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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朱门风流txt下载     朱门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百零九章 庄田,分晓

    广东到京城的驿道是经南雄府、赣州府、庐州府、徐州府、德州、涿州,将近八千里,若是走内河水路,则是又要绕一个大圈子。由于琥珀有身孕上路不便,因此张倬到了广州之后虽开始预备,却也一直等到琥珀安然产下一女,又坐蓐一个月之后方才动身起行。

    考虑到陆路颠簸不便,行程又实在太慢,如今海禁既开,一行人便从黄埔镇码头寻了一艘最坚实的海船,重重打赏之后,又带了一个大夫随行。彼时乃是顺风,那艘六桅大船沿海岸线一路北上,顺风十二昼夜便抵达了泉州,补给之后继续北上,又是十五昼夜抵达宁波府。

    换了往来松江和宁波府之间的小船,又航行了一天两夜,一行人这才抵达了松江府码头。尽管不是在深海航行,一路上甚至平安避过了两场风暴,但甫一从船上下来,甭说孙氏腿软,就是杜绾也是长吁了一口气。

    “老爷,这海船以后可是坐不得了,那回在泉州要不是停靠及时,那风浪简直能把人吓死。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可怎么了得!”

    张倬想起那场席卷泉州府的风暴,自个也觉得心有余悸。要不是真的雇着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船老大,那船又在黔国公府名下,一帮水手拿着大笔赏钱也都尽心竭力,海上的倭寇也因为先前的打击而一扫而空,再加上他带足了武艺高强的护卫随从,这一路上发生什么事还真难预料。此刻,他不禁苦笑道:“你就是不说,以后我也不敢图这快捷。”

    停船之后,他并没有让一家人立刻下船,而是派了随从先赶去府城,让主管松江府那些铺子的管事派人来接。这会儿见妻子儿媳孙子等等一一上车,行李也络绎装上了马车,他便招来了那个亲自来迎的管事,一一询问了些京中事,得知就是些言官弹劾,并没有太特别的,心里的大石头就落下了。等到马牵上来,他拉着缰绳试了几次,腿愣是跨不上去。

    “老爷,刚从海船上下来,人身上都是软的,这骑马恐怕是不成,还是小的搀您坐车吧。”

    听到那管事如此说,张倬看了看那匹高头大马,只得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心里却暗自决定,回京之后一定要好好练练身体,否则这人还没老却骑不动马算怎么回事。

    都说苏松财赋半天下,如今的松江府除了种水田之外,棉田亦是无数,每年棉花收割的季节,各地都有过来收棉的商人。张倬原本名下就多有绸缎庄和布店染坊,原先每年一半的收入就来自这里,之后又染指海船营生,在松江府的产业自然不小。全家人抵达了一处别业时,闻声而来的管事们竟是挤满了前院。

    女眷们的马车直接从旁边角门入内,掀开车帘瞧见张倬已是从车上下来,一群人乱糟糟地磕头问好,孙氏不禁放下了车帘,又对杜绾笑道:“绾儿,既然到了这儿,也不忙着赶路,我们到你老家逛逛如何?”

    杜绾没想到孙氏会提起这个,顿时一愣,随即才笑道:“娘既然要去,我怎有不应的道理?张堰镇确是个养人的好地方,不少都是上百年的读书仕宦世家。相比之下,杜氏倒是不算什么,沈家才是一等一的大族。”

    孙氏这才想起丈夫提过,杜家搬出张堰时是因为族人贪婪,于是裘氏还把家里的水田和房子都卖了,三间祖宅也只是托族长管着,再加上族里因之前给杜桢立嗣子的事情闹了一闹,只怕这一趟回去也不得消停,顿时也就改了口。

    “算了算了,也不知道越儿在京城孤零零的怎么想着你们,这功夫不耽误也好。话说回来,你们两个之前跟着越儿到这里呆过,还遇到过倭寇,那地方可得带我去瞧瞧。”

    听孙氏这么说,琥珀秋痕自然都笑了,双双答应了下来。虽说这别业几年也难得住一次,但房间倒是收拾得极其干净,一干人安顿了之后,早有人送了饭食进来。直到孙氏带着儿媳等人用完了饭,又吩咐人带静官几个孩子前去休息,张倬这才进来。

    “接下来就是从这里坐船到南京,转道运河北上,一路上比之前的海船要平稳得多。”见妻子听到坐船两个字便面露苦色,张倬随即岔过了话题,看着杜绾说,“刚刚几个管事倒是说到一件事情,说是从衙门听说,有人查过松江府几家大户的鱼鳞册,又去实地问过田亩,这其中便有你们杜家,还有沈家。偏朝廷那边并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尽管对于本家族人并没有太多感情,但当初自己出嫁时,毕竟是几个族老从松江府送东西添妆,再加上嗣子毕竟要承袭杜桢这一脉,闻听此言,杜绾自是不敢怠慢此事。寻思自己陪嫁的那个田庄在南京附近,父亲在松江府这一带已经是完全没有田产了,她又斟酌了片刻便问道:“爹,那人可说过,杜家名下的田产有多少?”

    “亲家名下应该是没有寸土,但整个杜氏名下,大约有两千亩良田,分散在十几个族人手中,这分摊下来也就不算什么。杜家如今经商的人不少,有钱了就置些地产,这都是有案可查的,牵连不到亲家。但我听说,沈家兄弟名下的田多了些,大约有一千亩。”

    闻听此言,杜绾不禁心中一跳。她人在张堰镇生活了十多年,不得不帮着母亲料理家务,这田间地头的事情也知道一些。尽管官府定期重造黄册和鱼鳞册,重新核定税赋和人口,但这其中的猫腻却是多多。佃户世仆往往被大户人家认为是私产,很少上黄册,而不少开垦出来的熟地也往往挂靠在做官人家的名下,毕竟,尽管官绅免征数目有限,官府却从来不会按额征取,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父亲自然是清白,沈家兄弟的田亩也并不多,但其他人呢,这一次难道就只单单是查询了松江府的田亩?

    杜绾只沉思了片刻便醒悟到这里不是地方,便连忙寻了他事遮掩过去。秋痕素来是不在这些事情上留心的,自然不以为意,见孙氏乏了就扶了她去休息。琥珀原也惦记着孩子,但总觉得杜绾刚刚那表情实是奇怪,脚下就慢了一步。

    果然,她随着杜绾正要出屋子,后头张倬就出声吩咐道:“一路坐海船也辛苦了,在这歇两天再走。越哥媳妇不妨去张堰镇走走看看,要是她们愿意走,也不妨一起捎上。”

    情知张倬刚刚看自己的脸色,兴许是猜测到了什么,杜绾忙回过身来答应了。等到回了自己房间,她便招手把琥珀叫上前来,原想说写信的事,但想想又觉得这一趟来去恐怕也来不及了,于是就笑道:“算了,兴许是我想多了。娘既然兴致好,明日我少不得陪着她去张堰镇走走。你和秋痕自己忖度忖度,要是放心得下孩子就一块去,要是放心不下,就在家里留着好好歇一歇。”

    琥珀心里已经有几分猜测,哪里会明日跟着去添乱,忙推辞说在家照看女儿,连秋痕的主也一块做了,这才辞了出去。她这一走,杜绾不由得按着眉心和太阳穴,心里突然觉得异常惦记着丈夫,不知道他可到了京城,授了什么官职,是否一切还好……

    想着想着,她就不知不觉在贵妃榻上打起了盹,朦朦胧胧间眼前晃过了一张张面孔,到最后依稀瞧见张越掀帘子进来,就被一个声音猛地惊醒了。

    “娘!”

    听到这一声唤,杜绾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见静官拉着三三站在下头,一大一小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尽管是大热天,但兄妹两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个是天青色纱袍,一个是白银条子小对襟衫,额头上都是亮晶晶的。杜绾没看见跟的人,听见门外崔妈妈正留着人说话,知道一双儿女是崔妈妈有意放进来的,便起身把三三抱到了贵妃榻上,又拉着静官坐下。

    “你去过祖父祖母那儿了?”

    “娘,都快到晚饭时候了,祖母也是睡到刚刚才起身,让我和妹妹来瞧瞧您。”静官一边说一边扫了扫杜绾的脸,随即一本正经地说,“祖母说,娘要是乏了就不用过去了,正是困倦的时候,各房里自己用自己的,晚上也早些休息,祖父也这么说。”

    杜绾原本想强撑着去公婆面前一同用饭,此时听到这一席话,不禁觉得浑身酸痛,顺势就坐了下来,也顺势吩咐琥珀秋痕不用过来,都早些休息。留下儿女用了晚饭,她亲自把人送回了房,这才叫来了崔妈妈。

    “明天我要陪着太太去张堰拜客,你再挑上两个伶俐老成的媳妇和我一起去,等的时候多打听点消息。尤其是各家的大小庄田,你打听打听可有生人来问过消息。”

    早先杜绾出嫁的时候没有陪嫁的家人,崔妈妈虽是后来才服侍的,但胜在谨慎嘴紧,久而久之,这张越和杜绾身边的大小丫头已经换了两茬,唯有她一直留着。她对于外头的大事只是一知半解,可既然是杜绾吩咐了,她便立刻点了点头。

    “少奶奶放心,我回头就去挑人。明日我跟着一块去,准把实情套出来。”

    京城夜禁乃是从一更三点(八点十二分)到五更三点(四点十二分),夜禁钟声一过,大街上便不允许有人行走,公务、疾病、生产和死丧则不在限制范围之内。自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但凡是有头有脸的头面人物,往来的串门子以及出条子叫堂会等等,都可归入公务范围之内,五城兵马司的巡夜人绝不会贸贸然把人拦下来。

    但即便如此,不论是多大的官,夜晚回家必然不会招摇过市,一过一更三点,街头便是静悄悄的,只偶尔有打更的梆子声。然而,这一夜,那些临街房子晚睡的人们无不是被一阵阵疾驰而过的马蹄声惊醒。好事的移开门板观看动静,怕事的则是索性连窗户都关上了,至于各家官员府邸临街的那些倒座房,仆人们都被惊动了起来,一面往内中报主家,一面差遣人到角门上的小窗中打量。这当口,倒是没人会急急忙忙出去。

    得知外头有大动静,张越也就没有再留着张起和张赳,该说的话他已经都说了,两兄弟回去对家里也应该会有个交待。把人送到东角门,他顺带往外张望了一下,见胡同口的宣武门大街上已经恢复了平静,不禁在心里沉吟这一夜的异动会发展到怎样的地步。

    “少爷……”

    回头见是满面忧虑的连虎,他就摆摆手道:“不打紧,晚上让人留意门户,告诉上下不用慌张,好好睡觉就好,这事情和咱们家没关系。”

    张越如此淡定,连虎身后那几个外院的门房仆佣彼此对视了一眼,全都感到安心了些。而张越吩咐了关门,就转身往里去,快到二门的时候,看见高泉正守在那里,他也没多嘱咐什么,只让收拾干净葡萄架底下那些东西,随即就径直入内。

    转眼就要七月了,不知道父母和杜绾她们都走到哪了?

    这一夜,有些人可以淡定,有些人却没法从容。尤其是那些个在睡梦中被锦衣卫破门而入从床上拖走的人更是如此。一整夜,京师各处都上演着这样惊心的一幕,只大多数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人物,没一个是官阶颇为不凡的高官。

    当次日一大清早夜禁解除,那些夜里睡得死死的人们上朝的上朝,上工的上工,开业的开业时,方才发现自己的左邻右舍亦或是街头民居上,一下子多出了形形色色的封条。

    于是,当官员们在长安左门等候上朝的时候,少不得彼此交头接耳。尽管昨日在北镇抚司正堂的那一幕只有寥寥数人在场,而那些传看的东西也很快归档锁了,但前头的事情毕竟瞒不了,后头的事情就成了众人猜测的中心。只是,看到几个当事者脸色发沉,谁也不敢贸贸然上去询问原委,纵使是杨荣也知机地找了别人。

    “元节,听说昨天皇上在英国公园见了你?”

    见前来询问的乃是如今就任翰林院侍讲的顾彬,张越忍不住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杨荣,随即才沉声说:“你只管放心,今日朝会就会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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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九章 请缨,交接

    乾清宫东暖阁。

    照惯例,廷议的结果仍然是杨士奇杨荣二人联袂奏报。听到巡边一事群臣已经没了异议,不过是在人选上需要斟酌,朱瞻基顿时眉头舒展,心情愉快了许多。等到杨士奇提起麓川军务的调兵事宜,他微微一点头就算认可了。但对于杜桢提议派文官前往辅佐,他不由得踌躇了起来,人也不由自主地往前坐了坐。

    武将带兵文官参赞,这本是历来用兵的常法。先头太宗皇帝朱棣北征,杨荣金幼孜此次随行左右,张辅南征交阯,亦是带了黄福以及其他一些文官,但是,小小的麓川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而且,交南用兵刚刚停止,如今主持滇中军务的又是黔国公沐晟,若是让人认为朝廷对他已经失去了信任,并不是什么好法子。

    昨日廷议之后,杨荣彻夜辗转反侧,到天亮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个时辰,这会儿见天子正在斟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皇上,沐氏久镇云南,这带兵主将仍是黔国公无疑,但麓川若是放任不管,久而久之南疆也不得安宁。再者,据臣所知,思任法不过是垂死挣扎,一来是自洪武年间开始的析地纳降深有成效,二来就是缅甸莽氏崛起,麓川腹背受敌。缅王虽称臣属,但进贡等等都有缺失,不能任其坐大。臣不才,愿意前往南疆,佐黔国公克敌。”

    此话一出,不但杨士奇诧异,朱瞻基也不由得愣了一愣,杨荣自己却是神态自若,心里却有些发苦。这些天来,由于之前都察院的动荡以及清查天下田亩之事,朝堂之中颇有些波澜,内阁以及六部都察院等要紧衙门的大员们无不是纷纷写信派人往家乡询问训诫,而杨荣也不例外。然而,算算往家乡的信应该还没送到,却有老乡找上门来,苦劝他一定要力谏阻止此事,言谈间不无暗示。

    内阁部堂诸大员之中,杨士奇出身落拓书香门第,幼时却极贫,夏原吉抄家时都没找出什么值钱东西,蹇义金幼孜杨溥也都是家境寻常,唯有杨荣原本就是富家子,当官这么多年,一直就没亏待过自己,最爱的就是轻裘名马。如今他食三俸都入不敷出,更不用说永乐年间那微薄的俸禄,于是大多数钱都是福建老家的老管事年年送上来的。他一向不理会这些,于是竟才知道,他入仕这二十多年,家中原有的百顷良田如今增加了何止一倍!

    而且,因为之前明知帝幸北镇抚司,他却只是由得杜桢一人前去,自己纹丝不动,事后内阁同僚们倒是不说什么,其他人却颇有微词,而且他也敏锐地察觉到,天子待自己仿佛不如从前亲厚,相熟的宦官更是私底下对他透露,皇帝曾经对杨士奇提过,说是他常常笑纳边将所赠的良马,而且还说过杨士奇和夏原吉的不是。

    尽管这都是开玩笑,但一桩桩一件件若是都累积了起来,那便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如果他在军务艰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好歹还能挽回一些,总比这几年陆陆续续勒令致仕的那些大臣强。

    “勉仁乃是朕的肱骨大臣,麓川不过弹丸之地,黔国公率军亲征之外,还要劳朕的大学士前往,外人岂不是要笑朕杀鸡用牛刀?”

    “昔日交阯胡氏父子叛乱,太宗皇帝遣人送陈氏王归,继而却被其劫杀,这便是小乱酿成大患。臣只在军务上娴熟些,如今天下太平,为皇上分忧也是应当的。”

    杨荣既然摆出了这样坚决的态度,原本要劝两句的杨士奇顿时沉默了。而朱瞻基沉吟良久,最后仍是没有立刻表态。毕竟,张太后对杨荣昔日调护东宫的情分颇为看顾,总得问问张太后的意见,况且,那是祖父重用过的老臣,即便杨荣自己提出,他也得提防外人说是他喜新厌旧。于是,等到两人告退离去,他立刻带着王瑾前去仁寿宫见张太后。

    午休之前,张越就得到了内阁转来的朱批公文,上头不但定下了杨荣前往麓川佐黔国公沐晟主持麓川军务,而且也定下了北征的几个要紧随行大臣。勋贵之中是英国公张辅和成山侯王通,而文官则是金幼孜杜桢,蹇义夏原吉以及礼部尚书胡濙,其余的低品官员则是待定。

    前来送公文的乃是曹吉祥。司礼监乃是范弘金英掌总,两人随侍朱高炽多年,深得张太后信赖,但却没什么太大的野心,因此帝后屡次赐赏,他们也只是要房子和金银钱财,其余的东西却不沾手。可即便没野心,王瑾塞了一个人到司礼监,两人仍是不无警惕,可那毕竟是张谦身边呆过的人,索性就调在文渊阁听差,既是要紧差事,又不涉及各司的内务。

    曹吉祥见张越低头看那公文,便低声笑说道:“这名单是皇上前去见太后的时候,太后亲自定下来的。不过,皇上向来爱重张大人,王公公说,到时候必定要点您扈从……”

    话没说完,张越就淡淡地打断道:“扈从不扈从都出自上裁,留守未必就不是重任。”

    碰了这么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曹吉祥顿时有些讪讪的,但仔细一琢磨,他不免觉得张越话中有话,但也不敢多问。眼见张越写了回执交给自个,他却不愿意就这么回文渊阁,眼珠子一转就低声说:“小的出来时还见着了陆公公,气急败坏的,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

    “东厂管着侦缉,有什么事也不奇怪。”

    因见张越埋头只顾写字,曹吉祥忖度这是兵部衙门要地,也就没多言语,蹑手蹑脚地退出了门去。他一走,张越就抬起了头来。房陵昨晚走的时候虽说是有消息会知会一声,但这种事情不好做得太留痕迹,总不会那么快速。他正寻思着,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皂隶的声音:“大人,胡千户来了,说是有要紧大事禀报。”

    如今张越已经不管武官关领上任事宜,能来见他的胡千户自然只有唯一一个,闻听此言,张越立刻出声吩咐人进来。不一会儿,身穿青色熊罴补子茧绸官服的胡七就进了门来,施礼过后说了两句北边的军事,他就拿眼睛往四处瞟了瞟,然后疾步走到了张越的案桌旁边,声音低得微不可闻。

    “大人,我刚刚得到消息,说是锦衣卫调兵去查了丰城胡同的永平公主旧邸,结果叫开门进去之后,如今住在里头的主人,李让的庶子李茂青堵住了房间的门窗,在屋子里自缢身亡。锦衣卫把家里所有的下人都押去了东厂,随即把那座宅子封了。听说是在那座大宅中抄出了黄金两千余两,要知道,李茂芳身死,永平公主自缢,这一家早就败落,李茂青能保住那座宅子都已经是万千之恩,又哪里来的黄金?”

    昨夜从那个黑衣小贼那里得知黄金的来源时,张越就觉得匪夷所思,此时胡七把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又说到李茂青的死讯,他更是眉头大皱。当初李茂芳是被他设计,之后朱棣大怒之后甩了一句让他自生自灭的话,由是自缢西宫;后来永平公主也是自缢,他虽断定是汉王府指使得人下手,但这已经是一桩无头公安了;如今又多了这么一个李茂青,若在民间看来,简直是仿佛那一家人全都撞了鬼似的,也不知道那座豪宅此后有没有人敢再住进去。

    “李茂青……这怎么也应该是微不足道的人。”

    “是,富阳侯一脉的诰券已经被夺,只不过授了指挥佥事,再加上永平公主当日的人缘并不好,李茂青已经淡出视线很久了,无论锦衣卫还是东厂,亦或是我手底下的那些人,都不曾注意他。我是觉得,此人一死,哪怕再拷打那些下人,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这竟是一桩完完全全的无头公案,只怕会不了了之。”

    张越最痛恨的就是事情动态失去掌握,这是因为他正好撞见了一个人,若不是撞见这么个人,谁知道后来会演变成什么光景?左思右想,他就看着胡七说:“你既然知道锦衣卫和东厂衙门里头的事情,想必是在里头有内线?”

    胡七想起来之前去见了某人时得到的吩咐,忙躬了躬身说:“小的原本是没那个能耐,是那边给我透的消息。我如今是官身,所以这方面的事情从来都是那边知会我。只此次传话的人让我尽快来见大人,又吩咐我捎句话,说是宣武门大街德生记的菜不错,桂花糕也不错,大人不妨晚上散衙的时候买些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这么清晰的提点,张越一听就明白了过来,当即点了点头。最要紧的话说完了,胡七方才回到本该自己站的地方站定,又平稳地汇报了一番瓦剌鞑靼两部的近期战况,继而把一封文书双手呈上,这才垂手告退。有了这个,自然没有人能质疑他所报的事情是否紧急——在皇帝即将巡边的前提下,只要是和蒙古人沾边的事情,一概都是紧急的!

    事实证明,永平公主和富阳侯一脉确实是已经被人遗忘,傍晚散衙时分,当锦衣卫下午一度出动,封了丰城胡同长达两个时辰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大多数官员还以为是住在丰城胡同的现任丰城侯李贤出了什么岔子。待听说是李茂青自缢,人们都有些茫然,直到有记性好的人说起永平公主和李茂芳都是自缢,这才引来了一片叹息。

    “先是李茂芳,然后是永平公主,如今又添了这么一个,这一家人还真是鬼上身了!”

    “谁说不是?那家里的人都不知检点,这次出动锦衣卫,准是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管是不是见不得人,我看丰城侯都得思量一下挪地方吧?好端端的隔壁老是死人,住得不憋气?英国公成国公定国公他们全都在什刹海周围造了园子,丰城侯也搬过去算了。”

    路过江米巷前军都督府门前的时候,张越就看到有人簇拥着丰城侯李贤出来,还有人高声嚷嚷了这么一句。李贤如今三十出头,此时正眉头紧锁,想来也正恼怒得紧。他无意与人照面,没停留就带着人走了。等从西长安街拐到了宣武门大街,找到了那家德生记,他就打发人回去对家里说不回去吃饭,径直入了其中。他报上姓氏之后,那掌柜立刻满脸堆笑,先是让人带了张布去用饭,随即就又唤来一个伙计带他上了三楼。

    进了拐角处一间不起眼的包厢,他就看见有人背对着他面墙而立,仿佛正在看上头的一幅松下采药图。他也没出声,上前和人并肩站着,看了一会那幅画就笑道:“袁伯伯莫非是羡慕松下采药的悠闲自在?”

    “自魏晋之后,天下几无隐士,到了本朝更是如此,再说隐士也要衣食住行,哪来的悠闲自在?否则,也就不会有大隐隐于朝的俗语了。”

    袁方莞尔一笑转过头来,端详了张越一眼,随即就示意他坐下,这才说道:“如今我是货真价实的荣养,逢年过节的赏赐却从不曾少过,偶尔也会往四处走动走动。头一年还会有十个八个人在巷子附近转悠,后来就是小猫两三只,如今干脆就只一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以也能见见你。今天让你过来,其实只有一件事。我也和你爹说过了,今后那条线完全交给你去掌管,我彻底撂开手,顶多和你爹谋划着怎么多赚点钱。”

    张越本以为袁方是有要事告知,听了这番话方才大吃一惊。他正要说什么,袁方却摆摆手说:“不用劝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已经赋闲好几年,对于朝堂大势的把握必定不如你这个官运亨通的部堂,既然如此,还不如一体交给你。你能够让胡七过了明路,自己再掌握一条暗路,这一明一暗就能保你立于不败之地。这两样东西你拿着,但玉佩你带着走,册子上的东西却得在这里记下,然后毁了。我也是刚刚才记下来,这东西记在心里比纸上牢靠。”

    接过那枚温润却只是中上品的白玉佩,还有那本薄薄的小册子,张越抬头看了看袁方,见他只是+欣慰地笑着,他这才点了点头:“那好,这事情以后我就接下了。”

    “你也不必有什么负担,青楼楚馆酒楼饭庄多有各家勋贵的生意,他们的消息渠道往往就是这么来的,只不过我这条线更加缜密罢了。这年头要做官,最怕的就是耳目闭塞,关键时刻没个预备。”

第八百二十一章 临行,学政,女真

    九月二十六,册封皇长子朱祁镇为皇太子。

    东宫的尘埃落定接在宽恤以及大赦诏令之后,和从前的因册封储君大赦天下不同,却反而得到了更多百姓的称颂。至于文武群臣,不论是高兴的还是不高兴的,面对一件已经铁板钉钉的事,也都紧紧闭上了嘴。于是,上上下下的人更多的是在预备着天子巡边,谁留谁走无疑是这些天最最热议的话题,就连街头巷尾的百姓甚至也会津津乐道一阵。

    但这猜测没有持续太久,就在册封太子之后没几天,杨荣奉旨前去云南协理麓川军务。而扈从北巡的大臣名单也出来了——武官是英国公张辅、保定侯孟瑛、成山侯王通,以下还有伯爵驸马十余人,文官是大学士金幼孜杜桢,尚书蹇义夏原吉胡濙张本,余下的则是各部司官及各寺属官。这一应名单都很自然,只是张越竟然不在扈从之列,却让很多人为之惊讶。

    由于和杜桢商量好了,因此杨荣走的这一日,张越少不得请了半日的假,一路把人送到了宣武门外的官道上。如今北边天气渐冷,虽是南下,杨荣仍然在官服外头披着白色羊羔皮的大氅,头上戴着貂皮暖帽,人瞧着还精神,眼睛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忧虑。

    杨荣的旁边是一辆两匹骡子拉着的轿车。考虑到云南太远,又是地势太高,因此虽说他向来喜欢名马,却只是随行带了两匹,却是用骡拉车。那辆轿车是用花梨木做的清油车,车棚是竹篾上糊了一层桐油布,最是防雨。车围子用的是讲究的方格羊毛毡,外头还包了一层硝制的牛皮,车帘的金质夹钩挂着厚厚的方格棉布夹帘子,隐约能看到里头乌木交椅上铺着厚实的白色狐皮垫。

    和相送的顾彬言语了几句,杨荣就转过身走了两步,到了张越跟前。尽管知道杨荣家境豪富,张越还是送上了程仪。除了应景的几张宝钞之外,就是滇中常用的油膏,几瓶小五特制的应急药丸,此外还有一顶轻便的斗笠。瞧着这些,杨荣不禁露出了笑容。

    “劳你费心准备得这么周全。你之前对你家岳父说的那些,他都对我转述了。麓川军务我会相机行事,总会辅佐黔国公尽快把此事定了。至于京中事……天高路远,我是顾不上这么多了。我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眼下往外头去,大约不少人都会额手称庆,幸灾乐祸自是不提,就是我这些年曲意调护过的那些人也未必会领我的情。可我就是这样的性子,该说好话求情的时候我会说,但该指斥责难的时候我也从没留情过……人都说我论事激发不能容人,我这辈子也就是这性子脾气了!”

    听杨荣这么说,张越情知他也在担心离开京城之后,万一有人借机生事会引来重重责难。他的消息灵通,已经是知道了杨荣留在福建老家的子孙拥田众多,杨氏一族更是建宁卫最大的地主之一。尽管杨荣写信回去给家里人,但很多事情涉及太广,却是未必能彻底查下去。而自从朱瞻基登基以来,杨荣的宠信不及杨士奇,这时候杨荣肯离开,也少不了赌博的成分。

    “有人额手称庆,也有人扼腕叹息,更有人赞杨学士主动请缨是高风亮节。先生和我说过,朝堂中的事自有公允人凭公允心处置,断然不会让杨学士在外劳心劳力,还要把精神用在琐碎小事上。”

    杨荣一边和张越说话,一边看着不远处那几十个来相送的其他官员,其中有的是他这些年取中的进士门生,有的是他提拔的下属官员,也有的是受过他举荐的人……好歹他为官多年,这当口还能有人相送。当听到张越这明白无误的承诺时,他不禁有些动容。

    “宜山兄是正人君子,我信他,你回去之后也替我向他致意,前次我秉持私心,是我的不是。不过,他为人太正,有些事情上却是要吃亏的。你是他的学生,得其正却不学他的孤,这便很好。说起来,焕章和宜山兄一样,太孤直清冷了些,你倒和我有些像,真不知道我和宜山兄收学生的时候是怎么闹的!”

    后头的不过玩笑话,前头的方才是要紧的,因此张越一愣之后不禁笑了两声,又答应转达。闲话两句之后,杨荣便嘱咐张越留京期间务必仔细谨慎,又略提了提之前文渊阁也得报了的那桩无头公案,末了才说:“你此次未得扈驾,必定不是皇上不想带上你,而想留着你在京城有他用。我年方二九得中进士,三十出头入直文渊阁,在别人看来已经是年轻有为,可在你这年纪,我还在苦读准备乡试。你还年轻,不急在一时。”

    张越含笑点头谢过,眼看时候不早,顾彬和其他人也聚了过来,他便走开两步。等到荣和其他人一一告别后坐上马车,眼看厚厚的夹帘子落下,马车和一应随从卫士等徐徐离开,送行的人也渐渐散了,他方才走到了依旧呆立在那儿的顾彬面前。

    “焕章,还不回去?”

    如今顾彬已经是翰林院侍读,张越便渐渐把幼时那称呼收了起来,直呼其字。然而,他说了一句之后,顾彬却仍是怔怔看着那远去的马车,许久才收回了目光。

    “元节,你说先生何时才能回来?”

    “麓川析地多年,设了好几处宣慰司,思任法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只不过是想着趁我大明无力攻他,趁机收回故地,若是给他休养生息的机会,南疆局面更难说。杨学士是深通军略的人,和黔国公也还交好,得他之助,那边必定能尽快平定,顶多一年就能回来了。”

    “可昨晚我给先生置酒送行的时候,他大醉之后却喃喃自语说什么西出阳关无故人,古来征战几人回,听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却又不敢问。”

    张越见顾彬满脸的忧心忡忡,略一思忖就开口安慰道:“杨学士不过是随口念叨几句,他心里是有事,但不是完全为了麓川军务,而是为了别的事。杨家乃是福建豪族,皇上不是诏令清查天下田亩吗?杨学士恐怕是忧惧家中占田太多,至于滇中……黔国公对于杨学士来说,其实也算得上是故人了!”

    经张越这一解释,顾彬方才觉得心里的不安减少了些。然而,杨荣当初对于家乡田亩事也是不太了解,更何况他这个学生?问了两句,他就被张越轻描淡写的言语给蒙混了过去。于是点点头就和他一块走向了一旁牵着马的从人。

    两人一路疾驰进了宣武门,因衙门就在附近,不免放慢了速度。兵部衙门和翰林院只隔着銮驾库,张越和顾彬自然仍是一路并行。从化石桥到了城下大街,远远看到大明门前头的棋盘街时,张越突然开口问道:“焕章,你升了侍读,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我也就是读书功底还扎实,其余的都平常,从先生那里也只是学了个皮毛,如今只想继续磨练磨练。”顾彬沉默片刻就诚恳地说,“我不像你,也学不了你,你那些想法做法都是我不敢想也不敢做的。先生也说,我做事扎实,但灵活不足,这一点完全不像他,所以他的那些经验于我就没多少作用了。而我说一句实话,我对于读书和学问的兴趣远远比做官大。”

    说这话的时候,顾彬的表情异常坦然。而张越瞧着他清澈的眼神,忍不住想起了小时候那个在族学靠与人作弊赚钱贴补家用的白衣少年。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如今彼此虽早已长大,但此时他却免不了觉得,眼前这位表兄骨子里仍是那个有些孤傲的少年。

    “既如此,我倒是有个建议。如今南北直隶和各省乡试,往往都是临时委派官员。先生上次对我说过,各省的官学和学校远不如洪武年间,就是国子监也是如此,所以准备上奏皇上,在各省单独设立提督学政,每三年主持乡试,并巡视各州县的学校。原本这一职司是给御史的,但都察院之前的事你也知道,所以如今学官便从翰林院选,这就把学政和各省的政务军务和刑事分开了。你的性子孤直,做其他事情未必得宜,若是在翰林院再磨练一两年,出去做学政提拔人才却是正好。”

    顾彬原只是细细听着,待听到最后,他不禁眼睛一亮。直直地看了张越一会,一贯冷冰冰的他竟是罕有地露出了一丝笑容:“元节,你果然是我的知己!虽说早年读书的时候带有那么几分功利,只是想让爹娘过上好日子,但如今这些目的都达成了,我却更想精研典籍,让天底下学问文章出众的寒门士子都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让那些有才学的寒门士子出头是不错,可你到时候取士的时候可别偏心,富贵人家可未必都是酒囊饭袋纨绔子弟!”

    “你这不是在夸你自个?”

    顾彬难得开起了玩笑,张越也不禁莞尔。两人说笑着走过棋盘街,眼看前头就是六部衙门所在的东江米巷,就听到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转头望去,张越只看见一溜烟两骑人进了正阳门,随即又往自己这边的方向疾驰过来。认出那装束是兵部信使专用的赤袄黑幞头,他也就和顾彬打了个招呼,言道是有空过府走走,随即拍马追了上去。

    在兵部衙门前头的下马石下马,他就看见那两匹满是泥水灰尘的马正被皂隶牵到一旁的马厩,遂三步并两步进了门。果然,才进三门,专服侍他的那个皂隶就迎上前说:“大人,是万大人从奴儿干都司送来的文书,信使就在那儿。”

    那信使先头进了正阳门,又从东江米巷疾驰而过,一时半会也没瞧见张越,此时见张越从外头进来,这才认出了人,连忙上前磕头行礼。双手奉上那份文书之后,他就垂手退下,而接过信的张越查看封口完好,遂吩咐那皂隶先带人下去,然后进了屋子。

    转眼万世节也已经去了奴儿干都司好几个月,间中传回来的消息却极少,因此张越来不及落座就匆匆拆开信,一目十行地边看边往座位走去。果然,五张信笺上,万世节先是说明了奴儿干都司的军务状况,随即又说如今辽东女真各部大体对朝廷恭顺,偶尔有小部落和蒙人勾结,往往也是官兵开至则俯首认罪,亦失哈虽有役使边军耕种以及私收贿赂等不法事,但在调和女真诸部事务上并无失当之处。末了,他却提了另外一件事。

    因海西女真缺牛,边军缺马,边军和海西女真常常私底下做些朝廷禁绝的牛马买卖。

    禁卖耕牛及铁器,这条禁令张越自然知道。这样一道文书要是往上头一奏,无疑会在朝廷引来众多声讨声,到时候又成了亦失哈的罪状之一。毕竟,亦失哈名义上还是巡视,只这每次巡视都常常要一两年,形同镇守无疑。

    这一条禁令使得女真人在农田劳作上效率低下,为的就是遏制其发展,和蒙元的禁止互市完全是一个性质。可是,有些事情光靠堵是决计堵不住的,无论蒙古人还是女真人,都是一个调子,得不到的东西就用抢,边衅就是这么来的。蒙元他用了官方走私的策略,既打探消息又赚了钱,而如今的女真也完全可以用这一条。稳住奴儿干都司,分化女真诸部,总有一天,这地方也能变成后世的大粮仓。

    “来人,传我的话,让胡千户过来见我!”

    永宁宫正殿。

    朱祁镇如今还小,自然不到出居东宫的时候,但既然是册封了皇太子,便不宜在永宁宫居住,张太后思前想后,又和朱瞻基商量了一番,便吩咐在仁寿宫主殿的东暖阁空出来,让朱祁镇及其乳母保母全都挪到了这里。于是,永宁宫少了孩子的哭闹声,孙贵妃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此时,她坐在梳妆台前,想到朱瞻基不日就要巡边,更是觉得一阵阵发慌,连那个蹑手蹑脚走到身后的宫女都没注意到。

    “娘娘,皇后今天去探望了太子,又送了一只长命锁,太后得知之后很是高兴。”

    “我的儿子,要她操什么心!”

    孙贵妃气恼地捏断了手中的玉钗。本该是她的东西,凭什么她要不去想不去求?可朱宁劝了又劝,儿子是太子,将来绝不会不敬她这个亲生母亲,与其现在相争让太后恶了她,不如放宽心……

    她正想得脑袋疼,那宫女就悄悄递了一张纸条上来,她只扫了一眼,便呆若木鸡。

第八百二十二章 赐宴,私嘱

    大明朝的前头几位皇帝之中,太宗皇帝朱棣尚未迁都前,常年从南京巡幸北京,因此原本空缺的巡狩仪在永乐年间被仔仔细细地补全了。此次朱瞻基车驾将发前,遣勋贵和文官等告天地、社稷、太庙、皇陵,随即又赐宴在京文武群臣。

    内阁众人、六部尚书侍郎和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以及诸色勋贵等,都是上桌,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则是中桌,五品及以下则是下桌。尽管如今冗官冗员还不多,但也摆开了几十桌,把个光禄寺摆得满满当当。皇帝只是微一露面就走了,因此余下的臣子也能大快朵颐,但上桌上的众人却只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对于赐宴上头的酒饭,家中实在清贫的文官往往会想方设法地把东西带回去和家人共享,因前头有先例在,宫中执事人等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在意,而家中殷实的官员则是都看不上这些光禄寺备办的大锅饭。此时此刻,张越看着面前的马肉饭,便是半点胃口也无,倒是五色茶食和果子尚能入口,而宫中的御酒酒甘味烈,他也就用了两杯。

    “张大人,皇上这一次巡边,带的兵员是不是太少了?”

    说这话的是吏部侍郎郭琎,他由户部主事开始任官,一路升迁吏部左右侍郎,如今还兼着詹事府詹事,乃是侍郎之中资历最老的一个。如今蹇义解部务,这次又要扈从,他留掌吏部事,人人都说他可能执掌吏部,但他却自知人望不足,无论是侍上还是待下,都是谦逊十分。此时,哪怕面对比自个年轻三十岁的张越,他依旧是用了敬称。

    “皇上大约是考量着扈从兵员太多,未免惊扰沿途州县,对粮草辎重等压力也大。”

    “可礼部官员却都是战战兢兢,须知这还不比太宗皇帝从前由南京往北京北巡时所带兵员多。”郭琎毕竟是在朝多年的老臣,记性又好,此时便掰着手指头算道,“那时有在京马步军五万人随行,其中内马军一万、步军四万。马军五千步军五千是充驾前军。余下马军五千、步军三万五千,分五军率领。每军马军一千步军七千,以都指挥指挥千百户管领。再有锦衣卫又选大汉将军五百人,校尉二千五百人,力士两千人随扈。加上随行文武,大约有六万人,一多半都是军士,可皇上这次带的京营京卫,总共才不到三万,这还得出喜峰口。”

    “郭大人,兵在精而不再多,京营日日操练,再加上神机营已经全部换装了永乐火铳,对于蒙古骑兵本就有天生的克制,而三千营也都是精锐。至于京卫中挑选出来的那些将士,因都有颁赏,无不想着建功立业,士气亦足。再说这是巡狩而非亲征,皇上此行可保无虞。”

    郭琎长叹一声,随即低声说道:“怕只怕那些鞑子得知皇上巡边的消息,于是预先设伏,如先头太宗皇帝北巡遇敌那般……”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左右,也不再多言。而他说的也是张越早就想过的,因此和尚书张本早就和内阁众人计议停当,并劝谏皇帝在兵事上多听几位带兵老将的意见,又及早知会了会州和大宁三卫以及喜峰口守将等等,连带广宁卫开平等地也进入了完全的战备状态。不要说如今的明军仍然还算得上当世精锐,就是后世土木堡之变时,若不是情报有误,继而又指挥失当一时溃散,也不至于造成那样灾难性的结局。

    用了个半饱,和他同一桌那些至少四十出头的部堂高官又不似郭琎这么谦逊,他也没什么话和其他人说,张越便放下筷子坐在那里,心里盘算着散场之后去给张辅送行。毕竟,等到巡狩的法驾卤簿出京的时候,群臣相送就没什么功夫可说话了。突然,他感到背后有人靠了上来,忙收起了心思。

    “张大人,外头御用监王公公说找您说几句话。”

    御用监有好几个王公公,但这会儿跑来找他的应该却只有一个,而且,身后这个宦官的声音他很熟悉。瞧了瞧同一桌上泰然自若的那些个高官,张越欠欠身告罪一声,旋即就先行退席了。他刚一走,桌上就有人仿佛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簪缨高门毕竟是占便宜,就连那些宦官也要忙不迭地巴结。”

    郭琎正举杯饮酒,略沾了沾唇就听见这一句,忍不住劝说道:“方大人何必言语中带刺?虽说张大人是占了出身名门的光,但出仕这许多年来亦是屡立功勋,皇上自然倚重。至于宫中宦官,趋炎附势本就是常有的事,何必拿来说道?”

    此时此刻,郭琎旁边的一位侍郎也低声冷笑道:“郭大人倒是看得开,咱们熬了一辈子方才到这份上,人家不到三十也是一样的官职。别说我没提醒你,别以为蹇尚书解部务,这吏部正堂就是你坐了,蹇尚书在这个位子上那么多年,别人眼馋这吏部选官的职权也没法染指,可以后却未必如此。内阁如今权柄愈重,迟早是要伸手进来的,至于张元节……他这辈子是别想进内阁了,但吏部尚书的位子未必就指望不上,你此时帮他说话,以后可别后悔。”

    这时另外一人也低声嘀咕道:“再说了,什么倚重,皇上倚重的人此次北巡都已经带上了,单单撂下一个他在京城,显见就是冷落了。”

    出了赐宴的地方,刚刚一直闷头不吭声的曹吉祥就舒了一口气,左右看看就压低了嗓子说:“来的只是王公公,但皇上人在周王公馆,说是和陈留郡主下棋,可多半是要宣召张大人您过去的,您心里有个预备。”

    得知皇帝又出宫了,张越顿时有些头疼。上一回杜绾进宫的时候,张太后曾经婉转暗示过,让他劝一劝皇帝这坐不住的性子,可他一直没想好该怎么提,更何况他从来都不认为这是一桩坏事。哪怕只是在京城里头走一走看一看,也总比天子坐在深宫,什么事都听外头人禀报的好。他很清楚,对于朱瞻基非得带兵北巡,直到现在从上到下还是反对的声音居多。

    “张大人,皇上在郡主府,宣召您过去一趟。”

    见到王瑾笑容可掬地上来相见之后,直截了当地就说出这么一句,张越也不罗嗦,点点头便随他一同出了光禄寺。

    光禄寺在东安里门右侧,一头紧挨着尚膳监,诸色菜品上来最是方便;另一头则是学医读书处,再往里就是东上中门和东华门,乃是少有的设在皇城之内的衙门之一。张越和王瑾离开光禄寺,出了东安里门和东安门,随即就沿东安门大街进了金鱼胡同。

    这里就是京里人常叫做十王府的地方,而张越心里却还记得另外一个闻名遐迩的名字——王府井。朱棣迁都之后,金鱼胡同校尉营和安定门大街中间的这块地方由工部敕建了一座座规制宏大的公馆,专供亲藩进京朝见时住。然而,建成之后,除却汉王赵王进京奔丧,周王进京,蜀王世子代父亲进京朝见,大多数公馆平日里都是空关着。朱宁原本住的周王公馆也在这里,如今张太后让她另挑地方住,她却不愿让人挑理,在金鱼胡同尽头处挑了座宅邸,一来离东安门车程只有一刻钟,二来也堵上了御史的嘴,于是张太后更喜她明理知趣。

    张越回京之后还是头一次到这里来。从西角门骑马进去,绕过一道莲花照壁,沿甬道进去一射之地,便是二门。下马进了二门,景象便和里间绝不相同,沿抄手游廊都是一个个站得笔直的锦衣卫,内中虽偶有仆役进退,却是连一声咳嗽都听不见,只有轻微得几乎分辨不出来的脚步声,连带着他也不知不觉放下了脚步。沿游廊走到尽头一处小门出去,他方才听到了说话声,还未及听清楚什么,就是一阵开朗的笑声。

    “既如此,朕便不说什么了。朕贵为天子,若是这丁点小事还不能遂宁姑姑的心意,岂不是成了笑话?”

    朱瞻基笑过之后,眼睛一瞟就瞧见那边小门边上王瑾和张越进来了。看到王瑾上来,张越却站在原地,他便扬声道:“元节进来,这儿是宁姑姑的地盘,你又不是外人,没那么多规矩!快来尝尝,这是宁姑姑亲自做的烤年糕。”

    天子既然开了口,张越便连忙上前进了那亭子,只是行了常礼。此时已是冷天,亭子四周用了风围子,内中的炭炉上又烧着茶水,倒是不觉得冷,朱瞻基旁边的朱宁就只身穿一件家常的茄花紫对襟小袄,手上的金镯子也褪下来搁在一旁的小桌上,竟是在那里亲自炮制平底铁盘上的两块年糕,见着张越只是微一点头。看到这一幕,张越不由得怔了一怔。

    “宁姑姑说这还是你家夫人教她的。宫中这些糕团点心多半是蒸热了送上,朕头一回品尝,倒觉得新鲜得很。听说你到广州不久,广州那儿就新出了不少各式各样的点心吃食?人人都打着张藩台家的招牌?”

    张越原本就不知道说什么,此时就更汗颜了,见王瑾已经知机地退开了去,亭中再无别人,他只得讷讷解说道:“皇上恕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臣也就这么点爱好,但倒不是喜欢那些繁复的点心吃食,只图个乐子罢了。就如郡主这法子,起初只是为了避免浪费……蒸出来的桂花糕红豆绿豆糕等等凉了就不好吃,再上蒸笼出来之后也不对味,加些素油在铁板上头滚热得炸了,亦或是用两面铁锅烘烤,原本不爱吃剩食的孩子也能多吃两块……”

    此话一出,正在翻弄那块年糕的朱宁一不留神,竟是被溅起的油星子烫了一下,缩回手把手指放在嘴里含了含,她方才没好气地说:“好啊,你家娘子倒觉得这么吃热闹,咱们几个聚会的时候拿着铁板不是烤这个就是烤那个,却不知道原来你是打着这节省的算盘!皇上,你看看你的好臣子,他这么大的官这么富的家,居然还想着不浪费……你家那么多人,两三笼桂花糕出来难道还会吃不完?”

    朱瞻基原本只是莞尔,见张越哑然,他顿时放声大笑了起来。等到看见朱宁旁边那左一件右一件的各式用具,他又不禁摇了摇头:“不在大伙的眼皮子底下,你就敢不务正业了,以后可得好好给你压压担子,省得你就知道让铁匠铸造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饱口舌之欲!好了,吃完年糕朕还有事对你说,先让你填填肚子。”

    张越偷眼瞟了瞟炭火上那直冒香气的年糕,这才讪讪地问:“皇上怎的知道臣没吃饱?”

    “朕成日里就是吃尚膳监的那些温火膳,再好的东西上来也就冷了,还会不知道光禄寺几十桌赐宴什么光景?更何况你刚刚还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必定是只用了两口就装样子了!”

    这些话往日也就是心知肚明,断然不会对人言,但此时朱瞻基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别说张越讶然,就连朱宁也是吃了一惊。既然被揭穿了,张越就老老实实地承认只吃了几块蜜饯果品,用了一杯酒和小半个馒头,当朱宁把东西送上来的时候,他三下五除二就消灭了那块年糕,又谢了朱宁一声,紧跟着就随朱瞻基出了亭子。

    “朕本来是想趁着秋高马肥的时候巡边,但那会儿正值立太子之前,事情繁杂,再加上之前又闹了那么一出,所以脱不开身,也就只有趁着现在。好在此次随军的人不多,人各一身新袢袄,辎重粮草也准备足了,应当没什么好担心。阿鲁台先头和兀良哈合谋却败在太宗皇帝手上,谅他们也不敢再玩花样。朕担心的是京里,所以太后说让你留下,朕就答应了。”

    见张越点点头,脸色很平稳,朱瞻基忍不住顿了一顿,这才说道:“六部奏折呈送内阁之后,都会统一转行在。你要是有别的急务要报,朕给你特旨,用赐的那枚银章封口,由锦衣卫紧急呈递。凭着那银章,你若有事也可以求见太后!至于其他,你人面熟,就不用朕嘱咐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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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三十一章 夜温情,朝警醒

    深夜,室外寒风呼啸,即使外间的窗户上已经换上了厚厚的高丽桑皮纸,隔着那窗户和里间一层厚厚的夹帘子,张越仍然能听见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这会儿,夫妻俩彼此紧挨着躺在那里,两人谁都没有睡意,一个眼睛看着外头,一个眼睛看着顶上的水墨画绫帐子。

    “本以为只是去看看,纵使有情弊也不会当面处置,没想到险些竟然出了大事。那一箭射过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个哪来那么快的反应。现在想想,我还有你们,哪能这么容易就丢了性命?”

    “那还用说?当然是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念叨着,这才保佑了你。”杜绾感觉到张越伸手把自己环住,也没有动弹,眼睛仍是望着那帐子,“你不在家,娘一天到晚也不知道要念叨多少回;静官如今大了,和我说话常常把你这个爹爹抬出来,动不动就是爹爹如何如何;秋痕和琥珀就更不用说了,从来都是把你当成天似的敬着……爹嘴里不说,可心里怎样谁都能看出来,菁妹妹虽腻着我,可也敬爱你这个哥哥,六弟更是凡事以你做榜样。这家里上上下下都指着你,你怎么能有事?”

    “那你呢?”

    “你真要听?”

    杜绾话才出口,就感觉到红唇被一团火热封住,心也顿时热了起来。好容易两人分开,她感到那只手箍得自己更紧了,这才把头靠着他的肩膀:“虽说也有担惊受怕的时候,可我知道,你总能让人安心,早就习惯了信你。这世上,不是谁都能给一家人遮风挡雨的。”

    张越搂着怀里那一团温暖,想起之前的抵死缠绵,不禁微微一笑。隔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了打更的梆子声,细细听了听便叹了一口气:“都已经是四更了,看来也睡不成囫囵觉。出了这么大的事,兵部又缺人,只怕这几天我都得早出晚归,家里也顾不上。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索性把娘和菁丫头一块拉上……对了,晚上爹可对娘提过了?”

    “提了,娘吃了一惊,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看那样子得费一段时间思量。我倒是打探过菁妹妹的口风,她如今倒不害羞了,只说你和我看中的必然是好的。我又特意问她年纪大些如何,你猜她怎么说……她竟是惊诧地问我,莫非哥哥要把我嫁给什么老学究做填房?”

    张越一时大笑,而怀中的杜绾亦是笑得岔了气。夫妻俩你眼望我眼,最后忍不住又是一番小温存,临到末了,张越才松开了手。

    “那最后你是点明了?”

    “是啊,菁丫头听说是小方哥哥,呆成什么似的,脸上也有些红了,随即竟是岔开了话题再也不说这个。两人相处的虽不多,可曾经彼此见过,她也不是没听我们说过他的性子,至少还不排斥……对了,你对小方提过不曾?”

    “问了……那更是个呆子,出门的时候懵懵懂懂,下台阶险些一脚踩空,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抓了他一把,恐怕他今天就倒霉第二回了,最后只红着脸对我说怕配不上菁儿。两人年纪虽相差不小,要等成婚还得至少两年,可看他原本那样子,只怕他哥不成婚,他等上十年八年也无所谓,所以只要两人你情我愿,这一点倒是不成问题。他哥前两天捎信给我,让我帮忙置办田庄宅院,又说自个的婚事也在筹办了,要不是这个,小方只怕还得拖。”

    “你和爹当初去了交阯,虽说儿子听了你的话小大人似的听大人议事说话,可不少事毕竟需要男人张罗,小方就是为了这个才误了会试……论人品,确实是没得挑了。只若是如此,便得尽快定下婚书,毕竟京里希望和咱们家结亲的人家太多。可男方毕竟势孤,你若是能够,还是能请动英国公才是最好。”

    夫妻俩在床头计议良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了过去。如今皇帝不在,也没有早朝,便不用平日那样寅初起身,所以,张越勉强睡了一个半时辰,便被一阵轻唤叫醒。虽说此时仍觉得疲惫,但他还是勉强起身,抬眼一看就瞧见杜绾已经在妆台前梳妆了。在中衣外头加上一件纱衫,他下床趿拉着鞋子走到杜绾身后,便问道:“那么晚才合眼,怎得不多睡一会?”

    “天天都是这习惯,就是想睡也睡不着了。再说,午间总能偷个闲,哪像你这么忙?”

    从铜镜中看见张越正在丫头服侍下戴乌纱帽穿那大红官袍,杜绾随手指了一支简简单单的玉钗让丫头给自己插上,随即转过身来,亲自帮丈夫束上了那条金花腰带。

    须臾秋痕琥珀便同抱着儿女的乳母一块来了,张越嘱咐了几句,见牵着三三的静官进了门来,少不得又考问了两句功课。一家人去见过父母,简单用了早饭,张越便出了门。

    他还是没能拗得过母亲的执意,这会儿前呼后拥,看着气派十足。大街上,尽管尚未到卯时,天气又冷,但行人却不少,尤其是到江米巷的时候,他就看到前头全是赶着去六部和翰林院等衙门点卯理事的各级官员。其中有骑马的、骑驴骑骡的、走路的、坐车的,唯独没有坐轿的。毕竟,如今去开国不远,洪武年间不许坐轿的严令仍然高悬在所有人头顶。除却特赐坐轿的公卿之外,其余人都没这资格。

    只不过这么冷天,文官但使家境稍好的,几乎都是坐骡车,像张越这样骑马的极其少见。一路上其他马车给他让路的时候,不时有官员从前头车帘中探出身子瞧看,认出是他方才不觉为奇。所幸这一路上张越没有遇上需要让路的尚书和五府都督等高官,于是他在别人一再让路之后,很快就到了兵部衙门,还没下马,他就看见前面有人正下了一头小毛驴。

    虽没有下雪,但早上的寒风却极大,所以文武百官都在官帽之外再加上了暖帽,有钱的是貂皮银鼠皮羊皮,没钱的则多半是用毡毛之类的料子,可那人却只是戴着极其单薄的乌纱帽,官服外头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夹袄。眼看那人在衙门前头把驴子丢给了皂隶照管,随即匆匆入内,张越这才到了下马石边下马。

    “这么冷的天,柴枢曹还是那么一身单薄的衣服,几乎是光着脑袋,连脸都冻青了……当官当到这份上,有什么意思?”

    “能这样子就不错了,这次武选司出了那么大纰漏,他逃得了责任?他永乐年间就是兵部的老人了,结果内内外外折腾一通,到宣德初才又从岳州知府的任上调回来任郎中,这一回恐怕就没那么走运了。要说起来,钱塘人是不是都爱折腾,前头都察院那个御史也是。”

    “谁都以为那位于侍御不时罢斥就是贬职,要么便在诏狱里头苦熬,谁知道不但放了出来,还到了苏松主持清丈田亩,要说也是咱们少司马胆大,连这种人都敢荐……话说回来,你说这回少司马会不会连柴枢曹一块保下来?”

    正小声说话的是兵部衙门的两个门子,说得兴起时,两人都没注意到有人过来,待瞧见沿台阶上来的是张越,他们这才闭嘴不提这茬。知道张越的坐骑素来是留一个马夫下来到马厩照管,以便随时使用,两人自是脸色殷勤地随侍上来,直到送到二门,张越摆了摆手,他们才止住步子,往外走的时候仍在窃窃私语。

    两人刚刚的话语虽轻,但张越耳朵最是灵敏,已经是捕捉到了一个大概。由二门四司办事的司房到三门最里头那一进院子,他站在空阔的院子里,突然叹了一口气。尚书张本随侍北巡,冯侍郎昨天又一下子昏了过去,看样子今天也未必能来,这么大的一个地方就是他一个人把持了。再加上外头武选司缺席的两个人,这一次的加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一个头。

    张越不过是苦叹加班,但他这里不过是缺了人手,责任他这个侍郎担上一半,别人就得说他厚道,东厂和锦衣卫那边却已经是形同在烈火上烤。行刺朝廷命官就已经是天大的事情,若是在这行刺上头再加一个杀人灭口,那事情的严重程度就不单单是陡增一倍。昨天晚上,两个衙门的头头脑脑几乎是彻夜未眠。

    这会儿,陆丰便带着几个心腹亲自赶到了江米巷锦衣卫后街的锦衣卫官署。王节革职充军之后,这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一直空缺着,王瑜随了北巡,房陵坐镇京师,一时谁也不知道会是在这两位锦衣卫指挥佥事当中选择一人,还是会从外头另调一个谁都想不到的人出任锦衣卫指挥使,就连陆丰自个也吃不准。

    即便没有这些顾虑,他此时也无心摆什么架子。听几员锦衣卫官把这边查出的情形报了一遍,他只觉得脊梁骨一阵恶寒。昨日逃去的十二人中,如今已经查到了四人,那四人逃去是因为胆小怕事,生怕没了性命,按例革职也就罢了。但剩余的八人如今却下落不明,从登记的住处到城郊各县到京师各客栈旅舍,全都没有任何踪迹。这些都是京卫袭职的武官,编户自然都在顺天府,如今已经派了人去查,结果如何虽然暂时还没到,他们又怎会没有猜测?

    “东厂侦缉的人手还太少了。”陆丰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随即抬起头来淡淡地说,“这次的事情要能顺当查办了,咱家一定向上头请命,多增添人手眼线,也好把方方面面周全起来。还有,锦衣卫的坐探也太少了。虽说武选司的弊病那是陈年旧事,可也不能蒙着上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及早有个记录,也不至于闹得这么大!”

    “是我的疏失。”

    房陵主管北镇抚司,眼下当然知道不是一两句推搪就能让事情过去的,遂只是言简意赅地吐出了几个字。接下来,两人便谁也不说话,四下里站的锦衣卫众官和东厂两个宦官更是不敢吭声,一时间房内异常寂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了一个急切的声音。

    “大人,冯喜回来了!”

    说话间,已经是有一员三十出头的锦衣卫官匆匆进了门,见陆丰和房陵都在,他忙跪下磕头参礼,随即奏报说:“卑职带人连夜查了那八个人登记在册的住处,结果全都是子虚乌有。早间又去查了他们的亲属关系,虽说暂时还只查了四个人,但冒名顶替已是确凿无疑。这四家人都是早就断绝了后嗣的,但在官府疏通了关系,给了四邻一些银钱。要不是卑职报出了锦衣卫的名字,又动了鞭子,那些刁民恐怕还不肯如实招来。”

    “果真如此!”

    陆丰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看了看同样面沉如水的房陵,这才说道:“房指挥,事情有了眉目,咱家先进宫去见太后,你继续追查。”

    “陆公公且慢。”房陵上前一步挡在了陆丰的去路上,见其面露不悦,他却没有让开,而是压低了声音说,“眼下只是有了线索,还不曾有真正的突破,公公这就去见太后,若是太后问那些人的下落怎么办?这边我继续带人追查剩余八个人,公公不妨走一趟兵部,请张大人帮着调阅武选司这三年大选的名册,需防此事谋划已久。”

    陆丰原本不耐,可听到这谋划已久四个字,他顿时悚然动容,沉吟片刻便对房陵拱了拱手:“好,多谢房指挥提醒咱家!咱家这就先去兵部,这儿就交给你了!”

    须臾,陆丰便带着随行的两个宦官匆匆出门而去。这时候,房陵方才让其他人也各自退下做事,只留了一个心腹的刘百户。坐下之后,他就吩咐道:“派个人往宫里知会一声,让太后知道这么回事。另外,把需要调阅兵部名册的事也一并奏上。”

    “是。不过……”那刘百户犹豫片刻,忍不住低声问道,“大人为何要提醒陆公公?如今正是锦衣卫指挥使空缺的时候,王瑜随驾,大人趁着这机会,正好可以……”

    “正好可以显露才能?出这么大的事,谁都逃不了干系,这当口还想着露脸,那就太蠢了!你不要一心盯着王瑜,他不是做这事情的人,迟早会另有他用。这位子争不争不要紧,要紧的是不要自作聪明!”

    PS:问一句,谁有简体文字版的电子明实录,或者地址也行……加群告我一声。那个PDF竖排本繁体版书写体又没有标点的明实录我快看得疯了……

第八百三十二章 龙凤儿,查蹊跷

    金鱼胡同陈留郡主府。

    大明公主府皆用正一品制度,唯独门楼却是五间七架,比公侯伯更胜一筹,唯独不能用金,而众亲藩的郡王郡主则是更次一等。于是,按照朱瞻基原本的意思,建在十王府这边的郡主府按公主府的规格,却被朱宁一力推辞。如今这府邸和后头园子都是工部营建,连同家具摆设全都是从宫里头赐出来的,外头看着并不觉奢华,内中却是样样精致。

    然而,谁都知道陈留郡主朱宁深得太后信赖,可京中那许多贵妇诰命,能踏进这宅邸大门的却只是有数的几个。朱宁多数时候都在宫里,在这儿盘桓的时候却并不多。今日出来,也是因为接着冯妈妈派人传来的讯息,于是这才回了家。

    一进家门,她方才得知冯妈妈把杜绾和小五也请来了,不禁唇角带笑,脚下更轻快了一些。到了二门,她却有意放慢了脚步,果然,旁边突然探出了一个脑袋,一声嚷嚷之后就冲着她咧嘴一笑。这时候,她才上前把人拉了出来,没好气地笑道:“就知道你还惦记着这一套!都是当娘的人了,还是这般模样,全都是你家那位纵的你!”

    “当娘了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守在家里?我家可没那破规矩!”

    小五皱了皱鼻子,随即挽着朱宁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我去瞧过了,真是极可爱的一对孩子,难得一对龙凤胎呢!姐姐在那里看得爱不释手,竟是连迎你也顾不上了。冯妈妈也说,这河南到京师这么一段路,两个孩子成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到了京师还胖了些!”

    听小五这么说,朱宁不禁更是欢喜,但想到这一对龙凤胎的身世,心中又有些恻然。嫡亲兄长朱有熺虽夺爵幽禁,但毕竟有她这个妹妹,谁也不敢苛待了他。饮食用度全不缺不说,而且昔日的妃嫔侍妾都随侍左右,婢女也不下几十个。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园是婢女出身,生下龙凤胎本是天大的吉兆,可在生产时就血崩而死,再加上朱有熺新安王爵位丢了,更是懒得将他们上宗谱,甚至连管都懒得管,要不是冯妈妈正好回去寻访孩子,一听消息就立刻禀报了周王和王妃,把孩子抱了出来,只怕一对龙凤胎就得饿死。

    太后和皇帝既然允准,她便打算把孩子养在身边。朱有熺是自作自受,可孩子总无辜。

    还没到上房,朱宁就听到一阵清亮的哭声,不禁拉着小五快走了两步。早瞧见她俩的丫头连忙打起了帘子,她头一个跨过门槛,就看见正屋空无一人,忙循着声音进了东屋。一进里头,她就看见杜绾正笑吟吟地抱着一个襁褓。

    “宁姐姐来了?快来瞧瞧,这小丫头刚刚还哭呢,你一进来就止了,眼下笑得多可爱!”

    从杜绾手中接过孩子,朱宁只觉得臂间一沉,竟是有些手忙脚乱,结果杜绾和旁边的小五少不得你一言我一语地指点她。好容易朱宁抱习惯了,这才有心去看孩子的模样,结果一瞧却怔住了。杜绾见状更是心生嗟叹,她刚刚抱着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发觉,无论男孩女孩,竟是长相都酷似朱宁,毕竟是她嫡亲兄长的儿女。

    冯妈妈打小照应朱宁,把孩子抱出来的时候就发觉两个孩子和朱宁儿时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本还顾虑到这是罪人的子女,可看着那两张脸,她就再也忍不住了,立刻给朱宁报了信。好在毕竟是天恩浩荡,她在路上就得到消息,天子竟是允了。

    此刻,瞧见朱宁垂下泪来,她慌忙上前劝说道:“郡主,他们俩毕竟脱去了罪人身份,又能在您膝下教养,您应该高兴才是!有您在,他们的父亲总不至于受了苛待,就是他们的娘在九泉地下也能闭眼了。您瞧瞧,刚刚还哭得什么似的,这会儿人就笑了!”

    冯妈妈已经是急急忙忙把另一个襁褓也抱了过来,一旁的杜绾也劝了两句,小五更是帮腔道:“是啊是啊,看着他们,我也想要一对龙凤胎呢,这生得一模一样,从小可以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带出去玩儿也好!”

    “你就知道玩!”

    朱宁被她这么一闹,顿时止住了悲泣,瞪了她一眼之后,这才小心翼翼把孩子交给了乳母,可眼睛却仍是盯着这一模一样的两张脸。许久,她用帕子擦了擦眼睛,这才和杜绾小五到外间坐。说起这一双龙凤佳儿,杜绾就笑道:“孩子既然有了,名字你可想好了?”

    “是太后亲自起的名。”朱宁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黄绫面的折子,展开来给杜绾和小五瞧,“男孩叫如钧,女孩叫如筠,至于姓氏就从我。有我在,就会护着他们一辈子……五哥当初是父亲疏于教导,我定不会让他俩重蹈后辙。等他们稍大一些,我就再不管外头事,一心一意好好教导他们。”朱宁说着便是容光焕发,随即看着杜绾和小五又是一笑,“我们便如同姊妹一般,要是今后小孩子们能看对眼,我们就做个儿女亲家!”

    此话一出,小五却使劲一拍巴掌:“那可好,我要如筠做我的儿媳!”

    “死丫头,哪有你这么抢媳妇的,妹夫要是知道这消息,非得被你气死不可!”

    杜绾说着就揪了揪小五的面颊,却也对朱宁笑道:“这丫头给小五抢去了,我也不知道可有福气再得一个女儿。若真能有你这个婆婆,哪个当娘的都能放心了。”

    冯妈妈见三人笑谈间竟是连儿女亲事都已经定了,不禁也是莞尔,但瞧着朱宁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她忍不住别转身去瞧瞧擦了擦眼睛。此次回开封,从周王以下的所有亲藩都对她这个奴婢客气有加,这无疑是看朱宁的面子,回来的时候诸位王妃更是都备办了厚礼。

    然而,郡主的那些早就嫁人的姐姐们,虽是顶着金枝玉叶的身份,仍然还健在的却只有寥寥数人了。毕竟,从前对郡主仪宾任官没什么限制,这些年却越来越严苛,好几个原先还任着实职的仪宾一个个给人腾挪出了位子,哪怕是嫁了定国公之弟徐茂先的兰阳郡主,也因为徐茂先生性好色姬妾无数而常年独守空房。

    嫁了人还得因为男人不得志而受迁怒,这算什么金枝玉叶?

    因回来之前就对张太后说好,等晚上宫门下钥前再回去,因此朱宁自是不急,陪杜绾小五说话,又是逗弄两个孩子,一高兴连吃饭也比从前香甜了些。到了午后,小五只说万世节不在,她得帮忙去照看照看他的产业,随即溜之大吉,于是只有杜绾和朱宁两人坐在一块说话。从儿女说到家事,又从家事说到国事,当杜绾说起张越今早离开的时候说极可能这几天都未必能回来,朱宁冷不丁在她脸上拧了一记。

    “怎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是想他了?”

    都已经育了一儿一女,杜绾在朱宁面前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索性老老实实地说:“昨天的事情说不担心就是假的,想想就觉得后怕。他是没看见婆婆担心的样子,就连我娘,我今早去看她的时候,她也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这次的变故来得突然,我怎么想怎么蹊跷……宁姐姐,你说,会不会武选舞弊只是由头,其实却有人想安插人在卫所?”

    朱宁的笑容一下子没了,好半晌才皱着眉头问道:“这是张越对你说的?”

    “他没说,只是轻描淡写提了提昨天在小校场的事。我只是今早他走之后想了又想,突然起的念头,竟是无论如何都打消不下去。”由于昨晚上睡得太少,杜绾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这才又接着说,“毕竟皇上不在,文武大佬至少有一多半随行,我禁不住往那儿想。”

    “昨日张越去文华殿见太后的时候,就把事情点明了,他也怀疑到了这一头,所以太后已经下令彻查了。至于大变故……你不用担心,古往今来那么多年,真的动了那心思却又成功的,能有几个人?不过是些跳梁小丑,须知刘永诚去南京守备之后,御马监亲军的掌印,便是仁宗皇帝和太后使过多年的钟怀,再说京营又有成国公坐镇,区区几个军官能顶什么用?若是没有昨天那回事,猝然发动兴许还能有点效用,如今阴谋暴露,聪明的就偃旗息鼓,要是不聪明的……皇上能安心离开京师北巡,不就是因为京师有太后坐镇?”

    杜绾知道朱宁素来有主见,再加上又在太后身边,闻听此言细细一思量,也就点了点头。她也知道不适合在这种问题上多纠缠,正要岔过话题,就瞧见一旁的冯妈妈仿佛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态。她和朱宁亲密惯了,便悄悄冲她使了个眼色。很快,朱宁也瞧出了不对劲来。

    “冯妈妈,你可是有什么话说?”

    冯妈妈一下子惊觉过来,见是朱宁瞧了过来,她犹豫了片刻便说道:“我将两个孩子报出王府的时候,不巧惊动了酩酊大醉的五爷。得知是郡主要把孩子接过去养育,他竟是不知道触动了什么,笑得直打跌,还说什么他那个妹妹也不知道长得什么心思,害了哥哥却又想着侄儿侄女。看在你还记着这些的份上,翌日他会求别个放过你一马……我听着实在是不成话,也没往心里去。后来在周王府中住了几天,却是听王妃说过,这两年众位亲藩和开封的往来多了,上回过年还让人送来了年礼,这是多少年没有的事,就连二爷五爷都没有落下。”

    所谓的二爷五爷自然是被革掉爵位废为庶人的汝阳王和新安王,冯妈妈毕竟仍存着从前的敬意,不敢直呼其名。朱宁听着就蹙起了眉头,心想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五哥朱有熺仍然是不知悔改。好在幽禁中应当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论理不用太过操心。只是,有些事情轻忽不得,她是打算把如钧如筠当成亲生儿女的,总不能让他们的亲生父亲万劫不复。

    杜绾也是一直留心外事的,听冯妈妈这么说,知道事涉周藩家事,遂闲话两句就起身告辞。朱宁自是留下她用过晚饭再回去,她却摇摇头笑道:“我对婆婆说是来打探消息的,总不能一直赖在外头不回去,也得再安抚安抚她。再说了,你是新得一双儿女的人,总得多留些时间陪陪他们。今日来得匆忙,那见面礼就只是那一对我亲手做的荷包,来日等到抓周的时候,我再备一份厚礼。”

    既然杜绾这么说,朱宁自然也就不再挽留,本要亲自把人送到二门,杜绾又说不用,她就只到屋门前为止,接下来让冯妈妈代为相送。回到正屋,她略坐了一坐就到了里间书桌旁,匆匆写了一封信,就吩咐人去传话,叫了总管到外头小议事厅。

    郡主府的总管是原先周王公馆的老总管,既然周藩以后也很难再入京,周王公馆也不见得再有什么大事,朱宁索性就把人调了过来。

    人是朱宁使惯的,她如今在张太后身边炙手可热,周藩在京的那些人无人不敢听调派,老总管的日子倒是比从前更惬意了。此时,他在朱宁面前站得笔直,耳朵却仔仔细细听着。

    “你亲自去开封一趟,把这信面呈周王,然后去见一见五哥,就问他……”

    朱宁压低了声音,严密地嘱咐了一番话。老总管最初还能面不改色,待到最后不禁吃了一惊,遂抬起头问道:“郡主怎会想到那一头?”

    “希望只是我多心……五哥当初能做出食人肝脑的事,如今幽闭时间长了,和外头勾连却是保不准的事。你年纪虽大了,但这一程我不放心别人。自然,我会禀告太后,所以你不必担心有什么越权逾矩之处。”

    “是。”

    老总管心头一凛,答应一声便要告退,朱宁却突然出口叫住了他:“听冯妈妈说,大哥年前得了一子,却夭折了。你不妨留意留意大哥的身体如何,再劝劝大嫂。没有儿子,日后最苦的不是别人,而是她,哪怕是庶子,也总比没有儿子好。”

第八百三十三章 疑点,用人

    冗官,这是每朝每代都会遇到的问题。兴许开国的时候还能做到一个萝卜一个坑,但随着随开国越来越远,文武大臣的子弟能够得到恩荫,每年的进士越来越多,武官世袭越来越多,久而久之,最初极其金贵的官阶渐渐就变得不值钱了。所谓五品如牛毛指挥不如狗,便是晚明的光景。尤其是武官,一个主簿就能把千户乃至于指挥呵斥如同皂隶。

    如今大明建国已经六十年,每三年取中的进士不到三百人,虽说也有不少候缺的,但一般而言都能有空位子补上。武官就不同了,单单锦衣卫指挥佥事指挥同知这样的衔头,满京师就有好几十,而当初朱瞻基亲自管带府军前卫时,府军前卫指挥使足有十二个,其余指挥佥事指挥同知等等就更不用提了。

    于是,这会儿兵部衙门前头的倒座房中,看到那些从武选司那儿调出来的三年军籍簿册时,陆丰的脸顿时发青了。

    “这么厚,全部翻看过来得要多久?就算按图索骥,咱家有再多的人手也查不过来!”

    桌案上是三大本厚厚的簿册,张越随意翻看了几页,见上头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名字后头便是诸人的籍贯父祖年龄,其余的就再没有多少讯息了,不禁皱了皱眉。但只是沉吟片刻,他就开口说道:“既然陆公公你有期限,也不用挨个查。我让人给你两个武选司的书吏,那些不在京卫以及上番军的军官就不用查了。而且,着重查的不是升调,而是世袭军职的那些年轻子弟,这些人做手脚更容易。每年大约就是一二百人上下,三年下来留在京城的顶多不超过一百个人,再按照官职高低查下来,就不至于那么繁琐了。”

    陆丰这才脸色缓转了一些,见两个书吏上来磕头,他便头也不抬地摆了摆手,又对张越说:“那这样吧,咱家留下沐宁在这儿现查,咱家自个回东厂坐镇,这儿的事就请张大人派人多协助了。除却这些,还得知会五城兵马司那些吃干饭的,把这京师好好梳理一遍!咱家从前从来不管抓人的事,这一回得破例了!”

    锦衣卫抓人还得关白刑科,若被封驳则得费上老大麻烦,而东厂则不然。因此,看着陆丰杀气腾腾的样子,张越心想这些天恐怕街头治安会为之一靖。突然,他想到昨日那活捉的刺客,遂问道:“那刺客什么都没招?”

    “别提这个,一提咱家就一肚子气!”陆丰气恼地哼了一声,右手握拳重重砸在了扶手上,“没抽上几鞭子,他就一五一十都认了,说是上头让他专和尚雍联络,凡事听尚雍的,但若是遇到什么险情,就让他杀了尚雍逃了完事。所以,他杀你不成就干脆杀了尚雍,如今再问他其他的,他竟是一问三不知,一看到烙刑竟是干脆昏过去了……这个软脚虾!”

    闻听此言,张越也不禁心生警惕。见陆丰无心久留告辞离去,他也就吩咐两个书吏在这帮着沐宁和两个锦衣校尉翻检簿册,自己则是和柴车出了屋子。一路往里间走,两人谁都无心说话,直到进了二门,柴车才突然停住了步子。

    “大人,下官在武选司进进出出也有些年头了,之前出知岳州府的时间最长,大约有三年。而此前那些年下官一直任郎中,虽不能说完全没有情弊,但这么多的人冒名顶替却决计不可能。所以大人之前说查三年,下官并无异议,只是这几天武选司虽然缺人,但由于大选和世袭等等全部暂停,下官自请前去协查。其他的不敢打包票,但只要是我在武选司那些年经手的武官姓名籍贯丁口等等,总比那两个只管杂务的书吏强。”

    情知柴车从永乐二年进兵部之后,就几乎一直在武选司,张越此刻听了这话不禁有些动心,可他虽说敬重人家的人品,但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毕竟事关重大。站在那里斟酌良久,他想起如今在那儿查册子名单的是沐宁,而那是袁方一直以来最信任的人之一,便点了点头:“既如此,武选司的事情就由我主理,你去那边帮忙吧。”

    看到柴车肃然行礼之后转身往外走,张越略站了一站,随即就继续往里走。待到了自己那西厢房,他就唤了一个皂隶进来,又问道:“我问你,如今兵部皂隶书吏一共有多少人?武选司那边有多少人,这些年间可有什么人员更替?”

    官府的皂隶和吏员等等不同于官员,全都是徭役差遣,没有一分钱补贴,而能在六部五府这等地方,总还有油水,因此比起其他衙门来,这里算得上是优差,能服侍堂官更是如此。毕竟,那一个消息就能卖老大的钱。此时这个皂隶刘寻乃是张越在兵部当司官的时候就用过的人,之前张越外放,他就跟了万世节,如今又回转来,自是无不尽心。

    此时张越一问,他就连忙磕头说道:“回禀大人,如今兵部皂隶分内外两拨,门子四人,各司两人,张尚书和大人以及冯侍郎各两人。而书吏则是分作两班伺候,每司六人,堂官各四人。大人不在的这三年,只有武选司的皂隶换过三人,其中两个是急病死了,一个是徭役服满,他使了银钱回乡种地……”

    “等等,你说还有一个是使了银钱回乡种地,之后就没再回来?”

    “回禀大人,没错。”

    张越自己算了一算,他不在兵部也就是此前出任应天府丞,接着因功升调右佥都御史,之后又当了广东布政使,整整是三年,而正好柴车出知岳州府也就是三年,所以他只是让清查三年的军籍册子,这也是为了省些时间。而这三年之内,偏偏只有兵部武选司换过人,这就极其奇怪了。两个急病的也就罢了,另一个竟是使了银钱回乡种地!

    北边至今尚未推行二熟制,一年的农忙季节并不长,所以各部衙门的皂隶如果家有耕地的,往往是在农忙时贿赂上司回乡,等农闲了再回来,而衙门出息大的,甚至宁愿出钱雇人种地,也不愿意放下这头回乡,更何况是武选司这最大的肥缺。

    “顶替他们新进来的那三个呢?”

    刘寻听张越单问这个就已经有些猜测,此时更是心中一凛:“回禀大人,他们昨天就告假回家去了。”

    “立刻知会五城兵马司……不,直接关白锦衣卫,让他们去找人!”

    张越此时只觉得异常后悔,昨天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全都夹在一块,一时之间没想到这些,一下子就漏掉了这么一个线索。而锦衣卫东厂想必也是正在急急忙忙地审讯追查,也没意识到这茬。眼见刘寻磕头之后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他这才坐了下来,陡然想到从袁方那儿接手所有眼线之后,他暂时没有合适的人手,于是只让张布每日去取汇总节略,昨天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回家之后就让张布直接去那家绸缎庄坐镇了。

    锦衣卫东厂他是插不上手,只希望那边能有消息。事情掌握在别人手上,远不如自个手上可靠!

    仁寿宫东暖阁。

    暂停武选司大选、升调、关领上任、世袭。因这是要紧的军国大事,内阁拟定了这一条上呈,张太后就亲自执笔批了红。而当她瞧见张越那一份工工整整的奏折时,虽说此时并没有这个兴致,仍是认认真真看了一遍,随即才递给旁边侍立的司礼监太监范弘。

    “封口,直接递送皇帝行在。”

    范弘连忙双手接过来,在一旁的小几上亲自封套封口,又将其放在一应奏本的最上头,随即将这些摞在了一个奏事匣子中,见一个司礼监的奉御亲自用黄绢将其和其他奏事匣子放在一起,又包裹好了,他这才回转来,在张太后身边站定。

    “要说小张大人还真是谨慎有分寸,皇上之前都说了赐他银章,他竟然还是先把这个送到了通政司。”

    “不经通政司直接递往行在,这看着是信赖,其实却扎眼,他若是那么不识大体,皇帝也不会托以腹心,信赖备至。”张太后见两个要前往行在送信的司礼监奉御上来磕头,就摆了摆手,随即吩咐道,“路上多带些人,务必把东西平安送到。若是皇上发怒,你们就捎带我的话。京师还有我呢,一二跳梁小丑坏不了事!”

    “是。”

    等人退下,张太后便对范弘说道:“皇帝不在,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召见大臣,外头的事情你多盯着一些,文渊阁你更是得常去,这当口得内外消息顺畅才好,把我的意思传达给部堂大臣,把他们的意思呈报给我。至于六部,你让金英带人去,有大事务及时报上来。奏章送一趟皇帝行在,来回就得十多天,把该做的功夫现在就做妥当,就能让皇帝少几分心思。毕竟,过冬太冷,无论是兀良哈人还是瓦剌鞑靼,都会南移,那时候距离边关更近,他得留心外头。”

    “是,老奴一定仔细盯着。”

    范弘自是一一答应着。正要退出时,他突然听到张太后一声唤,连忙站住了。

    “你们几个在京师的内官,听说外头还给你们分了个上下高低来,什么老大人二大人三大人?还有人传,皇帝曾经说过,要你们选个侄儿继承香火,更打算赐宫女给你们做夫人?”

    闻听此言,范弘顿时大为惶恐,慌忙跪了下来,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他和金英在东宫多年,一直都是伺候已故的仁宗皇帝朱高炽和张太后,情分深重,再加上王瑾不争,他两人掌管司礼监,自然就成了别人口中的老大人和二大人。至于赐宫女为夫人,则是朱瞻基早就答应过的,只因为此前张太后杖毙了好些个人,这事情方才暂时没提。想到张太后对内书堂的态度,想到她那凌厉的手腕,他这才回过神,连忙使劲磕了几个头。

    “老奴惶恐,绝不敢有非分之想。”

    “你年纪大了,这么多年谨小慎微过日子,这也不是什么非分之想。一两个宫女做夫人,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不要自恃功高情重,便生出什么懈怠骄纵的心思才是真的。我前次见了内阁轮值的几个宦官,都说你和金英并不常常亲自上那儿去,而是随便叫两个徒子徒孙辈的奉御长随去传话?司礼监专掌奏折进呈,你们就如此怠慢?”

    张太后既不追究赐夫人的事,也并没有揪着那排名不放,而是说了这一番话,范弘顿时一愣,但随即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是觉得更加不安。须知他正是因为王振等人的杖毙,内书堂的缩减规模和额外规矩,有意和金英一同避开朝政大事,谁知道张太后竟是好似完全不认可他们的这种回避。于是,他憋了老半天,方才迸出了五个字。

    “太后责的是。”

    “就照我刚才吩咐的,你和金英轮流,一个去内阁,一个就去六部,把大臣们的意见等等都报上来。若是不这样,怎知道这些重臣如何考量?不要因噎废食,垂拱而治是说给别人听的,外事全都委于臣子,天子不闻不问,如何能治理天下!”

    这是责之以大义了,而话说到这个份上,范弘若是再听不明白,也不配当这个司礼监太监。于是,他再无迟疑,叩头之后便应承了下来。及至到了殿外,见东厂陆丰匆匆上台阶,他便朝其点头为礼,不曾多言就提着袍子下摆下了台阶。

    傍晚,张越看着堆积如山的案牍上,长长叹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知道今晚上几乎就别想回去了。武选司的事情还能拖着,但大宁会州那边的军情以及开平兴和的鞑靼动向,什么都不能拖。派了人回去说晚上留宿衙门,用过晚饭之后,他就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来来回回在屋子中踱了几步,又伸展胳膊打了几招不伦不类的太极拳,最后还是决定到外头走两步,免得闷在屋子里时间太长过了炭气。

    就在他活络了一下筋骨准备回身坐下的时候,门帘突然一掀,一个人敏捷地钻了进来:“大人,一直跟您的张大哥在外头求见,说是有要紧大事!”

    PS:无语了,宽带用五年了也没出过问题,唯独这一个月以来频频保修,昨天更是一天保修三次!

第八百三十六章 婚事,保媒

    英国公张辅随同皇帝巡边,王夫人膝下虽有儿女,但年纪大了难免寂寞,孙氏就时常把杜绾和张菁带过去相陪,再加上李芸郑芳菲等几个小一辈的侄儿媳妇,成国公夫人沐氏和几个相熟的公侯伯夫人也常常登门,因此偌大的英国公园倒是热闹的时候居多。

    这天,由于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公公河间王张玉的祭典,因此,尽管前两天才刚出过事情,王夫人仍是把孙氏和杜绾都请了过来,张菁如今已经不再天天上学,但记挂着天赐和张恬张悦,也涎着脸一块来,只在屋子里坐坐就跑去找弟妹玩闹去了。孙氏和杜绾才坐了片刻,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外头就有人报说,成国公夫人沐氏、武安侯夫人和武定侯夫人都来了。

    “今天我又没下帖子,怎么来得这么齐全?”王夫人诧异得很,随即又看着孙氏和杜绾笑道,“说不定是因为你们来了,她们听到风声这才齐齐登门。”

    “嫂嫂偏取笑我们!”孙氏如今在王夫人面前也不似从前最初那样拘束,脸上一直挂着高兴的笑容,此时就开口说道,“三位夫人既然都来了,不如让绾儿去迎一迎?”

    “也是,我下头没有儿媳妇,便只能偏劳越哥媳妇了,横竖我看你也和看自己的媳妇差不多。”王夫人微微一笑,就冲杜绾点点头,“沐夫人你是见过多回的,该怎么相待就怎么相待,武安侯那位陈夫人虽说性子激发,但也是爽利人。武定侯李夫人倒是来的少,我对她也不太熟悉,你只要恭敬些也就过去了。碧落,你陪她一块去。”

    杜绾笑着应了,等和碧落一块出了屋子,报信的媳妇忙迎了上来,又有三四个丫头跟在后头。一行人到了二门,正好三辆马车停在门前。头一个下来的是成国公夫人沐氏,她如今尚不满四十,她是国公千金,嫁的又是国公,膝下有嫡子,生活自是优裕。此时,她在大红纻丝五彩通袖外头罩着彩蝶穿花的褙子,头上却并不着诰命常用的金梁冠,只是一支金珠牡丹,正好衬着她白皙圆润的脸。她和杜绾极其熟悉,才下车便拉着杜绾的手寒暄了一阵,随即才转身待其他人下车。

    武安侯陈夫人和武定侯李夫人先后踩着凳子下车。陈夫人已经是五十出头,由于武安侯郑亨长年在外镇守,她独个在家守着,自然更是苍老。但即便如此,她此刻的头发仍是梳得一丝不乱,用小珠庆云冠压住,但花钿珠翠却用得极少,统共就只一支翠玉簪和一支压鬓双头钗,和那身鸦青色的柿蒂窠莲花纹的长衣相得益彰。而武定侯李夫人则是不同前头三人,大红遍地金百鸟纹妆花通袖,紫红色的织锦翟纹褙子,头上闪亮亮的金宝钿花和珠翟翠牡丹翠叶,这种珠光宝气的架势竟是不多见。

    心里纳罕,杜绾面上却是笑吟吟的趋前见过,而李夫人待她却是极其熟络,又是笑问家里情形,又是问张越前日遇险的细节,竟仿佛是常来常往的亲友一般。直到众人往里走时,李夫人仍是让着另两位走在前头,硬是拉了杜绾落在后头。

    “我听说你家如今有位待嫁的小姑?”

    杜绾自回京以来,也不知道听多少人问过这话,因此自没什么可诧异的,当下就笑着答道:“三妹妹如今还小呢,不过才十一岁,老爷太太都疼她,所以要说待嫁还早了些。”

    “可不是这话,也就是再过两年就能成婚了,如今可不是得挑起来?”李夫人朝前面两位看了一眼,因笑道,“我家的聪儿今年十三了,他是家里的嫡长子,从小跟着先生启蒙读书,又跟着家里头的那几个老家将学武,却是和那些纨绔不同。他日后是必定要袭爵的,所以我家侯爷一直想给他寻一个知书达理的媳妇。”

    这便是求亲的话了。尽管从前也遇到过不少明示暗示,但如李夫人这样刚刚见面就主动提上来的却还是第一遭,因此杜绾原本的疑惑顿时更深了些。一路往里头走,她便故作不好意思地说:“三妹妹是老爷太太唯一的女儿,就是我家相公也宠着护着,这事情我这个做嫂子的真是难以做主。说句让夫人见笑的话,平日里就是太太也让着她三分,我哪敢逾矩?而且,英国公夫人也向来喜爱她,都说她的婚事要她亲自点头呢。”

    见李夫人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随即就再也不提此事,杜绾顿时松了一口气。诸勋贵家的子弟如何,别人不知道,她却清楚明白。为了张菁,再加上张越索性连孟昂的婚事都让她一块帮着看看,所以她往来勋贵之间,冷眼旁观也不知道瞧了多少号称名门淑媛的千金,多少号称英武之才的公子。当面觉得不错的,事后张越总能让人查出这些年轻子弟的真实秉性,所以,武定侯家的嫡长子郭聪她虽不曾见,人品才貌如何可了然得很。

    和洪武朝的其他勋贵相比,武定侯家自然还算不上败落。然而,郭英自永乐元年去世之后,武定侯的爵位整整空缺了二十年,直到仁宗皇帝朱高炽即位,方才因为郭贵妃的缘故加恩其兄,于是郭玹越过论理该是嫡长的兄长郭镇袭封了爵位。为着这个缘由,郭镇的妻子永嘉大长公主满心怨愤,其他郭家子弟也都是心有不平。若是郭贵妃还在也就罢了,但郭贵妃已经殉葬,郭家上下的家务就渐渐闹开了。毕竟,郭英当初有十二个儿子,长房不能继承爵位,凭什么就轮到了非嫡非长的郭玹?

    况且,郭聪与其说是文武双全,还不如说是两样都是半吊子,不过是吃祖上余荫罢了。

    一行人到了上房,王夫人少不得和孙氏一起到门口迎了迎。她和沐夫人是最熟识的,彼此一见面,她就打趣道:“平日总是好些天不见人影,今天是哪里来的兴致,约了这许多人上我这儿来?”

    “哪里是约好的,真是半路上可巧遇到的!”

    沐夫人向王夫人挤了挤眼睛,当先和她并肩进了屋子,趁着后头人还没上来就低声耳语道:“武安侯夫人倒是正好到家里来,说起你家的园子,她就提起,武安侯胡同那边究竟是地方小了些,想择个地方也造个园子,所以拖着我来瞧瞧。可武定侯夫人却真是半路上遇到的,就在火道半边街上。他们家并不常常和其他各家往来,她这突然上门恐怕别有名堂。刚刚进来这一路,我瞧见她和你家越哥媳妇嘀嘀咕咕老半天。”

    一听这话,王夫人心中自是明镜般透亮,遂看了一旁的孙氏一眼。待到内间暖阁中,一应人等分宾主坐了,她就让身旁的丫头去用前时张太后赏赐的六安茶泡茶。待丫头用雕漆茶盘送了六个钧窑白瓷盏上来,众人一一捧在手里,王夫人呷了一口就放下了。

    “太后赐茶的时候还赞这茶汤香气清高,味甘鲜醇,我平日里也喝六安茶,却毕竟不如这贡茶,所以一直藏着,今天正好拿来待客。难得来这么多人,刘妈妈,去把孩子们叫来,让他们认一认长辈。”

    杜绾见王夫人开口叫人,就跟着站起身道:“大伯娘,还是我亲自去吧。”

    王夫人点了点头,杜绾便转身去了。她是常来常往的,出了门只叫了自己带来的丫头小伊跟着,熟门熟路地到了几个孩子读书的一心阁。这儿已经是属于外院,她在门口略站了站,立刻就有在这儿服侍的小厮过来。杜绾便说是王夫人传话让少爷小姐们去见客,让张菁现先出来,他躬身答应一声,转身一溜烟就往里头走,不一会儿,身穿葱绿潞绸小袄的张菁就溜了出来。

    “嫂嫂,先生正讲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呢,什么要紧客人要我们去见?梁先生的规矩大伯娘和娘她们都是知道的,怎会让人打扰先生讲课?”

    “天赐和静官他们自然可以对人说是先生讲到要紧处不能出来,可人家要见的本就是你。”杜绾见张菁满面狐疑,就吩咐那小厮继续好生看着,揽着她便转身往回走,在路上就低声提醒道,“这沐夫人和陈夫人你是常见的,但武定侯李夫人你不曾见过,我听那口气就是冲你来的。记着,到了人前小心些,且看看她如何。”

    张菁年纪虽小,人却机灵,一听这话顿时轻哼了一声。等到了王夫人上房那大院,她随着杜绾一块踏进穿堂,刚刚还有的笑容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小公鸡似的骄傲。瞧见她这副打扮,杜绾哪里不知道她的主意,进了正屋时少不得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别太过火了,过犹不及!”

    “嫂子,你就看我的吧!”

    屋子里不是国公夫人就是侯夫人,孙氏一个二品夫人原本该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然而,王夫人不会冷落了她,沐夫人和她熟了,陈夫人则是喜她说话直接爽利的性子,唯一一个很众人都没有太多往来的李夫人则是有意逢迎,到头来孙氏非但没被冷落,反而觉得那话头都是绕着自家儿子,心中自有几分窃喜。待到媳妇和女儿一同进来,女儿向别人一一行过礼后就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她愣了一愣之后就浮上了满脸笑容。

    “怎的就你一个来了,天赐和静官他们呢?”

    “他们原本是要来的,可这还是梁先生上课的时候,我当然拦在了前头。”张菁振振有词地说道,“都是拜过师长的人,又是正在学圣人的大道理,总得分个轻重,眼下丢下讲了半截的课来拜会客人,还不如等午间课上完了再来。大伯娘,我说的对不对?”

    王夫人见张菁仰着甜美的笑脸看自己,知道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是故意的,顿时苦笑道:“都是我和你娘把你宠坏了,说话做事没一点分寸!”

    “大伯娘!”

    张菁撒娇扮痴地上前缠着王夫人腻了片刻,又笑着一一上前向沐夫人和陈夫人赔礼。陈夫人也是张家的邻居,早领教过她的这般光景,当即顺着那话头没好气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记:“今天就算你混过去了……成天就是读书听讲,莫非你打算要你将来的夫婿才高八斗?”

    “才高八斗倒未必,可不能比不上我!”张菁笑着看了看满堂顶尖的诰命,却是半点没有姑娘家的怕羞为难,“这四书五经总得会,唐诗宋词不会做可也得会用,还得有一手好书法,博览群书……还有,我三哥是进士,他总不能比我三哥差。”

    不等她说完,陈夫人就终于忍不住了,搂着她笑骂道:“小丫头不害羞,居然还真的一样样摆条件了。都和你三哥比,你怎么不看看咱大明可还能再挑出一个你三哥这样的异数?罢了罢了,我倒要看看,将来什么样的婆婆敢挑你这样的媳妇!”

    沐夫人也在旁边摇头道:“极是极是!菁丫头这脾气不做男人可惜了,要她洗手作羹汤侍奉公婆,那样子我可是想象不出来。”

    李夫人几次要插话都被别人抢在了前头,再看张菁那骄纵的言行,心里不禁对丈夫郭玹的吩咐生出了怨言,最后不禁心想,自己该说的明示暗示都已经撂出去了,别人既然并不接话茬,她这个武定侯夫人何苦纠缠不休?这满京城那么多适龄的闺秀,哪个不想当未来的侯夫人,就算张家如今炙手可热,难道自个家的侯门还要去求人?

    于是,中午王夫人留饭,她嫌自个在这儿处处显得像外人,便匆匆告辞了。她这一走,别人才舒了一口气,而杜绾顺势在孙氏耳边提醒了一声,原本就是为这事来的孙氏忙拉着王夫人说:“差点把正事忘了,今天我带着绾儿和菁儿过来,是有件事想求嫂子你帮忙。菁丫头他爹和他哥哥替她相中了一个人,想请嫂子保媒。”

    刚刚才打趣过张菁,这会儿偏提起这事,别说王夫人,就连沐夫人陈夫人也来了兴致,纷纷问是谁。而之前还信口开河乱说一通的张菁瞧见这一幕,却是脸色微红,二话不说就溜了出去。这时候,孙氏方才把张倬张越父子商量的事抖了出来,王夫人恍然大悟之后,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倒是其他两位甚是纳罕。

    她们家里是没有适龄的子弟,可京里适龄的勋贵子弟却是一大把,其中不乏像武定侯家这般要承袭家业的嫡长子。放着这些富贵人家不要,偏要许一个寒酸举人,这张家的心思,别人还真是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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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七章 亲提点,心叵测

    秦和答应一声,便和几个军士头前引路。走了几步,他方才想起刚刚只来得及问明两人来自兵部和礼部,验看了公文印信,其他的都来不及问。但来人既是客气,他也就没在意那么多,心想既没有大人物的傲气,料想也就是自己意想中的员外郎主事一级的官员。

    定边卫原在山西,永乐年间方才迁到通州,在此扎根已有二十余年。经过这许多年来的休养生息,年轻一辈的军士已经少有人会说乡音,而老一辈的人里头却仍然能听到那迥异于通州方言的山西话。秦和带着一行人进去,却没有带他们去见掌印指挥使,而是直接领去见方政等。刚到那边营房门口,他就看见一个少女正端着铜盆泼水,好奇地瞅了自己这一行一眼,随即立刻进屋子去了。

    尽管此来交人男女老少都有,但秦和还是认得这个少女——他三年前才承袭了百户军职,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却因为家境不好说不上亲事,年轻貌美的女人对他自然有一种天然的诱惑。只听说这是工部一位官员的亲戚,人家的哥哥又是上头点明要用的,因此也不敢有什么歪心思。他狠狠多瞅了那边几眼,正准备带人进去,结果就瞧见那边都督方政和那少女的哥哥一同出了门。方政只瞧了这儿一眼,就丢下人朝这边疾步过来。

    “你倒是来得早!”

    通州城虽是漕粮转运的要紧去处,五卫都在城中有驻军,但大部分军队还是驻扎在城外。毕竟,几万大军吃喝拉撒在城里,好好一个通衢大城必定是满大街都是全副武装的兵卒,看上去不成样子。但此次方政一行带的全都是特意挑出来的交人,自然不在此例,于是除了在通州城西的定边卫卫所之外,尚有二百交人住在城内驿馆,其余四百锐卒也都安排了妥当。

    既认出了张越,方政走过来之后,正要打招呼,可瞧见张越朝自己连打眼色,立时就觉得奇怪了。他虽是武将,心思倒也缜密,先头一声忘乎所以的嚷嚷之后便笑道:“我这也是白问,贤侄你吃着朝廷俸禄,总得先等上司发话,把事情料理清楚才能过来。来来来,有什么话进屋里说,总比杵在这还没化雪的地里暖和。”

    他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瞟了一眼秦和,淡淡地吩咐道:“你回去禀报你们掌印指挥使,就说人都接到了,其余的也不用他,我自会料理。”

    方政一个眼色,早有跟出来的亲随上前,手上和秦和一碰,几张宝钞就不露痕迹地塞进了人的袖子里。有了这打赏,刚刚还奇怪这位方都督和这个司官什么交情的秦和就懒得再管这么多,人家叫的是贤侄,指不定真是世交呢?于是,他轻轻拢了拢袖子,笑容可掬地弯腰拜谢,随即带着几个属下军士转身就走。

    到了院子外头,他这才拿出东西来看看,发现是十张十贯一张的新钞,按照如今的钞钱折价算下来也有一千文钱,竟是小小发了一笔,顿时眉开眼笑,信手就递了两张给属下。

    “拿去分了喝酒,其他的少多嘴,我去报了掌印大人,就没咱们的事了。”

    有了酒钱,一群军士哪里会去管那么多,答应一声便一哄而散。而秦和把那一叠新钞全都揣进怀里,忍不住又往院子里瞅了一眼,见刚刚的少女仍不见出来,顿时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虽是交人,但女人只要是养眼,管她哪里人?可惜,也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那边张越随方政进了屋子,便对同行的那位礼部官员颔首笑道:“若是别人知道我亲自过来,难免鸡飞狗跳,所以索性低调一些。我和方都督还要核一核名单,其余事务便交由你了。”

    这位礼部司官原本没想到今天兵部并不是陈镛领衔,而是张越亲自走了一趟,但路上听说了原委,也就没往心里去。此时他也没什么二话,等到方政叫来了随行的佥书,他就二话不说跟着办事去了,压根没去揣测这边两人打算商量什么。

    这也没什么好揣测的,交阯此次解送京师的那些人,原本就是张越一个个挑出来的。

    见没了外人,方政这才招呼着张越坐下,又吩咐心腹亲随去倒上热茶来,这才问道:“瞧你刚刚这么挤眉弄眼的,怎么,难道是我们这一行里头有什么问题?”

    张辅三征交阯,每次都把大批交阯人才带回京师,因此这一回并不是什么特例。只不过既然是亡国之人,难免会有心怀怨望叵测之徒,所以在交阯筛选过一次,先头抵达南京时又由南京锦衣卫再甄选过一次。即便如此,方政也不敢担保内中就一定是全都筛干净了,所以张越明显是隐瞒身份来找自个,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个方向。

    “方都督误会了,我虽是不想人知我来了通州,却不是为了这批交人,而是有别的事情。你下午从通州启程时,是定边卫护送?”

    “没错,你也知道,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太多,就怕这最后一段路万一出事,我那些人不够用,所以早就移文通州,让他们派点人护送到京师。你问这个干吗?”

    见方政大为意外,张越便坐近了些,随即和对方低语了起来。要是大哥张超还在通州卫,他自然可以从那边打探,但张超如今人远在云南,他也来不及打探消息,自然只能往最坏的打算考虑。对方政将此前得到的消息透露了一星半点,就只见这位都督的脸色越来越白。

    等到茶水送了上来,两人的密商也已经结束了。方政挥手屏退了那个亲随,眉头皱成了一个大疙瘩。他在交阯一年,对于朝中事宜自然就没有那么多了解,虽说在南京停留之际也打听了一下消息,但南京到北京毕竟路途遥远,冬日天寒地冻又加上不时下雪,行程自然又耽搁,所以他只知道张越曾经遇刺,后来锦衣卫查探得如何却是不甚了然。此时此刻,看着面前那张异常年轻的面孔,他不禁踌躇了。

    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官居从一品,听着光鲜,但除了领军在外,平日在京城不过就是闲着。开国的时候每个都督府都是由左右都督总领军权,可后来封爵渐多,都督也就不再只拘每府两人,而是作为给武将的封赏,此外专设一位勋贵总领一府。他这个都督从交阯打了胜仗回来,封爵是不用指望了,赏赐的那些银钞也只是有限,在都督府的位次更难能挪动。

    要不是张越洞察先机,这次要真是出了事,他这个黑锅是背定了,这提醒可不是一般的金贵!他一瞬间捏紧了拳头,又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站起身朝张越郑重其事地躬身一揖。

    “多谢老弟提醒了,这一趟要真能变祸为福,老方我一辈子感念你的好处。”

    张越连忙将方政扶将起来,又安慰了两句。这要紧的事情办完了,他少不得又查阅了一下此来交人的名册,等事情都解决了,他也没空耽搁,力劝了方政不用送出门去。才挑开厚厚的棉质门帘下了台阶,他就看见那边门口阮氏的哥哥正好出来,一副要行礼又不敢凑上来的光景,倒是阮氏不见踪影。因不想让人起疑,他便没有上前,只一颔首就匆匆走了。

    通州城里,由于锦衣卫的过境,上上下下的人都吓得不轻。这年头的官员过惯了承平的日子,屁股后头不干净的居多,于是各大衙门中,少不得是一拨接一拨地派出人去打探锦衣卫的动向,听到瘟神已经送出去了,却仍是不敢掉以轻心,四面城门全都是布置了各房哨探,唯恐一个不留神被人杀了个回马枪。自然,还有人派出人去悄悄蹑在锦衣卫后头,一时间城里就连串门子的贵人也多了起来。。

    这人手都撒在四方城门,其他地方自然而然就少了人注意。比如说定边卫卫所今天刚刚住进来的那些从交阯回来的人,又比如说通济仓这天正等待起运京城的粮食,再比如说那礼部兵部之前才到的两个司官……和锦衣卫那帮煞神相比,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暂且延后,于是,锦衣卫设在通州那个不起眼的衙门外头,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午后,通济仓那边也已经装好了最后两百车粮食。尽管路上雪还没化尽,但有些事情能耽误,有些事情不能耽误,别说通州到北京的路因是陆运要道,一年也不知道要修多少回,就哪怕是天上下刀子,要用肩扛手拉,也不能耽误半点。于是,中午时分,发了工钱遣散了那些苦力,大使和副大使就一同将十几间仓房一一落锁关门。

    因这是过年前的要紧差事,这些事情做完,粮仓大使抬头看了看天,忍不住冲自己的副手抱怨道:“定边卫那边的人是怎么回事,都这会儿了还不派人来?莫非是嫌天冷?早知道这样,我就顾不得老交情了,拿着车马费的一成,这满通州城谁会不来?”

    “再等等,毕竟他只是个千户,总得回了掌印才能行事。”

    两人正在商量,就看到那边路上有了动静。不多时,一人当先驰来,后头跟着好些军士。因是彼此最相熟的关系,粮仓大使便当先疾步上前,见那千户跳下马来,随手一丢缰绳弹了弹袍角,他就没好气地埋怨道:“怎的这么晚?你知不知道,这日落前是一定要送到京师的。”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那帮南蛮子正好住在咱们定边卫的地方吗?你又不是不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咱们的掌印才正三品,人家可是从一品的都督,巴结都巴结不上,还敢怠慢?这会儿人家正好要走了,从掌印往下全都是紧赶着送行,我好容易才溜了出来。”

    通济仓副使听着就笑道:“既然是那么大的官,你就不想拍拍马屁,日后升迁也快?”

    “拉倒吧,这么多人围上去,那位方都督能记着谁?再说了,如今咱们的升迁又不归都督府管,却得看兵部的脸色,结果倒好,这回京师派来迎接方都督的那个兵部司官回去了,为着这事,一大早去城门口接人的百户秦和被骂了个半死。原是只以为来的是礼部官,谁知道兵部也来了人,这是正经直管上司,偏他就敢怠慢……不说这个了,我是不想着升官,只想着发财,要说利是,谁有你们给的利是多?”

    三个人彼此对视一眼,同时暧昧地笑了起来。玩笑话过后便是正经事,那马千户自然是一一数清楚了粮车和上头的粮袋,叫上自己带来的那一百多号人,正要起行的时候,粮仓大使突然又上前把他拉到了一边。

    “这次夹带的东西不同往常,千万小心些。毕竟锦衣卫之前才从通州经过,不知道上哪里去办事。”

    “放心,这都好几年了,哪次出过纰漏?那些商人自然是最怕过崇文门,可咱们运的是什么东西,谁敢验看?再说了,路上还有方都督那一行,之前上头费那么大力气把人伺候好了,我跟在他们后头走,碰到有事也能抵挡抵挡,锦衣卫也不能乱咬人不是……话说回来,什么要紧东西,难不成还是刀剑甲胄?”

    粮仓大使的脸微微一变,随即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什么刀剑甲胄……这种东西运到京里值几个钱?和你说实话吧,那是人参,这过年时最值钱的东西。这一趟护送的利是我加你一倍,到了禄米仓时,自然有人先付你一半。”

    马千户也就是随口一问,听到是人参不禁直咂舌,心想必定是哪家权贵的生意,点了点头也就没再啰嗦。等到这浩浩荡荡一行人押着那马车起行,粮仓大使方才把已经冻僵的双手拢到了袖子里,望着远方出神。

    碰到一个利欲熏心的家伙,总算是太太平平过了这七八年,但这一趟的事情非同小可,总不能就指望一个贪财货。好在定边卫原本就是打山西出来的,这许多年来固然有年轻一辈顶了上来,可总算还有几个老一辈的人。故土难离,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通州这富庶地方的。

    “干完这一票,也该享享清福了!”

    不带丝毫暖意的日头下,他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这才背着手转身回了仓房,却没去瞧那个仍在望着车队,满脸期盼的副手。毕竟,这家伙虽说被他用钱塞饱了,却只知道这一趟进京夹带的东西值钱,旁的丝毫不知。只要等到事情解决,这便是一个现成的替罪羊。

    已经进了暖和屋子的他自是不会在意,他前脚刚走,粮仓那些杂役后脚就散了。可就在散了之后,仿佛是无所事事的粮仓副使就出现在了通济仓后头的一个背风角落,在那儿,一个杂役打扮的汉子正在左顾右盼。两个人一见面,就悄声嘀咕了起来。

    “事情安排妥当了?”

    “放心,那边都妥当了。锦衣卫大概过两个时辰就会从那边回来,千万瞅准时间。”

    “我理会得……大好的功劳,却得送给锦衣卫一大半,胡头还真是大方!”

    “回头弄个该死的替身,你这事情就顺理成章完结了,北边自然有油水更多的差事等着你。这功劳有什么好贪的,如今一个军职值什么,比得上让小子丫头有一个正经出身?”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会心一笑。没错,兵部谍探司最大的好处就是,他们在北边见不得光,在这边却可光明正大地过日子。当然,如今这趟事之后,他得先往北边躲避几天。

    PS:昨晚又被强制下线了,该死的腾讯,我就是不卸360!

    话说早上接到编辑电话,说是本书可能出简体,先出一二册!虽然说时间和具体细节等等都没定,但满心激动的俺还是上来先吼一嗓子……

第八百四十八章 谋泄,应变

    通州到京师的官道素来都是整个大明朝最繁忙的官道,没有之一,毕竟昔日曾经直达元大都的水道通惠河已经淤塞了多年。如果说漕运是大明的动脉,这条便是动脉紧挨着心脏的节点。只不过,这天从通州出发前往京城的人们,却无可奈何地被堵在了后头,不管如何焦心也没法赶到前头去。

    一拨人是从交阯凯旋回来的一位都督以及麾下数百锐卒,外加大冷天被“礼送”到京师的一些交人,由定边卫的百多人护送;另一拨人则是从通济仓往京师禄米仓运粮的。办事官员往往比不上都督的品级,而行商则是不敢和运粮的正经差事交锋,只能乖乖地落在后头。

    尽管如今是承平年间,但打吃秋风的人永远是禁绝不了的。照常来说,一条官道修好了,自然得设盘查路人的巡检司,可久而久之,这巡检司和地痞流氓甚至是盗匪等等往往是串通一气,专事从路人行商身上刮油水。这等情形尽管在天子脚下也并不罕见,通州到京师的这条官道也不能免俗。人心不足,有时候甚至会在官粮上打主意,于是才有了派兵押送。

    通州到京师不到八十里地,只要赶得急一些,天黑之前自然能够到达。定边卫负责押送的那个马千户原是怕路上有什么事端,所以才打算和都督方政那浩浩荡荡一行人同行,谁知道那边拖儿带口的女眷多,沿路每每停下,算算原本宽裕的时辰竟然是有些不足了。然而,让他格外高兴的是,那边知道他们是送粮的,于是方政传下话来,让他们走在前头。

    一时间,官道上那蜿蜒的长龙绵延一两里,而且还有越拉越长的架势。然而,这慢吞吞的架势,却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击得粉碎。

    这会儿后头传来动静,马千户顿时往后头看去,不多时就瞧见一个亲随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听见这个属下说,锦衣卫来了,正在喝令前头人等让路,他登时脸色一凝。

    “千户大人,咱们要不要让?”

    “当然让!”

    马千户最怕的就是让锦衣卫逮着由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耽误时间。在他想来,后头还有都督方政带着那么一大批男女老少,难道城门口还能把这些人堵在京师外头过夜?再说,紧挨着那批人一道走,通济仓那边必定是打算有事能借着方政打个掩护。于是,他一声喝令,身边顿时响起了大批骡马嘶鸣,原本是占据路当中的大车都往积雪尚未化尽的路边靠了靠,打算让出一小条道来。

    只想法是好的,但有道是忙中出错,他们骡车多,后头的护兵多,这一折腾就闹出了乱子来,最末尾的两辆大车陷进了路旁的排水沟里,还有两袋粮落了下去。

    “饭桶,怎么做事的!”

    气急败坏的马千户调转马头就驰了过去,提起马鞭冲着那摔了粮袋的两个车夫就是兜头兜脸几鞭子,随即喝道:“赶紧把东西小心收拾好,手脚放轻些,要是破了一袋,老子扒了你们的皮!还愣在这儿干什么,快,没看后头锦衣卫的大爷要上来了!”

    这京师够格被人称作是大爷的,也就是锦衣卫。因此,两个车夫情知这位马千户是忌惮锦衣卫生事,脸上肩头挨鞭子的地方都是火辣辣的疼痛,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下了沟里忙活。奈何下雪天路滑,东西又沉重,忙活了好一会儿愣是丝毫进展也无。

    这前头一堵,后头自然是有些焦躁了。须臾便有两个护兵上来瞧看,得知情形往回报了都督方政,立时又有三五个护兵跳进了沟里帮忙。见人家那边都动手了,马千户原还有些感激,可想到那粮仓大使的嘱咐,再加上后头锦衣卫的呵斥声渐渐近了,他一时间又惊惧了起来,当即不敢在那儿趾高气昂指手画脚,连忙下了马,又指使麾下的军士也上前。

    人一多,场面更杂乱,总而言之,当一锅粥似的忙活了一阵子之后,一声不易察觉的断裂声之后,一辆骡车突然连骡子带大车上满满当当的十几包粮食一块翻进了沟里,一时间传来了好些惊呼。当马千户排开人群上前的时候,就只见好几个大口袋已经破了,里头白花花的米全部散了一地,其中一个麻袋甚至还显露出了里头藏着的东西。脑袋发炸的他还来不及细想,就突然听到了一声扯开喉咙的嚷嚷。

    “怎么粮袋里有棉甲!”

    一时间,刚刚还喧哗一片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那几个前来帮忙的都督府护兵一下子散了开来,有的回去报方政,有的则把手直接按在了刀柄上,更有人一下子跳进沟里,拿起刀就捅破了另几个粮袋。这其中,大多数都是白花花的米,但也有两个内中藏着棉甲。看到这幅情景,马千户很想往后头退几步,随即夺路而逃,可腿却像生根了似的动弹不得。

    “让开,都让开!”

    就在他脑袋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后头突然响起了阵阵呵斥。他僵硬地转动脖子去看,就发现那一行十几个身披黑色大氅的人从后头上来,为首的大红锦衣,胸前赫然是麒麟补子。这武官官服他是最熟悉的,只那一眼,他就知道这几个锦衣卫正如同掌印指挥使和几个上司所说,绝不是千户百户那么简单,于是身上都渐渐发起抖来。

    房陵今天带着人亲自出了京城,经通州直奔张家湾巡检司,很是闹腾了一番。谁知道从码头上搜到一旁镇子的几家铺子,不过是小打小闹的货卖私盐,他不动声色,属下的那帮锦衣卫却有些丧气,因此回来的路上这伙人心里自然不痛快,偏又遇上路上堵塞。一群人索性吆喝着驱赶人群前行,直到发现前头是都督方政那一行,这才放缓了速度。

    可是,房陵亲自到方政马旁刚打过招呼,就听到前头的嚷嚷,那棉甲两个字一入耳,他顾不上再寒暄,连忙带着人上前。

    几个锦衣卫都是北镇抚司干老了侦缉刑狱的老手,下马之后排开人群跳下沟去,便从粮袋中扒拉出来了三件棉甲。房陵接过来只是一扫一掂量,脸色登时寒霜密布。

    大明立国之后就定下了军袍的制度,卫所军士都着袢袄,但这袢袄却有两种,一种是平日里操练时所着,除了内衬棉花,也就是暖和厚实些而已,可另一种却是在战时所穿,上头镶有铜钉,内中衬以铁片等等,可以一定程度防护箭支火器刀枪。如今这运送到京师的官粮里头竟然多出了这种犯禁的东西,其中缘由不问可知。

    “大人……”

    看到房陵脸色阴沉得可怕,一旁几个锦衣校尉哪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早已上前将马千户团团围住。至于他麾下那些定边卫的军士,一时之间倒是分不出人去料理,于是没几个人注意到两个寻常军士模样的汉子悄悄往一边溜了去。然而,那两人挤出人群,还不等剥下外头的军袍溜之大吉,就看到那去路上已经是挡着十几个手按刀柄面无表情的人。

    “全部拿下了!”

    端坐在马上的方政一声厉喝,见麾下亲随应和一声,随即一股脑儿拥上前去,将那两个措手不及的家伙一下子擒了,他这才嘴角往上扬了扬,右手扯了扯下颌的几根胡须,又头也不回地冲身后的亲卫头子吩咐了几句,心里略有些遗憾。

    原以为还得担点干系,在路上把这档子事捅破,现在看来倒是不用愁了,只可惜锦衣卫那帮人赶来得及时,总得分一半功劳出去。不过也多亏了张越提醒,首功归锦衣卫不要紧,他才一回京就帮着破了这么一桩案子,回头叙功的时候,总得加上一等,捞个伯爵是不想了,家里小的能有个好前途就成,毕竟,都督这个军职是不世袭的。

    方政此次回京带的锐卒虽称不上什么百战之师,但毕竟是上过战场打过仗,再加上他家里养的家丁亲随,定边卫这些专在押运等等事情上揩油的老兵油子哪里是对手,而紧贴护送他的那些定边卫也被几句厉声呵斥给吓住了。最初还有人敢反抗,待看到同伴被刀背打得满脸是血哭爹喊娘,就再也没人敢生出侥幸之心,一个个抱头跪在了地上。原本还担心弹压不住的房陵眼见方政相助,悬得老高的心终于是放下了。

    一上午从京师往通州快马加鞭赶了个来回,张越自是整个下午都没离开过屋子一步——够格升任兵部侍郎的人不少,但由于皇帝迟迟未答复人选,自然如今只能他咬咬牙一肩扛。好在他在兵部根基深厚,也有可信赖的属下,于是这些天偶尔也能偷个闲,这天早上也还走得开。傍晚时分,一个皂隶在外头通报了一声随即胡七匆匆进门,从公文堆中抬起头的他还是揉了揉太阳穴,又从旁边拿起浸了雪水的毛巾敷在眼睛上,这才仔细听着那奏报。

    “房指挥已经入宫了?”

    “是,六部衙门已经都得到了消息,全都为之哗然。房指挥这一次干得还真是漂亮,自个在张家湾巡检司闹腾,却由着东厂的人下午直扑通济仓,不但拿着了那个粮仓大使,可那个大使狗急跳墙,之前放火烧死了副使,但所幸两人狗咬狗,上上下下抄着了不少要紧东西。”

    “那好,你立刻回去扬州胡同。”

    张越知道自己今天早上出城前往通州的事情瞒不住,那个礼部司官在得知了之前的情形之后,必然会一五一十地呈报,但方政这个在军中厮混了几十年的都督就不会那么老实得说出自己的提醒,这事情尽可遮掩过去。再说,人是胡七在城门无意中遇见,随即往锦衣卫报信的,这一点崇文门有的是人可以作证,至今扬州胡同那里还有一个锦衣校尉留守。

    总而言之,锦衣卫有功,方政有功,兵部谍探司有功,事情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晚上戌时三点也就是一更三点正是夜禁时分,由于先头五城兵马司全都得了知会,这一天晚上的盘查自然更是森严。正对着大明门的天街广场因密布要紧衙门,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就连东西长安街和江米巷也都站满了全副武装的羽林卫军士。就在这时分,一辆没挂什么纹饰的马车却从东长安街顺利通过,停在了兵部衙门门口。

    从马车上下来的人身披大红色的连帽斗篷,抬头看了一眼那兵部衙门的牌匾,自有衙门当值的皂隶走上前来询问,他旁边的亲随正要答话,他却伸手拦了一拦。

    “咱家是司礼监范弘。”范弘见那皂隶先是一愣,随即赶紧退后两步磕头行礼,便摆了摆手说,“不用多礼了,你去请张大人出来到兵部衙门前厅来。”

    不说范弘是司礼监太监,就拿他是张太后面前第一得用的太监这一条,那皂隶也不敢得罪,可来人大喇喇地说让张越出来见他,那皂隶就有些犹豫了。范弘见他犹豫,不禁有些好笑,当即斥道:“太祖皇帝有制度,六部衙门内官不可擅入六部官署仪门,咱家就是想进去,这几步路也是走不得的。快去,不要误事!”

    自永乐年间宦官日渐得势之后,旧日条条框框就渐渐被人淡忘了,因此那皂隶听到这说法不禁异常纳罕,又磕了个头方才把范弘请到了里头,又赶紧让另一人进去通报。范弘在前厅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寻思,想到那会儿张太后满脸震怒的表情,他不禁有些心悸。

    这一回虽说不比上一回闹出人命来,但事情却更加严重。金英受命同成国公朱勇坐镇京营,又已经派兴安伯率兵弹压定边卫;这京城虽驻有重兵,可张太后却仍不放心。想想也是,之前清出了那么一群冒名顶替的军官,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天知道还是否有人不可靠。

    所以,瞧见张越进了屋子,他就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两相揖礼过后,他见闲杂人等全部退下,就直截了当地说:“太后已经命人将今日之事八百里加急报行在,请皇上速归,又让咱家请张大人入宫。”

    见张越诧异之后便立刻点头,范弘方才又低声嘱咐道:“太后说,这几天无论五城兵马司或是京营京卫调兵事宜都必须加盖兵部正印,怕的是外头太乱,有人暗生不轨之心。虽说六部衙门已经加派兵员保护,但总得提防出事,张大人这几天进宫住,这样稳妥些。太后已经将御马监的侍卫亲军都调入皇城了。宫中还有这两份调兵文书等张大人盖印呢。”

第八百五十三章 暗示,明悟

    古今通集库院内的南屋内,程九已经坐等了一个时辰,虽心中记得火烧火燎,可看到外间守着的人,便只能按捺下了那焦躁。原本张越之前叫他进屋的时候,他还考虑问话的时候该怎么避重就轻,但之后张越醒悟过来另寻地方安置他,他就知道这心思是白担了,能把官当到这份上的,自然不会那么莽撞。可等了这么久却依旧没有消息,莫非是太后并不觉得他去太原是多大的事情,没时间搭理这些?

    可他这一趟是真有了莫大的收获!

    想到这里,程九忍不住捏紧了拳头,随即拿起茶壶又倒了一杯水,也顾不得这茶已经是冰凉,仰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待要再倒的时候,他方才发现,不知不觉这一壶茶已经全都喝完了,小腹竟是有些胀意。

    就在他站起身的时候,只听外头有了些动静,不多时,那厚厚的门帘就被人高高挑了起来,他一下子看到了打头那个身穿秋香色刻丝褙子的女子,一愣神就慌忙站起身跪了下去。

    北边小书房中,张越正挽着袖子亲自在那儿慢吞吞地磨墨。曹吉祥办完事就匆匆赶了回来,因此他也知道了朱宁会亲自过来见人。

    程九究竟是为了什么特地跑去了一趟山西他还不得而知,但心里已经是有了些猜测。想当初汉王朱高煦被他使计毒死,属下的其他人却死得相当悲壮,之后虽然他在山东穷究附逆之人,但汉王府书房中只余那些和山东本地武官往来的信件,所以要说腥风血雨,也就是山东一省。至于那些绝对应该存在的亲藩往来信件,却是一封都不剩,仿佛有人未卜先知全都藏匿或是销毁了。晋藩残暴是有名的,而且,须知定边卫就是从山西迁过来的!

    他又想起了外头的朱宁,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还以为朱宁会因为皇太子病倒而遭到什么牵连,如今看来张太后的确是明理人,并没有因故迁怒。只为什么不是派人把程九带到仁寿宫隐秘问话,而是朱宁亲自走一趟?

    曹吉祥本想上前帮忙,可张越执意自己来,他也只能在旁边束手站着。眼见那端砚中已经是蓄满了浓浓的墨汁,隐隐之间还能闻到那股徽墨的特别香味,张越却仍是没停手,他不禁想上前提醒一声,却不防身后门帘一响,一扭头认出来人,他慌忙二话不说往旁边退了两步,悄无声息地跪下了。

    “郡主?”

    张越倒没想到朱宁不过这么一小会就问完了话,而且还到了他这里来,忙丢下那块徽墨,擦了擦手就迎上前去:“郡主怎的来了?”

    “你出去到外头守着。”

    这话连张越听了都是一愣,曹吉祥不敢违逆,慌忙蹑手蹑脚出了屋子,而朱宁身后那个四十出头的年长女官却是纹丝不动。看着张越,朱宁沉默了一会,随即用极慢的语速一字一句地说:“太后口谕,如今外间多事,兵部侍郎张越不必长留宫中,仍回兵部办事,一应兵部事务悉节略呈送内阁,并会同吏部侍郎郭琎,同大学士杨士奇杨溥办理皇帝回京事宜。”

    没料到一夜之间张太后竟是改了主意,张越不禁心中大为诧异,但见朱宁这严肃的架势,他自是知道这并非开玩笑。只一进一出都是口谕,他心里未免觉得不自在,拜领之后表情便有些微妙。就在这时候,朱宁看着他,又添了两句话。

    “出宫之后,请张大人前往武定侯府传太后口谕,宣武定侯郭玹入宫。那个程九我会带回仁寿宫去,此事亦是多亏了张大人,否则未免就要耽误了。”

    尽管朱宁有心提醒张越一句,但身后有人,况且如今多说多错,张越多做亦是多错,她便没有再停留,只是一点头便带着那女官往外走,临到门边上却突然转过了身子。

    “这几天我不得空,也没工夫去见绾儿和小五,倒是怪想她们的。绾儿要忙着河间王的大祭,未免脱不开身,小五却是还闲着。若是她有空,让她去我那家里逛逛,她不是喜欢那一对龙凤胎么?忙归忙,但说不定哪天我能抽空出宫和她说说话。”

    若是平日朱宁上家里来的时候说这些,张越自然会觉得份属平常,但眼下旁边还有个端着平板脸的女官,偏朱宁竟是在她面前笑得亲切说起这些,因此张越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但仍是只能答应着,眼角余光却落在了那女官身上。见她表情丝毫未变,仿佛真是不会笑不会哭的木头人,他只得气馁地收回了目光,又亲自把两人送到了门口。

    宫中除却帝后和孙贵妃,都不得乘肩舆,朱宁往日也是如此,并不愿意让自己成为众目所视的焦点,但今天,那一乘双人抬的红木肩舆却就停在古今通集库的院子里。张越眼看着她上去之后,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宦官扛起那肩舆快速起行,程九也被两个宦官夹在当中,一行人须臾就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心里不禁更是琢磨起了朱宁那几句看似无心的话。

    朱宁亲自过来,印绶监那位老态龙钟的太监少不得也是亲自出来候着,此刻把人送走了,他才转身上前来。得了朱宁的嘱咐,他知道这位占了自己屋子的兵部堂官就要出宫了,凄苦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寒暄了几句就让人去打点张越那些东西,那副架势仿佛是送瘟神似的。而张越也不乐意在皇宫这种威压过重的地方呆着,等司礼监太监金英一来,他就立刻把自己不多的东西装上一个藤箱,离开了自己只住了一夜的古今通集库。

    而张越前脚一走,后脚司礼监太监金英就带着人过来,他却也不进院子,只是在门口和迎出来的老太监说了几句,又招手叫来了曹吉祥,斜了他一眼,这才皮笑肉不笑地说:“今天你可是立了一桩大功,郡主一句话,可是比别人说上一百句更有作用。”

    说完这话,他也不理会曹吉祥,径直又对那凄苦脸的印绶监太监说:“老黄,不是咱家说你,这下头也该用些得力的人,今天要不是有吉祥,这要紧的人被拦在外头,事情就真给耽误了。司礼监那些人咱家已经罚过,就连那些卫士也革了半个月的钱粮,你手底下的那个谁……这印绶监少监的位子也该腾挪出来了,去宝钞司当个佥书吧!”

    印绶监并不是什么好地方。然而,从印绶监一下子被赶到了掌管皇宫粗细草纸的宝钞司,那简直比得上民间的流三千里发配边疆,那个少监一听这话就直接瘫软在了地上。凄苦脸的老太监脸上更加多了几分悲苦,嘴里却是连连称是。至于其他人,则是多半把又恨又惧的目光投在曹吉祥身上,就连已经给朱宁带走的程九都给恨上了。

    印绶监当初也是响当当的招牌,如今一个少监连司礼监的监丞和长随都斗不过!

    年关将近,虽说运河封冻商船难以北上,但各家商号早从秋天就开始囤积年货,就是为了趁着各家办年货的时候能够捞一笔。达官显贵之家往往都有家奴管事出去开铺子,可过年要采办的东西太多,不少货还是得往外头办的。于是,从月初开始,香料、果子酒水、绸缎布匹、新样瓷器……林林总总的铺子便不断有人游走于各家豪宅,以满足各家的采买需要。这其中有层层揩油上下其手的环节,则是只有天知道了。

    那些大铺子逢迎的是达官显贵,那些中等店铺或是只有一个人经营的小铺子则是面对寻常百姓家。要过年了,小民百姓买不起大物件,但手头宽松的,给婆娘孩子裁件新衣裳,向屠户那儿订上几斤猪肉预备过年时包饺子打牙祭;手头不宽松的,也总得弄些边角余料做鞋面,弄点柴炭好在大年夜那天生点火。

    至于再穷的,则是只能裹着破衣烂衫在四处漏风的屋子里瑟瑟发抖,只咒骂着为何要有腊月正月,为何要过年。而每日里五城兵马司巡城的时候,总免不了在一些地方看到冻殍——毕竟,尽管京师之内从来都是严禁乞丐入城,却不能避免本地人因种种原因沦为乞丐,至于混入城的则更禁绝不了,只有随时巡视随时收拾,一看到就立刻用大车送化人场而已。

    然而,这天上午,蒙着盖布从朝阳门送出城的大车却比平日多了几倍不止。纵使是路旁预备出城的人中,不少都听到了昨夜满京城跑马那些动静,可这会儿在道旁看着那一个个面无表情的锐卒押着一辆辆大车出城,也忍不住一阵阵心悸。在这种情况下,哪怕是彼此熟识的,也没有人交头接耳。直到那一行人都过去了,城门口开始继续放行入城的人,人们又开始能走动了,人们方才彼此靠近了一些,嘀嘀咕咕互相问些话。

    而京师的那些豪宅门口,一夜之间也多出了不少全副武装的军士。在五府任职的勋贵每户门前八人,内阁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侍郎以及都察院都御使每家门前六人,一条条常常门前车水马龙的胡同一下子变得肃杀而冷清,虽并不禁止里头人进出,但只要是家里的主人还有些眼色,就不会在这种时候放任了家人往外跑。

    相形之下,武定侯胡同的武定侯府就是完全禁人出入了。还算宽敞的胡同里每隔三步便有一个跨刀锦衣卫,大门口更是站着整整齐齐的八个军士,就连侯府的后门亦是如此。与这儿只隔着一座桥的丰城胡同亦是遭了池鱼之殃,不时有一路小跑的军士路过,丰城侯李贤一大早干脆就往前军都督府送信请假,自己呆在家里约束家人不许外出,更不许人到旁边那座衰败已久的大宅打探,尽管那里一下子又多出了好多锦衣卫,让人一看就觉得风声鹤唳。

    除此之外,李贤就只能在心里哀叹——当初父亲就不该选了这条胡同安居,和永平公主做了邻居。如今那位公主一家人接二连三地倒霉,这条胡同在京城的名声不胫而走,如今更是连累了对面那座桥的武定侯府。尽管不知道武定侯究竟是犯了什么事,但他已经在心里打定了主意,等这一阵风声过去之后立刻搬走,这不吉利的地方就是白送人也顾不得了。

    于是,当张越和几个随行护卫的锦衣卫从丰城胡同疾驰过桥的时候,那座理当住着上百号人极其热闹的丰城侯府,简直是和旁边的荒宅没什么两样,一丝一毫的存在感也没有。直到过桥的时候,张越才突然记起那儿住的是丰城侯一家,回头看了一眼,但见东西角门和大门紧闭,也就收回了目光。

    富不过三代,贵甚至不过两代。毕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等闲勋贵过了第二代也就得靠边站了。若要不服这种既定的规律,除却父辈功劳太大战死沙场,皇帝一心惦记着,便只有如当初张辅那般,靠着四下交阯三定交南,用军功给自己一家再带来几十年的显赫。

    一过桥驰入了武定侯胡同,张越就看见了这座偌大豪宅四周围着的军士。这样大的阵仗摆出来,别说武定侯一家,只怕就是附近住着的其他人也知道这儿出事了,哪怕最终查出来并非武定侯郭玹之错,这座侯府也会冷清上好一阵子。然而,这么想着的他却在武定侯府大门口看到了一辆停在那里的马车。

    尽管马车的车厢已经是斑驳掉漆,拉车的马也远远称不上神骏,但仍能看得出那并非寻常女眷坐的车。驾车的老车夫也是腰杆笔直,哪怕看到旁人扫视过来的目光,仍是不动如山。张越在门前下马的时候,门前值守的锦衣卫听到他说明来意,又看到他亮出了印信关防,这才解释了一句。

    “那是永嘉大长公主,一大早就来了,谁也不敢拦着。”

    这一家人的恩怨张越也曾经听说过,此时明白过来,自也不打算去管。进门之后,他就看到前院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直到一个锦衣卫扯开嗓门大叫了一声,方才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仆人急急忙忙冲了出来,一听说张越的名头,他那原本就雪白的脸色更是一下子犹如白纸似的,整个人直打哆嗦。

    “张……张大人稍待,老……老爷就来!”

第八百五十五章 腊八节上腊八粥,部衙之内军令状

    腊月初八对民间来说原本是一个颇为重要的节日,只不过,这一年的腊月初八却因为昨日一整夜的跑马不断,今日一清早的满街锦衣卫而显得格外不同。

    京师之中的各家佛寺是早早就做了预备的,知道外头不太平,知客主事少不得层层报上了主持,最后还是决定一如往日向民间舍腊八粥。于是,在冬天那清寒的冷风中,一个个粥铺便在佛寺的山门前摆放了开来。

    崇国寺、大庆寿寺、护国寺、报国寺……不到中午,满京师的所有佛寺前就全都飘起了豆子的清香。捧着碗前来领粥的不但有衣衫褴褛的穷苦人、苦力、亦或是侥幸躲在城中各处破屋栖身的乞丐,也有不少衣冠楚楚家境殷实的人。原因很简单,这腊八粥又叫做佛粥,民间甚至还称作是福寿粥福德粥,据说是吃了之后可得福报,因此自是人人趋之若鹜。

    这情势越是莫测,人们越是期望太平和福报,否则又怎会说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

    佛寺之前如此,官衙之中亦是如此。虽则如今宫中尚无赏赐腊八粥的习惯,但平日里乏人问津的部衙伙房这一天却是热热闹闹。一口大锅底下烧着极旺的柴火,锅里除了米之外,还有各式干果,可究竟放什么样的货色,该放多少,这就得看各部堂官的手头松紧了。

    手松的自是不会吝啬这么一丁点小钱,手紧严苛的却是随便凑八样豆子就算数了。况且,各部本就是贫富不均,钱财不匀。

    就比如兵部如今主事的是张越。之前整风抓人归整风抓人,但对于那些真正用心办事干活的人,他却也不小气。腊八粥上在比照往年的那些开销之外,他又早几天就已经让人采买了干果送来,什么红枣、莲子、核桃、栗子、杏仁、松仁、桂圆、榛子、葡萄、白果、菱角、青丝、玫瑰、红豆……一大堆东西在大锅中翻滚,在加上如今京城权贵中最时兴的雪花白糖,整个衙门都弥漫着一股豆香和甜香。

    兵部的伙房是在最外头一进院子的西厢,由于平素只热饭不供应饮食,所谓的厨子也是由一个皂隶充当,这会儿他正和两个帮手挽着袖子挥汗如雨地照看着那口大锅,眼看锅中翻滚得喷香,他就拿起大勺先盛出了三碗,随即又递给了旁边两人。

    “来,趁热先尝尝!”

    两个帮手忙接了,喝了一口便连连呼烫,随即便咂吧着豆子,一样样咀嚼分辨里头的东西。一碗滚烫的粥喝完,他们全都觉得从头到脚都暖和了起来,少不得也预备装食盒往里头送。一面忙活,那个掌勺的皂隶便叹了一口气:“哎,这腊八粥是熬好了,里头的料比往年的丰富多了,可惜少司马却被召进宫去了,竟是尝不到。”

    “你这是什么话,少司马的家里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份尊贵……什么好东西吃不着?再说,人在宫里,难道还会亏待他不成?”

    “嘿,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宫中的御膳房是专供皇上太后和贵人娘娘的,少司马就算是大员也轮不上,听说宫里的东西常常是半温不火,就算有腊八粥,送到他那儿,哪比得上咱们这热乎乎的一大碗?要说少司马不好伺候是真的,但人也大方,要不是他打擂台,柴炭还得照往年的折算,别说给咱们余上些捎回家,就是这衙门里也简直没法过冬了!”

    三人窃窃私语了一阵,其中两个便拎着重重的食盒出了门,又大声吆喝人往各间司房里头送。才正叫唤着,外头突然有人探进脑袋,笑呵呵地嚷嚷了一声:“少司马已经回来了,特意吩咐,别忘了多送一份去三门里头!”

    “好嘞,忘不了!”

    正在掌勺的皂隶也听到了这一声,人没出去声音却出去了。这时候,提到门口的一个个食盒也已经被各房皂隶拿走,那两个帮手就转了回来,一个去柜子里拿了那口张越平日用来热饭菜的瓷缸,另一个则是到了锅前探着脑袋张望了一下。

    “多加点好料!”

    “这还用你说?上回少司马还说过,这腊八粥里头用不上的那些干果,让咱们捎带回家给婆娘孩子吃……喂,那也用不着那么大瓷缸吧,你还真把少司马当成饭桶了?”

    “好啊,你这胆子可不小,小心我把你这话传到里头去,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小鞋穿!”

    伙房中这三个人嘻嘻哈哈吵吵嚷嚷了一阵,很快就有人提着一个深深的红漆食盒出来,急急忙忙地亲自往里头送。到了三门口,自又有另外的皂隶上来接过。他却是照例打开盖子瞅了一眼,旋即就冲着人笑道:“好啊,这好东西全都到这里来了,最多的就是红枣花生桂圆莲子,莫不是你们想让大人再多几个贵子?”

    “少司马家里又不是养不起,哪会不乐意再多几个儿子?”

    对于这个回答,那接过食盒的皂隶不禁嘿嘿一笑,随即就把东西提了进去。在门外先禀报了一声,他这才打帘子跨过了门槛,见张越坐在桌案后头,胡七则是在左手第一把椅子上,他就笑呵呵地拎着食盒上前:“大人,他们大约是以为您在宫里饿着了,竟是满满装了一瓷缸。正好胡千户也在,一块喝一碗咱们衙门的腊八粥吧!”

    今早在宫里本就是随便吃了点东西,之后又是遇着小五分说了一通,张越回衙门之前还特意在大街上转了一圈看看情形,因此这会儿确实是饥肠辘辘,刚进大门闻着豆香的时候才会有那吩咐。而胡七也不推辞,在旁边点点头道:“一碗怎么够,我这会儿正好饿了。要是不够,你可得上外头再催催要要!”

    张越顿时也笑了:“得,这兵部衙门其他东西未必充足,今天的腊八粥却是管够,你想吃多少尽管张口就是!对了,回去的时候再捎带一点,虽说你们不在衙门,却也是兵部的人。”

    几句玩笑话之后,两碗腊八粥就盛了上来。胡七却不像张越那般还用勺子,直接就是端起碗大口大口喝了起来,须臾见了底,他便爽利地一抹嘴道:“不错,用料多,又香甜,比那些佛寺门前的佛粥讲究多了。大人你可是说了,回头我得多捎带点回去,这可是难得的兵部福利,不蹭白不蹭,再说,这两天底下人忙得也没空熬腊八粥!”

    尽管闻言气结,但张越不过是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六部之中,工部居末,刑部繁琐,礼部清贵,唯有吏部户部兵部是真真正正的大权。只不过,要说开销,户部是自家开销自家审核,要不是夏原吉之前手头很紧,那边是什么都不缺的;吏部则更不用说了,官员上任打点,怎么也不会缺了钱;唯有兵部因为武选舞弊这样的大案,落马的人暂且不说,就是内部开销也会紧上那么一阵。幸好他用银章封口八百里加急给皇帝送去了奏折,奏请将谍探司每年往北边走私货获利除划拨内库八成之外,其余两成划到兵部支应。

    当然,就为了这个,他还打了好一阵子擂台。毕竟,在他的计划中,谍探司除了北疆的蒙古,还得渐渐扩张到东北的女真,至于西南的缅甸以及交阯布政司以南的那些小国,都可以逐渐渗透进去。毕竟,宝船代表的是大明天朝,每次浩浩荡荡几百艘下去开销也未免太大,不如商船能够遮掩目的。

    而所幸的是,在他保证那八成不会比往年少的情况下,朱瞻基总算是答应了。于是,如今他虽不能明目张胆给属官皂隶书吏发钱,但还能发点柴炭做点腊八粥,等过年还能发些肉食菜蔬。被他挡住财路的人已经都给收拾清理出去了,如今剩下的本就是胆小本分的,有这点年终福利自然知足常乐。

    一瓷缸的腊八粥分食完了,两人顿时感到身上更热了些,于是等那皂隶收拾好了食盒碗勺退出,张越就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又去洗了一把脸,这才说道:“你那边情形如何?”

    “还好,锦衣卫去过两回,问了那个老五好几次,再加上大概在城门得了佐证,便没有再怀疑,如今因为事情发了,别的物证人证也够,就没再管他,连原先在扬州胡同的那个校尉都回去了。只是那人之前冻得狠了,一只脚有些不便,正在由大夫调治。”

    “那好,你对他尽心些。若不是他出首,事情也不会这么容易揭开盖子。若是他还有什么要求,只要不过分的,答应他就是。”

    “是,属下正想向大人说……”胡七犹豫了一阵子,终究还是说了实话,“他没什么别的要求,就想给自己求个出身,只这事情不是我能做主,我不敢答应他,毕竟,因告密得赏,外人兴许会有议论。”

    “没什么不敢答应的,我在今天一早发往行在的题奏上已经提过他。这等关系重大的事情,若出首人不得重赏,以后未免人人都是明哲保身。且不论若是事涉谋逆,告密也是救全家性命,况且他这和告密又不同,只是偶尔得知,因而冒险出首。”张越说着就想到了王瑜,不禁微微一笑,“当然,这次的事情你就得不到上赏了,顶多往上挪一级,亦或是赏一个世袭军职,你不妨自己回去好好想想你需要什么。对了,郭玹的儿子郭聪怎么样?”

    一说起这事,胡七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大人,郭聪上吊死了。”

    又是自缢!

    张越并没有问胡七是如何得知的情形,尽管谍探司和张布手下那些眼线不是一条路子,但要侦知这些自然有办法。只是,他却不得不黑着脸。他想起了自缢的永平公主,想起了自缢的李茂青,再想起如今又一个自缢的郭聪,他忍不住用手指甲重重掐着掌心。尽管第一个自杀的人看似是死得有道理,但他却一直觉得,永平公主并不是那种会因绝望自杀的人物,要说她因绝望而疯狂还差不多。

    而今天早上程九尽管只是露出了一丁点口风,但他能断定那必然是指向山西太原的晋藩。只不过,他也听说过如今的晋王朱济熿骄横跋扈,可看看那些举动,不过是一个连朱高煦都及不上的人物,他能用计谋不无可能,可要说能如此一环扣一环,这就高出他的能耐了。

    莫非真的是扮猪吃老虎?

    “大人,因为那个田庄上全都是武定侯府的老人,所以属下没法使人混进去,但因为之前就盯过,所以倒是还抓着了一个从那田庄里头溜出来的庄户……”

    张越倏地转过身来,恼怒地看着胡七:“怎么不早说?”

    “没有任何收获,属下本不想贸然告诉大人。这人嘴硬,难审得很,兄弟们用了各种绝艺,可他就是不招,嘴里只是喃喃自语便挺过去了。听那念叨的玩意,很像是什么邪教,之前属下甚至想到了……”

    “想到了白莲教?”

    张越直接问了出来,见胡七不说话,仿佛是默认了,他顿时眉头紧皱。然而,左思右想,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唐赛儿姐妹已经销声匿迹多年,连他也不知道两人的行踪,当是浪迹天涯去了。而且,这一对姐妹并不是野心勃勃图谋天下之辈,理当不会在白莲覆灭多年之后死灰复燃。然而,三木之下无有勇夫,若不是信奉邪教的人,亦或是心志极坚,又怎么可能熬刑?

    “三天之内一定要撬开此人的嘴。他是如今最大的一条线索,撬开了兴许就能有收获。硬的不行就用软的,是人就必定有弱点。”

    尽管这个三天期限实在是有些紧,但张越知道,胡七刚刚既然还是没有藏着掖着,总还是有办法的。果然,胡七只一沉吟,最终还是应承了下来。

    “大人放心,属下愿立军令状!”

    武安侯胡同张家大院西院上房。

    当听到小五叽叽喳喳把事情说完之后,杜绾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见小五满脸的疑惑,她就勉强笑道:“没事,郡主逗你玩呢。如今内廷事情那么多,她哪来的空见你?这几天外头多事,在家里好好陪着娘,少往外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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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一章 爱子,要挟

    端详着眼前的儿子,张越忍不住伸出手去狠狠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他常常天南地北的跑,如今就是安定了下来,家中事务也多半时候都是撒手不管的,子女更几乎都是杜绾在教导。眼看儿子日日长大,虽也有调皮捣蛋自作主张的时候,但多半时候还是懂事上进,他心里自然是觉得异常欣慰。只不过,这一回,妻子让儿子带这种口信,他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你娘怎么会让你捎带这讯息来?”

    “是我中午下学偷跑回家的时候,看见娘在写信,写了一张纸便揉成团放在火盆里烧了,又写一张还是这样。我就上前对娘说,平日您教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粒米一根柴都是不能糟蹋的,如今家里用的小笺纸是每刀一千三百文,要是大笺纸,得一千六百文,怎么娘如今却糟蹋起了这些纸?”

    看到旁边的天赐瞪大眼睛满脸惊叹地看着静官,张越不禁是头痛了起来。之前他也听说,冬至假期中,静官和天赐拉着孟昂等几个差不多年纪又玩得好的小家伙忙活得不停,最终作业还是没完全做好,却又不肯让下人帮忙打探,于是愣是申请把时间延长到了一个月。他想着让儿子关心一下民计民生是好事,谁能想到,作业还没交上,这会儿静官竟是振振有词数落起了母亲浪费。揉了揉眉心,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你呀,也不知道给你娘省省心……”想了想杜绾听了小五捎回去的话,正应该是怎样的震惊,再想想被小家伙那话一噎的表情,张越感到那时候换做自己,大概也该是瞠目结舌的,于是又弹了弹儿子的额头,这才问道,“那你娘后来可是教训了你一顿?”

    静官委屈地伸手捂着脑袋,随即才轻轻哼了一声:“娘才没有呢。她先是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还夸我懂事了,知道爱惜东西!”说到这里,小家伙的脸上露出了兴奋之色,“只不过,我看娘忧心忡忡的样子,就说我不小了,可以帮娘的忙,所以娘就让我晚上给爹送饭来,又让我给爹带了这话。我向娘保证过的,绝对守口如瓶!”

    张越素来就不是严父,此时此刻,眼瞅儿子仰着脑袋,一副夸我吧夸我吧的可爱表情,他这一天一夜来不见刀光剑影的惊心动魄仿佛都淡了少许,最后竟是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来:“好,不愧是家里的长子,爹不在家,你也能当得起顶梁柱!”

    天赐在旁边看看张越,再瞧瞧心花怒放的静官,小脑袋已经是有些糊涂了。平日母亲王夫人虽然爱他,但只要是教训教导,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听着,更不用说父亲张辅在,更是从不会给他一个笑脸了,可静官也是顶撞了母亲,为啥张越还夸他?

    张越一转头瞧见了满脸迷糊状的天赐,心中顿时想起了张辅那张严肃的脸。此王夫人非彼王夫人,疼爱天赐,却也不曾宠坏了他,但张辅和贾政倒是没有太大差别,看着儿子就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所以天赐竟是天生的怕父亲。于是,他少不得走上前,轻轻按着这位未来英国公府当家人的肩膀。

    “天赐,不明白我为什么夸静官?”

    天赐立刻摇了摇头,随即嗫嚅道:“要是换成我娘,我那样顶撞,她一定会罚我不守规矩。”

    “他顶撞母亲自然不对。”张越警告地看了一眼要辩解的静官,成功让小家伙乖乖地闭嘴站到了他后头,这才温言说道,“只不过,他的话却是没错,所以你嫂子就是为了这个,方才说他懂事了,知道爱惜东西。”

    “一张纸一根线一粒米,自然不值什么,但因小及大,如今知道爱惜这些,以后就知道爱惜百姓,所以,这才是我和你嫂子让你们去打探物价的缘由。就好比一刀纸,若是涨了十文,你们自然是无所谓,但却会有寒门士子买不起,因而黯然断了学业,因而废了文;一斤肉若是涨了十文,那么就有更多的人买不起,因而肚子里没油水,多病体弱甚至短命;至于一斤米若是涨了十文,那就会是天下动荡的大事。所以,平日不要养成用东西撒气的习惯,倘若遇到尊长生气时也是一样,需得多劝劝。当然,别像你静官侄儿这样直来直去!”

    张越说着又横了静官一眼。那也就是他的这个儿子,要不是杜绾而是别个尊长,正焦头烂额的时候儿子振振有词说这些,不劈头盖脸训斥一顿就是轻的——至少,换成是他,那会儿决计是没那心情。拉着两个孩子又说了一阵话,他这才招来了跟着的随从,吩咐好生把天赐送回家,随即又先发制人地盯着静官。

    “这么晚了,别再跟着你忠叔叔上英国公园逛,要看你小姑姑以后有的是机会。回家去,别让你娘担心了!”

    静官没想到小心思被一眼看穿——他特意拉着天赐一块过来,一是为了走路方便,第二却是因为想上英国公园看看在那儿暂住的张菁,于是只得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是,爹爹。”

    目送着两个小家伙和十几个随从上了马分道扬镳,张越又站了一会,随即转身进了衙门,才走了几步,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不禁抬起头看了看天。时值冬日,天黑得早,尽管不过是戌时,天空却已经昏暗得不成样子,此时此刻,零零星星的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已经再次飘了下来,在凛冽的寒风中打着滚,从各个方向往人的头上脸上扑。

    他随手用手接了一片,就只见那雪花不过是温温柔柔的一丁点,在已经有些发僵的手上须臾就化成了一滴温水,随即便很快没了影踪。青石地上,黑瓦片上,光秃秃的大树上仍然被前几天大雪化成的冰占据着,这零星的雪花仿佛丝毫没有任何作用,不过是在那冻得硬梆梆,还残留着几分雪白的冷硬上再添几许重量。只不知道一夜小雪过后,那屋顶上的冰会不会再厚几分,那青石地上是否可溜冰,那光秃秃的树枝是否会被再压断几根。

    随手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张越这才几许往里走,心里转着一个乱七八糟的念头。都说春雨润物细无声,可冬日小雪也不可小觑。如今这会儿星星点点看着毫不起眼的又一场小雪,不知道会不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回了衙门吃过晚饭,他就换上了便服,对心腹皂隶吩咐有事上杨家寻人,他就悄悄打侧门离了兵部,牵着马隐入了小雪之中。

    尽管随从不能进兵部衙门,但张越早在玉河北桥那边寻了地方,每日都有家里的两个随从在那里待命。没事的时候自然只需要在房中歇着喝茶聊天,有事的时候就能派上用场。然而,他们都没想到,这次迎来的不是皂隶的传命,而是张越亲自前来。

    自从皇帝率军北巡,杨士奇就几乎是天天值守宫中——他虽是内阁第一人,但如今的内阁毕竟还不分首辅次辅,众人有资历职位的高低,可他和杨荣金幼孜的区别并不算大,再加上后进来的杜桢和杨溥都不是高调张扬的人,所以五日轮值的排表自然应付得过来。如今杨荣前往云南参赞军务,金幼孜和杜桢随行北巡,这京中只剩下他和杨溥两个,杨溥又是谦逊得过了头的人,他自然离不开。于是,这杨府文会暂时没了,杨稷也自由了。

    杨稷和母亲上京之后不多久,杨士奇就把其他家人也一块接上了京来,有了这些大大小小的人,杨府大院中自然更多了几分生气。只不过杨夫人身体向来不好,长媳自是常常侍奉在前,再加上这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的闺秀,又已经有了儿子,在床第事上难免就有些扭捏,妾室又一味小心怯懦,于是杨稷如今手头活络,父亲又不在,难免胆子就大了,常常晚归。

    傍晚时分,他照旧坐着那辆围着方格棉布车围子的马车回到了家。在门前踩着凳子下来,感觉到寒风呼啸,又夹杂着雪珠子,他瞟了一眼几个如同桩子一般的京卫,忍不住拉严实了自己外头那件避雪御寒的羊毛毡斗篷,又把风帽拉起来遮在了头上。迎上来的管家杨忠让自己的儿子去照料车马,又陪着杨稷入内,嘴里便低声说道:“大少爷,下午就有人上门来寻你,说是有要紧大事。我说不知道您上了哪去,他却坚持不肯走,眼下还在门房候着。”

    “来找我的?”

    杨稷顿时狐疑了起来。他在外头朋友是不少,但真正称得上好朋友的却是寥寥。他当然喜欢听人说好话,可张越提醒过,万世节更曾经带他悄悄溜达了一圈,听那些人前趋奉巴结的家伙背后讥讽他不学无术败家子,所以他很快认清了现实。那些曾经混过一阵的狐朋狗友,从此之后吃喝玩乐可以,办事结交免提。可如今万世节走了,张越忙得不可开交,他自然是在操心生意的同时,偶尔也隐瞒了身份在外头逢场作戏,仅此而已。

    既然如此,还会有谁上门找他?

    带着这满肚子的疑惑,他便到了门房门口,一看到里头那个端坐着的身穿蓝色茧绸大袄,模样还算体面的汉子,他登时大吃一惊,整个人一下子僵在了那儿。

    “杨公子!”

    听到这一声,本就心中忐忑的杨稷更是魂飞魄散,竟是一下子昏了头,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怎么寻到了这儿来?”

    “那还用说?京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阁老家的杨公子,我自然知道往这儿寻人。”那蓝袄汉子站起身笑容可掬地行了一个礼,又见杨忠正站在杨稷后头,就挤了挤眼睛说,“杨公子,莫非真的要留我在这儿说话?有些事情,让别人听见……”

    “别说了!”杨稷当机立断打断了他的话,旋即头也不回地对杨忠吩咐道,“这是我的客人,我和他到花厅说话。暂时留着门,我待会还要送客。”

    杨忠虽不明白杨稷这位客人是什么来历,但瞧着这光景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因此,见那人神态自若地跟着杨稷出了门房,沿甬道往花厅那边去了,他渐渐皱起了眉头,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当初张越告诉自家老爷大少爷在外头经营馆子的时候,老爷震怒之余险些动了家法,可还是被劝了下来。好歹孙少爷年纪轻轻读书却是不错,大少爷不务正业也就罢了,好歹如今再没有那些狐朋狗友找上门来。可今天来的这人,实在是有些古怪了。

    思前想后,见杨稷和那人始终不出来,杨忠终究还是多了个心眼,很快就把自己儿子叫了过来,对他缜密地吩咐了几句,让他在家里好好看着,随即就令人备马。到了大门外头,他正踩着下马石预备上马,就看到那边胡同口影影绰绰过来两骑人,略一张望就觉得前头那人有些熟悉,待来人近前,看清了那模样,他顿时又惊又喜,慌忙快步迎上。

    “张大人,这么巧,小的正要去衙门找您呢,您竟是就来了!”

    “你要来找我?”张越也不待人上前牵马执镫,利落地一跃下马,随手一丢缰绳就听到这话,再联想到杜绾让静官捎带的话,心里立时有了猜测,“是杨世兄有事?”

    “刚刚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人,在家里门房等了大少爷一下午,硬说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大少爷回来之后,一看到人就愣住了,不由分说请到了花厅说话,小的实在是担心……”

    “这样,你让家里的人不要外出,然后带我去看看!”

    张越和两个随从会齐了之后,并没有直接来杨家,而是又去扬州胡同的兵部谍探司调了些人手安排,这才到了这里。这会儿随着杨忠沿甬道去花厅,得知杨稷还吩咐闲杂人等全部退开不许打扰,他更是心中有了数目。于是,远远地看着那亮了灯火的地方,他就冲杨忠打了个手势,随即缓步上前。随着屋子越来越近,他就听到了一个有些肆无忌惮的声音。

    “杨公子只有一子,要是韵珠真能给您再添一个一儿半女,家里更兴旺,杨阁老自然也是会高兴的!”

第八百六十六章 又进神机营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哪怕是这大冬天的早晨,亦是一天之中最要紧的时候。所以,清晨的城门口聚了一大批等待入城的百姓,有挑着柴担的樵夫,有推着大车的菜贩,也有进城打算采买年货的普通庄户人。而一条条胡同中,除了那些颠倒日夜笙歌慢曲到天明才歇了的人家,做生意的铺子也卸下门板挂上了招牌,打算全副精神迎接一天之中的头一笔生意,也好赚个开门红。于是,门前路上的脚步声、马蹄声、车轱辘声,种种声音汇聚在一起,自是让人们精神抖擞身心振奋,精神奕奕地迎接着这新的一天来临。

    毕竟,因为昨夜之事而看不到今天太阳升起的人,只是极少数的一撮人而已。

    一大清早,张越也是一如既往地准时起来。漱口刷牙之后用冷水擦了脸,皂隶便送来了用小火炉热好的粥来。

    用勺舀着那百合红豆排骨粥,昨晚家里又派人特意跑的这么一趟,不但送来了晚饭,就连早饭也备办了齐全,他自然是觉得心里熨帖。毕竟,能吃到家常饭菜,谁愿意动馆子里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小花卷、水晶蒸饺、芝麻烧饼、豌豆黄,四样点心加上一大碗粥,他吃得浑身暖烘烘的,风卷残云扫了个干干净净,这才放下了碗。

    他这个不得不把衙门当成家里的堂官吃完早饭,裹着大氅到院子里走了几步权当早饭后的锻炼消食,隔着三门却能看见司官们已经三三两两地来上班了——如今皇帝不在不用上朝,自然只剩下了上班。而尚书不在,每日点卯参见也被张越给免了,他们自然更自在,这前来衙门的时间就不敢耽误了。

    只是,张越还没走上两圈,就瞥见有人在三门外探头探脑,却是武库司的郎中崔范之。

    “什么事这么躲躲闪闪的。”

    “大人,外头……衙门外头又多了好多锦衣卫。”

    “是单单咱们兵部,还是其他衙门都一样?”

    “是四处衙门都是,连翰林院门口都多了一倍的人!”

    听到这话,张越不禁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那就结了,既然不是咱们衙门这一处地方,有什么好惊慌失措的,自己干自己的事,别胡思乱想。”

    “是是是,有您这句话,咱们下头人就心定了,谁不知道您是定海神针?”

    崔范之自持是张越的老部下了,再加上和万世节厮混的时间不短,自然而然就染上了一些万某人油嘴滑舌的脾气,笑嘻嘻说了一句就扭头冲不知道哪里打了个手势,随即竟是又径直走进了三门。见张越皱眉头,他就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大人,不是我有意要这么早就说烦心事,是这些天我偷空仔细翻了些旧账,结果真是看出了一些名堂来。”

    张越如今最怕的就是名堂这两个字,原本就已经成了川字眉的额头差点没拧起结来。好在他还不想让自个变成未老先衰的小老头,赶紧伸出手指在眉心按捏了几下,这才问道:“什么名堂?最近兵部事情已经不少了,你可别再突然给我一棒子。”

    崔范之也就三十出头,比张越只年长五六岁,所以对于两人私底下攀谈时这种熟络的口气,他自是早就惯了,可一想到要说的事情,他的脸就有些发苦:“是关于神机营的。”

    看了看有些小心翼翼的崔范之,张越略一思忖,便招了招手说:“屋里说话。”

    只一刻钟多些功夫,崔范之就出了屋子,匆匆从三门出去,但不一会儿就提着一个包袱又回转了来,在屋子里又耽搁了好些功夫,他才神色如常地离去。而张越则是召了皂隶进屋,使人去通传工部主事黎澄,让他来兵部。

    神机营大校场。

    五军营和神机营都设中军和左右哨左右掖,均由勋臣统帅;而三千营由于是骑兵,人数多有增补,因此养马日多,尤其是朝阳门外旧木厂改作养马之后,人员更是陡增两千。相比京城附近安置的几十个京卫,这三大营才是真正的精锐。而这其中,神机营尽管是后建,但由于如今的火器逐渐完备,屡次大战屡建奇功,所以但凡拨马匹人员甚至是月给米钞,神机营都是头一份,就连军器等等亦是优先替换。

    张辅解中军都督府都督之后,成国公朱勇便奉诏接掌中军都督府。他虽年轻,但毕竟是元勋之后,较之魏国公和定国公徐氏更受信赖。此次京中事急,他亦是在第一时间出镇京营整饬武备,也已经两天三夜没回家了。

    只有三十出头的他在武臣勋贵当中自然是极其年轻,然而,由于他赪面虬须,状貌伟岸,在将士当中也颇有威严。如今督京营,掌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的勋臣们至少在表面上颇为服膺,营务亦是井井有条。和从前的柳升等人一样,他对神机营也是最为重视,这天眼见底下士卒操练,站在一旁木质瞭望台上的他不时微微颔首。

    “国公爷,兵部张侍郎和工部黎主事来了。”

    朱勇这才从校场上收回了目光。他人在京师之外,消息却是灵通,每日里家中定时有人送消息过来,而小舅子沐斌亦是定时送信,所以京师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他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于是一大早操练神机营军士,也是想着是否需要上晋藩平叛。这时候听说张越来了,他本以为是前来宣旨亦或是传命,但待到后头那个人名入耳,他就愣了一愣。

    “黎主事?是那个黎澄?”

    得到肯定的答复,朱勇顺着木梯下了瞭望台的时候,一张赤红脸自是绷得紧紧的。对于安南,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若不是父亲劳师远征,也不会英年早逝。所以,对于那些安南降臣降人,他素来敬而远之。黎澄虽说是管造办火器事,但平日他都是让旁人去打交道。于是,等到见着张越,他照旧是对黎澄视而不见,只对张越点了点头。

    “什么事劳动你这个小忙人亲自来了?”

    朱勇语带亲近戏谑,张越也免了参见那一套,便笑道:“昨晚上查阅了神机营送给武库司的文书,正好能抽出空,就特意叫上黎主事一同跑一趟。毕竟,火器的勾当他熟。”

    张越在武库司的时候,黎澄被派去了外头公干,等张越回来的时候,他又因为居妻丧而暂时请了假,所以除了上朝时曾经碰上,两人这样一块办事却还是第一次。倒是神机营黎澄常常过来,他人在工部,在制造火器的技术上哪怕算不上天下第一,前三却能稳当当排进去的,所以武将虽不好伺候,对他也还客气,但这一点在朱勇面前就吃不开了。

    毕竟,倘若不是他老子在安南称王,朱能也不会率军远征因而客死异乡。

    所以,对于朱勇的旁若无人,他也没往心里去,仍然是毕恭毕敬,心里更疑惑的是张越说什么试验新制的火器,硬是让他过来。可这几天京师的事情一桩接一桩,这位暂时署理兵部的少司马大人怎生会有这样的兴致?

    然而,张越一路和朱勇往营房那儿去,两人说话也并不避着他,原本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渐渐更加心定了。直到前头的张越突然转过头来问了一句话时,他那颗已经放下的心方才陡然之间提了起来。

    “黎主事,你也知道,我在武库司呆过一段时间,曾经主持过汰换军器。之前在神机营都换上永乐手铳的时候,曾经换下一批老货色。有件事我想要请教,军中火铳使用的年限大约是多少,这批换下来的老货色,可还能使用?”

    此话一出,不但黎澄吃了一惊,就连朱勇也想起了近几天发生的事,一时皱起了眉头:“怎么,是不是神机营汰换下来的那批火铳不曾销毁?是军器监的责任,还是兵仗局的问题,或者是武库司神机营?”

    朱勇一开口就想到了要紧地方,又问及了涉及此事的方方面面,张越也不禁佩服他的老到。见朱勇的亲随都只是远远跟着,一旁只有明显吃了一惊的黎澄,他便直截了当地说:“因为之前棉甲的事,武库司虽然打了保票,但之后几个司官还是调来卷册仔仔细细查了一遍。结果棉甲的事倒没查出来,可这火铳的事却是发现了端倪。神机营汰换下来的火铳发往了军器监回炉,但回执不知怎的竟是模糊得很。”

    六部之中,工部最杂最卑,可油水也最多。不说别的,哪怕是军器监的一个小小大使,也能从匠户和朝廷拨的原料上头抠下一大块肉来。只不过,一旦和其余各部打起交道来,这腰就得弯得低了。黎澄家里前几天多了两个来自安南的远房亲戚,家事原本就够头痛了,这会儿张越一句回执模糊,他这个专门负责军器监的小小主事,只觉得后背心冷汗直流。

    “张大人,处理那批东西的时候虽然我不在,但册子却是登记过的,都已经发往了兵仗局回炉。若是大人不信,我可以立刻回工部取兵仗局的回文。”

    “是兵仗局的首尾?”朱勇紧皱的眉头顿时更加拧成了一个结,“若真是如此,那掌事的宦官真要好好查查了。对了此前不是说还有一批送进宫的宦官有问题吗?”

    “兵仗局……”张越倒不是偏听偏信之人,见黎澄已经是紧张得满头大汗,他便微微颔首道,“先不用急,那些毕竟是换下来的东西,射程威力等等应该不如神机营现在的那一批手铳。但我还在武库司的账册上发现,神机营年前曾经报废过一批二十把永乐手铳,因为数量少,武库司验过之后就拉了回来送去军器监,又知会送了新的,黎主事,可有这回事?”

    “有,那批东西是军器监回炉的,不过送新乃是兵仗局的首尾,我记得不是二十……而是……”黎澄本就是满头大汗,这会儿上下牙齿竟是有些打起了架,“我记得,军器监存档的签票上,写的是四十!”

    也亏得他记性极好,对这些要紧地方的大事都异常留心,数字竟是记得分毫不差,因此张越微微一愣之后,就哂然笑道:“不查不知道,武库司查的粗略,倘若还有更多,那就不单单是如此了。比如说,火药报损耗的时候稍微夸大一点,亦或是其他……”

    “你先别说了!”

    朱勇一下子打断了张越的话,不是他不想听,而是他得好好计算一下这事情的后果。他接掌京营的时间并不长,要推诿责任也不是不行,更何况,以中军都督府都督掌京营,原本就是忌讳的,所以他不过是做一个形式,其余的还是由管各哨各掖的勋贵做主。两只手紧紧捏着想了老半天,他就侧头看向了张越。

    “这事情你可奏过太后?或者知会了锦衣卫和东厂?”

    “尚未。不过,我有太后钦赐的金牌信符。”

    张越这才从袖子中慢吞吞地拿出了一样东西。黎澄也就罢了,朱勇毕竟是带兵的武将,不止一次看到过这金牌信符。长五寸,阔二寸五分,上首的窍穴穿着红丝绦,上下则是镌刻着飞龙和麒麟。只和平日调发军队所用的信符有所不同,那背面少了一行字,只刻着“不信者斩”。朱勇原本要行礼,见张越微微摇头,便往下卷了卷袖子,双手接了过来。反复核对无误,他心里就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惊悸,但却不敢宣之于口,又谨慎地交还了回去。

    “今天我带黎主事来,不是为了清查什么,而是因为兵仗局和军器监不久之前又进呈了几件新鲜式样的兵器。”张越就是用这个借口把黎澄叫了过来,见他仍是满脸的惶恐,他又意味深长地笑道,“阮氏兄妹不是住到了你那儿吗?派个人把他们也叫来,在火器上头,他们的见解颇为不凡,所以我此前在交阯时方才把人列在第一等。神威箭等等那几样东西你既然带了过来,正好和成国公一同试验,倘若威力不凡,我回去也好写题奏请功。”

第八百六十八章 磨刀霍霍

    城以内皆是禁地。因此,所谓亲军卜番轮值的四十红赚按照四方分位安排。由于是守卫宫禁的最后一道防线,这里素来只有上二十二卫的侍卫亲军轮流调入轮值,往常是每铺十人。但如今既然是要紧关口,侍卫亲军陡增数倍,而御马监亲军也有一部分在里草栏场北边的御马监直接驻扎待命,守卫绝非普通的严密。

    午门、阙左门、承天门、阙右门、长安左右门之间的区域,由旗手卫、济阳卫、济州卫、府军卫、虎贲左卫、金吾前卫、燕山前卫、羽林前卫官军分守;东华门、东上北门、东上南门、东安门、东上中门之间的区域,由金吾左卫、羽林左卫、府军左卫、燕山左卫官军分守;西华门、西上北门、西上南门、乾明门、西安门之间的区域,由金吾右卫、羽林右卫、府军右卫、燕山右卫官军分守;而玄武门、北上西门、北上东门、北上门和北安门之间的区域,由金吾后卫、府军后卫、通州卫、大兴左卫官军分守。

    如此一来,京卫二十卫亲军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只每日由五军都督府派出一位都督领衔,再加上一个带刀千户,一个带刀百户,在大内值宿,同时也管着清点各卫军士。毕竟,如今去开国已久,军户逃亡空额极多,说是依次轮换,但不少在内皇城当值的兵丁都是一个月甚至几个月没有轮换了。洪熙元年的时候,朱高炽曾经体恤将士连月不得回家,以散卫军和亲军一同轮值,但终集在群臣劝谏下不了了之。

    由于不上朝,六科近臣多半是跟着皇帝北巡,内阁的人也少了,经由午门进出的官员自然是少之又少,再加上一圈圈轮班巡行的军士,皇城之中弥漫在一股诡异的气氛之中。纵使偶尔路过送文书的通政司官员,也会被那整齐哉一的脚步感染,不知不觉就迈出了一模一样的步子去,一只只脚一起一落那奇特的节奏感,竟是感染得守着午门的军士有些犯瞌睡。

    “毕,”

    一个呵欠只打了一半,那军士就猛地一个激灵警醒过来,待现没有贵人没有上司也没有闲杂人等经过,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旁边就飘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大牛,小心点,这几天上头的脾气都不好,抓着打军棍就没意思了”。

    同伴的好心提醒这军士自然晓得,连忙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好容易熬过去这一阵子困倦,他终于看到了来接替轮班的人。两边默然无语地交过了班,被换下来的这些亲军们也不敢活动一下脑袋和胳膊腿,只是迈着和那些巡行者差不多节奏的步子,回到了自个的红铺。

    所谓红铺,也就是守卫直房,其实不过是形如鸽子笼似的不起眼的房间,分散在外皇城各个内外官衙门当中。苦是苦了些,但身为亲军的总比在地方卫所上强,而且每月除了常例米钞之外,还有额外的耸赐,折算下来养家糊口总是够了。只冬天轮值却是一等一的苦差事,风里来雪里去,这会儿回到只有一个火盆的直房里,又已经是太阳落山的傍晚,为了一个最暖和的位子,彼此少不得又是一阵闹腾争吵。

    把几乎冻僵的手放在火盆上烤着,一个中年军士也没在意干裂得开了口子的手背,只是心满意足地吁了一口气。这才低声问道:“你们说。这一回真会是晋王倒霉?。

    “那还有假。是罗公公那里说的,晋王公馆的每一寸地皮都给抄检了一通,只关键的人没抓到,可就算如此,书证物证却还是到手一大摞。瞧着吧,要真是这样。晋王那就是第二个汉王!”

    “汉王?汉王好歹是曾经打过仗的,手底下精兵强将不少,还有人愿意为他效死,可晋王是什么玩意?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就是一二世祖罢了!朝廷派上一个钦差大臣过去,指不定立刻就屁滚尿流痛哭流涕地投降了!”

    火盆边上的几个军士全都赞同地点了点头,还有人暧昧不明地笑了起来。在宫里值宿,平日里别说那些个达官显贵,就是二十四衙门地位高一点的宦官也能对他们指手画脚的,如今听说有一个藩王要倒霉,谁不是乐得看笑话?笑语了一阵之后,便有人脱下了已经冻得硬梆抑的靴子,虽则是旁人立刻嚷嚷着抗议,但很快。一个个人就全都把靴子脱了下来,靠着火盆暖和已经僵硬的脚,室内顿时飘荡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矢牛,赵大牛!”

    听到外头的一阵嚷嚷,屋子里正在烤火的一个粗壮军士不禁回过了头,随即立刻穿上靴子站起身出去。他素来是性子沉闷不做声的人,因此他一走,别人倒是浑然不在意,甚至立刻占据了原本属于他的那个火盆边位置。而走出屋子的他看到了来人之后,见人冲自己点了点头,快地打了一个手势,随即什么都没说转头就走,他也立刻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过了相邻的好几处红铺,赵大牛方才来到了宝钞司后头一座不起眼的院子。内官二十四衙门,要说最卑微最不起眼的,除了只管打扫等粗重活计的都知监之外,就是这掌管粗细草纸的宝钞司了。所以,但几等阶高的内官军官都不会往这里来,本职的宦官也攀不上高枝,等闲不会出去。竟是一个顶顶冷清少人的地方。

    他熟门熟路地进了院子中的东厢房,见这里已经有了十来个人,当下也不做声,默默地选了个角落坐下。不多时,又有三四个人陆续到来,棉帘子一次次打起落下,已经老旧的大门一次次开合,不免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昏暗的屋子里只燃着一盏油灯,火苗因为大门开合带进来的风而上下跳动,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熄灭。

    又是好一会儿,大门再次嘎吱一声,一个浑身裹在黑斗篷里的人打起门帘跨过门槛进来,又反手关上了门,最后顺手把门栓上了。叭心认了一下人。他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从十几个人中穿汁肛前头。虽则是到了屋子里,但他也没有取下头上的风帽,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人都到齐了,那我也不说什么废话。这两年间大伙吃了那么多苦头,好容易站住了脚跟,成败就看眼下了!自从圣教覆灭佛母失踪之后,咱们就好似老鼠一般被人四处驱赶,这都是谁害的?”

    他那又尖又细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更加尖锐了起来:“是那个张越!但是,还有那个狗皇帝!要不是那时候还是皇太孙的他一直在后头挺着,张越哪有可能把我们的兄弟姊妹斩尽杀绝!眼下狗皇帝在外头,有的是人对付他,京师中都是些软脚虾,正是我们起事的时候!杀进宫去,重定日月!佛母不在了,但我们还有佛子!”

    “明皇覆灭,佛子重芒!”

    屋子里的人低低念诵着这八个字,随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原本木讷呆板的脸渐渐露出了狂热和坚信不疑的色彩,而过了好一阵子那咋。背对油灯,脸孔完全被风帽遮住,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中的人方才伸出手来轻轻压了压,又用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没错,只要大伙能够一直念诵这八个字,就能得天庇结,刀枪不入!”

    着着满脸坚信不疑的众人,他手上一挥,突然,一团火奇迹般地跃到了他的手中,徒然之间光芒大盛,完全盖过了那油灯的昏暗光芒。

    周遭众人呆呆地瞅着那火苗,不由自主地齐齐俯伏了下去,口中念叨着奇异的经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团火方才一下子湮灭了,就连室内的油灯也仿佛被无形的风吹了一记,一下子失去了光亮。等到有人密惠牵率爬燃了火折子,这才现那黑衣人已经不见了,只余下墙上的一条黄色揭帖,上头是用朱砂绘的奇异符记。

    百正三刻早就该过了用哺食的时候,但张越下午从京营回来就去了一趟五军都督府,和几位都督好一阵唇枪舌剑,随即随着其中一位上了户部就钱粮的事又是一通扯皮,这才最终恢复了皇城上番禁卫以后每半月轮值一次的常例离开国五十多年过去,人们虽然口必称祖宗法制,但这些本该是死例的规矩却早就成为了废文。只不过在一小撮有心人看来,张越这一天从京营到五军都督府再到户部,连轴转的奔波也算有了缘由,不管如何就松了一口气,也没在意张越在兵部衙门的门口撞见了司礼监太监金英,两人仿佛闲聊似的谈了两句。

    只是当跨过兵部衙门的三门,进入自己那三间屋子,闻到了扑面而来的百合香气息时,他刚刚沿途过来板着脸冲着那些皂隶书吏火,仿佛是泄愤似的阴沉表情立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掩不住的疲惫之色。不管怎么说,和那些年纪比自己动辄大一倍的老大人们扯皮,哪怕是有心做给别人看的扮样子扯皮,也绝不是什么轻松的经历。

    所以,看到胡七站起身行礼,他只是简单地摆了摆手:“罢了,有什么收获直接说。”

    因为辽东和北边的军情如今没什么要紧的,而且也有了书面题奏,所以胡七径直说道:“十王府的守卫比从前森严了许多,所以再往那里派人多有不便,属下只让人盯了外围。许是事情闹大了,白天没人进出,就连采买也停了,毕竟,那些公馆里头的菜蔬肉食都至少够十几天用的。但是,晚上换防之后,梁王府就有人出来,换防的燕山前卫仿佛没看见似的,竟是放了他们出来。”

    “是梁王?”

    张越听了一愣,但也并不觉得有多少意外,反而觉得这人选实在是太顺当了。郑王为人暴戾,是朱高炽庶出的次子,身份上差了不止半截;越王襄王倒是嫡子,可朱瞻基领着大军在外,一声号令就会有无数大军勤王,京师便会变成孤城,事实上也没指望;而只有梁王,前有丧母之恨,后有亡兄之痛,若是了疯也不奇怪。再加上武定侯郭珐原本就是他的舅舅,他能指使郭聪也就很自然了。但是,梁王如今才几岁?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又不像当年的朱林那种亲藩一样有智近乎妖的道衍和尚相助,又不可能到处散王霸之气,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大人,属下已经让人盯住了他,寻到了他们落脚的地方。”

    “事不宜迟,想个法子截住他,或者是通知兵马司,或者是知会其他人”

    蒋还没说完,外头就又传来了一个皂隶的声音:“大人,您家里来送饭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杜绾怎么还让静官四处乱跑,就不怕出事?张越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见胡七跟着起身,他也不再多说,只又嘱咐他先留下,便出了屋子。待到了外头,他还没来得及问来人是谁,那具隶就期期艾艾地说:“大人,贵府家人说,来的是老大人”

    老大人?来的是父亲?

    张越不敢耽搁,立时疾步往外走。待出了大门,他果然看到了贴墙根停着一辆马车,一旁的随从和车夫确是自家人。走到车前,车夫便赶紧摆上小凳子,又把车帘打了少许。张越踩着凳子上了马车。后头帘子放下,他这才现车厢里点起了一盏防风的琉璃灯。

    “余…”

    “这是绾儿给你的信,你先收着,原本她打算自己来,想着扎眼,只能我代她送一趟。”张掉把一封信塞在了张越手中,顿了一顿,又说道,“你袁伯伯让我再提醒你一声,亲藩的事你经手过赵王汉王那会儿就够了,这一次不要再自己做恶人。须知宗室们同气连枝,要是一次次都是你动手,藩王宗室难免忌惮,若以后逮着机会反弹,却不是你消受得起的。”刚训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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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风流介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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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难的动乱已经过去,郑和的舰队已经在海上航行,家族中已经有高官显贵……难道他能做的只是混吃等死?
盛世朱门觅风流,富贵也需稳中求。了却家国天下事,偕妻带子泛扁舟。

朱门风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朱门风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朱门风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