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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鸦杀全文阅读

作者:十四郎     三千鸦杀txt下载     三千鸦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千鸦杀全文阅读

序章——琉璃火

    离别的夜晚,没有月亮,黑得令人感到绝望。

    狂风放肆地拍打木窗,窗纸破了一块,还没来得及修补,以后只怕也不会有人修补了。风从洞里穿梭,出哭泣般的声响。

    宫女阿满将最后一件衣服收进包袱,惶惶不安地抬头望向门口,帝姬正站在庭院里,长被吹得疯狂翻卷,绣花长袖犹如一双等待被折断的羽翼。

    她犹豫着走过去,将厚重的披风搭在帝姬单薄的肩上,低声道:“公主,是时候了,咱们走吧。”

    帝姬点了点头,白皙的手从长袖中探出来,指着满庭院的粉白淡红,声音很轻:“阿满,你看,海棠花都开了。父皇母后却再见不到了。”

    阿满柔声道:“公主,你还小,别想那么多。我们赶紧走吧。”

    帝姬静静望着满地淡红花瓣,风将它们卷起,像飞雪似的投怀送抱。明明是五月的天气,却突然寒下来,刚刚绽放的娇嫩垂丝海棠,禁不起风吹雨打,耷拉了大片,凄凄惨惨离开枝头,委身泥土。

    “阿满,国灭了,你说我为什么不能和父皇他们一起守护到死?我难道不该留下吗?”

    阿满几乎要哭出来,强忍着露出一抹笑容:“公主才十四岁,日后的人生还长着呢。皇上和皇后只盼着你活得平安,安安稳稳过完一生。”

    帝姬缓缓摇头,转身将一朵快要凋谢的垂丝海棠捧在掌心,小心翼翼地放进荷包里。

    “阿满,我可以再看看这里吗?”帝姬低声问。

    阿满偷偷抹去眼泪,颤声道:“好……再看看……”

    话还未说完,只见半空中忽然划过一道流星般的火光,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直直朝皇宫这里砸下来。“轰”一声,帝姬的锦芳宫屋顶琉璃瓦碎裂开,火点下雨一般簌簌落下,夹杂着瓦片和尘土。

    阿满尖叫起来:“他们要放火烧皇城!公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不等帝姬回答,她攥住她的胳膊,没命地拖着朝皇宫后的秘密小道狂奔而去。

    帝姬身形单薄纤弱,迎风奔跑,跌跌撞撞几乎要摔倒。山间小道荆棘树枝胡乱伸展,打在脸上就是一道血痕,她满脸汗水,忽然忍不住回头看一眼,天空中有无数道流星般绚丽的火光,扑簌簌落在皇城里。

    像是琉璃中有火在焚烧,皇城在火光中变得晶莹剔透,就快要化了。

    伴随着流星般的火雨落入皇城的,还有密密麻麻无数两三人高的怪鸟,赤红色的头,像凝了一汪血。皇城里凄厉的哭喊声被狂风送到耳边,阿满再也支持不住,捂着脸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那是赤头鬼,只有吃人**的妖魔。

    细细的鲜血从帝姬的唇角滑落,她死死地咬住嘴唇,身体里巨大的痛苦几乎要将她搅碎成齑粉。仿佛再也承受不了,她猛然甩开阿满的手,朝山下冲去。

    没跑几步,阿满就从后面没命地拽着她,抱着她。树枝断了一地,帝姬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抖得快要碎开,身上脸上满是泥泞。

    她不知道自己挣扎了多久,慢慢地再也没有气力。从灵魂最深处泛起巨大的空虚与恐惧,她以为自己会死,可是偏偏死不掉;张开嘴想哭喊,却只能出断断续续的急喘。

    她必须在今夜眼睁睁看着自己拥有的一切被毁灭,灵魂被一刀刀切割凌迟,不能软弱,不可以回头。

    阿满觉得怀里挣扎的力量渐渐弱下去了,帝姬伏在她怀里,再也不动。她使劲抹着眼泪,从怀里取出手绢,拨开帝姬的头,替她将脸上的泥泞擦干净。

    火光中,帝姬的脸色苍白得好似一只鬼,曾经娇美灵动的神采,如今只剩恍惚与惨淡。她紧紧闭着眼睛,浓密的长睫颤抖着,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一颗极大的泪珠从里面滚下来。

    天快要亮的时候,帝姬醒了。

    “……阿满,我们走吧。”她再也没有流泪,语气平淡,只是两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阿满担忧地看着她:“公主,还是让我来背你好了。你再歇息一下。”

    帝姬摇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两张白纸,咬破指尖滴血其上,跟着朝地上一抛,白纸瞬间变成两匹骏马。

    她翻身上马,一提缰绳,骏马立即出洪亮的嘶声。

    “下山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阿满见她神色平静,心里反而起了隐忧,犹豫着低声道:“公主……你、你在想什么?”

    帝姬回头对她微微笑了一下,腮边漾出清浅的梨涡,映着微蓝的晨光,她仿佛又变成了以前那个娇柔妩媚的小公主。

    “阿满你放心,我会活下去。”活到该死的那天为止。

    骏马撒开四蹄,朝山下行去。

    “公主,我们要去哪里?”

    “去一个还没有战火的地方。”

暗里幽香是谁人?

    年底的时候,香取山下了第一场雪,纷纷扬扬飘了一整夜,积雪几乎没过膝盖。覃川从暖和的厨房里一出来,顿时冻得直哆嗦,赶紧裹紧围脖。

    厨房管膳食的陈大爷从里面追出来,连声唤她:“川儿,等一下!”

    “大爷还有啥要帮忙的不?”覃川冷得直跳,像只小兔子。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问问你明天几时来厨房帮工?我儿子明儿来修灶台,和我提了一下你,不晓得能不能遇上。”陈大爷笑得像朵皱纹花。

    覃川最善察言观色,心里顿时明了他的意思,当下笑道:“这我也说不准,得问问赵管事。我也盼着见陈大哥呐,他运气极好,十赌九赢,我还等着他教我玩两把。”

    陈大爷老脸不由一红,自然明白人家说得隐晦是给自己面子,他儿子分明是十赌九输的赌鬼败家子,想给他找个老婆可真不容易。

    挥别有些尴尬的陈大爷,覃川缩着脑袋一路往左池跑。昨晚一场大雪,只怕冻坏了池畔的柳树精,她得去掸雪修剪一番,省得回头它们找她哭。

    刚走了一半,迎面就见赵管事领着个肉球似的男子走过来,覃川赶紧停在旁边,笑呵呵地打招呼:“赵管事您好。”

    赵管事一见她,眼睛忽然亮了,赶紧推着那肉球男过来:“川儿,来得正巧,有事找你呢。”

    显见着那肉球男并不乐意,嘟嘴挤眼,忸怩万分,硬是被赵管事推到覃川眼前:“对了,这是我侄子,在这里做买办的。他今年二十,尚未娶妻……”

    肉球怒了,指着覃川痛声嚷嚷:“姨!你这是什么眼光?!她长得那么丑!比陈皮还黄!连玄珠大人的一根小指头也比不上,又怎能配得上我?”

    一席话简直说得字字带血,把覃川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忽又瞪过来:“喂,我说你可别缠着我啊!我没工夫和你磨蹭!”

    覃川赶紧点头:“那是那是,我哪里配站在您身边……”说着看看他圆溜溜的肚皮,整个人长得和锅里刚煮好的汤圆似的,肥白粉嫩,不由微微一笑:“您这样玉树临风、丰神俊朗的美男子,自然得要倾国倾城的美人才能配得上。”

    “哼,算你有自知之明。”肉球男喜滋滋地一笑,“姨,我走了。下次记得找个漂亮的,配得上我才行。”

    “您走好,走好……”覃川笑眯眯地目送他去远了,回头看一眼赵管事,她自然是尴尬万分,连声道歉:“川儿……他脾气就是这么坏,人品倒是很好的……你、你可别放在心上……”

    “这有什么,令侄是心直口快,爽朗不造作,真男儿本色。”覃川说得脸不改色心不跳。

    赵管事自己觉得甚是可惜,叹息了一阵。覃川虽说只来了不到三个月,可做事利索,也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嘴巴更是甜得恰到好处。这年头的年轻姑娘家,如此乖觉的实在不多,她有心给侄子找个好媳妇,奈何自己那宝贝侄子眼高于顶,非绝色的不要。

    覃川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长得寒碜点,细眉细眼,鼻塌唇薄,脸色更像十年没吃饱饭似的,蜡黄蜡黄。放在人群里,眨眼就给吞没了。

    “对了,管事您找我是有什么吩咐吗?”覃川直接换话题。

    赵管事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一个木盒递过去:“我手头还有一堆事,你把这个盒子送去南殿吧。千万小心,别碰着磕着,这可是玄珠大人要的东西。”

    覃川点点头,捧着盒子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笑道:“管事,翠丫今天和我说,病好了可以干活了。明天去厨房帮工的事情,是不是要交给她?”

    赵管事想也没想:“那明天就让她去做吧,你过来给我帮忙,正好人手不够。”

    覃川笑眯眯地走了。

    **

    香取山洞天福地有外围和内里之分,外围专供杂役下人居住干活,内里则是山主和弟子们的居所。外围杂役严禁进入内里,故而有东西南北四殿作为关卡,四殿以数十丈高的巨石围墙相连,对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而言,插着翅膀也难飞上去。

    现在的世道,仙人也惫懒。

    山主当年在香取山顶羽化成仙,自此占山为……仙,大肆搜刮世间稀奇宝贝的同时,也会怜悯辛苦凡人,做了不少善事。近来兴许是年纪大了,看透世情冷暖,成日龟缩在里面数宝贝,顺便收了无数美貌少年男女当做弟子,安心过起老人家的日子。

    香取山如今就成了密不透风的鸟笼子,还是双层的。

    覃川捧着盒子一路走到南殿,那看门的人正抱着手炉看书,正眼也不看她一下,瓮声瓮气地说:“停住,东西放下,在那边签个名儿。东西未必会送到紫辰大人手上,你懂么?”

    覃川转了转眼珠,笑着摇头:“不懂,为什么?”

    看门人顺手指了指身后,极不耐烦:“这么多东西都是送给紫辰大人的,他哪里能全部收下?你们这些外围杂役,好没脸没皮,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还成日想着攀龙附凤。送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去,每次都是被扔掉,还不停地送!”

    覃川好奇地朝里面张望,果然见那满满一屋子都是各种各样的盒子、瓶子、罐子、匣子、铜饼子,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不由咋舌:“这么多东西……都是要给紫辰大人的?”

    看门人终于把头抬起来,眼皮缝儿里瞅她两眼:“正是如此,识趣的就赶紧走人,东西递进来也不可能送到里面去的。”

    覃川微微一笑,把盒子往他面前一放:“明白了,下次我注意。这是玄珠大人要的东西,麻烦您赶紧送进去,别误了事。”

    看门人吓了一跳,真的跳起来,双手捧着盒子,连声说:“怎么不早说!原来是玄珠大人要的东西!要是误了时辰,她那个脾气……啧啧!”

    覃川在名录上写自己的名字,一边问道:“大叔,每天都有那么多人从外面给紫辰大人送东西吗?”

    “那倒不是,你新来的吧?怪不得不清楚。后天是紫辰大人的二十三岁寿辰,知道的人自然要送一份贺礼。不过外面那些杂役也不想想,紫辰大人是什么身份,怎能看上他们那点不值钱的破烂玩意?每年都送,倒要劳烦我老人家一一扔掉。”

    覃川扶额想象左紫辰怀抱一堆铜饼子银匣子,依然端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不由被逗得直乐。不知为何,脑海里却浮现出五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朝阳台上那惊鸿少年,手执长柳,难得临风一笑,当真秀若芝兰,不知迷倒了多少怀春少女。

    明明他心里面比冰雪还要冷酷,喜欢他的人却总有那么多。

    她把名字写完,拍拍手准备走人,看门人忽然喊住她:“等下,刚好你来了,这封信你带给赵管事吧,是顶要紧的事。”

    覃川微微眯眼,把信在手里捏了一下,笑答:“好啊,我一定带到。”

    一路从南殿出来,天色已经暗了。

    覃川找了个僻静的地方,靠在石壁上擦亮火折子。那封信没封口,仙山福地素来不做这等防人之事,讲究磊落光明,于是今日便遇上她这个不怎么光明磊落的人了。

    展开信纸,就着火光飞快看了一遍,覃川眉尖突然一蹙,竟不知是惊是喜。原来下月白河龙王要来香取山作客,内里管事令赵管事清点外围杂役,入内做各类准备。

    她看信看得入神,忽听身后传来细微的踏雪声,心下猛然一惊,飞快将火折子丢在地上,一脚踩住,下一刻便被一双臂膀结结实实地拥在怀里。

    覃川心中有鬼,屏住呼吸动也不动,只觉那人身材高大,似是喝了酒,馥郁的酒气带着暖暖的吐息喷在她耳廓上,又痒又麻。

    “我来得迟了,是不是在怨我?”那人低低笑着,声音醇厚,偏又带着一丝酥软,字字诱人。

    覃川不说话,惊疑不定地缓缓摇头。

    那人扶着她的肩头,将她转过来,她亦是不敢反抗,所幸此刻天色暗沉,头顶又有石壁阻隔,对着面也看不清轮廓。

    “青青,怎么不说话?肚子里在骂我?”他的手自肩头滑上去,按住她的后脑勺,细细抚摸长,另一只手却捏住了她柔软耳垂,摩挲爱怜。

    覃川怕痒,急忙躲了一下,他带着醉意笑道:“还不说话?唔,我自有办法让你说。”

    覃川只觉鼻前一暖,他的脸忽然凑得极近,在她唇边轻嗅,然后对着那芬芳之源轻轻吹了下,低吟:“好香……你熏了什么香?”

    她又是一惊,急忙别过脑袋,不防他忽然捏住下巴,重重吻下来。

    她这一次才真叫大惊失色,喉咙里出短促的呻吟,使足力气捶打挣扎,却不能撼动分毫。他吻得极重,甚至有些粗鲁,有一下没一下地吮着她的唇瓣,唇齿厮磨,气息交缠。覃川几乎不能呼吸,胸口仿佛有一把烈火在烧,烧进四肢百骸,反而腾起燎原大火。她委实承受不住,唇上炽热痛,手足却骇得凉。

    艰难地在腰间荷包里摸索着,指尖却酥软,抖得什么都捏不住,覃川在肚里大骂自己没用,好容易摸到一根银针,两指捏起,无声无息地朝那人肩上刺了下去。

    针尖入肉不到半分,那人全身突然一紧,五指犹如铁钳,闪电般箍住了她那只手腕。

    “针上有毒,你是什么人?”他声音骤然变得低沉,却毫不慌张。

    覃川死死咬住嘴唇,任凭手骨快要被他捏碎,硬是一声不出。

    那人双目在黑暗中灼灼,有如星辰,看了她很久,忽然浅浅一笑:“我总是……有办法……找……找你出来……”

    一语未了,人已经慢慢软倒在地,那麻药见效极快,遇到血肉立即触,此人能抗这么久,实在不容易。

    覃川满身冷汗,甩开他的手,一刻也不敢多留,撒腿便跑,地上冰雪极多,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却也顾不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从地上站起,见不远处雪地上躺着一只鹅黄色囊包。

    拾起,放在鼻前深深一嗅,淡而幽的香气充斥胸臆,正是她间唇内的幽香。他将囊包放在掌心掂了掂,若有所思。

    ****

    覃,音qin,第二声。

姑娘,可以吻你么?

    覃川自那天之后,犹如惊弓之鸟,终日惶惶不安,只怕不知会从哪个角落里跳出个男人指认自己,那她就得收拾包袱滚蛋了。

    这般寝食不安过了几天,她足瘦了好几斤,看上去越孱弱可怜,身患绝症似的。

    倒是赵管事看不下去,握着她的手劝慰:“川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那侄子说话没轻没重,伤了你。姑娘家外貌如何并不重要,人大方,聪明能干就比什么都强。”

    覃川唯有苦笑,默认了。

    和她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正好相反,外围杂役们最近很疯狂。白河龙王要来香取山作客,需要从外围调杂役去内里做准备的消息一夜之间传了个遍。每个人都巴不得这块天上的大馅饼掉在自己头上,把自己砸晕过去才好。

    赵管事最近收贿赂收到手软,脸上皱纹都笑得多了好几条,春风桃花朵朵开。

    最后名单终于定下,几个给钱最多的杂役赫然榜上有名,其余大多数还是杂役里相对能干懂事的。毕竟这里不同外面,给仙人干活不能太敷衍了。

    覃川的名字毫无意外地列在第一个,大家都猜测,她给的贿赂最多,自此看她的眼神格外**崇拜,像看会走路的黄金。

    内里地方大,时间少,赵管事这次安排了八十名杂役,一半男一半女,去之前足足花了一天工夫细细交代里面的规矩,里面住的都是些高高在上的人物,一个不小心得罪了,可不是收拾包袱走人那么简单。

    第二天早上在南殿集合,此去的年轻女杂役们自是专心打扮一番,南殿前一片莺声燕语,平日里姿色普通的女杂役,打扮后也变得俏丽了许多。覃川去得不早不迟,靠在树下与人说笑,她只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穿着一身干净灰衣,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一身朴素,不染半丝脂粉气。

    赵管事把她单独拉到旁边说话,神色凝重:“你向来乖巧,里面的规矩也不用我多说什么。只有一点千万记住,如果遇到玄珠大人,一定小心说话做事。她脾气素来古怪,说翻脸就翻脸,全然不给下人脸面情面。你如不小心得罪了她,便是我也保不住你。”

    覃川心底有些暖暖的感动,赵管事平日虽然严厉刻薄,但对她实在是很好的。

    “管事放心,我知道的。只是不知玄珠大人忌讳什么,万一遇上了,我也有个准备。”

    赵管事叹了口气:“我若知道,早早就说了。听闻玄珠大人拜山主为师之前,贵为一国公主,国亡了被迫蜗居在此,连山主也要敬她三分。她原为金枝玉叶,比常人傲气些也应该。”

    覃川唇角小小掀了一下,笑得极淡:“我明白了,见到玄珠大人,行国礼便是。”

    八十名杂役被内里的管事带着,排列整齐顺着南殿后的青石大道往前走。开始还有人兴奋地说话,走了半个多时辰,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四周只闻风声泠泠。大道两旁种着从未见过的树木,高耸入云,纵然在寒冬,叶片依然青翠欲滴。风穿梭过树林,叶片刷刷作响,雪花缓缓落在上,令人自然而然生出一股肃穆谨慎之情。

    足足走了两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极大的山谷盆地出现在眼前,盆地中亭台楼阁流水,美轮美奂,甚至有几座宝塔高楼,高出盆地许多,他们站在这样的高处,也只能仰头而望。

    盆地包围在一圈悬崖峭壁里,无数盘曲纤细的台阶自上而下分叉而置。间中或有瀑布,数道银龙倾泻如玉,虹光闪烁。顺着盘蛇般的台阶逐阶而下,洞天福地之中,奇花异草,飞檐画壁,诸般闻所未闻的美景足以令人窒息,俨然是一派富贵堂皇的景象。

    看来就是仙人到了老年,也不能免俗地爱好这些享受。

    覃川默然看着眼前或熟悉或陌生的殿宇庙堂,旧日回忆与今日经历重叠在一起,一时间只觉花非花,梦非梦,今日的自己与回忆里那个自己比起来,也是面目全非。时光如流水,如白驹过隙,那时的她,可曾体会过“物是人非”四个字的真正涵义?

    队列的脚步忽然停下了,覃川正想着心事,冷不防撞在前面翠丫的背上,翠丫心不在焉扶了她一把。

    “怎么了?”覃川低声问。

    翠丫指着前方飞檐玲珑的小小殿宇,那里正聚集了十几个美貌少女,或站或坐围着白石台阶。台阶上斜斜倚着个男子,姿势慵懒,手里却拿着一根通体莹绿的横笛,抵在唇边悠然吹奏。

    笛声清越悠扬,音色空灵,涤去体内诸般愁思哀怨,覃川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领头的管事毕恭毕敬守在一旁,待他吹完这一阙,方朗声道:“见过九云大人,小的们扰了您的雅兴,罪该万死。”

    傅九云扶着下巴,将那根碧绿横笛放在指间把玩,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眼前黑压压一群人,目光犹如融融春水,一个个自杂役们的脸上掠过,凡是与他目光对上的,都觉浑身暖洋洋地,微微醺然。

    山主的弟子们个个都是姿容秀丽出众的美人,傅九云在里面算个出类拔萃的,往日只闻大名,却无人有幸得见。今日他就这么懒洋洋坐在眼前,竟与众人心目中清秀瘦削的仙人模样截然不同。

    他的肤色犹如古铜,长眉入鬓,甚至可以算得上英气,笑起来却仿佛暖风扑面,有一种独特的天真。左边眼角下偏又生了一颗泪痣,顾盼间便多了一丝凄婉忧郁。心软些的姑娘很容易就生出亲近之意,怪不得他吹吹笛子,周围就坐了一群少女如痴如醉地陪着。

    翠丫显见着是被他的美色晃得两腿软,靠在覃川怀里,声若游丝地感叹:“好……好美……川姐别放手,我站不住了……”

    覃川哭笑不得:“才看一眼你就软了?”

    “这么多人,不会是山主新收的弟子吧?”傅九云目光扫过众人,笑吟吟地问领头管事。

    “回九云大人的话,这些人是外围杂役。因着下月白河龙王要来咱们香取山做客,所以安排他们进来做些准备。小的一定看好他们,不让这些俗人扰了诸位大人的清净。”说着便领众杂役远远地回避他们,自殿后绕路而过。

    “川姐……我、我脚软,走不动路!怎么办啊?”翠丫哭丧着脸,死死拽着覃川。

    这孩子真是没见过世面,覃川无奈地架着她的胳膊,跟上人群。

    忽听“叮”的一声,翠丫怀里一只玉石镯子掉在地上,滴溜溜滚好远。覃川记得那是翠丫她娘留给她的值钱遗物,急忙弯腰去捡,却有人早她一步弯腰拾起了玉镯,衣角随风舞动,上面用暗银线绣着一朵芍药,正是傅九云。

    “玉石质地莹透,触手温润,乃是羊脂玉中的上品。是姑娘的?”他将镯子送到翠丫面前,微微一笑。

    翠丫大约已经酥软得找不着北了,整个人瘫在覃川怀里,喃喃道:“是……是我娘的……遗物……”

    傅九云“嗯”了一声,尾音绵长诱惑,忽地抬手,指尖轻轻捏住了翠丫的下巴,低下头,鼻尖离她红唇不到三寸,细细密密地打量她。

    可怜的翠丫,快要晕过去了。

    有风吹起,细细密密的幽香自翠丫身后若有若无地钻入鼻腔,傅九云双目微合了一下,忽又睁开眼,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一紧,低声道:“好香……姑娘,可以吻你么?”

    “咻”一声,覃川誓那一瞬间她真的看到翠丫的魂魄从头顶冒出来,手舞足蹈状若疯狂地扭动着——过度刺激的兴奋下,她居然晕过去了。

    杂役们一阵手忙脚乱,扶的扶,抱的抱,赶紧把这个丢人的丫头弄走。覃川趁乱跟着人群跑了,头也不敢回,耳根烫得好似刚煮过,也不知是尴尬还是后怕。

    不会错,那晚的登徒子,就是这个人了。真想不到,他原来竟是山主的弟子之一。

    覃川脱力地吁一口气,没来由地,陡生一种前途漫漫,凶险异常的感慨。

回首又见他与她

    “他对我那么一笑,说:‘好香……姑娘,可以吻你么?’啊……我真是做梦也不敢想!你说、你说他难道真的看上我这啥都没有的小丫头了吗?”

    翠丫躺在床上鼻血横流,眼冒星光,第三十一次重复这句话。

    覃川随口答应,她在忙着找东西,记不得自己有没有带进来了。

    “他对我那么一笑,说……”

    在第五十次重复的时候,覃川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女子梳妆必备之桂花油。

    “他对我那么一笑……咦?等下,川姐你在做什么?!”翠丫腾地从床下蹦下来,目瞪口呆看着她把一整瓶桂花油朝头上倒,“你、你疯啦?!味道那么重!”

    覃川笑得格外亲切温柔:“嗯,这样才香。翠丫也来点吧。”说着把剩下的桂花油一股脑倒在翠丫身上,吓得她又叫又跳:“你真的疯了!领头管事会骂死我们的!”

    “不会。”覃川慢条斯理用梳子把油腻腻的头梳整齐,“待会儿去凝碧殿,比咱们夸张的必然有大把,法不治众。”

    翠丫闻闻自己身上,脸皱得像包子:“这么香反而过了,真腻!”

    覃川难得在耳边簪了一朵珠花,薄施粉黛,奈何她脸色蜡黄,五官生得亦不好,上了脂粉反倒觉得更难看些。翠丫只觉惨不忍睹,隐约感到向来随和的川姐,今日很古怪,她又不知怎么开口问。

    “那个……川姐,你真不觉得这香很腻人?”翠丫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啊,要香就得香得彻底。”

    覃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意地笑了。

    两人一路顶着迷人的桂花香往凝碧殿赶,人人为之侧目。好在殿里已经集合了大部分的杂役,年轻女杂役们几乎个个戴花熏香,弄得一屋子乌烟瘴气,油腻的桂花头油香混在里面,反倒不那么出众了,只不过害的领头管事进来后打了十几个喷嚏而已。

    “咳咳……我知道你们这些外围杂役能进到内里,心里很喜悦……但也不要喜得太过了……”领头管事提醒了几句,见没人理他,也只好作罢。他向来在里面管事,没接触过外围杂役,不知怎么相处,“算了……我来分配活计,叫到名字的上来领牌子。”

    覃川的活儿是照顾琼花海,那里种着大片奇花异草,等白河龙王来了,便挑选开得最好的花朵,拿去装饰各大殿宇。

    正把令牌仔细在腰间拴好,肩上突然被人一撞,翠丫虚弱无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川姐……他……他又来了……快扶住我……”

    怎么又软了?覃川莫名其妙地回头,只见傅九云倚在殿门上,捂着鼻子,又有趣、又嫌弃地看着殿里乱糟糟的景象。

    领头管事在一片哗然声中慌张跑过去,低眉顺眼地问:“九云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傅九云点点头:“没人告诉过你,今天玄珠要用凝碧殿吗?”

    那管事脸色都吓青了,结结巴巴:“什、什么?玄珠大人要用凝碧殿?!怎……怎么没人告诉小的……这怎……怎么办?!”

    傅九云眨眨眼睛,像是觉得吓他特别好玩,于是一本正经告诉他:“原来你忘了,玄珠如今听说你弄了一群外围杂役把凝碧殿搞得乌烟瘴气,气得脸都白了。”

    领头管事一声不吭,白眼一翻,利落干脆地昏倒了。

    傅九云没想到他这般胆小如鼠,用脚轻轻踢了踢他,眼见此人是真的晕了,不由嗤笑:“咦?竟这样没用。”

    他抬眼朝殿内扫去,见众多年轻女杂役穿红着绿,浓香扑鼻,心里好笑,捂着鼻子走下去,也不说话,只一个个仔细看过来,忽见翠丫浑身酥软双颊晕红地看着自己,他毫不犹豫走到她面前,柔声笑:“姑娘,又见面了。”

    两行细细的鼻血顺着她的人中流下来,翠丫的声音如梦如幻:“九云大人……我、我愿意被您吻……”

    这话大胆得令在场所有杂役大吃一惊,覃川从后面悄悄掐了她一把,翠丫浑然不觉,估计早已魂魄离体了。

    傅九云并不惊讶,三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低下头,却是在她面上嗅了一下,失笑:“……你还真的是很香。”

    翠丫如痴如醉:“山下杂货铺买的桂花油,五文钱一斤,是新鲜桂花……”

    傅九云笑得更欢了:“既然如此,那你将眼睛闭上。”

    翠丫毫不犹豫紧闭双目,睫毛瑟瑟颤抖,面上红晕如潮。覃川神色复杂地看着翠丫,倘若今日真的让傅九云在大庭广众之下吻了她,传出去名声有损还是小事,一片痴心被伤害才真是糟糕。她年纪小,等觉所有的爱恋投注出去,却什么结果也没有,兴许这个男人转身就要忘了她,那就是一辈子的伤害了。

    一念及此,她动作极细微地自荷包里抽出银针,在翠丫背上轻轻一扎,她立即软倒在地,覃川急忙扶住,大叫:“翠丫!翠丫?!她好像又晕过去了!大家快来帮忙啊!将她抬到通风处!”

    先时目瞪口呆的杂役们纷纷过来帮忙,把翠丫搬到靠窗的椅子上,打开窗户透气。

    覃川见殿角花瓶里插着一把羽毛扇子,作势过去拿起,转身要替翠丫扇风,谁晓得回头却撞在一人怀里,被他轻轻扶住肩膀,低声问:“没事么?”

    那声音惊得覃川猛然间出了满身冷汗,神色木然地抬头,果然见傅九云站在眼前,饶有趣味地盯着自己。

    她赶紧点头哈腰,笑得满面春风:“小、小的没事,多谢九云大人!我们在外面都常听说您老待人亲切和善,今日一见才明白传言还未说出您老一半的好来。小的能进来,真是天大的福气呀!”

    配着她惨不忍睹的妆容,那笑容说多猥琐就有多猥琐,鬓上珠花随着她点头哈腰的动作一晃一晃的,看起来可笑极了。加上一颗黑鸦鸦沉甸甸的油头,以及浑身刺鼻的桂花头油香,大抵世上男人能不被她打倒的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可是傅九云偏偏看得特别专注,特别深情,甚至若有所思地扶着下巴,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最后还亲手替她把鬓边珠花扶了扶,对她温柔一笑。

    覃川浑身毛,不着痕迹退了一小步,指着翠丫:“小的担心姐妹,先去看看……”

    手腕被他抓住,覃川本能地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贴得极近,口中热气喷在耳廓上,又痒又麻,令她不由自主想到了那个阴暗的黄昏,猛然躲开。

    “……你的荷包挺别致的。”等了半天,实在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

    覃川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她挂在腰间的旧荷包,包口是松垮垮的,显然被打开过。她急忙哈哈一笑,飞快系好包口,连声道谢:“多谢九云大人的赏识,这是小的三年前在西边镇子买的,十文钱一个。”

    “是么?”他漫不经心应了一声,突然反手抓起那只荷包,淡道:“那借我看看吧。”

    覃川一把扑了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声音颤抖:“大人,小的荷包里只有二钱银子,日后还得吃饭买桂花油……您、您手下留情!”

    傅九云慢条斯理地扯着包口的系带,声音极温柔:“二钱银子也不少了,可以打两壶上好梨花白。”

    “九云大人!”覃川叫得好生凄凉好生无助。

    荷包被打开,里面寥寥几样东西都放在他掌心:银子一颗,不多不少刚刚二钱、束带一条,半旧磨损,洗得还算干净,如今上面也满满全是桂花头油香气、断了半截的木头梳子一把,梳齿间还绕着几根油汪汪的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傅九云像是有些意外,朝空荡荡的荷包里看一眼,确定再没有任何遗留。他沉默了一瞬,将那颗二钱银子捏在手里,抛了一抛:“果然是二钱银子,你没说谎,很是乖觉。”

    说罢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拍,微微一笑,把梳子并带装回荷包,系回她腰带上,那二钱银子自然是顺手牵羊拿走了。

    覃川哭丧着脸,假借将荷包收入怀里的动作,将方才暗藏在袖口内的银针同时收进怀内,背上一片冰凉,却是被冷汗浸透了。

    “九云大人,那二钱银子……”她追上去,满脸尽是依依不舍。

    “这里是在吵闹什么?”一个冰冷的女声突然在殿门处响起,声音虽然不大,却瞬间压住了满场乱糟糟的说话声,众杂役瞬间就安静下来。

    覃川的脊背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人却站住了。

    转身,呼吸,心跳平稳。在没有见到她之前,她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如此平静,可以挺直了脊梁,静静看着她。

    玄珠站在凝碧殿门口,从气质到神态都冰冷高傲之极,可是她真的美极了,即使在当年狠狠羞辱她的时候,眼神刻薄,出言如刀,也刻薄得极美,挑不出一丝毛病。与面上那傲然的神情不同,她的手却柔顺地挽着另一只胳膊,紫色袖子的胳膊。

    左紫辰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覃川面前,与以前竟然没有一点分别,双目轻阖,容光清极雅极。当年朝阳台上倾城一笑,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

    直到猝然移开视线,覃川才觉自己还没有做好见到他的准备,她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捏紧成拳,抑制不住地微微抖,胸口有一种窒闷的疼痛。

    那一瞬间,覃川想起很多很多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世人皆如此,温情美好的东西忘记得那么快,到最后,留在记忆里的,永远只是那些苦涩痛苦到难以言说的片段rshǚ。她想起自己是怎么几夜不睡赶到香取山,想起倾盆大雨是怎样肆虐。想起在左紫辰房门前跪了一天一夜,抛却了所有的自尊,却依然求不到半点回应。想起玄珠冰冷的声音:他只怕你死的不够快。

    想忘掉,却记得越深入血肉,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偶尔午夜梦回,却总是梦见他少年时执着那条长柳,轻轻敲在她头上,声音温和:傻丫头,怎么拔了柳树精的胡子?

    最后一天醒来的时候,没有泪也没有痛,她所余的只有茫然。突然大彻大悟。

    大抵人的心能装的感情也只有那么些,再多就不行了,她喜欢人心的这种脆弱自我保护,还有自我欺骗。

    现在好像能比较平静地抬头了,覃川扭动僵硬的脖子,朝左紫辰那边看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怎么了?你眼皮在抽筋?”傅九云突然开口,大约是终于受不了一只丑女在自己面前作怪。

    覃川赶紧低下头:“没、没有……那两位大人如此美貌,简直是天人下凡,小的看傻了……”

    她的声音不大,可是殿里突然安静下来,这句话就显得极为突兀,人人都不由自主望着她,觉得她胆子不小。

    左紫辰突然退了一步,捂着鼻子打个喷嚏,没过一会儿,又打了个喷嚏。众人傻傻地看着这位天人般俊美的男子,接连不断地打喷嚏。形象……那个,当然还是很光辉的。

    覃川别过头不看他,原来他这对香味臭味都敏感的鼻子就算修仙也没修好。

    玄珠眉头微蹙,声音冷若寒冰:“殿内臭气熏天,取水来。”

    她身份特殊,在香取山仍有四个婢女服侍,一声吩咐,四个婢女早从外面的清池里舀了满满四桶水,提到门口。

    玄珠淡道:“泼。”

    “哗啦啦”,覃川突然觉得全身一凉,她站得靠前,四桶水倒是有大半都泼在她身上了,淋个透心凉。

    “再泼。”玄珠望着殿梁上的游龙戏凤,语气淡漠。

    直到泼了十几桶冷水,杂役们才突然反应过来,哭喊着跪地求饶,她却视而不见,只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拔开瓶塞,在左紫辰鼻下晃了晃。

    四个婢女察言观色,厉声高喝:“没眼色的蠢货!还不滚?!”

    杂役们小声哭泣着,连滚带爬逃出凝碧殿。覃川在脸上抹了一把,却弄了满手脂粉,不由苦笑,自知现在的容貌必然荒谬无比。她顾不得擦干净,拔腿跟上人群,继续趁乱走人。

    傅九云抱着胳膊在旁边闷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从身边擦肩而过,一股淡而幽然的体香忽然钻入鼻腔,虽然味道极淡,被桂花头油的香气盖着。可能是由于浑身湿透,头油也被冲掉不少,那味道便一闪而过。

    他闪电般伸手,一把抓住了覃川的胳膊,她吃了一惊,急忙回头,惊疑不定地看着傅九云,他在笑,眉眼展开,有一种独特的天真。

    “……看你可怜,二钱银子还给你吧,下次买个好点的桂花头油。”

    把银子塞进她冰冷潮湿的手里,再拍拍她花里胡哨不成样子的脸,放开了手。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缠她粘她(一)

    进入内里的第一天就是那么不平凡,听说当晚领头管事差点被赶出去,玄珠恼他将凝碧殿弄脏,当场就要他收拾包袱滚蛋。领头管事那么大的年纪,哭成个泪人。后来还是别的弟子劝解,说他在这里做了二十年,也算个老人家了,总得给他几分面子,才保住他继续做内里管事。

    众杂役见识了玄珠的威严,顿悟内里原来并不是什么仙境宝地,反倒比外围还要可怕。人家管事二十年的老脸面都没人理会,何况他们这些庸人?自此专心干活,男杂役们舍弃一切勾搭之心,女杂役们脱下所有精心打扮,将那些胡思乱想的心思尽数收拾起来。

    所幸内里地方大,房子多,每两人住在个空荡荡的大院落里,待遇比外围好了十倍不止。

    那天晚上,除了翠丫一直懊恼关键时刻再次晕倒,没见到紫辰和玄珠两位大人,让覃川的耳根不得清净之外,其他一切都还是很顺利的。

    隔日起个大早,各自拿着令牌去临时开辟出的杂役房领工具,覃川因见翠丫依旧嘟着个嘴,闷闷不乐的模样,便笑:“你到底是气没被九云大人亲到,还是气没见着玄珠大人他们?”

    “都有。”翠丫揉着眼睛,这孩子一夜气得没睡好,眼泡肿的好似被人打一拳,“川姐,你说我怎么那么没用,总在关键时刻丢人现眼?”

    覃川心里有鬼,呵呵干笑两声,试探着问:“那……那要是你真的被九云大人亲了,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亲就亲呗……我又没想要嫁给他,要个吻也算圆个梦。”

    原来……原来人家这么想得开,倒是她多事了。覃川想起自己昨天险些被傅九云认出来,这次轮到她懊悔了,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临时杂役房门口已经排了老长的队,杂役们有条不紊地凭令牌取工具。轮到覃川的时候,交出令牌,却只拿到一个小瓷瓶,一只长柄银勺。她仔细研究了很久,也没弄明白这两个东西怎么用。

    “照料花园,难道不用水桶啊扁担啊什么的吗?”覃川虚心向女管事请教。

    女管事很年轻,很漂亮,一脸天真地反问:“水桶扁担要来怎么用?”

    “就是挑粪水啊,灌溉花园,没肥料花怎么开得好看?”

    “粪水?!”女管事花容失色,“那么脏的东西怎么能带进琼花海!你、你千万不要乱来啊!”

    覃川赶紧低头承认错误:“小的不敢,请管事赐教。”

    女管事心有余悸:“琼花海种的都是仙花仙草,每日只需用瓷瓶去天上池舀满了水,分花草的种类一日一滴到数滴不等,很简单的。”

    果然很简单。

    覃川觉着自己在女管事的眼里,左脸印着粗鄙,右脸印着浅薄,额头上大大的“俗人”二字闪闪光,于是俗人很聪明地告退了。

    走了一半,突然又折回来,小心翼翼赔笑:“那……请问天上池又在哪儿?”

    女管事看着她的眼神,让她明白自己头顶再添“蠢货”二字。

    覃川上两次来香取山,一次只是粗粗而看,一次是无心观看,八成以上的地方都没去过。今日既然可以站在内里,索性坦荡荡看个够。仙山福地,诸般景致不但美,更多的是令人惊叹其违反常理的设置。譬如这琼花海,在严寒气候里照样绽放绚烂,每朵花都有巴掌大小,粉紫霞红,团团锦簇,一直铺到看不见的视界外。这般五彩缤纷,过于明丽的花海,少了一份仙家肃静,却多了一丝富贵喜庆。

    花海四角尽头,甚至不需寻找,是个人都能看见那四条自虚无半空直坠而下的细细瀑布,仿佛四条银光闪闪的龙,那便是天上池了。

    覃川随手折了一朵大红花,放在鼻前一嗅,没有一点香味,莫非仙家品种的花草是没味道的?把玩着朝东角的瀑布走去。

    仙花碧水中,有一座白石小亭。亭里坐着个紫衣男子,乌如檀,双目微阖,手里端着冻石杯子,正在独自摆着棋盘。一道细细瀑布自亭后湍湍而泻,飞珠溅玉般,却在离地面三寸处归于虚空,半滴也不会溅出来。

    覃川像被雷劈了似的,转身就走,到底迟了一步,左紫辰清冷的声音自亭中传来:“外围杂役,怎会来到这里?”

    躲不过去,隔着重重鲜花,她缓缓行礼,声音平静:“见过紫辰大人,小的刚来,不识得路。惊扰了大人的雅兴,罪该万死。”

    他没有回头,捻着一颗竹棋子放在棋盘上,淡道:“你要去哪里?”

    “回紫辰大人的话,小的在找天上池,打了池水去灌溉琼花海。”

    “这里就是天上池,过来打了水,离去吧。”

    覃川答应了一声,垂头走到瀑布旁,灌了满满一瓷瓶的水。耳中先时犹如擂鼓般,咚咚直响,慢慢却平静下来了。

    四周是那么寂静,她可以清楚地听见他指间竹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响声。记得从以前开始,他就爱自己跟自己下棋,她那时候年纪小,缠着他非要对弈一盘,他拗不过她,只得神色古怪地答应了。连下三盘,他败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她简直不敢相信,呆呆地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结巴道:“你……呃,你是不是在让我?”他别过脸,面上闪过一丝懊恼,冷冰冰干巴巴地说:“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总是自己与自己下棋么?这就是原因。”

    左紫辰能干聪明,做什么都是最好,可他偏偏棋艺烂透,下几盘输几盘,纵然心底十分喜欢下棋,也只能自己跟自己下了,大抵是为了遮丑,顺便塑造高不可攀贵公子的形象。

    不知过了这么些年,他的棋艺是不是提升了些。

    覃川觉得自己现在可以平静地想起这些往事,手不抖,呼吸不颤,眼泪不流,实在太厉害了,自己都忍不住要佩服自己。

    小心翼翼捧着灌满水的瓷瓶,她面朝左紫辰,倒退着走了十步,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往前走,刚松下去的那口气突然又被提起来,覃川险些被呛死,急急忙忙捧着瓶子跪在路边,叩于地——行的是国礼。

    “小的见过玄珠大人。”

    对面施施然众星捧月般走来一行人,为的正是玄珠。对跪在地上的覃川,她看也不看一眼,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却微微停了一下。

    身后的婢女立即会意,冷冰冰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徘徊,打扰紫辰大人的雅兴?”

    覃川十分乖巧地说道:“小的是负责照料琼花海的杂役,今日来此是为了取天上池的池水,不敢打扰紫辰大人。”

    玄珠这才瞥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去。

    那婢女冷道:“既然是职责所在,玄珠大人也不会责怪你。明日起,不许再来东角这里取水。”

    覃川说个是,默然看着一行人走向白石凉亭,左紫辰放下棋子,起身挽住了玄珠的手。她平淡地移开视线,花海的风好大,吹得双眼涩。她眨了眨眼睛,缓缓起身,将衣服上的尘土拍净,加快脚步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以前玄珠就一心一意缠着左紫辰,对所有靠近他身边的女子都心怀仇恨,如今大约终于得偿所愿了。

    **

    将瓷瓶里的水倒出两滴,长柄银勺盛了,撒在蔷薇花丛里,只一瞬间,那些蔷薇仿佛被仙水洗涤过,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变得莹润妩媚,花瓣上依稀还残留着微尘般的晶莹水滴,在阳光下闪闪亮。

    覃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也太神奇了,两滴水而已。

    脑后的辫突然被人自身后捞起,傅九云醇厚里带着酥软的声音冷不防在她耳旁响起:“怎么?今日用的还是廉价桂花油?”

    覃川惊得差点把瓷瓶砸了,几乎是跳着转身,瞬间就退了三四步,扑倒在地,大约是为了掩饰失态,声音特别的响亮:“小的见过九云大人!”

    傅九云抱着胳膊,笑吟吟地:“咦?你很怕我?”

    覃川赶紧摇头,讨好地解释:“九云大人亲切和善,小的怎会害怕?小的是为了表达内心的尊敬之意……”

    傅九云笑得更欢,柔声道:“香取山下人虽然多,你却是第一个这般热情表达仰慕之情的。大人我很感动。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覃川忍着背上一片片窜起的鸡皮疙瘩:“小的叫覃川,今年十八岁了。”

    傅九云又好笑,又有些嫌弃地打量她瘦弱的身体:“十八岁?不像啊。”

    “这个……小的自幼体弱……生得瘦了点……”

    他点点头,半晌不说话。覃川以为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不由心生警惕,谁知他却转身飘然而去,醇厚的声音被风吹动,直送到她耳朵里:“小川儿,桂花油擦再多,也做不了美女的。”

    覃川愕然抬头,他早已去得远了。

    当晚,年轻漂亮的女管事领着一行敲锣打鼓的抬轿杂役,众目睽睽之下来到了覃川所住的那个小院落。

    “覃川,你出来。”女管事高声叫她的名字。

    覃川忙了一天,累得连饭也没吃,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翠丫一个劲推她,如临大敌:“川姐!快、快起来呀!管事点着火把来找咱们麻烦了!”

    覃川一头雾水地披衣出去,外面黑压压站了一片人,有看热闹的,有羡慕嫉妒的。

    “大人,那个……小的是犯了什么错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女管事。

    女管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摇摇头,朗声道:“九云大人传下话来,兹有杂役覃川,为人甜美可爱,谈吐活泼,吾心甚爱之,命她今晚前来伺候。”

    “哗”——周围顿时和炸开了锅似的,吵吵嚷嚷,覃川傻了,直到有人过来用布条要蒙住她的眼睛,她才急忙一跳:“等……等下!管事大人,这是怎么……”

    女管事叹了一口气,又羡慕又好奇地打量她:“别问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九云大人到底是看上你那点?”

    她一挥手,立即有人上前不顾反抗,硬是把覃川的双眼用布条蒙上了,然后将她塞进轿子里,一声起轿,众杂役又和来时一样,敲锣打鼓放鞭炮地轰轰烈烈离开了,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傅九云今晚要找一个外围女杂役来伺候。

    一路摇摇晃晃,不知走了多久,覃川只觉轿子停了下来,有人过来搀扶,领着她绕来绕去又走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停下了。

    她内心惶惶,不知傅九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布条覆在脸上难受的很,也不敢抬手取下来。呆站了半日,不见有人来招呼,她怯怯地伸手出去乱摸,忽然摸到一把头,下意识地拽了拽,对面立即传来“哎”一声,正是傅九云的声音。

    覃川一把摘下布条,仆倒在地:“小……小的见过九云大人!”

缠她粘她(二)

    这里是一方庭院,积雪皑皑,月贯中天,满目皆是琉璃色。

    傅九云架着二郎腿,正坐在石椅上剥橘子。他不说话,覃川也死死闭着嘴,怔怔看着他把橘皮慢条斯理剥下。他手指修长有力,偏偏把橘皮剥得如此暧昧,拇指抵在橘腹下,食指在橘皮上轻轻破个口,将薄软的皮小小撕下一条来,仿佛在为心爱的女子宽衣解带。

    一整张橘皮光溜顺滑地被剥下,放在石桌上。傅九云又开始专心致志撕橘肉上的白色筋络,忽然低声道:“小川儿,女人和水果差不多。有的外面长了许多刺,胆小的男人便会远远躲开,譬如凤梨。只有胆大不怕扎,方能体味其中无上的美味。有的从里到外都是甜美柔软,大多数男人都喜欢,譬如草莓。”

    覃川暗暗忐忑,不知他到底什么意思,只得干笑道:“九云大人的话高深莫测,小的浅薄之极,听不懂。那个……天色不早了,您找小的,莫非有什么要紧事?”

    傅九云没有回答,径自将橘子剥得干干净净,只剩橙色柔软的果肉,这才放在掌心掂了掂,含笑道:“橘子这种水果最坏,外面圆滚滚金灿灿,看着怪喜气,谁想暗藏坏心,橘皮酸涩辛辣,不能入口,兴许里头还包着一团烂肉。眼下,这只橘子被我剥光了,你说说,是甜还是酸?”

    覃川低眉顺眼,一本正经地回答:“这个……大人如果怕酸,小的愿意先为您效劳尝味。”

    傅九云委实没想到,她回答得这么油滑,直接回避了一切敏感的展。他笑了笑,把橘肉丢在她怀里,覃川赶紧接住,却见他起身朝自己走过来,伸出一只手。她本能地把眼睛一闭,那只手却只是在她头上摸了摸,他声音很温柔:“小川儿,我喜欢机灵的孩子,你就挺机灵的。今晚随我出去赴宴吧?”

    覃川松了一口气,原来他所谓的“伺候”,是这样的。她正要点头答应,傅九云又笑道:“不过你这模样实在寒碜,洗个澡换身衣服再说。”

    她急忙摇手:“啊?要洗澡换衣?这……小的还是不去了……”

    傅九云蹲下来,伸出手指将她的下巴抬起,细细打量:“我说了,美女可不是擦桂花油擦出来的。小川儿,不如让大人我教你怎样做个美女?”

    覃川硬着头皮:“小的立志做好杂役,美女什么的……天资不够……”

    傅九云“嗯”了一声,站起身来,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一个人去。小川儿要做好杂役,便替我把院里的衣服洗了。”

    覃川顺着他的手指回头,只见庭院角落足足装了五大盆衣物,每个都有小山高,她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此人究竟堆了多少年的衣服在这里?

    “对了,”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傅九云回头继续交代:“记得洗干净点,我不爱穿着脏衣服。劳烦你了。”

    眼见他笑得两眼眯起,覃川恍然大悟,什么伺候、赴宴、美女丑女橘子草莓,都是耍她玩儿呢!他只是喜欢折腾她,看着她拼命挣扎的模样,大约觉得很好玩。

    覃川暗暗咬牙,干笑道:“能为大人洗衣打扫,是小的前世修来的福气。”

    一辆自空中飞来的金碧辉煌的马车将傅九云接走了,覃川仰头望着渐渐在月亮里消失的那个小黑点,长长吐出一口气。回头看看,五大盆小山似的衣物正在月光下无声地向她招手。

    嗯,洗衣服是吧?覃川和气地一笑,摞起袖子走了过去。

    **

    傅九云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然蒙蒙亮。他素来善饮,千杯不倒,此刻只是身上略带酒气。因见庭院里静悄悄地,不像有人在,他不由略感意外。莫非她胆大妄为,竟敢擅自走人?

    沉着脸朝后院走去,忽见小书房的门大敞着,傅九云探头一看,却见覃川正捏着一块抹布,很努力很小心地擦拭着书架上的古董小花瓶。她个子不高,踮着脚站得颤巍巍,花瓶也被她擦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傅九云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不拿下来擦?”

    覃川吓得大叫一声,那花瓶直直掉下来,很清脆地在地板上裂成了千万个碎片。她痛哭流涕地扑过来抱大腿,眼泪鼻涕糊弄得满脸都是,纵然老练如傅九云,都禁不住吸一口凉气:“你……可真脏……”

    “九云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小的罪该万死啊!”覃川简直痛不欲生。

    “怎么了?”傅九云又好奇又好笑,眼见她的鼻涕眼泪要落在自己衣服上,他一把推开她,“去,到那边把脸擦干净。”

    覃川颤巍巍地取了手绢揉眼睛,一边揉一边继续哭:“大人您吩咐一定要把衣服洗干净,小的不敢怠慢,奋力搓*揉。可是您衣服的料子特别软,搓两下就烂了……”

    傅九云脸色一变,不等她说完,拔腿就往后院跑。后院竹竿上晾满了**的衣裳,随风无精打采地晃动着。他随手捞起一件长袍,迎风一展,背心处赫然一个大洞。再抓起一条长裤,膝盖处惨兮兮裂了好几条口子。整整晾了一后院的衣服,居然没有一件是完好的。

    他猛然转身,覃川正怯生生地站在后面,两眼通红,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小的见把大人的衣服洗坏了,吓了个半死,可又不敢逃,所以只想要将功赎罪,便打水替您做些擦洗收拾的活儿。可、可是……”

    “不用可是了。”傅九云打断她的话,像看怪物似的瞪着她。他不笑的时候,神态里隐隐有种森冷,映着眼角的泪痣,显得既忧郁,又淡漠,“你去了哪些房间?说。”

    “呃……就是左手边第一间,右手边一二两间……小的是诚心实意想为您办点事!悠悠我心,可昭日月……”

    傅九云自走廊上回来的时候,脸色铁青,毕竟谁一大早回到自己家,现东西被砸得乱七八糟满地碎片,那心情都不会很好。

    “九云大人……”覃川怯怯地看着他,“您责罚小的吧……小的罪该万死……”

    他淡淡瞥她一眼:“……看来,你辛苦了一整夜。”

    “多谢大人嘉奖。”覃川低头抹着眼泪,吸了吸鼻子,“可是小的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不值得夸奖。”

    傅九云忽然笑了,笑得又温柔,又甜蜜,好像眼前假惺惺掉眼泪的小杂役不是把自己的庭院弄得一团糟,反而替他做了件大好事似的。

    “没关系,”他体贴入微,暖如春风,“咱们……慢慢来。”

    覃川顶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回到自己的小院落,这会儿天已经亮了,翠丫正拧着毛巾擦脸,一见她回来,尖叫一声便扑上来。

    “川姐!”她叫得特别响,跟着又猛然压低声音,兴奋得满脸通红,“怎么样怎么样?昨晚九云大人他是不是很厉害?你是不是欲死欲仙啊?”

    这孩子到底是从哪里学来这些不正经的词?

    覃川无力地推开她,自己也拧了个热毛巾擦脸,喃喃道:“他确实很厉害,我也几乎要欲死欲仙了。”

    翠丫又是一声尖叫,满脸梦幻向往:“川姐我好羡慕你呀!我早知道九云大人和别的大人们不一样,从来不会看不起咱们是外围杂役。”

    “……那叫饥不择食才对。”覃川把毛巾往盆子里一丢,揉着眼睛出门干活。

    “川姐你别这么说……”翠丫赶紧追上,“咱们自然是没资格嫁给这些大人们,再说了,谁也没想过这事儿。大家趁着年轻,男欢女爱,只求圆个梦想而已。”

    覃川停住脚步,看了她一眼:“你还真把这里当皇宫,把这些修仙弟子们当皇帝了?皇上临幸下面的宫女还得记牌子呢!想要谁就要谁,直接一顶轿子抬走?山主怎么不管管……”

    翠丫像看老顽固似的瞪着她:“你可真老套,都什么年代了?山主从来不禁止这些事,修仙又不是禁欲!再说了,还有男女双修呢!”

    覃川没力气和她辩,她眼睛疼得厉害,一是累的,二是哭的,眼下浑身软,只想找个地方狠狠睡一觉,奈何干活的时辰快到了。

    “川姐!”翠丫继续追上,脸蛋红红的,“那什么……你和九云大人,昨晚到底……”

    “昨晚他耍主子威风很厉害,我干活干得欲死欲仙。”

    覃川一句话把她打了。翠丫愣了半天,失望地喃喃道:“干活?不是伺候他么?莫非九云大人他……不行?”

    临时杂役屋今天很热闹,人人都在讨论昨晚覃川的麻雀变凤凰奇遇,像是要向整个香取山宣布覃川从此是他傅九云的人,那一阵敲锣打鼓鞭炮响,真是惊天动地。一百年也未必有一次这种热闹。

    覃川来了之后,所有声音突然消失了,人人都让到一边,空出一条大路来给她走。众目睽睽之下,覃川显得分外淡定,她的脸皮经过千锤百炼,城墙也自叹不如。年轻的女管事含羞带怯看着她走过来递上令牌,眨巴着眼睛把她眼底下的黑眼圈狠狠看了好几次,这才继续含羞带怯地把工具给她。等覃川转身走了,她便和身边的人小声赞叹:“九云大人果然天赋异禀,精力过人……”

    覃川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耷拉着眼皮,两脚感觉是飘着走,一路来到琼花海,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在花丛里,竟然也不知道疼,打着呵欠睡着了。

    不知为何,却梦到了左紫辰。当年她一怒之下刺瞎了他的双眼,彼时还暗自誓绝不低头,绝不回头。可是没过几天,却又不得不放弃一切自尊,冒雨飞马赶来香取山跪地求饶。人的自尊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有时候千金难换,有时候却一文不值。你将它看得很高,捏得太紧,一旦送出去,却未必能换回自己想要的。

    和做买卖不一样,金钱可以拿回来,自尊却是送出去就要不回了。暗自悔恨也好,硬着脖子假装不在乎也好,背过身子决定遗忘也好,失去就是失去了,简单又残酷。年轻气盛的她,那时候才明白,有时候不是跪地求饶承认错误,双手捧上自尊,事情就可以圆满解决的。

    只是,她那个时候所剩的也只有自尊了。

    鼻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没办法喘气,覃川拧着眉头,把手不耐烦地一挥,喃喃:“好大胆……拖出去扇耳光!”

    有人在耳边吃吃的笑,热气喷在脸上,轻声道:“你要扇谁?”

    覃川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过来,猛然睁开眼,就见傅九云一张大脸离自己不到两寸,几乎是额头贴着额头,他两只眸子里,流光灿若星辰。

    她傻了,呆了半天,嗫嚅道:“小……小的给九云大人请安……”

    唇间际幽香四溢,傅九云笑得更加和气,捏着她的鼻尖低声道:“我抓到一个偷懒的小杂役,要怎么惩罚?”

    覃川终于清醒过来,不着痕迹地想推开他,奈何对方纹丝不动,她只好苦着脸,声音委屈:“小的昨夜一刻不敢歇息,故而今早实在撑不住,请九云大人宽宥。那个……您能让小的起来么?”

    傅九云把身体斜过来让了让,她像只兔子似的哧溜爬起来,掸掸头上的草屑,尴尬地笑:“大人找小的,是有什么吩咐?”

    傅九云替她把衣服上的草屑捻下来,一面道:“你把我的衣服都洗坏了,瓷器花瓶什么的也砸了个稀巴烂,难道不该赔给我吗?”

    覃川更加尴尬:“该赔该赔……可小的只有二钱银子……”

    “没钱……那也没关系。”他笑眯眯地看着覃川阴转晴的脸,又加了一句:“做苦力来还就行了。”

东风桃花

    雪后的香取山是许多人的最爱,山主的弟子们平日里要摆出高高在上的模样,实际上大多数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个个爱玩。覃川一路过来,已看了不下几十个雪人,许多堆得稀奇古怪,猜不出是什么东西。

    里面有个雪人却做得极好,纤腰楚楚,皓腕薄肩,虽然做的那个人没有雕琢出五官来,却已尽显风流姿态了。

    覃川伸长了脖子频频回头看,脑后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中,冰冷的雪水顺着脖子往下淌,冻得她“哎哟”一声,一个劲哆嗦。

    “跟上,到处瞎看什么?”

    傅九云在前面招了招手,他手里还捏着个雪球,作势要对她脑门来一下。覃川暗暗咬牙,小碎步跟上,赔笑解释:“大人,您看那雪人……怪好看的。”

    傅九云笑了笑,道:“看不出你一个小杂役还挺有眼光。”他看看那个雪人,又回头看看覃川,上下打量一遍,才又道:“那是我做的。”

    覃川极口夸赞:“原来是大人做的!小的就说,那堆雪的手法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堆个雪人都可以堆出国色天香的味道来,九云大人好手法!那雪人没有五官,是大人还未做完么?”

    傅九云却没立即回答,淡淡瞥了她一眼,过了片刻,方道:“美人似真似幻,至今尚未让我见到她的真容。索性让她做个无脸人好了。”

    覃川仿佛一无所觉,只连连点头称是。一时间两人倒是无话,踏雪行过一片小花园,迎面飘来断断续续的丝竹之声,曲调只隐约可闻,却是悠扬婉转,犹如春莺脆啼,清泉流泻,令人顿生悠然向往之意,忘却严寒之苦。

    覃川似是听得入迷,喃喃道:“这是东风桃花曲……”

    “你倒有些见识,”傅九云背着双手,加快前进的步子,“东风桃花曲乃是东方大燕国乐师公子齐所作的群舞之曲,舞姬不单要舞尽天女之态,还要辅以琵琶,不知难倒了天下间多少绝色舞姬。”

    覃川扯着嘴角笑了两下,轻声道:“是啊,反弹琵琶之技,百人里也未必能出一个。”

    “知道的还真清楚。”傅九云摸了摸她的脑袋,“莫非小川儿做过舞姬?”

    她赶紧摇头:“小的笨手笨脚,哪能去跳舞!只不过……只不过小的故乡是大燕国,小时候有幸见识过一次东风桃花曲……”

    傅九云默然片刻,第二次摸着她的脑袋,声音柔和了些:“大燕国已灭,小川儿也吃了不少苦。”

    覃川没说话。彼时那丝竹声已近在眼前,自一座玲珑殿宇内流泻而出。傅九云走到殿门前,只探头看一眼,里面便传来一声清叱,寒光一闪,一柄小小飞刀对准他的眼珠射过来。他一把接住,将那晶莹可爱的小刀在手中抛了抛,苦笑:“青青,轻些。险些杀了我。”

    里面走出个绿衣姑娘,一张芙蓉面,长得极艳丽俊俏,似笑非笑看着他:“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前几天还听说你抢了个外围杂役,越胡闹了。”

    傅九云摇摇头:“我不过是请了个利索的杂役帮忙做些清扫收拾的活,谣言传得倒快。”

    “信你才有鬼。”她笑了笑,下一刻却是春风满面,抢过他手里的小刀收回袖中,又道:“今天来这里做什么?看排练吗?”

    傅九云含笑道:“来送个做事的杂役,她能干的很,你们只管使唤。”说罢朝覃川招了招手。覃川原本见架势不对,闪身就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幸灾乐祸地看热闹,冷不防他扯到自己,只得点头哈腰地出来行礼:“小的覃川,见过青青姑娘。”

    青青略打量她一番,有些嫌弃地皱皱眉头。

    “……就是她?”她问傅九云,他点点头,青青便笑道:“那也罢了,你这眼高于顶的家伙会看上这样的货色,比天塌了还不可信。九云,咱们许久没见,原本今晚约了姓江的小子,但你若来,我便推了他。”话说到这里,神色已然妩媚之极。

    傅九云淡淡一笑:“既然约好了人家,何必推掉。最近我有事要忙,你自己玩得开心吧。”

    说完把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拍拍她的脑袋:“我还有事,告辞了。这孩子今天就留在这里干活儿,你好好督促,别叫她偷懒,更不许她离开这大殿一步。晚上我来接人。”

    青青也不纠缠,直接答应:“好,那你去吧,空了记得来找我。”

    覃川登时明白他是借着做苦力的借口,要把自己困在这里,心中不由暗惊。但仔细回想,不觉自己有露出什么破绽,他是怎么觉的?

    这个问题当然没人会告诉她答案,傅九云施施然离开,忙自己的事了。青青脸一板,指着殿内满地桃花吩咐:“你什么呆?快去收拾呀!”

    一进门,暖风香气扑面而来,殿内或站或坐几十个妙龄女子,长袖蜿蜒,垂髻妖娆,正在排演东风桃花曲。青青站在最前,怀里捧着一把金色琵琶,玉指如梭,铮然拨动细弦。那琵琶被她或抱或举,时而抡,时而倒置,音色却纯而不散,令人眼花缭乱。

    曲调越来越明亮欢快,青青手里的金琵琶仿若变成了金蝴蝶,穿花翩跹,忽而倾倒于地,琵琶为她反举在身后,五指轮弹,犹如骤雨急下,揪着人心,吊着一口气,舍不得吐出来。

    腰身一折一弯,人已从地上立起,开始转动,由缓而急,流云般的长袖舞成了一道绿圈,里面粉色桃花纷纷四散落下,如雨如雪,引证的是天女散花的典故。

    覃川忽然摇了摇头,叹一口气。下一刻,音色便乱了,青青懊丧地把金琵琶摔在地上,怒道:“什么反弹琵琶!根本是为难人!”

    周围的女弟子们纷纷过来安抚,青青大一场脾气,金琵琶也被她砸成两截。

    下个月白河龙王来作客,听闻这位龙王也是个好风雅的老人家,同样养了许多俊美少年男女,还给他们分许多部,专擅歌舞。为了不落人后,香取山的弟子们便排演起东风桃花曲,奈何最后的反弹琵琶太难,怎么也无法做成功,青青连着弹错三次,自然气急。

    “我就不信有人能跳完这个破曲子!”青青满头大汗,虽是气急,看上去倒有些可怜。旁边有个女弟子接口道:“怎么会没人能跳完呢?公子齐能做完这东风桃花曲,也正是因为当年大燕国有人能跳完,我前几年还见过一回……”

    话未说完,门外便有人笑吟吟地说道:“不错,确实有人能跳完,而且能跳完的人,还是个公主。”

    语毕,殿内便走进一行人,为的却是玄珠,先前说话的,是她身后的一名婢女。

    青青当场就冷下脸,淡道:“哦,我说是谁呢?原来是这位公主陛下!公主陛下自然厉害的很,岂是我们这些荒野小民能比的?”

    玄珠在内里弟子们面前,倒不像面对杂役时那么高傲冷漠,她居然带着一丝笑,施施然行了个万福,道:“青姐说笑了,婢子胡言乱语,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青青别过脸,假装与别人说笑,居然半分面子也不给她。她身边先前说话的那个女弟子倒是拍手道:“说得不错,我前些年见的正是大燕国的小公主!听说那年她刚满十三岁,在朝阳台上跳了一曲东风桃花,我在下面看着……呵呵,说来惭愧,居然看傻了。自那之后,再也不见有人能将东风桃花跳得如那位小公主一般美妙。”

    青青立即转过头,笑问:“咦?是那个被灭的大燕国?大燕国的小公主?玄珠,你好像也是大燕国的公主?那个小公主,该不会是你吧?”

    玄珠脸色淡漠,声音亦是淡淡的:“惭愧,我只是大燕诸多诸侯国中一个公主罢了,怎及得上帝姬?只是如今大燕已灭,往事多说也无益。青姐何必揭人伤疤?”

    青青微微一笑,走过去将她扶到殿中,柔声道:“开个玩笑,不要当真。玄珠既然来了,自然也是想为下月龙王做客做准备。那东风桃花曲我自知无法跳完,妹妹何不试试身手?”

    玄珠客气含笑道:“小妹能有什么身手?只是近日总是闻得东风桃花曲,难免勾起思乡之意。跳得不好,青姐莫要笑话。”

    青青咬牙退到了外围,挥手让女弟子们奏乐,玄珠脱去外面的黑色罩衣,内里却是一袭水红长裙,捧着备用的金琵琶,凭空便多了七分妩媚之色。

    覃川缩在人群后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挥袖抡弹。玄珠向来是好胜心强的人,从不肯被人压下,当年更是为了把帝姬的东风桃花比下去,练舞练到要吐血。一个人如果宁可死也不认输,总是想尽一切方法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那总不会令人感到舒服,玄珠无论从前还是现在,这点都没变。

    殿中人人都被玄珠曼妙的舞姿吸引住目光,覃川趁人不备,轻手轻脚往殿外爬,她可不认为青青会好心到放自己出去解手,这种时候,果然还是得自力更生。

    爬啊爬,终于爬到了殿门口,覃川蹑手蹑脚站起来,回头看看,大家都忙着看玄珠,没人理会自己,她转身便走,谁知迎头差点撞上一个人,惊得退了两步,正打算跪下去赔罪,却听那人低声道:“此处是歌舞排演的地方,外围杂役怎会在此?”

    是左紫辰的声音。

    覃川顿了一瞬,缓缓跪下:“小的见过紫辰大人。是九云大人吩咐小的在这里收拾杂物,教大人们练舞的时候省心些。”

    “起来。”他向前走了一步,“既然收拾杂物,为何又要离开?”

    覃川顺从地起身:“小的早晨喝水多了,正要去方便。”

    左紫辰沉默片刻,突然道:“等一下,你……把头抬起来。”

    覃川只觉胸膛里那颗心脏又开始疯狂擂动,耳中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她缓缓抬起头,定定看着左紫辰,他的双眼是闭着的,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注了细微的阴影。不错,当年是她刺瞎了他的眼睛,可是现在他又能看见东西了,是因为修炼的仙法吗?

    左紫辰很久都没说话,双目虽然紧闭,覃川却分明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是在打量自己。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姑娘,我们以前……曾见过吗?”

此心如飞鸟

    姑娘,我们以前……曾见过吗?

    只是短短一句问话,覃川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一个瞬间,她心里升起无数个感慨,有在他门前跪了几天几夜后万念俱灰的恨,也有被亲密之人背弃的怨。那些都曾是把自己困住的回忆,她曾以为自己一生都会怨恨他,有生之年每日每日在心底诅咒他。

    有人说过,你越是爱一个人,当他背叛你的时候,你就会越恨他。她在爱恨这个怪圈里徘徊循环无数次,每一天都是一个轮回,轮回复轮回,仿佛永无尽头。也曾想过,有朝一日重逢,要把这种蚀骨的痛楚加倍还给他。

    可是,人会长大,她终于也会明白,这些爱,这些恨,被困住的人只有她自己而已。在离开的人心里,她已经淡漠如路人,就像现在,相逢也如陌路人。那样,把自己的有生之年都困在那一方囹圄里,岂不是很可笑吗?

    覃川不是个喜欢唱自怨自艾独角戏的人,她也是过了很久很久,才明白这个道理。

    昨日种种,如烟如雾,如露如电,转瞬即逝,再不留一丝痕迹。生死大劫后,只愿此心如飞鸟,此身似清风。这世上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做,为何不在死去前活得潇洒放纵些?

    她退了一步,心底莫名腾起的喧嚣渐渐沉淀下去,周围的风声,丝竹声,桃花簌簌落地的声音,一一回到耳中。

    “紫辰大人说笑了,小的何曾有福气能与大人相识?”她笑得讨好又卑微,大有想攀上枝头做凤凰,却没那个贼胆的架势。

    左紫辰不为所动,上前一步轻轻抓住她的胳膊:“你让我觉得很熟悉。你……叫什么名字?”

    覃川想起五年前与左紫辰第一次相遇,他也是这样一句话。当时晚霞如烟,远方青天山峦犹如泼墨山水,一切都朦朦胧胧,他还是个刚过冠礼的少年,眉宇间有青涩的少年志气,不知是霞色倒映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的脸有点红,眼睛特别亮,声音略带沙哑:……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很熟悉。你叫什么名字?

    …………

    ……

    她低头看着左紫辰的手,喃喃:“紫辰大人……这可要不得!要是、要是让玄珠大人见到了,小的可完蛋啦!”

    “名字。”他固执起来亦是寸步不让。

    她只好一边贼头贼脑往殿内打量,一边小声告诉他:“小的叫覃川,您老人家快放手吧!这光天化日的,是要小的命呢!”

    “覃川……覃川……”左紫辰眉头微蹙,喃喃地一遍一遍重复这个名字,竭力从记忆里找出有关她的一切事情,却什么也找不到。可是捏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却越来越紧,似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她走。

    覃川这会儿真有点急了,玄珠在里面随时会出来,要是让她见到左紫辰抓着自己死活不放,那她这个杂役真是做到头了!

    情急之下,突生妙计,她突然扯开束的带子,连老天都很配合地帮忙从后面吹来一阵风,桂花头油迷人厚重的香气扑了满怀,左紫辰眉头马上就皱了,捂着鼻子开始狂打喷嚏。

    哼哼,一整瓶桂花头油,五文钱一斤,山下杂货铺用的新鲜桂花,熏不死你!

    覃川用力甩了甩手,谁知道他打喷嚏打得昏天暗地,那只手却比浆糊还粘,就是不放。殿内丝竹之声已经停下,她肚子里大叫不好。

    果然玄珠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比平常更冷上十倍:“紫辰?你在这里做什么?”

    左紫辰猛打喷嚏,哪里能说话,覃川机灵一动,急忙扶住他的胳膊,大叫:“紫辰大人,您不要紧吧?小的扶着您去里面歇息一下?”不由分说硬是把他往殿里推。

    玄珠身后四个婢女比鬼还精,早就上来前后左右把她挡住,推了一把:“你好大的胆子!谁准外围杂役靠近这里了?”

    覃川小心翼翼赔笑:“几位大人姐姐,有话好说……小的是奉了九云大人之命来这里收拾杂物的。方才出门想解手,却见紫辰大人不知为何喷嚏不断,小的一时护主心切,便上前搀扶,绝对无心冒犯,大人姐姐们明鉴。”

    四个婢女鄙夷道:“你是什么东西!轮的到你来搀扶紫辰大人么?!”

    “是是……小的什么东西也不是……”她连连点头称是。

    玄珠扶住左紫辰,因见他这次作得特别厉害,便再也顾不得久留,搀着他的手便往外走。经过覃川身边的时候,她冷冷看了她一眼,淡道:“近来山中乱得很,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敢胡来,弄得这里臭气熏天。”

    四个婢女立即明白了,马上跑去提了四桶水,骂道:“你这下贱的奴才!身上熏的是什么香?!一个杂役不做好本分活,成天只想攀龙附凤!看你下次还敢不敢搞这些狐媚子了!”

    说着四桶水一起泼上去,又把覃川泼个透心凉,这会儿可是滴水成冰的冬天,她冷得直跳,嘴唇一下子就没了血色。

    “还不去跪下!不叫你起来不许起!”婢女们把她推到殿外的平地上,按倒在地。

    覃川大叫:“这么冷的天,会死人啦!我真的会死哦!死了可难看了!”

    还没叫完,青青就走出来冷笑:“这是做什么?公主陛下和一个外围小杂役计较什么?她的命固然不值钱,你也不必为了一点小事就让她冻死吧?这里是香取山,不是大燕的皇宫。”

    玄珠冷道:“下人做错事,自然要罚。时候到了就让她起来,我心中有数,不会伤及性命。”

    “就是打狗,也得看主人。这是九云带来的杂役,不用公主陛下越俎代庖。”青青走过来,直接把瑟瑟抖的覃川拉起来,推进温暖的殿内,又道:“我负责晚上把人完完整整还给九云,公主陛下这就请吧。”

    玄珠定定望她一眼,没说话,扶着左紫辰走了。青青看着她的背影,继续冷笑:“德性!亡国的公主,又不是真公主!真以为香取山是皇宫呢!”

    她施施然走回殿内,这回轮到覃川打喷嚏了,浑身上下**的,她本来就瘦弱,这下越显得可怜之极。因见青青过来,她赶紧道谢:“青青姑娘,多谢您……”

    “谢什么!”青青不甚在意地挥手,“方才谁叫你自己跑出去了?”

    覃川苦笑:“小的尿急,这会儿快出来了……您个慈悲,容小的先去方便一下……”

    “去吧去吧!”青青见她那模样又可怜又难看,不由皱眉,“去了别过来了!换个干衣服!不然真要出人命了。”

    覃川这回真心实意地道了谢,一路飞奔回自己的小院落,等擦干头,换上暖和棉衣,已经冻得嘴唇乌紫,浑身抖。

    她关上院门窗户,盘坐在床头,开始调整内息,直过了两盏茶的功夫,脸色才渐渐红润。玄珠这次的责罚还真算轻的,记得以前玄珠自己带来的一个贴身婢女,跟了她四五年,就因为和左紫辰多说了两句话,笑得开心了点,回头就被她命令掌嘴,满嘴牙都打掉了。

    左紫辰知道这件事之后异常震怒,当着她的面直斥:心肠狠毒!草菅人命!骂得玄珠大哭一场,居然又把那个被打死的婢女的尸体挖出来,令人狠狠鞭尸一番,心底才痛快了。左紫辰也对她这种偏执毫无办法,骂她、冷落她之类的行为,只会让她更疯狂。

    不知为什么,覃川想到左紫辰最后还是被玄珠缠得死死的,心底倒有些快意。他就和一个疯子共度一生吧,两人挺配的。

    黄昏的时候,翠丫回来了,一脸惶急之色,见到覃川神色如常,才松了一口气,带着哭腔道:“川姐!今天吓死我了!他们都说你得罪了玄珠大人,差点被打死!我急得直哭!到处找你也没找到……你没事吧?”

    覃川笑眯眯地拍拍她的脑袋:“有事才怪,你川姐身子骨硬得很,打不死冻不坏,少操心啦。”

    话才说完,门外就响起一个张狂的声音:“覃川!玄珠大人传你!快出来!”

    翠丫脸色顿时白了,突然咬咬牙,从门后抄起扁担,低声道:“川姐!他们不放过你呐!你快走!这里我替你顶着!快走呀!别让他们看见!”

    覃川心里又一次泛起暖暖的感动,香取山是一个缩小的世界,纵然不尽如人意的事情很多,可是,正因为有这些可爱的人陪着她,她才能每天自内心的笑。无论是怎样的乱世流离,世情冷漠,人的心依然有温暖的一面,让她感到幸福。

    “我没事,你别担心。”她摸摸翠丫的头,声音温和,“我去去就来。”

    “不行!我、我不让你去!”翠丫犟起来,也蛮够呛的。

    覃川在她脖子上轻轻一摸,翠丫顿时软了。她把她抱上床,低声道:“抱歉,又要让你昏睡一会儿。傻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啊。”

    她早知道,按照玄珠一贯的性格,她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凡是擅自靠近左紫辰的,只要是女人,她都刻骨仇恨。方才在殿前是碍着青青的面子,这会儿估计是真要给自己好看了。哎,她好歹也是堂堂一个诸侯国的公主,为什么生得这么偏执疯狂呢?真不晓得她家大人是怎么教的。

    推开门,果然外面站着的是玄珠的四婢女之一,鼻孔朝天,脸色很不好看:“这么迟才出来!做什么了?!”

    覃川微微一笑,耸耸肩膀:“什么也没做,走吧。”

可以随便说的都不会是最后谜底

    玄珠身为公主,住的地方都与旁人不同,祥龙瑞凤之类的东西在香取山自然不能用,她门前效仿王公贵族,放了两只雪白的石瑞兽,一人多高,气派非凡。

    “这里跪下候着!叫你的时候才准起身!”那个婢女冷冷交代一声,径自推门进去了。

    覃川答应着,四处张望几下,不见有看门人,周围亦是相当僻静,大声嚷嚷估计片刻间也不会有什么人赶来。果然是杀人放火,抢劫强……那个啥的好地方呀!

    正看得呆,大门突然“吱呀”一声又开了,先前那婢女出来,怒道:“大胆!为什么不跪下?四处乱看什么?!”

    不等她说完,覃川“噗通”一声跪得又利索又好看,笑眯眯地解释:“小的有幸能见到玄珠大人的府邸,心中倍感荣耀,不由得看傻了。”

    婢女脸色稍霁,又把脑袋缩回去了。门内传来隐约的笑声,很有些不怀好意,紧跟着大门又是一开,“呼啦”一下泼出水来。覃川反应极快,就地一滚,滚得那叫一个漂亮,那叫一个利落干脆。好险不险,居然让了过去,换个地方再仔细跪下,脸上笑得讨好极了,对着脸色铁青的婢女柔声道:“没事儿,小的运气好,您老不用担心。”

    “死奴才,身手倒挺灵活……”婢女恨恨地低声咕哝,把大门用力一关,倒也不见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泼出来了。

    这就叫主子得势,下人也猖狂,仗着玄珠的风头,平日里可能连那些新近的小弟子都敢欺负,更不用说覃川这样的杂役了。说起来,香取山主未免太好说话,好好一个修仙养性的地方被弄得乱七八糟,他居然一句话也不说,仙人都是这么好脾气的?

    覃川乖乖地在地上跪着,眼看日头落了,天色暗了,漫山遍野的灯笼亮了,像嵌在黑宝石上的点点明珠。她长长吸一口气,再利落干脆地站起来,拍拍膝盖,绕着府邸门前空地开始小跑,大刀阔斧地做各类诸如甩臂踢腿的动作。

    紧紧闭着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了,婢女们脸色青里带着黑,个个对她怒目而视:“你又在做什么?!谁准你起来了?”

    覃川搓着脸,颤巍巍地问:“姐姐们,请问玄珠大人何时才会见小的?小的要冻死啦!只能动动身子取暖。”

    婢女怒道:“玄珠大人有事在忙!你好好等着!快跪下去!”

    眼看大门又要合上,覃川赶紧叫道:“等下等下!小的尿急,附近有茅厕不?”

    “忍着!”婢女们怒不可遏,以前从没见过这么麻烦的下人,大多数人听到被玄珠大人叫过来,就已经傻了一半,过来在门口跪上几个时辰,就傻了另一半。等真见到玄珠的时候,除了垂头丧气,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等打杀下人脸面信心的法子,百试百灵,今日不晓得为啥,好像不太灵了。

    “这……这怎么忍呀?”覃川快哭了,“人有三急,神仙老子也忍不了!姐姐们行行好,告诉小的茅厕在哪儿吧!”

    “你怎么这么啰嗦?”好像有人忍不住想跳出来打人了。

    覃川长叹一声,视死如归:“既然如此,小的只好大不敬了。”说罢便开始解腰带。婢女们呆呆地看着她把腰带一丢,裙摆一撩,显见着是打算在门口就地方便,个个吓得尖叫起来,扑上前便要阻拦。

    “茅厕往东走啦!混账东西!太放肆了!快滚过去!把皮蹦紧些,今日非要玄珠大人狠狠责罚你才行!”

    覃川微微一笑,重新系回腰带,抱拳道:“多谢各位姐姐,小的这便去了。”

    转过身去,正要大步往茅厕赶,却见不远处树下斜斜靠着一个人,抱着胳膊,显是看了有一阵子,两眼闪闪光,满面忍俊不禁,分明看得特别起劲。

    覃川一见他,头皮就要麻,又不得不抖着嗓子大叫一声:“九云大人!”声音里委屈欣喜,种种复杂情绪,如杜鹃啼血,如怨妇思夫,委实感人泪下,心中酸涩。叫罢狠狠扑上去,滚在地上抱住了他的大腿。

    “九云大人,小的好想您啊!”她哭得鼻涕眼泪乱流,一股脑擦在他靴子上。

    傅九云眉头嫌弃地拧起来,又好气又好笑:“脏!不是叫你跟着青青姑娘好好做事么?怎么又得罪了玄珠?”

    “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呀……”她抬起头,眨着眼睛,眼泪一颗颗从里面滚出来,狠狠一吸鼻子,无辜之极。

    傅九云点头微笑:“你胆子真不小,把大人我的衣服洗坏,东西砸烂,叫你做苦力来补偿,又给我捅娄子,果然毫无悔改之心。今儿就让玄珠给你尝尝竹笋炒肉丝的滋味好了。”

    覃川见他拔腿要走,急忙抱得更紧:“小的吃不得竹笋!一吃便要浑身起红斑!吃不起吃不起呀!”

    傅九云低头看她:“怎么?你是不是想叫大人我救你?”

    她一个劲点头,可怜极了。

    傅九云索性蹲下来,突然伸手揪住她的脸皮,用力拉了两下——覃川满脸鼻涕眼泪,傻兮兮地张着嘴,被他拎着脸皮做出各种怪异表情。

    “要大人我救你,给我什么好处?”他慢条斯理地问。

    覃川把牙一咬,眼睛一闭:“小的愿意献身!”

    “那你自生自灭吧。”傅九云松开手继续走人。

    覃川哪里肯放,忙不迭地把自己的荷包送上去:“这里……小的全部家当……都给您了!”

    “太少。”继续走。

    “那……那我把什么都告诉您!”覃川豁出去了。

    脚步突然停下。傅九云定定看着她的脸:“……你终于肯说了?我还当你要继续装傻充愣,把大人我当孩子耍呢。”

    覃川干笑两声,下一刻整个人突然被他抱起来,脸颊撞在他胸口,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撞击胸腔:“脏死了,把脸擦干净。”虽然是嫌弃,语气里却意外地有温柔之意,覃川心底莫名一动,假惺惺的眼泪说什么也流不出来了,默然用手帕把脸擦干净。

    傅九云抱着覃川,大摇大摆从玄珠府邸前走过去,一直在门外偷看的几个婢女急忙叫他:“九云大人!那个杂役正被玄珠大人传呢!能不能劳烦您把她留下?”

    他“嗯?”了一声,声音淡漠:“这是我的人,玄珠找她何事?”

    玄珠和傅九云平日来往不多,加上此人素来放荡风流,玄珠爱惜名声,也不会和他多处。婢女们不了解他,大着胆子回道:“这杂役得罪了玄珠大人,正要处罚呢!九云大人先回避吧?”

    傅九云冷冷一笑:“什么时候,我傅九云的人也有人敢动了?”

    “可是这个杂役她胆大妄为,竟敢做出玷污玄珠大人府邸的行为!就算是您的人,难道得罪玄珠大人的事情就一句话带过去么?”

    婢女们仗着在自家门前,胆气硬是壮了十分。

    傅九云低头问:“小川儿,你得罪了玄珠?”

    覃川娇弱地缩在他怀里,微不可觉地点点头。他朗声笑道:“做得好!既然得罪了,索性得罪个彻底。”

    说罢长袖一挥,众人只觉数道寒光激射而出,门口两尊白石瑞兽轰然裂开,眨眼就变成碎末,撒了一地。婢女们浑身僵住,眼怔怔地看着他歪头打量一番,似是很满意:“这样顺眼多了。替我带话给玄珠:既然来了香取山,就要有个修仙的样子。若是怀念先前的公主生活,不妨离开,我想山主也不会过多挽留。”

    语毕,抱着覃川扬长而去,谁也不敢出言挽留。

    “爽不爽?”回到傅九云的院落,他劈头就问了一句孩子气的话。

    覃川老老实实点头:“爽!”

    傅九云嘻嘻一笑,将她丢下地:“爽了就说吧,什么也别隐瞒。”

    覃川在地上滚了一圈,慢吞吞爬起来,两只眼骨碌碌乱转,赔笑:“大人可否容小的先去方便一下?”

    他笑眯眯地摇头:“不行,说完了再去。你如果忍不住,当着我面也行,大人我不在乎的。”

    覃川毫无办法,只得低头沉思半晌,才轻声道:“我……我有个青梅竹马倾心相爱的人,十六岁的时候听说他上山修仙去了,我四处找四处问,知道这里有个香取山,所以进来做了杂役,想找到心爱的人。可惜的是,他好像不在这里……”

    傅九云摩挲着眼角那颗泪痣,语气极淡:“继续说。”

    “……时间久了,我觉得就是找到他也没什么意义。他既然能抛下我去修行,证明在他心里做神仙比和我在一起来得快活……对了,那几根针……”

    她从怀里取出一张半个巴掌大小的硬纸,上面裹着丝线,密密麻麻束着一圈银针,放在傅九云面前的桌子上:“我爹是个武师,我自小也跟着他学了几天武功。这些针还有上面的麻药,都是我用来防身的。上回……上回扎伤您,实在是情非得已,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傅九云默然片刻,忽然问:“你那个青梅竹马,叫什么名字?你爹是谁?”

    覃川猛然一呆,因见窗台上放着几颗串好的红豆,大约是喜欢傅九云的女弟子们做的小玩意,立即答道:“呃,他……姓窦名豆,我就叫他豆豆哥。我爹是大燕国春歌郡的一个武师,叫覃大有。”

    傅九云依然面无表情,抬头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好,我知道了。你把刚才的话,倒过来再说一遍。”

    此人真是满肚子坏水,根本一点都不相信她。如果是临时撒谎,突然让倒过来说一遍,只怕就要露出破绽了。幸好覃川早先就打好腹稿,以便应对一切突情况,当下倒背如流又说一遍,毫无凝滞。

    傅九云把手一拍:“很好,既然如此,那这东西也该还给你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半旧的鹅黄色囊包,丢给她。覃川大吃一惊,这东西她早些日子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四处找也没找到,谁晓得居然是被他拿走了!

    覃川只觉一颗心突然开始狂跳,怕被他现什么,低头慢慢打开囊包,里面只有一面小小铜镜,做工巧夺天工,不到巴掌大的镜背,居然雕满了无数花纹,一只燕子高高飞起,下有麒麟腾云,栩栩如生。

    傅九云喝一口茶,状似不经意地说:“瑞燕麒麟,如果我没记错,应当是大燕皇族的花纹?”

    覃川的脸一下红了,又是害羞又是尴尬:“呃……大人您看不出这是个赝品吗?其实这种花纹在大燕每个姑娘家的镜子后面都有,很常见的……皇族用的镜子,应当是黄金玛瑙做的吧?必然比这个漂亮多了……”

    “原来是这样。”傅九云亦是恍然大悟,对她温和一笑,“好了,事情都说开,大人我一桩心事也了。天晚了,你服侍我睡一晚,明早我和管事说一声,你就留下给我做个下人吧,大人我很是欢喜你。”

    什么什么?!覃川如遭雷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服……服侍?!”

    “嗯……”他起身,慢慢靠近,握住她一绺长,缓缓梳理,姿势暧昧之极,“服侍我,要尽心尽力。”

    撒了那么大一个谎,也怪不容易的,怎能不好好犒赏一番?

身心之争

    “尽心尽力”服侍,那是什么意思?覃川胸膛里那颗可怜的小心脏七上八下,掉来掉去,就没一刻安生的,这样下去,迟早被折腾出毛病来。

    奈何人家说了这话就没别的举动了,半倚在廊下,用小米逗架子上的八哥,教它说话:“骗子,坏蛋,自作聪明。”

    覃川越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傅九云将一把小米喂完,这才懒洋洋看着她,开口道:“你要把大人我饿死么?什么呆?”

    覃川赶紧点头:“是……哦,不是!那个,大人……小的什么也不懂,您平日是怎么用膳的?”

    “去厨房看看就知道了。”傅九云起身,伸个懒腰,坐在桌前等晚膳。

    覃川一路小跑朝厨房去,虽说平日里这些内里弟子们的膳食都是由外围厨房提供,但每个弟子的院落还是建了小厨房,专给他们开小灶用的。

    说起来,在香取山修仙,比真正的神仙还快活逍遥。这里不忌口,不忌男女之欲,还成天好吃好喝供奉着,更甚至那些偷懒的弟子们,不努力修行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只要长得花容月貌,无论天赋如何,山主都会收进来当弟子,宠着爱着。在这么个乱世里,还有一方乐土养着一群无所事事的猪,难怪外面的人成天削尖了脑袋要找洞天福地。

    厨房的灶台上放着一只大漆木盒子,揭开一看,里面三荤三素,糕点汤品,香米白饭一应俱全,只不知道是怎么送进来的。

    覃川把盒子提回去,小心布置在桌上,恭敬说道:“九云大人,请您用膳。”

    傅九云朝她招招手:“坐下,一起吃。”

    “这……不太好吧?小的是奴才……”她连连摇手。

    他直接将她扯得坐在身边,不由分说倒了一杯酒塞进她手里,笑得特别和气:“喝一杯,只当是庆贺今日你没被玄珠请吃竹笋炒肉丝。”

    杯中白酒气味浓烈,一闻就知道是烈酒,此人心怀叵测,只怕是想灌醉她。覃川一个劲推辞:“小的不敢喝酒……”

    “你怕什么?”傅九云扶着下巴笑眯眯看着她,“大人我才看不上你。”

    覃川眼见是不能推了,索性端着杯子一口喝下,辣得直咳嗽。

    “爽快!”傅九云又给她满上,“再来一杯,就当是庆贺你过来做了大人我的奴才,皆大欢喜。”

    覃川抬眼看看他,那烛火下,他笑的模样像春花绽放,只可惜一肚子坏水,委实靠近不得。

    第二杯酒她喝得更快,刚一沾唇便已下肚,脸色丝毫不变,端起酒壶,反手替傅九云倒酒,手不颤,酒不撒,刚刚好倒满一杯,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给他:“九云大人,您请。”

    傅九云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杯酒,再看看她,突然点头:“好!”

    一饮而尽。

    傅九云素来是千杯不倒的体质,时常出门与友人喝酒,只有别人倒在脚下的份,也早见惯了喝醉之人荒唐的举止。

    对面这丫头,喝到三十五杯的时候,全身上下只有两颗耳坠在抖,其他地方静如山峦,一根眉毛也不动,俨然是个无底酒桶。饭菜在桌上早已凉透,根本没人动,他俩只不停地喝酒,喝到月上中天,覃川依然像个木头人,半分醉意也没有。

    傅九云不由暗暗叫绝,又替她满上酒,笑道:“川儿,醉了么?”

    覃川诚惶诚恐地低头:“不敢不敢!小的怎敢醉在大人前面?”谈吐清楚,反应灵敏,果然是个无底酒桶。

    傅九云叹一口气:“可是大人我好像要醉了,困倦的很,收拾一下,服侍我睡觉吧。”

    覃川一直没抖的手,这次终于狠狠抖了一下,酒液撒了大半。她干笑着赶紧起身说是,匆匆收了碗筷酒壶放回厨房,回来的时候便见傅九云斜倚灯下,长已然散开,披在肩头,那双眼有一种迷蒙的亮,只管盯着她看,笑得浅浅淡淡。

    她脆弱的小心脏又开始狂蹦乱跳,怯生生走过去,低声问:“大人,要梳洗一下么?”

    “不用。”他摇晃着起身,揽住她的双肩,酒气扑面而来,“替我……铺床叠被。再从那边橱子里取一床出来,你以后要睡这里,没被子可不行。”

    覃川只恨不得拔腿就跑,偏生跑不得,奋力扶着他来到床边,先放在椅子上坐一会儿,她飞快地把床铺整理好,这才转身:“大人,好了……”

    一回头就差点撞在他下巴上,傅九云不知什么时候凑那么近,鼻尖离她的额头只有不到两寸。覃川全身都僵了,血液一个劲往头顶冲,勉强说道:“大、大人……您、您上、上床歇息吧……”

    他呵呵低笑,握住她肩膀,问:“你先上去?”

    覃川几乎要跳起来,结结巴巴地抗议:“我……小、小的心里只有……只有豆豆哥!就、就算是九云大人,你、你也不能……”

    “你的豆豆哥早就不要你了。”傅九云缓缓将她的带解开,用手指轻轻梳理,“再说了,豆豆哥有九云大人好么?”

    “豆、豆豆哥是世上最、最好的!”她竭力找理由。

    傅九云不耐烦与她辩,把她一推,覃川站立不稳,朝后摔在床上。她死死抓住领口,欲哭无泪,色厉内荏:“九云大人……你、你就算是得到了我、我的身体,也永远得不到我的心!我的心,永远是……是豆豆哥的!”

    傅九云跨坐在床边,放下帐子,手指在她下巴上一抬,浑不在意:“大人要你的心做什么?大人要的就是你这个人。”

    覃川真的哭了,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那、那我还是把心给你吧!身体就别要了,好不好?”

    傅九云静静看着她,目光温柔,大有依依不舍之意,喃喃道:“真的?从此后对大人我一心一意,忠贞不二,眼里除了我就没别人?”

    覃川一个劲点头,十万分的真诚。

    傅九云放开她,甚是可惜:“这么不愿意替我把被子焐热?大人我本来只想让你先暖个床,等被子不凉了再进去。”

    一口气,憋在胸腔里,覃川有种要吐血的冲动。傅九云——!她浑身抖,无声地仰天长啸。

    “那你自去取被子,就睡在床下吧,有个床板可以抽出,铺在上面就行。”

    傅九云自己脱了外衣,倒在床上,没一会儿就见周公去了。

    覃川恨恨看他一眼,万般悔恨地取了被子铺好,吹灭了烛火,在床板上翻来覆去,牙咬得差点碎掉。

    怀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硌着,她掏出来放在手里摩挲,却是那只失而复得的鹅黄色囊包。

    覃川轻轻把铜镜从里面拿出来,窗外月色逼人,满室雪亮。铜镜里映出少女的脸,细眉细眼,薄唇塌鼻,怎么也找不到好看的地方。只有她知道,这张并不出众的脸,曾经笑起来是多么温暖。脸的主人把所有的爱和关怀都给了她,她却什么都没来得及回报。

    傅九云已经睡熟了,鼻息微沉,仿佛还在喃喃着什么梦话。覃川却一直无法入睡,那空空的月色,空空的苍穹,空空的屋子,令她感到茫然与疲惫。只有在这样安静无声的夜里,借着微微的酒意,她才敢想起,世上爱她的人都已经去了,这么广阔的世界,纵然心如飞鸟,也只是孤单一人。

    她每一刻都在恐惧,她怕,可是她要继续。

    胸口仿佛有什么久违的东西在沸腾,今晚到底还是喝多了些,覃川紧紧闭上眼睛,把铜镜塞回囊包,小心收入怀内。

    脑海里依稀响起一个慈祥的声音:“傻孩子,女孩儿大了都要嫁人的,你成日说不想嫁,成什么样子?”

    她那时候的声音还很稚嫩,很欢快:“我只愿陪在父皇母后身边,嫁人了会被欺负,也没人护着我了。”

    “呵呵,就算你一辈子留在母后身边,父皇母后也有老去死去的一天,一样没人护着你呀。那时候被欺负了,可怎么办?”

    “我……我陪着你们一起去!”

    ………………

    …………

    覃川翻个身,眼泪从睫毛下面掉了出来,将被子打湿一大片。

    傅九云突然呢喃一声,“啪”一下,胳膊掉在她身上,沿着肩膀向上攀升,抚在她头顶,暧昧挑逗地说着梦话:“嗯……青青……”

    那只手乱摸,摸到她脸上,指尖触到了一片潮湿。他忽然停了。

    覃川抱住那只手,贴在脸上,嚎啕大哭:“……豆豆哥——!你为什么要走?!”

    那只手僵了半天,在她脸上狠狠捏了一下,却没离开,有些粗鲁地把眼泪擦干净。

    “小骗子……”

    他好像又说了句模糊的梦话,手掌安静地放在她脸颊上,掌心的暖意覆盖她冰冷的肌肤,依稀驱散了这孤寂之夜的寒意。覃川终于撑不住,缓缓睡去。

你要忠贞不二

    覃川是突然醒来的,醒了之后还吓好大一跳,不晓得什么时候,她居然被人抱上了床,身上盖着两床被子,热得要流汗。只是那些汗马上就变成了惊吓后的冷汗。

    傅九云披衣坐在窗前,把小米顶在指尖上,喂那只馋嘴八哥。它已经学会说话了,吃一口骂一句:“骗子!坏蛋!”逗得他忍俊不禁,连声夸奖:“聪明!真聪明!”

    覃川有些哭笑不得,略动了动手脚,衣服都在身上,也并无什么不妥,这才放下心,一把推开被子跳下床,小心赔笑:“小的该死了……居然起得比大人还迟……还不小心霸占了您的床。”

    傅九云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居然温柔万端,声音也腻得起油:“你既然以忠贞不二待大人我,大人自然也不会小气,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

    覃川猛然想起昨天被他狠狠耍了一把的事情,窘得几乎要把银牙咬碎,干笑两声:“应该的,应该的……”

    因见傅九云头披着,衣服也没穿整齐,显见梳洗服侍的任务是轮到她来做,赶紧去厨房烧了热水,替他洗脸更衣。傅九云平日里头束得相当随便,斜斜一根簪子,弄起来非常方便,覃川拿着梳子将他的头梳通,正要挽个髻,却听他吩咐:“全部盘上去,配青木冠。”

    覃川愣了一下,青木冠是山主男弟子正式场合下才会佩戴的饰物,女子则是佩戴青木额环,山主不喜金银珠宝饰品,故正式场合只能配青木。从抽屉里取出青木冠,小心翼翼束在他盘好的髻上,再换上青黑赤褐双色外罩礼服,傅九云平日里风流放荡的气质顿时收敛了不少,看上去终于有一点正经修仙弟子的风骨了。

    “今日先随我去披香殿,给山主上香。他今日出关。”傅九云嫌她带子系得不好看,只得对着镜子自己重做。

    覃川心中一动:“出关?山主也会闭关?”

    “山主每年冬季三月都会闭关三次,这次提早出关大约是为了白河龙王来作客的事。”

    带子终于系好,傅九云见覃川依旧蓬头垢面,呆呆地不知想什么心事,便催了一声:“快收拾!上香不可迟了。”

    覃川犹豫了一下:“小的……小的不配去披香殿,您还是自己去吧?”

    傅九云把窗户一推,笑得嘲讽:“不想去?那也随你。”

    窗外有人影一闪,却是有人趴在墙头朝里面张望,虽然躲得很快,覃川到底还是看清了,那是跟在玄珠身边的几个婢女。她心里暗暗苦笑,傅九云砸碎人家府邸的两尊瑞兽,解气是解气,玄珠能放过他俩才有鬼。

    “去不去?”傅九云慢吞吞又问一句。

    覃川立即换好衣服,笑得春风满面:“小的怎敢不去?去去!一定去!”

    **

    披香殿在仙山福地的中心,宽敞的白石台阶节节磊上去,大殿金碧辉煌,祥云五彩,有一种与人间帝王家截然不同的气派。殿前四尊青铜大鼎,青烟袅袅,香气幽而清远,若有若无,是俗世中千金难买的仙家檀香。

    殿前平台已经来了许多弟子,男的个个身姿挺拔,器宇轩昂;女的人人姿色俏丽,雪肤花貌。覃川见到这种气派,也不由得在心底感慨,这个山主真会享福,就是人间帝王家,俗称后宫佳丽三千,又哪里能见到这么多标致少年人?美人聚集在一起,委实赏心悦目之极。

    傅九云俨然是里面最受欢迎的一个,刚来就被一群莺莺燕燕的小女子团团围住,又是笑又是说,覃川被挤到老远的地方,险些摔了一跤,赶紧扶墙站直。

    风流浪荡子……她在心底狠狠骂了一句,第一次在内里遇到他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么个情形。眼看他在一大群莺莺燕燕中,容光焕,谈笑自若,分明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此人某些方面的品格,实在有待商酌。

    “九云哥哥,好几天都不来找我们玩啦!是不是嫌我们烦了?”一个娇滴滴地问。

    “九云哥哥……人家学会怎么做细点了,你下次一定要来尝尝呀!”一个柔腻腻地说。

    九云哥哥四个字此起彼伏,覃川摸摸胳膊,上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悄悄走远点,只恨自己不是隐形人。

    “九云!”青青姑娘的声音赫然响起,覃川正蹲在角落里把自己当做影子,见她来了,到底忍不住抬头望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昨晚傅九云睡梦中叫着青青的名字,当时他抚过来的手掌,温柔得令人心动。

    青青恍若一只黑色凤蝶,轻巧巧地突破人群,挽住了傅九云的胳膊,笑颜如花。覃川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茫然,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

    “东风桃花曲排演的如何?”傅九云哪壶不开提哪壶。

    青青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半晌才冷道:“还能如何?既然咱们有个公主陛下事事喜欢抢先,我等荒野小民岂敢不让道?”言下之意那领舞已经不是她,换成了玄珠,毕竟人家比她跳得好是事实。

    傅九云淡淡一笑:“是么?我倒觉着你跳得比她好。”

    虽然一听就知道是敷衍的安慰,青青还是高兴地笑了,得意洋洋:“你太客气了!我哪里敢与公主陛下相提并论?人家就算国家灭了,好歹以前也是个金枝玉叶呢!公主架子端得比谁都十足。”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玄珠接口道:“青姐说笑了,小妹岂敢?”

    平台上的弟子们“嗡”一下散开,默然看着玄珠挽住左紫辰的胳膊,攀上最后一级台阶。

    覃川赶紧把身体藏在阴影里,只露一双眼睛出来看热闹。

    青青虽然说话刻薄了些,倒也是个直脾气的姑娘,喜欢谁不喜欢谁,脸上直接表现出来。很容易就能看出,她讨厌玄珠,所以说话也分外不客气:“应该是我不敢才对,公主陛下。”

    这次有左紫辰在身边,玄珠并不作,只浅浅笑了笑,声音温婉:“国已不在,青姐何必总以公主称呼小妹?”

    “哦?原来有人心里也清楚自己不是公主了,可是架子还是不小呐。”

    玄珠终于被她刺得沉下脸:“青姐,你何苦总是言语攻击?小妹自认并未得罪过你。”

    青青哼哼冷笑:“攻击?我以为我是在说大实话!”

    两个女人终于憋不住火气在殿前冷嘲热讽起来,傅九云抱着胳膊在旁边看得饶有趣味,两眼亮晶晶地,此人显然有着绝顶的恶趣味。

    覃川眼见众人都被争吵吸引过去,赶忙手脚并用地爬啊爬,打算离开披香殿,找个安全安静的地方躲上一躲。

    “覃川。”头顶有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唤她。

    她一下僵住,慢慢抬头,左紫辰的脸出现在视界里。为什么?每次遇见他,她都是在爬?

    “小、小的见过紫辰大人!”她急忙跳起,憨笑连连。

    以为他又会像上次一样紧紧抓住胳膊不放,她警戒地退一步,以便应付突情况。谁知他却转过身,轻轻俯在殿后白石栏杆上,淡道:“今日天气很好,风很舒服。”

    他头顶戴着青木冠,两道与礼服同色的长带垂在耳边,随风舞动,满面宁静祥和之色。这样的神情,就是在以前,覃川也很少见到。左紫辰总是面无表情的,要不就是皱着眉,满腹心事的模样。

    她站在他身后,不敢出声,也不敢离开,只好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昨天,我知道玄珠要责罚你的事,抱歉,没能来得及阻止。幸好九云救了你。”左紫辰像是在说家常,异常的温和轻松,“玄珠她脾气素来如此,国破家亡,对她的打击也很大。只是她心地并不坏。我已与她谈过,她也答应以后再不责罚你。只管放心便是。”

    覃川默然片刻,点了点头:“……紫辰大人言重了,小的受不起……”

    左紫辰忽然转头,紧闭的双目对准了她的视线:“现在说说你吧,覃川。你是不是认识我?”

    覃川干笑道:“紫辰大人天人之资,香取山里又有谁会不认识您?小的自然也认识……”

    “不要撒谎。”他语气平淡,“我看得见。”

    她一下子哽住,什么也说不出来。风声穿梭在两人之间,平台前的争执声仿佛离开了好远,过了好久好久,她还是什么也说不出。

    左紫辰低声道:“我有很多事都记不清,心底觉得应当认识你,偏偏想不起来。但,如果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忘掉的过去或许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现在这样挺好的。”

    忘了?忘了!他居然说他记不清!覃川眨了眨眼睛,隔了半天才道:“您说的对,记不得的事情未必很有趣,能忘记也是种福气。不过,我以前确实不认识您,您大约是认错人了。”

    他点点头,微微一笑:“覃川,和你说话很舒服。”

    覃川脸红了,含羞带怯:“多谢紫辰大人夸奖!其实小的心底一直期盼可以服侍紫辰大人,这才是人家心里真正的想法。”

    左紫辰失笑,居然说了句玩笑话:“那玄珠真要把你冻成冰柱子了。”

    覃川试探着问:“玄珠大人……是您的爱侣?”

    他微微一愣,想了片刻,方道:“玄珠是我的恩人,一直陪着我,照顾我……我,喜欢她。”说到这里,突然皱了皱眉头,神情恢复冷漠:“因与你说话,觉得分外亲切。不过这些事以后不要再说。”

    说罢,转身离开,覃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平台上的玄珠二人不知何时早就停止了争执,玄珠远远地站在后面等着他,扶住了他的手,回头冷冷看她一眼。

    那一眼,令人不寒而栗。

    覃川不由苦笑,左紫辰,你不但记性不好,脑子也不好使了,玄珠要是能被你说动,还能叫玄珠吗?幸好现在有傅九云挡在前面……嗯,说到傅九云,他人呢?

    她伸长了脖子四处打量,到处也不见他人,冷不防头顶被人敲了个爆栗,傅九云略带嘲讽的声音响起:“你方才说要服侍谁?蛮好听的,再说一遍啊?”

    覃川端着明媚的笑脸转身,一口否定:“您在说什么呀?小的对您忠心不二,悠悠我心,可昭日月……”

    “那豆豆哥呢?”傅九云笑眯眯地问她。

    覃川差点被呛死,急忙辩白:“豆、豆豆哥不一样!”

    傅九云摸着下巴,叹了一口气:“女子果然水性杨花居多,前一刻与豆豆哥山盟海誓,后一刻便向大人我表白忠贞不二,还没转身呢,她又跑去和另一个男人说要做他奴才服侍他。”

    你还不是一样?!覃川在肚子里破口大骂。

    傅九云握住她单薄的双肩,语重心长:“小川儿,大人我喜欢忠贞女子,你伤了大人的心,今天罚你不许吃饭,不许靠近本大人一丈内。”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覃川嘟囔个是,毕恭毕敬倒退着走到他一丈外的距离。刚巧这时殿内铜钟嗡然鸣动,山主出关了!弟子们立即肃穆神情,依长次排好列队,鱼贯而入披香殿。

    覃川身为外围杂役,没资格进去,只能孤零零地等在殿外,弟子们全部进入披香殿后,殿门轰然合拢,内里铜钟清脆响了三下,再无声息。

    覃川从怀里取出一沓白纸,随手撕了一小条,咬破指尖滴血其上,那条白纸瞬间就化作一只灰扑扑的虫子,背后长满了针孔大小的眼睛。

    四处看看,确定没人看守,她对着虫子吹了一口气,默念:“进去看看!”

    小虫子被一阵风轻飘飘吹起,没重量似的,硬是从紧闭的门缝里挤了进去。覃川食指点在额上,正要将神识贴着虫子一起进去,忽听台阶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立即把手放下,转过身去。

    玄珠的四个贴身婢女正冷笑着朝她走过来,前后左右一下子就把她围住了。

    覃川赔笑道:“姐姐们找小的,有什么事吗?”

    婢女们也不理她,只将她推着下了台阶,径自往玄珠的府邸去了。

从头到脚鄙视你

    一路上覃川想了很多应策,却找不到什么可以顺利脱身的好法子,思前想后,忽然开口道:“姐姐们,小的……”

    话还未说完,那几个婢女便冷道:“这奴才狡诈异常,将她按住!”

    四个人将她团团围住,按倒在地,覃川正要叫嚷,冷不防对方用布条把嘴封住,并着手脚也捆了起来,她心中一凉,索性也不挣扎了,任由她们把自己抬着,丢进厨房里。

    一个婢女留在外面看门,剩下的三人把里面的门闩插上,回头冷冰冰地说道:“你胆大包天,得罪玄珠大人,唆使山主弟子间不合,更兼狐媚卖弄,妄图勾引紫辰大人。这些罪名,要在外面,足够让你死几十次,可如今是在仙山,公主不忍取你性命,命我等略施惩罚,好教你这奴才明白自己的身份。”

    覃川始终低头默然不语,也不挣扎,像是已经吓得蔫了。

    三个婢女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人从袖中取出一付漆黑的竹夹,共五根粗竹篾,以麻绳穿过,先往她左手上套去,道:“拶指,断其八指,驱逐出山——这是玄珠大人的吩咐。你莫要怪我们,要怪就怪自己命苦吧。”

    两个婢女紧紧攥住麻绳,左右猛然拉开,覃川背上冷汗顿时涔涔而下。

    **

    披香殿内,弟子们正依次取了长香,在琉璃烛台上点燃,伏地跪拜重重幔帐后的山主。山主这次出关提早了一个月,大约是有些精神不济,不像平日大大方方地亮相。

    幔帐合得极紧,他苍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显得空旷虚软:“本座闭关这些时日,有劳诸位贤徒恪守规矩,维护香取山一方净土。下月白河龙王前来做客,自然要办得体面些……那白河龙王最是喜好卖弄,本座与他五十年未见,此次势必要与本座炫富。九云,宝库中各类宝物向来由你记载登录,本座命你挑选几个可靠之人,挑选精致宝物,于下月初三安置在东真兰宫,万宝阁之上。”

    傅九云叩于地,应道:“弟子遵命。”

    山主忽又唤道:“玄珠可在?”

    玄珠自站在殿角,她入山之日便因公主身份享有特权,虽与山主有师徒名分,见了却不需跪拜,此刻闻唤,立即躬身答道:“弟子在此,师尊有何吩咐?”

    山主的声音虚软中带了一丝不耐:“本座虽然闭关多日,但并非不问山中事。大燕国被灭,万千生灵同悲,本座敬你是公主,收你入山,是希望你收敛哀痛,就此修身养性,也不至于金枝玉叶之体在外颠簸流离。你能体味本座的意思么?”

    玄珠脸色瞬间变得极难看,隔了半晌才低声道:“……弟子明白。”

    “你来我山中也有数年,昔日公主之尊也不必再念。今日起,望你与其他弟子一般,潜心修行,待人宽容些。今早在大殿前争执一事,本座这次便不追究了。另,本座听闻你身边至今仍有婢女服侍,更甚者欺辱外围杂役,趾高气昂,你这便回去将她们潜走吧。修仙者宽容逍遥,心无羁绊,更不该存有高低之见。本座时常想起从前待你过于放纵,心中悔恨,你莫要让本座再次后悔曾将你带入香取山。”

    玄珠咬牙答应了,脸色已然铁青,恨恨地看了一眼傅九云,他却装没事人,笑吟吟地转头和青青说话。

    山主又吩咐了一些话,应允了几对情投意合弟子的大婚请求——香取山修仙弟子倘若有情投意合的,便可以在山主前请求允婚,婚后便可住在一处,除却不能生子,其余都与人间夫妇一般。

    “真畅快!你看她的脸!”青青趁山主在说话,瞅着玄珠使劲偷笑。

    傅九云只是浅笑,轻道:“打落水狗最没趣味,青青却有这嗜好?”

    “哼,我就是痛快了!管她什么落水狗!”

    傅九云百无聊赖,忍不住回头望向殿门处——覃川一个人留在外面,小丫头性子鬼的很,指不定要到处乱跑,只盼她别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膝下蒲团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依稀是一只灰扑扑的小虫子,纤细的脚正艰难地抱住他的衣服,试图往上爬。傅九云轻轻吹了一口气,小虫子滚在地上,瞬间却化作一条细细白纸。

    这是白纸通灵之术,极罕见的仙法。傅九云心中暗惊,不动声色地捏住那片纸条,不到片刻,那纸条渐渐在他掌中化成灰。下术的人手法极高明,一旦灵物打回白纸原型,便自动成灰,教人找不到半点线索。

    他摊开手掌,掌心只剩细细一层余灰,再过一会儿,那么一点灰都消失了。

    傅九云不由若有所思,又朝殿门处望了一眼。

    **

    覃川在剧痛中晕死过去,又被冷水泼醒,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被弄醒了,身体冷到了极致,皮肤上刺痛麻,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血一般的红,什么也看不清。

    那几个婢女在小声交谈:“真不会出人命吧?这样子丢出去只怕也活不过三天……”

    “怕什么?要死也是死在外面,只要不是在山里丢命,谁也管不着。”

    “想不到这奴才骨头倒是很硬,叫都没叫一声,倒有些不简单。”

    一直在外面守门的婢女突然敲了敲门:“上香快结束啦!赶紧的,把她丢到山下!别叫旁人看见了!”

    覃川在朦胧中,只觉那几个婢女七手八脚,胡乱把她抬着出门。阳光一晃眼,她本能地眯了眯眼睛,似乎又清醒了几分,手指上那蚀骨焚心的剧痛令她又出了一层冷汗,仿佛全身的肌肉都在因为那可怕的疼痛而抖动。

    她几乎又要晕死过去,这般死去活来的折磨,毫无停息地凌迟着她,终于从喉咙里出如同哭泣般的一声短促呻吟。

    婢女们小心翼翼地抬着她出了门,四处看看,弟子们还在上香,那些做活的杂役们平日也不会靠近玄珠的府邸,趁着没人,赶紧往外围西的落英崖奔去。

    当年山主就是在落英崖上羽化成仙,山崖并不高,只是有些陡坡,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摔下去也不会丧命,最多就是顺着坡子一直滚到半山腰。至于覃川摔下去之后,能不能遇到好心人救助,那就看她的命了。

    不过玄珠今天的运气显然极不好,婢女们出门才走了不到一刻,便见迎面走来两人,正是左紫辰与玄珠,今日上香散得很早,婢女们没摸准时间,竟然在路口撞个正着。

    “玄……玄珠大人!紫辰大人!”婢女们一下子慌了手脚,急匆匆跪下磕头,一时间什么借口都想不出。

    玄珠的脸色从未如此难看过,左紫辰就在身边,她这时竟有些不敢转头看他,只觉自己挽住的那只胳膊慢慢变得僵硬,然后,他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玄珠心中猛然一冷,低叫:“紫辰,她不过是个奴才!”

    左紫辰没有说话,弯腰将将覃川嘴上的布条小心除下,见她唇上满是血渍,不由轻轻用指尖擦去,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玄珠在身后高声叫着他,左紫辰恍若不闻,像是真的要永远离开她似的,一步步往前走。玄珠心底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无上的恐惧。她一直都在恐惧,哪怕抱得再紧,靠得再近,他好像也不会是她的。终究有一天,他会像四年前那样离开自己,无论她怎样哭叫,他留给她的也只有一个冷漠背影。

    她痛恨那个背影,比痛恨死亡与耻辱还要更加深,更加沉。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竟变成了尖叫:“左紫辰!你不要逼我!你忘了?!是我救了你!是我一直照顾你!一直陪着你的人,是我!”

    他终于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低声道:“你自己好好想想。”

    覃川在半梦半死的境界中不停辗转,耳边听见左紫辰的声音,她突然睁开眼,眼前仿佛血雾笼罩,他的脸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可是她又觉得自己其实是看清了。这张脸,也曾在晚霞中微笑,也曾宽容地放任她的小小任性,也曾……在雨中流着血,冷冷说:姑娘,我不认得你,请你离开。

    覃川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气力,挣扎着一口咬住他的衣服,酸涩剧痛的双眼死死盯着他那双紧闭的眼,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慢而且模糊:“……左紫辰,你连自己的眼睛为什么会瞎都忘了……不要让我……从头到脚再鄙视你!”

    他的身体一下僵住,过了很久,才轻道:“你……你说什么?”

    覃川稍感痛快地松口,朝玄珠那里看了一眼,眉宇间似有快意,可是很快又晕死过去。

    左紫辰默然怔了良久,心中好似有惊雷,一个接着一个劈下,那模模糊糊的过去依然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雾,无论他怎样想突破,也不能看清分毫。

    定了半晌,他终于还是迈步朝前走去,玄珠尖叫道:“左紫辰!你回头!你看着我!你再走一步,我一定会杀了这奴才!”

    左紫辰猛然转身,冷道:“你是疯子吗?!”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人语气浅淡道:“你俩慢慢吵,人还给我。”

    左紫辰只觉怀中一轻,覃川早已被另一人轻轻抱走,他初时一愣,本想出手抢夺,忽见那人是傅九云,他抱着覃川,早已飘然远去数丈距离。左紫辰便停下动作,顿了片刻,长叹一声,也自走了。

    玄珠在后面又叫着什么,依稀还听见了哭声,他只觉心中烦闷,却始终没有回去。玄珠疯狂的行径,他感到又震惊又熟悉,仿佛从很久前就知道她会做这么极端的事。

    他究竟,忘记了什么?

    ****

    拶,音zan,第三声。拶指是古代酷刑之一,一般施加在女性囚犯身上。感兴趣的同学可以百度之~

男人的温柔

    傅九云一路回到自己的院落,路过的弟子们本想与他打招呼,因见他怀里抱着个狼狈女子,脸色黑得好似别人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便谁也不敢说话,躲得远远的。

    覃川的两只手,除了拇指之外,其余八指的骨头已尽数被绞碎,人也始终昏迷不醒。这样严重的伤势,放在山外,就算治好了,也是个终生残疾。傅九云小心将她放在自己床上,待要急着看伤势,却又怕动作大了弄得她更痛苦,斟酌了半天,才极轻柔地托起她的手腕,查看受损手指。

    院墙上依稀有人影晃动,像是有个人在偷偷朝里面张望,傅九云心中恼怒,长袖一挥,数道寒光便疾射出去,厉声道:“鬼头鬼脑的做什么?!”

    好好一面墙被他打碎一半,那人摔了下去,疼得大叫,听声音居然是翠丫。

    她好容易爬起来,赶忙跪在地上磕头:“九云大人恕罪!奴才并非有意窥视!奴才只是担心川姐……”

    傅九云却不说话,走过去将她直接一提,丢进屋内:“你先照看她一下,替她换个衣服,注意不要碰到伤口。”

    翠丫本来听说覃川一夜未归是因为被傅九云带走了,倒也不怎么担心,刚才不知怎么的又听人说玄珠大脾气,把四个贴身婢女赶出去了,婢女们走得时候万分不甘心,大嚷大叫,把玄珠怎么吩咐她们折磨覃川的事都说出来了。翠丫大惊之下,又不敢去找左紫辰问,只得偷偷摸摸来找傅九云,谁想遇个正着。

    她见覃川不知死活地瘫着,顿时吓得大哭,回头要找傅九云,他却已经不知去了哪里。

    翠丫抹着眼泪,胆怯地把手放在覃川鼻下探了探,见她还有鼻息,不是死了,一颗心才落地。覃川住进傅九云的屋子里是很匆忙的,什么也没带,翠丫找了半天,才从要洗的衣服里翻出一件傅九云的半旧白衫,替她把**的衣服换下,再把头擦干,然后就不知所措地坐在床头掉眼泪。

    覃川的脸色慢慢从惨白变成潮红,仿佛体内有一股烈火在烧,她哼了一声,突然睁开眼,迷迷蒙蒙地望着屋梁,神情古怪。翠丫心中欣喜,急忙低低叫了一声:“川姐,你怎么样?”

    覃川面无表情地转头,与她对视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阿满,我没事,你别慌。”

    “川姐?”翠丫只当她脑袋被打坏了,怯生生地又叫一句。

    覃川还是轻轻柔柔地安抚她:“我真的没事,就是口渴得紧,阿满帮我倒杯茶。”

    翠丫赶忙倒了一杯温热茶水,仔细送到她唇边,一点点喂她喝下,覃川笑吟吟地看了她半晌,低声道:“阿满,你原来没死,真好。”

    翠丫不敢搭话,又劝她喝了半杯水,替她把头理顺放在枕头上。因见覃川一直看着自己,笑得开怀安心,翠丫又不敢走开,只好说:“川姐你放心,玄珠大人身边那几个坏婢女都被赶走啦!我今天听人家说了,山主很气玄珠大人,责备了她一顿,以后她再不敢做这么离谱的事了。你只管好好养伤,九云大人护着你呐!”

    覃川缓缓闭上眼,喃喃道:“阿满,我累得很,想睡一会儿。可是手上疼得厉害,你帮我揉揉呀。”

    翠丫哽咽道:“我……我不敢揉……川姐你别睡!九云大人马上回来了!”

    话音刚落,便听傅九云在外面问道:“她醒了?”

    翠丫得了救星似的赶紧跑过去:“大人!川姐她……”傅九云早已闪身入内,见覃川又晕了过去,他摸了摸她的脸,只觉烫手,立即将怀里无数个纸包丢给翠丫:“去厨房,每样取五钱来熬药。”

    翠丫一阵风似的跑去厨房了。傅九云自坐在床头,又将覃川的伤势仔细查看一遍,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只扁平的玉盒子,里面厚厚铺了一层鲜血般腥红的药膏,盖子一打开,便散出一股极刺鼻的味道。

    他洗干净手,挑了一些药膏在掌心,用力握住了她畸形的手指。

    这一下的剧痛可想而知,覃川从昏迷中又给痛醒,猛然跳起来,又因为后继无力摔了回去。

    “忍着。”傅九云只有这两个字,又挑了药膏去掌心,继续按摩她断裂的指骨。

    覃川疼得满脸冷汗下雨般落下,这时神智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两眼瞪了老大看着傅九云,过了很久,才颤声道:“九云大人……小的……小的手指已经废了,您何必让它们再废一次呢?”

    “嗯,大人我看它们就不顺眼,非要折磨折磨才舒服。”傅九云对她冷笑一下,见她疼得嘴唇都青了,到底还是稍稍将手劲放柔和些。

    “疼就叫,怕什么?”看她忍得万般辛苦,他皱了皱眉头。

    覃川勉强笑了一下:“是、是您让我忍着……”

    他讥诮地瞥她一眼:“平时不听话,这会儿倒听话的很了?”

    “啊——!”覃川突然惨叫起来,她觉得自己的手指肯定会被他搓碎揉烂,疼得恨不得晕过去,偏偏又晕不了。

    “啊!呀!哎——!嘿!噢——!吱……”她乱叫一气,喉咙都喊哑了。

    傅九云对她鼓励地一笑,沾满药膏的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就这样叫,叫得很好听。”

    那天下午,没有人敢靠近傅九云的院落,很有那么一段时间,传闻满天飞,傅九云虐杀自家女杂役的谣言已有了几百个版本,为宁静祥和的仙山带来一丝恐怖血腥的气氛。

    等喝了药,奄奄一息只剩一点点小命的覃川终于再次沉沉昏睡过去,翠丫万般不舍地走了,傅九云倚在床头,拿着一本书在看,时不时沾点茶水涂在覃川干涸的唇上。

    月上中天,屋里已经不需要烛火,傅九云熄了灯,就着雪亮的月亮继续看书。他用珍贵仙药修补覃川断裂的手指,更兼熬制秘药内服,不出意外,两天内她碎裂的指骨就可以恢复如初,不过……成的副作用就是这个晚上她会疼得比骨头断了还厉害。

    月光缓慢地顺着窗棂滑动,渐渐攀上覃川苍白的脸。她睡着的模样十分乖巧,包扎好的双手蜷在胸前,像是怕被人欺负了似的,整个人只占了大床的一个小角。不知在做什么梦,她的眉尖不停跳动,最后变作了疼痛难耐的隐忍。

    时候到了。傅九云丢下书,小心握住她的手腕,防止她因为乱动把正要长好的指骨弄歪。

    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动一下,只是睫毛乱颤,突然从里面滚出许多颗眼泪来,傅九云从没见过有人能掉那么多颗大眼泪,一下子就把枕头打湿了。以为她会说什么,却也什么都没说,更没有醒过来,就是不停的掉眼泪,好像永远都哭不完一般。

    他犹豫了一下,小心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烫的脸颊,拇指缓缓擦去那些大颗眼泪,又像是怕被灼伤,急忙缩了手,卷起袖子给她擦脸。手忙脚乱擦了半天,她好像不哭了,只低低说了一句梦话:“阿满?你在不在?”

    傅九云含糊地答应一句,她又没下文了,不见呼痛,更不见叫委屈。谁能想象,这么个羸弱的一推就倒的女孩子,居然有着比顽石还坚硬的意志,壮汉也未必能承受的痛楚,她忍了下来。

    傅九云摩挲着她的脸颊,伏在床头一根根数她在月光下稀稀疏疏的睫毛,像是看痴了。

    **

    覃川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阳光刺着眼皮,很不舒服。她呻吟一声,想翻个身,谁知身体一动,却碰到了一个人。

    她大吃一惊,这才突然觉自己身后躺着个人,而且还伸着胳膊从后面抱住她。

    她急忙撑着床板要起身,冷不防那人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傅九云的声音在头顶有些疲倦地响起:“你的指骨还没长好,别乱碰。”

    覃川只觉全身的血都在往脑子里冲,结结巴巴说道:“九、九云大人!小的怎么……您怎么……”

    傅九云打了个大呵欠,放开她坐起来,声音懒洋洋:“好了,既然醒了就自己注意吧。只要别乱动,磕着碰着,明天你的手就和以前一样了。”

    覃川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跨过自己,下床穿了鞋,浑身衣服都皱巴巴,头也凌乱地披在背后,全然不见平日里爽利模样,倒有几分邋遢。

    “喝茶?”他端着茶壶问了一句,覃川反应不过来,呆呆地点头,然后就看着他端了一杯茶水送到自己唇边。

    “啊!”覃川猛然反应过来,连连摆手,“小的、小的只是个杂役!哪里配让您这样做?小的自己来……自己来!”

    傅九云懒得理她,托着她的后颈,小心喂了一杯水,这才带着淡淡的讥诮说道:“该客气的时候不客气,不该客气瞎客气。”

    覃川见他眼底有两只大大的黑眼圈,满面难掩的疲惫,还要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嘲笑她,刚刚那些到了嘴边的生疏客气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眼里有些热,她故作自然地别过脑袋,极低地道了谢,只怕蚊子也未必能听清她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大方点说!”傅九云一夜没睡,天亮的时候见她不疼了,好容易睡了一小会儿,又被她弄醒,脾气便不大好。

    覃川涨红了脸,咳两声,一本正经地说:“我……我是说,我愿意献身报答九云大人的大恩大德……”

    傅九云斜斜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鄙夷地哼了一声:“迟了!你想献,大人我还不想要。醒了就赶紧给我起床!我要睡觉。”

帝姬的心

    覃川的手第二天就完全好了,脱下纱布把手洗干净,怎么看都比以前好用,连她五岁时候淘气摔下台阶的旧伤疤都没了。

    她感激涕零地给傅九云磕了好几个头,眼泪汪汪地献媚:“大人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呀!小的一穷二白,什么也给不起您,只有给您做牛做马了!”

    傅九云正忙着查阅宝库的记录,随口道:“起来,大人我看不惯你这德性。只要你别再把大人的院子弄得稀巴烂,我就谢天谢地了。”

    覃川偷偷摸摸往他手里面瞄,因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类宝物的名称与存放位置,心头不由一阵狂跳,不在意地问了一句:“大人您在忙什么?要小的帮忙吗?”

    傅九云的目光终于从厚重的书籍里移出来,看了她一眼:“你在大人面前倒乖觉的很,为什么又会得罪玄珠?这次要不是我赶到及时,你小命也没了。”

    覃川一脸委屈:“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装傻充愣的本事也不小。”傅九云冷笑一声,低头继续看书,“去!自己一边呆着,别烦我。”

    覃川蹑手蹑脚往门外走,步子才跨出去,他的声音又响起来:“要去哪里?”

    “您让小的一边呆着……”她无辜地看着他,突然眼睛一亮,“小的打水替您洗衣服擦窗户吧?”

    傅九云手里的书差点掉地上,赶紧拦阻:“等着!不用你做!”

    他的衣服也没几件好的了,再被她搓烂,以后穿什么见人?

    “呃……那,请大人批准,小的想去看看翠丫,还有几样东西想从她那里拿过来。”

    傅九云想了想,点头道:“好,不许乱跑,早点回来。”

    覃川慢吞吞出了院落,往东走了一段,快到杂役屋的时候,突然停下脚步,四处看看,确定没人跟着自己,这才换了个方向,朝南走去。

    南有个太微楼,因为地势不好,终日阴凉,一般是用来软禁犯错弟子的。昨天听翠丫说,山主知道玄珠纵容婢女对外围杂役动用私刑,大雷霆,命玄珠在太微楼反省一个月,中途不许出来。

    覃川一级一级慢慢上台阶,太微楼的木头老了,潮湿无比,踩上去就会出惨叫般的呻吟,好像随时会倒塌似的。

    楼上有一排紧闭的门,其中一扇门前有青光闪烁,那是山主下的结界,防止反省中弟子私自离开用的。玄珠素来是个吃不得气的人,如今被迫蜗居在此,想必气闷的很。

    停在那扇门前,覃川没有急着叫门,只是略站了一会儿,里面很快就人飞奔过来,一把拉开门,欣喜地低呼:“紫辰?你来看我?”

    她神色平静地看着玄珠慢慢变得铁青的脸,淡然打了个招呼:“玄珠,你过得挺好。”

    “滚!”玄珠狠狠砸上门。

    覃川对着门板笑道:“你不认得我了?”

    那扇门又被打开,玄珠疑惑地从头到脚打量她,神色阴沉,却不说话。覃川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头一笑:“也难怪你看不出来,这是阿满的脸,何况你我也有四年没见了。”

    玄珠骇然指着她,猛地退了两步,声音嘶哑:“你……你没死?!”

    覃川笑眯眯地说:“让你失望了,真不好意思。我活得还不错。”

    玄珠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大口喘息着,看鬼似的看着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陡然拔高声音:“来人啊!来人!”

    “你再这样叫下去,左紫辰来了,更不好办吧?”覃川抱住胳膊,“他要是知道我就在他面前,会有什么反应?”

    玄珠陡然住口,阴狠地瞪着她,低声道:“好,帝姬,你一直都这么好!那你说说,你乔装打扮费尽心思混进来,是要做什么?报复我们?!”

    “你放心,我不是来和你抢左紫辰的。”覃川安抚地笑了笑,“你把他看得比命重,我自认比不过你,算你厉害。”

    玄珠冷笑:“你也终于承认有一件事比不过我了?真可笑,堂堂帝姬,今日终于要给我认输!是了,你如今也不是什么帝姬,无处可去,比贱民也好不到哪里,难怪不再傲气!”

    覃川没有理会她的挑衅,沉默半晌,轻声说:“玄珠,除去左紫辰的事情不说,我自认没有得罪过你,为什么一直那么恨我?”

    “你配吗?!”玄珠别过脑袋,呼吸渐渐平息了。

    “从小时候开始,你就什么都不肯输给我,恨得连话也不肯和我说一句,凡我喜欢什么,你必要抢走——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玄珠森冷一笑:“我从小就盼着你死,现在也没变。你为什么还不死?”

    覃川看着她,淡道:“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后来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姨母之前一直盼着嫁给我父皇的,谁知最后心愿未曾了,不得不嫁到诸侯国去。她心里一定十分不甘吧?”

    “住嘴!”玄珠厉声打断她的话,“你走!快滚!我不要见到你!”

    “姨母想做皇后,却又做不了;盼着自己生个皇族血统的孩子,也生不了。她待你一定不好吧?你心里恨我,想要压过我,我都明白,我不怪你。”

    玄珠猛然抬头,好像不认识她似的,讥诮地看着她:“你和我扯这些旧事,有什么意义?你凭什么说不怪我?你以为你是谁?我讨厌一个人,从来不必在乎她心底想什么!”

    覃川面无表情:“我不怪你,但我很讨厌你,你欠我太多,你要补偿我。”

    “我欠你?!”玄珠气得笑了,“我欠你什么?!”

    “左紫辰。”覃川冷冷看着她,“他是我让出来的,不然你以为你能抢走?”

    玄珠脸色陡然变得惨白,那惨白里又透出一点铁青,最后变作血一般的红,森然道:“帝姬,你今天来和我暴露身份,就为了说这些?”

    覃川微微一笑:“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可以和你私下说说话,又不会让你透露出去,今天终于等到了。玄珠,我来香取山不是为了你和左紫辰,刚才就说过了,517Ζ你大可放心,我另有目的。”

    “你就这么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玄珠嘲讽地问。

    “现在确定你不会,因为你不敢让左紫辰知道。虽然他现在什么也记不得,但他一旦想起从前的事,你觉得他会不会为这四年和你做一对鸳鸯感到愤怒?”覃川顿了一下,又道:“我来找你,是有事要你帮忙,给你的报酬就是我办完事马上离开香取山,永远不在你和左紫辰面前出现,从此相逢也是陌路人,如何?”

    “我该相信你?”

    “你要相信我。”

    玄珠沉默良久,没有说话,但神情依稀是有松动了。

    覃川轻轻吁出一口气,柔声笑道:“这件事其实很简单……”

    **

    覃川从翠丫那里收拾了余下的衣物,心情愉快地往回走。

    大抵是一切展得太顺利,她还有些不太敢相信,一边走一边掐自己手指头,籍着微微的刺痛来提醒自己要冷静。

    “覃川。”有人在后面轻轻唤她,她微微一僵,转过身去,果然见左紫辰站在身后。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像是几天几夜不曾睡好,眼底有深厚的阴影。

    “紫辰大人。”覃川毕恭毕敬给他行礼,下一刻却被他用力抓住手腕,拽着朝前走。

    “大人?大人!您这是做什么?”覃川急得大叫,用力甩手,却无论如何也甩不开。左紫辰只低低说了一句“跟我来”,一路拽着她像风似的,脚不沾地飘到一处僻静角落,这才猛然放开她,覃川撞在墙上,差点背气。

    眼前一暗,他已经双手撑在墙上,将她困在小小一方天地中。

    “你知道什么?”左紫辰声音有些沙哑,平日里清雅端庄的模样全没了,看上去有些危险,“说给我听!”

    覃川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左右看看,估计自己是逃不出去的,只好装傻:“您在说社么啊?小的不懂……”

    他没有说话,那种压迫的感觉却更重了,很明显,她如果不说,他绝对有本事与她在这里耗上三天三夜。左紫辰就是这样的人,他不打人也不骂人,固执的时候就不说话,只那样看着你,困着你,不放你走。

    覃川干笑道:“大人,您忘记的事情,问小的又有什么用?小的说了,您就相信?这种事,只有靠自己想起来吧?”

    左紫辰沉声道:“你知道我的双眼为何而瞎,是不是?”

    “呃,小的只是知道您的双眼被谁刺瞎的,是什么原因,小的就不清楚了……”

    他沉默了,渐渐垂下头,睫毛微微颤抖,过了很久,才低声道:“我有隐约的印象,刺伤我的那个少女,后来好像强闯香取山来探我。可我记不得她的脸,她的名字……她与我有什么关系……你知道她是谁?”

    覃川惊喜道:“啊!原来您也知道啊!那、那小的就知道这么多了!您的眼睛是被一个少女刺瞎的,她好像对您恨之入骨的样子,不过后来她又后悔啦,来这里找您,给您跪下求罪,那天的雨下得可真大呀……后面的事情小的可真不知道了,您有见到她吗?”

    左紫辰没有回答,他的手缓缓垂下去。

    “你走吧。”他说完,自己先转身走了。

    覃川松了一口气,赶紧往反方向跑,要是回去迟了,不晓得傅九云又出什么花招来整她,那个人才真叫个难缠。

    走了没几步,不知为什么,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左紫辰正停在不远的地方,靠着墙,沉默地闭着眼睛“看”她。

    覃川心里虚:“您……您还有什么吩咐?”

    左紫辰缓缓摇头,淡道:“……你走,我只是……觉得好像应该看着你走,这样才能心安。”

    我看着你先走,这样我才心安——旧时的回忆猛然回袭,覃川心底像是被蛇咬了一口,突然疼得厉害,勉强笑了笑,转身的时候,鼻子也酸了,死死咬住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让我献身吧

    傅九云近日忙得厉害,眼看白河龙王来作客的日子渐渐近了,宝物的分配还没弄好,不是这个颜色不搭配,就是那个式样不好看。山主几百年来搜刮各类宝物,那登录宝贝的册子都足有厚厚三本,不下几千件,想从里面挑选几十件摆在一起合适又大方,还不能太显眼的宝贝,委实是个难题,精力充沛如傅九云,也忙得像只没头苍蝇,没工夫和覃川打嘴皮子仗。

    这边是挑选宝贝,那边女弟子们排演东风桃花曲也到了尾声。玄珠被山主责罚禁闭一个月,最后领舞的任务还是落在青青肩上,她近来也是春风满面。

    弟子们在忙,杂役们更忙。男杂役们将内里诸多大小殿宇修葺得焕然一新,连东西南北四大殿的围墙都重新粉刷了;女杂役们便修剪各类花草树木。仙山福地,纵然是寒冬,枝叶依然翠绿茂密,有那些没开花的,她们便从琼花海挑选了开得最好的花朵,仔细系在树上。

    此刻无论是谁,见到香取山五步一阁十步一楼,繁花缭乱金碧辉煌的景象,都会被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很明显,山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仙人之间的斗富,看来与凡人没什么区别。

    要是在平日,覃川闲来无事大约会端上一杯茶,坐着慢慢看景。奈何傅九云此人狡诈的很,自己忙没空看着她,就让她也跟着忙半死,没时间捣鼓乱七八糟的事。

    除了照料琼花海,她还被逼着每天给青青她们做苦力,东风桃花曲一场练完,满地的桃花,都得靠她一个人慢慢收拾,一天收拾个几场,腰就要断了,回到屋里只想睡觉。

    傅九云已经有三四天没回来,她乐得清静,晚上回去一个人美滋滋地吃完饭,梳洗一番就直接上床睡觉。当然,傅九云的床她不敢上,只能把下面第二层床板抽出来睡在床边。

    睡得正熟,忽觉有人在摸自己的脸,傅九云低沉里带着疲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川儿,快起来。”

    覃川痛苦地呻吟一声,蒙着眼睛细声细气求他:“大人……小的太累了……您稍微等会儿……”

    “乖,快起来……”傅九云对着她的耳朵吹一口气,她鸡皮疙瘩顿时爬满身,惊慌失措地滚一圈,万般无奈坐起来了。

    “小的明天还要干活……”覃川快哭了,她累得手脚软,此人良心大大的坏,不折磨她就不开心。

    傅九云扯过自己的一件大氅,把她从头到脚一裹,直接抱了起来:“大人带你去看好玩的。”

    覃川只觉他的手绕过胸下,大掌隔着衣服贴在背上,本能地一缩,急道:“别别!小、小的自己走!”

    她手忙脚乱换上外衣穿好鞋,头也没来得及梳,被他把后领子一提,直接飘出门了。

    香取山内里东是真兰宫,那里安置着万宝阁,作用就是有客人来的时候,把宝贝放在万宝阁上,供客人们赏玩。

    傅九云一路提着拽着,把她拖上搂,那扇门虽然关着,但隐约能见到流光透过窗纸缓缓舞动,里面不知藏了什么宝贝。

    “万宝阁布置好了,帮大人我看看成果如何。”他低头对她意味不明地一笑,推开了门。

    皓月当空,天河璀璨,覃川仿佛猛然受了什么惊吓,全身一僵,双眼怔怔地望着屋内的奇景。

    万宝阁正中放了一座半人高的红珊瑚,其上错落有致地点缀着数颗五彩明珠,虹光闪烁,如梦如幻。周围或是薄瓷白玉般的花瓶,或是异香满室的仙草灵芝,一扫富丽堂皇的俗气,显得格外雅致。

    不过这些与室内的奇景比起来,都没什么大不了。万宝阁两旁各挂了一幅画,一边是春日丽景,飞花如雨,落英缤纷;另一边是凉风习习,明月当空,天河璀璨。

    幽蓝的光泽撒满整个万宝阁,那两幅被施过仙法的画,只要一旦画轴被打开,画中景色便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明明是一间宽敞的屋子,然而星光灿烂,花瓣翻卷,在画中月色照映下,仿佛身在花树旁,山野中,说不出的清雅动人。

    覃川呆了很久很久,突然迈开步子,缓缓走进去,没走两步,一双膝盖却没来由地软,轻轻跪坐在了地上。

    眼前的一切仿佛都生了错乱,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大燕皇宫。

    曾几何时,在夏天的夜晚,她最爱让阿满将那副明月图在床头展开,画中凉风习习,将燥热尽数吹去。她贪凉,往往就这么抱着枕头睡去。阿满总是等她睡熟了,再悄悄合上画轴,省得这位身体娇弱的小公主吹一夜凉风,第二天着了风寒。

    冬天大燕会下极大的雪,她便偷偷跑去锦绣宫,将那幅《春日丽景》展开,连火盆子也剩下了,睡得格外香甜。

    只是到如今,那些美好的事情通通都过去了,流水一般地过去,什么也找不回来。她能做的,也只有呆呆对着旧物,想着旧事,虽然一直活着,却好像已经死了很多次。

    傅九云关上门,抱着胳膊站在后面,笑吟吟地说:“小川儿,你看大人将万宝阁布置的如何?”

    覃川没有回答,她的全副心神都凝聚在两幅仙画上,不知想着什么飘渺心事,唇角弯弯翘起,笑得竟有些幸福。孤零零的幸福。

    傅九云蹲在她身边,摸摸她的脑袋,低声道:“这两幅仙画是大燕国皇宫内珍藏之品,你是大燕人,想来必定喜欢。”

    覃川慢慢转过头,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仿佛是有许多话想问他,最后又什么都没问出来。

    他笑了笑,又问:“喜不喜欢?”

    覃川被动地点头,吸了吸鼻子,低头勉强笑道:“很漂亮……小的很喜欢。”

    傅九云声音温柔如水:“喜欢还哭什么?”

    她扶着地砖想起身:“小的哪有哭!大人您看错了……”

    “……你看那边。”傅九云忽伸手指向前方,覃川抬起头,身体却突然被他紧紧抱住,两片炽热的唇印了上来。

    她摔了下去,吃惊太过,连抗拒都忘了,瞪圆了眼睛看他。他的脸那么近,只能见到他漆黑的眼珠在月光下映出淡淡的琉璃色。这双美丽的眼睛静静凝视她,里面蕴藏了许多她看不懂的深沉心事。贴在一起的唇,是那么安静,有很多她知道、他明白,却说不出口的话,无声地在唇间交汇。

    喉间出类似颤抖的呻吟,覃川猛然闭上眼,任由他将自己越抱越紧,几乎要将她勒碎在怀里。可是他的吻却极温柔,轻轻吮吸着她的唇瓣,指尖摩挲着脸颊,轻柔却绝不轻佻,缓慢却绝不犹豫,一点一滴引诱她、蚕食她。

    覃川从头到脚泛起一种独特的酥软,弱柳般依在他胸前,双手惊慌得不知该放何处,被抓过来环在他脖子上。她仿佛又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耳朵里只有心脏在急擂动的声响,颤抖的唇齿被他诱哄着放开,令他可以深入攻池掠地,在她口中种下火焰,一直燃烧去四肢百骸。

    她几乎承受不住,要向前软倒,为他顺势躺了下去,伏趴在他身上。她本能地挣一下,却被他按住后脑勺,加重这个亲吻,舌尖摩挲着她的,无休无止,像是引诱,又像是安抚。

    掌心有烈火般的热度,顺着她纤细的脊背轻抚而下,环住纤细的腰身,另一只手却悄然解开了她胸前第一根系带,指尖触到锁骨上的肌肤,像是触摸一片娇嫩的花瓣。

    覃川只觉得晕眩,她快要透不过气,原本应当是很痛苦的,偏偏从身体深处感到一种极度的愉悦。无处可依,仿若一缕游丝,纤细缠绵地依着他,一时竟忘了要离开,要闪躲。

    傅九云呼吸粗重,突然放开她的唇,在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声音沙哑:“……大人困了,陪我睡觉。”

    覃川还处于痴傻晕眩状态,下意识地点点头。他又在她湿润的唇上啄了一下,紧紧抱了抱,展开大氅将两人裹住,翻身将她搂在怀里,把脸埋在她幽香的间,再也不动了。

    覃川愣了很久很久,仿佛突然明白刚才生了什么事,一下子惊慌失措起来,微微一挣,小声道:“大、大人……您、您睡、睡着了?”

    傅九云懒洋洋地“嗯”一声:“大人今天太累了,没办法满足你,改天吧。”

    她满脸涨得通红,浑身上下像着了火似的,结结巴巴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您、您能不能放开我?这样……我、我睡不着……”

    他转过来,目光灼灼看着她:“睡不着?小川儿的意思是,今天要给大人献身?”说罢叹了一口气,伸个懒腰,扭扭脖子动动胳膊,开始解衣服:“那就来吧,舍命陪川儿。”

    覃川死死捂住自己的领口,使劲扭着躲:“不不!就这样挺好的!睡吧睡吧!”

    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把手覆盖在她烫的脸颊上,声音变得温柔起来:“睡吧,我在这边呢。”

    覃川一颗脆弱的小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想问他为什么要吻她,为什么讨厌的时候讨厌极了,温柔的时候却让人想落泪……为什么为什么?他身上的为什么有好多,她不知道答案,或许也是不想知道。

    小心握住他的手,他立即抱卷住她的五指,放在自己胸前。他的心脏跳得那么平稳有力,就这样靠着他,仿佛这一刻她什么也不会害怕了。

    过了许久,覃川细声细气、小心翼翼地提议:“大人,我、我还是献身吧?”

    那只手震了一下,傅九云睁开眼睛,定定看着她。

    幸好有黑暗,他见不到她快烧起来的脸,像是英勇就义一般死死闭上眼,把牙一咬:“我愿意献身!”

    傅九云却打了个呵欠,懒懒道:“困死了,改天再说。”

    “改天……改天就没了!”她胆子突然大了,“让我献身吧!”

    他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翻个身继续睡,特别鄙夷地说:“省省吧,今天大人没心情,你想献,大人还不想要。睡觉!不许再说话!”

    “改天真的没了哦?”她小声嘀咕。

    他的回应就是使劲捏了捏她的手,疼得她龇牙咧嘴,之后再也没人说话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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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鸦杀介绍:
她色厉内荏,严词厉拒:你就是得到我的人,也永远别想得到我的心!
那人浑不在意,浅浅一笑:我只要你的人,谁说要你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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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抱着大腿,嚎啕大哭:大人!求求你!我愿意献身!
那人专注看着手上的书,心不在焉:你想献,大人我却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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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天明。”出自高杉晋作笔下,小说名取材于此。三千鸦杀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三千鸦杀,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三千鸦杀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