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闺宁TXT下载闺宁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闺宁全文阅读

作者:白粉姥姥     闺宁txt下载     闺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45章 清算

    入秋后,这天便一日比一日冷了下去。眼瞧着隆冬就已近在咫尺,却到底还剩下些光景在。肃方帝病倒后,便没有再起来过,那口气却吊着,死死地吊着,也不知能吊到何时。然而京都的这天,便如肃方帝的呼吸声一般,日益沉重短促。

    当燕淮手中的那三枚解药,只剩下最后一粒时,肃方帝残喘的这一口气,也终于几要消亡。

    这已是靖王入京后的第三日。

    三天前,他孤身提前入京,先来见过燕淮,后才去见了纪鋆。他来前并不曾给纪鋆递过半分口信,纪鋆见着了人,不由得微怔,半响不知该如何应对。父子二人会面之后,只稍稍提了几句靖王何时入京,便先让靖王下去歇着了。他素来喜睡,见了床便不大肯起来,结果这一躺下,就足足躺了近两日,睡了个天昏地暗。

    纪鋆私下里琢磨着,是不是京里的局面,终于叫他看不下去了,这才亲自北上来找自己,又或是这里头还有什么自己不清楚不知道的事在?纪鋆在靖王的几个儿子里,最得他器重,也最有本事,靖王府的一应事宜,早前便也都分派到了他手中,全由他自己打理着。他野心勃勃,却并不十分莽撞,不论大小事务,均处理得十分得宜。

    故而这么长久以来,靖王对他都是满意的。

    这一点,纪鋆自己心中更是明白。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娶了白家的姑娘。但他一直都不能肯定。父王心底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即便自他回府已有数年,这些年里,他呆在父王身边的日子。委实不算短暂,但是父王的心思,他这做儿子的却是永远也猜不透。

    靖王并非喜怒无常之辈,可他心思诡谲多变,不能以常人之举拿来肆意揣测。暗中猜了几回,回回都错得一塌糊涂后,纪鋆索性连猜也不大猜了。毕竟就连跟了靖王大半辈子的幕僚陈庶。也从不敢胡乱猜测靖王的心思。

    ——父王是个怪人。

    这一点,纪鋆许多年前便已经知晓。

    然而这一次,事已至此。他突然入京又是为的什么?难不成是不放心自己?

    纪鋆站在厢房门口,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天地间静得只有风声,猎猎回响在耳畔,似风中有旗。罡风吹拂。战鼓将起。他阖上了眼,背靠在廊柱上,思量片刻,蓦地站直了身子袖手便往庑廊外去。

    头顶上的天那样得蓝,红日白云,像一幅画。岁月静好,不过如是。但画中的人,早就该变上一变了。

    靖王犹自埋头睡在锦被中。纪鋆已暗中见过白老爷子,下了一盘棋。论白家的辈分。纪鋆还得管白老爷子称上一声祖父。然他们之间却绝没有这般称呼的道理,白老爷子对纪鋆,向来青眼有加。他们都认定,这天下终有一日会是他的。至于白家,则会成为历史上最有名望的世族。

    一日欲壑难填,永生便都难填……

    棋下至半途,纪鋆停了手,看向白老爷子,正色道:“就明日吧。”

    白老爷子“啪嗒”落下一子,抚须颔首,应了一声好。身为执棋的手,到了要落子的时候,他从不犹豫。漫漫一生,便如棋局,必挑了于自己最有利的路走,方才能走到最后,方才能大胜一回。

    白老爷子捏着棋子的那只手,富态且保养得宜。

    他看着也只像是个生活富贵的寻常老翁,须发花白,面色红润,嘴角生得便微微上扬,天生含笑。但他骨子里潜藏着的东西,却同他表露给世人看的这一面截然不同。

    若他一开始便不知纪鋆的心思,便也就罢了。偏生他知道了,这一知道,自然就省不得要仔细盘算一番。东宫里住着的太子殿下,是他的外孙,身上也流着白家的血,他的血。可不管他怎么算,两条路摆在跟前,都应该走更为容易的那一条。

    一旦他做出了选择,站在太子身侧,那就势必站在了纪鋆的对立面。

    一个是年幼的太子,需借助白家来站稳脚跟;一个是正值青壮年,野心勃勃的靖王世子……

    白老爷子望着棋局,暗自长吁了一口气。

    将女儿跟外孙当成弃子,直接舍弃,他可曾犹豫?

    自然是没有。

    他虽是白家的人,有时候却更像是个商人,唯利是图的商贾。

    舍了艰险的道路,选了更为容易快捷的路,实乃人之常情,怨不得他。他深知,自己只是选了一条最聪明的路走。

    这一点,皇贵妃却隔了太久才看明白。她一直拿他当自己敬重仰望的父亲看待,却没注意到他骨子里却是个比谁都更为利益至上的人。偌大的白家,如若没有他的这份唯利是图,又怎能变成今日这般昌盛?

    可惜了,她看到的太晚,觉悟得太迟,错过的太多。

    肃方帝一病不起,太子害怕,悄悄来见她,轻声唤她“母妃”,问及肃方帝的病情,问他是否还会好转。皇贵妃看着儿子的眼睛,里头清澈见底,还未被世俗险恶所污,干净得叫她自行惭秽。

    但这一瞬间,她望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心里头想着的却是惋惜。

    她太后悔,后悔自己一直怜他年幼,未能狠下心来磨砺他一番,叫他时至今日还带着两分天真纯澈。她低声反问太子,“依你的心愿,可希望父皇好转?”

    太子很怕肃方帝,皇贵妃知道。

    她想要从太子口中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可太子开了口,说的却是:“儿臣希望父皇赶快好起来。”

    说这话时,他眼里没有一丝犹豫跟踟蹰。

    这就是他的真心。真得不能再真……

    皇贵妃戴着甲套的手指,隔着衣衫刺入了太子手臂上的肌肤。

    太子惊惶呼痛:“母妃!”

    皇贵妃却恍若未闻,并不松手。只咬着牙一声声道:“傻孩子,母妃能护你一日,却不能护你一世啊!”

    “母妃,您怎么了?”太子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皇贵妃,登时慌得失了神,只知一叠声问着她。可皇贵妃却突然间泪流满面,抱着他哭了起来。哭得面上脂粉都糊了,她也全然不顾。

    太子再不敢挣扎,只任由她抱着自己。垂下手去,紧紧抿着嘴角。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鸟雀四散,扑棱着翅膀在天空下胡乱飞远。皇贵妃终于止住了哭声。慢慢地松开了太子。用帕子抹去面上泪痕,一面恢复了淡然的语气,对太子叮咛道:“回去吧,过会天该黑了。”

    太子嘴角翕动,站在原地不动,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道:“母妃,您没事吗?”

    皇贵妃轻笑,拍拍他的肩头。“母妃很好,真的。”

    她素来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这一次,也是如此。

    这天夜里,她遣了人,孤身往肃方帝寝殿中去。四角燃着的灯,明亮中带着几分幽香,有凝神静心之用,但皇贵妃嗅着这股子香气,胸腔里的那颗心休说安宁平静,反而跳得更快更乱,更无序了。

    沉沉的暗夜里,肃方帝的呼吸声显得艰难而迟缓。

    他喘不上气来,喉咙里嗬嗬作响,似有浓痰卡在其中。

    但他闭着眼睛的面上,神色却意外的平静。许是因为昏睡着,便不用再去执迷于那些俗事,反倒叫他内心安稳。

    皇贵妃缓步走近,在床沿坐下,低头俯身看他。

    视线从额头到下巴,又从下巴落回到额上。这张脸,她看了很多年,很多很多年。然而过了今夜,她便不会再看到他了。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由自己前来了结了他。

    他过去也是那般意气风发之人,怎地便变成了今日这般?

    也许,身处权力漩涡,再好的人在里头打过滚,便也就扭曲了。

    正如她自己,岂非也是如此?

    为了利益,不管像他们这样的人,做出什么样的事来,都算不得奇怪……人常说虎毒不食子,然而要她说,那只是不曾毒到那个份上,真到了时候,休说虎,便是人也能食子。

    她看着肃方帝的病容,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昔年将担子搁在她身上,而今又视而不见,舍弃了她的那个人。

    她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纤细白皙的手,已搁在了长条矮几上。

    那上头摆着一只红木小托盘,托盘上只有一口碗。瓷的,白的,盛着黑稠的药汁。

    她探出手,一手将其端了起来,另一手握住调羹。

    肃方帝的脸在明亮的灯光下显现出某种病入膏肓的昏沉颓靡,她定定看着,舀起一勺药汁,送到了他嘴边。

    突然,寂静空旷的寝殿里多了个人,来得飞快,一把便将她手中的药碗跟调羹都夺去。

    来人行动之间悄无声息,皇贵妃只觉耳畔一阵风过,手里便空了。

    她仓皇转头望去,一眼便看到了捧着药碗,站在两步开外的汪仁。

    他穿着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衣饰,把玩着碗中的调羹,无声地笑了下,道:“娘娘好没意思,明面上说着要同我等结盟,暗地里却尽是自作主张呀……”

    话音落,暗处竟又走出来个人。

    皇贵妃定睛一看,唬了一跳,失声道:“怎地是你?”

    燕淮侧目看看汪仁,摊个手:“您瞧,吓着娘娘了不是?”(未完待续。。)

    ps:  结局理顺了,没什么意外的话,明后天正文就能结束~~

    ——————

    推书~基友青铜穗大大的新书开了,书荒的亲欢迎收藏养肥~《后福》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沈雁扫一眼这京城四处锦绣膏梁,笑眯眯袖了手道:谁赢谁有什么要紧?横竖天下是你的,你是我的。

    ——————

    ps:感谢陆指导员、ying的宝宝猪、梓睿晴晴、寰虎虎吖、smy1971、霜降十三城、雪9公子、、秋秋、书友120613215151633、宇宙无敌超级天才大兔子、liliannacl、燦兒、viciouser、弹弹弹弹弹、名字要什么好亲的粉红~~感谢蠢萌长颈鹿亲的香囊~~感谢宋纭珊、胖胖945、hsl77534亲的平安符~~

第446章 将薨

    汪仁颔首,低头凑近药碗嗅了嗅,挑起道眉笑言道:“娘娘今儿个,倒是下了重手。”

    若非肃方帝眼下昏睡在病榻上,神志不清,眼也不睁,他是决计吃不下这碗药的。然而太医院的御医日夜忙碌,最终也只是道,皇上的病只怕是回天乏术。至于这些话里头,有几分真几分假,便无从辨识了。但他们十分清楚,只要皇贵妃的心思一定不改,肃方帝这一次就一日没有希望好起来。

    只是皇贵妃的动静,这般放肆,倒颇有些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她并非莽撞之人,按道理绝不该连知会也不知会他们一声,便自己拿定主意。如此看来,她就像是丝毫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一般,成便是成,如若败了,也断不后退半步。

    决绝之意,尽在这一碗药中。

    汪仁随手将药碗搁在一旁,袖手斜睨着床榻上的肃方帝。他依旧双目紧闭,没有丁点将要醒转的模样。他反反复复病了有段日子,如果这会突然醒来,大抵也不会被人当做好转之兆,只以为是回光返照了。

    坐在他边上的皇贵妃空着的那只手,依旧维持着方才端着药碗的姿势,轻颤了两下,方才迟缓地垂了下来。

    “看来这天下,还有许许多多叫人捉摸不透的事。”她打量着活生生,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的燕淮,叹息了一声,面上震惊之色渐渐消去。她亦对汪仁跟燕淮突然之间出现在肃方帝寝殿里的举动,有半分疑惑。

    远在肃方帝还是端王。她还不曾住进这重重深宫的时候,汪仁就已经在宫闱里不知打转过几回。

    内廷里都是他的人,根盘蒂结。轻易无法动摇。只要他愿意,在皇宫里避开了耳目,肆意出入,绝非难事。

    故而此时此刻,他们站在了她眼前,她有片刻的失神,却并没有疑虑。她只是双手搁在腿上。轻轻交握,旋即侧目望向汪仁,用尽量平缓的语气道:“白家不会等。靖王府也不会等,我自然也是等不起。”

    “等不起?”汪仁失笑,“娘娘可还记得,咱家上回同您说过的话?”

    皇贵妃微微点了点头。头上华胜珠翠却纹丝不动。她轻道:“一旦诏书宣了,太子即位,这桩事便同尔等再无瓜葛。”

    太子一天没有即位,那他就只是太子,是皇贵妃的儿子,是他们私下约定中愿保性命的孩子。可只要他成了新帝,继承了皇位,那他便是一国之君。这之后。世事如何,都已失了掌控。

    他们想要再护太子。便会难上加难。

    事情不见得不能成,可等到那时想要救下太子性命,再将其隐于俗世安然地活下去,得折腾上多少年?

    纪鋆那样的人,必是一日不见尸首一日便不肯罢休。

    他还指望着携了宋氏回延陵种花去,怎肯在这些事上大费周章,搭进去大把时光?

    汪仁将话说得很直很明白,皇贵妃当然也听得直白分明。

    “也正是因此,本宫才不曾扰了你。”皇贵妃松了手,又握紧,面上虽则平静如常,可她内心的焦虑还是难以自持地流露出了几分。她不觉得他们能在深夜入宫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何奇怪,可他们突然出现的理由,仍叫她有些心惊胆战。

    因为她不知道,他们阻了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尤其又多了个早就应当死了的燕淮……

    思忖间,她听到燕淮说了句,“娘娘既已准备放惠和公主远离这潭浑水,为何不索性也放了自己和太子殿下?”

    清越的声音在寂寂深夜里听起来,似乎尤为的冷冽。

    她十指相扣,交握着的手,猛地紧锁,水葱似的指甲几乎要嵌入自己的手背。

    为何?

    她也不知是为何……

    兴许是因为还没有走到最后一刻,她仍不想死心罢了。

    她终究是无法彻底信任汪仁,尤其在自己先前拒了这丛橄榄枝,时隔数日突然后悔方才重新去寻他了妄图结盟。多少人,入了这深宫,用不了多久便会丢掉性命。每一个从底层爬到顶端来的人,手中都必然沾满黏腻鲜血。

    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当她知悉宋氏的侄子宋舒砚,竟是敦煌的少主后……她就改了主意。

    敦煌易守难攻,西越鞭长莫及,这些年在敦煌城主的手下,愈发变得牢不可破。肃方帝是疯了才会动了要攻打的念头,但凡是个聪明的,都会在权衡利弊之下,搁置这等举动。

    若换了往常,要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远嫁到关外,她一定不会答应。

    饶是如今这样的局面,若宋家只是寻常百姓,她亦不会点头应允。

    因为宋家能护住她唯一的女儿,她才能狠心咬牙,送惠和远去。

    更何况,莎曼答应了她,只要她在最后一刻前拿定主意,太子可随公主同行远离,隐性瞒名,在西域三十六国兜转,绝没有人能找得到他。这样的话,只有扼住了商道命脉的敦煌城主才敢说。

    莎曼此番入京,带了宋延昭的叮咛。

    皇贵妃很愿意再拼一把。

    “只要还有一分机会,任由它错失,都非明智。”她掩眸,答道。

    寝宫里一静,汪仁跟燕淮都没有出声。

    良久,皇贵妃道:“药凉了。”

    有些心思跟念头一旦动了,就很难再重新压制下去。

    汪仁兀自坐下,低头盯着地砖缝隙看去,也不知是想要从里头瞧出点什么来。

    燕淮则端起那碗已经在秋夜里变凉的药,缓步靠近了皇贵妃:“娘娘可已想清楚了?”

    “再清楚不过。”皇贵妃伸手接过药碗。突然一怔,看着燕淮袖口上绣着的一枝青竹蹙眉道,“这是……阿蛮的手艺……”

    谢姝宁的女红学自大师。又自成一派,惯用手法素来少见,皇贵妃见过便记住了。她朝燕淮袖口仔细看过,心中已然肯定,这必然便是出自谢姝宁之手。可是……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面色终于变了变。

    “药凉透了,娘娘。”燕淮却像是不曾听见般。只收了手,退开两步。

    皇贵妃怔怔回过神来,捧着药碗。一时间变得手足无措。她不明白,为何他们先拦了她,如今却又放任她行动。然而这之后,谁也没有再开口。过得须臾。她才定了定心神。俯身将药喂进了肃方帝口中。

    这一天的夜,似乎特别的黑。

    即便启明星高升,夜去昼至,可映在皇贵妃眼里的天,却依旧还是黑的。

    因为她在等,等肃方帝咽下最后一口气,等这天下局动,等最后一刻的到来。

    自从夜入皇宫后。汪仁跟燕淮便也再不曾离开。这一呆,就是一个漫长深夜又一个更为漫长的白日。燕淮惦记着谢姝宁。东城的宅子里三层外三层地被紧紧包围起来。宋氏便也留在了东城陪着谢姝宁。

    汪仁却也不想留在宫里头……

    他一会嫌值房逼仄,一会嫌宫墙太高,一会又嫌这镜砖地面不够明亮,总有嫌不完的事。嫌到后头,他便不再开口,只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燕淮。

    燕淮却视而不见,根本不看他。

    他便皱着眉头,冷笑不已。先前,他要留在东城跟宋氏一会默默商量着该给谢姝宁肚子里的孩子准备些什么东西才好,可却被燕淮拉着入了宫。而且也不知这小子是上哪学的,在宋氏跟前装了一通的可怜担忧,逼得宋氏赶鸭似地把他赶出了门,非逼着同燕淮一道。

    “你留着吧,我这就回去。”他起身,拂袖就要走。

    燕淮蹙眉:“阿蛮害喜厉害,成日里没个精神,有岳母陪着便是了,您回去没得又扰着她们。”

    若非为了这般,他也疲于拖了汪仁入宫。

    自从知道谢姝宁有喜后,汪仁便差人运了一大车的箱奁来,见天在里头扒拉东西,扒拉出一件便献宝似地巴巴送到宋氏母女跟前,拦都拦不住,偏生谁又敢拦他。

    汪仁闻言,挑眉森然道:“嫌我闹腾?”

    “哪能嫌您,等到这边的事了结了,回头我再陪着您一块挑成不成?”燕淮顺嘴哄他。

    汪仁不冷不淡,轻飘飘地哼了一声,定住了脚步。

    ******

    然而白日里,不管是宫里头的他们还是宫外的人,却都并没有闲着。

    待到夕阳西下,夜幕就飞快地降了下来。夜很快就深了,四下里变得寂静无声,月色自窗棂缝隙透进来,带着凛冽的寒意。

    亥末时分,肃方帝重重喘了两声后,没了气。

    各殿举烛,寂寂深宫,顿时灯火喧嚣。

    与此同时,宫门大开。

    然而兵戎相接的声响,过了片刻方才响起。

    等动静传至众人耳中时,燕淮回首看了看铜漏,眼神泰然镇定。

    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

    尚在几重宫阙外的纪鋆,亦觉眼前一切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同行的白老爷子,伸出白胖粗短的手指向东宫的方向,淡淡道:“太子这会应已从东宫出来了。”

    肃方帝既薨,太子焉有继续在床榻上酣睡的道理。

    纪鋆眉宇间满是势在必得,他在风中轻笑,嘴里说的却是不满之言:“若不是您失态,以至于娘娘提前发难,眼下也不必赶得这般急。”(未完待续。。)

    ps:  亲们对不住,这几天的更新各种紊乱还少= = 原本想着结局理好了,写起来应该也容易,结果写写各种不满意,今天先更一章,后面的我争取明天搞定~抱歉

关于更新(不收费)

    新一年就以渣更开始,简直无颜面见江东父老……

    而且,更的越慢,结局越晚,我自己也越急。生怕慢来慢去,最后出来的东西,却依旧没有办法让人满意,纠结得头发都要被抓秃了。

    其实最后那点内容我写得差不多了,但是感觉于心有愧,还是想努力修一修,再完善一下。看到书评区亲们的留言,让我不要急,慢慢来,争取做个完美的end,差点泪奔。谢谢亲们的体谅,我会努力,至少做到自己心中满意,也希望能给书里的人物一个圆满的结局,给大家一个完整的交待。

    一天拖一天,大家等的不是滋味,我也难受,不如索性一口气来吧。

    如果明天更不上的话,后天一定搞定。

    所以亲们不用刻意刷新,不管明天更不更,干脆等到后天来一次性看吧。

    给大家添麻烦了,如果最后出来的成果还是不尽人意,也请大家多多提议,咱们能修再努力修。谢谢亲们~爱你们(未完待续。。)

第447章 洗盘(1W2)

    不过好在急归急,却并非叫他们乱了阵脚。

    他苦心筹谋了这么长久,焉会没有将白家跟皇贵妃可能出现的变故算计在其中?纪鋆长在靖王妃膝下,然而却终究不是靖王妃亲子。靖王府里那么多孩子,皆是庶出,未曾诞下子嗣的靖王妃自然会在里头挑选一个最合她心意,瞧着将来最有出息的来教养。

    在那样的状况下,所谓的情分,到底都单薄如纸,根本不够作为。

    他虽则早早便到了靖王妃跟前,可养上几年若是个不中用的,靖王妃势必会在剩下的人里头另寻一个。他想要站稳脚跟,就只能让靖王妃明白,她手中即便只有他这一张牌,也绝对胜过旁人一手牌。

    这么多年来,靖王妃待他也愈发视若亲子,他也渐渐能安下心来。

    可经年的磨砺跟隐忍,早已将他变成了靖王妃想要的儿子,而不是他自己。

    他想站得高站得远,就得狠下心肠。抬头望着东宫的方向,他紧了紧手,他的目的地,到了这一刻已是近在咫尺。

    白老爷子的神经却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瞬间紧绷,参与逆谋之事,原本便是与虎谋皮,有舍有得,单看你做出的取舍,是愚蠢至极的还是聪明无双。他自认选对了路,但对纪鋆,却还是颇为忌惮。

    故而,纪鋆话毕,白老爷子清清楚楚听进了耳中,却并没有辩驳,只收回手慢慢抚起了胡须。

    纪鋆就也不再言语。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往东宫前进。梁思齐走在最前头,腰杆挺得笔直,面色冷凝。瞧着十分谨慎小心。纪鋆望见,轻笑一声,道了声“梁大人”,问道:“你这脸色瞧着,不大好呀。”

    梁思齐素来就是个冷脸黑面的人,可这会他连眼角眉梢都挂满了寒气,委实不算常见。

    听到纪鋆的话。他照旧不笑,只轻轻一颔首,道:“到底是头一回做这等事。臣心中自然不宁。”

    短短一句话,却说出了纪鋆最愿意听到的字眼。纪鋆面上的笑意就不由得加深,压低了声音徐徐说:“梁大人倒是个急性子。”

    还未走至最后,梁思齐就已先在他面前自称为臣。可见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物。上位者。不论如何,总是喜欢这样的人。纪鋆亦不例外。

    行进中,丧钟的声响回荡在殿宇上空,在重重宫闱之中来回漾开,一圈圈似要将这原本平静的夜色搅起,露出下头汹涌的波涛来。纪鋆的人,尚在半途,汪仁跟燕淮却已摆出守株待兔的姿态。立于东宫,候着他们。

    肃方帝已死。眼下最为要紧的是年幼的太子殿下。

    若照先前汪仁的意思,早在肃方帝咽气之前,他们就应当已带着太子离宫,又或是照着皇贵妃暗中同莎曼敲定的话,将人交由莎曼,从此远走天涯,再不回西越便是。然而这般做,无异于将帝位拱手相让。

    汪仁也好,燕淮也罢,都未曾将皇位放在心上。

    那张龙椅上坐着的人是谁,有多重要?很重要。

    掌一家尚且不易,掌一国,谈何容易?所以肃方帝的命,即便还长着,亦无人愿意他活下去。一个日渐昏聩的帝王,能做的只有毁了这天下这大好河山而已!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人,即便做不成英明神武的帝王,也断断不能是个昏庸之人。

    除却这些,谁拥有这天下,谁坐上那张椅子,似乎又变得一点也不重要了。

    如若不是因为一旦纪鋆站在东宫门前,太子便会殒命,斩草除根,斩尽杀绝,他们亦不会候在这。

    然而汪仁眸中的光芒是黯淡敷衍的。

    夜风冷而大,吹得几株梧桐树上枝叶碰触,簌簌而响。汪仁就在这簌簌响声中不咸不淡地问燕淮:“阿蛮喜欢吃酸的还是吃辣的?”

    “……”燕淮一怔,答道,“喜欢甜的。”

    汪仁哑然,皱起眉头别过脸去琢磨着,“喜欢甜的?人云酸儿辣女,喜欢甜的,能生出什么宝贝疙瘩来?”

    燕淮在旁听了几句,委实听不下去了,扶额道:“您可曾还记得眼下是何境况?”

    “最差不过舍了太子走人便是,担心什么……”汪仁闻言,淡淡道,“至于惠和公主,眼下应当已出了宫门,有舒砚接应,再如何这火也烧不到她身上去,事情已成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要担心也是你的事,轮不到我。”

    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照映在汪仁面上,愈发衬得他那张脸上的神情模糊不清。

    他轻咳了声,悠悠然说道:“左右这一局,输赢已定。”

    言罢,不及燕淮应声,他嘴上忽然话锋一转,又将话头扯回了谢姝宁身上,说了两句却又说起延陵的宋家旧宅来,笑道:“你没见过不知道,宋家的那座宅子模样极怪,同别处迥异。”他一面说着一面比划了起来,“那门,竟是悉数用生铁包过的,寻常人根本动不了破门而入的念头……”

    昔年离开延陵之前,他曾站在不远处仔仔细细地瞧过,看得久了就有些害怕,连靠近也不敢。

    大门那般高,就连门扉上的兽头铜环,似乎也显得尤为得狰狞可怖。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站在这里,同人笑着说起它来。

    这般想着,汪仁叹了一口气。

    阿蛮有了喜,他想领着宋氏回延陵的事,就又只能暂缓个一两年了。

    “输赢……似乎都不大值得叫人开怀……”

    思忖中,他听见燕淮也在冰凉的夜风中怅然叹了声。

    汪仁微愣,看向昏黄灯光下站着的劲装年轻人。他尚不及弱冠,年轻得像是一棵苍翠的树,笔直的。干净又漂亮。可摇曳不明的灯光下,他的眉眼似笼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雾,朦胧不清。汪仁怔怔地想,自己像他这般年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那时,他入宫也已有**个年头。

    一生之中,最好的年华。似乎都耗在了这高墙内。

    他记得自己爬得很快,前行的道路上遍布荆棘,可他手脚并用。心黑胆大,在这权力漩涡中如鱼得水,乐在其中。可一旦站得高了,庞大的空虚跟无力也就立时铺天盖地朝他倾了下来。不偏不倚将他覆了个正着。

    直至重逢宋氏。他才渐渐在这条遍布腥风血雨的道路上,找到了方向。

    汪仁掩眸,沉声平缓地道:“这就是活着。”

    活着,就得挣扎。

    每一次做出的选择,都是千万次挣扎过后方才做出的决定。

    一如他当年决绝入宫,一如燕淮决绝抛却身份,一如纪鋆苦心筹谋皇位——

    没有人,活得容易。

    这个道理。燕淮从第一次杀人的那一天,就明白了。

    他低头就着灯光细细看过自己修长白净。骨节分明的手,上头有茧子,厚的薄的,新的旧的,不断在增长。他甚至还记得这双手,第一次沾上血的模样。

    燕淮的衣袂被风吹得张扬而起,在夜色中像只沙漠上空的孤隼,振翅疾飞。

    他敛目,握拳。

    决不能再叫他的孩子,也尝这样的滋味。

    忽然,有内官提着灯疾步而来,到了近旁,一躬身急急便道:“印公,来了。”

    “哦?”汪仁挑眉,“白老爷子,可在随行之列?”

    “回印公,白老爷子并不在其中。白家的人,另带了一行人往娘娘那去了。”

    汪仁点点头,摆手示意人退下,自己则眺望着远处,眼见着光亮渐胜,不由失笑,看向燕淮:“你该去了。”

    燕淮便敛了心绪,动身迈开了步子。走出两步,他忽然回头对汪仁道:“多谢您了,义父。”言毕,再不回头,不过转瞬身形便已如燕子般掠了出去,消失于黑暗之中。

    庑廊下,汪仁愣愣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良久才回过神来,拂了拂自己的袖摆,看着前庭里影影绰绰的花木,喃喃道:“阿蛮的孩子,往后若是像他,倒也不错……”

    头顶上,夜色越浓,深得不见半分月色。

    燕淮出了东宫,转个弯过了一条窄巷。两侧高墙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皆着的锦衣卫服侍,打头的自墙头一跃而下,落在燕淮跟前屈膝跪下,唤了声“主子”,正是一早被安插进锦衣卫所的秦南。

    “起来吧。”燕淮看了一圈来人,颔首示意众人起身。

    秦南道:“派去那边的人,也都已悉数入宫。”

    燕淮站定,沉吟道:“好,往东宫去吧。”

    “是!”他身后的一群人,齐声应是,随后便归于一列,快速往东宫方向而去。只是这一回,他们要去见的人,却不是汪仁。燕淮带着人到地方时,纪鋆也才刚刚跟梁思齐走到汇合之处。

    夜风打在人身上,像是冰刀子,吹得人脸面生疼。

    梁思齐沉默的控着马,看着燕淮走近,看着纪鋆上前招呼,喊他“十一”,嘴角微沉,紧紧抿成了一条线。

    靖王入京不过几日,花在睡觉上的工夫便占了绝大多数,他入京后第一个见的人是燕淮,纪鋆眼下还并不知情。他依旧照着自己一开始打的算盘,燕淮见到他,却是百感交集。有些事,大抵是冥冥中早有定数,譬如他跟纪鋆的相遇,谁说那不是命?

    骏马打着响鼻,站在青石地面上,踢踏着蹄铁,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在暗夜里回旋不散。

    策马入宫,乃是大不敬。

    然而如今,肃方帝薨了,谁又还能来问他们的罪?

    禁军统领,出身梁思齐麾下,原就是他的人。至于宫里头的内官们,纪鋆不曾见过汪仁,却知燕淮跟汪仁交情匪浅,故而有燕淮在侧,若能免去兵戎相见总是大善。更何况。这天下要换人来掌,这宫里头的人,当然也该从上到下清扫一番。于纪鋆而言。汪仁是头一个,留不得的人。

    纪鋆早在还未见过汪仁之前,便已做好了除去他的准备。

    区区一个宦官,原不必他费心劳力大动干戈,可汪仁非比寻常,根基深厚,不能不除。

    纪鋆从没打算在事后留他。

    也正因如此。他在知悉燕淮跟汪仁的交情后,便无法再同燕淮清楚明白地透露出自己真正的心思。燕淮可娶了汪仁的义女……此等交情,断断不同于往。不论如何。眼下还不是叫十一洞悉他真正念头的良机。

    纪鋆迎了上去,一手按住燕淮肩头,一手朝他身后的昏暗处看去,待看到那些人的时候。他微微松了一口气。

    丧钟的余音似乎还萦绕在众人耳畔。清晰可闻。

    纪鋆道:“十一,你可还记得昔年戏言?”

    ——若得天下,我当予你一半。

    燕淮记得,可当年,他根本不知纪鋆的身份,纪鋆亦不知他的身份,那句话至始至终都只是两个孩子坐在沙丘上眺望着远方的落日闲谈间说起的笑言罢了。即便是前些日子,他知道了自己叫了多年的七师兄其实是靖王府的世子爷。看穿了他的勃勃野心,可他们却依旧还被蒙在鼓里。蒙在一个又一个谎言之中。

    “已过得太久,我不记得了。”燕淮勾唇微笑,摇了摇头,“咱们私下里说过的戏言,数不胜数,哪里都能牢牢记得。”

    纪鋆亦笑,道:“我也记模糊了,可有一句,我却一直都记得。”他按着燕淮肩头的手渐渐用了力,语气却依旧是从容而平静的,“我家中兄弟众多,可唯有你,十一,唯有你在我心中方才是手足!”

    这句话里,至少有五分真心。

    至于剩下那五分,只怕连他自己也弄不分明。

    燕淮一字字听得清楚,心头却是异常得冷。

    他们不是兄弟的时候,胜似兄弟。而今真成了兄弟,却反而要做不成兄弟了。

    世事弄人,大抵便是如此。

    他唇角的笑意渐凝,叹了口气,未再言语。纪鋆却知他素来就对这些看得淡,也知自己这般说不过是刻意强调一番心意,想叫燕淮明白,即便他这会瞒了他,骗了他,内心深处却依旧拿他当手足至亲,非旁人可比。哪怕最后他除去汪仁,也仅仅只是针对汪仁其人,绝对同他们之间的兄弟之情没有分毫干系。

    然而心中想得明白,嘴上也说得利索,纪鋆却依旧有些莫名的心烦意乱。

    梁思齐在一旁眼瞅着,却比他更为心焦难耐。

    候了须臾,梁思齐就忍不住出声催促了一句:“事不宜迟。”

    再这般折腾下去,没准等到黎明时分还不能见分晓。别人等不等得了他不知道,但是他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继续等下去了。光阴寸金难买,白白耗费在这些事上,他等不及!

    梁思齐眼里露出两分不耐来,蓦地翻身下了马,将缰绳往边上侍卫的手里一塞,转身就要往里头走。

    纪鋆蹙眉。

    沉重的宫门却突然在他们面前被徐徐推开去,露出背后空荡荡的黑暗。

    众人皆讶,立时肃然。

    里头却渐次燃起了光,如同星火燎原,顷刻间便已将眼前场景悉数照亮。

    灯光下,面带惊惶的太子殿下神情局促地被簇拥在正中,坐于辇上,双手紧紧交握置于腿上。而他身侧,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是汪仁!

    纪鋆蹙着的眉头皱得愈发得紧了,暗暗咬了咬牙。

    心念电转之际,他陡然侧目望向燕淮,眼神急变,一时间竟是掩饰不得。汪仁虽则名义上还掌着司礼监,但宫内管事的多半还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小润子,他已鲜少出没,更不必说留守东宫。哪怕他在,也合该留在肃方帝跟前才是。

    然而此刻,汪仁就这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护着太子,随行在侧,从容不迫。

    他既在,那燕淮是否早已知悉?他们并不曾一同走进皇城,燕淮是否先会过汪仁?

    短短一瞬间。纪鋆心头已掠过千百种可能。

    梁思齐的脚步,亦停住了。

    纪鋆只看着燕淮,过了片刻。才轻笑出声,问:“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十一?”夜中风冷,纪鋆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眉眼微沉,“是我说漏了?还是你从头至尾都不曾信过我?又或是,昔日分别便为诀别?”

    原本。就是再不该相见的吗?

    兴许是的。

    何苦来哉,一个两个,都往浑水中淌。沾染一身污黑,今后想洗却是再也洗不净了。

    燕淮安安静静地站在他面前,不过一步开外的距离,却仿佛隔着漫漫沙海。一眼望不到边际。遥不可及。纪鋆在看他,他也在看纪鋆。纪鋆想要皇位想要至尊霸权,都乃人之常情,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志向有野心总要拼一把才肯甘心。但错就错在纪鋆想要的东西里,有他们要守的。

    矛盾就明明白白摆在他们眼前,没有人能视而不见。

    他始终坦然,没有避开纪鋆的视线。道:“从知道你身份的那一刻开始,我便起了疑心。”

    “是吗?”纪鋆有些笑不出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一扬手,道,“弓箭手!”

    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人,齐刷刷拉开了弓,指向太子一行人。

    箭头在灯火照映下,泛着泠泠冷光。

    太子胆怯,一把将自己的衣裳下摆攥进掌心,用力攥紧。

    站在他边上的汪仁却只温声劝慰道:“殿下莫怕,不过是几支箭罢了。”

    听着他可以放得轻柔和缓的声音,太子攥着衣裳的手这才松开了一些。但他仍旧惴惴得厉害,丧钟敲响的时候,他还在温书,正看得入神,耳边便传来一阵阵沉而闷的钟声……这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父皇去了。

    他靠在榻上,手捧着书卷,突然之间便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有一股令他陌生又惶恐的喜悦自心底里缓缓地涌上来,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悲怆跟无措。父皇去了,他竟觉得高兴……他竟会觉得高兴?陡然间,他便觉得自己悲哀得可怕。

    眼下,他坐在辇上,被人用箭指着,心里五味杂陈,舌尖却泛着苦。

    他不认得对面站着的人,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堂兄纪鋆,靖王府的世子爷。

    父皇才去,靖王府的世子就领着黑压压的人站在了东宫的地界上,这是想来要他的命了!

    太子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冷僵硬,动弹不得。

    站在远处的纪鋆,亦觉凉意上涌。但他既忧虑着燕淮跟汪仁的交情,又怎会全不部署?他拉拢梁思齐可不是为了当摆设的。大军在手,他方才能够安然。

    纪鋆侧过半个身子,朝着梁思齐看去,喊了一声“梁大人”。

    灯光通明之下,梁思齐眉宇间的沉沉郁色顿时凸显无疑。

    与此同时,燕淮面向他往后退开了一步,口中泰然说道:“眼下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

    伴随着他的话音,箭矢流星一般破空而来,将纪鋆安置的那一排弓箭手尽数射杀,转瞬间人已黑沉沉倒下了一片,发出“怦怦”几声闷响。

    在场众人大惊,纪鋆脸色铁青,但却并没有显露出过多的震骇之色。

    他二人自幼长在一处,深知对方的手段跟本事,绝不会轻易小觑。

    他有部署,燕淮自然也有。

    有血在青砖地面上蜿蜒,滴答答的响。

    四周静谧得骇人,纪鋆听着,仔仔细细听着,突然皱紧了眉头。一定有什么,被他给忽略和遗漏了——

    然而究竟是什么?

    时不待人,局面紧绷,他已没有多余时间可来思量。

    宫内队列在汪仁一声令下,已稳步朝着外头而来,竟是已准备朝着肃方帝那厢去了。如此胸有成竹,没有半分迟疑的举动,愈发令纪鋆眉头紧锁,面沉如水。

    他蓦地长叹了一口气,长而重,像将这辈子的气都给一股脑叹光了。

    “十一,你我本情同手足……”

    “……是啊,情同手足。”燕淮身形微顿。他该如何说,他们非但情同手足,他们本就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当着纪鋆的面。他说不出口。

    纪鋆浑然不知,叹着气眼中却几欲喷出火来,兀地一眼扫过去,说道:“你也不必劝我收手,你向来知道我的为人,事到如今,我焉会收手?倒是你。十一你眼下停手,一切就都还不晚。你我就算不论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那也还有同门之谊。只要你回头,咱们还是兄弟!”他口中的话没有丝毫停顿,“还没有非到鱼死网破不可的时候,你且住手。不要逼我……”

    ——亲手杀了你!

    他强忍着。到底没有说出最后几个字来。

    可他不必说,在场的人也全都听得明白。

    燕淮却在笑,笑着摇了摇头,而后长叹一气,道:“这局棋上,没有回头路。”

    他白劝纪鋆,纪鋆也不过白白劝他。

    兵戎相见,是必然之事。

    “你既不悔。我自然也不悔。”纪鋆站定,霍然扬手。“夜深了,太子殿下也该好好歇着了!”歇过永夜,再不醒转。

    话音未落,突然有一人附到他身边,低低回禀:“遍寻不见惠和公主的踪迹!”

    纪鋆闻言,双目一敛,“娘娘呢?”

    “暂还不知。”来人垂首低语。

    白老爷子领着的人径直去见了皇贵妃,然而一去便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传出,暗夜里充满诡谲,变幻莫测。

    纪鋆心头微惊,疑惑更甚,他究竟算漏了什么?

    “杀无赦!”他一把将手收回,喝道。

    燕淮亦开了口:“留靖王世子的命。”

    风声大作,枝叶被吹得簌簌回响,喧闹嘈杂。纪鋆却还是将燕淮的话听了个清楚,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听进了耳朵里。他登时大怒,一把拔出所佩长剑,直指燕淮,厉声道:“十一!你怎么敢?!”

    怎么敢才在他下了“杀无赦”的令后,要人留他一命?

    他的命,焉要他燕淮来留?

    这局棋,他还有大片余地,最终被杀得片甲不留的人,绝不会是他!

    燕淮说出的短短七个字,像一根针,刺入了他的心肺,尽根没入,再也拔不出。

    纪鋆的声音冷得犹如数九寒冬里的冰水:“你怎么敢?”

    他反复质问着燕淮,却不过是在问自己。他还欠着燕淮一条命,他怎能忘恩负义?可成大业者,莫不是踩着累累白骨而行的,他又怎能例外?然而燕淮的命令,却将他衬得像个小人,卑鄙无耻,滑稽可笑!

    纪鋆恼羞成怒。

    燕淮却依旧平静以对:“师兄知道,我一直都敢。”

    他第一次杀人,就比师兄弟们更麻利果决,除了阿蛮,没有什么值得叫他犹豫。

    纪鋆见他这般自若,却愈发气得哆嗦,在夜风里将长剑“铮”一声掷于他足下,森然道:“罢了!”转瞬又道,“梁大人还待何时?”

    兵戎相击的金石之声,便随着话音在他身后响起。

    然而他没有听到梁思齐吭声。

    纪鋆微惊。

    黑暗中却有人悄无声息地疾步而来,走至燕淮身侧,并不压低声音,只回禀道:“宁寿门外二百人,已尽数诛灭。”

    不及纪鋆诧异,又来一人,同样步至燕淮身旁,道:“长闲宫外,已清。”

    不过转瞬之间,燕淮身边已聚了一圈的人。

    每一个人都代表着一处地方,代表着纪鋆带进来的人,已悉数被诛。

    燕淮手下有人,纪鋆知道,他甚至知道锦衣卫所里的人,如今名义上不在燕淮麾下,却依旧是他随时可以调控的势力。可仅仅只是这些,根本不足以同靖王府对抗,更不必说他手中还有梁思齐这张牌!

    燕淮是哪里来的人?

    灯光火光,刀光剑影,血光弥漫。

    太子惊叫了一声,僵直地坐在辇上。

    他不想看,汪仁却一定要他看。太子的性子,不像肃方帝,倒有些像是早前的庆隆帝,绵软多过于强硬,聪慧有余,却缺乏身为帝王需要的杀伐果断。汪仁制止了他想要别过头去的动作,冷静地道:“殿下应当仔细看着才是。这样的场面,只怕下一回见就得是殿下宾天的时候了。”

    太子听到“宾天”二字,悚然一惊。转头直直看向汪仁。

    哪有内侍,敢当着储君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汪仁非但说了,说得还这般若无其事,云淡风轻。

    太子傻了眼,一瞬间连害怕都忘了。

    怔仲间,距离他并不远的厮杀场景,愈发激烈。

    纪鋆的脸色已难看至极。身边围着一行护卫,却并无人上前取他性命。因为燕淮有令在前,留他一命。

    正当纪鋆心念纷杂。面冷如冰之际,他忽然瞧见黑暗中又来一人,只这人却并没有朝着燕淮而来,反倒笔直地朝着梁思齐去了。那是梁思齐的副将。穿着戎装。浑身浴血。

    他在灯火喧嚣中,对梁思齐道:“大人,除了前往皇上寝殿的白家一行外,其余人等,已尽数掌控。”

    “轰——”一声,千重宫阙,似在纪鋆面前轰然倒塌。

    他只觉眼前发黑,喉间腥甜。

    梁思齐。事到临头竟然反戈了!

    纪鋆冷冷望着梁思齐,道:“梁大人。”

    “世子爷。臣也是无奈。”梁思齐面色愈黑,依旧称臣。这会听上去,却像是讥讽。纪鋆蓦地烦躁起来,双唇翕动,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怎么会漏算梁思齐?不论如何权衡利弊,梁思齐都不该倒戈相向才是!

    手中剑柄上刻着的花纹深深印进掌心,他冷笑,大笑,苦笑……而后问燕淮:“你做了什么?”

    燕淮自怀中掏出一只小小青瓷瓶,轻轻一晃,里头发出清脆的几声叮当声响,似有玉珠滚动。

    他去了塞子,将里头装着的东西倒在了自己掌心里。

    只一枚小丸,果真似玉一般。

    纪鋆心惊,蓦地想起来一事,扭头看向梁思齐,摇头讥笑:“梁大人竟是中毒了不成?”

    梁思齐没应,却也不曾辩驳。

    纪鋆的心就沉了下去。

    “十一你,竟连这些手段也用上了?”纪鋆低声说道。

    燕淮伸出手去,看着梁思齐笑了下,道:“兵不厌诈。”

    他自小服食毒药,体质特殊,不惧旁人用毒。这件事,若非亲近之人,却是不知。梁思齐同他本不相熟,自然丝毫不明。他约见梁思齐,梁思齐见一个分明已经死了的人却约了自己,哪有不赴会的道理。

    人的好奇心一旦起了,就难以就此消弭。

    而梁思齐这样的人,又向来自视甚高,焉会怕他。

    故而他一下帖子,梁思齐便应了。席间饮酒,他一杯接一杯,梁思齐却是一滴未沾。然而有戒心的人,有些时候却更容易中招。他亲手递了一张字条给梁思齐。

    梁思齐不会假手于人,亲自展开来看。

    字条上只有两个字。

    有毒。

    梁思齐当即变了脸色,可已然中招,幡然醒悟也是来不及了。

    燕淮每次派人为他送去半颗解药,延缓毒发。真正清毒,需等到局定之后。梁思齐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不得不屈从。再严谨的人,亦有掉以轻心的时候。

    梁思齐中了招,为了活命,只能反戈。

    他并不看纪鋆,只大步上前,去接燕淮手中的解药。完整的一颗,服下便能解毒。他已看遍大夫,此乃西域奇毒,无法解去,只得等着燕淮的解药。他抬手去拿药,斜刺里却蓦地飞出一支箭,径直洞穿了他的心口。

    梁思齐僵住了,殷红的鲜血霎时便浸透他的衣衫。

    纪鋆在风声中冷冷地笑:“不忠之辈,怎能久留。”

    梁思齐的副将震怒,拔剑要冲。

    “虎符在我手中,尔等怎敢?!”纪鋆笑得更冷。

    诸人皆讶。

    然而他探入怀中的手,却突然顿住了。

    这时,燕淮却不紧不慢地从身上取出半块青铜伏虎形令牌来。

    这是在肃方帝手里的那半块。

    纪鋆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又从身上取出另外半块来,当着自己的面合二为一。

    好一只虎!

    纪鋆的手空着从怀中收了回来。

    梁思齐的那半块,不知何时。也到了燕淮的手里。

    “援兵将至。”他看着那半块自己错失了的虎符,咬着牙吐出四个字来。他爹靖王,还在宫外。那是最后一步棋。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还未见分晓。

    然而燕淮却道:“众将士听令。”

    兵戎之声骤然停顿。

    燕淮举着虎符,微笑:“护太子有功者,天亮之后皆重重封赏;执迷不悟者,黎明之前皆当杀无赦。”

    他说得平静,听到这话的人群却是沸腾了。

    局势已是一面倒,识时务者为俊杰。这道理谁都懂。

    只是眨眼工夫,厮杀中的人群已是黑压压跪了一地,齐声应下。

    纪鋆沉默着。突然发问:“你料定我会杀了梁思齐,才当着我的面给了解药是不是?”

    燕淮看着掌心里的那枚小丸,蓦地往地上一丢,一脚碾碎。而后走近纪鋆。轻描淡写道:“不,我没料到,我给的解药本就是假的。”言罢,他沉声吩咐下去,“擒了靖王世子!”

    纪鋆束手被擒,却当着众人的面,长吁了一口气。

    他生怕燕淮将自己猜得透透的,而自己却不曾看透他。

    因而燕淮说交给梁思齐的解药是假的。他突然之间便安心了。

    路过燕淮身侧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问道:“十一,你也想要那张椅子了吧?”在权力中心长大的他们,焉有不动心的?

    燕淮定定看着他,颔首道:“是,我很享受大权在握的感觉。”

    可享受,不代表他就一定要坐上那张椅子。

    纪鋆却并没有听出他的话外音,只得了自己想听的话,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片刻后,有人来报,靖王已领着人进了宫门。

    燕淮面无表情地沉吟道:“派人去指一指路。”

    人到齐了,好戏也就开锣了。

    太子一行人到达时,白老爷子正跟一身华服大妆的皇贵妃对峙着。

    肃方帝宾天了,皇贵妃却着了华裳,环佩叮当,大妆加身。

    白老爷子迷糊了,连外头的人,都已被悄无声息地除去,换成了皇贵妃的人也丝毫不知。直至太子到达,听见内官尖细的嗓音,他才惊觉,事情不对劲!然而早在他踏入这里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他蓦地放软了身姿,白胖圆脸上露出一个慈和的笑来,道:“囡囡,不要这样,有事咱们可以好好商量。”

    皇贵妃在高座上摔下一只瓷杯来,哐当碎了一地。

    她放声大笑:“父亲,您这会却又想起本宫是你的女儿了?”她霍然拂袖起身,站在台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您这回,走错了路了。”

    白老爷子扑通跪倒,“娘娘,微臣知错了。”

    看着这样的父亲,皇贵妃却愈发心如刀绞。为自己痛,也为他痛。

    “母妃!”

    皇贵妃闻声,立即抬头望去,只见太子脚步匆匆地冲自己跑了过来。

    她厉声断喝:“站住!”

    太子一怔,踟蹰着站住了脚步,“母妃?”

    汪仁跟燕淮亦渐次鱼贯入内。

    不多时,靖王也到了,独独不见纪鋆。

    白老爷子跪在那回头一看,蓦地心冷如灰,愈发求起皇贵妃来。

    太子是认得自己的外祖父的,见状略有些吃惊,犹豫着朝皇贵妃道:“母妃,这……”

    皇贵妃听他开口,突然泪如雨下,低声喃喃:“傻孩子,你怎么心软成这幅模样……”她慢慢下了台矶,走至太子身前,道:“你且记住,永生不可再重用白家人!永生不许!”

    “母妃,可白家……”太子大惊失色。

    然而话未说完,已被皇贵妃打断。

    她说:“你记住了吗?”

    太子犹豫着。

    皇贵妃拔高了音量:“记住了吗?”

    太子仓皇点头,又见母亲面上满是泪痕,顿时悲从心来,红了眼眶,“母妃您怎么了?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母妃只想着,该好好给你上一堂课了。”皇贵妃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顶。眼角闪着泪光轻笑起来。

    太子错愕:“上课?”

    皇贵妃颔首,看向汪仁跟燕淮,叹了一声。并不言语。

    她墩身福了一福,而后蓦地松开了太子,一把冲边上的白玉石柱撞去。

    太子尖叫着扑过去,却已来不及了。

    皇贵妃倒在年幼的儿子怀里,呢喃着:“母妃活着能教你的……总、总不及这堂课……你且记得,是白、白家人逼死了母妃……”

    太子放声大哭,悲怆无助。

    他要当帝君了。却偏是个心软的,连区区一个白家都还要再三迟疑,怎能成大事。

    她能护他一时。却不能护一世。有母亲在侧,他便有羽翼可躲,终不能飞速成长。

    皇贵妃苍白的面上绽开一个笑:“切记,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不可尽信……”

    太子连连点头。泪水扑簌簌落在她面上。

    白老爷子依稀听到了这些话,心乱如麻,膝行至外孙跟前,嗫嚅着道:“殿下,娘娘太过悲伤,神志不清,您万不可胡乱听从啊。”

    “白家人,永不得入仕!”太子哭喊着。伏下身去。

    白老爷子浑身一震,呕出一口血来。

    汪仁跟燕淮对视了一眼。饶是他们,也没料到皇贵妃会突然做出这般决绝的事来。

    经此一事,太子今后,只怕会性情大变。

    *****

    这一天夜里,太子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母亲。

    黎明时分,惠和公主重新入宫,望着东宫外凝结的斑斑血痕,望着奋力洗刷的宫人们,蓦地泪如雨下。

    太子枯坐在皇贵妃的尸首旁,一动也不动。

    纪桐樱轻手轻脚地靠近,唤了他一声。太子没抬头,哑着嗓子问:“皇姐,我会是个好皇帝吗?”

    “会,一定会!”纪桐樱止不住眼泪。

    太子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抹去眼角泪痕,“该小殓了。”

    *****

    国不可一日无君,尚不足十一岁的太子殿下很快就继承了皇位,称泰帝,改元昌平。

    帝幼无助,故由靖王爷摄政。

    纪鋆困于天牢,得知消息,良久回不过神来。

    他们煞费苦心阻了他,最后却叫他爹摄政?

    他想不明白。

    汪仁一开始也想不明白。

    拟定圣旨的那一日,汪仁便问过燕淮。燕淮却答,纪鋆野心不死,唯需靖王压制。他若想自己即位,就得先行弑父。他若真狠毒如斯,弑父夺位,那张椅子他也就坐不上了。

    至于靖王摄政,岂不是白白送了天下给他?

    自然不是的。

    虎符原该一半留于帝王之手,一半交予大帅。

    但而今,虎符皆在燕淮手中。兵权在握,加之先前一役,靖王府元气大伤,根本无暇再战。

    纪鋆被捞出天牢的那一日,靖王亲自前往,只同纪鋆说了一句话,“你老子我还没死呢。”

    纪鋆默然。

    回过头,靖王见了燕淮。

    他坐在那,狐疑发问:“若你想要皇位,如今虽名不正言不顺,却是信手之事,为何不要?”

    燕淮看他两眼,道:“我媳妇不喜欢管后宫。”

    “……”靖王微怔,而后嘟囔,“我还没见过她……”

    燕淮皱眉:“不必见。”

    靖王懒洋洋往后一靠,问:“你真的不认祖归宗?”

    “我爹,姓燕名景。”燕淮眉眼沉静,语气波澜不惊,“我姓燕,名淮。纵我身上流着你的血,可我始终却都是燕家人。”

    数日前,成国公府出了一场大祸。

    成国公燕霖那位由肃方帝指婚的夫人,因为口角之争害死了婆母,后被燕霖扬鞭抽打,遍体鳞伤之际用烛台刺死了燕霖。

    一夕之间,巨变陡生。

    从此燕家绝嗣。

    燕景既养育了他一场,那他就继续当燕景的儿子,为他烧香祭拜,延续燕家血脉。

    也不枉他幼时,燕景拿他当做亲子,悉心教养。养恩大于生恩,他不能忘恩负义。

    靖王有些微失神,良久说不出话来。

    临近暮色四合,燕淮回府,半道上遇见汪仁。

    汪仁手里捧着两块模样稀奇古怪的石头,抓着他问:“像不像猴子?”

    “像狗……”燕淮仔细看过,肯定地道。

    汪仁“呸”了声,斜睨他一眼,突然问道:“一直忘了问,那天夜里你拿给梁思齐的解药真是假的?”

    燕淮夺过一块石头,道:“仔细看看,倒也挺像您的。”

    汪仁素来不是个好脾性,听到这样的话哪里还有不恼的道理,当即就冷笑起来,准备拣了两句回损他,等到到家还得先跟宋氏告状,再同阿蛮说道说道!然而话未出口,他忽然听到燕淮长长吐了一口气,低低道——

    “解药是真的。”

    他的确,料定了纪鋆会动手。

    汪仁的火气,一下子便莫名全都消了。

    他轻咳两声,又将石头抢了回来,道:“这么看长得也挺好的。”(未完待续。。)

    ps:  一口气发就不分章了~剩下的还有点生小包子,公主出嫁,印公的春天来不来之类的零碎事件,明天也一口气更~玩了就彻底大结局了~~

第448章尾声(1W2)

    燕淮失笑,面对汪仁到底还是没奈何。

    他手里的两块奇石,最后也落到了谢姝宁手里,叫汪仁千叮咛万嘱咐,仔仔细细用细软的绸布裹住搁在红木小匣子中,只等来日谢姝宁跟燕淮的孩子出世,再取出来于小童把玩。

    谢姝宁哭笑不得,却还是吩咐青翡几个将东西都一一收拾了。

    很快,秋去冬来,她原本平坦的小腹,也终于有了微微的隆起。至冬雪霏霏时,她的肚子便像是吹气般大了起来,寻常衣衫早已不能穿着。可她的精神气却是愈发得好了起来,初时害喜严重,食难下咽,下巴尖得像是能扎人,而今却变得圆润起来,愈发得明艳动人。

    鹿孔每日来请一回脉,众人也就都放下心来。

    腊梅开遍的时候,舒砚来见燕淮,准备启程回敦煌。此时,距离年幼的泰帝登基,已近三个月。纪桐樱跟舒砚的婚事,早在皇贵妃还未离世之前便已定下,现下更没有更改的道理,自是按照最初的约定进行。

    泰帝送别纪桐樱的那一日,鹅毛大雪已接连下了两天一夜,偌大的皇城尽数被白雪覆盖,放眼望去,入目之处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穿着簇新九龙缂金衮袍的泰帝,生得瘦瘦小小,明明穿得已足够厚实,可面色却总是发白,唇色也浅淡。翻过年他便又长一岁,半大不小的孩子,这一刻的眼神却是老成而坚决的。

    然而饶是如此,看到姐姐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眶还是情不自禁地红了红。

    但当着众人的面,他不能也不愿意落下泪来。皇贵妃触柱而亡的那天夜里,他的泪已经流得够多了。人一旦悲伤到了极致。泪水便不会流淌在面上,胸腔里的那颗心,反倒会像是一团泪做的东西,轻轻一攥就哗哗流泪,止也止不住。

    他跟纪桐樱对视着,唇角上扬,唤她:“皇姐。”

    ——“不要想我。”

    不要想……离这寂寥人生远远的。远远的……

    他还没有习惯自称为朕,但他想,终有一日他会习惯的。

    年少的新帝。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摊开手掌接住了一片薄薄的六角雪花。冰冷的雪甫一触及掌心的温热,霎时便化为流水。手掌一斜,雪水顺流而下。就像那些曾从他眼眶里流出来的泪水。

    他还记得。当他问及皇姐自己是否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时候,透过窗棂洒进来的日光,碎金一般,将他眼角的泪都照得发亮。

    送别了远去敦煌的队伍,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前往御书房,他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章需看,他没有难过不舍的时间。他一定……会做个明君……

    而白家,灰溜溜地撤出京都。偏居延陵,隶属白家的书院转眼间亦被剥离,再不许白家子弟入内求学。一来二去,白家的处境渐渐的便变得举步维艰。白老爷子那日虽则安然离宫,但他离宫归家后,没过多久却就大病了一场。

    这一病,他便再没有起来过。

    舒砚一行人,启程离京的第二天,白老爷子便病逝了。

    消息传进宫里头时,泰帝正在同靖王商量着如何收拾先帝留下的烂摊子。虽说靖王摄政,但不管是谁的意思,泰帝如今也可算是亲政了。

    内廷里,亦被汪仁重新整顿了一番,随后他便同泰帝告老离宫,将自己手里的权力转交给了小润子。这些年,小润子断断续续也从他肩上接过了不少的担子,至如今也已是驾轻就熟。

    汪仁虽还远没有到告老出宫的年岁,但他提了,年少的泰帝自也不会强留,只转头赏了一大堆的物件下去,送他出宫了。

    出得皇城,驾车的小六问汪仁,去何处。

    汪仁裹着厚厚的大氅,自格窗探出去遥遥朝白雪皑皑下的皇城看了两眼,叹口气道:“去东城。”

    泰帝即位后,靖王摄政,纪鋆便回了南边。至于纪鋆是否死心,汪仁同燕淮私下里也说过两回,但他究竟死不死心,又有何干系?至少靖王活着一日,纪鋆就还只是靖王府的世子爷,靖王府真正的大权始终都还落在靖王手里,只看他愿不愿意旁落于纪鋆之手。近几年,纪鋆都不可能东山再起。

    然而几年之后,泰帝也就长大了。

    到时候不管是要削弱南边的势力,还是如何,只要部署得当,都不会是难事。

    皇贵妃那天夜里,那一撞,出乎他们的意料,却委实有效。只要泰帝不长成第二个肃方帝,他身下的那张椅子,就不会动摇。那孩子,过往性子绵软,却并非愚钝之人。

    他需要有人制衡靖王府,需要京都的局势稳定,需要天下民心安泰,故而即便燕淮不提,他“复生”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成国公府重新修缮,燕淮亲自出面料理了小万氏几人的后事,娴姐儿的身份,也终于被昭告天下。

    燕家其实还有一个女儿。

    但没有人知道她生得何样,也没有人见过她,众人只知她身患难疾。

    赋闲在家的万几道闻听此事,却十分震惊。他已知道大万氏跟燕景还有个女儿的事,却不知道娴姐儿生来便身患难症,无药可治。他更想不明白,燕淮竟然又回到了成国公府……

    不仅如此,新帝待他,更视若尊长。

    京都里的人,议论纷纷,却也理不清个头绪。坊间也只是说,昔年被发现的那具尸体,原不是燕淮的。至于这里头出了什么变故,便没有人能弄得明白了。

    毕竟,比这更重要的,是即将到来的清算。

    新帝登基,要收拾肃方帝留下的烂摊子。自然也要除奸逆,提忠良。风水轮流转,当初在肃方帝跟前得脸的人。而今只怕都得倒大霉。是非黑白,明眼人都看得清楚。肃方帝后来做下的那些事,没几件是明智的,可底下的人,不敢劝谏的便也罢了,应和着鼓捣着怂恿的,却都不能不收拾。

    一时间。京都里人心惶惶,大家都夹紧了尾巴做人,不敢放肆。

    势单力薄的人家。便动了心思联姻结盟,想要共同站稳脚跟。

    当然,也少不得有人打起了燕淮的主意。

    多好,家世门第高。上头没有长辈。身边已无兄弟妯娌,只有个小姑子却也是个病弱无力,眼瞧着没有多少日子可活的。他又是在新帝跟前得脸的,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暂且不提,便是如今,手里还握着虎符呢!

    于是,家中还有女儿的都动了心思。

    结果谁知这心思还没来得及在心里头打上几个转,便只得熄了。

    成国公燕淮不仅已经娶妻。这娶的还是敦煌城主的外甥女。敦煌离得远,敦煌城主是何许人物。知道的人并不多,但这一回惠和公主远嫁敦煌少主,天下皆知,京都里的人对敦煌古城的关注便也是前所未有的高。

    故而众人听闻成国公夫人,是敦煌城主的外甥女,谁还愿意再在这上头打主意。

    但凡在乎点门风脸面的人家,就都不再去想此事,没多久便只剩下几家撇了脸面不顾的,一心一意想着要往燕淮身边塞人。

    谢姝宁正怀着身子,据悉燕淮身边也没个旁的房里人,眼下不往他身边塞人更待何时?

    能攀上成国公府这棵树,可不比旁的,情急之下,一群人连让自家的姑娘与人做妾也不觉丢脸了,上赶着巴结。动静一大,连静心养胎中的谢姝宁都知晓了,笑得前俯后仰,捧着肚子乐了大半天。

    青翡着急,“都这样了,夫人您怎么还乐?”

    谢姝宁顺手拣了颗蜜饯吃了,笑道:“笑他们胡闹呢。”

    青翡无奈,面露忧虑,却到底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什么。谢姝宁看了她两眼,却就看明白了,笑着打发她去给自己沏一盏白水来,嘴里甜得发腻。等到水来,她接过杯子小口喝下,而后才道:“我若对他连这点信心也无,焉会嫁他?”

    夫妻之间,连他是什么样的人也不敢肯定,连半点信心也没有,还算什么夫妻?

    若他真有别的心思,这些消息根本就不会传进她耳里。她如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若不想叫她知道,底下的人又有哪个真敢说?便是小七几个对她忠心耿耿的,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机会违逆他的意思。

    偏偏消息就传了进来,说明他是怕她闲得发慌,使人说来给她当乐子听的呢。

    谢姝宁喝过水,懒洋洋打个哈欠,遣了青翡下去,躺在热炕上小憩了片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蒙间她听见屋子里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后便有人掀了被子一角靠了过来。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过去,“咦,卓妈妈今日怎么没拦着你?”

    “好像又大了些……”燕淮伸手贴着她隆起的小腹讶然说了句,而后轻笑着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闲适地道,“我又不做什么坏事。”

    谢姝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没个正经!”

    “得,我还不正经,还有比我更正经的人?”燕淮侧着身,仔细为她掖了掖被角。

    天冷,屋子里烧了地龙烧得暖和,但总叫人不放心她的身子。

    谢姝宁往他怀里靠了靠,懒懒道:“都有谁想往你身边塞人的?”

    “……”燕淮讪然,“记不清了……”

    谢姝宁笑了起来:“靖王妃设宴,给我下了帖子。”

    燕淮闻言不由挑眉,“她倒是请的勤。”

    靖王身边来来往往的女人众多,但稳坐正妃之位的却一直都只有靖王妃一个人,即便她几十年来没有诞下过一儿半女。若以七出之条来论,休她多少回,只怕都不会叫人觉得奇怪。靖王妃的娘家,虽不至没落但离昌隆二字早已极远,靖王妃是不是她。于靖王而言都不算打紧。可靖王留着她,敬着她,也是叫众人艳羡不解的一件事。

    所以燕淮的事。靖王自然也不瞒着靖王妃。

    靖王妃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明面上从来没有过表露。

    她给谢姝宁下帖子,也只是因为谢姝宁是成国公夫人,理所应当该请。

    谢姝宁遂道:“一回不去,两回不去,都说得过但三回四回,可怎么说?就当走个过场。也得应一回。”毕竟就算她回回推拒,这帖子还是回回都得下的。更何况,她不赴靖王妃的宴。旁人的宴,将来是赴还是不赴?

    “你怀着身子呢,不去也无人敢胡乱说道。”燕淮道。

    谢姝宁搂着他的腰直笑,“那就不去。”

    可她如今胎象稳定。精神头也足。成日里闲着委实闲得发慌。

    燕淮想了想,又让她应下了。

    到了靖王妃办赏雪宴的那一日,他亲自送谢姝宁过去。

    京里的人虽然都已知道燕淮的夫人是敦煌城主的外甥女,但具体姓甚名谁,生得是何模样,众人却都还并不清楚。甚至于有人暗中揣测,怕是模样不佳,这才避着人不见。燕淮娶她。只怕是为的同敦煌联姻云云。

    流言蜚语,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是以这一次谢姝宁应了靖王妃的帖子应邀而来,得知了此事的人俱都兴致勃勃地想要一探究竟。

    谁知马车停了,先从里头出来的却是燕淮。

    众人愣了愣,旋即便看到马车帘子后探出一只手来,搭在了燕淮手上。

    十指纤纤,被袖口绣着的淡红芍药一衬,愈发显得肌肤赛雪。

    周围喧嚣微顿。

    而后,里头出来一个人。

    长发绾起,堆乌砌云,然而上头却只插着伶仃的一支玉簪,清凌凌,带着两分寡淡。

    临近的那辆马车上正在下车的少妇看得最分明,心下暗中嗤笑一声。

    可燕淮扶着她,像扶着珍宝,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小心翼翼。

    众人微讶。

    就在这时,被燕淮扶着的人抬起头来。

    眉峰淡扫,仿若春月下的悠远山脉,带着两分慵懒闲逸。

    她只看着燕淮,勾唇微笑,亲昵地说了句什么,燕淮便也笑了起来。

    微风拂过,带起她鬓边碎发。

    不远处方才暗暗嗤笑的少妇,在这一瞬间看清楚了她的脸。

    呼吸一滞,双腿一软,她几乎站立不稳,扶着身旁的婢女方才站住了脚。

    怎么可能会是谢姝宁?

    怎么可能?

    然而她看了又看,绝不会看错,站在那的人就是谢姝宁。

    日光破开厚厚的云层,照了下来,照在谢姝宁身上那件平金绣百蝶斗篷上,上头的蝴蝶似是活了一般,在她眼前来回翻飞着,几乎要晃花她的眼。

    自从她被送去庵堂里后,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谢姝宁。

    明明上一回谢姝宁出阁的时候,母亲派去打探的人传回的消息说,她嫁给了一样貌鄙陋的商贾……

    谢芷若手下用力,指甲陷入婢女的手背,惹得婢女一个不慎惊呼出声,众人顿时循声望了过来。她慌慌张张松开了手,狠狠瞪了身边的大丫鬟一眼。

    大丫鬟却并不怕她,见她瞪眼看自己似要训斥,还故意压低了声音道:“夫人且仔细着些,莫要失了脸面。”说到脸面二字时,话音陡然加重。

    谢芷若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气得哆嗦。

    泰帝即位后,天下洗盘。

    谢家妄图重新来过,重新站稳脚跟有朝一日再次光耀门楣,于是任何值得利用的都绝不舍弃。她因了先前的事,迟迟不曾婚配,留在家中亦是无用,且年岁一日大过一日,往后就更是不成了。

    正巧长平侯林远致的夫人离世,这门原本早就弃了的亲事,如今又被提了起来。

    谢芷若想到林远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人人都道林远致前头的夫人是病逝的,可真相如何,外人焉能知晓。

    早前她跟林家退亲的时候,因祖母的法子在明面上勉强扳回了一程,以至于林远致的婚事波折重重。最后由林老夫人做主,娶了她的娘家侄女。结果入门许久,却始终没有身孕。林老夫人日日盼孙子,便抬了个大丫鬟给林远致做妾,不曾想没两月便有了喜讯。

    然而不等妾的肚子大起来,便出了意外一尸两命。

    这里头的弯弯道道,但凡是在大宅子里长起来的姑娘都能猜出个一两分。

    谢芷若想着成亲之日,林远致对自己说过的话,又是一哆嗦。

    他要她安分守己些。

    谢芷若心中忿然。抬眼望去,却见被燕淮扶着的谢姝宁小腹隆起,已有四五月的身子。当下瞪大了眼睛。

    敦煌城主的外甥女,成国公府的夫人……

    怎么会是这样?

    心头憋着一口气,憋得谢芷若只觉胸闷头疼。

    明明她哪都不比谢八差,为何她就只能像是货物一般。被父亲拿来四处买卖?林远致只不过是个落魄小侯。便是这样的人家,如今也是谢家结盟的对象,可算是饥不择食寒不择衣。

    凭什么,她就不能嫁给燕淮这样的人物?

    她眼睁睁看着谢姝宁跟燕淮的身影远去,越来越远,蓦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场她盼了许久才收到帖子的冬宴,却最终没能参与其中。

    谢姝宁却也只呆了片刻。便被燕淮接走了。

    她走后,亭子里三三两两坐在一处说话的贵妇们皆不由自主谈论起了她来。无外乎说些成国公夫人生得有些眼熟之类的话。说着说着,有个人突然惊讶地道,“是不是像原先谢家三房的那位八小姐?”

    众人一琢磨,还真的是,不禁都吃了一惊。

    而后便又有人想起谢姝宁的母亲本姓宋,敦煌城主据闻也姓宋。

    这般一来,就都对上了!

    顿时,一片哗然。

    靖王妃却只是笑笑,须臾便将话头转到了别处。

    她一次次给谢姝宁下帖子,哪怕对方回回婉拒,她仍锲而不舍。因为她知道而今自家爷们虽称着摄政王,可真正叫泰帝看重的,手中有实权的人,却是燕淮。

    经此一回,京中想要给燕淮塞人的,也就都死了心。

    既然燕淮夫妻二人和睦恩爱,他们再不知好歹拼命往他跟前凑,没准便惹恼了他,倒不如安安生生的换了法子讨好。

    谢姝宁却无暇顾及这些,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渐渐的大得有些骇人起来。

    娴姐儿瞧过,惊讶不已,唬了一大跳,急巴巴让人去找鹿孔来。鹿孔不知情,还当是娴姐儿出了什么事,背着药箱撒腿就跑,结果到了地方气喘吁吁一看却见娴姐儿在那冲他招手,吃惊地问:“嫂子的肚子怎地这般大?”

    鹿孔绷着的那根弦一松,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连连摆手:“我的好小姐,可没您这么吓唬人的……”

    可不只娴姐儿吃惊,但凡看过谢姝宁的人都诧异极了。

    汪仁都忍不住跟宋氏胡乱琢磨起来,会不会怀的是双生子。

    谢姝宁歇了两日,却又缓过神来,只说腰酸,旁的倒没什么难受的。

    宋氏松了一口气,却还是隔几日就来见她一回。

    她跟燕淮住在南城的成国公府,宋氏就搬去了东城的宅子去,北城自此便鲜少涉足。

    前段日子,谢姝宁肚子还没这般大,便也偶尔出门走动走动,去趟东城见她。

    不曾想,她第一次回去,就发现母亲住的宅子边上翻新了。她讶然,这才知道原来汪仁搬到了隔壁。

    第二次去,两座宅子相连的那堵墙已经被凿出一个大洞,修了门。

    第三次去,她已只剩下无奈,汪仁不知不觉就在她娘的宅子里整了个书房,日日过去蹭饭了……

    等到她舅舅宋延昭的信从敦煌寄来时,汪仁脚上穿的鞋子,都已出自她娘的手了……

    她猜,就算她舅舅严令母亲不准胡来,只怕母亲也会权当没有听见过。但这信还是顶重要的,拢共三封,一封给她跟燕淮的,一封给母亲的,还有一封最厚,瞧着哪里像是信,分明就是一本书……这是给汪仁的。

    他一个人拿了信,战战兢兢躲到角落里仔细看过。看完一声不吭就飞奔去找了鹿孔。

    这一去就是两天。

    月白吓白了脸,等了两天不见鹿孔回来只得来找了谢姝宁。

    谢姝宁也傻了眼,急匆匆打发燕淮去找人。

    燕淮却推三阻四。支支吾吾地不去。谢姝宁疑惑,抓了人盘问,燕淮这才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句:“舅舅在信中附了几张方子。”

    “什么方子?”谢姝宁狐疑问道。

    燕淮继续支吾着:“特地寻来给印公用的。”

    谢姝宁柳眉微蹙,正要再问突然间醒悟过来,张了张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究竟功效如何,是否得用。就还得看鹿孔是否能治出药来。”燕淮抹汗。他一直知道宋家舅舅不是寻常人,却怎么也没料到他在汪仁俩人事上的反应是这样的。赞同不赞同不提,只在收到信后便立即派人遍寻奇方。里头有海外传进来的秘方,也有些西域才有的东西,林林总总,几乎将他能想到的可能都想了个遍。

    谢姝宁红了脸。到底没好意思在背后议论这些事。讪讪然赶了燕淮去拿蜜饯来。

    汪仁跟鹿孔却就着方子研究来研究去,还真叫他们给研究出来了东西。

    里头有一方子,极为罕见。

    小太监初入宫时,每逢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为的就是去的干净。

    然而宫闱之内,黑幕重重,远不是事事都按照规矩办的。

    只要得了主子高兴。一声“免了”,也就作罢了。

    然而饶是这般。到底打了折扣,不能以常人而论。内官多喜牛驴不典之物,图以形补形之妙,意欲弥补缺憾。汪仁却甚为厌恶这些,于男女之事上也是兴致寥寥,从未试过。连带着那些人送到他跟前来的美人,不管好歹,他也是一个未曾收用过。

    是以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成,却不曾想过,竟不是全无法子的。

    有了宋延昭送来的方子,更是叫人惊讶。

    只可惜了,生儿育女,却除非逆天改命。

    汪仁拘着鹿孔研究了数日,这才终于放了他家去。

    他自己,则巴巴地去找宋氏,到了门口却又不敢进去,就裹得跟熊似的,圆滚滚一团,抄着手靠在廊柱上,踟蹰万分。细雪落在他脸上,他也不躲,就站在那不动。

    守在门口的两个丫鬟心里头发毛,试探着问:“奴婢去传话?”

    汪仁扫过去一眼,不吭声。

    丫鬟连忙噤了声,低下头去。

    雪渐渐大了,屋子里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帘子一掀,宋氏自里头出来,瞧见汪仁站在庑廊下,怔了一怔随后嗔道:“不是怕冷?怎么傻站着?”

    “看到你就不冷了。”汪仁笑道。

    宋氏面上一热,招呼他赶紧进来,雪粒子都被风吹进来了。

    汪仁却摇了摇头,一溜烟跑了,留下宋氏跟两个丫鬟面面相觑。

    宋氏一头雾水,用晚饭时,汪仁也未曾出现,奇怪得很。用过饭,她略想了想,准备亲自去隔壁看看,谁知还没走出多远,便有丫鬟急急来回禀:“印公送了一车的料子来!”

    “料子?”宋氏吃了一惊,匆匆赶过去一看,只见满屋子的箱笼料子,大片大片的红。

    汪仁就坐在那一堆堆的料子中间,抱着一匹抬头看她,笑着温声问道:“你喜欢哪一匹?”

    宋氏犹豫着问:“这些料子……是做什么用?”

    “给你做嫁衣啊!”汪仁依旧笑得温柔。

    宋氏看着,蓦地泪如泉涌。

    汪仁大惊,“怎么了?怎么了?”一面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地朝她走来。

    宋氏边哭边笑,像个小孩子,指了他怀里的那一匹料子道:“就要这个!”

    *****

    来年开春后,二人成了亲。

    图兰也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吉祥成日里笑眯眯的,像变了一个人。

    冬雪消融,万物复苏,端的好时节。

    京里的人眼瞧着宋氏二嫁给了前任东厂提督,皆唬了一跳。

    尤是谢家的人,更是连眼珠子都恨不得戳瞎了才好。而今人人都知道宋氏当年同谢家六爷谢元茂和离的事,她二嫁却嫁给了个内侍出身的人,可不是实实在在打了谢家人的脸?她这意思。岂不是在说谢六爷还不如一个内官?

    这些话,人人都这般想,可人人都不敢摆在明面上说。

    毕竟,且不提燕淮,便是汪仁自己,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谁敢自己上门找晦气。但嫁给林远致做了继室的谢芷若。身为谢姝宁的堂姐,便被人追着问了起来,左不过是谢姝宁早前还在谢家时是何模样。又或是谢六爷跟宋氏当年究竟为何和离之流。

    谢芷若应付了几回,心头积了一堆怨气,又是在背地里就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宋氏母女的坏话。又说宋氏的儿子谢翊是个窝囊废。认了太监做父等等。

    她说得畅快,当着她的面,旁人也附和得痛快。

    可转个身,这些事就都被人给悉数说到了谢姝宁跟前。

    摇着纨扇,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地复述了谢芷若说过的话,言罢还要道,“我等原都以为林夫人只是性子耿直,却不曾想。她竟是个爱在背后排揎人的。”

    言语间,竟是将她们自己都摘了个干净。

    可谢姝宁又不是头一回同这些人打交道。焉会听不出里头的门道,她一直但笑不语,这些人也就不大敢说下去,只觑着她的神色三五不时说上两句。

    良久,谢姝宁推说乏了,要告辞,众人便起身相送。

    走至门口,谢姝宁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敛了笑,一字字说:“谢六爷比印公如何暂不说,但诸位夫人家中的那一位爷,只怕都是不如印公的。”

    说完,她由青翡扶着,扬长而去。

    被她留在身后的那群妇人,愣在原地半响不曾动弹。

    这话说得张狂,又将几人的男人都骂了个遍,在场的人都臊得慌,故而谁也不敢将自己挨了谢姝宁讥讽的事透露出去。可是谁知道,瞒来瞒去,风声还是走漏了。

    一时间,众人都拿这事当做笑料来说,说到最后,重点都在于为何这几位家中的爷不如汪仁了。

    汪仁的消息素来灵通,也是一早知悉,晚上就领了宋氏来成国公府蹭饭,饭后特地找了谢姝宁道,下回再有人扰了她说这些破事,就让青翡一人一大耳刮子扇过去,忌惮她们作甚!不过这一回,她做的也不错。

    谢姝宁听了就乐。

    那些人都只以为她说那句话是为了讥讽他们,却不知她是真心实意这般说的。

    他疼惜她娘,悉心教导她哥哥,待她视若己出,焉会不如那些男人?

    她笑盈盈对着汪仁道:“您甩那些个人一个京畿远,他们想学您,那也是拍马难及。”

    汪仁猝不及防被狠夸了一句,当下飘飘然起来,夜里躺在床上,过一会就同宋氏说一遍:“阿蛮今儿个夸我了。”说了十几遍,他才惊觉自己好像有点叨唠,赶忙住了嘴,又懊恼自己何时成了这幅蠢样。

    宋氏笑得打跌,问:“不说了?”

    “不说了……”汪仁窘然。

    但这事一直被他记了很久,直到谢姝宁生孩子时,还时常被他拿出来说。

    *****

    由春入夏,快得很。

    草木愈发繁茂,园子里的花开得妍丽娇艳的时候,敦煌跟西越的商道,也正式重新开辟了。途中建了驿站,又派了兵马,严防盗匪出没。

    谢姝宁的那座金矿,也终于不再遮遮掩掩。

    他们办了更多的善堂,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四处修路造桥,将西城的穷街陋巷,一日日变得如同东城般富庶繁华。

    冬至专门负责这些。

    云归鹤自云詹先生去世后,便离开了京都,四处云游去了。

    盛夏里,他们收到了敦煌来的信,纪桐樱有了身子,一切都好。

    谢姝宁看了信高兴得不得了,扬声唤青翡将这好消息送去东城给宋氏跟汪仁知晓。

    青翡笑着应了声,正准备转身出去,却听见谢姝宁低低哎哟了一声,连忙凑近了问:“夫人您怎么了?”

    “没什么……”谢姝宁吸口气,重新坐定。催她快去。青翡迟疑着,刚迈开一步,便听见谢姝宁又呼了一声痛。她大惊失色,“夫人您是不是要生了?”

    她一贯性子沉稳,这会却慌得手足无措。

    谢姝宁摇摇头:“没这么快,你差个人去东城报信,再去请产婆来。”

    才刚刚发作,还得好一会,不急在这一时。

    青翡却被她的镇定弄傻了。踉踉跄跄冲出门去,张嘴便喊:“夫人要生了!”

    栖在檐下的鸟雀一惊,俱都扑棱着翅膀飞走。花枝震颤。

    阖府上下立时忙碌起来。

    不一会,一切准备就绪,燕淮便被关在了外头不准入内。

    产房的门紧紧闭着,里头也没什么声。

    他在门外急得团团转。抓着卓妈妈不放。连连问:“怎么没动静?”

    卓妈妈啼笑皆非,劝道:“您别着急,这还早着呢,至少也得到夜里也能生下来。”

    “……”燕淮抬头看看天,晴空红日,眼下还只是午后。

    卓妈妈打发着小丫鬟往里头送东西。

    燕淮瞥见,吃惊地道:“送面进去做什么?”

    卓妈妈笑道:“夫人说饿了。”

    “……”

    等到汪仁跟宋氏赶来时,谢姝宁已吃了两碗面。洗过一回澡。

    燕淮也急过头了,一脸疲惫地坐在外头候着。

    汪仁还打趣。怎么生孩子的倒像是他,累成这幅模样。

    到了戌时,里头已是喧嚣起来。

    燕淮又开始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来回踱步绕得汪仁眼晕,强行制止,让他坐下,这才算是安生了一会。过得片刻,产房里头突然响起一阵婴孩的啼哭声,震天响,一副房顶都要掀翻的架势。

    汪仁正在吃茶,闻声手一抖,差点连杯子带茶都摔了出去。

    他心有余悸地听着耳畔哭声,一面小心地将杯子收回来。

    没料到,坐在边上的燕淮蓦地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他一吓,手里的杯子甩出去半丈远,碎了个彻底。

    宋氏一记眼刀射过来,他哭丧着脸佯作镇定,“碎碎平安……”

    话音未落,燕淮却又灰溜溜回来了。

    产房里脏乱,谢姝宁抵死不让他现下进去,不说规矩不规矩,就她眼下这模样,也不想叫他瞧见。

    他只得又回耳房里候着。

    产婆来禀,是位千金。

    虽则生的是位小姐,但产婆估摸着燕家的门第财力,这又是头一个孩子,自己能拿到的喜钱应当也颇为可观,故笑遂颜开。

    然而她话刚说完,燕淮已道,就照千金赏!

    产婆听了一遍疑是自己听差了,等到被人带下去领钱的时候,看着眼前满满当当的大手笔,当即震惊得连话也说不利索。

    耳房里,卓妈妈则已抱了洗干净的孩子来与他们瞧了。

    燕淮急巴巴凑近去,低头仔细看去,皱巴巴的一张小红脸,眼睛眯眯的只有一条缝,半天睁不开,不由吃惊地脱口道:“怎生得这般丑?”

    宋氏在旁看着,闻言笑得厉害,道:“刚落地的孩子都生得这幅模样,等养养日后长开了便好。你瞧,这眼睛鼻子都生得像你,哪会丑。”

    燕淮盯着襁褓中的闺女,左看右看,到底不知道如何夸闺女生得好,想抱又怕自己没个轻重,不敢抱。他讪讪然摸摸鼻子,扭捏道:“我还是先去看看阿蛮如何了。”说完忙不迭地跑了。

    “你瞧瞧,你爹眼里只有你娘。”汪仁伸手戳戳婴儿皱巴巴的脸,“还嫌你丑,他自个儿就长得丑,还有脸嫌你。”

    宋氏“啪嗒”一声拍在他手上,嗔道:“怎好用手戳脸,娇着呢!”

    汪仁辩驳:“方才哭得震天响,还能多娇?”言罢,他突然咳嗽了两声,轻声问宋氏,“这长开了真能好看些?”

    说来说去,原来他也觉得丑。

    *****

    五年后。

    当年出生时皱巴巴红着一张脸的小丫头,早已出落得粉雕玉琢。

    爹娘都生得好,她又聪明,专挑了父母最好的地方生。而今不过才五岁,便已漂亮得不像真人。

    但这孩子的性子……

    照燕淮的话说,那就是闹腾。

    照谢姝宁的话说。这就是一实打实的小魔星,甭说了,没治!

    照宋氏的话说,就是皮实了点,挺好,不娇气。

    可到了汪仁嘴里,小姑娘就是聪明伶俐活泼有趣太讨人喜欢了。

    小丫头最黏汪仁。见天抱着腿姥爷姥爷地喊,谁拽都不走,汪仁也最疼她。燕淮的长子燕琮。比姐姐小两岁,今年不过三岁,性子却比她沉稳得多。平素见了汪仁,也只毕恭毕敬弯着小腰喊一声“外祖父”。连走起路来腰杆都是笔直的。

    汪仁见了这孩子就摇头。说是没见过这么古板性子的小娃娃,连不高兴了哭也只是用小肉手擦着眼角,低着头默默地哭,从来不闹,哭过了还要一一问过父母,方才他胡闹了没,淘气了没……

    燕淮夫妻俩见了女儿头疼,汪仁是见了小外孙琮哥儿头疼不已。

    他跟小丫头阿丑是臭味相投。小姑娘也最喜欢他,其次喜欢她姑姑娴姐儿跟外祖母。

    最讨厌她娘。每日凶她。

    至于她爹,领着她偷偷出门玩的时候,她就喜欢。拘着她要她习字的时候,她就讨厌。

    每天要练那么多大字,练成大书法家吗?

    她能认识就够了!

    至于书法家,可以让琮哥儿当呀!

    她就每天跟着外祖父一起吃喝玩乐好了,看看石头种种花,多好。

    怀抱着这样的信念,乳名阿丑的小丫头,愈发黏起了汪仁。

    祖孙俩总腻在一块玩。汪仁寿辰,阿丑就跟着忙前忙后,翻箱倒柜找着自己自小收集的各种石头,扬言要找一块最奇怪的送给汪仁当寿礼。结果石头没找到,她先察觉出了汪仁不高兴。

    能收礼的日子,竟然还不高兴?

    阿丑觉得外祖父别是病了,迈着两条小短腿,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追着问:“您干嘛不高兴?”

    汪仁低头看她一眼,怅然感慨:“老了怎么高兴得起来?”

    白白胖胖的小姑娘啃着桃子,吃得一手都是汁水,闻言皱了皱眉。

    一老一小并排坐在石阶上,她忽地眼睛一亮,将手中剩下的半颗桃子往汪仁嘴里塞,然后用脏兮兮满是黏腻汁水的小手拍着胸脯高声说:“您别不高兴!阿丑替您老就是了!”

    汪仁听着,“扑哧”笑了出来,桃子滚落。

    他直夸,“比你爹娘有出息!”

    阿丑得了夸赞,将一双好看的眼睛笑得只留一道缝,满手汁水都擦在了汪仁的新衣裳上。

    但阿丑也有自己的烦心事。

    因为她叫阿丑……

    平素她自己倒未察觉,直至那一日,她娘带着她出门赴个宴,各家的孩子便都聚在了一块玩闹。

    有人说起西城的那些楼,阿丑就骄傲地拍拍胸脯,我爹让人造的!

    有人说起善堂,她又拍胸脯,我娘办的!

    孩子堆里就冒出来个人,是苏家的少爷。

    苏家是新贵,不管是苏大人还是苏夫人,却都是为人极好的。

    青翡认得人,便也就没有作声。

    苏家的小少爷,也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蹙着眉,背着手,问阿丑:“那你都干什么了?”

    阿丑傻了眼,半响摸摸自己的脸:“我姥爷说,我只管往好看了长就行。”

    “是挺好看的。”他凑近,仔细看了看。

    阿丑被人夸好看夸惯了,也不躲,直勾勾看回去,说:“你也挺好看的!”

    谁知到了问名字的时候,对方摆着小手惊讶不已:“竟然有人叫丑?”

    阿丑没吭声,青翡在旁听着就知要糟。

    果不其然,到家她便哭,这谁给我取的名啊?

    印公见状也头大,忙躲,说问你娘去。

    阿丑就去找娘,谢姝宁也躲,说问你爹去。

    阿丑愤然,撒丫子跑去问燕淮:“姥爷说不知,娘也说不知,姥姥最疼我,肯定也不是她,那就只能是爹爹你了!”

    “你爹我就不疼你了?像话吗?”燕淮佯作镇定。

    阿丑闻言大哭,“你们都欺负我,我一定是卓妈妈从大门口捡回来的!”

    言罢,她迈着两条白胖小腿就往正房的小厨房跑。

    到了门口,双手叉腰往门口一站,冲着厨娘就边哭边喊:“刘妈妈,快给我来根面条!”

    刘妈妈疑惑地迎了出来:“小姐您要吃面?”

    阿丑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连声说:“不!你给我挂门框上,我吊死算了!”

    刘妈妈大惊失色,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祖宗……连忙打发了小丫头去请人来。

    阿丑见她不动,就自己往厨房里冲,四处找面粉,让刘妈妈给她搓一根长的。刘妈妈无法,只得遵命,好容易搓了一半,终于将谢姝宁给盼来了,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好了你个笨丫头,胡闹什么呢。”谢姝宁弯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钳住了不让动,哭笑不得地道。

    阿丑瘪着嘴,“你们嫌我丑不说还说我笨,我不活了。”一面说着,一面把头往她娘怀里拱。

    谢姝宁又气又笑,牵了她的手就要往回走,口中道:“再胡闹晚上可就不准吃饭了。”

    阿丑闻言,急巴巴从她怀里钻出来,冲小厨房里大喊:“把面给我搓完了!”

    刘妈妈慌了神,这祖宗怎么还没完了?

    正想着,便听到她紧接着说道,“别白费了工夫,我过会还能吃呢!”说完,又匆匆忙忙补了句,“再给琮哥儿也下一碗面——”被谢姝宁一路拖着走,一路还不忘念叨,“我得改个名啊,哪能叫丑,娘您说是不是?一定是爹爹给我取的名是不是……”

    (正文完)(未完待续。。)

    ps:  抱歉再抱歉,拖了好几天,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

    至于番外,本来有答应大家在群里放个印公的肉的,但是之前馒头洞房那章,放在群里时再三强调还是被人外传了…略有点无力,所以肉就算了,俺会单独写一个印公跟馒头娘的小故事,有兴趣的亲,可以偶尔来刷新下当惊喜~

    另外新书15号左右开挖,专注古言一百年~

    男主邪魅狂狷帅一脸,欢迎大家敲锣打鼓来围观~(其实是二十四孝逗比什么的,我才不会告诉你们…)正经脸,绝壁是甜宠啊甜宠。

    欢迎大家届时收藏养肥!!

    开坑会在各处通知哒~有新.浪微.博的亲可以关注微.博,搜索“十月意迟迟”就可以看到了,欢迎亲爱的们挥舞鞭子来催更哈~~

番外 长相思

    冬日里的天,亮得总较往常更迟些。!顶!点*!小说 WWw.23wX. COM至卯时三刻,窗外还只是蒙蒙亮。汪仁翻了个身,半睁着惺忪的睡眼醒来,人还迷迷糊糊的便先朝边上看了过去。

    锦被隆起,枕头上却不见人。

    他清醒了些,小心翼翼将被子掀开了一角,探头朝里看了看,这才瞧见了人。门窗紧闭,屋子里的光线还有些昏暗,映入他眼帘的那一抹肩就显得愈发白皙起来。汪仁登时睡意全消,凑过去揽住,呢喃唤着“福柔”,将人紧紧箍进了怀里。

    过了这么久,每一日睁开眼时,他都依旧觉得像是在梦里,非得把人搂进了怀里抱着,他才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低头就着她光洁的肩头亲了两口,汪仁这才满意地勾起了唇,餍足得像只猫。

    可被他紧紧抱着的宋氏,却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又困得紧,只得费力地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轻声嘟囔道:“别闹……”

    她在京里呆了这么多年,说话间还是带着江南人特有的软糯,平素说话便是一贯的和声细语,这会听着更是酥软得不成样子。

    汪仁不听倒罢,一听哪里还忍得住,当下就连呼吸声都粗重了起来。

    可青天白日的,眼瞧着外头就该大亮了,他要是这会折腾她,回头非得被冷落上好几天不可。没法子,汪仁只得咬咬牙把人松开了,自己滚到一边角落里,将脸往枕头上一埋。深吸了一口气。

    过得片刻,见身旁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不由奇怪起来。闷闷喊道:“福柔?”

    话音落了,还是没有动静。

    汪仁忍不住抬起头来,却见她抱着被子竟是又睡熟了。

    乌鸦鸦的一把头发,长而浓密,养得好了就像是匹缎子。汪仁看着就手痒,摸过去抚了两把才将手收了回来。

    窗子外簌簌作响,他屏息听了听。听出来是落雪了,便轻手轻脚地为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自己从床边矮几上够了件衣裳随手披了,掀开被子起了身。

    成亲几载。他旁的不提,做饭的手艺却真是长进了不少。

    卸去了东厂提督一职,又将手下的人手势力近乎悉数交予小润子后,他突然间就彻底闲了下来。原想着得了空。再不必算着日子掐着时辰过日子。谁知这甫一松懈后他反倒是不习惯了。

    狠闲了两天,他便再闲不住了。

    正巧宋氏偶感风寒胃口不佳,念着想吃家乡菜,他便寻了个延陵籍的大厨回来,在边上看了两日就起了兴要跟着学两手,不曾想这一学还真叫他学出了瘾来。

    刀剑换了锅铲,也没什么不好。

    汪仁一面琢磨着早膳该做些什么,一面趿拉了鞋子慢悠悠朝着外头走去。走到门口。打起帘子推开门,迎面吹来一阵寒风。里头还夹杂着越来越大的雪粒子,打在人面上刺骨的疼。他赶忙退了回去,钻进里头翻箱倒柜找起了大氅来。

    他原不爱叫人伺候着,宋氏又事事都顺着他,结果此番来别院小住,他说索性不带人,就真的只准小五赶车,玉紫带着包裹箱笼一道随行。

    入夜后,他就更不愿意有人值夜了,一早便将人都打发得远远的,不近午时不准出现。

    是以要找衣裳,也只能是他自己扒着箱笼一个个找过去。

    找了大半天,才算是叫他给找着了。他换上后又蹑手蹑脚走进内室看了两眼宋氏的动静,见她仍旧安睡着,微松了一口气,复又出了门往廊下去。

    然而虽则已经将厚实的大氅裹在了身上,脚下穿的也是温暖的毛靴,可站在庑廊下,这凛冬的风一阵阵往身上吹,还是冻得慌。

    好在这地方也不大,厨房就在几步开外,一会便到了地。

    汪仁跺跺脚将鞋履上沾着的雪水抖落,一边伸手将门推开了去。不大的厨房里密密实实摆了一堆的瓜果蔬菜、牛羊肉,角落里的大缸里还养了几条鱼。

    大冬天的,新鲜的瓜果蔬菜寻常难得,但手头不缺银子还怕吃不到鲜的?多的是法子。

    这次来别院,汪仁特地让人备了一车的东西送来,全等着他大展身手。

    他做饭规矩大,不许旁人在边上碍手碍脚,厨房里除了个烧火的,其余的一概不准入内。走到水缸边上,汪仁探头往里扫了一眼,见鱼虽然游得慢,但终归还在动弹就也没做声,只扭头又往堆在那的菜走去。

    刚扒拉了两棵蕹菜,外头就响起了小五的声音:“您怎么起得这般早?”

    “是你起晚了。”汪仁弯腰挑着菜,头也不抬地堵了回去。

    小五一噎,仰头看看檐角外的天空,一侧灰蒙蒙一侧才泛白尚未亮透,这分明才刚亮呢!

    但当着汪仁的面,小五到底是不敢申辩,只速速捋高了袖子往厨房里一头扎进去,搬了小杌子坐在了灶前,将火先升起来。

    青烟冒出的工夫,汪仁也将菜选定了,直起腰来打量两眼冰凉凉的水愣是没能狠下心去洗,遂扭头望向小五:“去,把菜洗了。”

    “……”小五欲哭,“小的这火还没升完呢……”

    汪仁不咸不淡地看一眼灶台,“先洗了再升。”

    小五磨磨蹭蹭站起来,将菜接了往外去,一面走一面小声腹诽着,明知人手不够,却偏偏不肯让人进厨房,真是作孽啊……

    然则等到一盆子菜洗完,小五已冻得瑟瑟发抖,连腹诽都没力气了。

    天原就冷得厉害,住在东城那么个人气旺盛的地方还直叫人冷得哆嗦,汪仁却领着宋氏偷偷来了泗水边上小住。外头的一江风月倒是瞧着美不胜收,雪景怡人了。这人可是要被冻傻了。

    小五苦哈哈钻回厨房里,这次不用汪仁吭声直接就往灶前扑了过去,权当烤火了。

    他蹲坐在那。恨不得将脑袋都埋进火灶里去。

    汪仁提着把刀瞅见,就轻笑了两声,又打发小五去杀鱼。

    小五闻言,脸一垮,就差真哭了:“哪有一大早就吃鱼的……”何况您这不是从来也不吃鱼的吗?!但后半句小五没敢说,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太太爱吃。”汪仁言简意赅地丢下四个字,转身往水缸边走去。背对着小五云淡风轻地吩咐道,“就要那条最肥的。”

    小五心里泪珠子啪嗒掉,用大义赴死的姿态捉了鱼往外去。觉得自个儿比这鱼还苦。

    太太那么个温柔和善的人,怎么就瞧中了印公呢……

    可转念一想,印公对着太太的时候,却又比对谁都和善。活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小五百思不得其解。众人亦是如此。

    唯有汪仁甘之如饴,伺候宋氏穿衣吃饭享乐,是他最高兴的事。

    趁着宋氏睡觉的工夫做完了早饭,汪仁也并不喊她起来,只让小五烧了水去耳房里沐浴了一番重新换了衣裳,这才慢吞吞往内室里走去。到了床畔将鞋子一脱翻身上去,隔着被子抱住宋氏,嘀咕起来:“再不起来可就日上三竿了。”

    “什么?什么?”宋氏睡得迷迷糊糊。闻言一把跳了起来,额头正正磕在了他下巴上。

    二人一齐低下头。呼起痛来。

    这一撞可撞得不轻,宋氏登时睡意全消,倒也顾不得揉自己的额,只急急去看汪仁的下巴,懊恼道:“瞧我这没轻没重的,等会青了可怎么好。”

    汪仁任她贴着自己的下巴看,嘴里淡然道:“左右没外人瞧见,不损英姿。”

    “……”宋氏笑了起来,伸手握拳轻捶了下他肩头,“得了,也就你纵着我,过会小五跟玉紫看见了,还当我平日里对你非打即骂呢。”

    汪仁腆着脸道:“那也行,非打即骂我也乐意。”

    宋氏素来说不过他,见他这没脸没皮的样是半点法子也无,只得推他起身去给自己取衣裳来。

    听见衣裳两字,汪仁心头一热,下意识朝她身上望去。

    宋氏羞恼,催促起来:“倒是快去呀!”

    汪仁就“是是是”地应着,一步三回头地去取干净衣裳来。

    等到穿戴妥当洗漱过后,二人移步往外间去。玉紫早将饭菜摆好,连润口的茶都已斟得。

    汪仁就满意地看了一眼玉紫,将人打发了出去,只自己举筷给宋氏夹菜,一面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味道如何?”

    “比早前那位刘大厨的手艺更好。”宋氏对他从不吝夸赞。

    汪仁就眉开眼笑地得意起来,他的手艺就是跟刘大厨学的,这说明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焉能不痛快。

    用过了饭,雪已渐止,只余下些许零星雪片。夫妻二人就命人搬了胡榻安置在了院子里的梅树下。

    腊梅开得正好,风一吹便是香风阵阵。

    胡榻边上摆了只红泥小暖炉,热气暖融融地往上升腾着。玉紫抱着壶女儿红过来,将酒热了,不一会便有酒香四溢。隆冬时节,呷上几口小酒,暖身暖心,就着香雪白梅,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汪仁将自己裹得严实,连带着宋氏也不放松,将人裹得只见衣裳不见人。

    宋氏啼笑皆非,说大不了呆在屋子里就是了。

    汪仁却道不成。

    和她一起梅下赏雪饮酒,乃是梦中一景。而今有了机会,他怎甘心呆在屋子里不动。若不然,先前燕淮跟谢姝宁家的那丫头闹着要一块来时,他也不会黑着脸斥了一顿胡闹,不准她跟来。

    离开了两日,也不知阿丑那丫头,气成什么样了。

    想着外孙女鼓着脸哇哇大哭的模样,汪仁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氏见他笑,不由狐疑起来:“怎么了?”

    “想起阿丑了。”汪仁往榻上坐下,拣了扇子给红泥暖炉扇了扇风,“阿蛮家的小子琮哥儿跟翊儿家的小子都安安静静的寻常连话也不吭。偏出了个阿丑跟皮猴子似的,也不知随了哪个。”他说着话,嘴边的笑意却没淡下去过。

    宋氏竖耳听着。突然汗颜起来,轻咳了两声,窘然道:“我小时便是阿丑那性子……”

    汪仁诧异地看向她。

    宋氏笑着摇了摇头,说:“不说都忘了,阿蛮三四岁的时候,也淘得很。后来进了京,突然间便像是长大了。说话行事都老成了许多,再没撒娇胡闹的时候。”

    当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便是她都被折腾得改了性子。阿蛮小小年岁更是一夜长大,后来便越来越沉稳。

    故而此刻若非宋氏提起,汪仁是决计没有料到的。

    他失笑:“阿蛮竟还有闹腾的时候,可见阿丑是随了她了。”

    宋氏也笑。二人轻声说笑着。并不提早年发生过的事。难过的怅然的悲痛的,不论昔年曾用何种心绪面对过,那些往事终究都随岁月一道湮没了。

    汪仁望着坐在自己身侧的人。

    拂云鬓,芙蓉面,颊边笑意温柔动人。

    他只这般看着,便觉满心欢喜,情难自禁。

    这时,温好了的女儿红发出“咕嘟”一声轻响。廊下不远处架子上的鹦哥被惊醒,瞪着浑圆如黑豆一般的眼睛。扑棱着翅膀飞开了去,却又被脚踝上挂着的银链子给拽了回来,只得无奈地蹲回原处,扯着嗓子鸣了两声。

    汪仁听见就抬眼遥遥看了看,眼睛里漫开一阵笑意。

    他搂着宋氏的腰,懒洋洋靠坐在那,轻声喃喃道:“你往后可就在我边上扎根了,哪也不能去。”

    她若是只鸟,那他就得是缠在她脚上的那根链子。

    从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他眼里,就只剩下她了。

    浮云一梦,也有成真的时候。

    宋氏弯腰看着那壶酒,眼角情不自禁地红了红,柔声应道:“好。”

    这一年,汪仁三十七岁。

    整整二十六年了……

    搁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隔着衣裳,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上头的温柔。她轻轻颤了下,将身子向他怀里靠去,像是怕冷一般,蜷缩在他怀中。

    从此俗世冷暖,皆不抵这一靠。

    天地寂寂,却连夹着雪粒子的风都似乎是暖的。

    此后每一年落雪时节,汪仁便会带着宋氏来一趟泗水别院。

    不带仆役,只俩人携了包裹前来,像是世间最寻常最普通的夫妻,过着尘世里最平凡的小日子。

    一年复一年。

    燕淮家的大姑娘阿丑也长大了,成亲了。

    汪仁送她出门子前,神神秘秘送了一大箱的东西。众人皆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到了夫家,阿丑命人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却都是她幼年时玩过的小物件。

    有她爹亲手做的木头人,也有她娘亲手做的布偶,还有汪仁给拣的奇石……

    林林总总,不知何时就放满了一大箱子。

    阿丑一一翻看着,泪珠子就扑簌簌落了下来。

    入了秋,汪仁五十岁做大寿时,她领着新姑爷回来看他,非让新姑爷给他磕头。姑爷就也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汪仁高兴得很,回头便同宋氏笑呵呵地道,阿丑挑男人的眼光随她,比阿蛮强。

    年岁渐长后,他的性子也慢慢好了很多。

    不爱发脾气了,也没过去那么挑剔了。

    底下的人都欢喜得很,唯宋氏看着,却有些愁眉不展起来。但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进了腊月,汪仁照旧吩咐人收拾东西,准备往泗水别院去。

    一年年下来,早成了习惯。府里的人亦都驾轻就熟,一得了命令就速速准备了起来。

    谁知临到出门的那一日,天上却落起了鹅毛大雪。房檐瓦舍上,长街角落里,皆铺满了白雪,很快便皑皑一片。道上都是积雪,一时半会根本出不了门。

    他们前往泗水别院的计划只得暂缓。

    宋氏捧着手炉坐在热炕上陪他画画,低头翻着一卷书。

    谢翊少年时不喜读书,后来却不知怎地听进去了汪仁的话。在书院里苦心攻读几年,回来后一举高中,进了翰林院。再后来。他便开始著书作文。又兼他只满心埋头做学问,朝堂争斗几乎从不参与,愈发得了泰帝器重。

    宋氏翻着儿子著的书,却觉看不明白。

    曾几何时还被她扭着耳朵逼着去念书的儿子,突然间就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她合上书,揶揄道:“我倒生了个书呆子出来。”

    然而话音落后,身旁的人却并没有接话。

    心头蓦地一跳。她丢开了书便转头看去,却见汪仁坐在那提着笔,突然倒了下去。

    ****

    这一年的冬天。他们没能去成泗水别院。

    汪仁病了。

    病得厉害。

    鹿孔来号过脉后,皱紧了眉头。谢姝宁便没敢叫宋氏在旁听着,只跟燕淮一道同鹿孔在耳房里悄悄商议起来。汪仁的身子瞧着一向不错,但底子却是不好的。是以病来如山倒。一下子便将人击垮了。

    他小时候吃过太多苦头,数九寒天里连件厚实的衣裳也穿不上,挨饿受冻,是常有的事。寒气入骨,经年不褪。所以他畏冷,比寻常人都更怕冷。他总似笑非笑地说是因为冬日的天看着太沉闷,色调昏暗、冷锐,令人不喜。故而不喜深冬。

    就好比他也不喜欢夏天一般。

    可他分明……分明真的是怕冷啊……

    由内而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怕。

    身上冷。心里更冷。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小时候就已经尝遍了。大了些,入宫摸爬滚打,更是见惯了阴险狠辣的手段,那滋味比三九寒冬里灌下凉水还要冷上百倍。

    红尘**,漫天凄寒。

    得遇宋氏,是他人生中最为温暖的一件事。

    他身上有旧疾,好了愈合了,病痛却终究是留下了。

    重逢宋氏之前,他更是肆意妄为的人,从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如何,能活几日,又能活成何等模样。他生无可恋,死亦不觉畏惧。药是能不吃就绝不吃,左右死不了,便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端的是浑不在意。

    可他是伤过根本的,到了年岁,原本细碎的病痛就都一股脑冒了出来。

    小病也成了大病。

    鹿孔摇了摇头,说没有法子了,只能调理着再看看情况。

    谢姝宁听着,双腿一软,扶着燕淮方才站稳了,但泪水已从眼眶里簌簌滚落,止也止不住。

    明明前些日子见他时,人还好好的,能说能笑也能发脾气,怎么一转眼就病成了这样?

    她不愿意相信,可在场的人哪个也不比她难过得少。

    母亲若是知晓了,只怕是受不住。

    她便瞒了宋氏鹿孔说的话,只说得静养着。

    然则宋氏好瞒,汪仁却不是个能轻易瞒得过的主。待到他醒来,见人都聚在了一道,便明白了过来。

    宋氏坐在他身旁,握着他微凉的手,轻声问他可要用些什么。

    昏过去后,他粒米未进,连滴水也曾喝过。

    汪仁神色疲惫地将脸贴在她掌心里,低低道:“渴了……”

    宋氏红着眼眶应下,起身去倒水。汪仁便抬手招呼了谢姝宁跟燕淮走近,只问了句:“是不是没法子了?”

    “没什么大碍,您只管养着便是。”燕淮摇摇头。

    汪仁便去看谢姝宁。

    谢姝宁微微别开脸去,道:“您别担心。”

    汪仁叹口气,没有再言语。

    吃了半个月的药,他身子好了一些,但精神却总是恹恹的,人更是飞快瘦削了下去。他吃什么都只觉得味如嚼蜡,渐渐的便愈发没了进食的念头。

    当着宋氏的面,他却逼着自己吃,笑着一点点都咽下去。

    可等宋氏一转身,他便尽数吐了出来。

    鹿孔说他喉咙里长了东西,若想去掉非得切开了喉咙不可,可这切开了,人也就去了。

    果真是……没有法子的事。

    阿丑得知了消息,匆匆赶来,进门一声不吭,提了裙子撒腿便往汪仁那跑,推门进去跪在他病床边便哭,泪如雨下。

    她六岁那年。抓着糖葫芦兴冲冲去找姑姑娴姐儿。

    天很热,院子里的大树枝繁叶茂,苍翠欲滴。夏蝉在里头尖利嘶鸣。

    她一边走一边仰头朝着大树顶上看,板着小脸腹诽,回头便让人都将它们粘了去,免得扰了姑姑清净。

    可年幼的她不知道,姑姑再也不会觉得它们吵闹了。

    她拐个弯,越过一棵树,便看到姑姑背对自己坐在轮椅上看书。她高声唤着“姑姑”跑了过去。却没有得到回应。她以为她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看了看。却见姑姑闭着眼睛没有动静,原本盖在膝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

    她愣了愣。推着她手臂叫了两声,姑姑却毫无反应……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说没便能没了……

    她失去了姑姑,如今连最喜欢的姥爷。也将要失去了。

    阿丑哭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哭花了脸也不顾,嘟囔着要去找鹿孔算账,什么破大夫,救不了姑姑也救不了姥爷,他算什么大夫!

    汪仁躺在病床上,却笑了起来。

    他说:“他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快不要哭,都是成了亲要做娘的人了。哪有这般哭法的。”

    “他要是神仙那该多好……”阿丑大睁着眼睛,泪水却仍像断了线的珠帘。落个不停。

    汪仁“嗳”了声,摇头道:“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罢了,哭什么。”

    阿丑难受得说不上话来。

    汪仁瞧着,语气也渐渐哽咽,“我都一把年纪了,你可别把我整哭了……”

    说着,眼眶到底也是红了。

    祖孙俩伤心了一回,是夜宋氏陪在汪仁身侧,听他絮絮叨叨说着下头的孩子,从谢翊兄妹俩说到孙辈们,一个个都记得细细的,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他记得比宋氏还清楚。

    宋氏握着他日渐干瘦的手,听他说一句便点个头应一声。

    夜色深浓,汪仁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

    “可惜了,没能再陪你去一趟泗水别院。”

    “等你好了再去,也是一样的。”宋氏语气轻柔地道。

    汪仁便翘起嘴角笑了笑,紧紧扣住了她的手。

    天色将明的时候,他不再说旁的,只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福柔……”

    “嗯。”

    “福柔……”

    “我在。”

    “福柔……”

    “我一直都在。”

    “你忘了吗?我扎根在你边上了,我哪都不去,我就在这陪着你。”

    “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

    宋氏细语呢喃着,可躺在她身边的人,却再没有应过声。

    三声“福柔”,恍若天长地久。

    天亮了,汪仁却再没能起来。

    宋氏终于泣不成声。

    汪仁小殓后,移去了正堂,屋子里便空旷了下来。

    宋氏一个人,坐在他们一起住过的屋子里,坐在这张他们一起睡过的床上,摩挲着一块他最喜欢的石头。他脾气硬,也像石头,难怪旁的不喜欢,偏喜欢收集这个。

    她往前还笑他,而今却恨不得日日陪着他九州四海到处搜罗奇石才好。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她阖上眼,靠在了床柱上,微微笑着。

    眼角细纹道道,她也老了。

    但这一刻,她面上的神情万分温柔,竟是美不胜收。

    她这一生,遇见了他,已是万幸。儿女孝顺,各自成器,更是圆满。只可惜了,她这辈子到底没能给他生一个孩子……

    一个生得像他的孩子。

    宋氏闭上眼,呼吸声轻轻的,似睡了过去。

    她这一睡,就再没有醒来过。

    儿女们将她跟汪仁合葬在了一处。

    出殡的那一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天空清澈得像是块碧蓝的琉璃瓦……

    *****

    汪仁却在隆冬大雪中睁开了眼。

    四周极冷,风刮在身上跟剐肉的剃刀一般。

    他吃力地摸了把自己身上的衣裳,单薄又破旧,蔽体不过尔尔,更不消说驱寒保暖。

    凛冽的寒风呼呼刮着,他突然间便糊涂了。

    他不是死了吗?

    可为什么这会他却穿得破破烂烂坐在地上,浑身冻得僵直。他四顾茫然,只瞧见有棵腊梅树的狭长枝桠从身旁高墙里探了出来。

    白茫茫的细雪间夹杂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红,腊梅花瓣悠悠落下来,直直落在他嘴边。

    汪仁仰头看着,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记得这一幕,他记得!

    就在这时,窄巷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他费力地睁大眼睛直直望去,便瞧见有个裹在雪白狐皮袄子里的小姑娘赤着脚,急切地朝巷子里跑来。

    她身后跟着的嬷嬷追着喊:“我的好姑娘快先将鞋子穿上,冻坏了可怎么好!”

    她却恍若未闻,跑得像只林子里的小狐狸,灵动又飞快。

    到了近旁,她大口喘着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紧跟着追过来的嬷嬷亦看见了他,皱皱眉,伸手要去拽她,一面四处张望起来:“您怎么了这是,睡醒连鞋也顾不得穿便往这跑,没得回头叫少爷知道将您训一顿……”

    嬷嬷絮叨着要带她回去。

    她却执拗地蹲下身来,从怀中取出雪白干净的帕子轻轻按在他脸上,一点点将雪水、泥水抹去,神色老成地长叹了一口气,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原来你少时长得是这副模样……”

    眼中泪水盈盈,好像早春时节,山间的那一汪小溪,干净明亮得不像话。(未完待续。。)

    ps:  故事其实早已结束。

    身为作者的我,心中已无遗憾。印公跟馒头娘的故事,是献给亲爱的印公党的。因为不想敷衍了事,所以一直慢吞吞地磨蹭着。对不住大家,正版订阅本就不易,让大家久等了,实在是对不起。

    印公原本只是我无意间想到在开坑后才加进人设表的一个配角,我对他的爱并不多。但慢慢的,他就不再是我当初设定的那个人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他是活的,他就是个傲娇有脾气龟毛又挑剔的男人,却又强悍温情得要命。写到最后,连我都忍不住觉得,他更像是男主角。我一贯不相信爱情不相信天长地久的说法,但在印公身上,我信。

    所以番外的结局,更像是另一个全新的开始,独属于印公跟宋福柔的故事。

    所有的遗憾,都终将圆满。

    谢谢亲爱的们陪着我,陪着馒头柿子,陪着印公跟馒头娘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一路走到现在。

    这一回,是真的彻彻底底再会了。

    不过印公说了,书荒的亲可以没事戳戳新书《掌珠》,收个藏养个肥啥的,新的故事新的开始,亲们再见~另朋友也开了新书《锦谋》,欢迎同戳。

番外 长相思

    冬日里的天,亮得总较往常更迟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至卯时三刻,窗外还只是蒙蒙亮。汪仁翻了个身,半睁着惺忪的睡眼醒来,人还迷迷糊糊的便先朝边上看了过去。

    锦被隆起,枕头上却不见人。

    他清醒了些,小心翼翼将被子掀开了一角,探头朝里看了看,这才瞧见了人。门窗紧闭,屋子里的光线还有些昏暗,映入他眼帘的那一抹肩就显得愈发白皙起来。汪仁登时睡意全消,凑过去揽住,呢喃唤着“福柔”,将人紧紧箍进了怀里。

    过了这么久,每一日睁开眼时,他都依旧觉得像是在梦里,非得把人搂进了怀里抱着,他才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低头就着她光洁的肩头亲了两口,汪仁这才满意地勾起了唇,餍足得像只猫。

    可被他紧紧抱着的宋氏,却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又困得紧,只得费力地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轻声嘟囔道:“别闹……”

    她在京里呆了这么多年,说话间还是带着江南人特有的软糯,平素说话便是一贯的和声细语,这会听着更是酥软得不成样子。

    汪仁不听倒罢,一听哪里还忍得住,当下就连呼吸声都粗重了起来。

    可青天白日的,眼瞧着外头就该大亮了,他要是这会折腾她,回头非得被冷落上好几天不可。没法子,汪仁只得咬咬牙把人松开了,自己滚到一边角落里,将脸往枕头上一埋。深吸了一口气。

    过得片刻,见身旁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不由奇怪起来。闷闷喊道:“福柔?”

    话音落了,还是没有动静。

    汪仁忍不住抬起头来,却见她抱着被子竟是又睡熟了。

    乌鸦鸦的一把头发,长而浓密,养得好了就像是匹缎子。汪仁看着就手痒,摸过去抚了两把才将手收了回来。

    窗子外簌簌作响,他屏息听了听。听出来是落雪了,便轻手轻脚地为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自己从床边矮几上够了件衣裳随手披了,掀开被子起了身。

    成亲几载。他旁的不提,做饭的手艺却真是长进了不少。

    卸去了东厂提督一职,又将手下的人手势力近乎悉数交予小润子后,他突然间就彻底闲了下来。原想着得了空。再不必算着日子掐着时辰过日子。谁知这甫一松懈后他反倒是不习惯了。

    狠闲了两天,他便再闲不住了。

    正巧宋氏偶感风寒胃口不佳,念着想吃家乡菜,他便寻了个延陵籍的大厨回来,在边上看了两日就起了兴要跟着学两手,不曾想这一学还真叫他学出了瘾来。

    刀剑换了锅铲,也没什么不好。

    汪仁一面琢磨着早膳该做些什么,一面趿拉了鞋子慢悠悠朝着外头走去。走到门口。打起帘子推开门,迎面吹来一阵寒风。里头还夹杂着越来越大的雪粒子,打在人面上刺骨的疼。他赶忙退了回去,钻进里头翻箱倒柜找起了大氅来。

    他原不爱叫人伺候着,宋氏又事事都顺着他,结果此番来别院小住,他说索性不带人,就真的只准小五赶车,玉紫带着包裹箱笼一道随行。

    入夜后,他就更不愿意有人值夜了,一早便将人都打发得远远的,不近午时不准出现。

    是以要找衣裳,也只能是他自己扒着箱笼一个个找过去。

    找了大半天,才算是叫他给找着了。他换上后又蹑手蹑脚走进内室看了两眼宋氏的动静,见她仍旧安睡着,微松了一口气,复又出了门往廊下去。

    然而虽则已经将厚实的大氅裹在了身上,脚下穿的也是温暖的毛靴,可站在庑廊下,这凛冬的风一阵阵往身上吹,还是冻得慌。

    好在这地方也不大,厨房就在几步开外,一会便到了地。

    汪仁跺跺脚将鞋履上沾着的雪水抖落,一边伸手将门推开了去。不大的厨房里密密实实摆了一堆的瓜果蔬菜、牛羊肉,角落里的大缸里还养了几条鱼。

    大冬天的,新鲜的瓜果蔬菜寻常难得,但手头不缺银子还怕吃不到鲜的?多的是法子。

    这次来别院,汪仁特地让人备了一车的东西送来,全等着他大展身手。

    他做饭规矩大,不许旁人在边上碍手碍脚,厨房里除了个烧火的,其余的一概不准入内。走到水缸边上,汪仁探头往里扫了一眼,见鱼虽然游得慢,但终归还在动弹就也没做声,只扭头又往堆在那的菜走去。

    刚扒拉了两棵蕹菜,外头就响起了小五的声音:“您怎么起得这般早?”

    “是你起晚了。”汪仁弯腰挑着菜,头也不抬地堵了回去。

    小五一噎,仰头看看檐角外的天空,一侧灰蒙蒙一侧才泛白尚未亮透,这分明才刚亮呢!

    但当着汪仁的面,小五到底是不敢申辩,只速速捋高了袖子往厨房里一头扎进去,搬了小杌子坐在了灶前,将火先升起来。

    青烟冒出的工夫,汪仁也将菜选定了,直起腰来打量两眼冰凉凉的水愣是没能狠下心去洗,遂扭头望向小五:“去,把菜洗了。”

    “……”小五欲哭,“小的这火还没升完呢……”

    汪仁不咸不淡地看一眼灶台,“先洗了再升。”

    小五磨磨蹭蹭站起来,将菜接了往外去,一面走一面小声腹诽着,明知人手不够,却偏偏不肯让人进厨房,真是作孽啊……

    然则等到一盆子菜洗完,小五已冻得瑟瑟发抖,连腹诽都没力气了。

    天原就冷得厉害,住在东城那么个人气旺盛的地方还直叫人冷得哆嗦,汪仁却领着宋氏偷偷来了泗水边上小住。外头的一江风月倒是瞧着美不胜收,雪景怡人了。这人可是要被冻傻了。

    小五苦哈哈钻回厨房里,这次不用汪仁吭声直接就往灶前扑了过去,权当烤火了。

    他蹲坐在那。恨不得将脑袋都埋进火灶里去。

    汪仁提着把刀瞅见,就轻笑了两声,又打发小五去杀鱼。

    小五闻言,脸一垮,就差真哭了:“哪有一大早就吃鱼的……”何况您这不是从来也不吃鱼的吗?!但后半句小五没敢说,硬生生给咽了下去。

    “太太爱吃。”汪仁言简意赅地丢下四个字,转身往水缸边走去。背对着小五云淡风轻地吩咐道,“就要那条最肥的。”

    小五心里泪珠子啪嗒掉,用大义赴死的姿态捉了鱼往外去。觉得自个儿比这鱼还苦。

    太太那么个温柔和善的人,怎么就瞧中了印公呢……

    可转念一想,印公对着太太的时候,却又比对谁都和善。活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小五百思不得其解。众人亦是如此。

    唯有汪仁甘之如饴,伺候宋氏穿衣吃饭享乐,是他最高兴的事。

    趁着宋氏睡觉的工夫做完了早饭,汪仁也并不喊她起来,只让小五烧了水去耳房里沐浴了一番重新换了衣裳,这才慢吞吞往内室里走去。到了床畔将鞋子一脱翻身上去,隔着被子抱住宋氏,嘀咕起来:“再不起来可就日上三竿了。”

    “什么?什么?”宋氏睡得迷迷糊糊。闻言一把跳了起来,额头正正磕在了他下巴上。

    二人一齐低下头。呼起痛来。

    这一撞可撞得不轻,宋氏登时睡意全消,倒也顾不得揉自己的额,只急急去看汪仁的下巴,懊恼道:“瞧我这没轻没重的,等会青了可怎么好。”

    汪仁任她贴着自己的下巴看,嘴里淡然道:“左右没外人瞧见,不损英姿。”

    “……”宋氏笑了起来,伸手握拳轻捶了下他肩头,“得了,也就你纵着我,过会小五跟玉紫看见了,还当我平日里对你非打即骂呢。”

    汪仁腆着脸道:“那也行,非打即骂我也乐意。”

    宋氏素来说不过他,见他这没脸没皮的样是半点法子也无,只得推他起身去给自己取衣裳来。

    听见衣裳两字,汪仁心头一热,下意识朝她身上望去。

    宋氏羞恼,催促起来:“倒是快去呀!”

    汪仁就“是是是”地应着,一步三回头地去取干净衣裳来。

    等到穿戴妥当洗漱过后,二人移步往外间去。玉紫早将饭菜摆好,连润口的茶都已斟得。

    汪仁就满意地看了一眼玉紫,将人打发了出去,只自己举筷给宋氏夹菜,一面佯装漫不经心地问道:“味道如何?”

    “比早前那位刘大厨的手艺更好。”宋氏对他从不吝夸赞。

    汪仁就眉开眼笑地得意起来,他的手艺就是跟刘大厨学的,这说明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焉能不痛快。

    用过了饭,雪已渐止,只余下些许零星雪片。夫妻二人就命人搬了胡榻安置在了院子里的梅树下。

    腊梅开得正好,风一吹便是香风阵阵。

    胡榻边上摆了只红泥小暖炉,热气暖融融地往上升腾着。玉紫抱着壶女儿红过来,将酒热了,不一会便有酒香四溢。隆冬时节,呷上几口小酒,暖身暖心,就着香雪白梅,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汪仁将自己裹得严实,连带着宋氏也不放松,将人裹得只见衣裳不见人。

    宋氏啼笑皆非,说大不了呆在屋子里就是了。

    汪仁却道不成。

    和她一起梅下赏雪饮酒,乃是梦中一景。而今有了机会,他怎甘心呆在屋子里不动。若不然,先前燕淮跟谢姝宁家的那丫头闹着要一块来时,他也不会黑着脸斥了一顿胡闹,不准她跟来。

    离开了两日,也不知阿丑那丫头,气成什么样了。

    想着外孙女鼓着脸哇哇大哭的模样,汪仁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氏见他笑,不由狐疑起来:“怎么了?”

    “想起阿丑了。”汪仁往榻上坐下,拣了扇子给红泥暖炉扇了扇风,“阿蛮家的小子琮哥儿跟翊儿家的小子都安安静静的寻常连话也不吭。偏出了个阿丑跟皮猴子似的,也不知随了哪个。”他说着话,嘴边的笑意却没淡下去过。

    宋氏竖耳听着。突然汗颜起来,轻咳了两声,窘然道:“我小时便是阿丑那性子……”

    汪仁诧异地看向她。

    宋氏笑着摇了摇头,说:“不说都忘了,阿蛮三四岁的时候,也淘得很。后来进了京,突然间便像是长大了。说话行事都老成了许多,再没撒娇胡闹的时候。”

    当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便是她都被折腾得改了性子。阿蛮小小年岁更是一夜长大,后来便越来越沉稳。

    故而此刻若非宋氏提起,汪仁是决计没有料到的。

    他失笑:“阿蛮竟还有闹腾的时候,可见阿丑是随了她了。”

    宋氏也笑。二人轻声说笑着。并不提早年发生过的事。难过的怅然的悲痛的,不论昔年曾用何种心绪面对过,那些往事终究都随岁月一道湮没了。

    汪仁望着坐在自己身侧的人。

    拂云鬓,芙蓉面,颊边笑意温柔动人。

    他只这般看着,便觉满心欢喜,情难自禁。

    这时,温好了的女儿红发出“咕嘟”一声轻响。廊下不远处架子上的鹦哥被惊醒,瞪着浑圆如黑豆一般的眼睛。扑棱着翅膀飞开了去,却又被脚踝上挂着的银链子给拽了回来,只得无奈地蹲回原处,扯着嗓子鸣了两声。

    汪仁听见就抬眼遥遥看了看,眼睛里漫开一阵笑意。

    他搂着宋氏的腰,懒洋洋靠坐在那,轻声喃喃道:“你往后可就在我边上扎根了,哪也不能去。”

    她若是只鸟,那他就得是缠在她脚上的那根链子。

    从十一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他眼里,就只剩下她了。

    浮云一梦,也有成真的时候。

    宋氏弯腰看着那壶酒,眼角情不自禁地红了红,柔声应道:“好。”

    这一年,汪仁三十七岁。

    整整二十六年了……

    搁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修长干净,骨节分明。隔着衣裳,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上头的温柔。她轻轻颤了下,将身子向他怀里靠去,像是怕冷一般,蜷缩在他怀中。

    从此俗世冷暖,皆不抵这一靠。

    天地寂寂,却连夹着雪粒子的风都似乎是暖的。

    此后每一年落雪时节,汪仁便会带着宋氏来一趟泗水别院。

    不带仆役,只俩人携了包裹前来,像是世间最寻常最普通的夫妻,过着尘世里最平凡的小日子。

    一年复一年。

    燕淮家的大姑娘阿丑也长大了,成亲了。

    汪仁送她出门子前,神神秘秘送了一大箱的东西。众人皆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到了夫家,阿丑命人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却都是她幼年时玩过的小物件。

    有她爹亲手做的木头人,也有她娘亲手做的布偶,还有汪仁给拣的奇石……

    林林总总,不知何时就放满了一大箱子。

    阿丑一一翻看着,泪珠子就扑簌簌落了下来。

    入了秋,汪仁五十岁做大寿时,她领着新姑爷回来看他,非让新姑爷给他磕头。姑爷就也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汪仁高兴得很,回头便同宋氏笑呵呵地道,阿丑挑男人的眼光随她,比阿蛮强。

    年岁渐长后,他的性子也慢慢好了很多。

    不爱发脾气了,也没过去那么挑剔了。

    底下的人都欢喜得很,唯宋氏看着,却有些愁眉不展起来。但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进了腊月,汪仁照旧吩咐人收拾东西,准备往泗水别院去。

    一年年下来,早成了习惯。府里的人亦都驾轻就熟,一得了命令就速速准备了起来。

    谁知临到出门的那一日,天上却落起了鹅毛大雪。房檐瓦舍上,长街角落里,皆铺满了白雪,很快便皑皑一片。道上都是积雪,一时半会根本出不了门。

    他们前往泗水别院的计划只得暂缓。

    宋氏捧着手炉坐在热炕上陪他画画,低头翻着一卷书。

    谢翊少年时不喜读书,后来却不知怎地听进去了汪仁的话。在书院里苦心攻读几年,回来后一举高中,进了翰林院。再后来。他便开始著书作文。又兼他只满心埋头做学问,朝堂争斗几乎从不参与,愈发得了泰帝器重。

    宋氏翻着儿子著的书,却觉看不明白。

    曾几何时还被她扭着耳朵逼着去念书的儿子,突然间就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她合上书,揶揄道:“我倒生了个书呆子出来。”

    然而话音落后,身旁的人却并没有接话。

    心头蓦地一跳。她丢开了书便转头看去,却见汪仁坐在那提着笔,突然倒了下去。

    ****

    这一年的冬天。他们没能去成泗水别院。

    汪仁病了。

    病得厉害。

    鹿孔来号过脉后,皱紧了眉头。谢姝宁便没敢叫宋氏在旁听着,只跟燕淮一道同鹿孔在耳房里悄悄商议起来。汪仁的身子瞧着一向不错,但底子却是不好的。是以病来如山倒。一下子便将人击垮了。

    他小时候吃过太多苦头,数九寒天里连件厚实的衣裳也穿不上,挨饿受冻,是常有的事。寒气入骨,经年不褪。所以他畏冷,比寻常人都更怕冷。他总似笑非笑地说是因为冬日的天看着太沉闷,色调昏暗、冷锐,令人不喜。故而不喜深冬。

    就好比他也不喜欢夏天一般。

    可他分明……分明真的是怕冷啊……

    由内而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怕。

    身上冷。心里更冷。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小时候就已经尝遍了。大了些,入宫摸爬滚打,更是见惯了阴险狠辣的手段,那滋味比三九寒冬里灌下凉水还要冷上百倍。

    红尘**,漫天凄寒。

    得遇宋氏,是他人生中最为温暖的一件事。

    他身上有旧疾,好了愈合了,病痛却终究是留下了。

    重逢宋氏之前,他更是肆意妄为的人,从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如何,能活几日,又能活成何等模样。他生无可恋,死亦不觉畏惧。药是能不吃就绝不吃,左右死不了,便根本不曾放在心上,端的是浑不在意。

    可他是伤过根本的,到了年岁,原本细碎的病痛就都一股脑冒了出来。

    小病也成了大病。

    鹿孔摇了摇头,说没有法子了,只能调理着再看看情况。

    谢姝宁听着,双腿一软,扶着燕淮方才站稳了,但泪水已从眼眶里簌簌滚落,止也止不住。

    明明前些日子见他时,人还好好的,能说能笑也能发脾气,怎么一转眼就病成了这样?

    她不愿意相信,可在场的人哪个也不比她难过得少。

    母亲若是知晓了,只怕是受不住。

    她便瞒了宋氏鹿孔说的话,只说得静养着。

    然则宋氏好瞒,汪仁却不是个能轻易瞒得过的主。待到他醒来,见人都聚在了一道,便明白了过来。

    宋氏坐在他身旁,握着他微凉的手,轻声问他可要用些什么。

    昏过去后,他粒米未进,连滴水也曾喝过。

    汪仁神色疲惫地将脸贴在她掌心里,低低道:“渴了……”

    宋氏红着眼眶应下,起身去倒水。汪仁便抬手招呼了谢姝宁跟燕淮走近,只问了句:“是不是没法子了?”

    “没什么大碍,您只管养着便是。”燕淮摇摇头。

    汪仁便去看谢姝宁。

    谢姝宁微微别开脸去,道:“您别担心。”

    汪仁叹口气,没有再言语。

    吃了半个月的药,他身子好了一些,但精神却总是恹恹的,人更是飞快瘦削了下去。他吃什么都只觉得味如嚼蜡,渐渐的便愈发没了进食的念头。

    当着宋氏的面,他却逼着自己吃,笑着一点点都咽下去。

    可等宋氏一转身,他便尽数吐了出来。

    鹿孔说他喉咙里长了东西,若想去掉非得切开了喉咙不可,可这切开了,人也就去了。

    果真是……没有法子的事。

    阿丑得知了消息,匆匆赶来,进门一声不吭,提了裙子撒腿便往汪仁那跑,推门进去跪在他病床边便哭,泪如雨下。

    她六岁那年。抓着糖葫芦兴冲冲去找姑姑娴姐儿。

    天很热,院子里的大树枝繁叶茂,苍翠欲滴。夏蝉在里头尖利嘶鸣。

    她一边走一边仰头朝着大树顶上看,板着小脸腹诽,回头便让人都将它们粘了去,免得扰了姑姑清净。

    可年幼的她不知道,姑姑再也不会觉得它们吵闹了。

    她拐个弯,越过一棵树,便看到姑姑背对自己坐在轮椅上看书。她高声唤着“姑姑”跑了过去。却没有得到回应。她以为她睡着了,便轻手轻脚地靠过去看了看。却见姑姑闭着眼睛没有动静,原本盖在膝上的毯子滑到了地上。

    她愣了愣。推着她手臂叫了两声,姑姑却毫无反应……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说没便能没了……

    她失去了姑姑,如今连最喜欢的姥爷。也将要失去了。

    阿丑哭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哭花了脸也不顾,嘟囔着要去找鹿孔算账,什么破大夫,救不了姑姑也救不了姥爷,他算什么大夫!

    汪仁躺在病床上,却笑了起来。

    他说:“他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快不要哭,都是成了亲要做娘的人了。哪有这般哭法的。”

    “他要是神仙那该多好……”阿丑大睁着眼睛,泪水却仍像断了线的珠帘。落个不停。

    汪仁“嗳”了声,摇头道:“人终有一死,不过早晚罢了,哭什么。”

    阿丑难受得说不上话来。

    汪仁瞧着,语气也渐渐哽咽,“我都一把年纪了,你可别把我整哭了……”

    说着,眼眶到底也是红了。

    祖孙俩伤心了一回,是夜宋氏陪在汪仁身侧,听他絮絮叨叨说着下头的孩子,从谢翊兄妹俩说到孙辈们,一个个都记得细细的,喜欢的东西不喜欢的,他记得比宋氏还清楚。

    宋氏握着他日渐干瘦的手,听他说一句便点个头应一声。

    夜色深浓,汪仁的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

    “可惜了,没能再陪你去一趟泗水别院。”

    “等你好了再去,也是一样的。”宋氏语气轻柔地道。

    汪仁便翘起嘴角笑了笑,紧紧扣住了她的手。

    天色将明的时候,他不再说旁的,只一遍遍唤她的名字。

    “福柔……”

    “嗯。”

    “福柔……”

    “我在。”

    “福柔……”

    “我一直都在。”

    “你忘了吗?我扎根在你边上了,我哪都不去,我就在这陪着你。”

    “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

    宋氏细语呢喃着,可躺在她身边的人,却再没有应过声。

    三声“福柔”,恍若天长地久。

    天亮了,汪仁却再没能起来。

    宋氏终于泣不成声。

    汪仁小殓后,移去了正堂,屋子里便空旷了下来。

    宋氏一个人,坐在他们一起住过的屋子里,坐在这张他们一起睡过的床上,摩挲着一块他最喜欢的石头。他脾气硬,也像石头,难怪旁的不喜欢,偏喜欢收集这个。

    她往前还笑他,而今却恨不得日日陪着他九州四海到处搜罗奇石才好。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她阖上眼,靠在了床柱上,微微笑着。

    眼角细纹道道,她也老了。

    但这一刻,她面上的神情万分温柔,竟是美不胜收。

    她这一生,遇见了他,已是万幸。儿女孝顺,各自成器,更是圆满。只可惜了,她这辈子到底没能给他生一个孩子……

    一个生得像他的孩子。

    宋氏闭上眼,呼吸声轻轻的,似睡了过去。

    她这一睡,就再没有醒来过。

    儿女们将她跟汪仁合葬在了一处。

    出殡的那一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天空清澈得像是块碧蓝的琉璃瓦……

    *****

    汪仁却在隆冬大雪中睁开了眼。

    四周极冷,风刮在身上跟剐肉的剃刀一般。

    他吃力地摸了把自己身上的衣裳,单薄又破旧,蔽体不过尔尔,更不消说驱寒保暖。

    凛冽的寒风呼呼刮着,他突然间便糊涂了。

    他不是死了吗?

    可为什么这会他却穿得破破烂烂坐在地上,浑身冻得僵直。他四顾茫然,只瞧见有棵腊梅树的狭长枝桠从身旁高墙里探了出来。

    白茫茫的细雪间夹杂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红,腊梅花瓣悠悠落下来,直直落在他嘴边。

    汪仁仰头看着,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记得这一幕,他记得!

    就在这时,窄巷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他费力地睁大眼睛直直望去,便瞧见有个裹在雪白狐皮袄子里的小姑娘赤着脚,急切地朝巷子里跑来。

    她身后跟着的嬷嬷追着喊:“我的好姑娘快先将鞋子穿上,冻坏了可怎么好!”

    她却恍若未闻,跑得像只林子里的小狐狸,灵动又飞快。

    到了近旁,她大口喘着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紧跟着追过来的嬷嬷亦看见了他,皱皱眉,伸手要去拽她,一面四处张望起来:“您怎么了这是,睡醒连鞋也顾不得穿便往这跑,没得回头叫少爷知道将您训一顿……”

    嬷嬷絮叨着要带她回去。

    她却执拗地蹲下身来,从怀中取出雪白干净的帕子轻轻按在他脸上,一点点将雪水、泥水抹去,神色老成地长叹了一口气,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原来你少时长得是这副模样……”

    眼中泪水盈盈,好像早春时节,山间的那一汪小溪,干净明亮得不像话。(未完待续。。)

    ps:  故事其实早已结束。

    身为作者的我,心中已无遗憾。印公跟馒头娘的故事,是献给亲爱的印公党的。因为不想敷衍了事,所以一直慢吞吞地磨蹭着。对不住大家,正版订阅本就不易,让大家久等了,实在是对不起。

    印公原本只是我无意间想到在开坑后才加进人设表的一个配角,我对他的爱并不多。但慢慢的,他就不再是我当初设定的那个人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他是活的,他就是个傲娇有脾气龟毛又挑剔的男人,却又强悍温情得要命。写到最后,连我都忍不住觉得,他更像是男主角。我一贯不相信爱情不相信天长地久的说法,但在印公身上,我信。

    所以番外的结局,更像是另一个全新的开始,独属于印公跟宋福柔的故事。

    所有的遗憾,都终将圆满。

    谢谢亲爱的们陪着我,陪着馒头柿子,陪着印公跟馒头娘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一路走到现在。

    这一回,是真的彻彻底底再会了。

    不过印公说了,书荒的亲可以没事戳戳新书《掌珠》,收个藏养个肥啥的,新的故事新的开始,亲们再见~另朋友也开了新书《锦谋》,欢迎同戳。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7667/ 第一时间欣赏闺宁最新章节! 作者:白粉姥姥所写的《闺宁》为转载作品,闺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闺宁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闺宁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闺宁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闺宁介绍:
谢姝宁死了。 同幼子一道死在了阳春三月里。 可是眼一睁,她却回到了随母初次入京之时。天上细雪纷飞,路上白雪皑皑。年幼的她白白胖胖像只馒头,被前世郁郁而终的母亲和早夭的兄长,一左一右护在中间。 身下马车摇摇晃晃,载着他们往她昔日噩梦驶去…… 然而这一次,人生会不会变得不同?闺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闺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闺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