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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门全文阅读

作者:高月     名门txt下载     名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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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平底锅

    夜色深沉,弯月如钩,一颗银色的星星孤独地挂在西天。

    张焕是河东张氏的族人,河东张氏在天下七大世家中排名第五,族长张若镐是他的大伯,现在朝廷任礼部尚书,而父亲张若钧是张若镐的六弟,在汾阳郡担任长史一职。

    张若钧妻妾成群,一共给他生了二十五个儿子,存活下来的有十八人,张焕位列十八,故乳名就叫十八郎。

    虽然是世家之后,但从十岁起他就开始一个人生活,他是庶出,而且是这个家族中最无地位的庶子,母亲身世不明,早在他十岁时便已出家为道,留下一个老仆照顾他,老仆是个哑子,张焕一直叫他哑叔。

    此刻,哑叔的房间有了动静,他每天天不亮都要去母亲出家的道观前磕一个头,十二年来从未间断过,仿佛一个极为虔诚的宗教徒。

    门轻轻地被敲了两下,这是哑叔在提醒他夜泳的时间到了。

    张焕翻身下了睡榻,他脱去内衣慢慢走到院子里,夜色如水,九月的风已经带了一丝凉意,出了院门,再走二十步便到了河边,这是张府的护宅河,宽只有五丈,但深却达三丈,黑沉沉的河水微微映射着波光,仿佛一条玉带蜿蜒数里,从一个出口向南逶迤而去。

    张焕将四个沉甸甸的铁砂袋绑缚在脚腕和手腕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一纵身跃入河中,冰凉的河水迅速没过头顶,巨大的冲击力迫使他闭上了眼睛,他在水中急速下坠,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仿佛坠入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世界,可就在这一瞬,各种喜怒哀乐蓦然向他心中涌来,张焕轰然狂喜,那种久别的灵感又来了。

    这是一种只能在不经意间才能偶然触发的往事片段,十五年前的那一箭不仅射断了他的肩骨、不仅射断了他的经脉,更射断了他的记忆。

    自己究竟是谁?他七岁以前本该记得的童年生活,就因为那一箭而被另外一些零碎的片段取代了,那些片段似乎是他的前生:璀璨的宝石、美艳的女人、孤独的夜晚。

    但这些片段太过于破碎,以至于他不能将它们拼成一个完整的画面,就仿佛一滴挂在睫毛上的水珠,隐隐约约,似乎看到了什么,可又什么也看不清。

    张焕急切地睁大了眼睛,眼前是黑漆漆的河底,那种灵感蓦地消失了,仿佛一只断线的风筝,霎时变成一粒黑点,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深深的失落感再一次弥漫在他内心,多少次了,它们稍纵既逝,让他始终无法抓住,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能记起的片段越来越少,一些少年时曾清晰出现过的前世画面,也慢慢地湮灭在十五年漫长的岁月里。

    而无法抹去的,只有铭刻在他内心深处那一道道前世的沧桑与孤独。

    ‘哗!’他冲出了水面,头顶是深蓝的天穹,他又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世界回到了现实,他叫张焕,字去病,是河东张氏一族。

    张焕张开双臂在滑腻而冰冷的河水里疾游,从十岁起,无论严寒酷暑,他每天半夜都要进行这样的夜泳,甚至在万物萧瑟、河水结冰的隆冬,他一天也不得中断。

    起初,他每日只须在河中环游一圈,但随着年龄渐增,他开始在身上绑缚铁砂袋,并且环游的次数越来越多,现在他手脚上的铁砂袋已达三十斤,一个时辰之内,他要在护宅河内环游五圈,这无疑是对他耐力和体力的极限挑战。

    宽厚的臂膀有力地击向水面,溅起一片白亮亮的水花。

    ‘只有最大限度刺激你的浑身经脉,幼时的箭伤才不会让你成为一个废物。’

    这是师傅百说不厌的一句话,师傅是太原林芝堂的大东主,医术高超,军人出身、武艺也不错,张焕是他唯一的弟子,虽然是师傅,但他从来没有教过张焕半点望诊用药,武艺也只教了他一套最实用的战场搏击刀术。

    ‘行医治病乃毫末之技,不适合你,至于一介武夫,永远也只能位居人下!’

    张焕到二十岁后才渐渐明白,师傅真正的用意,是磨炼出他最坚韧的意志。

    已经游了五圈了,深沉的夜色开始变得薄稀,天边已隐隐出现一丝青色,张焕感到精疲力竭,体力已经消耗殆尽,腿上的铁沙袋仿佛是一座沉重的大山,将他向河底深处拖拽。

    “试一试!向第六圈挑战。”

    一个念头忽然涌进他的脑海,他在十天前就想挑战第六圈,尝试再一次突破体能的极限,但已经失败了三次,可今天,他这个念头格外强烈,他需要痛快地发泄,将胸中的郁闷彻底排出体外,斗志随即化作漫天的大火,在他心中熊熊燃起。

    他深深吸一口气,慢慢放松下来,任由身体渐渐沉入河底,体内的力量又开始一点一点凝聚,四周黑暗而沉寂,一柱香过去了,他的忍耐已到了极限,死神的狞笑在此时异常清晰,软弱一分他将万覆不劫,而坚韧地挺过去,他将再一次战胜自己。

    “一、二、三”他默默地数着,凝聚的力量开始迅速向四肢扩散,仿佛一颗小小的火石在他身体里剧烈爆炸,终于,他的拳头又能再次捏紧,张焕用尽浑身的力量猛地向上一跃,刹那间,他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感到一种痛快淋漓的酣畅,仿佛一道电流穿透全身,极度的疲惫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天色已经麻麻亮,东天翻出了鱼肚白,河对岸已经有了动静,一辆马车飞速驶过,几个起早的农民在匆匆赶路,肩上挑着还带有露珠的蔬菜。

    张焕从水里一跃上岸,浑身神清气爽,仿佛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欢快的跳跃,他舒展一下身体,迈开大步向小院走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哑叔已经出门,院门旁的胡凳上叠放着一套干净小衣和长衫,张焕随手扯去下身的短裤,走了两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返身将门栓插上,随即快步走到井边,打上一桶水从头淋到脚。

    忽然,‘砰’地一声巨响,院门被撞开,一股清冽的晨风夹杂着一个红色的身影闯进了院子,“张十八,你的早饭来了!”

    声音又急又快,仿佛炒豆一般,紧接着‘啊!’地一声大叫,那红衣女子险些将手中的食盒扔掉,随即脸变得比她衣服还红,又一阵风似的跑出去,“你这死人,又不穿衣服,丑死了!”

    张焕无奈地苦笑一声,若是旁人一定会怀疑林平平是故意而为,想偷窥张焕的裸体,否则,这已经不知是第无数次了,她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但张焕知道她确实就是记不住,她很健忘,又经常心不在焉,有一段时间她负责给爷爷送午饭,结果就是在那段时间,老爷子养成了午饭和晚饭一起吃的习惯。

    可又很奇怪的是,她对张焕从小怎么欺负她之事却没有忘记,甚至连揪她左边小辫还是右边小辫这种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林平平是师傅林德隆的小女儿,今年十八岁,小张焕四岁,她是医术世家,父亲被百姓们称为林神医,而且武艺高强,她母亲虽过四十、但依然美貌端庄,如此优越的先天条件,可到了林平平这里,却似乎都变成了隐性遗传。

    她长相平平,从小到大就经常被其他女孩邀去一同参加各种聚会,当她作陪衬红花的绿叶,可她却坚持认为这是自己人缘好的原故;

    她武艺平平,经常仗义冲上去救被欺负的同伴,可最后总是她的同伴把她救了下来;

    她医术平平,有一次父亲外出行医,正好一名便秘数年的老病号慕名从京城来找林神医求医,他以为虎父无犬女,便求她施妙手救人,林平平大笔一挥,在父亲的验方后面擅自添了半两巴豆,结果险些坠了林神医的名头。

    .......

    “这是你的早饭!”

    林平平气呼呼地将手中的食盒往桌上一顿,“粥和煎....”她忽然想起一事,又忍不住眉开眼笑道:“你不是说煎鸡蛋吃腻了吗?我今天给你换了个新口味。”

    张焕瞥了一眼挂在她腰间、用纯银打制的一只小平底锅,微微一笑道:“那换的是煎鹅蛋还是煎鸭蛋?”

    林平平一呆,“你怎么知道?”

    林平平从小最喜欢吃的就是煎鸡蛋,吃了十几年,她没有吃厌,可家里的厨子却做厌了,于是她便自己动手,一来二去,她竟对用来煎鸡蛋的平底锅情有独衷,当别的女孩都喜欢上凤凰钗、如意结、珍珠串、粉纱罗一类的饰物时,她却整天拎个平底锅当兵器,在一帮野小子的刀枪剑戟中拼杀。

    十五岁那年,她的三叔特地送给他一只用纯银打制的小平底锅饰品,她便将它挂在腰间,久而久之,‘平底锅’就成了林平平的雅号。

    “煎鸭蛋又怎么样!”林平平眉毛渐渐竖起来,她一叉腰道:“难道一大清早你就想吃鱼吃肉吗?清淡点不好吗?”

    “我吃!我吃就是了。”张焕连忙举起双手,眼睛里露出一丝暖意,虽然是每天早上都吃她做的煎鸡蛋,但给自己送早饭,这却是她唯一没有忘记之事。

    仅凭这这一点,他就应该心存感激.......

第二章 挥琵琶(上)

    张氏族府位于太原城的南面,几乎占去了半个坊的面积,其间宅院幽深,院落重叠,大大小小的庭院分布其中。

    张氏先祖是开国高祖皇帝的军中大将张公谨,为大唐帝国立下了赫赫战功,被封为郯国公,张公谨早亡,他的子孙本散居各地,但为了家族兴盛,百年来陆续迁往太原本宗,最终形成天下世家排名第二的河东张氏,只可惜内部不靖,十年来排名已滑落为第五。

    实际上,河东张氏经过百年演化,早已细分成了数百房,嫡庶之间等级分明,各房子弟人数众多,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彼此的关系,为此还成立宗人堂,专门担起鉴别血统的职责。

    但有一点是很清楚,身份越高,住的房子越靠里间,就象一朵大白菜,菜芯才是精华,而张焕住的地方则属于最外面的一层半枯黄的菜叶,紧紧靠着护宅河。

    吃过早饭,张焕便动身前往书院,他是张家子弟,二十三岁之前读书是他的本份,他已经在书院里就读了四年,张家子弟在读书期间,每月可领一份例钱和禄米,虽不多,但足以养活他和哑叔。

    和其他世家一样,张氏也极重视子弟的教育,从五岁起,张家子弟无论是本宗还是旁枝,都必须进私塾读书识字诵读,十岁后转入学堂正式就学,十八岁后再进入书院,二十三岁结业,准备参加省试.

    私塾和学堂只收张家子弟,但书院却是面向天下英才,这也是各世家笼络人才的手段。

    张家的书院在太原城的南郊,占地有近百顷,公开的名字叫做晋阳书院,其规模更胜过官办的太原书院,在全国都享有盛誉,在此读书的学子,可免于乡试,五年期满即取得举人资格,直接以乡贡的身份进京参加尚书省省试。

    所以每年秋天,晋阳书院的入学考试规模宏大,竞争异常激烈,来自天下各郡的年轻英才聚会于此,争夺那少之又少的三百个名额,他们不仅仅是要免于乡试,他们更想要的是门第,河东张氏的门生,否则,就算省试中了进士,也只能留京候补,‘七大世家的门生’,这才是鲤鱼们必须跃过的真正龙门。

    只步行一刻钟,张焕便来到位于南郊的书院,他健步如飞,很快便走进了飞檐画梁的大门,书院的大门建在一座长长的人造小土坡上,需要上二十几级台阶,表示求学登高之意,两旁苍松翠柏,林木茂盛。

    大门是用一整块巨大的汉白玉雕成,两侧一正,一共三个门,气势雄伟,正中牌楼上刻有‘晋阳书院’四个大字,字迹苍劲有力,这是太宗皇帝的手笔,只有张氏的晋阳书院和崔氏的清河书院才得此殊荣。

    今天本是平常的日子,但因家主张若镐回乡省亲要视察书院而变得特殊起来,所有的生员都必须要回书院报到。

    “去病兄!”

    张焕刚刚走上台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一回头,只看见两个神情兴奋的年轻人正快步向他跑来,“哈!是清明兄和廉玉兄,你们几时归来的?”他心中欢喜,上前便给他们一人一拳。

    这两人都是张焕在书院的挚友,一个叫郑清明,剑南蜀郡人,而另一个叫宋廉玉,来自淮南广陵郡,他们二人两个月前为写一篇《河东盐铁考》而跑遍了河东道十二郡。

    “我们昨日方回,刚在商量找去病兄喝酒,没想到正好碰见,怎么样,晚上老地方?”说话的是矮矮胖胖的郑清明,他一想到高昌酒肆里的胡姬,扫帚似眉毛便跳起舞来,他家境富裕,为人大方慷慨,最后的酒钱都是由他来支付。

    张焕笑着点了点头,又回头问宋廉玉道:“世叔的病好点了吗?”

    宋廉玉长得和郑清明恰恰相反,瘦高身材、大颧骨、眉眼深凹,他很少笑,但每一次笑都极富感染力,他家境本不错,但前年父亲生了重病,一直卧病在家,家道便衰败下来。

    见张焕问他,他急上前深施一礼,“多谢去病兄的药,家父来信,精神好了些!”

    张焕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安慰道:“这就好,等天再凉快一点,将世叔接来让我师傅看一看,到时就住在我家里好了。”

    “那世叔的盐米就由我来包了!”郑清明不甘示弱地拍了拍胸脯。

    “那当然,你这阔佬还跑得掉吗?”张焕哈哈一笑,搂着他俩的肩膀便大步上了台阶。

    三人说说笑笑向主殿走去,晋阳书院的主殿极为巍峨高耸,殿内宽敞明亮,可同时容纳三千人在此听学。

    殿门口有一座重达万斤的古铜钟,铜钟上刻有张家第二代家主,也就是晋阳书院创始人张宽的亲笔校训:‘学以致用’

    每个生员都必须先在此行礼致敬,方才能进入大殿,此时铜钟前似乎正在举行什么仪式,两旁站了许多生员,脸上都充满了崇敬之色。

    “是院长!”宋廉玉目光敏锐,他一眼便认出了在铜钟前行礼之人,正是张家的家主、礼部尚书张若镐,他急回头向张焕看去,只见他目光平静,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是尚书大人!”郑清明激动地叫了起来,他反应稍慢一拍,刚刚想通院长就是朝廷礼部尚书张若镐。

    他的声音大了一点,引来旁边许多人的侧目,其中一人还轻轻地‘哼!’了一声,鼻音轻蔑,张焕回头看了一眼,在他的左侧方站有一人,模样儿俊俏,神情颇为傲慢,在他身后则叉腰立着几个书童小厮,一个个眼睛都翻向天上。

    张焕认识他,他叫张煊,是家主张若镐的嫡长子,也就是张氏家族第六代家主的继承人,他俩目光一碰,张焕没有说话,又转过头来,轻轻地拍了拍郑清明的手,示意他注意肃静,可就在这时,刚才的声音又再次响起,不依不饶地讽辱道:“长得跟猪一样,偏偏反应还这么迟钝,真不知是怎么进的晋阳书院!”

    郑清明涨得满脸通红,可又惹不起他,只含恨低头不语,张焕却转过身,懒洋洋瞅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人家去年的《漕运史考》可是策论第一名,比某些连抄袭都让别人代笔的人可强得多!”

    “大胆!”不等主人说话,他身后的狗却先叫了起来,一个身材瘦小,留有两片八字胡的书童最为嚣张,他貌似勃然大怒,挽起袖子,露出干枯的胳膊,作势要冲过来。

    “好了,别闹了,家主来了。”

    张煊冷冷地盯了一眼张焕,脸上立刻换了一副恭谦温良的表情,低下了头,向慢慢走过来的父亲张若镐问候道:“父亲大人安康!”

    张若镐约六十岁,腰挺得笔直,身体壮实,他头发象雪丝一般晶莹,长须也是一样雪白,但两颊肤色却似年轻人一样红润而富有光泽,鹤发童颜说的就是他这种情况。

    他似乎没有听见儿子的问候,直接从他面前走过,严格地说,张煊并不是张若镐真正的长子,张若镐的发妻和三个儿子都在十五年前的回纥乱华中不幸遇难,张煊的母亲因出身山南王氏,便被扶为正房,张煊也自然成了嫡长子,按族规将继承张氏家主之位。

    但张若镐似乎不是很喜欢这个儿子,尽管他努力克制这种不满,但从语气和神情中依然会不经意地泄露出来。

    今天便是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漠视了儿子的问候。

    他径直走到人群之中,众多年轻的张家子弟顿时激动起来,一齐向他躬身行礼,“家主好!”

    张若镐肃然地点了点头,向他们挥挥手,又回身拾阶而上,准备进入大殿,这时,他忽然看见了站在边上的张焕,张焕的目光清澈而平静,并没有因他是家主而露出半点激动之色。

    他象是想起了什么,眼睛里竟闪过一道异色,深深地注视着张焕,半晌,张若镐向他会意地笑了笑,转身便进了大殿。

    虽然他看张焕时闪过的奇异眼神只是短短的一瞬,但还是被长子张煊捕捉到了,他的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嫉妒,沛然而起,弥漫了他的整个内心,而这种嫉妒却来自于父亲对他的漠视。

    “父亲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

    张煊低着头,目光阴沉,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直到几乎所有的人都走进大殿,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郑清明从他面前走过,微微瞥他一眼,忽然回头对张焕大笑道:“去病,尚书大人刚才好象只对你一个人在意啊!”

    郑清明虽然反应略略迟钝,但他决不愚蠢,在张煊心将破碎之时,他再狠狠地补上了一刀,这就蜀人,仗义、豪爽却又绵里带针。

    但他却忘了身后的张焕与张煊的关系,他不知道,正是因为他这次小小的报复,开启了张焕波澜壮阔的人生。

    张焕微微一笑,揽着他浑圆的肩膀,大步走进了书院,将一道怨毒的目光远远地撇之脑后。

第三章 挥琵琶(中)

    有这么多朋友来支持老高,给大家作个揖拜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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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阳书院学风自由,偏重于明经科,教习博士喜欢向生员们布置一些经济时论方面的论题,让他们自己去独立完成,至于《论语》、《尚书》、《礼记》一类,那些早该在孩童时就掌握,书院从不教授。

    大殿里黑压压地坐满了生员,先是领导致辞,再是代表讲话,一轮又一轮,生员们听得昏头昏脑,却又不敢妄动,好容易熬到最后,听完了张若镐的一篇即兴演讲,终于到了午饭时间,吃罢午饭大家便可以散学。

    盘腿坐了一个上午的生员们早已疲惫不堪,纷纷跑到外间舒展腿脚,一些忘了吃早饭的生员则拔腿向厨舍跑去,早到一步,可少排不少的队,

    张焕虽然没饿,但郑清明和宋廉玉却没有吃早饭,三人慢慢向厨舍走去,但郑清明终于受不了两旁奔跑人的诱惑,“我去替你们排队!”他大喊一声,拔足飞奔,片刻便超过所有的人,第一个冲进了厨舍,在吃饭冲刺方面,晋阳书院无人能望其背颈。

    “这家伙,现在这么厉害,可骑射偏又一塌糊涂。”张焕哈哈一笑,拾起一枚石子向他背影远远扔去。

    “去病!”旁边的宋廉玉轻轻叫了他一声,他一脸忧色。

    张焕转过头,宁静的目光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仿佛知道宋廉玉在担忧什么,便拍了拍他肩头,低声安慰他道:“不用害怕!”

    宋廉玉嘴唇动了动,还是忍不住叹一口气道:“去病,我不是担心自己,我是担心张煊会报复你!”

    宋廉玉思维缜密,他看出了早上发生之事会有后患,张煊自恃身份,一直便是书院里高高在上之人,傲上而欺下,今天又受父亲的冷落,他虽然不会把自己和郑清明怎样,但作为同族,他岂能不迁怒张焕。

    宋廉玉一直在留意张煊的一举一动,他是最后一个走进大殿,脸色苍白,眼中隐隐闪过恶毒之色,使宋廉玉更替张焕担心。

    “去病不如出去游学一月,回来或许就没事了。”

    宋廉玉替张焕想了一个上午的对策,庶出和嫡长子做对,很难有好结果,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去避避风头,可话说出口来,又觉得有失张焕尊严,便歉然笑道:“要不然就和我去一趟广陵,帮我将父亲接来?”

    张焕知道他是好意,感激地笑了笑道:“世叔之事我自会帮忙,可是事情来了,逃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去病,要避其锋芒!”

    “我知道,张家自有家规,就算他是嫡长子也不能乱来,你就放心吧!”

    .........

    二人边走边说,不知不觉便进了厨舍,这时,一匹恼怒的马从西面奔来,径直从太宗皇帝的手迹下闯进了书院,马上之人是个年轻的女子,石柱遮住了她的脸,但可以看见她的腰间挂有一只闪亮亮的小平底锅,自然就是林平平了,她早上来给张焕送饭,却忘记了父亲有话要她转给张焕。

    此刻她满脸不高兴,虽然来找张焕她是千般愿意,但被父亲一顿斥责,却扫了她的兴,前面便是台阶,她也赌气不下马,打马便要直冲上去。

    “书院不准***!”看门的杂役刚从毛厕回来,忽然发现有人骑马要上台阶,一惊之下便冲过来大吼,可一看见林平平,满脸怒色霎时转为善意的笑容,林平平的父亲可救过他老娘的命。

    “平底...那个、平姑娘,书院有规定,不准***!”话音刚落,他忽然发现林平平竟然是从牌楼正中纵马穿过,不由暗暗叫苦,上面可是有太宗皇帝的题字啊!家主早上就因为发现有不少生员随意穿过而大发脾气。

    这是其实是他的失职,本来牌楼下有几个木桩拦路,因为家主要来,特地送去油漆一新,不料他昨晚多喝了几杯,忘了拿回来,若再被家主看见林平平从下面走,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杂役紧张地四处张望一下,见没人发现,这才略略放下心来,他刚要说话,却见台阶上走来了一群人,他心中一紧,急上前拉着林平平的马缰绳央求道:“平姑娘,求你下马吧!要不然我这差事就丢了。”

    “啊!你是刘二叔。”林平平也认出了他,她急忙翻身下马,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道:“早上被爹爹骂得狠了,我忘了!”

    .......

    “哈!你们看那是谁?”

    “平底锅!”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这是一群张家子弟,不屑书院饭食,便相约出去喝酒,正好撞见了林平平。

    林平平从小大大咧咧,一直是大人们用来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你那么野,就象林平平一样,长大后怎么嫁得出去!”

    “记住了,长大后娶娘子,千万不能娶林平平那样的!”

    诸如此类,故而林平平名声在外,太原城内鲜有不知道她,不过是喜恶各异罢了,这群世家弟子难得在书院里看见女子,今天偶然出现一个,还是太原城里出了名的野丫头,众人立刻来了兴趣,竟不再往前走,只围着林平平肆意取笑。

    “平底锅,改日煎两个蛋给我尝尝,别就只顾十八郎一人。”

    .......

    “二小姐,你快走吧!”杂役见对方人多,又都是张家子弟,他不敢多管,只低声劝林平平快走。

    林平平却犯了犟劲,她眼中燃烧着怒火,回身就从马袋里抽出一只硕大的平底锅,黑黝黝的发着青光,少说也有二十斤,她一步上前,将锅一横,恶狠狠道:“不怕死的就上来!”

    张家子弟仗着人多,哪里会将她放在眼里,林平平犯了倔,他们更加撒欢,一名张家子弟甚至半跪在她面前,两只手举得高高,半闭着眼,故作一脸陶醉地喊道:“来吧!你下手吧!平底锅下死,做鬼也风liu!”

    旁边一众张家子弟皆轰笑起来,“快动手啊!人家要风liu。”

    林平平咬紧了唇,抡起沉重的平底锅,挂出‘呜~’的风声,向他头顶重重砸去,“砸你个半死,让你做疯子去!”

    那张家子弟见她真下狠手,吓得脸色尽白,一掉头,连滚带爬要逃开,但晚了一步,平底锅正砸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打出一个滚儿,捂着肩再也站不起来。

    “你竟敢动手,我要告你爹爹去!”说着,他觉得自己的肩膀真的废了,竟吓得哭了起来。

    “够了!”张煊阴沉着脸,从后面慢慢走来,他眼一扫,对众人厉声喝道:“家主马上就要过来,你们还敢在这里胡闹么?”

    众人慌了手脚,一个个低下头不敢吭声,张煊一回头,又寒着脸指着林平平对那杂役道:“这个女人是你放进来的吗?”

    “大公子,不是啊!”杂役慌了手脚,连忙跪了下来。

    “你现在给我收拾东西滚蛋,慢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杂役眼含着泪,向张煊磕一个头,步履蹒跚地走了。

    林平平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不忍,便压住怒气向张煊软语解释道:“张公子!我是来找人,和他没有关系,你就饶了他吧!”

    张煊瞥了她一眼,傲慢地问道:“你是林家二小姐吧!你到这里来找谁?”

    “大公子,她是来找张焕,就是六爷家的十八郎!”这个时候,总有献谄的下人抢着表现,不等林平平回答,张煊身后那名留着八字胡的书童立刻低声向他汇报,他叫张二流,说是书童,其实已经二十好几,他眼里滴溜溜地闪着贼光,一对招牌小八字胡上下抽动一下,又意犹未尽地补充一句,“就是早上和公子顶嘴的那个!”

    就如同燃遍草原的烈火往往是由一颗火星燃起,书童话语虽低,却一下子点燃了张煊心中仇恨,他盯着林平平,目光冰冷而又刻毒。

    “二小姐,你要想想自己的身份,晋阳书院是士子读书之地,不是什么下九流之人可以随便进来,更不是卖药之辈可以踏入,找人可以,请到门外去等!”

    张煊虽然不象别的张家子弟那样肆意调侃,但他的话却更加恶毒百倍,言外之意,林家连下九流都不如,林平平虽反应稍迟钝,但这种话她却听得懂,她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心中的愤怒不可抑制地爆发,她指着张煊骂道:“你这个王八蛋!嘴里说的还是人话吗?”

    “果然是个没家教的野女人,将她给我打出去!”张煊一声怒喝,上来几个人便要动手。

    “你们谁敢碰我!”林平平将平底锅高高抡起,愤怒而又果断地喊道:“谁敢碰我一下,我就砸他个脑浆迸裂!”

第四章 挥琵琶(下)

    几个冲上来之人被她决然的目光镇住了,不由止住了脚步,众人僵持那里,十分安静,只听见刚才被砸中肩膀之人蹲在地上哀哀哭号。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冷笑,众人回头,只见一人大步走来,他目光锐利、唇线刚毅,肤色黝黑而富有光泽,有人认识,正是林平平要找的十八郎张焕。

    张家众弟子纷纷闪开一条路,默默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有的人幸灾乐祸,但更多的人却是满脸忧色,有的甚至还准备偷偷溜走,事情有点闹大了。

    林平平一见张焕,紧绷的心一下子松了下来,她急忙跑到他身边,眼圈一红,指着这群张家子弟道:“张十八,他们欺负我!”

    张焕点点头,随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眼一挑、目光直视张煊道:“天下之大,世家大族何其之多,我张氏能居其五,这岂是为难良善得来,你既然是张氏嫡男、家主长子,为众望所归,当胸怀万里、求闻达于天下,可你今日的言行,你不觉得有辱你的身份吗?”

    这时,郑清明与宋廉玉也闻讯赶来,他们一左一右护卫着张焕,郑清明更是摔去帽子,摆出一招霸王拔鼎的架式,看他的意思,是准备同归于尽了。

    张煊紧紧地盯着他,嘴角剧烈地**,目光渐渐变得狠毒起来,“骂得好!我张煊从小到大还不曾被人这样骂过,不错,我就是喜欢为难良善,尤其喜欢为难女人。”

    他回头瞥一眼林平平,冷冷一笑道:“林家二小姐,请你回去转告你父亲,林芝堂那块地我张家要收回,三天之内,你们林家给我滚蛋!”

    “还有你!”

    他一回头,盯着张焕的目光立刻变得阴森起来,“你是庶子,我族规中明言,庶不得辱嫡,违者杖一百,三天之内,你若不来磕头向我认罪,我将亲自操杖,打断你的脊骨!”

    “既然你认为我是辱你,那你就等着我来给你磕头认罪吧!”张焕淡淡一笑,他回头拉了林平平,“我们走!”

    可他刚走出几步,却忽然听见一个献谄的声音,“大公子,他还不知是哪个道士的野种,打他会污你的手,还是小的来代劳吧!”

    张焕霍地回头,眼中映入一对小胡子,一双贼溜溜的眼睛,还有张煊得意的笑容,张焕的瞳孔急剧地收缩成一条缝,慢慢地滚过一道杀机!

    他一言不,拉着林平平迈开大步便走。

    书院大门处渐渐地安静下来,大家都66续续离开,可谁也没有留意到,在旁边的松林里竟站着一个鹤童颜的老人,穿林的微风吹拂着他雪丝般晶莹的头,他的腰挺得笔直,目光深邃,注视着张焕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捋动着同样雪白的长须,缓缓地点了点头。

    .........

    “哗!”一大桶水从天而降,犹如一条白亮的锦缎,将张焕从头到脚淋个透湿,“好了!哑叔。”

    张焕做了一个手势,一个佝偻的老人慢慢收回木桶,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道惊异,现在还是白天,他难道就要游泳了吗?他不会说话,只默默地转身回屋,拿来几个铁砂袋,替他绑在四肢上。

    张焕目光平静,他慢慢走出院子,来到了河边,一纵身跃入了河中,冰凉的河水立刻包裹了他的全身,他的身体在迅下沉,眼前的一抹青明消失,他的思绪连同身体一同堕入了一个黑暗的世界,他喜欢水,惟有在水中,他的整个身心才能完全放松、思路才能清晰透彻。

    ‘他还不知是哪个道士的野种!’

    恶奴的话深深刺伤了他,母亲的身世一直是一个谜,又在他十岁那年突然出家为道,在张氏家族中,这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神秘之事。

    可‘神秘’若没有答案,在那些无聊人的心中,便会衍生出许多不可告人之事,他虽然无法阻止他们的胡想,但绝不容许有人借此公开侮辱自己的母亲。

    脚已经触及河底,随即身体反弹,仿佛一条灰色水龙在青幽幽的水中向上疾冲,在出水的一霎时,一条借刀杀人的毒计已经飞入他的脑海之中。

    .......

    黄昏是夜的开始,而夜色是暧昧的最好掩护,张家大宅的黄昏时分异常忙碌,空气中充满了躁动与对夜晚的期盼。

    张焕侧身让过两名送饭的丫鬟,迈步进了内院大门,“十八郎有事吗?”几名护院家丁很有礼貌地拦住了他,虽然族规里没有禁止庶子进入内院,但内院里住满了年轻的女人,必须要问清楚了。

    他向几个护院家丁微微一笑,向里面指了指,无奈地耸耸肩,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可家丁们却似乎懂了,他们怜悯地望了张焕一眼,让开一条路。

    或许是担心家丁会监守自盗的缘故,越往里面走,护院的家丁也就越少,不多时,张焕已经到了张氏族府中最大的一处内宅,这里住着家主张若镐以及他的几个嫡子,虽然只是一处内宅,但占地规模依旧宏大,布局象一朵巨大的花,中间是一座精致典雅的两层红色主楼,这是家主张若镐的住处,在它的周围,仿佛花瓣一般并列分布着五六座不大的独院,皆是平房,这是给已成家的嫡子们居住,每一座独院都有三进,外面一排房子住着贴身的丫鬟和小厮,还有几间放置杂物的小屋,中间是主人们平时起居生活的地方,最里面则是卧室,住着嫡子和他的妻妾们。

    张煊的宅院是进门左第一座,一道一人高的院墙象征性地将宅子包围,此时张煊和妻子到主楼陪父亲用餐去了,大门虚掩着,现在是吃饭时间,院子里没有人,周围十分安静,张焕目光向两边一扫,一闪身进了院子,随即躲进了杂物间。

    夜暮渐渐降临,各府男丁6续回到自己的府中,张府里变得热闹起来,这时院子里传来张煊的说话声,随即又响起一个年轻女人的嗲笑。

    张焕的目光透过一个窗格,只见院子里站着几个人,正中间带着几分醉意的正是张煊,他身旁是一个年轻的宫装妇人,她站在暗处,虽看不清面容,但从装束看应该就是张煊的正妻,她是山南王氏的嫡孙女,也是张煊的表妹。

    但张焕注意的却不是她,他注意的是两个人,先是一个面目娇媚的年轻女人,穿着一袭几近透明的纱裙,面涂朱粉,眉目如画,她是张焕最心爱的小妾花二娘,刚才的嗲笑声就是她出。

    而另一个人则是今天中午辱骂自己的恶奴张二流,他是张煊的贴身书童,也住在这座院子的外间,他此时站在张煊的身后,躬身陪着笑脸,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却不时偷偷向花二娘的身子瞟去,张焕眼睛渐渐眯了起来,冷然一笑,身体隐入了黑暗之中。

    夜渐渐地深了,府里开始安静下来,因张若镐在府,规矩也比平时严厉了几分,张家子弟们不敢乱来,早早地洗脚上榻,逐渐进入梦乡。

    四更时分,正是人们睡得正熟的时候,一条黑影悄悄地出现在张二流房间的窗下,他用一根细小的铁棒轻轻一撬,窗户开了一条缝,张焕一纵身跳了进去。

    房间里很黑很静,但他的视力早已适应了黑暗,一眼便看见熟睡在地塌上的张二流,脸上带着浪笑,不知在做什么桃源美梦。

    张焕盯着那两撇丑恶的小胡子,他一阵冷笑,不等他醒来,一掌便劈在他的耳轮上,张二流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张焕弯腰将他扛在肩上,随即穿上他的鞋,依旧从窗子出去,沿着墙根一阵急跑,又敏捷地翻过一道花墙,进入了后院。

    张煊未取得功名,按族规他只有一妻一妾,正房自然是张煊和他妻子的住处,而偏房则是他的小妾花二娘的住处,一目了然。

    张焕扛着张二流穿过一片竹林,来到偏房的窗后,用手指蘸一点唾沫在窗纸上捅一个洞,悄悄向里面看去,这里是外间,布置简单,地上睡有一个丫鬟,张焕又向后走了几步,来到另一个窗下,再捅开一个洞,窗帘没有拉满,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房间里布置精雅,屋角一只铜鼎里忽明忽暗,正冒出一缕袅袅的青烟。

    张焕暗叫一声运气,地榻上只睡着一个女人,张煊没有来这里过夜,想必是她那一声嗲笑引起了正妻王氏的不满。

    事不宜迟,张焕两下便将张二流的衣服脱光,扔到窗下,一纵身,扛着他跃进了房内........

    花二娘忽然从梦中惊醒,她现一个干瘦的光身子正压在自己身上,而自己竟也是赤身**,她吓得狂声尖叫,一把将张二流推滚出去,她猛地抓起被撕得稀烂衣裙,掩住酥胸,嘶声竭力地哭喊起来。

    .........

    河边,张焕深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跃进了河水中,“扑通”地一声,河水没过头顶,立刻将远方隐隐传来的怒吼声隔绝在一个黑暗的世界之外。

    院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哑叔目光复杂地望着刚刚回来的张焕,轻轻地摇了摇头。

第五章 张家主

    “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个胆敢强奸主母的恶奴?”

    张若镐冷冷地注视着这个愚蠢的长子,一件丑事竟在他失去理智的暴怒之下,传遍了整个张府,现在丢脸的不仅是他本人,自己也被卷进其中。

    立张煊为继承人是张氏族规所定,但张若镐本人并不喜欢这个儿子,不仅仅是他虚伪自私,更重要是他的母亲,当年正是她故意延误救援时间,才使自己的发妻与三个儿子都惨死在回纥人的刀下,自从立她为正妻,张若镐便再也没有和她同过房。

    眼前这个儿子没有半点张氏宗主应有的大气和决断,他身上处处充满了他母亲的影子,小气、虚伪、歹毒而且愚蠢,张若镐暗暗一叹,又拉长了声调问道:“你为什么不处死他?”

    此刻张煊的心中已乱成一团,他又恨又悔,恨是张二流竟敢趁夜来强奸自己的小妾,虽最后未得逞,但已辱了她的清白,而悔是自己不该失去理智,闹得众人皆知。

    虽然他心中恨不得将张二流千刀万剐,但作为张氏的继承人,他必须要摆个大义的姿态,听父亲问及,他小心翼翼应道:“孩儿以为家规虽应杖毙,但按国法,他罪不应死,所以孩儿准备断他一臂,送官府处置!”

    “国法?”张若镐冷笑一声,“国法不过是用来约束庶民贫贱的桎梏,而你是张家长子,若处处依照国法行事,那不出十年,我张家就会毁在你的手上。”

    张若镐的声音渐渐变得严厉,“男儿被辱,当愤起杀人,你连处置一个小小的家奴都畏首畏尾,不敢决断,那你还能做什么大事,去!你亲自操棒,将那恶奴给我当众杖毙!”

    “是!孩儿这就去。”张煊额头上已全是冷汗,他不敢擦拭,惟惟喏喏便要退出。

    “等一下!”张若镐又叫住了他,“那个女人你怎么处置?”

    张煊心中一跳,他就害怕父亲问及此事,但父亲已经问了,他只得硬着头皮道:“二娘是受害者,再说她并没有真的shi身......”

    “放屁!”张若镐大怒,他腾地站起来,指着儿子大骂道:“你这个蠢货,既然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你还敢留她吗?你若要怜香惜玉,就不要做张家的家主,滚!”

    张煊吓得脸色惨白,他几乎连滚带爬跑出父亲的房间,见屋外无人,他恶毒地回头扫了一眼,低声骂道:“老不死的,总有一天我要你好看!”

    就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人,张煊唬了一跳,仔细一看,竟是昨日与他发生矛盾的张焕,他刚要斥责,张焕却抢先一步,满含同情地向他一抱拳:“听说大哥不幸,小弟十分同情,哎!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不好受,大哥忍忍就算了。”

    张煊气得脸色发青,不等他发作,只听张若镐在屋内怒斥,“罗嗦什么,还不快去!”

    张煊狠狠地瞪了一眼张焕,一口气憋回肚子里,含恨而去,张焕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院子里很安静,张焕也不通报,他静立在院中耐心地等待着,过了良久,才听见张若镐在房内缓缓道:“进来吧!”

    虽然张焕多次来过内院,但今天却是第一次进家主的房间,房间里布置得很简洁,墙刷得雪白,正对大门处挂了一幅猛虎归山图,靠墙处则放置着一张罗汉床,床上有一小几,几上整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张焕心中暗暗敬佩,越是高位者,生活越是简朴,此言果然不假。

    他走进房间,躬身向他长施一礼,“十八郎见过家主。”

    张若镐负手站在窗前,扬着头望着天上的白云悠悠,半晌才淡淡笑道:“你知道我为何会答应接见你?”

    “十八郎不知?”

    “你当然知道!”张若镐回头看了看他,头上银丝飘动,颊边法令纹深镌浮露,他向张焕笑了笑道:“你下手很有分寸,没有动他的正房妻子,这一点我很欣赏!”

    张焕的背忽然僵直,随即又慢慢放松下来,他不否认,也不解释,只静立不言,等候着他的后续之语,张若镐见他既不惊慌失措,也不失口否认,心中不由暗暗赞赏,他指了指地上铺有坐垫的草席道:“坐下说话!”

    张焕蜷腿坐下,向张若镐略略欠身道:“十八郎是来求家主一事!”

    “是林家那块地吗?”张若镐见张焕眼中闪过一丝愕色,便微微一笑道:“昨日中午你与煊儿发生争执时,我就在旁边的松林里。”

    张焕这才恍然,难怪他能猜出是自己下的手,既明白这一点,张焕便诚恳地对张若镐道:“家主,林家是济世良医,对贫寒的百姓看病不收一文,在太原城中享有极高的声誉,昨日大公子所言确实欠妥当了。”

    “有我在,这件事还轮不到他作主,林家那块地我不会动,不过......”说到‘不过’二字,张若镐眼睛微眯,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不过你要记住了,我张家能位列天下世家第五,不是什么扶济良善得来,而是在腥风血雨中用命拼杀而来,作大事者当狠则狠,切不可有半点妇人之仁,你明白吗!”

    张焕心中剧震,他急起身施礼道:“十八郎记住了!”

    张若镐眼中凌厉之色渐渐散去,又恢复了平时的柔和,他上前拍了拍张焕的肩膀,温和地笑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任人侮辱,但也不能意气用事,见辱即跳起杀人,那是莽夫所为,所以我才欣赏你借刀杀人的手段,你是我张家的大材,去吧!”

    待张焕慢慢退下,张若镐忽然冷冷地道:“三弟,是你在外面吗?”

    后窗下咳嗽一声,片刻,从正门走进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他眉眼长得和张若镐依稀有些相似,但眼眸里却是白多黑少,显得有些淫邪,他是张若镐的三弟张若锋,因身体不好便没有入仕,张若镐不在家时,张家的日常事务都是由他做主。

    见大哥看破他隐藏在外,张若锋尴尬地笑了笑道:“我正好有事来寻大哥,不好打扰,唐突之处请大哥见谅。”

    “坐吧!自家兄弟,那么客气做什么?”

    张若镐请他坐下,自己屈腿坐在罗汉床上,淡淡一笑道:“三弟可是为林家那块地来找我吗?如果是的话就不要再提了。”

    “这个......”

    张若锋有些难言,昨日张煊找他要收回林家之地,这件事本来他说了就算,但这两天大哥在,他倒不好随意越权,偏张煊又催得急,请他三日之内办妥此事,张若锋只得来找大哥商议,可大哥既然把话堵死,林家之事他便不能开口了。

    他随即沉吟一下,便笑道:“煊儿与他的小妾感情深厚,虽有恶奴作怪,但花二娘却是无辜的,大哥饶她一次吧!”

    张若镐揭穿张焕之时,正好站在窗前,张若锋不敢靠近,顾而没有听见张若镐说的第一句话,并不知昨晚之事竟是张焕所为。

    张若镐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是煊儿求你来的吗?哼!他的动作倒挺快。”

    “大哥,我知道你是对煊儿要求严格,可大家都知道花二娘并没有事,就算赶她出去,她也没法再嫁人,若去做娼,更丢我们张家的脸,大哥就放过她一次吧!”

    “若煊儿不是家主继承人,我不会过问此事,但他既然想当家主,那此事就容不得半点迁就!”

    张若镐背着手走了两步,脸上阴晴不定,他忽然又道:“我只说将她不能留在张府,而不是说要休她,这中间的差异,煊儿听不懂吗?”

    “大哥的意思是让煊儿置别宅妇?”张若锋忽然明白过来,大哥其实是让步了,只让花二娘搬到外面去住,而并非是休她,估计他也是担心花二娘出去为娼,丢张家的脸。

    既然明白这一点,张若锋便不再说此事,他苦笑了一下,忍不住又道:“大哥对煊儿似乎太过于严厉了一点,他其实还年轻,大哥应多给他点机会,比如进官场磨练一下,对他会大有好处。”

    张若镐摇了摇头,“我也有过这个想法,不过明年他就要参加科举了,也不在乎这半年。”

    他叹一口气,又语重心长地对张若锋道:“我不在太原,希望三弟能对后辈们严厉一点,昨日我去书院,发现很多张氏子弟都极不象话,听训话时睡着倒也罢了,居然还有人敢在书院大门前调戏民女,三弟,虽然家族大了难免良莠不齐,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我不想让张家垮在他们这一辈上。”

    张若锋起身,躬身长施一礼,“大哥教训得对,我记住了!”

    他告辞刚要走,张若镐又叫住了他,笑道:“刚才老六家的那个十八郎,我颇欣赏他,我准备让他主管张府钱物开支,三弟以为如何?”

    张若锋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大哥之意,是想让自己把财权让出来,难道,那件事他听到了什么风声了吗?

第六章 林芝堂(上)

    张若锋心乱如麻,财权不管在哪个家族都是极重要的一个权力,按族规应由家主掌握,但大哥一直在京中为官,便将财权交给他代管,这一管就是近十年,现在突然要他交出来,感情不能接受是一回事,张若锋更担心的是那件事情如果被抖出来该怎么办?

    偏偏族规之中庶出不能掌族权这一条在十五年前便已经作废了,这、这该如何是好?

    “大哥,十八郎要完成学业,他恐怕没有时间。”

    张若镐摆了摆手微微笑道:“又不是让他做帐,只审批一下收支,费不了什么事,再者,他明年春天要参加科举,考中了就要迈入仕途,我只是想让他磨练几个月,并无他意,三弟不必多心。”

    可就算磨练一下,也要半年的时间,那笔帐怎么能瞒得住,眼看大哥就要定下此事,张若锋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大哥,他是庶出,而且是六弟从外面带回的私生子,他怎么能掌族权,难道大哥忘了张破天之事吗?”

    他猛地闭上了嘴,他知道自己失言了。

    这时,张若镐背着手慢慢走到窗前,事情才仅仅过去十年,但白云悠悠已仿佛过了千载,他默默地望着天空,眼睛里闪过一抹忧伤。

    张若锋所说之事是张氏家族一百多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危机,也正是这件事使张若镐始终没有得到右相之位。

    十五年前,回纥人饮马中原,各大世家纷纷招募义兵驱逐靼虏,张家也由此出了一个百年不遇的将才,一个偏房庶子张破天,正当太原沦陷、张家将面临灭顶之灾时,正是他在常山郡招募义军,施奇计大破回纥精骑,三战三胜,光复了太原,张家也由此掌握了八万河东军,足以和各大世家抗衡,战后,七大世家相约,轮流为相,各掌握朝中大权五年。

    十年前,本该轮到张若镐为相,但崔氏家主崔圆却成功挑拨了张家的内部矛盾,张氏众嫡系一致逼迫张破天交出兵权,张破天一怒之下叛出张家,也带走了八万河东军,他自己开宗立府,被崔氏承认为张氏正宗,并拥他为右相,但不到半年,他的军权尽被崔氏夺走,右相之位也被崔圆取代。

    而河东张氏也由此元气大伤,徒剩一壳,根本无实力和其他世家抗衡,这件事一直是张家心中大恨,不准人任何人提及,再加之当时发生得异常隐秘,故而除了张若镐六兄弟外,无人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今天张若锋情急之下忽然提起此事,便是要说庶子不可用,张若镐沉默了很久,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我们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有些事情我不能告诉你,你也不必知道,十八郎之事就这么定了!”

    .............

    九月的阳光俨如四十岁男人的爱情,温暖而缺乏热度,在它的照耀下,路人都变得有些懒洋洋的,赶路的步伐慢了许多。

    张焕从张府的正门出来,大步跨过一座弯月形的木桥,再向前走二里路便是太原府的南市,林芝堂便在南市的最边上。

    太原是大唐帝国的龙兴之地,故而被封为北都,它又是河东的政治、经济中心,人口密集、商业发达,太原城的布局呈棋盘状,分布有四十个坊,东西南北各有三条大街为主干道,贯通全城。

    大街的两旁都是高高的围墙,将各坊分割开来,所有的商业活动都分布在各坊里,而且为便于收税和管理,对商品买卖还必须在专门的市里进行,不得随意占地经营,各坊都设有墟市,就相当于后世的集贸市场,在各乡镇还设有草市,但对于大宗商品买卖,还专门设有北市和南市,北市卖的是绫罗绸缎、珠宝翠玉等奢侈品,而南市卖的却是粮米杂货等生活日常品,生意远比北市兴隆。

    张氏族府之所以毗邻南市,原因是整个南市的土地都是他们张家的,店铺也是由张家统一建造,每年的房租收入就有十几万贯,这是除庄园田租以外张家最大的一处财源。

    战乱平息后,朝廷为了滋生人口、扩大财源,制订一系列的鼓励措施,其中一条便是放松对商人的限制,比如废除商籍、允许商人穿和平民一样的衣服、允许商人骑马等等。

    穿过喧嚣热闹的布匹交易区,前面便是药材的店铺集中区,这里一条街都是药铺,共有十几家,经营着各种药材,而且依照惯例,每家药铺里都有几个坐堂的医师,最有趣的是街的尽头竟是一家棺材铺,兼卖冥纸寿衣,生老病死一条龙服务,这条街都俱全了。

    林芝堂位于最边上,就是那家棺材铺的隔壁,风水虽然不好,可它的生意却最兴隆,离林芝堂还有百步,可排队的病人已经到了街角转弯处,有的病人被家人搀扶着,有的病人则躺在担架里,身上盖了厚厚的被褥,神情皆十分痛苦憔悴。

    但唯一笑呵呵的便是棺材铺的掌柜,他在排队的人中走来走去,不时摸摸这个的额头、看看那个的舌苔,俨然一副名医的派头,可说出的话却气死人,“你这病没救了,本店提供各式棺材,十年店庆,一律八折优惠。”

    张焕从旁边走过,随手敲了他一下,笑道:“阎掌柜又在损人了,当心我告诉师傅去,拆了你的老骨头。”

    长得宛如黑面煞的阎掌柜扭过头来,见是张焕,急忙拱拱手、苦着脸道:“林东主总是妙手回春,使鄙店生意惨淡,也没法子,求十八郎手下留情则个。”

    张焕拍拍他肩膀笑道:“跟你开个玩笑,我师傅是不会在意这点小事。”

    “那是!那是!林东主忙得连上毛厕的时间都没有,哪还顾得了我这点小事。”阎掌柜干笑一声,他忽然又想起一事,附耳对他挤眉弄眼道:“平平好象又遇到麻烦了,就在后门那里,你去看看吧!”

    说完他又掀开一个病人的被子,忽然捂住鼻子,迟疑一下道:“本店还大量提供生石灰,三文钱四斤,全城最便宜........”

    张焕听说林平平又有麻烦,不由微微苦笑一下,便转身从药店旁的弄堂穿过,向林芝堂后门走去,这里已经紧靠南市城墙,城墙下是一片空地,种着几株百年老柳,老远,张焕便看见林平平蹲在一棵柳树下,手指在地上画着圈圈,难得她这么安静,这一般都是她犯了错后的表现。

    “平平,又闯祸了?”

    张焕笑着也蹲了下来,见她在地上画了三个圈圈,将三只蚂蚁分隔在圈里,不让它们走出去,他又笑道:“是不是在为昨天那件事烦恼?”

    林平平抬起头,眼睛里一片茫然,“昨天哪件事?”

    张焕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自己怕她被父亲责骂,一早赶去找家主求情,她可好,竟忘得干干净净。

    “就是要张家要收回林芝堂那件事。”

    林平平一呆,忽然‘呀!’地一声跳了起来,“坏了!坏了!我忘记告诉爹爹了。”说罢,她也顾不得张焕,起身慌慌张张便要走,张焕一把拉住她,笑道:“不用了,我已经替你解决了,张家不会赶走林芝堂。”

    “解决了?那就好!”林平平长长出一口气,随即便将此事抛到脑后,又瞥了他一眼,诧异地问道:“你今天怎么来了?”

    张焕气结,“不是你跑到书院告诉我,师傅有事找我吗?”

    “哦!”林平平脸一红,急忙替自己的健忘解释道:“我心烦,所以这些事都忘了。”

    “说说看!有什么烦心事需要张十八帮你解决?”

    林平平瞅了他一眼,吞吞吐吐道:“那你、你有五贯钱吗?”

    “五贯钱?”张焕手一摊笑道:“我一个月才两贯例钱,只够吃饭,哪会有多的?”

    “那跟你讲也没用。”林平平闷闷不乐地重新蹲下,将三只跑掉的小蚂蚁又捉了回来。

    “你不愿说就算了,本来我还有办法能帮你借到。”

    “可是借的钱早晚要还的。”林平平嘟囔一句,不过有钱总比没钱好,她想了想便道:“那我说了你可不准告诉别人。”

    “恩!”

    “事情是这样,爹爹治好一个病人,那病人便偷偷多给了五贯诊金,结果被爹爹发现了,他一早就命我将钱给人家送回去。”

    说到此,林平平脸上露出惆怅之色,她叹了一口气又继续道:“我刚走到南市门口,看见一个老婆婆抱着一个小女孩跪在地上要饭,真的很可怜!”

    “所以你头脑一热便将钱全部给她们了?”张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后面的情节她不说也能猜得到,林平平走到病人家门才想起钱没了,又掉头回去找那要饭的老人,结果要饭的老人也没了踪影。

    “你笑什么!”林平平腾地站了起来,她愤怒地盯着张焕,“你以为我会问她们把钱要回来吗?不是的,她们那么可怜,你没看见那个小女孩,瘦得只剩这么一点点。”林平平用手比出一个小小的形状,她的眼睛忽然红了,紧咬着嘴唇道:“那个小女孩的爹娘都被卖身为奴,要十贯钱才能赎他们回来,我想帮助她们。”

    张焕半天默然无语,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微微笑道:“你这个傻平底锅,那五贯钱我来给你想办法,咱们走吧!”

    ........

第七章 林芝堂(下)

    张焕的师傅叫林德隆,他长着一张宽大的紫脸膛,豹眼狮鼻、一蓬大络腮胡,他身材魁梧,走路矫健如飞,行事干净利落,若不是林神医的名声在外,初见他之人一定会以为他是军中大将,事实上他原本就是军医出身,十五年前他所在军队被回纥精骑击溃,他便脱离了军队,举家迁到太原,创建了林芝堂这块响当当的牌子。

    他和张焕结缘于京城大溃败的路上,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回纥骑兵从河东南下,在灵宝渡黄河,随即大败唐军,攻破了潼关,关中恐慌,刚登基的新帝先一步逃至汉中,近百万京师百姓蜂拥出城,向西没有目标地奔命,林德隆赶回京城时,胡兵已经从身后漫天杀来,他在路边发现一对贵族母子,孩子被流箭射穿了肩胛,母亲伏在他身上哀哀痛哭,而他们的侍卫在拼死抵抗一队回纥骑兵的疯狂进攻,已经死伤大半,形势危在旦夕。

    林德隆杀散回纥骑兵,救下了他们母子,他们自称是太原张家人,因太原沦陷而逃到长安,林德隆虽然保住孩子一命,但他伤势太重,林德隆便将他们带到自己的家乡—剑南蜀郡,由自己的父亲慢慢调理孩子的内伤,平乱后,林德隆又将他们母子护送到太原,为长期治疗孩子的内伤,他们林家也索性举家迁到太原,自然而然,他就成了这个孩子的师傅。

    而这个孩子就是张焕。

    此刻,林德隆正好结束一个诊治,用一块干净的抹布擦拭案台,从早到现在他已经看了二十几名病人,着实有些累了,天色近午,店堂外阳光刺眼,他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便点了点头,回头对药童道:“给下一个病人说声抱歉,请他等我一刻钟。”

    来人正是张焕,林平平不敢见爹爹,已从后门先溜回家,他只得独自一人来见师傅。

    林芝堂大门狭小,里面却很宽敞,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香,一架长长的屏风将大堂分割成两半,左面是一溜半圆形柜台,柜台安有一排木栅栏,柜台里面摆着十几排高高的药柜,直顶屋梁,药柜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地小药屉,几个药童正站在梯子上手脚麻利地按方取药。

    “下一个!”黑黑胖胖的掌柜唤了一声,立刻走上来一个老人,颤巍巍地将方子递进木栅栏,掌柜一眼瞥见是红色药方,原本灿烂的笑脸立刻变得阴云密布,“又是一个免费的!”

    他低声嘟囔一句,极不耐烦地将药方胡乱塞给一个药童,命他去抓药,自己却恨恨地自言自语道:“今天一半都是免费,照这样下去,大家都喝西北风吧!”

    “林二叔,又在愁钱了吗?”张焕见他满面愁苦之色,便向他拱拱手笑道:“我听说救十人命便可在阴间得一库金,林二叔现在虽无钱,等到了阴间可是金山银山,愁的却是钱太多。”

    药柜的掌柜便是林平平的二叔,名叫林德利,故名思义,万事以利为先,大哥林德隆只看病不管事,三弟林德奇又游手好闲,所以,林芝堂的实际运作便由他来负责。

    林芝堂虽然远近闻名,每天门前都排了长队,但做的却是亏本买卖,对贫苦百姓基本上都是免费诊治,实在穷困之人甚至还免费赠药,多亏张家免了他们的房租,才勉强维持林芝堂不关门倒闭。

    林德利见张焕过来,顿时笑逐颜开,他急将张焕拉到一边,软语求道:“十八郎,我有事求你帮忙。”

    张焕吓了一跳,“林二叔,看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求我?你有事就吩咐。”

    “这事恐怕有点难,所以才求你。”林德利干笑了一声,见左右无人,才低声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在乾运坊有一座空置的独院有意出售,就靠近你们张府,想问问你们张府要不要,而且分文不收。”

    ‘分文不收!’林德利把这四个字咬得特别重,他偷偷地看了看张焕的脸色,张焕却笑而不语,等待着他后续的话。

    林德利见他不露声色,只得吞吞吐吐继续道:“当然,我这个朋友有个小小的条件,他在南市做粮食生意,吞吐量太大,便想在市河边上那块空地上建个仓库,按市价付钱,希望你们张家能优先考虑他。”

    张焕微微一声冷笑,“林二叔说的就是丰盛米行的裘东主吧!市河边上那块空地至少有二十亩,多少人眼红而不得,他送给张家一栋老宅便能把那块地拿到手,如意算盘打得很不错!”

    林德利脸一红,呐呐地道:“如果贤侄不肯,就算了。”

    当然,林德利从来不做无利之事,若他能玉成此事,至少可得二百贯的佣金,二百贯啊!在蜀郡可买几十亩上田。

    张焕见他脸上露出失望之色,便拍拍他的手背歉然道:“并非我不愿意,林二叔也知道我虽是张家人,说话却不管用,实在是帮不上忙。”

    “不妨!不妨!”林德利见他答应,突然兴奋起来,他急忙道:“昨天下午,你们张家的家主竟然来拜访我大哥,就是为了你,可见他很看重你,你去求求家主,此事定成。”

    “家主来拜访师傅?”

    张焕一愣神,忽然恍然大悟,难怪今早自己一提到林家那块地的事,家主就毫不犹豫下了定论,原来他昨天下午已经来过了。

    “林二叔放心,我一定帮忙,不过此事我要找到机会才行,恐怕马上办不到。”

    林德利心中大喜,他的手摇得跟风扇一般,“不急!不急!只要在你们家主回京之前办成便行。”

    这时,一名小药童跑来,拉了拉张焕的衣襟道:“十八郎,大东主等你半天了,你再不去他可生气了。”

    张焕抬眼向店堂的另一边望去,只见师傅眉头紧皱地望着自己,他急忙向林德利拱拱手,“林二叔,那我先去了!”

    “你去!你去!”林德利笑得嘴都合不拢,他想着黄灿灿的两百贯钱要入口袋,不知不觉,眼珠都变成了方形。

    .........

    张焕快步走到师傅面前,恭敬施了一礼,“师傅,你找我吗?”

    “本来我今天找你是想问问你的近况,只是件小事,可是昨天你大伯来过,我找你就变成了大事。”

    说罢,林德隆长叹一声,向他招招手,“你跟我来吧!”

    ........

    “什么!师傅想离开太原回蜀?”饶是张焕冷静,但仍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十几年来,他见自己的父亲少之又少,而师傅对他却悉心教导,不知不觉中他已视师傅为父,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他们分开。

    张焕出身名门,这十几年来他一直在和自己的内伤抗衡,每日所思所想都是如何挑战自己体能的极限,行过弱冠礼后,他的身体渐渐康复,而且愈加强壮,再加上从小读书明事理,他也和其他张家子弟一样有了对未来的追求,为一方父母官继而入卿拜相,实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政治抱负。

    但他是庶出,因为母亲的缘故在家族中极无地位,从小便处处受人脸色,少年时他在学堂和族人讲到天下之志,却反而遭所有人耻笑,在这个极讲究出身地位的时代里,一个庶子说出和他身份不符的话,不是妄言无知就是不懂自爱,但只有他的师傅却时时鼓励他,男儿不做大事就枉来世间一趟,使他对自己信心百倍,可现在师傅竟然要走了。

    “师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焕已经冷静下来,师傅突然提出要走,极可能和家主昨天来有关,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他也不随意猜测。

    “去病,你知道我为何要迁到太原吗?虽然说是为了治疗你这个病人,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林德隆慢慢走到窗前,眼睛里充满了对往事的追忆,他徐徐道:“我是隐姓埋名来太原避祸。”

    他回过头来瞥了张焕一眼,无奈地笑了笑道:“你大伯是我旧时的同僚,虽然我面目大变,但看得出他依然起了疑心,罢了!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张焕默默地看着师傅,一声不语。

第八章 闻母讯

    “那师傅准备什么时候走?”

    “也不急,过几日我先送你师母和平平回乡,置些田产,再回来整理一下林芝堂,还有一些病人要把他们的病诊治完成,等忙完这些,恐怕要半年之后了,那时你也该进京赶考,我最大的一个病人也终于治好了。”

    林德隆重重地在张焕肩头拍了一掌,微微一笑道:“你考中进士以后,最好也来蜀中做官,这样我们又可以在一起,还可以关照我们林家。”

    张焕点点头,“一定的,我一定会来蜀中。”

    林德隆却摇摇头,注视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道:“我只是开个玩笑,蜀中太过于闲适,会把人养懒,我不希望你来蜀中,我希望你去西域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彻底扫灭回纥大患,为我大唐国建立不世功勋。

    师傅的话让张焕热血沸腾,一股少年时曾有过的雄心再次在他心中沛然腾起,他竟忍不住脱口而出,“师傅,若真有那一天,你会来帮我吗?”

    林德隆脸色忽然变得异常严肃,他凝视着张焕,半晌才缓缓说道:“我从你七岁起便一直在观察你,你的性格很复杂,有善良助人的一面,可骨子又藏着一丝阴狠毒辣,我不知道你将来会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若你所作所为是利国利民之事,我会来帮你,可若你做得是祸害百姓之事.......”

    林德隆眼一瞪,厉声喝道:“那我一定会亲自来取你的命!”

    空气在这一刻陡然凝固了,忽然,门口传来一声嗔怨:“大郎,你这样凶会吓着孩子的。”

    虽然是埋怨,但声音温柔,仿佛三月的春风,顿时将房内凝重的气氛一扫而光,门帘一挑,进来一个荆衣布裙的中年妇人,她虽衣着简朴,但姿态温婉大气,眼角细细的鱼尾纹难掩她年轻时的绝丽容颜,她便是林德隆的妻子杨玉娘。

    师母姓杨,林平平说过她母亲出身望族,张焕便曾怀疑她是出身于蜀郡杨氏,可自己的师傅只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医师,这怎么可能?这个想法也就罢了,不过现在既然师傅的身份不是那么简单,事情就有点复杂了。

    张焕不及细想,急忙起身长施一礼,“师母!”

    杨玉娘向张焕笑着点点头,又回头对丈夫道:“大郎,店堂那边已经有病人吵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林德隆这才省悟,自己让病人等一刻钟,可现在已经快半个时辰了,他心中歉然,便拍了拍张焕的肩膀,快步去了。

    “师母请坐!”张焕急忙取来一张坐垫给师母坐下,杨玉娘坐了,随手将一个小包放在案台上,看了看张焕道:“我早上去看过你母亲了。”

    杨玉娘和张焕的母亲关系最密切,早在她未出家前,二人便经常在一起,张焕的母亲出家后,她也常去探视。

    “我娘现在好吗?”提到娘,张焕鼻子有一点儿酸,行过弱冠礼后,他的母亲便下了严令,若他不考中进士就绝不见他,现在他们母子已经两年未见了。

    杨玉娘微微叹口气,“你娘的咳嗽病又犯了,几乎喘不过气来。”

    张焕的心象被刀猛戳一下,他的眼睛微微有些红了,站起身便向杨玉娘一拱手,“师母,我想先告辞了。”

    “等一等!”杨玉娘拦住他,“我已经叫你林二叔配药,还缺一味,他到别处去借了。”

    “是!”张焕渐渐平静下来,他母亲每到夏末秋初,气喘病就容易发作,虽然师傅帮她治过,但一直未能去根,几乎每年就犯一次。

    “来!你坐下,师母还有话要说。”

    杨玉娘命张焕坐下,一指那个小包,眉头皱了皱道:“这是我准备的一点冰糖,刚才让平平给你娘带去,她人倒是去了,可东西却忘了。”

    说到这里,她幽幽一叹道:“这孩子从小他爹就不让我管,说是任她的性子,可你看看,她现在成什么样子了,整天就丢三纳四,而且疯疯颠颠的,太原城无人不晓,将来她怎么嫁得出去,哎!若及她姐姐半点我就放心了。”

    林平平的姐姐叫林巧巧,长得姿容秀丽、温柔贤淑,去年出阁嫁给太原赵县尉之子,名叫赵严,是官办太原书院的生员,也是明年进京赶考,和张焕关系颇好。

    张焕却摇摇头道:“师母,平平虽然大大咧咧一点,可她率真可爱,尤其心地善良,娶到她的人才是福气,师母不用为她担心。”

    “你真是这样想吗?”杨玉娘深深地看了张焕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她急忙转过脸去取冰糖,以掩饰她嘴角的笑意。

    “我从小和平平一起长大,我自然了解她。”张焕知道师母的想法,不由暗暗一叹,这是不可能的,他和林平平一起长大,虽然也很喜欢她,但这种喜欢却不是那种喜欢,他梦想中的妻子不是林平平这样。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一名药童在门外道:“主母,掌柜把药配好了,命我送来。”

    “好了,药就在门口,你去看你娘吧!”杨玉娘站起身将冰糖递给他,“你娘其实很想见你,中进士的话只是对你的激励,你也别把它放在心上了。”

    “多谢师母!”张焕深施一礼,拿着冰糖和药匆匆去了.......

    张焕母亲出家的地方叫静心观,位于城东惠师坊,道观占地颇大,但只有二十几个女道士在这里出家,她们都是来自名门望族,有的是因为年老失宠,有的是因为年轻守寡而无心再嫁,由于出家者都身份高贵,太原府尹特地派了几个衙役日夜在周围巡逻,防止闲人骚扰她们。

    张焕匆匆赶到道观,却正好看见林平平迎面垂头丧气走来,知道她是想起了冰糖,便一闪身躲到一棵树后。

    “平平!”张焕一步跳出,将一包冰糖托在她面前,笑道:“你可是在为它烦恼?”

    林平平一阵惊喜,一把将冰糖抢了过来,上下仔细看了一下,见它完好无损,这才拍拍胸口道:“我以为它掉了,没想到被你拣到了,真是运气,要不然娘问起,我又无法回答了。”

    张焕忍住笑道:“我若是拣到的,怎么会知道是你丢的呢?”

    林平平一呆,脸上蓦地红了,口里期期地道:“原来我把它忘在家里了。”

    “你见到我娘了吗?”

    张焕一想到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略略有点紧张问道:“她好点了吗?”

    “恩!伯母听我唠唠叨叨半天,还笑呢!”

    林平平闭上眼睛,脸上露出崇拜的表情,“伯母是我遇到的女人中气质最高贵的,她永远是那么轻言细语,和她在一起,我感觉好舒服,她的笑容就象、就象.......”

    林平平睁开眼睛,她咬了咬唇,一时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形容,张焕心思已经不她的身上,他听母亲身体好转,心放了下来,一挥手打断她的话道:“好了,你先回家吧!那五贯钱我明天拿给你。”

    林平平见他对自己有些冷淡,便默默地将冰糖递给他,勉强笑了笑道:“那好吧!我先回家了。”

    可刚走出几十步,她忽然回头,弯腰着大声喊道:“张焕,伯母的笑容就象水,春天的溪水,天下没有一个女人的笑容象她那样温柔,我喜欢她!”

    喊着,她的眼睛里竟隐隐有了泪意,转头飞似的跑了,张焕望着她的背影,竟有些怔住了。

第九章 掌财权

    张焕跪在道观里一个幽静的小院内,小院布置简朴,一丛毛竹青翠欲滴,院角种着一畦蔬菜,旁边搭了个竹棚,几棵豆秧已经爬到了棚上,正探头探脑向四周张望。

    “孩儿不孝,竟不知道娘病了!”尽管他渴望能进屋看一眼母亲,可母亲两年前的严令依然使她不敢逾越半步,他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睛里充满了哀伤。

    “你可是考中了进士?”母亲声音的异常轻柔,但语气中却透着严厉。

    “孩儿要明年春天才进京参加省试。”张焕低下头,颤抖着声音道:“孩儿听说母亲重病,特来探望。”

    屋里没有了声音,半晌,屋内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嗽,仿佛一根随时要断的琴弦,“娘!”张焕再也忍不住,站起身便要向屋内走去。

    “站住!”咳嗽声忽然消失,屋内传来一声轻斥,一个清晰决然的声音在张焕耳畔响起,“我的病生死由天,但你未中进士,我绝不见你!”

    “娘!”

    张焕‘扑通!’跪倒,他浑身颤栗,泪水从他的眼里汹涌而出,他的母亲近在咫尺,却又远似天涯,十几年来,没有人呵护他的冷暖,也没有人关心他的伤痛,一个十岁的孩子,正是最需要母亲的时候,但母亲却离去了,每天夜里他拉上冰凉的被子,总要流着泪轻轻唤几声娘,才能沉沉睡去,有时在半夜惊怖而醒,可醒来后却只有无尽的孤独和黑暗陪伴着他。

    一阵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张焕慢慢地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拭去了泪水,将冰糖和药小心地放在台阶上,后退几步,恋恋不舍地转身而去。

    正当他走出院门之时,他却不知道,在屋内一幅竹帘之后,一张清丽绝伦的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她呆呆地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了,忽然捂着脸放声痛哭起来。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可谁又知道她心中的痛苦和无奈呢!

    ............

    张焕沿着河边快步而行,母亲的决然让他的心饱受刺激,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去书院读书,疯狂地读书,不惜通宵达旦,此时只有读书才是一剂良药,才能让他发泄心中痛苦。

    “去病兄!”张焕刚台阶,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叫他,一回头,只见胖乎乎的郑清明正拼着老命向他跑来。

    “我们、我们....”郑清明满头大汗,他跑到张焕面前,扶着膝盖气喘吁吁道:“我们在到处找你,你快回去,刚才张府传来消息,你们家主要见你,有重要之事。”

    ‘家主要见自己?’张焕心中略略有些诧异,早上才刚刚见过他,下午怎么又要见他,他不由想起林二叔的话,嘴角露出一丝苦笑,‘难道自己真的要时来运转了吗?’

    “多谢你了,改天请你喝酒!”张焕刚跑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一事,停住脚回头对郑清明道:“我想问你借五贯钱,手头上可有?”

    “自己兄弟就别说借字。”郑清明伸手进衣袋里摸了摸,里面只有一把铜钱,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钱都堆在床下,现在身上没有。”

    “不妨事!你把钱给平平就行了。”张焕说完,转身便跑了。

    “平平?”郑清明挠了挠后脑勺,忽然他猛然反应过来,‘平平不就是平底锅吗?’

    “去病!十八郎!张焕!我不要见她.......”郑清明拼命追赶,可张焕早已没有了影儿。

    ..........

    “你长这么大,我一共才见过你三次,可从昨天到现在,我已经见你四次了。”

    在张府的正厅内,家主张若镐温和地望着张焕,他微微一笑道:“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件大事要交付于你。”

    张府的正厅很宽阔,足以容纳数百人在此聚会,正对大门是一座巨大的白玉屏风,用名贵的紫檀木做底架,挡住了外面的视线,四角各放置一只一人多高的越郡青瓷,釉色温润细腻,为瓷中极品,而在正厅内整齐地摆放着近百张低矮的坐榻,上面铺有用蒲草编织的坐垫。

    此时厅内坐着数十人,表情各异,家主张若镐坐在正中,左边是他的正妻王氏,正端着一杯茶打量张焕;右边是代理家主张若锋,他目光阴沉,一声不语;在他们身后则坐着张煊等一些嫡子,皆表情疑虑;再向后靠墙则坐着几十个庶出长辈,还有大管家、大帐房等十几个高级别的下人,他们也眼光复杂,不时附耳窃窃私语。

    张焕就仿佛一个求职的应聘者,和他们相对而坐,他目光平静、神态自若,仿佛来应聘的是他们,而不是自己。

    “我想让你执掌张府的财权半年!”

    张若镐见张焕波澜不惊,在赞叹之余也忍不住起了一丝好胜之心,他不信从这个年轻人的眼里看不到震惊之色,便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这件大事,随即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企图从他眼里搜寻到自己想见的神情,但他还是失望了,张焕的眼瞳深沉似海,里面什么也看不出。

    他不知道,张焕无论寒暑病痛,每天四更不到便起床到河里劈波斩浪,十二年来从未间断,在一次又一次挑战体能极限的过程中,他曾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心志早已练得坚韧无比。

    ‘咣当!’

    茶杯打翻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异常刺耳,所有的目光一齐向左边看去,只见主母王夫人正慌乱地拾起打翻的茶杯,可连捡了三次都没有拾起,她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王夫人是天下排名第六、山南王氏的嫡女,身份高贵,作为政治交易,她十六岁时便嫁给了当时张家的嫡长子张若镐,但张若镐不肯休去发妻,她一直委身为平妻,十五年前,张若镐发妻死后她便被扶正。

    王夫人年纪约四十出头,脸色雪白,因涂了厚厚的脂粉而看不出本色,不过她眉目倒也秀丽,只是颧骨略高、嘴唇很薄,显得有些刻薄。

    今天她被丈夫叫来,说有事宣布,不料竟是将张府财权移交给一名庶子,所有的人都震惊了,惟独她比别人更多地感到了一份恐惧。

    在沉寂片刻后,众人的眼光从她身上移走,不约而同地盯向张焕,嫉妒、憎恨、疑虑、担忧,各种眼神交织在一起,仿佛织成一张大网,向张焕迎面扑来,可张焕却无视这一切,他只低头想了一想,便默默地向张若镐点了点头。

    谁也没有注意到,王夫人悄悄地和张若锋交换了一个眼色。

    ........

    夜很深了,一轮弯月挂在空中,默默审视着人间的一切,张府中人早已沉沉睡去,王夫人却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心中异常烦闷,不时朝窗户望去,窗户没有关实,留了一条缝,在窗缝里插着一枝檀香,香火一闪一闪,缭绕着青烟。

    王夫人今年四十出头岁,生理上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可丈夫早在十五年前便不和她同房,寂寞一直便是她的坐上常客。

    ‘咔!’地一声轻响,窗户无声无息地开了,王夫人一翻身坐起来,紧张而又激动地盯着窗户,一个瘦小的黑影出现了,他灭掉檀香,熟练地按着窗台一跃而进,正好落在一床软褥上,无声无息,仿佛已是这房中的常客。

    “烟萝,我来晚了。”他的脸在月光下一晃,映出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带着淫邪的笑意。

    王夫人却没有说话,上前一把将他拉到榻上,急切地解开了自己的衣带......

    良久,两人的身体分开了,房间里只听见低低的喘息声。

    “你为何不阻止他,财权怎么能给别人!”声音恼怒,这是王夫人。

    “我已经反对,甚至还提起张破天之事,可他坚持己见我也没办法,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对一个庶子感兴趣?我现在有点怀疑那个庶子的真实身份,当年他来历不明......”

    “他的身份以后再说,现在那笔帐怎么办?”

    “你放心!帐本我中午时便从杨管事的手中要来,已经毁了,他无迹可查。”

    “那人呢?”王夫人忽然坐起来,盯着他眼睛道:“你有没有把杨管事杀掉!”

    “杨管事一天都在帐房里,叫我怎么动手?我晚上已经派人去找他,明天一早应该就有结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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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查旧帐(上)

    第二天一早,张焕便赶到了帐房,张家的帐房位于张府中间,这个位置既方便住在外宅的张家偏房们来领月钱,也方便内院的嫡子前来报帐,十分便利,帐房占地也不大,由五、六间屋子和一个储钱的地下室组成。

    “我们帐房一共有十三人,除我之外,还有三个管事,其他的都是一般帐房。”

    领张焕参观帐房室的帐房总管姓钱,长得肥头大耳,十分富态,穿着一件长长的排扣袍,就象将面口袋直接套在身上一般,他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细语,很难见他发火,从祖上三代起钱帐房便为张府效力,也算是个仆从世家了,不过他虽是仆从,但就算是张煊这样的嫡长子也不敢轻易得罪他,这就是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惹恼了他,就算有三老爷的批条,他一句‘没钱’,就可拖你十天半月。

    不过他对张焕却十分客气,从今天开始,他就要根据张焕的签字来支付铜钱了,算是他的顶头上司。

    帐房室里很宽敞,所有的帐房都集中在一起做事,房间里整整齐齐放置着三排十二张罗汉床,每张床上坐有一人,都是背对着他。

    “这是赵管事!”

    钱总管指着中间一名长有一张茄子般脸庞的男子道:“他负责张府田庄里的收入,不仅是铜钱,粮食、布匹、野味、杂物统统都得记帐。”

    赵管事点头哈腰地向张焕谄笑一下,想坐却又不敢坐。

    张焕向他点点头,忽然感到一股热切从身后袭来,一回头,却见背后站着一名笑得几乎要将他融化的小个子男人,不等钱帐房开口,他便立刻自我介绍道:“鄙人姓孙,主管南市的收入。”

    听到这里张焕已经渐渐有些懂了,他对钱总管笑道:“适才钱大帐房说自己负责勾判汇总,那还有一个管事应该就是负责支出,我说得可对?”

    “十八郎说得不错!杨管事就是负责支出。”

    钱总管呵呵一笑,他手指一个墙角,忽然眉头一皱,向旁边一人不悦地问道:“杨管事到哪里去了?”

    “杨管事今天早上就没来,听说他父亲这几天脚痛风的老毛病又犯了。”

    “叫他赶快来!”

    就算是发火,钱帐房的声音也是轻言细语,但手下的小帐房们却心里有数,今天来的这个年轻人恐怕不同寻常,早有两个杨管事的手下飞奔出去。

    张焕连忙摆摆手笑道:“来日方长,大帐房不必这样客气。”

    钱总管心中十分不悦,这杨管事仗着是三老爷的心腹,平时对自己阴奉阳违也就罢了,今天居然也不给面子,自己昨日还特地为此事叮嘱过他呢!

    想到此,钱总管冷冷道:“十八郎有所不知,现在已是月底结帐期,我还等着他的支出汇总帐呢!这两天大老爷正好在家,若他要看帐目,让我怎么回答。”

    钱总管的话音刚落,便见一名家人慌慌张张跑来,“大帐房,大老爷叫你呢!”

    钱总管一呆,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却又想起张焕,便回头指了指杨管事桌上的帐簿笑道:“我去去就回来,十八郎若有兴趣,不妨先看看杨管事桌上的帐薄。”

    ......

    钱总管匆匆赶到张若镐住的小楼,候了片刻,看门的小厮出来道:“老爷请你进去!”

    一个‘请’字使钱总管心里颤了一下,在他记忆中老爷用‘请’字唤他,实在是鲜见之极,不过他心也松了下来,看来老爷不是要过问九月的帐。

    “老爷,你找我有事?”钱总管声音低微,不敢太惊动了正伏案草书的张若镐。

    张若镐又写了几个字,这才将笔放下,抬起头看了一眼钱总管,微微笑道:“老钱,听说你终于抱孙子了?”

    钱总管心中一阵酸楚,他和张若镐同岁,少年时曾是他的书童,曾和他一起掏鸟蛋、抓小鱼,后来张若镐做了家主,他也就跟着升迁,做了帐房管事,渐渐地张若镐威严日重,也就很难再和他说上话,今天突然叫他老钱,又说抱孙子,使钱总管陡然觉得数十年光阴不过是白马过隙,当年的顽童现在已是须发斑白。

    但他不敢放纵自己的感情,依然必恭必敬道:“回老爷话,是今年六月得孙,还等老爷赐名。”

    “呵呵!孩子的名字我已经给你想好了。”

    张若镐从桌上拿起一张白色的信笺,递给钱帐房,钱帐房展开,只见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川’字。

    “你子孙单薄,须要用川来蓄水,故起名为‘钱川’。”

    “多谢老爷赐名!”钱总管‘扑通!’跪了下来,重重地给张若镐磕了两个头。

    张若镐双眼微合,淡淡一笑道:“我找你来,是有一件事情交代你去做!”

    ..........

    钱总管走后,张焕又去各处逛了一大圈,这才回到帐房,他一踏进房间,便感觉到房间里立刻安静下来,静得有些可怕,众人似乎都在低头忙碌自己的事情,但每个人的后背都很僵硬,耳朵竖得老高,虽说在做帐,但帐未翻动一页,笔也没落下一字。

    张焕笑了笑,慢慢走到杨管事的位子前,却忽然发现杨管事的坐垫似乎在移动,原来又薄又旧的坐垫正向桌案下收缩,而旁边另一张松软簇新的坐垫却从桌案下慢慢冒出头来。

    又走几步,张焕的目光越过桌案,他看见了一张茄子般的脸庞,脸上的谄笑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浓厚。

    张焕感激地向他笑了笑,也委实不客气坐了下来,他刚坐下,一小碗热腾腾、黄澄澄的汤便轻轻搁在他面前,汤里还明显地看得见几段粗大的人参切片。

    是孙管事,不过他的热情似乎已经消失,他的指了指里面的参段,盯着张焕肃然道:“这是我内弟从高丽带来的极品人参,我平日也舍不得用,公子赶快趁热喝了吧!”

    看着他满脸严肃的面孔,张焕觉得若喝下了那碗参汤就会欠下他一个天大的人情,当下,便轻轻将小碗推过去,一指案上二尺高的帐簿笑道:“多谢孙管事,只是近来肝火上旺,恐怕享受不了这等极品参,倒是这么多帐薄,不知从何看起,请孙管事指教一二!”

    “这个...既然公子上火,倒真不能喝此物。”

    或许本来也有点舍不得,孙管事见他不肯喝,便先赶紧将参碗端回到自己桌上去,又跑回来在一堆帐簿里翻了一下,从里面抽出一本又黄又旧的帐簿递给张焕道:“那些鸡毛蒜皮的小帐就不用看了,这本是专门记载五百贯以上的大宗支出,公子看看这个便可。”

    上午闲来无事,张焕便坐在那里一页一页翻看起来,渐渐地,他开始看见了自己从不知晓的张氏家族的另一面.......

    ........

    张焕已经草草将帐薄翻了一遍,他惊叹于张府开支之大,一眼望去,万贯支出随处可见,也由此可见收入之丰,不过他却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每笔支出的用途都写得极为简略,绝大部分就只有两个字‘支出’。

    他在林芝堂也看过林二叔的帐簿,每一笔支出的用途都在后面标注得极为详尽,一目了然,为何张府的帐却又做得那么简单呢?

    张焕疑惑不解,他又拿起另一本帐,随手翻了两页,却一下子呆住了,只见这本帐里却和林二叔的帐簿一样,虽然金额都很小,但每一笔支出的用途都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有页面不够写,特地裁一张纸条贴在后面续写。

    “奇怪了,为什么大宗开支的帐簿里却反而写得这么简单?”

第十一章 查旧帐(下)

    张焕想了半天也百思不得其解,便将帐放回原处,却忽然发现桌案上不知几时出现一张叠好的纸条,他好奇地打开,里面只有一句话,‘晚上请到蜗居吃顿便饭’,下面自然还有蜗居的地址,但没有署名。

    张焕抬头向四周望去,他看见了,看见一张茄子脸向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人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就不知不觉过去了,下午,张焕又批了几笔支出,诸如补栽花木、修缮祠堂等等,金额都是百贯以下,不过张家钱物支出的审批一向都很严格,都有详细的预算清单,就拿补栽花木来说,需要栽什么花、种什么树,要种几棵,每棵多少钱,市价又是多少,但凡所需要用到的明细都必须写得清清楚楚,一点不能马虎。

    这让张焕更是惊异,既然审批这般严格,那为什么大宗支出帐簿上却又写得这么简单,他隐隐有一种预感,或许这里面是隐藏着什么东西。

    天渐渐地到了傍晚,杨管事始终没有出现,去寻他的人只说他不在家,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这时‘当!当!’的钟声敲响了,声音浑厚悠扬,在张府上空回荡,这是张府收工的信号,当然只是针对给张家干活的人,家奴不在其中。

    但就算是给张家干活拿工钱的人,他们最早也是出身于张家的家奴,只不过后来主人把卖身契还给他们,并恢复他们的本姓。

    长了一张茄子脸的赵管事便是这样,他父亲在十五年救护六老爷张若钧有功,被张家去了奴籍,成为一个普通百姓,但他依然是张家的花匠,一个月有三贯钱的收入,这在当时已是不菲,但他的儿子赵顺更争气,上了学堂,写得一笔好字,在六老爷张若钧的过问下,进了帐房,现在更是成了管事,一个月五十贯的收入,足以让人眼红,买了宅、纳了妾,丫鬟、仆人都有,用今天的话说算得是金领阶层了。

    赵管事的宅子离张府不远,位于一条深长的小巷之中,小巷叫柳巷,紧靠旁边的一条大街,大街自然就叫花街,‘花街柳巷’名字通俗易懂,太原城几乎人人皆知,天刚擦黑,张焕便找到了赵管事的宅子。

    “这是给大嫂和令郎的,一点心意!”

    一进门,张焕便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赵管事,给他妻子是几盒‘七里香’的脂粉,虽然不是上品货色,但也是出自名店,拿得出手;而给他儿子却是两管既普通又少见的羊毫笔,说普通,这种羊毫笔二十文一支,到处都有卖,而少见是这羊毫笔上有烫金的‘晋阳书院’四个字,这可不是现在北大、清华的标志在附近地摊上摆着卖,成了旅游纪念品。

    在太原,‘晋阳书院’四个字只能印在书院的特殊物品上,小摊小贩没人敢打这个主意,而有金色字样的羊毫笔更是稀少,这是书院每年总评前三名的奖品,张焕去年总评在书院排名第三,得了十支羊毫笔,他今天便送了两支给赵管事十五岁的儿子。

    赵管事已经欢喜得合不拢嘴,他也是读书人出身,怎会不知道这两管羊毫笔的特殊意义,他的儿子更是一声欢呼,有这两管笔,他明日就将成为学堂里的焦点。

    “只是一顿便饭,就让公子拿了这么重的礼物,真是愧不敢当!”

    赵管事一边客气,一边将张焕让进屋,又唤出小妾来倒酒,虽然自古就有妻不如妾的说法,但那是指晚上吹灯之后,在外人面前、在正规场合,妾是没有资格同席吃饭,不过赵管事的妻子忙着去擦拭新得的脂粉,也没有出现在酒席上,酒席上只有张焕和赵管事两人。

    “说起来,公子与我不是外人,我父亲当年就曾是公子家翁的随从,我做帐房也是六老爷的恩惠,大恩难报啊!”

    几杯酒下肚,赵管事的脸便开始发红,一直红到手背上,说话也渐渐失去了分寸。

    “你知道么?其实我们帐房里人虽然不多,但关系都十分复杂,老钱是家主的书童出身,这不用说了,三个管事一个是二老爷的内弟,一个是三老爷的心腹,而我却是六老爷的人,这里面关系可复杂了!”

    赵管事将杯中酒‘吱!’一声仰脖喝尽,咂了咂嘴,打了酒嗝又道:“莫说管事,就连下面的小帐房也都各有关系,混乱得连我都搞不清!”

    这时他的脸已经成了一个紫茄子,将手中酒杯往桌上一顿,叫小妾倒酒,小妾见他开始口不择言,急忙推了推他,“老爷!你就少喝一杯吧!”

    “一边去!”赵管事一把将酒壶夺过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随手捏了小妾屁股蛋一把,嘿嘿笑道:“到自己房里去,今晚我到你那里睡!”

    小妾见丈夫出丑,不禁又羞又急,又见张焕在一旁笑而不语,恨得一跺脚,自己跑了出去,赵管事盯着她背影消失,这才得意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将嘴凑在张焕耳边暧mei地笑道:“这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也只有我才有那个本事满足她,呃!我刚才讲到哪儿了?”

    张焕给他满上一杯酒,笑咪咪地答道:“你刚才讲到杨管事!”

    “对了!杨管事。”

    赵管事习惯性地往左右瞧瞧,压低声音道:“杨管事是三老爷的心腹,要不是顾及大老爷的面子,老钱早被他们干下去了,他们两个、僵着呢!”

    张焕瞥了他一眼,不露声色道:“可我觉得杨管事水平并不行,今天看他的帐,每笔帐发生的内容都不写,这还能叫帐房吗?”

    “你说的是大宗钱物开支帐吧!”赵管事拍了拍张焕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老弟!这你就不懂了,那本帐是给老钱看的,他其实还有一本帐,在家里呢!我们谁都知道,可谁敢说?就是老钱也不敢吭声,大老爷一走,这家还不就是三老爷的天下吗?”

    说到这里,赵管事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乱啊!那帐里一眼便看出有问题,而且还不得小。”

    他心情郁闷,又一连喝了几杯酒,头一歪,便趴在桌上不醒人事,张焕叫了他几声,见他已呼呼睡去,便向他的妻子告辞,急匆匆赶回了家。

    张焕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婉拒了让他搬进内府的优待,张若锋自然也不勉强,本来就只是临时做几个月,没有必然太抬举了他。

    走进院子,只见哑叔正弯着腰在一个角落里翻土,张焕知道他是想种点蔬菜,自己一旦从书院结业,每月两贯的例钱便没有了,哑叔已经开始未雨绸缪。

    这也是张焕一直担心之事,自己年底就要进京赶考了,少说也要半年时间,自己平时又没有余钱,那哑叔靠什么生活?不过现在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下午老钱告诉他,以后他每月可有二十贯例钱,是大老爷吩咐的,和嫡子一样待遇。

    张焕心中有事,便暂时没有给哑叔讲此事,而是快步走回了屋,他点亮灯,转身将门关上,从橱子里取出一本旧而发黄的帐薄,正是他早上看的那一本大宗钱物开支帐,杨管事下午没来,老钱便答应他可以将帐本带回住处仔细研究。

    既然赵管事说帐里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问题,那他相信自己也应该看得出,夜渐渐地深了,张焕依然聚精会神地坐在灯下一笔一笔地查看金额,帐簿虽然不厚,但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写满了金额,每页少说也有两百多条记录。

    ......

    “三千贯支出,应该不是;六千贯支出,应该也不是;四......”

    张焕的手忽然停住了,他在帐页的夹缝里终于发现了一条记录,金额不是四千贯,也不是四万贯,而是四十万贯。

    ‘四十万贯啊!’一次性支出四十万贯,张焕难以想象这个庞大的数字,大唐一年的铸钱量也不过四百万贯,他不禁掩卷长思,难道这就是问题所在吗?

    张焕再往前看,内容栏里只写了‘支出’二字,而时间是发生在去年的十月初四,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好奇心:这钱究竟用到哪里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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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常早八晚六各一更,若有特殊情况,会另外通知)

第十二章 抓把柄(上)

    次日,杨管事依然没来帐房,他父亲也说他不知去向,事情有些大了,钱大帐房立刻向三老爷汇报了此事,张若锋当即便率十几人来帐房查看,并将他手下帐房一一盘问过关,末了,还将杨管事经手的帐目统统带走,其中也包括那本大宗钱物开支帐。

    张焕坐在一旁冷笑不语,任其所为,张若锋也似乎没有看见他,始终阴沉着脸不和他说一句话,直到张若锋离开之后,张焕才对钱总管淡淡一笑道:“吃过午饭,我们一起去杨管事家,看一看他的老父亲.”

    ........

    “老钱和杨管事共事多久了?”马车上,张焕随意地问钱总管道.

    “十年了!”钱总管轻轻叹了口气,“虽然我们平时关系不好,但我还是希望他不要出什么事?”

    “老钱是以为他会出事吗?”

    张焕笑了笑又道:“我昨日见那本大宗钱物开支帐记录得十分草率,而钱总管也听之任之,若真出什么事,钱总管不怕担责任吗?”

    钱总管浑身一震,他立刻平静下来,干笑一声道:“十八郎莫要吓我,我做事一向小心谨慎,怎么会担上责任。”

    “这可不一定,钱总管负责总帐钩稽,若杨管事的帐真有问题,而他人又不见了踪影,你说会不会担责任呢?”

    钱总管目光有些慌乱,他忧心忡忡地望着外面,良久,才避实就虚地答道:“他向来就是这样,屡教不改,我也懒得管他太多,反正百贯以上的支出都要从柜坊走,没有三老爷的签字,柜坊不可能付钱。”

    “柜坊?”张焕忽然有一点明悟,他不露声色地追问道:“哦!这我就不懂了,那帐房下的地下储钱库又有何用?”

    钱总管脸色已经恢复自然,他笑着给张焕解释道:“十八郎没看收入帐,自然有所不知,我们张家产业遍布各地,一年的收入就有几十万贯,一贯重六斤多,这上百万斤的钱地下储钱库怎么放得下?所以我们一方面将钱兑成金银储藏,另一方面便将钱存到各个柜坊,象京城的王宝记、太原的百业行,还有广陵的景德记,都有我们的存钱。”

    这时马车已经到了南市附近,钱总管将身旁的车帘拉开,一边向外探望一边继续道:“所以帐房下面的地下储钱库里主要是金银财宝,还有田契、身契、族谱等重要的文书,一年只准开库一次,而且需要用两把钥匙开锁,一把在三老爷那里,另一把却在百业行柜坊,每次开库取物放物都十分严格,库里的财物帐就由我来记,至于平日的零星支出,帐房里一般就存有几千贯钱,若不够了,再去柜坊支取,你看,就是那里!”

    张焕顺他手指处望去,只见在河边有一片巨大的建筑物,围墙皆是用清一色的大方青石筑砌,高大而坚固,从围墙上方可以看见屋顶飞檐,张焕轻轻点了点头,百业行,他是知道的。

    “这里就是百业行的总柜,在全国还有十几家分店,用它开出的飞票,在所有分店都可以通用,十分便利,所以我们张家万贯以上的支出都从它这里走,当然,我们就是它最大的主顾。”

    说到此,钱总管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笑道:“等会儿我们先去一趟柜坊,留下你的签名,以后我们张家百贯以上的支出,柜坊只看你的签名。”

    张焕沉思片刻,又问道:“这样说来,所有大宗钱物支出,柜坊这里应该都有三老爷的批单存根,是吧?”

    钱总管瞥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呵呵笑道:“那是当然!”

    但他的一点得意却逃不过张焕敏锐的目光,他轻轻笑一下,便不再多言。

    马车在百业行的大门前缓缓停下,说是大门,其实比普通人家的门还要小,只容两个人并肩走入,大门用生铁打制,颜色朱红,在门旁挂了一个一尺见方的铜牌,上刻三个篆书‘百业行’,若没有钱总管提醒,张焕很难想象这里居然会是全国第三大柜坊之—百业行的总柜,这么多年来,他们书院的生员们都一直以为这里只是一家普通的分店,看来,这家店的东主深知守拙藏富的道理。

    二人刚走上台阶,立刻迎出来一名掌柜模样的中年人,老远便拱手大笑道:“什么风把钱大总管吹来了?稀客啊!”

    “呵呵!谭东主客气,我今天是有大事,特地领我们六老爷的公子前来认门。”

    钱总管笑着,回头对张焕介绍道:“这位便是百业行的谭二东主,也是百业坊的大掌柜。”

    谭东主听他也张家之人,不由上下打量他一下,他见过几个张家的嫡子,但张焕他却是第一次见到,不由有些诧异地向钱总管确认道:“你是说他六老爷的公子?”

    张焕上前一步,含笑点了点头,“在下张焕,从昨日起,暂代三老爷掌管半年钱物收支。”

    谭东主心中愈加震惊,六老爷的嫡子就只有一个,他见过的,这就是说,掌管张家财政大权的张焕竟然是庶出,这个消息不同寻常啊!

    想到此,他脸上肃然起敬,急忙上前向张焕深施一礼道:“张公子能在就任次日便光临敝店,百业行深感荣幸,公子以后叫我谭二便是。”

    说罢,他连忙招呼手下开西陵阁待客,并引领二人走进了柜坊,柜坊也就是现在银行的雏形,主要作用是为客户储钱,收取佣金,随着唐代商业的发展,尤其安史之乱后朝廷对商人限制的放宽,柜坊也开始向商人放贷,许多有背景、有实力的大财团纷纷涉足这项利润庞大行业,其中以京城王宝记、太原百业行、广陵景德记、成都劝业行最为有名,王宝记有第二大世家裴家的背景,广陵景德记则是依附于第六大世家楚家,自然,太原百业坊的后台就是张家了。

    虽然是铜臭味十足的行业,但百业行内的布局却清新雅致,建筑物都掩映在葱郁的林木之中,随处可看见假山鱼池。

    二人走进一座精雅的小楼,这里便是西陵阁,虽是用来接待贵宾之用,但里面并没有张焕想象的金壁辉煌、富贵奢华,相反,这里面布置得相当素雅,只摆了一张宽大的坐榻,雪白的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竟是出自当今天子李系之手,没有铜炉焚香,窗外一枝黄色的百年老桂开得正盛,房间里洋溢着浓郁的桂花清香。

    钱总管见张焕目光有些疑惑,便笑着解释道:“当今皇上还是南阳王时,曾在这间屋里住过两日,现在的摆设均和当年一样,所以寻常人不得入内,我和百业行打了十几年的交道,这才是第二次得进,第一次还是沾了老爷的光。”

    “原来如此,百业行虽是世俗行业,却不乏松梅风骨,可敬可佩!”张焕呵呵大笑,负手大步走进房间。

    谭东主紧跟在后,他低头陪笑道:“张公子夸奖了,西陵阁是百业行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张公子请上坐!”

    三人坐下,随即进来三个身着白色长裙的美貌侍女上来替他们斟茶,轻纱单薄,美妙的胴体隐约可见,她们各跟一人,在他们身后跪下,轻扬素手敲叩他们的肩背。

    张焕长这么大,一直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这样奢侈的待遇他还是第一次碰到,一股女体的幽香淡淡地在他身边萦绕。

    张焕回头微微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后颈,侍女俏脸抹上一红霞,用柔若无骨的玉手轻捏他粗壮的脖颈。

    谭东主见状,眼中闪过一道难以察觉的笑意,又寒暄几句,张焕便向钱总管使了个眼色,钱总管会意,便从怀里取出家主张若镐的亲笔信,放在几案上向谭东主推去,“这是我家大老爷给百业坊的信,我今天过来就是专门办理签名之事。”

    谭东主拆开信匆匆浏览一遍,便将信小心地收好了,低声对身后的侍女道:“叫秦执事把张家的玉匣拿来!”

    片刻,一个瘦长的中年男子捧着一只碧玉匣快步走进,谭东主接过,小心地放在案上,碧玉匣只有半本书大小,而里面只放着一张硬纸卡片,上面是张若锋的签名。

    他命侍女伺候笔墨,又取出一张空白硬纸卡片,推到张焕面前笑道:“请公子在卡片上留下签名。”

    张焕点点头,回身一摆手,命侍女暂停,他微微一凝神,提笔卡片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谭东主接过,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墨迹吹干了,呵呵大赞道:“字里行间若行云流水,毫无滞涩之感,果然是好字。”

    这时旁边的钱总管接口谄笑道:“我家公子是晋阳书院前三名,字当然极好!”

    顿了一下,他又指了指旁边的秦执事,回头对张焕欠身道:“我还要向谭东主交代一些事,公子不妨在这里休息一下,若想看张家什么帐目,尽管问秦执事好了。”

    说罢,他向谭东主点头示意,谭东主会意,便向张焕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立刻起身随他去了。

    张焕望着钱总管的背影,轻轻冷笑一声,果然是这样,这就是钱总管带他来柜坊的真正用意,杨管事出了事,他便想借自己的手将那四十万贯之事捅出来,只是张焕还有一点想不通,这件被捅出来,他钱总管肯定也难逃其疚,那为何他还要处心积虑地成全自己呢?

    看来这四十万贯之事决非那样简单.......

第十三章 抓把柄(下)

    张焕追根究底之心愈加浓厚,他对秦执事笑道:“我想看一看去年九月到十二月,张家万贯以上批单的存根,烦请秦执事替我拿来。”

    秦执事面露难色,可又不敢拒绝,犹豫半天才慢吞吞去了,房间里十分安静,只有张焕和他身后的侍女两人,这时,张焕忽然感觉到那侍女向自己靠近了几分,柔软的身子几乎是贴在他背上替他揉捏脖子。

    张焕轻轻一摆手,语气温和地对她道:“多谢你了,不过我现在已不需要按捏,等会儿我要看张家的机密,姑娘不便在场,请出去吧!”

    “是!”那侍女脸涨得通红,提起裙摆低头跑了出去。

    又等了快一刻钟,才听见门外有重重的脚步声响起,随即见秦执事拿着一个大本子姗姗而来,他见房间里只有张焕一人,愣了一下,便歉然道:“日久难找,让公子久等了!”

    张焕也懒得说破他,便接过大本子翻看起来,这是去年一年的支出批单存根,里面整整齐齐贴着张家百贯以上支出的批单,上面都有张若锋的签名,而且批单都是按号码排列。

    “批单的明细呢!怎么没有?”张焕想要的是附在批单后面的用途明细,但这本夹子里仅仅是一张批单,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回公子话,明细涉及客人的机密,我们百业行不敢拿,一般都还给客人,不过有的批单上也简单写有用途,公子不妨可以参考。”

    张焕又翻了一页,果然有些批单上写有简单的用途,比如:在长安建酒楼、河东赈灾,但最多的一个用途是‘家主支用’,就是这样,写着用途的批单也只有十几张,而大部分批单上都写着‘用途见明细表’,自然,明细表都在杨管事手上。

    张焕心里十分失望,这和看那本帐又有何区别,不知不觉,他便翻到了去年十月初,他忽然有些愣住了,这夹子里的每一页都贴着三行九张批单,惟独这一页却只有八张,少了一张,而且正好在正中间,张焕仔细地看了几遍,果然就是那张四十万贯的批单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张焕指着空白处向秦执事冷冷问道。

    秦执事眼里一阵惊慌,他立刻摆手道:“我不知此事!”

    “你不知道?”

    张焕盯着他眼睛,良久才徐徐说道:“那去把你们谭东主叫来!”

    片刻,谭东主匆匆赶来,“张公子,出什么事了?”谭东主看见案几上摊开的黑夹子,心中‘咯噔!’一下,他立刻明白过来,不由恼怒地瞪了秦执事一眼,他倒会躲事情,把自己推出来。

    “张公子,秦执事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您尽管说,我来处罚他!”

    “秦执事没有得罪我,倒是百业行让我失望!”

    说到此,张焕‘砰!’地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我来问你,我张家把钱托付于百业行,可你们却私吞了张家四十万贯钱,你做何解释?”

    谭东主吓得连连摆手,“公子莫要吓我,我们百业行一直本分经营,从不敢损害客人的利益,更不要说张家,那可是我们百业行的后台。”

    “本分经营?”张焕冷笑一声,“那你把去年的收支给我算一下,就按这批单算,一张一张地给我加减,你敢保证分文不错差吗?”

    “这.....”

    谭东主怔怔地盯着那个缺口处,脸色惨白,没有了批单,他确实短了四十万贯钱,可是,他又不能说出实情,犹豫半天,他一咬牙慢慢地说道:“公子,我们百业行已有几十年信誉,和张家也打了几十年交道,从未出过差错,公子才上任一天就下此定论,未免太武断了一些吧!”

    张焕轻轻摇了摇头,口气中带着一丝怜悯,“你知道家主为何让我来管帐吗?而且只管半年,就是因为发现短了四十万贯钱,特命我来查清此事,现在我知道原因了,原来是被你们百业行吞掉,也罢!此事可以定案了,正好家主也在,你们去给他解释吧!”

    说完,他起身便大步向外走去,谭东主脸都惊绿了,他从后面一把抱住张焕的腰,惶恐道:“公子息怒,此事有原因,且听我慢慢道来!”

    张焕停住了脚步,慢慢回过头来,盯着他的眼睛,略带一点嘲讽的味道笑道:“此事?此事是什么事?我看你还是说老实话吧!”

    俨如一桶冰水从头浇下,谭东主僵立在那里,他知道自己上当了,一时间,他的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隐隐意识到百业行将陷入一个大麻烦之中,而且还是张家的内讧。

    说还是不说?一边是张若锋,而另一边却是家主张尚书,谭东主痛苦地低下了头,张焕看在眼里,他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笑道:“你放心,若事情大,我自然也是装聋卖哑,但我不想做个糊涂鬼,想对这件事心中有数,这不过是张家的一笔大支出罢了,你们只是依单放钱,又有何可担心?”

    也不知是张焕的话打动了他,还是他想到了张尚书的那封信,谭东主终于叹了一口气,低声道:“昨天你们张家的三老爷来过,他当时也指明要看这本帐,等他走后,我们便发现少了那张四十万贯的批单。”

    “三家主?”张焕的眼睛慢慢眯成了一条缝,现在所有的疑点都连成一线,豁然贯通,杨管事做两本帐,就是要隐瞒这四十万贯钱的去处,而钱是被张若锋拿走了,如果自己不接任,这些钱总管、赵管事谁也不敢吭声,再过几年,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偏偏自己又接手了,所以他张若锋才惊惶不安,从柜坊的批单被撕走一事来看,恐怕杨管事的失踪也和他有关。

    不过有一件事又让张焕百思不得其解,张若锋既然在张府一手遮天近十年,又没有谁监督他,他若想贪钱的话应该是极为容易,细水长流便是了,为何又偏偏一次性大手笔提钱,而且还做得这般神秘,难道这里面还藏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吗?

    “那这张批单上详细内容是什么,我想你们应该还记得?还有这笔钱是被谁提走的?最后去了什么地方?”

    谭东主苦笑了一下,“批单上只有‘支出’二字,具体明细在杨管事手上,当时你们三老爷要求开出飞票,因为这笔钱金额巨大,我们特别从成都和长安调钱,钱后来是在广陵郡分店被提走,运上一支船队,最后去了哪里我们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谭东主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表情立刻又恢复了常态。

    张焕看在眼里,他端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口,目光冷冷盯着对方,等待着他的下文,房间里的气氛十分压抑,谭东主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渐渐地顺着脸庞滚落下来。

    最后他终于长叹一声,压着嗓子低低说了一句,“船到浔阳郡时,我们发现有军船护卫,便不敢再跟踪下去。”

    张焕将茶杯放下,他起身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了,多谢谭东主的招待!”随即唤了钱总管,便扬长而去。

    一直目送马车的背影消失,秦执事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心有余悸道:“此人好厉害!”

    谭东主摇了摇头叹道:“女色相诱而不*致昏、施手腕则宽严相济,我若是张若镐,当立此子为家主继承人,可惜啊!他只是一个庶子。”

    .......

    马车沿着小河又走了一里路,眼看杨家大门已遥遥在望,张焕跳下马车,一挥手道:“老钱,你有事便先回去吧!杨管事家那边我一人去便可。”

    钱总管一呆,他早不说,到了家门才提出来,他刚想坚持,忽然转念想了一下,便呵呵笑道:“我确实有事,既然公子不让我陪,那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他不敢看张焕的眼睛,急忙催促马夫调头回去,张焕一直看他背影消失,这才轻轻冷笑了一声,‘想借自己的手杀人,做梦去吧!’

    张焕也不进门,索性便坐在河边一块大石上,怔怔地望着河水,他已经慢慢想通了,家主让自己负责审批收支绝不会是一个巧合,他必然也听到了什么风声,又不好和兄弟翻脸,所以便让自己这个和门第牵连甚少的庶子来掌权半年,随即再命钱管家让自己介入到此事来,甚至孙管事把那本大宗帐塞给自己,紧接着赵管事请自己吃饭,然后故意泄露一些机密,极可能都是钱总管的安排,当然,钱总管只是一条狗,家主张若镐才是真正的幕后策划者。

    张焕仿佛在河水里看到了张若镐的银发飘动,一脸老谋深算的笑容,张焕又想起谭东主最后说的话,那笔钱居然还有军队护送,看来此事不得小,甚至还会牵扯到几个家族之间的斗争,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去傻呼呼地趟这淌浑水?

    他轻轻松了口气,站起身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随手拣块扁石侧身打出几个水漂,水波荡漾,仿佛将张若镐的银发搅乱成一团,张焕仰天哈哈一笑,“要我查帐便直接开口好了,何必假手于人,我张去病就是那么好利用的吗?”

    夕阳斜射,他背着手拖着细长的背影,悠悠闲闲地向杨管事的家走去。

第十四章 小聚会

    杨管事的家和赵管事的家大不相同,赵管事的家可以被称为宅,四房三进,前院后园皆有,而杨管事的家只能称为房,一个独院,将三间瓦房包起来,这和张焕住的地方倒有些相似,据说杨管事今年已快四十岁,但仍未娶妻,和老父住在一起。

    门没有关紧,似乎只有门栓的一点末梢连着插口,松松垮垮地,他用力拍了拍门板,大声喊道:“杨老爹,我是张府之人,请开开门!”

    一连喊了三声,没有动静,忽然屋子里传来一阵碗盆落地摔碎的声音,随即听见有人低低地呻吟,张焕急将门缝推到最大,从缝隙里看去,只见左面房间一个老人摔倒在门口,浑身缩成一团,正痛苦地呻吟。

    张焕猛地想起,昨天上午杨管事的手下说过,这几天杨父的痛风发病,想必现在就是了,他不假思索地一掌推开了门,大步冲了进去。

    房间里充满了酒味,地上全是酒瓮的碎片,只见杨父拼命地抱着脚,在地上缩成一小团,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见有人进来,他拼命张开枯黄的手指向张焕求救,张焕也不及细想,一把将他背上身便迈开大步向南市奔去。

    暮色已经悄然降临,刚才杨父还拼命地咬他的肩膀,这会儿已经没有动静了,头软软地搭在自己肩头,张焕心急如焚,他使尽全身力气,如同风驰电掣一般飞奔,两旁行人吓得纷纷让路,几个看守南市大门的杂役远远看见了,急忙返身去取哨棍,可一回头,人已经如旋风一般卷进了南市,向右一拐,霎时不见了踪影。

    杂役们面面相视,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片刻,张焕已奔上林芝堂的台阶,却迎面看见林平平从大堂走出,她手里拎着个马鞍,一脸千般不情愿的样子,一抬头看见张焕,眼中不由惊喜交加,“张十八,你怎么现在过来?”

    暮色中,她忽然看见了张焕背上的杨父,惊喜立刻变成惊讶,“他是谁?好象晕过去了。”

    张焕跑得浑身是汗,吁吁喘道:“快去叫师傅!”

    .......

    林德隆替杨父用完针灸,又开了副方子命药童去抓药,这才慢慢站起来对张焕道:“问题不大,他只是疼晕过去了,这样反而会减少痛苦,他醒后疼痛会慢慢减轻,我再帮他治两天,后来我会派人送他回去,只是....”

    说到此,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道:“这个杨四爹一直就是我的病人,去年一年都没有复发,我再三叮嘱他,他这个痛风滴酒不能沾,可你闻闻,他浑身的酒味,唉!”

    张焕见杨父已无大碍,便放下心来,他拉了拉林德隆的衣襟道:“师傅!我想和你说句话。”

    林德隆见张焕脸色严肃,便点了点头,将他带到内室,张焕便将自己掌管张家财权一事告诉了师傅,但四十万贯之事却只字不提。

    林德隆沉思了片刻道:“我觉得此事有点蹊跷,你大伯身为一家家主,岂不懂偃苗助长的道理,他应该先让你做些事,再一步步提拔你,而现在你毫无根基,又是庶出,便一步将你提上高位,他现在在太原,或许还没人敢动你,可等他走了呢?张若锋岂能放过你,还有那些红眼嫡子们,很容易便炮制个罪名给你,以你大伯的心机,他不会考虑不到,我觉得这里面恐怕另有玄机。”

    张焕也不由暗暗佩服师傅的阅历,大伯当然是有目的,但四十万贯之事他已不想再过问,便不提此事,起身向师傅拱手笑道:“请师傅放心!我以后自会小心从事。”

    林德隆欣慰地点了点头,站起来重重地拍了拍张焕的肩膀,肃然道:“不畏难而退方是男儿本色,多经历些事情总是一件好事,我就不管你了,大风大浪你自己顶着,别来找我!”

    张焕摸了摸鼻子,幽默地道:“连饭也不管吗?”

    林德隆哈哈大笑,一把揽住他肩头往外便走,“今天正好巧巧和她夫婿来了,另外平平煎了十几个鸡蛋,我正发愁没人吃......”

    ......

    饭桌上谈笑风声,十分热闹,林氏夫妇坐在上首,旁边林平平的大哥林知愚和他的妻子,林知愚素有大志,他现在官办太原书院复读,他已经连续两届科举落榜,但锲而不舍、夜夜苦读,明年准备进京参加第三次科举,他的妻子出身小户人家,长相一般,但温柔贤惠、孝敬公婆,平日在家里帮婆婆操持家务,极少说话,林氏夫妇十分喜欢她,这几日她天天呕吐,一早被婆婆发现,便让丈夫替她诊治,不料竟是喜脉,林氏夫妇喜出望外,便把女儿女婿都叫来,全家人在一起庆祝此事。

    林平平的姐姐叫林巧巧,紧挨着嫂子坐,她长得酷似其母,肌肤雪白、美貌大方,她新婚的夫婿叫赵严,是太原县尉之子,在太原书院读书,恰好明年也要参加科举,他的剑术不错,为人十分侠义,和张焕关系极好,也曾是他的狐朋狗友之一,可惜成婚后便被妻子管死了,开始用心读书,立志要为妻子博个一品夫人。

    在林德隆的左边还有一个位子空着,那是给林平平的二流子三叔留的,他叫林德奇,已经四十好几,还没有成婚,整天就喜欢在街头小偷小摸,吃吃大姑娘小媳妇的豆腐,不过林德隆却认为这只是有损小节、并无大碍,也就随他去,他无意学医,倒对家传武艺十分痴迷,武艺很是高强,若要想偷财窃香实在是易如反掌,说起来还算人品不错,今天也不知逛到哪里去了,到现在还不回来。

    张焕则是碰巧加入了林家的聚会,他坐在赵严的旁边,正揽着赵严的肩膀给他讲述郑清明在胡姬面前丢丑的事,赵严听得悠然神往,旁边的林巧巧一眼瞥见,便伸出纤纤玉指,不露声色地在丈夫腿上狠狠掐了一把,赵严顿时脸色一肃,挺直了腰开始和张焕谈论明年参加科举的事。

    杨玉娘看在眼里,不由抿嘴笑道:“你们几个正好可以结伴同往,在京城互相有个照应!”

    张焕点点头笑道:“师娘,我们已经商量好,连同郑清明和宋廉玉,我们一共五个人,十二月初起程去京城。”

    林巧巧不放心地瞥了张焕一眼,连忙道:“娘!我也去京城。”

    “胡闹!人家去参加科举,你去做什么?”

    林德隆脸一沉,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斥责女儿道:“男儿在一起喝喝酒怕什么?再说去病素来都有分寸,从不去那种地方,他是我徒弟,难道我还不了解他吗?他不会带坏你夫君。”

    赵严连忙替妻子解释道:“岳父大人有所不知,这次是家父特地让巧巧和我一同前去,要到京城慈恩寺替家母还愿!”

    杨玉娘连忙推了推丈夫,劝道:“大郎,既然是替亲家母还愿,你就让她去吧!”

    林德隆无奈,只得点了点头,吩咐张焕道:“你是他们的头,一切都由你来拿主意,尤其是巧巧,她是第一次出远门,你要特别注意她的安全,不准惹事!知道吗?”

    张焕见师傅只对自己说,却不吩咐他的女婿,知道他是不放心赵严,只得苦笑一声道:“师傅放心,我会保证所有人安全!”

    “好了!好了!进京时间还早呢!菜都要冷了,大家吃饭吧!”杨玉娘笑吟吟地招呼大家,忽然想起林平平还未回来,不由眉头一皱道:“平平去哪里找她三叔?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刚落,门‘吱嘎!’开了一条缝,只见林平平探头进来扫了一眼,小心翼翼问道:“十八郎走了吗?”

    张焕忍住笑应道:“他已经走了!”

    林平平连忙推开门走进来,轻轻地拍了拍胸脯道:“走了就好,他要我顺便去给哑叔说一声,不回去吃饭,结果我忘了!”

    ......

第十五章 不速客

    吃完饭,张焕向师傅告辞,林平平留恋地跟在张焕后面,要送他回家,张焕见她喝了不少酒,脸上红扑扑的,脚下已经微微有些踉跄,便止住她道:“我自己回去,你就早些歇着吧!”

    林平平却没有说话,她仿佛没有听见张焕的话,依然固执地跟着他,张焕无可奈何,只得随她了,一直走到南市大门,张焕再一次回头道:“平平,你可以回去了,否则我还得送你回来!”

    林平平使劲地揉搓着衣角,依然一声不吭,张焕摇了摇头,不再理会她,迈开大步便走,林平平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她用力咬了一下嘴唇,眼睛忽然红了,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伏在墙上失声痛哭起来。

    半晌,她哭声渐止,抬起头来抹去了眼泪,却忽然发现张焕正站在她身边,默默地看着她,声音轻柔地对自己道:“我送你回去!”

    两人并肩慢慢地走着,林平平的声音有点伤感,“今天爹爹告诉我,下个月我和娘就先要回蜀郡老家了,以后我们林家就将在太原消失,你也不用再吃我的煎鸡蛋了。”

    “我答应过师傅,会去剑南看你们!”

    “看一看还是要分别,不如不看!”林平平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地听不见了。

    张焕瞥了她一眼,忽然笑道:“假如我考中进士,做了一方父母官,你可以跑来告状啊!”

    张焕将声音拉尖,叉着腰、学林平平的口气道:“张十八!你胆敢判我输,我就天天让你吃一百个煎鸡蛋!”说着,张焕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林平平‘扑哧’一笑,转身扬起拳头便打,“你这个坏家伙,我以后再不给你做煎鸡蛋了!”

    张焕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左右看了看,夸张地松了口气道:“还好!还好!没带平底锅。”

    林平平笑容忽然凝住了,她呆呆地望着张焕,张焕的脸上也变得不自然起来,他松了林平平的手腕,仰头看了看天,干笑一声道:“夜晚倒是挺黑的啊!”

    林平平却一头扑进张焕的怀中,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宽阔的胸膛,泪水汹涌而出、扑簌簌地往下掉,张焕心中渐渐地生出一种感激之情,他轻轻地***着林平平的头发,柔声道:“回家去吧!考完省试,我一定会来蜀郡看你。”

    “那我等着你!”

    林平平顺手拉过他的袖子将眼泪擦了,她不敢看张焕,掉头便往回跑,老远还隐隐听到她的喊声:“张十八!我一定会去找你告状,你胆敢判我输,我天天让你吃一千个煎鸡蛋......”

    张焕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张府的大门早已紧闭,但张焕的住处却不需进大门,过了拱桥,向右一拐,沿着护宅河走数百步便到了。

    一路走来,几十户张家的旁枝庶子们比邻而居,这些都是张家地位最低的宗族,连进大门的资格都没有,说起来,张焕虽是庶出,但他的父亲却是嫡系,所以张焕的身份要比这些庶族的庶子身份要高得多。

    而且他在书院里成绩极为优异,年年都是张家子弟中的第一名,也算小有名气,不少张家长辈都认识他,仅凭这一点,他也不该住在这里。

    关键是他的母亲,一般小时候是子凭母贵,张焕在十岁前是住在张府里,但他母亲出家后,他很快便被迁到张府的最外面,而他的父亲张若钧似乎也不管,甚至对张焕从来都不闻不问,就象没有他这个儿子。

    在张焕的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一次是新年祭祖,他和所有的兄弟姐妹们聚在一起吃了顿饭,给父亲敬了一杯酒,从此音信渺无,甚至连自己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也难得见到一次。

    不过,现在自己竟莫名其妙地掌了张府的财权,不知他那些兄弟姐妹们听到了,会有什么样的表情,或许明天就会看到了。

    张焕心里一阵厌烦,若上苍能再给他一次选择,他宁愿做林家的儿子,也不稀罕这个天下第五世家的名头,今天晚上饭桌上那种温馨的感觉让他久久难以忘怀。

    门栓没有插上,张焕推门进了院子,三个房间里都没有灯光,哑叔已经睡了,张焕今天心情有些纷乱,他站在院子里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进自己屋子,而是推门进了母亲的房间。

    这是张焕特地给母亲留的一间屋子,虽然母亲从来没有在这里住过一天,但他内心渴望有一天母亲能还俗回来。

    屋子里很暗,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儿,张焕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走了一圈,最后在屋角的一口柳条箱前停住了脚步,他蹲了下来,轻轻***着这口箱子,这是母亲唯一留给他东西,但是他从来也没有打开过,不知道里面是何物?

    张焕的手颤抖着摸向箱子边缘,只须轻轻一抠箱子便开了,但他猛地缩回了手,长叹一声,站起身大步走出了屋子。

    ......

    半夜,哑叔轻轻敲了敲他的门,张焕翻身起床,夜泳的时间到了,今夜的雾很大,灰茫茫一片,张焕走出院子,雾气便象将他融化了一般,又使他仿佛置身于仙境之中。

    今天张焕没有直接跃入河中,而是选了个有河床的地方,抱了一块大石慢慢走下去,直到冰凉的河水没过头顶,一直走到河底深处,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在黑暗的水世界里,他烦躁的心境迅速冷却下来,渐渐地,又恢复了他往日的冷静。

    他扔掉石块,双脚用力猛地一蹬,身子象一条灰龙激棱棱向上冲去,张焕随即张开臂膀,奋力击向水面,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天已经快亮了,但雾气却越来越浓,仿佛牛乳般的浓厚,几乎五步外便看不见任何物体,张焕已经游到第六圈了,凭着熟悉的水感他很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现在应该离拱桥很近,最多还有二十步,忽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桥上似乎有一个人在看着他。

    就在他游进桥底的一瞬间,他隐隐约约看见了桥上是有一个人,随即他听见靴子踩木头发出的‘咔!咔!’的声音,穿过桥底,张焕停了下来,再细细感受桥上的动静,人已经离开了。

    游完第六圈,张焕一跃上岸,和往常一样,他进院子第一件事便是要将门栓插上,可今天他却犹豫了,林平平还会来吗?他想了一想,还是将门栓插上了。

    可走了没两步,他忽然发现地上有一样东西,似乎是一个蓝布包裹,他弯腰拾起来,包裹里象是一本书,‘这会是谁送来的?’张焕想起了桥上的那个人影。

    包裹没有打结,张焕手一抖,包裹便开了,里面不是书,而一本帐,张焕的瞳孔陡然收缩成一条线,帐本上清清楚楚写着一行字:‘大宗钱物支出明细帐’。

    张焕忽然淡淡地笑了一下,他已经知道桥上那个人是谁了。

    ......

    ‘四十万贯,一次性划拨给山南王家......’

    帐本很新,字迹还散发着淡淡的墨香,看得出是重新抄誉的,他翻了一页,后面还贴着一张批单,正是这四十万贯的单子,申请付款人是张若锋,批准人还是他本人。

    张焕怔怔地看着帐本发愣,命运之神就是喜欢这样的恶作剧,就在他不想再过问此事时,谜底却悄然出现在他面前。

    忽然,院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马蹄声,随即‘砰!’地一声,破旧的木门痛苦地被撞了一下腰,只听见林平平风风火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张十八!你是不是又没有穿衣服?”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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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门介绍:
这是一个走上了岔道的大唐帝国,君权旁落、帝国日暮。
这又是一个帝国与世家并存的年代。
高祖建国之初,体恤旧人、恩待功臣,天下逐渐形成七大世家:河北裴氏、河东张氏、山东崔氏、关陇韦氏、淮南楚氏、山南王氏、剑南杨氏。
十五年前,安史之乱终告平息,唐廷礼送参与平定叛乱的回纥军离境,但回纥登利可汗却窥视大唐空虚,背信弃义饮马中原、涂炭生灵,大唐帝国岌岌可危。
七大世家联手驱逐鞑虏、恢复社稷,但也逐渐拥兵自重,从此相约,七大世家轮流为相,各掌朝政五年,但山东崔氏独据相位至今已愈十载。
在七大世家中原本排名第二的河东张氏,十年前被山东崔氏所诱,家族分裂、军权被夺,河东张氏由此一撅不振。
主人翁张焕前世是一个独行大盗,而今生是这个河东世家中最无地位的庶子,可是偶然一天,他忽然现了在自己身世中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从此帝国不再安宁........
大唐,岔道,七大世家名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名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名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