学设施也一应俱全。自然还有更多看不见的差距隐于其间,让县直属学校成为乡村教师神往的天堂,对学生和家长也有着强磁般的吸引。只是这些年来,各乡镇的老师很难正常调入县直属学校,所以相对于红红火火的经济形势,辛县教育也倒显得十分平静。

    实验中学是辛县唯一的县直属初级中学,也是当地初中教育的龙头。有一回,我来到学校门口时,正值放学时间,出校的孩子汇成汹涌的人潮,欢欣地流淌着,让每一个目睹者都能感受到那种青春的活力。那就是一出名副其实的青春舞剧,主演就是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舞台则是这个永远变革着的时代。

    对于记忆来讲,时间该是最好的洗涤工具。就说眼下吧,已经没有人再提这所学校几年前的那些旧事了,也不再去想它曾被铁栅栏分作南北两校,更不会像我,脑海中总抺不掉其中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师的影子。

    那还得提到我有一段时间非常失意——做教师多年,工作和生活竟然一时间完全看不到希望了。不错,老师已经被冠以太多的溢美名号:让人尊崇的先生,漫漫人生的引路人,辛勤劳作的园丁,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蜡烛,至死丝方尽的春蚕,无私奉献的孺子牛;甘做人梯,默默奉献,“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诸如此类的赞扬之语,不胜枚举。除此之外,老师还有令很多人羡慕的寒暑长假,有一年一度的教师节,有相对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做为一名老师,似乎不应当再有不满足的理由。

    而我,的的确确进入了事业的平台期,并且因而日渐消沉。

    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受着外界影响。我本人一直还算努力,但常常有人会自觉不自觉地刺伤我愈来愈脆弱的心。就在我反复修改这些文字的时候,一位新上岗的同事还有意无意地对我说过:“**丝男的奋斗,总是伴着血和泪,最终得到的,却往往只是泪和血。”才十几岁的儿子和他的妈妈有时也会联合起来笑我:你说话做事跟小孩子差不多,情商受你的学生影响,永远停留在十四五岁。自然,这都不过是些玩笑话,但认真想起来,竟也真的让敏感的我很伤神。我不能不承认,诸如此类也许只是别人不经意间说的闲话,对于我来说,真如一把看不见的刀,日益削蚀着我的梦想与信念。

    改变一个人的因素是复杂的,个人感受是极为重要的一个方面。每年暑假,我休养生息,厉兵秣马,然后经秋历冬,也许还没来得及享受春光,一个轮回就匆匆完结。每天生活在校墙之内,如一头被遮了眼睛行走在磨道中的驴子,迈着一成不变的步伐,一步一步,一圈一圈,周而复始,不知哪里才是尽头。二十个轮回,让我深陷迷惘、麻木、枯燥与倦怠。

    生活的意义呢?它在哪儿?我常常这样扪心自问,深觉愧于职业,愧于学生,整日里为不能自我救赎而苦恼。为了打发那些无聊的日子,我常以“几点吉庆”的网名上网打发时间。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一位同样是老师网名为“无花果”的网友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他当时贴出题目为《师者》的几句话,契合了我彼时的心境。

    说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我却迷失于寻找光明。

    说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竟然要怀疑自己的魂灵。

    本想绽放给激赏的眼睛,我盼来只有索取果实的铁掌。

    没有人问及我的忧与乐,我只配做一颗黯淡的无花果。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法国作家罗曼·罗兰也说:“要撒播阳光到别人心中,总要自己心中有阳光。”赫氏的话给我们以希望,罗氏的话又让我们感到重担在肩,而“无花果”的话,显示当时的他内心阴暗悲凉有甚于我。

    我莫名地多了一层担忧——因为我知道,先有幸福的教师,才会有幸福的教育呵!我一直希望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仅仅是个例。

    若不是他又发了一个帖子《老子犯罪,儿子何辜》,为一个患白血病的学生搞网上募捐,我与他曾经的交流,只会如一滴暑天的雨露,在我脑海中很快就蒸发了,甚至不会留下任何印迹。

    巧合的是这两个帖子后面“二楼”位置都是很谨慎的三个字:“哦,老师!”我想,这三个字里,有太多可以深味的东西——也许是嘲讽,也许是赞许,甚至更多,随便你怎么去想——就如那个神词“呵呵”一样。但真正让我内心一颤的,倒还不是这些,而是他的那个网名“无花果”。就我个人的经验,一个人的网名,常常很能显示他的内心世界。毫不夸张地说,当有兴致的时候,我根据网名来“蒙”对方的性格,常常令网友怀疑我就潜伏在他的身边。

    我随手在网上百度了一下“无花果”,结果还真长知识了:

    1、无花果(学名:ficuscarica)其实是一种开花植物,隶属于桑科榕属,花期4~5月,果自6月中旬至10月均可成花结果,只是不象别的果树先以奇葩示人,它纯朴无华,未见花艳就已果满枝头。

    2、它是世界上最早进行驯化栽培的果树之一,已有近5000年的栽培历史,唐朝时传入我国,广泛分布于山东、新疆、江苏、云南、湖南等地。

    3、它喜光、喜肥,耐干旱,耐瘠薄,土壤适应性很强。

    4、它枝繁叶茂,树态优雅,具有较好的观赏价值,除作园林及庭院绿化外,还是最好的盆栽果树之一。

    5、它的果实含有丰富的营养成分,可鲜食,也可加工制干、果脯、果酱、果汁、果茶、果酒、饮料、罐头等。

    6、现代医学研究证明,它的果实及叶、枝含有一定的抑菌、抗癌、治病、健身、抗衰等功效,民间用它治病的验方甚多,国际上赞誉它为“21世纪人类健康的守护神”。

    7、在古代希伯莱经典和《圣经·创世纪》里多次提到过它,关于它的传说故事极多。

    8、它代表了收敛和不张扬,并因而得到幸福。

    9、梦见它者,主吉……(《周公解梦》)

    ……

    面对那么多内容,我本想“蒙”他一下,不成想自己先懵了。好在那一回,受几个网友的委托,做为捐助者代表,我有机会去了他所在的学校,从而认识并了解了他。他喜欢用梦来形容他的每一天,我就用“梦”字凑了一首小诗来概括他的那段经历:

    热望逐梦疾,

    冷遇醒梦迟,

    梦醒复梦中,

    一生如梦里。

    咀嚼着他那些平淡的岁月,我觉得他就是一位极具代表性的“师者”——我也喜欢用这个词来称谓老师,就如“作者”“歌者”“记者”一样,只表明一种行当,没有任何感**彩——便生出一种写点儿什么的冲动:洗脱“师者”脸上神圣肃穆的油彩,去展示一位普通教师真实的情感世界。

    时间是挡不住的车轮,曾经的冲动化为毅力。但我尊重他的恳求:“真实的,有人偏给你质疑出假来;杜撰的,又有人一定要索隐出真来。社会上很多人本来就喜欢八卦,你还是让我安心教几年书吧。”

    我因而只用了他的乳名——方心宁。

1

    第一部:热望逐梦

    我把梦想挂到高远的天上,孤独行走就成了我最精彩的战斗。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行走的时候,我才会有一丝心安。

    不去预料是否会渴死在自己的脚下,不去想会否有一片茂盛的邓林做的墓志铭,除了手杖,没有行囊,瞅准方向,我要做一回夸父。

    ——摘自方心宁《追梦行》

    故事就从那个夏天说起吧。

    酷暑里的阳光,就是天兵泼下的毒汁,人人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表情。万物的影子十分浓重,阴凉就如被特意设计涂画出的各种几何图形。但你可以躲过曝晒,却怎么也避不开从马路上扑面涌来的阵阵热浪。一团热气猛不丁扑上来,似乎要烧灼你的皮肤、鼻孔、气管直至五脏六腑,让你喘半截就觉不堪忍受,迫不及待地要赶紧呼出去。

    路边的门面零星地开了几家,生意也很冷清。

    方心宁今天特地换上女朋友季梅婷送的那件红色t恤与浅灰色西裤,仔细嗅一下,还能闻到她偎在怀里时的余香。他在幸福中沉浸了好一会。他爱惜这套行头,轻易舍不得取出来穿。就今天,走到半道上他就开始后悔,因为他感觉自己背上已经汗津津的。

    鬼天气,真糟蹋了这身衣裳!

    几辆汽车喘着粗气,如哮喘的汉子,裹挟着热风,嗡嗡嗡地从方心宁身旁驶过。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那只不合时宜的大包,愈觉是个累赘。包里装满了初中各个年级的语文课本与参考书。他停下来,从包里拿出一沓书,垫在一家门面前的台阶上,坐下,又取出一本使劲地扇着。扇出来的风也像是煮过的,他也许只能靠心理作用去感受凉意了。

    两个打着阳伞的女人从绿化树下匆匆而过,一股汗液羼杂着脂粉的味道,刺激得他一下清醒了许多。他下意识地捂住鼻子,好像这气味嗅多了就对不住季梅婷似的。

    在这炙热的夏天里,那树叶是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了,但它们却又是最勇敢最伟大的,因为它们能坦然笑对烈日,从不躲藏。仅需一阵微风,它们就会舞之蹈之——这不就是它们难以掩饰的满足与欣喜吗?

    方心宁仰望着摇曳的树叶,随口念出一首小诗《夏叶翩跹》:

    夏叶翩跹

    无人爱怜

    没有花的鲜艳

    没有果的香甜

    谁会赞美你的奉献

    谁又能多留意你一眼

    夏叶翩跹

    无人挂牵

    不惧烈日如焰

    对抗风雨摧残

    谁愿意做你的玩伴

    谁又肯多眷顾你一点

    夏叶翩跹

    尽展欢颜

    世界只有你在

    才有了这生命的礼赞

    在追求梦想的路上,自己是不会因为遇到了一点儿困难而抱怨的,倒该像这树叶,笑对烈日,忍耐,等待,生长……

    他一心沉浸在工作中,一天有15个小时忙忙碌碌于校园,有24个小时心系梦萦着语文教学;付出了,他却很孤独,校园之外,几乎没有朋友,连同学也很少来往;他常常拿追日的夸夫来自嘲:夸夫的悲壮的结局,不能掩盖他远大而光明的梦想。他自己一时还不知道前面的光明是什么,又是什么样子,但他坚信那是美好的,是令人向往的。

    收了东西,他继续往前走,口里随意地哼唱着。那曲其实也是自己诌的,自得其乐呗。唱着这首《夏叶翩跹》,他觉得身心轻松了许多,好像那大太阳也真的温柔了。

    拐角处,一棵高大的合欢树下,远远地就可看到一位老人正在那里卖小吃。老人只所以选择这个位置,显然是因为大树底下好乘凉,还能依托他身后一家专卖酒水的店铺。大热天里,店铺里散打的扎啤销得很快。人们结束了工作,用各式各样的器皿灌装着黄澄澄凉丝丝的啤酒,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享用,当然不会忘记顺便带些菜肴——比如这花生米——佐酒,既方便,又好吃,心急的食客都等不到家门,手指扣开纸袋,取几粒扔到口中,嚼得满脸幸福。

    老人满头长长的银发已显稀疏,但却被很细心地拢到脑后,一部点雪缀霜的大胡子,也同样被梳理得纹丝不乱,那长长的眉毛很适意地舒展着,让人不自觉会眼前一亮,疑怪是偶遇了神仙。是啊,凡夫俗子怎会有这样的仙风道骨?世间也难寻第二位如此奇形异貌之人啊。

    他身前有一辆小货车,几个红漆大字十分醒目:黄家花生米。这些什物,算是他存在于俗世的一个明证。据好事者讲,他多年前曾是一位小学教师,因腿受伤,留下了残疾。退休后,无师自通,他居然成了辛县做小吃颇有名气的好手。当地盛产花生,所以他最喜欢做花生米小吃,人送外号“黄花生”。什么糖炒花生,五香花生,鱼皮花生,酥花生,脆花生,酱花生等等,吃起来都各有滋味。

    他爱看古书,有时卖花生的闲暇里,他就坐在小货车旁的马扎上,戴一副老花镜,半仰着脸,把书高高地端在手里,一字一句地读,忘我处,久久不动,宛如一尊城市雕塑。也许正是这尊雕塑在街口有些扎眼,才有人喜欢传说他一些或真或假的故事,说他通古今晓天文,看面相算未来无一不能。奇怪的是,若有哪一个真的来求他卜一卦,他保准会对人家不理不睬,看那架势,倒像是对方辱没了他的先人一样;可高兴的时候,他又确实会主动要给人家说些卦味很浓的话。

    看到方心宁,黄花生的表情僵了一下,就像是从书世界到现实回得太突然了似的。他搭讪道:“歇歇脚?”

    和善的微笑起了作用,方心宁停下了脚步,细细打量眼前这位只能在工笔画上才能见到的老人。

    黄花生说:“神色凝重,必有大事。”方心宁没反应。说起来,今天他要做的事,也真算是他有生以来所做的最重大决定了。方心宁已经感觉到对方的眼睛十分犀利,即使自己否认,也会被他轻易看穿。

    黄花生又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成事在天,谋事却在人。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有备而来,勿忧成败,只是凡事都‘度’,就如我这糖花生,加多了糖,会让人感觉甜得太腻,搀了淀粉做成糖衣,反而甜脆可口饱受欢迎。这‘火候’,就在个人的心里……”

    老人的话让方心宁烦躁的心冷静了些,甚至觉得天也凉快了。

    为了今天的事,自己确实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可是,这位老人到底想干什么呢?好吧,我且听你下文。

    黄花生果然越说越有兴致:“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知至至之,可与言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故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方心宁听得懵懵懂懂,就认定对方绝非正经生意人,倒是一个打着小买卖的幌子却靠卖嘴吃饭的算命先生,当下说了这么多话,不过是要从他这里骗点儿卦钱罢了。

    他不喜欢这样的人,就从口袋里掏出钱递过去。黄花生挡回他的钞票,顺手拿了两包花生递过来,说:“带两包尝尝,不值什么。”方心宁推辞不过,只好收了。

    黄花生还有话要说,而方心宁真的已经不能耽搁了,道了声“谢谢”,脚步早已迈开了。

    那黄花生张着嘴,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

2

    带着这夏天般的热情,方心宁匆匆赶到了辛县实验中学,参加该校的招聘面试。

    他到现在都这么认为,实验中学选择在盛夏酷暑要他们来,绝对也是一道考题。

    假期里的校园很冷清,地上零星的枯树叶被风吹得跑跑停停,发出吃吃啦啦的声响,像几只淘气的小动物。

    在小花园的角落里,方心宁一眼看到了一棵无花果树。大概是因为自生自长,一副很落寞的样子。他靠近它,抚摸了下它鸭蹼似的叶,如同与一位老友握手。

    顺着显眼处粉笔书写的指示牌,他来到实验大楼一楼的一个大厅里。里面已经有百十号人,个个表情严肃,静静地候着,也有的在那里忽喇忽喇翻书。

    他突然感觉有人在注视他,顺着投过来的目光看过去,哦,就是刚才路上遇到的那两个打着阳伞的女人。

    他向她们微笑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看他望过来,她们二人也对视了一下,笑了,羞涩涩地。

    这次面试,对于前来应聘的老师们说,是很重要的一关,也是最后一关。大家都在仔细听着,叫到自己的号时,便走进一间教室;而从里面出来的,连话也懒得说一句,面无表情地径直离去。这给现场的候考者增添了紧张情绪。

    方心宁抽到的是语文组第16号。他在心里默念着:“要顺,要顺……”他极力地要让自己静下心来,可这一招一点儿也不管用。他便自言自语地口述眼前所见:大家都在积极准备,工作人员都一脸严肃,楼里楼外干干净净,窗外就是绿化得很漂亮的校园……

    他嘟囔出了声,引得近旁几位老师怪怪地看着他。

    嘴里这样说着,目的是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他的心思还是不自觉地回到了从前。

    四年前,方心宁从省城师范大学毕业后,就来到家乡辛县的黑山镇初级中学任教。当时因为与季梅婷的关系正处在最冷淡的时候,特别不想去辛成市工作,再考虑到年迈的母亲一个人在家,自己时不时还要回家照顾,所以他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他是他们班里唯一一个选择了乡镇中学的学生。

    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时从远处看黑山镇中,院墙上刷的一行大字特别醒目: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教学楼上也悬挂着八个血红的大字: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能在如此受社会重视的学校里工作,不正是自己无悔的选择么?

    老校长见了他后兴奋异常,怎么形容呢?反正他说话的时候,话语里有一种老太太买菜时多抽了人家一棵芫荽的那种沾沾自喜,那表情呢,活像一个孩子磕伤了膝盖刚欲张嘴大哭却意发现一枚渴求已久的硬币,瞬间就能变出笑脸。

    带着热血沸腾的劲头,他恨不得马上扎进教室,使出自己浑身的本事,给同学们好好上几节。他也确实用自己的认真与努力赢得了同学们的心。

    不久后,方心宁就了解到,在这所拥有近百名教职工的学校里,他是那四五年间分配来的仅有的三名大学生之一。直到最近一两年,县城里实在不好安排了,分配到这里来的大学生才多起来。位置偏僻,硬件设施也差,事先了解学校底细的人一般是不愿到这里来的。

    这所学校,除了集资建的一座崭新的教学楼和一圈还算完整的围墙之外,再也没有象样点儿的建筑了。尚未整平的操场到处乱石横卧,一副锈迹斑斑的篮球架从老校里搬来后就从没立起,干尸一样斜躺在校园的角落里。

    据说他来的时候学校就已从老校区搬来两年多,一直就这样;及至现在他想要离开它的时候,也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这四年中,最让他想不到的是扣工资的事情时常发生。修路,扣你五十,订报,扣你一百,过节发桶花生油,也要在下个月按市场价从工资里抵扣。即便这样,教师们工资也总不能按时发放。学校不断推出这样那样的校规校纪,生搬硬套外地经验,大搞所谓的教职工全员聘任制、岗位目标责任制和等级工资制等等改革,结果画虎反类犬。领导与老师原应齐心协力搞教学,生硬的改革却让他们成了对立斗争的两派。学校一味看重学生的考试成绩,导致老师们每天都布置大量的作业,让学生们天天疲于应付,而方心宁尝试的“小组合作教学法”,不仅没有得到学校的支持,还被扣以“不务正业”的帽子。

    让方心宁真正受刺激的,或许该说是那次噩梦般的见闻。

    那是四月份的一天,他所带的班里有几个学生不去上体育课,偷偷跑教学楼一个角落里下起了象棋。方心宁知道后,就找他们几个谈心。

    “操场不平整,跑步把脚崴了。”一个学生的话明显是应景的。他看着方心宁,试探着这样说。其他人纷纷这样附和。

    组团崴脚?好吧,方心宁拉出架势,要查看他们的伤情。

    就在这时,一辆警车直奔他们而,吱得一声停到他们身边。

    车上跳下来几个人,问道:“谁是赵亮。”

    方心宁就指了指正在上体育课的一位青年教师。

    这个赵亮是才参加工作一年多的大学生,学政法的,长得高高大大,在大学里担任过篮球队队长,校领导根据学校里的师资情况,让他临时带体育课。

    几个人围过去,问道:“你就是赵亮?”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其中一个身穿警服却没佩戴警用标志的小伙冲上去,一脚把赵亮就踹倒在地,然后几个人蜂拥而上,铐起他来。赵亮没有任何防备,被铐起来时还一个劲地问为什么。

    方心宁下意识地过去想护住他,不让对方带走他。那个莽撞的小伙子双目圆睁,用生硬的口气说:“你要妨碍公务?”不容分说,把方心宁推到一边,紧紧扯着赵亮往外走。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正在上课的老师,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就这样被连推带搡地带走了。警车傲气地尖叫着,绝尘而去。那声音,就如一根根毒针,深深刺痛了方心宁的心——好像就是自己这么轻轻一指,才让赵亮遭此横祸。

    第二天,老师们都听说了事情的原委:赵亮被人告了状,罪名是“**幼女”。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整个黑山镇顿时像炸了锅一样,传言如四溅的碎片与尘埃般迸发弥漫。其时,邻县刚刚传出某小学副校长猥亵数名女生并每人给20元“封口费”的丑闻,赵亮的事再一传,就如火上浇油:“镇中女生被老师糟蹋了。”“现在的老师连最起码的道德底线都没有了。”

    从那一天起,方心宁就觉得抬不起头来,跟自己干了那种事一样。想到自己的处境,从来都是安于现状的他,竟然开始后悔了:难道这里就是自己要大干一场的地方?当读到远在辛成日报社工作的女朋友季梅婷的一封封来信时,他的情绪更会一落千丈,连自己也觉得,与她的距离已远不是辛县到辛成这一百多公里了。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用自己的能力,主动去改变现状。

    为此,他很在乎这次应聘的机会。

    “16号。”一位戴眼镜的男老师从教室里伸出头来喊。一缕头发一下耷下来,遮住了眼镜。这位老师真像是哪部电影里见到过的土匪特务。

    方心宁深呼一口气,应声跟了进去。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是要抽篇课文来说课,准备的时间只有20分钟,而他带来的那大包材料却被人家工作人员收走了。

    方心宁抽了题目,但脑子里嗡嗡一片。20分钟的时间转瞬即过,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赶赴战场的英雄,悲壮情绪油然而生,什么黑山镇中,什么季梅婷,统统搁到脑后了。

    说完课,一位面试官突然发话:“请用一句话来概括你心目中的语文。”方心宁说:“生活处处是语文,最高境界是不教。”面试官问:“那你能简单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吗?”方心宁说:“我崇尚大语文教育,叶圣陶先生也说,‘教是为了不教’,老师最有意义的工作是把学生领进门,激发学生主动到里面去品味,去发现,去创造……”

    “好,你可以出去了。”面试官打断了他的话。

    临场的准备,对于他来讲,几乎没有起到多大作用,最终还是靠平时那点积累。教学是一门遗憾的艺术,说课亦然——在别人看来,这堂课也许还有点儿可圈可点的地方,到了自己这里,也只会是不满意的地方更多;而今天,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他所感到的,除了遗憾,还是遗憾。

    他想到了黄花生的话,真是句句在理。几年来的辛勤工作,就算是为今天在做准备吧——时时刻刻的辛苦,都是在为下一分钟做准备。

    毕竟太在乎这次面试了,他忽然觉出手心里热热的,湿湿的。

    两个女人还盯着他看,那眼神,让人读不懂!

3

    坐在从县城开往黑山镇的公共汽车上,车窗外的一切像是电影里的快镜头,在眼前浮现。记忆的闸门又一次被打开——他想到了父亲方保国。

    父亲方保国曾是一位民办教师,在他们家所在的黑山镇远山村小学任教。那时候,民办老师家里都有责任田,方保国除了上课,还要抽时间去种自家的责任田。上班时间,方保国去学校给孩子们上课;放学之后,他还要去帮着妻子干农活。

    方心宁还有个姐姐,大他10岁,叫方心灵。自从家里添了这两个孩子以后,方母被拴在家务上的时间长了,地里的农活只好由让父亲一个人干。白天挤不出时间,父亲就在晚上下地。浇水,割麦子,很多活儿都是方保国乘着月色一个人在那里忙。正是这个原因,方心宁走夜路时见到月夜趁凉收麦子的人,总会停下来,在一旁听一听那“喳——”“喳——”的割麦声,似乎这样就会看到父亲直起腰来,用胳膊捋一把脸,向他笑。这“喳——”“喳——”声,正是父亲亦师亦农的生活节奏,以至于方心宁的回忆里总少不了这种声音。而每当这种声音在耳畔响起,方心宁就会觉得父亲的目光就在身后,正看着自己向前走。

    方心宁很小的时候,父亲偶尔带他去学校。那是村子里最宽敞的一个院子,成排的平房,高耸的白杨,葱绿的冬青,青砖砌出花边的花圃,还有木桩上钉块板做成的简易篮球架。学前的方心宁最乐意在这里跑跑跳跳,享受一个小学生才有的快乐。有时候,到办公室里,捡几颗粉笔头,随心所欲地画个什么图形,接受方保国的两个同事——小梁老师和老黄老师——的夸奖。在幼小的方心宁心里,那是世上最惬意的事了。

    往事的细节多已淡忘,但有一回,黄老师指着小方心宁说过:“孺子可教,是有志之士。”语出突兀,小梁老师和父亲不解地看着他。他指了指方心宁的脖子后面,惹得大家都大笑起来,原来,彼“志”乃“痣”。后来,方保国还真就常拿这个痦子常常给儿子砺志。现在想起来,父亲那些教育他的话,仍然如在耳边。

    方心宁有时趴在窗外听父亲讲课。父亲用他那带有浓重乡音的辛县普通话,抑扬顿挫地讲着,声音洪亮,能让每一个学生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学生们都很喜欢他,喜欢他的博识,喜欢他的和蔼,特别是他在课堂上那保持始终的微笑。

    在这所只有三个老师的学校里,学生并不多。师生们天天生活在一起,早已融入了更多的亲情。每当雨雪天里,父亲总要想办法把学生们全都送回家之后,自己才离校。有时带去的午饭匀给了学生,他只好饿着肚子捱到傍晚。

    一次,天又下了大雨,父亲正在上课,发现漏雨的房顶哗啦啦地落东西。父亲忙指挥大家赶紧往外跑。房顶忽地坍下一大片,一根房梁重重地击中了他的背。门距他站的地方只有一步之遥,轻轻一迈即可出去,但他不能这样做,因为屋子里还有学生,他得指挥他们全部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好在父亲福大命大,在家躺了几天,总算躲过一劫。上级听说了房顶坍塌的事情后,要奖励那位勇于救人的好老师。就在同一天,学校里年龄最大的黄老师在校门口泥水里不小心滑了一跤,把腿摔得骨折了,正为医药费发愁。身为教学点负责人的父亲就把黄老师的名字报了上去。再后来,上级不仅为此给黄老师痛痛快快地报销了医药费,作为奖励,还特地优先把他转成公办教师,没过多久,又为他办理了退休手续,这都是后话。

    这个秘密,只有远山村小的三个老师知道,他们不说,外界永远无人知晓。

    上级又给学校盖了几间新房子。这把父亲给乐坏了,在学校里乐不够,到了家还“呵呵呵呵”地笑个没完。母亲不高兴了,数落他:“把功劳让给别人咱不说,房子塌时你不会先跑出来吗?你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们娘儿们怎么活?”父亲很干脆地说:“我是老师嘛。”

    还有一次,几个上一年级的小学生调皮,敲着他们家的后墙一遍又一遍起劲地唱:“老师老师老老师,逮住老师炒炒吃。”当时姐姐听了非常生气,捡起一块石头追了出去,方心宁跟她后面。父亲刚好在家,喊住他们两个,说:“闹着玩的,当真就没意思了。”他出去,笑着对孩子们说:“谁编的?还怪押韵哩。”听了这话,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蜂散了。

    父亲当然最疼自己。每次放了学回家,不进大门就喊:“宁宁,宁宁。”这时,父亲必定给方心宁带回来好吃好玩的东西了,或者一个甜果,一个糖人,也或者一只蝈蝈,一条小鱼。这些东西,有的是人家给的,有的是自己买的或亲手捉的。

    那时,父亲在镇里一直是一个典型人物,经常出去开会。回来,他就把镇里县里的新鲜事讲给儿子听,拿出开会发的皮包和各种本本,指着上面的字,细说开的什么会,得的什么奖。他不止一次说:“宁宁,等我转正了,一定带你去县城逛逛。”

    父亲一连串的美好设想,为方心宁的童年增添了不少生趣。

    方母有时埋怨丈夫,学校里开不了几个钱,地里的庄稼也常常给耽误了。这时,父亲就一声不吭,只默默地听着。其实方母只是心疼他忙里忙外,怕他受不了那份罪。被说急了,父亲就只一句话:“我是老师嘛。”言外之意是说,我别无选择。方母也就没法再与他吵,叹口气走开。

    有一回,父亲见妻子不再跟他计较,就带着胜利的笑意,对方心宁说:“每个人都是一朵花,你也是,对不,儿子?”

    幼小的方心宁就问爸爸:“爸爸,你呢,是朵什么花?”

    父亲想了想,说道:“从来都是有状元学生没有状元老师,我呢,就算是无花果吧。”

    父亲说了很多,但自己记着的只有这些,尤其是他说这些话时的神态,方心宁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这些话,让他深深地铭刻在心,让他明白父亲为什么整天那么有干劲,让他在一种无奈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

    其实,父亲曾有三次机会可以不干这个民办教师。一次是附近的煤矿让他去做文书,他本来报了名并且已经去了,可思前想后,总觉得舍不得这伙孩子,在矿上待了不到两天,就又跑了回来;一次是村里的老会计年龄大了,村里要他去当会计,可他总不能按村里几个领导的意思办事,跟人家闹了矛盾,索性又回到学校;第三次是镇里某办公室要找一个文化人去写材料,村里推荐了他,可他说什么也不去了,赖在了学校里。

    方心宁终于上了小学,每天跟父亲一同去学校。

    然而,有一天,在去学校的路上,父亲突然晕倒。方心宁吓的大哭,引来了大人才把他送去医院。可是,这一去,他就再也没有活着回来。医生说,他得的是肝里的病,跟焦裕禄当年得的一样,这种病到了那种地步,很疼很疼。

    老黄牛一样能干而又能忍耐的人走了。很少有人去想,看上去身体健壮、吃苦耐劳的老黄牛,倒下去的时候会是轰然坠地,那么突然,甚至不留丝毫挽救的余地。

    母亲带着孩子呼天抢地地把父亲的尸骨从镇卫生院迎了回来。出殡那天,他的学生能来的都来了,有小学生,也有青壮年,陪着他们,安慰他们,跟他们一起落泪。

    亲眼看着父亲倒下去,自己说不清心里有多难过:以后,谁还会“宁宁”“宁宁”地喊着,给自己带来那些稀罕的玩意?谁还会答应带自己去县城?

    在方心宁的眼中,那时的父亲,简直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台机器,一台不用保养又不知停歇的机器,也难怪当时镇里都称他为“教育战线的铁人”。而对于方心宁来说,关于父亲的一切,从此都变成了记忆。家中的顶梁柱就这样倒下了,家庭的重担全压在了母亲的肩头。

    父亲去逝不久,全县的民办教师开始陆续转正。父亲为了等这一天,整整等了20年,这一天来了,他却已长眠地下。

    辛苦一生,平淡一生,父亲对人生所有的渴望,都随着他人生句号的突然出现而如烟一般散了。

    那时的方心宁才上三年级,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

4

    回到宿舍,方心宁一头躺倒在床上,静静地不想动,实在饿极了,就拿出几粒花生放到嘴里嚼。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令他牵肠挂肚。

    他的这间宿舍,位于镇中的老校区,学校新盖了教学楼搬迁之后,这些原做教室的平房便被分割成单间做了老师们的宿舍。他的这间,一侧山墙的半个墙面被雨水浸洇得很厉害,发霉的颜色从浅灰到深黑,似一幅绘得不够仔细的地图。雨季里,房顶上也会漏雨,总得准备些盆盆罐罐去接那些不时坠落的水滴。落雨的时候,这里叮叮,那里咚咚,让你省得寂寞,难怪杜子美当年就曾呼吁“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最有意思的当数这张旧木床,你一喘息,它就有反应,你一翻身,它便哼哼吱吱。闲来无事,摇来晃去,倒也逍遥自在。可不兴恼,你越气恼,它就会越让你无法忍受。床的一条腿是后来补上去的,崭新的木头,配在灰旧的床体上,多少有些扎眼。

    这时,宿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方心宁眼睛也懒得去睁,想必是隔壁的牌局缺人手了,刘墅又来约他去打补丁。他讨厌打牌,刚一两圈也许还有些兴致,过了五六圈,脑子就浑作一团。尤其是一打几个钟头,白白浪费那么多时间。他给他们下了个定义:在浑浑噩噩的输赢中愉快地耗尽生命的人。他劝过刘墅,但劝不住。

    今天,方心宁的心情可不同于以往,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就更不想理他了,“不去”这个词早已来到唇边。

    “老师。”这好听的童声是从半开的门里挤进来的。他忙支起身,看见自己的学生何梨花探进头来。

    何梨花是学校驻地何家店村支书的小女儿。辛县素有这样一个民谚:“老大疼,老三娇,中间是个吃气包。”她就是家里最受疼爱的小女儿,是支书的掌上明珠。

    但方心宁很纳闷,她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这里的?也许方心宁对自己的物质条件还是有些心虚,现在让何梨花发现了这简陋的住所,就等于是自己的短处被大白于天下了,不觉脸腾地一下脸红了。是的,天天给学生讲怎样讲话才更得体,可面对何梨花的意外来访,他这个语文老师竟然一时语塞。

    何梨花说:“老师,你真住这儿呀?我还寻思老爸骗我呢。我家就在你们院墙外,拐角那座二层楼就是。我来好多次了,头一回见着你呢。”方心宁说:“哦。”何梨花又说:“老师,咱们假期里布置的作文题目有哪些?”方心宁一笑,觉得何梨花显然是在开玩笑:“你就是语文科代表……”何梨花说:“是哦,所以我才怕记错了呀。其实我全都写完了,呵呵。”说着,她很骄傲地笑起来。方心宁勉强地答道:“科代表就是科代表嘛。”

    何梨花也不知哪来这么多的话,一点儿也不理会别人心里正有事。是啊,少年不识愁滋味,一个单纯的孩子,怎么可能理会到一个成年人的心事呢?她说了许多她们家的事,高兴起来,乐得格格的,那无拘无束的样子,让他也忍俊不禁。

    方心宁想到自己偷偷去应聘的事,感觉自己就要跟何梨花分别了,担心多话会说漏了嘴,就干脆做一名最合格的听众,耐心倾听,不时点头。

    好一会儿无语。

    何梨花打量完这间房子,又突然打断沉默:“老师,到我们家玩去吧?我最近买了好多书。”方心宁愈发觉得跟一个小女生单独在一块儿很不对劲,又处在关于男教师与女学生的谣言正盛之时,就劝她:“梨花,你还是赶紧回家吧,一会儿你妈找不到你会着急的。”何梨花说:“我妈知道我去同学家玩了,才不急呢。”

    不得已的方心宁只好下逐客令道:“我……有事……”

    何梨花总是很听话,说:“老师,明天我再来找你吧,叫上何强和何苗他们。”也不等方心宁答应或者拒绝,她就向外走。

    方心宁送她到了门外。

    梨花出了门,一路格格地笑着,不时回身挥手。方心宁看着她那天真无邪的样子,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自己与这种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越来越远了。

    老远处站着几个人,正东张西望。方心宁还以为是哪位邻居的亲戚,刚想上前问一声,却发现其中一人居然是自己的女朋友季梅婷。

    天呀,方心宁心里一惊:四年来,与她见面都是到辛县县城或辛成市区,还从来没敢让她到这儿来过呢。她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心宁,”季梅婷也看见他了,“我刚才正担心今天会是‘寻隐者不遇’呢。”

    方心宁很不自然地迎过去。

    季梅婷指着女同伴,介绍说:“这位是辛成市宣传部的方科长,是我们师大的校友。”

    方科长过来握手:“你好,叫我方莉就行。哦,比我想象的要帅,毕竟是我们方家的小伙子,你一定要努力,坚持就是胜利,我支持你。”

    季梅婷听了,高兴得直拍手,像个孩子似的。

    方莉对季梅婷说:“好不容易见一面,聊聊吧,正好我得去办点儿事,一会儿过来接你。”季梅婷明白她的意思,感激地望着方科长,打发她先走。

    方莉又补充说:“好好跟人说话,啊。”

    季梅婷不好意地“嗯”了一声。

    眼看车已走远,季梅婷就自己先进了宿舍。环顾一周,她问:“这真是你住的地方?”方心宁回过神来,实在无法回避了,忙说:“哦,临时宿舍。”季梅婷问:“好几年了也算临时?现在要搬?”方心宁说:“我不会在这儿住一辈子。你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也不先打个电话。”季梅婷说:“我们有个采访,到了黑山镇,就打听着过来了。我还想,在假期里你可能会不在呢。顺便也告诉你个消息,报社今年要招聘,你去报个名。刚才方姐还说呢,这是个好机会。”方心宁说:“报社?《辛县日报》都停了,《辛成日报》还远吗?”季梅婷不以为然:“就是报社真没了,不也得给你安排个吃饭的地方?”

    方心宁心里正盘算着合适的理由,嘴里却说:“其实,我已经有了新打算了……过几天……。”季梅婷很不耐烦地追问道:“那过几天呀?十天,二十天,你给个准确的数字好吧?你这种性格,我给你想了个名号,叫‘捱男’,跟那‘宅男’有的一拼,什么事只会“捱”呀“靠”呀“等”呀。等是等不来什么的,人家邵云哲,现在都成副局了,程伟经营电脑也才三四年,天天开着小车到处跑,那才是‘优男’一族。哪像你,过几天过几天,说得简单,可已经过了四年了,你给我算算,四年是多少天。”

    “人各有志。”方心宁嗫嚅道,但底气确实正在散失,特别是她自己跟同学这一比,就如一枪击中了他的要害。

    季梅婷看他那难受的样子,说:“对不起,我不想伤害谁……”

    方心宁却在她的提醒下,想到了那个高高大大,经常嬉皮笑脸的老同学程伟来。

    在方心宁眼中,程伟是个好开些很“低档”玩笑的主儿,比如他介绍自己,总好这样说:“程咬金的‘程’,伟哥的‘伟’,可不是阳痿的‘痿’哟。”有时,他会突然问同学:“你的嘴大还是小?”无论同学说嘴大嘴小,他早就准备了下一句:“那是肯定(啃腚)的。”然后自鸣得意地哈哈大笑而去,让落入圈套的人站在那里自责为什么理这么个混蛋玩意。

    他还常有很多不入流的“学问”,比如跟人家探讨李白的儿子叫什么。他会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是研究多年才得出的结论,一般人我都不说,我可只告诉你啊,记住了,叫紫烟。”之后,他就像专家学者一样引经据典地给人家解释一番。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混得还很好,都让季梅婷挂在嘴上了,你说还有天理不?说他是“优男”?真还不如说他是“男优”更靠谱。

    方心宁果断换了话题:“你们采访什么人?”季梅婷说:“杨向北,也是一位老师。为教师节宣传做准备。来之前,听人说他多好多好,到了他们家一看,我就想到了你。他家穷到什么样子?你是想像不到的,真就是一支粉笔,两袖清风,三尺讲台,四壁空空。三十好几才说上的媳妇,生孩子不久人就病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愿意到这个家里来。有一个女儿叫杨群,才上小学,还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娘,一家三口挤在两间小破屋里。”方心宁问:“就为宣传他的一穷二白?”季梅婷说:“杨老师心眼好,学生谁家困难,他经常七块八块地帮衬人家。你想想,他是个代课老师,一个月开不了几个钱,又没什么积蓄,就是想帮人能帮多少?额外的收入就是节假日到他堂兄的建筑队打零工。现在工资也高了些,可他乐善好施,总拿不回家钱去。我真有点佩服我妈的话了,大学毕业千万别当老师,当老师千万别到中小学,到了中小学千万不要去农村……”

    方心宁面色很难堪:“我知道,你还漏了一句:到了农村千万别教语文,对不?他也只不过是个特例嘛。”

    季梅婷感觉出方心宁真生气了,再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思,就问:“刚才从你屋里出去的小女孩是谁?”方心宁说:“一个学生。”季梅婷做出一副很奇怪的样子:“女学生?”方心宁觉得她把“女”字念得太重了,不满地说:“啊,你想什么呢?”季梅婷说:“我就随便一说,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方心宁心里叹道:唉,季梅婷呀季梅婷,我朝思暮想的季梅婷,见了面,你只会让我心里更不清静。也许是长时间别离的缘故,现在的她,少了一份亲热,多了一份生疏,即便是说些关心的话,也来得那么勉强。

    女人的心,谁猜得透?

    至于应聘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不跟她说也罢!

5

    关于季梅婷的记忆,得从大二那年的“三八节”说起。

    “三八节”快到了,学生会布置了个任务,要求每个男生写一句话做为送给女生的节日礼物。团支部书记姜梅拿着一张稿纸,跟要账似的摆到学习委员方心宁面前,直催快快快。

    方心宁忽然有灵感像火花一样在脑海中闪了一下,忙提笔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女人,自从不裹脚了,便总想走到男人的前面去。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在随后的一节课上受到讲古代文学的汤教授高度褒扬。那可是一位从来不夸人的刻薄教授呀。

    方心宁顿时觉得有些沾沾自喜,再回头细品,觉得确实有些好。女人总是想走到男人的前面去,这当然是对女生的赞美,这一点没有任何人提出疑问!可“想”的事毕竟不能等同于现实,对于男生的面子也丝毫没有损伤。这两头都讨好的话,理所当然地被所有男女同学推为这个节日给女生的最佳礼物。

    就是不赖哩!

    成名往往就在这么不经意间,顿时,整个中文系都在打听谁是方心宁。那时,方心宁心中的自我真是不能不有点儿小小的膨胀。

    有一天,吃过晚饭,在回宿舍的路上,方心宁恰逢季梅婷。一向与他并无往来的她突然对他说:“哦,才子呀。”只这一句,把他激动得一晚难眠。无论怎样说,他正值最渴望得到异性青睐的年纪。

    打那,他开始偷偷关注这个美女同学。

    不过,两人真正拉手还是从那年暑假大型广场舞排练开始。省城要搞一个旅游节,他俩都参与了广场舞的排练,季梅婷竟然主动选他做舞伴。

    有一天,排练完了,季梅婷问他:“今天学校里好像有电影放。”“电影?”方心宁想,自己可从来没打算去看什么电影,学校里放映的片子太老不说,那些看电影的大多出双入对,一个人去常常会被当作“异类”。

    “你真的不想请我?”季梅婷看着迟疑的方心宁,出人意料地这样问。

    “我?当然——想。”方心宁马上回答。多少男生抢不到的机会,自己为什么要错失呢?季梅婷是当之无愧的班花呀。

    那季梅婷更干脆:“走呗!”她大大方方地把手臂挽在他的胳膊上,就如挽着她自己的一样自然。

    好事砸到头上,不是想逃就能逃的了的。

    那一天,方心宁第一次在学校看电影。他至今记得当时放的是《红高粱》,还加映了《地道战》。方心宁头一回去排队买了两张电影票,季梅婷则拎来了一大堆吃的,搞不清她到底得花多少钱。

    方心宁尽力抑制住美滋滋的内心情感,默默想道,打小我娘就说我长得平头正脸的,有福气,这不,在最恰当的时候,就从天上掉下这么个漂亮的“林妹妹”。

    当余占熬把“我奶奶”放倒在高粱地里时,音乐骤起,那唢呐声撩得他心里直痒。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开始紧张。他有了那种朦朦胧胧的意识,身体的一些部位紧绷起来。他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用眼睛的余光瞧瞧季梅婷,可从红高粱里透过来的光忽明忽暗,只能映出她的轮廓。

    他真抬手想去碰碰她。但他还是努力地控制住了自己,艰难地熬到那么些黑白色的人在地道里钻来钻去,熬到散场。

    正当他沉浸在混天暗地的幸福中时,有一天晚上,另一个女生,团支部书记姜梅,忽然说要跟自己谈点儿事。两个人一起来到寂静的操场,说了班里很多事。方心宁感觉对方是在以团支部书记的身份给自己安排任务,所以总在答应着,并没主动说些别的。姜梅也感觉到自己话说得太多了,就说:“我刚学会了一首歌,还唱不好,我唱给你听,不许笑我。”习惯于吆三喝四安排别人做事的她,一下温柔了,让方心宁有点不适应。

    他说:“你放心好了,我自己不太会唱歌,所以从来不笑话唱歌的人。”姜梅就开始唱:“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让我欢喜又害怕未来。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偶而会恶作剧地飘进我眼里……”

    那些歌词,方心宁一句也没听到心里。他四下里看了看,黑洞洞的,听这歌倒觉得瘆得慌。如果是季梅婷在唱,他也许会一下把她搂过来,给她点安全感。可对方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

    第二天,方心宁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当时姜梅到底给自己安排了什么任务。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吧,后来,姜梅就明显不理方心宁了,团里的事再也不求他。

    但是,那个暑假真的很美!季梅婷天天约方心宁去爬山,逛商场,溜马路。方心宁成了正经八百的护花使者。有同学就嫉妒他了,那个程伟曾酸溜溜地说过,你这福气够大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只不过是著者和读者共同用来自慰的工具罢了,你这可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呀……这样的妒羡之辞,让方心宁认真地掐了自己好几回,也让他整天像一只得胜的公鸡,虽不免有傲物之嫌,可他学习和做事真是更有精神了。

    不过,再后来,方心宁觉得自己福气大是大,但远没有季梅婷的脾气大。她要做什么,方心宁如有一丝的不痛快,她准会说:“不行?”噫,方心宁可不敢坚持,否则她会三天不理你,还老在你眼前晃悠,弄得自己想认错都没了机会,气不死也闹心。

    季梅婷也挺爱看书,但绝不是悬梁刺股的那种。她最烦一头扎进书堆,一心考研考托福。什么呀,她总说,高三没念够?她的这种思想,对方心宁的影响极大。季梅婷的强大气场,让他刚入学时的理想很快沦陷。他因此放弃了考研的想法,开始写些小文章在校报上发表,硬撑个“才子”的面子。

    说句实在话,那些日子,甜蜜而平和的时候还是多一些。

    临近毕业,是季梅婷脾气最大的时候,要么不言语,要么一句话就像一梭枪子儿直楞楞地射过来,让人只有中弹的份儿,没有防备的心。

    原来,她家里人听说了他们的事,不同意二人来往。当时,她爸爸已由辛成市宣传部长,升任为副市长,什么文体、教育、卫生、广播电视、宗教、残联、史志档案、妇儿工委等等乱七八糟的一大摊子都属于他分管的范围,也算得上当地的一个人物了。

    当爱情悄悄来临的时候,谁也不会想那么多。方心宁后悔从来没去细问一下她有什么样的背景,当然也从来没在乎她来自于一个什么样的家庭,他喜欢的,只是这个任性又可爱的女同学,仅此而已。直到毕业前,她把实话告诉了他,他才觉出自己与她的差距。爱情是最好的眼罩,深陷其中的人对外界常常处于盲然状态。他打了好过退堂鼓,但她安慰他说,会想尽一切办法与他分到一块儿工作。

    她有好一阵子不说不笑。

    那段时间,程伟好像特别关心方心宁,总开导他:“现在,女孩子都是物质的,很现实,有时候看上去那么喜欢你,其实只是因为她们害怕大学里漫长而寂寞的生活。”

    但是,方心宁可不是没主心骨的人,他反倒觉得此时更得安慰季梅婷。

    “你不要为我担心,我无所谓的。”有一回,方心宁对季梅婷说。

    “无所谓无所谓,你除了说无所谓还会说别的不?你知道吗?正是你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才注定了会有一个无所谓的结果!”她杏眼圆瞪,那气势,让他一下又想到程伟有意无意地跟他说的那些话。

    从那,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很冷,甚至懒得理对方。

    程伟说:“毕业的日子,就是校园爱情的忌日。”方心宁在内心里有点儿相信他了。

    果然,毕业后,季梅婷去了辛成日报社,方心宁却一个人来到了黑山镇中学。

    在方心宁正式到学校报到后不久,季梅婷又主动跟他联系上了。虽然季梅婷为他的选择大发了几回感慨,但他自己却没觉得什么。相比较于其它的职业,方心宁真心更愿意做一名老师,只是这所学校,与辛成日报社距离确实有些远。

    我就要让所有的人不得不承认我,承认我是名好老师,收获那份应属于我的尊重。既然做了老师,方心宁不止一次在心里这样暗下决心。

    方心宁请季梅婷在小镇一家小饭店里吃了些东西。一道“炸豆虫”把季梅婷恶心得什么也吃不下了。出来后,季梅婷还在做呕吐状,当然不只是为那盘虫子,她还抱怨小店的卫生条件。她用手捂着嘴,恨不得要把刚吃下的全吐出来似的。方心宁嘴里不说,心里却很难受,已经在心里模糊了的那些东西又渐渐清晰起来。

    方莉适时地回来,把季梅婷接走了。

    方心宁望着远去的车,喃喃道:“如果有一天,你能问问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那该多好呀。”

6

    方心宁在不安中等了好几天,决心主动打电话询问面试结果。

    电话里传来的是低沉的男中音。问清的姓名,对方说:“心宁,你不记得了吗?我是程旭光……”

    听了这句话,一个平易近人而又谈吐幽默的语文老师马上浮现在方心宁的眼前。

    方心宁对他记忆最为深刻的是他常常从食堂里打了饭来跟同学生们一块儿吃,也常常会买来雪白的馒头跟学生们交换。学生们从家里带来的煎饼放得时间长了,又干又硬,他从来不嫌难以下咽。临近高考时,一方面为了保证学生睡眠,一方面为了加强考前指导,他不顾天热,不顾男生宿舍里臭气熏天,硬是搬去跟学生们同住。

    他的幽默也是出了名的。有一回,他从食堂打来一份炒藕片,自言自语道:“黑,食堂真黑,藕片有四两吧,光窟窿眼儿就够三两半,等会儿再好好找找,但愿那些小肉们确实藏到窟窿眼里去了。”这样的话,经常让同学们喷饭,给单调的学习生活增添不少笑料。

    他,就是当时在泰灵中学任教的程旭光,方心宁印象最深刻的老师之一。

    从电话里,方心宁这才知道,程老师去年从县教研室刚刚退下来,辛县实验中学看中他省特级教师的招牌,特地请他来一块儿创办私立泰云学校。泰云学校是辛县县委县政府根据当时的形势,借鉴大城市的成功经验,下文扶持成立的一所民办性质的寄宿制学校。按当时的宣传,泰云学校依托实验中学,采取半军事化封闭式管理,实现教学资源共享。实际上,泰云学校已经利用实验中学的几名老师小规模地悄悄试办了一年,今年正式在三个年级同时招生。方心宁刚刚参加的应聘活动,正是为泰云学校准备师资的。

    程老师说,方心宁的成绩很好,成了泰云学校首批聘任教师之一。

    方心宁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只是他的内心深处有点儿自嘲——参加工作四年了,也曾多次到县里参加种种讲课比赛,居然连自己的老师在教研室里一直负责高中语文教研工作都不清楚。难怪有人曾笑他,在这个做点什么事都要凭关系的小地方,只知低头拉车不知抬头看路,真另类呀。

    应聘的事有了结果,他觉得应该到黑山镇中跟老校长打声招呼。因为这次应聘毕竟不同于调动,个人关系还要挂靠在原单位。假如得不到老校长的同意,方心宁就不能到泰云学校去。

    老校长刚好在学校里值班。他听明白了方心宁的意思后说:“我早知道你不会在这里坚持多长时间。这里毕竟条件差呀。”

    方心宁心甘情愿地承受老校长的责备,但还想解释,说:“我……是因为我女朋友。”

    老校长说:“我也知道,总是要先寻个理由的。”

    方心宁不知再怎么解释好。

    老校长沉思良久,又说:“我不想放你走,你知道,咱们学校,这些年大学毕业分配来的老师本来就不多,好老师就更难得了。师资队伍,青黄不接,这是咱们学校的具体情况。”

    听了这话,方心宁的心一下凉透了。真是欲哭无泪!这些天来暗中使的力气,都不过是在做无用功。

    办公室里,空气有些凝滞。

    “当然,”老校长扫了一眼方心宁,“从个人感情上讲,我也不能拦你,这毕竟是你一辈子的大事。你还年轻,那里条件好一些,对你个人的发展会有好处。”

    方心宁没想到又会有这样出人意料的结果。感动加激动,从刚才的失望中一下缓过劲来,他竟眼泪汪汪了。

    再看老校长,五十多岁的人了,头顶上已经秃得厉害,稀拉拉的头发,坚守在脑壳的四周。大家都背地里这样说他:“前少林,后武当,中间架个足球场,四周全是铁丝网”。方心宁也没少传他的笑话,现有想起来,就觉得很对不住他。

    老校长是个常出经典之语的人。比如有一句是对老师的评价:论教学成绩,男的不如女的,学历高的不如学历低的,家(距学校)近的不如家远的。还有一句是对那些不太安分的人说的。当时有人总是拿镇中跟县里的学校比,尤其是跟当时的重点高中泰灵学校比,说人家泰灵学校的老师们每月开多少多少钱,又能拿多少多少课时补贴。老校长就说了,那你去泰灵呀!虽然话未免说得有些不近人情,但说闲话的老师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也只好五体投地了。

    在那样的穷乡僻壤,做为一校之长,有时似乎只能在无奈中靠类似不是办法的办法来应对。

    老校长好骂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不管是对谁,他一旦骂起来,就像一位严苛的父亲教训一个闯了祸的儿子,嘴上毫无遮拦。了解他的人都不敢跟他争辩,否则会惹得他满脸通红,青筋暴露,变本加厉,甚至闹到要拼了老命。但过后,他又一定会变着法儿给人家道歉,痛说自己的种种不好,由不得对方不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是他治校的又一法宝。

    校长和镇上的人也敢骂。有一回,一位副镇长安排每位老师订一份《辛县日报》。这明明就是摊派,而绝不是为了让老师们加强学习。方心宁是全校最爱订报刊杂志的人,自费订阅了十几种,除了一份《人民日报》之外,其余全是教育教学方面的,倒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份。但人手一份《辛县日报》确实有点儿浪费。

    校长听了老师们的反映后,就去镇里协调。话不投机,他竟跟分管的副镇长对骂起来。据说当时骂得天昏地暗,虽有围观,却无人敢劝。

    这招倒也管用,一人订一份,变成了两人订一份。当然,高兴的时间也不长,后来扣工资的时候,仍然是按一人一份扣的,因为事隔两个月,又每两人给了一份《辛成日报》。分发的时候,报纸已经攒了一大撂——大概是镇里避过了风头才发的原因。

    为与镇长对骂的事,校长也写过检查,但全镇人都知道了这事,镇里也不好做得太过,何况校长的本意是好的呢?

    就可怜了那镇长,本就是个没给大家留下什么好印象的人。之前那副镇长就有个更经典的故事:他竟然在镇领导的办公会上认认真真的提建议,说工资发不出,都是那些老师拖累的,财政的大部分都让他们给吃了,不如把老师全都撵走,镇里所有工作人员的开支才会有保障。这故事一传说出来,不知有多少老师嘲笑和痛骂他的无知。因与他公然对骂,校长的威信自然在学校里蹭蹭蹿高。

    那位副镇长不久调走了,骂人事件不了了之。好像他去了另一个乡镇,但他在黑山镇的故事很快跟着他去了,弄得他一直很丧气。

    第二年,《辛县日报》停办了,老师们才算真正减去了这一负担。

    很多人都说,老师们能不被强迫再订报纸,跟老校长有关。方心宁可不相信,一个乡镇中学的校长能有这样大的能耐?县报是没了,别的摊派并没消停呀。

    四年的时间过去了,方心宁已经完全适应了老校长。虽则是方法有些粗,但他没有坏心思,总还是一心一意地想把学校工作搞好,仅此一点,就很值得尊重。

    人将分别,心里自然而然地生出许多亲切感来,对他的那些并不成功的教育改革也觉得可以容忍了。

    “说句实话,我老了,这两年干得也有点儿力不从心,真心不想耽误你。如果有什么手续要办,随时来找我。”老校长又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让方心宁一辈子难忘。

    当时在辛县教育系统,实行的是乡级财政包干制,各乡镇的教育经费、教师工资均由所在乡镇负责筹措、管理和发放,而县里的学校则是直接从县财政拨款。许多乡镇常常由于财政困难,不全额发放甚至拖欠老师们的工资,使镇县两级学校教师在报酬方面出现很大的差距。乡镇与县里的学校之间,也因此形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而乡镇教师很难调到县里去。

    说到这些,大家都很羡慕蒙冲县的老师们。蒙冲县的经济情况还不如辛县,但他们几年前就率先在全省实现了教师工资统筹,使乡镇学校的老师也能拿到跟县里老师同样的工资。

    所以说,能到泰云学校应聘,已经是方心宁尽了最大能力了。

7

    方心宁在宿舍里收拾东西。

    他此时的心情很复杂,先不说和黑山镇中的老师同学们感情有些割舍不开,就是对于个人的前途而言,这一步走得是对是错,他自己也参不透。他能把县里下发的相关文件一字不落地背出来,但那些文字并不能让他感觉到足够而确定的保障。

    人说破家值万贯,就在这间小屋子里,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真不少,衣物、被褥、鞋子、书本,外加一些做饭用的锅碗瓢盆。他把东西一件一件装进纸箱里,而一些不好带的就留给刘墅了。

    方心宁恋恋不舍地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心里竟泛起些留恋的涟漪:它也许比刘禹锡UU小说的陋室,比杜子美住过的草堂要强些吧?墙上雨水的印迹,不正是大自然赠给自己的一幅超现实的画作?那是骏马奋蹄?是雄鹰振翅?是卧龙腾天?屋里的电线接得杂乱无章,不也正是要启示自己:生活本身就如此,虽然乱,但你还得过下去!

    让方心宁难忘的还有门上贴的一副对联:蜗居斗室图厚积,虎陷平阳待薄发;横联是;寂寞三昧。这可是他亲自操笔写下的,谈不上严整,却是自己内心思想的真实写照。他当时还担心别人看了会笑自己狂妄,好在身边多凡人肉眼,谁有心思去揣摩别人写了什么?他们嘛,不过是到集市上花三五元钱买几副,贴在门上图个大红喜庆,又有几个会认真品品上面那些字?

    何梨花果然带着何强和何苗他们一块儿来找方心宁。“老师,你真的要搬家吗?”看到屋里这么凌乱,何梨花问。何苗也问:“搬哪儿去?”方心宁说:“还没定。”何强说:“我们和你帮忙。”何梨花说:“我去喊我爸开车来。”

    方心宁看着这些纯朴可爱的学生,笑着说:“不用,我还没定准往哪儿搬哩。”他只能暗笑自己:还不知道往哪儿搬,怎么就这么心急地拾辍起东西来呢?他不是怕吃苦的人,他的家就在黑山镇远山村,打小没了爹,应该说什么样的苦都见过也吃过,可又是什么让他那么想逃离黑山,渴盼马上到一个新的环境中去呢?是因为工资吗?是为季梅婷吗?还是因为赵亮?方心宁一时还真找不到答案。

    方心宁原不是那种很主动的人,从不着意去为自己争取什么,这其中当然是有一种担心,担心失败,担心伤面子,特别是在人际交往方面,索性用惰性为自己包裹上厚厚的防护层。而做老师越久,这种自我防护意识就越强。

    可眼下,他必须改变自己。

    三个孩子在这儿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才离开。方心宁忽然想到该回家一趟了,去看看娘。这一段时间忙着应聘的事,心里也不太清静,他都没顾得上回家。

    他急忙骑上自行车往家赶。

    一个人住在远山村的方母身体不是太硬朗,但却是个大忙人,不是在农田,就是在菜园,侍弄这侍弄那。

    今天,方心宁先到田里转了一大圈,没见着人,就猜肯定是姐来了。

    果然,他刚进大门,就听到娘和姐在家里说话。

    姐越来越像娘了,那话音,那笑容,那步态。方心宁上初中那会儿,本应在黑山镇中上学,因为另一所学校离姐家很近,就被姐再三地劝着转到那里去了。上了三年学,方心宁在姐家吃住了三年,这使方心宁见了姐就跟见了娘一样感觉亲切慈爱。他至今还能背出他上初中时偷偷为姐写的一首诗。

    姐姐,

    你是一出古老的戏,

    幕后锅碗瓢盆交响。

    母亲的幸福安康,

    弟弟的天天向上,

    你声嘶力竭高唱!

    姐姐,

    你逃避多彩的世界,

    只为把家担在肩上。

    母亲苍老的欣慰,

    弟弟稚嫩的梦想,

    你深深勒入肩膀。

    一张黝黑的脸,几道粗而深的皱纹,看上去,娘已经是一个典型的农村老太太了。自从父亲去逝,娘一个人操持家务,嫁走了姐姐,送自己进了大学。一个人的生活,一点儿一点儿地在改变着她。有一次,读老舍《我的母亲》,主人公与母亲相似的经历,竟至于让他痛哭流涕。

    “我的光棍儿子回来了。”方母笑呵呵地说。

    姐看了娘一眼,嗔怪她这样说不好听。方心宁倒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合适,光棍就光棍呗。而方母这样说其实是要刺激儿子,希望他能在乎她这句话。

    姐跟娘忙活着去包水饺。两人只要凑到一块儿,就会有嘀咕不完的话,但有一点,好几次姐要娘去她家住,娘就是不答应,总说:“哪儿也不去,我有儿子。”

    唉,只是对于这个儿子,她又有何指望?

    方心宁看着娘和姐姐忙活的身影,心里满是自责。

    方心宁在家跟娘、姐快快乐乐地吃了一顿饺子。他并没有告诉她们要离开镇中的消息,因为他不愿意让习惯于过安宁生活的她们从此为自己多一份担心。

    娘一个劲地让着方心宁吃,盛上一碗汤给他端过来,下命令似的说:“原汤化原食,一会儿喝了它。”

    方心灵说:“娘,你这偏心的毛病是治不好了,回回只给他盛。”方母笑着说:“他小嘛,你让着他些。”方心灵说:“二十年前说他小,现在都往三十跑的人了,还说他小,那到了八十我走不动了,我是不是还得让着他?”方母不高兴了:“还没说上媳妇,你说能多大?等你八十?娘早就没了,也听不到你这些风凉话了。”

    吃过饭,娘和姐自然就谈论起方心宁的婚事。

    在远山村一带,一般辍了学的十六七岁往上的男孩子,大都已经订了亲,按当地的规矩,过年过节还要叫了未过门的媳妇来家里过几天“团圆”日子。像方心宁这样的年纪,已经“超龄”十多年,在整个村里非常罕见,是货真价实的老光棍儿。平日里,见不到方心宁还好些,可一到这年呀节呀的,方母可受不了了,就如自己的孩子犯了杀人放火的滔天罪行一样无脸见人,大门也不敢出。

    一会儿,方心灵突然跟娘争论起来。

    方母说:“王家小妮子不错。”方心灵说:“我也没说她不好,可是上学少了点。我们村好姑娘多的是,你别操心了,等会儿还是我先跟他提。”方母也不让女儿:“还是这个好,一个村里住着,知根知底。”

    方心宁从来没有告诉她们自己和季梅婷的事。他坐在一边,不搭话,忽地站起身,借口回校有事,逃之夭夭。

    姐在身后喊:“宁宁,你回来,姐还有话没说哩。”

    方心宁心想,你不说我也已经知道了,那些好姑娘你还是张罗给别人吧。自己还不至于惨到你们说的那种地步吧?

    嘁!

8

    在新招聘的老师们报到后,泰云学校召开了正式建校以来第一次全体会议。会议由程旭光校长主持,泰云学校董事长即辛县实验中学孙校长发表了重要讲话。

    在这次会议上,方心宁了解到更多关于泰云学校的情况。教育经费紧张,这在辛县是个不争的事实,并且辛县也与大多数地方一样,政策更倾向于高中学段,因为高考上线率直接影响着本地教育的声誉。此时,全国早已出现了许多改制学校,辛县县政府希望教育系统也做一做这方面的尝试。孙校长脑子快,顺应时局,当即决定办一所类似的私立学校。他找到刚好退休的程旭光老师,利用他在县教育系统的影响,由其担任校长,着手创办了泰云学校。

    泰云学校性质为民办公助,教师工资、办公经费等,一切由泰云学校自己筹措,不向国家伸手要一分钱,而教师们的人事关系仍然挂靠在原单位,等办学成熟之后再做进一步协调处理。泰云学校共用实验中学的实验室、运动场等教育教学资源,但一校两制,各自相对独立。

    泰云学校靠实验中学筹措的启动资金,在硬件设施建设方面已经走到了全县最前列,是县里第一所实行多媒体教学的初级中学,每一口教室里都有电脑操作台,多媒体投影仪,另设有总控室,可共享各种课程资源。

    学校打算三个年级同时招生,每班限额30人。与普通学校相比,泰云学校的学生每年要向学校交纳助教金5000元。

    孙校长承诺,老师的工资保证高于当地教师的最高工资水平,还跟每一位老师签订了协议来保障他们的权益。

    学校的校舍位于实验中学的北面,原是一座废弃的编织厂,改建后成了现在泰云学校这个样子。两所学校中间隔着一堵栅栏,只留一个小门相通。实验中学的校门向南开,泰云学校的校门则背对着它向北开。对于这两所学校,社会上自然有很多议论,比如“没钱没势前门进,有钱有势后门请”之类的。

    但从后来的招生可以看出,辛县早确实需要一所这样的学校。

    会后,方心宁见到了面试时碰到的两位女老师。她们一个叫纪红飞,是程旭光老师在泰灵中学教过的最后一届学生,比起方心宁来要晚两级;另一个叫肖叶蒙。来自于同一所乡镇中学的她们,都给方心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纪红飞身材丰腴,皮肤白腻,顾盼若笑,言语动听,口中蹦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柔柔的;肖叶蒙则是骨感身条,鸭蛋脸型,口齿凌厉,粉面含威,她的扁里没有“委婉”,口气总是很冲,**的。

    这两位知识女性,可都属于高回头率美女。

    方心宁就问到她们为什么在面试时老是怪怪地看自己。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纪红飞捂着嘴,笑得哈下了身,肖叶蒙则笑得喘不过来。原来,她们两个在一次县里举办的讲课比赛中,听过方心宁讲的课。她们当时就跟人打赌,说方心宁的课一定能拿第一名。结果,方心宁屈居第二名,害得她们输掉了八支“蚂蚁上树”(一种雪糕)和八瓶“可口可乐”。

    听了这一番解释,方心宁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这不就欠了人家的吗?

    所有聘任老师都被安排到新改造的教师公寓住下,每人一个房间。房子比方心宁在黑山镇中住的要大一些,也亮堂,床是崭新的,还有壁橱、风扇等。虽说不上豪华,但崭新的房子对于这些刚刚安身县城的老师来讲,已经足够了。

    安排宿舍的时候,方心宁认识了潘念刚、张风、牛真龄、马华等老师。

    方心宁去校长室见程旭光老师。

    程校长笑着问:“面试时,你果真没认出我?”方心方不好意思地说:“紧张得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没敢正眼瞧评委。”程校长说:“教态还是很自然的,对课文的把握也比较到位,教学基本功不错。尤其是你合作教学的理念,比较新颖、实用。不过细说起来,对学生的具体引导再充分点儿就更好了。”

    方心宁觉得一下子让程校长把自己揭了个底朝天,说:“下边没学生,只能自己唱独角戏,说起课来总感觉少了什么。”程校长说:“你把课堂交给学生的观念是对的,就是要让学生独立思考,合作探究。有的老师只重视自己怎样讲,还是用‘满堂灌’的老一套做法,有的变变样子成了‘满堂问’,那才是真正的‘独角戏’。很多人习惯于拽着或推着学生跑,而你是引着学生往前进,跟学生的关系有了很大改观,这样,学生才多些方向感和主动性。”

    在黑山镇中的时候,有人给年龄大一些的老师起了个外号,叫“法老”,意指教学方法老旧,特别是一些民办转正的老教师,往往给人一种迂腐的老学究印象。程校长是个例外。

    “我有个很深的体会,做老师久了,就开始说东忘西,有的老师,自己做学生的试卷得不了多少分,拿过答案来却能讲得头头是道,这就是不学习的后果。这样讲解,常常脱离学生实际,也谈不上什么效率。我们平时必须注意多多学习。”程校长嘱咐道。

    方心宁觉得程校长说的非常在理,虽然他说的是“我们”,但其实就是在嘱咐自己。

    一会儿,潘念刚也来到校长室,三人又谈了许多关于学校未来的事情,都对泰云发展前景充满了希望。

    泰云学校要创办的消息刚一传出,就有许多家长陆续来校咨询。吸引他们最主要的一条,就是学校从全县选聘教师。送孩子到泰云上学,花钱要比上普通学校多一些,但为了孩子,他们宁肯在自己的吃穿用度上紧一点儿。家长们对优质教育资源的渴望,由此可见一斑。孙校长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程校长特别告诫方心宁,泰云一定会是辛县教育的一个焦点,必须好好干。这第一批选聘的40多位老师,都可以说是建校元勋呢。

    方心宁想,大家聚到一起,肯定有干头。他暗下决心,绝不辜负程老师对自己的厚望。

    哪个青年不希望爱情事业双丰收?而事业上的成功,往往就为爱情增添了一个很重的砝码。

    方心宁心里自有一副很好的算盘。

9

    刘墅打电话来,要方心宁回黑山一趟,却又支吾着不明说到底有什么事。方心宁也没有猜透他结结巴巴卖的关子。但是,隔壁住了这几年,平时两人还是比较说得来的,当然得回去再见见,何况自己好多东西还没运到县城来。

    在方心宁来黑山镇中的那几年时间里,黑山镇中分配来的本科大学生只有三个,一个是方心宁,一个是王青峰(何家店村支书的大女婿,也就是何梨花的大姐夫。他媳妇在学校对面开家杂货铺,他时常去帮忙。铺子虽然不大,但也能挣些钱贴补家用),另一个,就是刘墅了。

    曾有人讽剌刘墅:“你还不如直接改名叫‘刘大爷’算了,何必这样拐弯抹角地赚人家便宜?”刘墅也是一肚子苦水:“名字是父母给起的,咱当时也没能提醒他们一声。”时间长了,他周围的人好像形成一条规矩,谁也不称呼他的名字,要么喊他的姓,要么只叫他“唉”,省得跟“刘叔”“刘叔”似的别扭。对于“唉”,他倒没意见,只是这“刘”,让人听着总想到“二流子”“流氓”“流产”的“流”,他打心眼里不喜欢。

    由于刘墅着急了有点口吃,学生不买他的账,去年就被调整到小学里去了。一次次的不如意,让这个瘦瘦的小伙子只剩下个嘴硬了,常常魔怔了一般,张口就是“有什么了不起”“又能怎么样”之类。

    当方心宁来到刘墅的屋子时,那里已经聚了十几位老师。看见方心宁,大家都起身过来跟他握手,有的还鼓掌,向他表示祝贺,就像是他为大家赢得了巨大的荣誉。

    原来大家凑到一块儿是要为方心宁饯行,因为刘墅没有说破,所以方心宁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

    一个没有在艰苦环境中工作生活过的人,是永远体会不到在那种情形下,人与人之间的建立起的朴实而真挚的友情的。在相互关心中产生的那种难以割舍的感情,很难用语言来表达。

    大家都纷纷说着祝福的话,让方心宁内心非常感动,哑在那里,频繁点着头。

    不一会儿,王青峰和刘墅弄来很多吃的东西,都是大家凑钱买的。乡镇中学里很多老师的工资并不多,有的一个人的收入得供一家人的生活。但遇到什么事,大家总能凑到一块,商量着办,即使是在这样的长假里。

    几个老师把各间宿舍里的桌凳都搬了过来,拼在一起,摆上酒菜。气氛瞬间就活跃起来。

    大家认真听方心宁讲在泰云学校的见闻,眼睛睁得大大的,都充盈着新奇的光。

    刘墅说:“方,你干脆把我们都介绍过去吧。”他称呼人也喜欢只喊姓。

    “行!”方心宁感觉自己高大了很多,借着一点儿酒劲,嗓门也提高了八度。

    一个老师认真地说:“都去泰云不现实,不如就在咱们黑山镇也办它一所。”王青峰说:“说得轻巧,人家那叫贵族学校,我们一个小乡镇,去哪儿招那么多小贵族?”刘墅说:“有什么有什么?还贵族哩,有几个臭钱就叫贵族?‘贵族’这个词也太委屈了。”又一个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都希望把孩子送到大点的地方去,我们这里就是办了,估计也没人来。我家有个邻居,大学毕业在北京混,住的是地下室。他家里其实在县城给他买了房,可他就是不回来,竟然说‘宁在北京狼狈,不做乡下猪狗’,这不是把我们都给骂了吗?”王青峰道:“城市越大越,功能越全,要是我,也这样……”

    眼看话题扯远了,刘墅就问方心宁:“泰云跟实验中学到底是什么关系?我表姐夫任南德就在实验中学,那么他不是就可以直接去泰云了吗?”

    方心宁耐心地解释说:“两个学校根本不是一回事,不是谁想去就能去得了的。”

    一个老师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先别说别的啊,反正方老师找个城里的媳妇是没问题了。”此语一出,更是引来哄堂大笑。这笑声,有一种未熟的苹果那种青涩的味道。

    没有人知道他跟季梅婷的事。

    赵亮居然不请自到。大家纷纷邀他上桌。

    方心宁一惊,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赵亮说,他是刚刚回来的,听说方心宁要走了,过来说几句话表示祝贺。虽然赵亮还是那个赵亮,但此时方心宁看他是那样恶心,不想跟他搭讪。

    赵亮走过来跟他握手,说道:“方老师,祝贺啊,终于远走高飞。”

    方心宁应付说:“哪里,跟在黑山还是一样的。”

    赵亮听了,苦笑着摇头。

    大家就留他,赵亮婉言拒绝,有心无心地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知道他心情不好,大家自然也不强留。

    赵亮的到来显然搅了方心宁的情绪。

    “我猜赵老师是冤枉的,”刘墅好像看出了方心宁的心事,把方心宁拉到一边说,“那女生你知道是谁家闺女?赵二铁家的。二铁是谁你没听说过吗?那是咱黑山镇第一大孬种。不成想,他女儿也随他的脾性,很不听话。那天体育课,她私自跑到校处逛大街,快下课了才回来。赵亮很生气,就说了她两句,没想到她张口就‘你妈’‘你妈’——那是她的口头禅。赵亮就跟闹着玩似的拧了她的耳朵。面对一个一点儿也不漂亮且胖胖大大没什么腰身甚至有点儿男性化的粗野女孩,许多人都会忽视了性别上的忌讳。谁知这孩子一时脸上搁不住了,抬手就回了一把掌,重重打在赵亮的脸上,五个指印就如按过印泥一样地清晰。赵亮也不假思索地回了她一脚,踹在她的屁股上,劲使大了,把她踹得跌倒在地。这下好了,她逮到了理,哭着喊着跑回家去。”

    王青峰说:“到底还是年轻呀。”

    方心宁听说过二铁这个人,知道那是个不好惹的小混混,也知道二铁的最拿手好戏是“自残”。但他还是有些疑惑:“那也不至于就成了**幼女呀!”

    王青峰说:“最可怕的是这二铁有两个姐夫,大姐夫姓刘,在城关信访办公室里上班。本来这是个化解社会矛盾的地方,却混入了他这样一个从小就没大有好心眼的家伙,明眼人一看就是他在出主意,通过种种方式给学校和赵亮施加压力;二姐夫在镇派出所工作,当兵转业的,也是个出名的愣头青,帮着小舅子走司法路线。二铁成为当地最大的无赖,无法无天,无恶不作,就跟这两个姐夫的袒护有很大关系。我私下里估计,他的两个姐夫当时是帮他弄了个阴阳报告,用欺骗的手段让赵亮签了字。赵亮自己讲,他早已让二铁闹得心累了,正恨自己多事,看上面写的是“不幸与未成年女学生发生矛盾”,匆忙签了字,谁知后来再看时,同样的地方却是写的‘强行与未成年女学生发生关系’。据说,如果最终定性为“**幼女”的话,赵亮至少也得判个七年八年。二铁又打发人暗中找赵亮的父母私了,要20万块钱,最后要走了4万。这事这样可能也就完了。可惜呀,他女朋友就在镇卫生院,是全院最漂亮的护士,这回是黄了。”

    “这也能私了吗?”方心宁怀疑地问。

    王青峰说:“这法律的事,我不懂。但你知道,我们老师,出了校门不行,那赵亮倒是学法的,可只懂书上的,没实际用过呀,二铁的那两个狗头军师可是混社会多少年了的。”

    一个老师插嘴说:“他那个在城关信访办的姐夫,跟我哥是同学,姓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改嫁,嫁给了丈夫的一个堂侄。他嫌母亲给自己丢了人,就没跟过去,而是跟着他的叔叔长大成人。他上学时还算努力,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城关办事处负责宣传。他叔叔唯一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堂弟在给他送稿子的路上出车祸死了。而他呢,自觉翅膀硬了,不顾叔叔丧子的悲痛,找了个借口竟跟他叔叔脱离了关系。二十多年了,他从来没回过村子,跟村里人也不来往。村里没一个说他好的。我哥不好评价人,但只说过他,太不是东西了。要我说,考察一个干部,必须跟五六十年代一样,考察他的家庭,考察他的人品……”

    又一个过来说:“我们这些都是道听途说,至于当时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当事人知道。”

    刘墅说:“老实人家谁愿意沾官司?就是吃点儿亏也不想去法院。”

    方心宁陷入了沉思。这些年来,校外人员闯到校园里谩骂甚至殴打老师的事情时有发生。难道老师在社会上,就只能是“弱者”的代名词?赵亮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吗?自己是不是果然误会了他呢?

    想到这些,方心宁更觉像吞下了一只苍蝇,肮脏得五脏六腑乱搅。他怪自己刚才对赵亮太冷淡了,这不等于在赵亮的伤口上撒了把盐吗?

    一会儿,梨花的爸爸——何家店村何支书也来了,手里掂着两瓶酒。王青峰忙把岳父迎进来。在座的老师们都认识他,都起身把他让到屋里。

    原来何梨花听说了方心宁要去泰云学校的消息,闹着要往泰云学校转,打电话一问王青峰,敢情是方心宁要调走了。何支书疼女儿心切,就亲自过来,托方心宁给梨花办转学手续。

    来的都是客,有酒一起喝。

    大家纷纷让何书记坐下。高谈阔论中,方心宁就不知后事如何了。

    酒醒以后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方心宁发现自己躺在刘墅宿舍里,铺的盖的全是刘墅的。他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昨天发生的事情了。

    刘墅回来了,告诉他,昨天他喝醉了,因为他的东西都已收拾起来了,刘墅就把他安排到自己屋里睡下,一早又去外面买了早餐。

    吃过早饭,何书记找来一辆面包车,硬是要帮方心宁搬家。方心宁哪里好意思他这样做,只是这何书记比他还要犟,亲手把他的东西扛到车上,一路运到泰云来。

10

    泰云学校招生考试那天,学校里的家长比学生还多。他们到学校的各个角落去看,看教室,看宿舍,看食堂,首先是要考察一下学校,其次才是陪孩子参加考试。何梨花和何强也来参加了初三年级的招生考试;何苗的爸爸嫌助教金太贵,说什么也不让她来。

    考试结束之后,就是紧张的阅卷和分班工作。

    所有的老师各就各位,开始精心备课。虽然仍是在假期里,但老师们全都自觉到校上班,毫无怨言。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开学了。

    方心宁给季梅婷发了个短信,把自己来泰云学校的事告诉了她。

    季梅婷一会儿就回复了:既然能挪地方,索性别做老师!

    方心宁明白她的意思,搁下手机继续备课。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季梅婷打来电话:“我马上就到实验中学门口。”实验中学在南,泰云学校在北,方心宁经过中间的小门去会季梅婷。

    一见面,季梅婷就问:“你们泰云学校是新成立的?”方心宁说:“刚刚成立,是民办学校,也可以叫贵族学校。”方心宁特别强调“贵族”二字,毕竟这是辛县前所未有的,是新鲜事物。

    季梅婷扑哧笑出了声:“我所听说的贵族学校,都是一些大集团投资的,请问泰云是哪个大集团投资?你们学校哪些地方能体现‘贵族’二字?”方心宁说:“没有哪个集团投资,也没有什么地方……。”季梅婷说:“人家贵族学校收费每年都上万甚至几万,请问贵校收费……?”方心宁用巴掌比划了一下,说:“5000。”季梅婷说:“这可不像贵族学校,你要知道,我是记者哦,跑过的地方不少。以我个人经验,这泰云倒像是校中校,那是国家明令禁止的呀老先生!”方心宁不满季梅婷的说法,辩解道:“我们是民办公助,跟纯粹的民办还不太一样,因为共用实验中学的教学资源,收费低一些也属正常。”季梅婷摇着头说:“这所学校,性质不明,依我看,你还是别来的好,还是我们报社……”方心宁听到她泼冷水的话,早不高兴了:“好了好了,不懂就不要乱讲,报社的事从此打住。”季梅婷说:“是是是,不跟你争……可就算是合法的民办学校,它不还是学校吗?”

    方心宁心里清楚,要想不争吵,最好的办法是自己先闭上嘴。我不说了,看你还叨叨什么。这样想着,他就不再回答对方的问题。

    果然,季梅婷消停下来。

    方心宁说:“校门口人来人往,我们站在这里不好。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你想吃什么,尽管说,今天我请。”“别,你一个……还是我请吧。”季梅婷好像也觉出自己说走了嘴,观察了一下方心宁的反应。方心宁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我是老师怎么了?难道请你吃顿饭也困难?不过,他这样想也就无所谓了:反正你早晚是我老婆,花谁的不都一样?

    季梅婷很郑重地拿出一张程伟的名片递给方心宁。还是那些话,程伟的电脑生意越做越大,近来光找季梅婷联系做广告就投入了好多钱。

    方心宁听不大进去,且她越讲他心里就越反感:为什么非要让我去投靠程伟?我就愿意做老师了,想着如何把这个老师当好哩,你却来让我改行?难道不散发点儿铜臭就不能活?

    嘁!

    但方心宁心里这样想,嘴里并没说——难得见一面,何苦惹她不高兴?

    想当初,季梅婷虽然也到师大去上学,可她家里绝不是要她当老师。她妈的观点是,一个人,从幼儿园到小学中学大学,工作了再做教师,被圈进小小的校园里一辈子,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耳濡目染,季梅婷渐渐认同了这种观点。而方心宁认为,校园总是复杂的社会中一个比较单纯清静的地方,最适合自己的性格。这种分歧,在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

    在纪家,纪红飞正同她的妈妈聊天:“这个世界真小,跟我们一块来应聘的一位老师,竟然是我们以前就认识的,你说奇不?就为他,我和肖叶蒙跟人家打赌还赌输了呢。”纪妈妈看到女儿那么兴奋,忽然想起什么,说:“莫不是那个‘写字如启功,笑容像成龙,外形好比刘德华,声音酷似任志宏’的?”纪红飞一怔:“你怎么知道?”但她很快想了起来,那些话是她跟肖叶蒙在一块儿编的,回家后曾跟妈妈说起过,没想到妈妈能一下记到心里去,而且经久不忘。

    纪妈妈又说:“只是不知道人家可有了对象。”纪红飞脸红了,说:“妈,你想到哪儿去了?”

    从那天开始,一向跟妈妈无话不谈的纪红飞开始习惯于把许多话埋在心里。

    纪红飞到回自己的屋子,托着腮,顺着妈妈刚才说的那句话,陷入了深思。是的,一直到现在,自己都不愿意谈自己的终身大事,个中原因,她与妈妈都是清楚的。妈妈跟父亲纪连中很早就离婚分开过了,现在行同陌路;他们之间,缺少的是信任,而这一切,又全是因为纪连中年轻时的花心。一想到男女之事,自己就总好想起这些令人不快的经历,况且妈妈对自己的婚事又过于敏感。干脆,自己还是不谈了。

    方心宁的出现,让纪红飞突然产生一种意识:那不正是自己在心中千百次描画过的那个他吗?

    她把自己心里的话一一写进日记,用大锁锁到箱子里——这样做,既得以倾吐,又不用担心妈妈翻她的东西。

11

    方心宁担任初三(3)班的班主任,还被安排临时负责团队工作。巧得很,何梨花和何强全都分到了他的班里。电脑分班,这样的结果,概率极小。

    教数学的潘念刚老师临时负责学生的思想工作,其实就是政教主任的角色,程校长则亲自抓教学。在这里,没有复杂的领导班子和部门,也几乎用不着提什么要求,但处处能让人感觉到老师们高涨的工作热情。大家聚到这里,本身就是一种不满足于现状的表现,就要体验一种崭新的生活,谁还需要别人吩咐了才去做事?

    方心宁决心干出一番成绩来,也让季家人能认认真真地看待自己。

    开学这天,家长们一个个把孩子送来,到处跑,唯恐有一点儿考虑不周,让孩子受了委曲。

    在分床位时,几乎所有的家长都要求给自己的孩子分张下铺,理由也几乎是一样的:我们家孩子睡觉不老实,夜里会摔着。为了弄张下铺,一些家长使出了所有能想得出的办法。

    有一个叫司文金的学生,父亲是外县一家橡胶厂的厂长。就是这位司厂长,带着他的朋友——辛县某局的一位局长——来要孙校长给安个好床位,让方心宁很为难。也就邪了,司文金说什么也不到下铺去,嫌上铺净往下落东西,不干净。最终没办法,托了一圈关系的司厂长还得听儿子的,任儿子选了上铺了事。

    另一位家长更是悄悄地掏出一沓钱来往方心宁口袋里塞,让他帮忙给自己的女儿调个下铺。见方心宁不收,他急得满头是汗。

    方心宁只好对忙得团团转的家长们大声承诺:“请各位家长放心,我们一定把每个孩子都安排好。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们就是家长。请大家放心。”

    女生宿舍里,何梨花把爸爸撵走,自觉选择了上铺。她这一举动起了带着作用,那些家长也不再左右孩子的想法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安排完毕,很多家长还是不走,看着孩子吃完饭,再看着孩子进了教室,有的甚至捱到了晚上。这些家长让孩子来住校,目的也是为了锻练一下他们,可孩子真要住校了,他们又舍不得撒手了。

    方心宁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一定要好好地关心这些孩子,不让家长们担心。

    晚上,同学们齐齐地来到教室。

    方心宁让大家互相熟悉一下,每一个同学用一两分钟的时间介绍一下自己。为了消除学生的紧张心理,他做了个小的开场白:“今天,一个崭新的班集体成立了,这算是我们第一节课,是互相认识新同学的活动课。在这节课上,我们互相介绍一下自己,说说自己的兴趣呀,爱好呀,或者说说自己的一些小想法呀,都行,也可以给大家讲一讲你的故事,比如你的名字里有什么故事,我看就让钱成万同学先来吧。”

    应声站起的是一个腼腆的男生,一会儿摸耳朵一会儿挠头,可嘴上好像被贴了封条一样,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都是升初三的学生了,应该很大胆,讲得也应很精彩,没想到他竟这样沉默。

    方心宁说:“谁给你起的这个名字,很有财(才),是发财的‘财’。”大家哄然大笑。钱成万的头更低了,满脸通红。

    方心宁不敢再拿他说事,怕伤了他的面子,便说:“我想,你肯定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没想好是不会随便张嘴的,就跟你老师我一样……”同学样顿时起哄了,也有掌声。

    找一个女生可能会好一些吧?方心宁就按花名册点:“下面我们请沈雪同学来说几句。”

    一个瘦高的女生,果然要比刚才的那位男生大方些,说:“我叫沈雪,来自蒙冲县……”可她说了这些就沉默了,一会儿,呜呜地趴到课桌上,哭了。

    莫非是她不适应辛县的生活?

    “怎么了?”方心宁关切地问。

    “老师,我……想家。”她用含混不清的话回答。

    这一句话,顿时让满教室里哭声一片。男生要比女生坚强一些,但也有几个脸上已经挂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虽说还没有哭出来,却也如一引即爆的火药。

    方心宁忙安慰大家说:“同学们,从今天开始,我们走进了一个全新的环境,将开始一段全新的学习生活,是一个新的起点,这应该是件高兴的事。我们长大了,我们应该……”他注意观察同学们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话还没有起什么作用。

    现在多么需要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来缓和一下气氛呀。

    这时,何梨花盯着他,似乎要发言。

    “何梨花。”方心宁再次点名。

    “老师,以后叫我何丽华吧。”她说。

    “先说说看,为什么要改名字呢?”方心宁微笑着问,想引开大家的注意力。

    “我觉得,我爸爸给起的这个名字不好听,太土,我想了很久才决定改的,”她环视一下,接着说,“各位同学,我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读书,就是为了将来能有个出息。我们每一位同学,早晚有一天,都要离开家,像小鸟一样展翅高飞。刚一来就哭鼻子不应该,不如我们一起来唱支歌吧。”

    何梨花,不,何丽华,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让方心宁不得不重新去审视她。这个来自乡镇的学生,眼里有一种成熟与刚毅。虽然她的长相与她的两个姐姐相像,但却不像她两个姐姐那样两腮绯红,她的身上也已经找不到惯过农村生活的那种乡土气。脸色白白的,头发扎成马尾,一缕发丝随意地搭在额前,那少女纯净的美便很自然地呈现出来,掩饰不住。她的话果然奏效,让教室里一片抽泣声渐渐稀疏,至于听不到了。

    她适时地起了个头,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

    轻盈的歌声,飞出教室,让整个校园里多了一份温馨与和谐。

    这些孩子多是第一次离开家,想家是很自然的事,等熟悉了这里的环境,也就会慢慢地适应了。

    程校长早想到了这个问题,挨个班里察看指导。纪红飞不做班主任,跟在程校长身后到处转。

    来到初三(3)班门口,纪红飞停下来,静静地听里面的动静。

    晚上放学后,老师们都来到宿舍里,关切地询问每个学生需要什么帮助。床铺好了吗?蚊帐挂合适了吗?打热水了吗?晚上害饿吗?同学们一个个围在自己的老师身旁,说这问那。

    欢乐的场景,很容易让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快乐幸福的大家庭呀。

    这一夜,所有的班主任都在值班室里住了下来,开着手机,与生活老师一块儿安顿学生。到了深夜,方心宁也没洗涮,和衣躺在床上,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他睡得那么香甜,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12

    泰云学校的军训安排在8:00正式开始,可到了时间,初三(3)班还有十几个学生没来站队。方心宁让临时负责的司文金同学把这些学生喊过来,狠狠批了一顿。训话效果很好,大家立马紧张起来,不再那么松松跨跨。

    军训最能训练学生的专注力,因为一分神就会出错;而专注力对于他们以后的学习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方心宁特别上心。

    负责给初三(3)班军训的教官姓林,是个英俊的小伙子,皮肤是那种健康的红黑色,眼睛不是很大但非常有神,最特别的是走起路来,脚步轻轻又呼呼生风。他不苟言笑,却能给人一种很强的信任感;他四肢健壮,但威严干练里透出一种无法掩饰的精明。

    为了给学生树个样子,方心宁也自觉站在队伍后面与同学们一起参加军训。这一着很灵,每个学生练得卖力极了。连续几天,在骄阳之下,大家一练就是一两个小时。方心宁从不到树阴下休息,他毫不妥协地迎着太阳的炽烤,就是要为学生做个榜样。

    休息间隙里,林教官带领全班学生与其它班级赛起歌。学生多是会些流行歌曲,在这种场合唱起来听着柔声细气的,林教官就教大家唱那些铿锵有力的歌,像《打靶归来》《我是一个兵》等。军人赛歌,叫吼歌更恰当一些,要的是粗犷豪放,是一种气势,一种压倒一切的力量,因此声音直一些也没关系,总之是不能为了婉转动听而失去这种场面最需要的东西。也是环境的因素在,搁在平时,这些孩子才不学呢。

    操场上,除了有序的训练,就是此起彼伏的歌声。累是累了些,却也充实有趣。

    军训第四天的上午,天下起了小雨,教官到各宿舍去教学生整理内务。因为宿舍太多,学校里规定每班只能在一个男生宿舍和一个女生宿舍里做示范。男生爱搞恶作剧,商量着把本班好几个宿舍的被子抱到一个宿舍里,拉着林教官来叠。一床被子,在教官的手里,三下两下,就叠得像豆腐块一样的整齐。他说,叠被子对于一个军人来讲,那得和射击一样必须掌握好。在军营里,有的战士为了能把被子叠方正,还在折的地方洒上水,甚至是在冬天。可被子到了学生手里,就如宰牛一般难以收拾了。这个也说不会,那个也说不行,都眼睁睁等着教官来给叠,还带着一副捉弄人的笑。

    细心的方心宁看出了其中的蹊跷,就提出要求:三分钟内不能叠好自己的被子者,立即罚唱一首歌。这下可热闹了,大家纷纷把别人的抱开,忙活活地叠起自己的被子来。

    几个活跃分子的小阴谋不揭自破了。

    方心宁也亲自试了试,跟同学们比赛,更激发了大家的叠被子热情。

    很快,同学们就学会了整理内务,宿舍里马上大变样,一切物品各归其位,让你怀疑真是到了军营。

    女生做得才叫绝,每个宿舍都派人来要把林教官抢去,就这样嘻嘻哈哈撕扯着争执不下,弄得林教官只好答应每个宿舍都去。女生比较爱干净爱利索,这样的机会,她们是不会放过的,而且人家采取的措施得当,比男生们想出的馊主意效果要好。

    林教官的认真劲,也赢得了学生们的好感。一天下午,几个女生不知怎么弄来一束鲜花送给他,把林教官高兴得又是闻又是看,惹得其他班的教官们好一顿羡慕。

    那天下午站军姿,林教官先提要求:头不歪,眼不斜,身体纹丝不动,即使遇上大马蜂来蛰,也不能随便动。

    事情总是这样凑巧,林教官正讲解示范时,就有两三只蜜蜂不知好歹地嗡嗡飞来,是否是那束鲜花惹的祸也不得而知,反正是它们就在林教官头顶盘旋不走了。林教官刚刚说了站军姿的要求,如何能驱赶?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倒把学生们急得直喊。蜜蜂在同学们的喊叫声中越发来了劲头,有一只干脆在林教官的耳朵上寻起了蜜源。林教官呢,话已出口,就得给大家做个好表率。他屏住呼吸,笔直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方心宁站在队伍里,也不敢动,唯恐惊扰了小家伙而让林教官遭到攻击。

    等小蜜蜂闹够了,心满意足地飞走了,林教官才结束示范。

    这一幕上演得也太及时了,全体学生马上就进入了状态。

    紧张的训练中,方心宁收到季梅婷发来的一条短信:贵族老师,新鲜劲还有吗?

    方心宁回了一条短信:正在军训,值得体验。

    季梅婷的短信:一二一,齐步走,小孩堆里的孩子头。

    去你的吧!方心宁这样想,但他是断不敢这样回她的。

    他心里清楚,季梅婷始终想着策动自己。其实,自己也并非是特意要找在学校里待下去的借口,而是打心里喜欢跟孩子们在一块儿。季梅婷也非常喜欢孩子,却不愿意做老师,而且还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做老师的想法是幼稚的,迟早要后悔。她发来短信,肯定是要试探一下自己。

    下午,吃过晚饭,司文金跑来找到方心宁说,冯丹不见了。正在备课的方心宁急忙安排几个学生满校园里找,可找遍了角角落落也没见她的人影。他只好向程校长汇报,并电话通知了家长!

    他直觉身后冷汗涔涔,要是天黑了仍然找不到咋办?冯丹可是个女生呀!做老师的最担心出的事,为什么单单出在了自己身上?封闭式管理,她是怎么走出去的?她又会去哪儿呢?

    方心宁的心已经提在了嗓子眼儿上。

13

    冯丹来自一个单亲家庭,一直跟着爸爸生活。她爸爸是一名大客车司机,听说孩子离校出走,急得开着大客车直奔学校。十几位老师连同冯丹的爸爸,分头到汽车站、网吧等一切可能的地方去找。

    马路上,方心宁几乎是在跑。他见人就问,你见到过一个小女孩吗,十一二岁,穿一身红白相间的校服?他实在太着急了,甚至不能顾及自己的举止是否适宜。路人多数出于同情还能回答他的问题,但也有的只是用怀疑的目光审视他,并不跟他搭腔。

    一个老太太就说了,你看你,不好好看孩子,丢了你又急,早急不就丢不了了?

    另一位老太太也说风凉话:最近老听说有拐骗小女孩子的,你没看电视上讲?

    旁边的人一块儿起哄,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起他来。

    转眼间,他成了一个极不负责任的家长了!

    方心宁憋住心里的火气,还是一个劲地去询问。他多么希望经过他身边的孩子就是冯丹。

    真的要崩溃了!倘若此时有个知心人在跟前,他一定借下肩膀大哭一场。

    一路寻来的纪红飞与他碰到一块儿,看他脸色难看,劝他说:“冯丹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不会有什么事。她说不定这会儿自己返校了呢,我打个电话问问学校。”

    众人的找寻一点儿结果没有,大家都没了主意。

    方心宁更觉得后背发凉,只是这样漫无目的地找着。

    晚上8:00,程校长接到冯丹姑姑的电话,说冯丹在她家里。方心宁听说后,真想马上见到冯丹,狠狠批她一顿,就连她的姑姑也不能放过。做为一个成年人,你做姑姑的难道不知道整个学校此时都找疯了?为何不早一步打电话?

    事不宜迟,方心宁与冯丹的爸爸忙赶过去了解情况。程校长让纪红飞也一块去,说女生由女老师来谈话效果更好一些。

    冯丹此时正在她的姑姑家悠闲自得地看电视,一见爸爸,脸色变得也快,哇地一声哭起来,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她爸爸带着一股气恼,责问她为什么偷偷离校。冯丹脱下袜子让爸爸看。她的脚上起了老大一个水泡,看了是让人挺心疼的。冯丹的爸爸可不管这些,只是一个劲地责怪,咒骂。方心宁只好反过来劝他。

    冯丹的爸爸再三地向方心宁道歉,述说孩子如何娇惯,如何对不起学校,对不起老师。冯丹的姑姑则在一边埋怨自己的哥哥太狠心,说孩子这么小,怎么忍心让她住校?

    这时的方心宁能做的只是息事宁人打圆场,哪里还想着去批评别人,仿佛自己才是那罪大恶极的一个。

    纪红飞把冯丹叫到一边劝了很长时间,鼓励她不要被这点小困难吓倒。冯丹此时也开始后悔自己所做的事,承认自己错了。也许是她太缺乏母爱了,纪红飞对她温和的劝说,竟然将她刚才的的委屈一扫而光,代之而来的是满脸惭愧,不断向方心宁道歉。

    方心宁也想起来,冯丹也正是那天早上因拖拉而挨训学生之一。方心宁在心里做了深刻的自我批评:军训的枯燥劳累是冯丹当逃兵的一个原因;而自己的严厉,自己的急于求成,不也正是她不敢把自己的伤情告诉老师的重要因素吗?冯丹的爸爸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若是遇上个不通情理的,他会反过来指责你管理不到位。前些时间,某校几名学生挨老师批评后出走,班主任没有及时发现,结果他们相约去一个小水库戏水,其中一人不幸溺水而亡。出事后,该生家长天天去学校里闹不说,那位班主任差点儿因此被判了刑,经多方说和终于赔了几万块钱了事。可事情无论如何处理,对于失去生命的孩子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此类事件在全国各地时有发生,想想都让人觉得后怕。

    教训是深刻的,方心宁也从中学到了很多,现在面对的学生也与自己上学那会儿有诸多不同,要善于观察,勤于总结。冯丹出门很久自己才知道消息,这就是工作上的疏忽。他想到,要让学生之间形成一个组织严密的团体,无论谁有什么问题,自己都可以在第一时间知道。

    好在冯丹按要求返校了。考虑到冯丹是一名女生,面子薄,而且是破了水泡归队训练,方心宁就给她保住了这个秘密。如果让大家都知道了她当逃兵的事,她可能更受不了。

    纪红飞回到学校仍然愤愤难平。就在到处找冯丹的时候,她跟张风差点儿跟一家网吧的老板打起来。原来那网吧的老板一听说是老师来找学生,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去,还指给她看张贴在门上的一张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了这样几个字:老师与狗不得入内。这不是明着骂人吗?张风是个网络迷,高级的游戏玩家,以前也没少出入网吧,但这种情形,他还真是第一回见。据他分析,这个老板要么当年不是一个好学生,对老师有一股永生消不了的怨气,要么他的客源主要是学生,怕老师找来影响他的生意。但不管怎么说,这对每一位看到这句话的老师来讲,都是很难接受的。

    方心宁说,里边肯定有未成年人上网,打个电话举报他!纪红飞说早打电话了,查没查不知道。

    生完了气,她还不忘建议方心宁跟这些学生慢慢来,孩子们太娇气,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方心宁点点头,对她说:“今天多亏了你帮我。”纪红飞说:“不用这么客气啦,我们……是同事嘛!”

    纪红飞的热心与细心,让方心宁不能不心存感激。

14

    军训总算要结束了,学校要组织学生进行汇报表演比赛。

    这是学生们入校以来,泰云学校组织的第一次比赛。

    这天,要结束训练的时候,方心宁有意要鼓动鼓动大家。

    “同学们,这几天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方心宁问。

    人群里高高低低地冒出几声:“累!”“想睡觉!”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残酷!”一个男生的回答极不和谐地冒出来,声音不大,但是还是让方心宁听到了。

    方心宁说:“残酷嘛,我觉得有点儿言过其实。如果连这点训练都认为是残酷的话,那我们这个队伍不也太经不起折腾了!当兵打仗,要想战无不胜,就必须有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同样,做为一名学生,要想出色,也要有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请大家记住一句话,天上不会掉馅饼,永远都不会;如果有一天,天上掉下什么来,那只能是——”

    一个同学突然接过话把儿说:“鸟粪。”他的回答把大家都惹笑了,有的同学笑得直不起腰来。

    方心宁也笑了:“他的回答虽然难听点儿,但意思还是对的。既然我们付出了,就应该有收获,我们想要的,是馅饼,而绝不是鸟粪。明天就要进行比赛了,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这次是雷鸣般的回应。经过军训,起码这说话的气势是有了。

    方心宁和学生一块计划明天应该怎样进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异常热闹。

    忽然,方心宁听到有人在喊他,循声一看,原来是赵亮。正好训练也结束了,方心宁带他到校外的快乐餐厅吃了点东西。

    赵亮是来县城向有关部门反应情况的。他经过泰云学校门口,便进来找方心宁说会儿话。听说事儿还没完,方心宁便留他住在自己的宿舍里,而另一方面,方心宁挂着班里的事,就给他留下了一把钥匙。

    果然,这才一会儿工夫不在学校,班里就又出事了。司文金急匆匆地来向他报告,在吃晚饭的时候,沈雪等三个女生不知去哪儿了。

    啊?军训就要结束了,她们倒结伙当逃兵?

    好在冯丹出走的事件发生后,方心宁以小组、宿舍为单位让同学们相互关注,发现有逃课旷课、迟到早退、不出早操、不去就餐等违纪现象立即报告组长、舍长、班长、老师。因此,这一回三个女生不去吃晚饭的事儿,方心宁能够很快就知道,心里并不慌张。他和几个同学在校园、操场、宿舍里找了一圈,可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仍然没有找到她们。

    方心宁忙到校门口问,几个门卫信誓旦旦地保证,保卫科已经加强了管理,绝对不可有学生私自出校。

    难道她们扎了翅膀从墙上飞了出去?他甚至细心查看墙头上有没有攀爬过的痕迹。

    他看见英语老师牛真龄远远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在说:“哈哈,又出事了吧?”

    难道自己真就不是做一名好老师的材料?

    这时,他忽然觉察到,校园一角,接送教官的大客车旁,有几个人影一闪。

    方心宁急步走过去,大喊道:“出来吧!”

    果然,沈雪和另外两个女生怯生生地转了出来。

    看到她们此时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方心宁压了压火气,心里不免有些感叹:你们三个成心要涮老师呀。他真后悔当时没有拿冯丹开刀,对其他同学进行纪律教育。

    在他一再追问下,沈雪才洗她们知道林教官明天就要走了,今天特地在车旁等候,要为他送别。她们让家长代买了几份包装精美的礼物,准备送给林教官。

    这些女孩子,感情也忒细腻了,相处几天工夫,就与教官难舍难分。她们三个眼里都含着泪珠,让人不知道是应批评还是该安慰她们。

    方心宁说:“林教官他们已经回去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现在你们马上去餐厅吃饭。”“可车还在这儿。”沈雪质疑道。方心宁说:“送他们走了,车不就回来了吗?”“可是──”显然,另一个女生依然表示怀疑。“没有什么可是,现在听我的口令,立正,稍息,立正!目标,餐厅,跑步──走!”

    方心宁表情很严肃,她们也不敢再说什么。三个女孩带着失望的情绪去了。方心宁听着还有说话有声音,便绕过去查看,原来,那里还有几个女孩抱着花等候。他想到牛真龄刚才出现在这里,怀疑这里面有他的学生,便说:“老师找你们好久了,原来你们是藏在这儿呀。”一个女生就求饶了,说:“老师,请你别跟我们牛老师说好么,求求你。”方心宁正色道:“那就赶紧去食堂吃饭去。”几个女生哄得跑了。

    她们的身影刚刚消失,就见所有的教官排着整齐的队伍,从大门口方向走来。

    方心宁不由失声笑了出来。他以老师的名义,撒了个善意的谎言。其实方心宁是知道的,那天晚上学校宴请教官们,以感谢他们这些天来的辛苦劳动。他刚才欺骗了沈雪她们,等她们吃过了饭,还要找她们谈话——他不想让她们如此易动感情。仅仅是为了送别教官,她们就不惜违犯纪律,这是很不应该的。

    有人总结说,很多学生,难以管教甚至成绩差,往往跑不出多事,多情,多礼,多动,多心。这个“多”字就是远远超出了正常值,这就需要老师通过各种方法来加以“校正”。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把握一个度。

    对于这个年龄段的学生来讲,童真是让人喜欢的一种状态,只有在这种状态下,他们才更可爱,更具可塑性。可上初中的女孩子,感情总是浅浅的,哪怕树上落下一枚细叶,也会在她们内心涌起波澜。她们年龄还小,需要在成长中积累更多的生活经验。谁都喜欢女孩们的单纯,但做老师的却不忍心让这些孩子无理智地单纯下去。也许每一位老师都会这样,有时可能对学生的担心本身就是多余的,是过于敏感的,甚至说起来是有点儿神经质的,但他们宁肯让别人笑去,也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受到半点伤害。

    纪红飞也正满院子寻找,刚好看见方心宁在那里自鸣得意地笑。

    纪红飞说:“你还有工夫笑哩,人呢,找到了?”

    方心宁看到她,马上收敛起笑容:“啊?什么人?你……找人?”他当然不愿让别人知道沈雪她们的事,自己的班里老是出这样的问题,多伤面子呀。

    纪红飞说:“还保密?我早听司文金说了。”

    “哦,这个司文金,谎报军情,不行,我得对他军法从事。”

    这话弄得纪红飞不知跟他怎么解释。

    牛真龄也走过来,猛然发现他们俩,还吓了一跳。

    纪红飞说:“牛老师,你也丢人了呀?”

    牛真龄反问:“丢人?”纪红飞忙说:“是不是学生没去就餐?”牛真龄说:“哦不……没人跟我说说话,怪闷得慌,找个人聊聊。”

    方心宁跟纪红飞相视而笑。

    回到教室,方心宁马上把司文金叫出教室来,问他:“你怎么把班里的事也跟外人说?”司文金被问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说:“什么事?”方心宁说:“就是沈雪她们那事。”司文金说:“我没跟外人说呀,就跟纪老师说了。她也算外人吗?”方心宁说:“她?又不教我们班……”司文金说:“她可关心咱们班的同学了,跟对待她们班的同学是一样的。”方心宁:“那也不行,家丑不可外扬,记住了没?”司文金下了保证,以后再也不随便说班里的事了,包括对纪老师。

    方心宁最生气的是自己第二次被同一块石头绊倒,这简直是耻辱。他也庆幸在冯丹的事发生之后,自己马上采用分组的方法管理班级。这一回,他也得出了个经验:只要班里出现了问题,必须马上制订解决和预防措施,一分钟也不能耽误。

    他想起《论语·季氏》里的一句话:“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连念了三遍之后,他觉得心平气和了。是啊,自己还远远没有做周全,与“君子”还有不小的距离……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7491/ 第一时间欣赏方老师的婚事最新章节! 作者:凡休所写的《方老师的婚事》为转载作品,方老师的婚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方老师的婚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方老师的婚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方老师的婚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方老师的婚事介绍:
无家底,无背景,无关系的“三无”孩子,从来都只能把奋斗看作唯一的安全出口。 方心宁因从小的梦想做了一名中学老师。为了得到自己的女朋友季梅婷家人的认可,他下定决心去辛县新创办的民办学校去应聘。 在泰云学校,一直喜欢方心宁的纪红飞老师知道方心宁另有所爱后,开始主动接近另一同事刘墅。而随着与方心宁矛盾不断积聚,季梅婷想在感情上报复方心宁,竟与程伟踏进了婚姻的殿堂。 泰云学校因各种原因还是陷入了困境。就在此时,纪红飞突发重病。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刘墅带着无奈与痛苦离开了她。一段还没有真正开始的恋情就这样匆匆走向灭亡。 善良而有责任心的方心宁毅然向纪红飞坦露了自己对她的那份情感。然而,他的善良还是没有挽留住纪红飞…… 事业与爱情的双重打击,让这个年轻人经历了思想的涅盘。慎重考虑后,方心宁决定与小学同学王静芝走进婚姻……方老师的婚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方老师的婚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方老师的婚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