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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金手指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大宋金手指txt下载     大宋金手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大宋金手指全文阅读

一、灯市

    大宋嘉定四年(1211)春正月十五,绍兴府人潮如织,热闹无比。

    此时距高宗南渡已经有近百年时间,虽然先后有金海陵王南侵、宋隆兴北伐、宋开禧北伐、金宣宗南侵等一系列战事,但大体上天下承平,人口滋生,户口数比起高宗南渡之时已经增长了一成有余,特别是两浙东西二路,乃行在所处之地,人烟如织,民丰阜富,实是繁华之地。

    因为是元夕节(注1)的缘故,绍兴府城人流更是拥挤。每年此时,绍兴府开元寺前就会形成一座“灯市”,虽然名为“灯市”,除去元夕之夜里家家户户都要放的灯外,邻近十余州府的特产,甚至来自于海外的奇珍,都会汇聚于此,如史籍中所载:“玉帛、珠犀、名香、珍药、织绣、髹藤之器,山积云委,眩耀人目;法书、名画、钟鼎、彝器、玩好、奇物亦间出焉。”

    “南朝如此繁华,难怪海陵王为一曲望海潮,便起投鞭断流之心。”(注2)石抹广彦摇着马鞭,轻轻叹息道。

    石抹广彦这个姓原本是契丹后族姓氏述律,汉人称之为“萧”姓,大金灭辽之后,将这个高贵的姓氏改为带有贬意的“石抹”。石抹广彦家族便是这没落了的辽国贵胄,他们很早就进入幽燕之地,经过这一百余年的生息,更是迁到了潍州(今山东潍坊)。如今石抹家族早已不复当初的荣耀,虽然与大金的国仇也随着时间推移而消失,但石抹广彦这一支却始终不曾出仕,因此他虽然读过书,却未曾参加大金国的科举考试,而是在大金与大宋之间往来贸易,做陶朱公曾做的活儿。

    “东家,这南朝的小吃极是有名的,你瞧,那里是水晶脍,绍兴的水晶脍虽是不如临安,但也是极佳的。”见石抹广彦若有所思,陪同他的掌柜殷切地说道:“还有滴酥鲍螺,这可是咱们北国少有的,东家要不要来些尝尝?”

    所谓水晶脍,其实就是鱼冻,但制做过程要精细得多,而滴酥鲍螺则是石抹广彦闻所未闻的,听了掌柜的殷切地推荐,石抹广彦不禁食指大动:“这些小吃价钱如何?”

    “便宜。”掌柜地拉长了声音说道:“不过一二文的价钱,便足够我们几个人吃了。”

    “果然便宜!”石抹广彦吃了一惊,他此次南来,目的不仅仅是开拓市场,更是在为石抹家今后的出路做打算,因此急需了解南朝的情形。身为商贾,南朝的市场价格也是他关注的重要内容。据他所知,此时南朝下层百姓每人日花费约是三十文(注3),而租用一头牛每日大约要花四十二文,这一二文钱便可买到够四五个人吃的小吃,不仅仅证明南朝物价便宜,更证明南朝的稳定。

    比起动荡不安的北国,这南朝果然是“西湖歌舞几时休”呢。

    众人都是奔波惯了的,就着卖小吃的摊子品尝了那极为鲜美的水晶脍,又包了些滴酥鲍螺,一边走一边继续逛着这灯市。

    随着天色渐午,街上的行人更多了,小商小贩的叫卖声,顾客行人的还价声,再夹杂着时不时响起的爆竹声,就是他们几人之间的谈话,也都得抬高了声音不可。石抹广彦也禁不住被周围人过节的喜气沾染,眉头的那丝忧虑被抛得老远,脸上浮起了笑容。

    掌柜的见他笑了,心情才略略好过些,他久在南国,与这位少东家打交道得少,不知道他为何总是愁眉不展,据他所知,石抹家的生意虽然在遍布豪商的两浙路算不上什么,但帐目上还是挺宽裕的。这也是石抹广彦养气功夫不到的缘故,所以才会被他看出来。

    “这江南果然是太平之乡繁华之地!”石抹广彦大声对掌柜的说道:“郑掌柜这些年在江南真是辛苦了!”

    “那是老东家抬举,否则小人早就成了饿脬了。”掌柜的笑着道。

    这些年来,南方的大宋大体上还算安宁,特别是两浙路一带,既不虞北朝侵扰,又未逢水旱灾馑。可中原大金则不然,在外崛起于乾难河的蒙古可汗铁木真已经统一了蒙古诸部,正不断侵扰着大金边疆,原本臣伏于大金的西夏,在李安全(西夏襄宗)政变夺位之后,也屡屡发兵袭击大金边境;在内中原地带这两年灾变不断,如今的大金天子是继位已三年的完颜永济(卫绍王),其人懦弱少智昏聩无能。内忧外患之下,已经有过一次亡国之痛的石抹家对大金的未来实在是不太看好,这也是石抹广彦此次南下的根本原因。

    “父亲有意……”看了郑掌柜一眼,石抹广彦犹豫着正要说话,话到一半却被巨大的人声打断。

    虽然灯市里原本就是人声鼎沸,可这突然而来的声音仿佛天际响起的闷雷般,吓了石抹广彦一大跳。他循声望过去,只见一堆人发了疯般向街侧涌过去,每个人都在高声嚷嚷,似乎是在抢着购买什么东西一般。

    “这是何故?”石抹广彦把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来,向郑掌柜问道。

    “奇了……”郑掌柜也疑惑不解,绍兴府元夕的灯市极为有名,南北奇物海外珍宝都汇集于此,这里的人都见惯了,什么东西能如此吸引他们?见少东西问话,郑掌柜使了一个伙计上前打探。那伙计身强力壮,可也挤了好半会儿才挤进人群之中,又过了许久,才抓着一个小纸包小心翼翼地挤了出来。

    “怎么回事?”郑掌柜问道。

    “霜糖……不,是雪糖!”那伙计挤得气喘吁吁,将手中的小纸包递了过来。

    郑掌柜接过纸包,将之打开,那里面是一小包晶莹剔透的细砂般的东西。

    “霜糖有什么可抢的?”他惊讶地问道,但又否认:“不对,不对,霜糖哪有这般白法?”

    神州制糖之术有极长的历史,屈原在《招魂》一诗中便有“柘浆”这种液态糖,至汉时又有“石蜜”这种固态糖(注4),唐太宗甚至派人前往天竺学习熬糖之法,并在唐初出现了沙糖,也即那伙计与郑掌柜口中的霜糖。只不过那霜糖不仅色泽要比眼前的糖黯淡,就是颗粒也要细小得多,远不如这糖漂亮。

    郑掌柜沾了两粒放入口中,从舌尖传来的一丝甜意,让他不禁惊呼起来:“果然好糖!”

    石抹广彦也伸过头来打量那纸上的“雪糖”,只见它颗粒晶莹剔亮,银白如雪,几乎没有丝毫杂质,离得近了,还可以嗅到一股甜香。他也捻了小撮放入口中,那糖粒入口即化,甜味之强,是他从未尝到过的。

    “这雪糖是哪里来的?”郑掌柜皱着眉:“小人在临安、绍兴这一块儿呆了也有十余年了,可从未见到期这等好糖卖!”

    “小人打听过了,听说是一外来的海商托这家人卖的。”那伙计极为精明,听到郑掌柜问,他立刻回答道。

    “那倒难怪,海外多奇珍,有这等好糖……”郑掌柜闻言点了点头:“只是一向听闻海商于泉州贩糖去海外卖,却没想如今海外竟然有比大宋更好的糖了。”

    自唐时始,闽地便大量种植甘蔗,当地人以此熬糖,大宋的海商们将之贩运出洋,其中利润颇多,郑掌柜久居江南,平日又极用心的,因此对此有所耳闻。

    “这雪糖如何卖的?”石抹广彦问道。

    “十文一钱(注5),一贯五百文一斤。”

    “好贵!”石抹广彦惊道,十文一钱,也就意味着一人每天的生活费用全部花去,也不能换得半两雪糖。此时一户中等人家的全部家财,也不过是三千贯至一万贯。(注6)

    “如今正是元夕,江南百姓喜好甜食,元宵里少不得用糖。”郑掌柜摇了摇头:“便是普通糖,也要二文,何况这雪糖!”(注7)

    “他有多少雪糖?”石抹广彦又问道。

    “那人用独轮车推来了两车,说是有四百斤。”伙计说道:“他是正月十二灯市开始时来的,每日都是四百斤。”

    “两千四百贯……”石抹广彦与郑掌柜都无须细算,便大约算出这人的销售额,对于石抹广彦这样的商贾世家而言,两千四百贯不算是大数字,可短短的四天便有如此的钱财进出,他还是惊讶了一回。

    “若是将这雪糖贩至中都去,便是卖到二十文一钱,那些王公贵人也不会吝啬!”郑掌柜看着石抹广彦,眼中闪闪发光,虽然北方人不象南方人这般爱糖,但豪奢之风丝毫不亚于临安,二十文一钱的雪糖,卖到中都(今北京)去,利润何止一倍!

    “听那贩糖人说,他们的存货不多,每日只卖四百斤,不多不少。”那伙计又道。

    “可惜,可惜,不知那托卖雪糖的海商何时能再来……”郑掌柜顿足叹息道。

    石抹广彦皱着眉,贩卖雪糖的生意对他而言是可有可无,但那人每日只卖四百斤的手段却让他难以理解。商家贩卖,只恐卖出的货不多,哪有限制自己出货量的!

    “少东家何故停留?”叹息了几声后,郑掌柜要前行,却看到石抹广彦站在原地若有所思,便出声问道。

    “这贩糖人有意思……”石抹广彦向周围看了看,恰好见着一间茶肆,便对那伙计道:“我们在茶肆里候着,你盯着那个贩糖人,等他有闲了便请他来一会。”

    他们在茶肆里等了有半个时辰,伙计便领着两个男子走了进来,石抹广彦打量了他们一眼,他虽然年纪不大,眼光却很准,见这两男子的模样,都不象是商贩。

    “两位大叔、兄长请坐。”

    这两人中年长的约有五十岁,年轻的也有三十,长相有几分相似,想来应该是父子,因此,石抹广彦先向那年长的示意,请他们坐下来,又招呼茶博士送上热茶。

    “在下石抹广彦,还未请教大叔尊姓大名?”落座之后,石抹广彦道。

    “老朽姓赵,单名一个喜字,这是犬子赵勇,官人是契丹人?”

    “大叔见多识广,不过如今已没有什么契丹人了,我只能说汉话,契丹话却半点都不会了。”石抹广彦微笑着说道,事实上,他内心深处,也从未把自己当作契丹人看,说汉话用汉字穿汉服,他早就以为自己是汉人了。

    “多谢官人款待。”那两人也不拘礼,特别是年长的赵喜,举手投足间显得是颇有些见识的,他们尝了两块茶点,然后年长的问道:“不知官人邀我们来有何事?”

    “晚辈有一事不明,想要向大叔请教,不知大叔为何每日只卖四百斤糖?”石抹广彦见他说话直爽,便也直言相问。

    “这……”听得他问起这事,赵喜与赵勇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都露出异样的神情来,赵勇挠了挠头,似乎想要说话,赵喜却抢在他之前说道:“实不相瞒,这是托我们卖糖的海商指点。”

    “哦?”石抹广彦捻着自己的八字胡,不解地问道:“还请大叔赐教。”

    “那海商说物多则价贱,物少则价贵。”赵喜微微一笑:“更何况若是我等一次卖的雪糖多了,这市中卖其余糖的便没了生意,得罪同行必生事端。”

    石抹广彦听了连连点头:“这位海商真乃高人,不知大叔可否引见?”

    “你这厮好生无礼!”一直默不作声的赵勇突然发起脾气道:“那位海商也是你这厮能见的?”

    石抹广彦话才出口便自觉失言,对方靠贩雪糖牟利,自己去要他引见雪糖来处,岂不是要挖人墙角!因此,赵勇虽然喝斥他,他也不着恼,只是起身拱手致歉:“在下失言了,还望二位恕罪,在下愿以每斤两贯的价格从贤父子处收这雪粮,数量不拘,不知道二位意下如何?”

    “每斤两贯?”赵喜与赵勇又交换了一个眼色,每斤两贯,他们一日贩卖的四百斤便可卖得八百贯,比如今要足足多出两百贯,而且还要省下沿街叫卖的劳累!

    “哪有这般好事,官人定是在拿我父子取乐。”赵喜试探着说道。

    “在下只有一个条件,请贤父子放心,绝不是引见那位海商。”石抹广彦笑嘻嘻地说道。

    注1,正月十五在宋时被称为元夕,即今日之元宵节。

    注2,海陵王即金废帝,据说他听人唱了柳永之词《望海潮•东南形胜》之后,便起南侵之心。

    注3,《宋人生活水平及币值考察》程民生史学月刊2008年第3期

    注4,在百度中搜中国古代制糖技术可见,刘歆《西京杂记》曾述及“闽越王献高帝石蜜五斛”,张衡著《七辨》,其中有“沙饴石蜜”的称谓。

    注5,宋代一斤约为今日0.598公斤,一两为十六分之一斤,而一钱为十分之一两。

    注6,《宋人生活水平及币值考察》程民生史学月刊2008年第3期

    注7,此为作者猜测之价,宋时糖价已难考,作者能找到的材料中载:在北宋后期的苏州1块饧(即糖)可卖1文,陆游也曾用1文钱买了1块名为“伥惶”的饴糖。

二、谪仙(上)

    绍兴府山阴县(注1)虹桥里,别说在大宋国,便是在绍兴府,也是一处无名小镇,只有一百来户人家,比起府城的繁华,自然是差之甚远。但自太祖御宇以来,两浙之地便人口滋生,土地严重不足,户占耕地极少,即使是所谓的“大户”,也不过有田百余亩,大多数贫贱之家,田地不满十亩(注2)。这些无地可耕地百姓,便只有或开作坊或为商贾,以谋取衣食,他们聚落之处,就形成了“草市”,虹桥里便是如此,在绍兴府诸市之中,每年缴纳的商税不算多,也有一千二百余贯。

    故此,在这里百姓不以身为商贾为耻,便是官宦人家,也多有些产业,只不过由远房亲眷出面经营,避个嫌疑罢了。

    赵勇哼着小曲,跟在父亲的身后,去府城时独轮车上堆着两百斤雪糖,回来时换作数百贯铜钱,这让他不但觉得负担轻了,就连自己的脚步也轻松许多。

    “爹爹,夫人见了这钱,定然会极高兴。”想着今日的收获,赵勇忍不住说道:“咱们也不会被打发走了!”

    赵喜颔首捻须,脸上也同样是忍不住的喜色。

    赵勇又道:“大少爷果然非同寻常,难怪生有异相,竟然劳动吕祖下凡点拨……”

    “休得乱言!”赵喜经过的事情比赵勇多,自然知道这等事情不好在外头说,因此低声喝斥了一声,因为心情好的缘故,他喝斥得不是那么严厉,赵勇憨然一笑,小声嘀咕了句之后便不做声了。

    还在小镇门口,一个年轻的婢女略有些焦急地等着,见到两人近了,她才松了口气,埋怨道:“为何比昨日晚,夫人等急了,打发我来看看呢!”

    “回去再说,回去再说。”赵喜看了看镇民好奇的目光,阻止了赵勇说话。

    他们回到的是座前后两进的宅邸,虽然在普通人家来说,这宅邸不算小了,但从有些老旧的外表可以看出,这宅邸的主人日子过得并不宽裕。

    “夫人,老奴不辱使命。”才进了门,赵喜就看到主母站在前后进之间,神情焦急地等待着,便慌忙上前行礼。

    “管家请起,管家请起!”夫人看了一眼独轮车上的袋子,脸上的焦急神情终于没有了,她松了口气:“回来就好,我这颗心总算中以放下了。”

    “夫人,这是今日赚来的钱。”

    赵喜将袋子打开,露出里面一缗缗的铜钱,更多的是一枚枚散落的。夫人叹了口气:“这几日天天都见着这么多钱,我都欢喜不起来了,倒是你们能安然回来,才叫我开心。”

    “夫人只管放心,如今天子圣明,府城里虽是有些游手,可老奴父子二人怎会吃他们的勾当!”赵喜宽慰道:“只是家中存着这许多钱,若是叫外人知晓了,总是不好,夫人何不扩建宅院,再收上几房家人?”

    “这事急切不得,总得禀告了我爹爹才好行事。”那夫人又叹了口气:“我一介妇人,能办什么事情,若不是莒儿……”

    说到这里,她意识到自己是在对着家时的仆人,因此闭说不再言语。本来她虽然不是出自书香世家,但家教还算严谨,本性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但今天久久横亘在她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她一时情不自禁才会失态。

    这夫人娘家姓全,父亲是这虹桥里的保长,她嫁给了宗室子弟赵希瓐。赵希瓐虽说是宗室,却算不得多高贵,他原本是太祖长子赵德昭后裔,传到如今早就失了爵位,赵希瓐的父亲、祖父都没有出仕,他自己为了生计当了个区区九品的县尉。但嘉定二年(1209)冬日,赵希瓐却得了暴病死去(注3),只留下这处宅院给全氏和两个儿子。

    长子赵与莒年方七岁,次子赵与芮年方五岁,全氏不过一普通妇人,带着两个孩子,家中又只有二十余亩薄田,她便是昼夜织布不辍,也难以维系这个家。因此她有意遣散仆人自己回娘家托庇于父亲,可这时她的长子赵与莒却弄出了雪糖来。

    想到长子,全氏心中就满是欢喜,这个儿子出生之时便有吉兆,在他出生前一夜,赵希瓐曾梦到一个穿紫衣戴金帽的人来拜见。他诞生时室内五彩缤纷红光四射,就象正午时的太阳一般。他出生后三日,家中可以听到外边车马喧哗声,但开门出去时却一无所见。更让全氏心中既欢喜又担忧的是,赵与莒有次睡午觉时,阳光从窗子照射在他的身上,仆人见到他身上隐约有鳞片一般的花纹。邻里乡亲都说这个儿子是天上仙人谪凡,将来必成大器。

    “莒儿真是天下仙人谪凡?”

    这个念头困扰着全氏,特别是两个月前,当她为生计而担忧时,赵与莒不声不响地拿出一捧雪糖,让她不由得惊喜交加。

    她至今还记得赵与莒当时的神情:“儿虽年幼,亦不忍母亲夙夜忧叹,有此雪糖,虽不能富可敌国,亦可富甲一方!母亲何须为生计操心!”

    “莒儿,这是从何而来的?”当时她如此问道。

    “儿见母亲忧虑,心中不忍,前夜梦中遇见一仙人,赐儿此法,说是成全孩儿一片孝心。”赵与莒一脸严肃地回答,神情竟然与大人无二,但当时全氏完全被他的“孝心”所感动,根本没有细想,现在再回忆时,心中记着的仍然是儿子的“孝心”。

    她也记得赵喜赵勇父子见到那雪糖时惊讶的眼神,想到这,她便禁不住自豪起来,自己确实生了一个了不得的儿子。

    “多谢吕祖……还请吕祖保佑莒儿、芮儿平安。”(注4)

    她合起双手,对着天空默默祈祷。从儿子的描述中,她觉得那位在梦中授予制雪糖之法的仙人,就是纯阳子吕洞宾。

    “夫人,大少爷呢?”赵喜等她放下手后问道:“还有一事,小人要向夫人和大少爷禀报。”

    “在他屋中,翠儿,去把大少爷唤来。”全氏知道这个老仆最为忠心可靠,丈夫去世这两年,若不是他在,一点家产早就让那些心怀叵测的族人占去了,因此倒不把他当普通仆人看待。

    注1;今属绍兴,秦始皇始设县,南朝时分为山阴、会稽两县,县治便在绍兴。

    注2:南宋末年方逢辰诗:“大家有田仅百亩,三二十亩十八九。父母夫妻子妇孙,一奴一婢成九口。一口日啖米二升,茗醛醯酱菜与薪。共来费米二三斗,尚有输官七八分。小民有田不满十,镰方放兮有菜色。”

    注3:有关赵希瓐生卒时间,未找到相关资料,只知他是在两子幼时便病死了,因此这个时间未必与史实相符。下面赵与芮也是如此。

    注4:吕洞宾的传说,在宋时极盛,《武林旧事》中记载,某闽人在临安一座桥下题词,都被百姓附会为吕洞宾所做。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中,有吕祖自传,百度吕洞宾词条中载有此事,据说吕洞宾曾自言:“世言吾飞剑取人头,吾甚晒之。实有三剑,一断无明烦恼,二断无明嗔怒,三断无明贪欲。”

二、谪仙(下)

    名为翠儿的婢女穿过中门来到里面一进的厢房,她先是在屋前侧耳听了听,然后低声唤道:“大少爷!”

    “何事?”

    屋里传来的声音很稚嫩,但腔调却不象这年纪的孩童那般活泼,透着股大人才有的沉稳。翠儿眉眼微微弯了一下,想到这位大少爷年纪轻轻却学着大人般说话行事,她就想笑。但心中旋即又是一软,若不是老爷病逝,夫人无力支撑这个家,哪会需要大少爷一个七岁的孩童如此!

    即便他是天上仙人谪凡,也不该如此早慧……

    “翠儿姐,有何事?”里面的赵与莒好一会儿没听到她说话,便又问了一句。

    “管家回来了,说是有要事禀报,夫人请大少爷前去呢。”翠儿回过神来,快速地说道。

    屋子里的赵与莒微微一笑,将桌上的纸笔都收了起来,那根由鹅毛做成的笔被他搭在砚台上,而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的纸则被他小心翼翼地吹干,放在一叠纸最下——这一叠纸上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字迹。

    他将撑开窗子的支窗先收后,关上窗子后再从椅子上爬下,站直了身躯,因为还没有发育的缘故,他的个头不过刚刚超过那张书桌。不紧不慢地来到了门前,拉开门,见翠儿还在候着,便笑了一下:“翠儿姐久等了。”

    “大少爷又说客气话了。”翠儿心直嘴快:“也不知你哪儿这么多客气,婢子侍候着少爷,那缘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赵与莒又是一笑,笑容颇有些古怪,翠儿并不知道他这笑容背后隐藏的心思,见他迈步走向前一进院子,便跟在他的身后。

    “少爷真是天上仙人谪凡么?”看到他走路的模样都象大人,而不是孩童一般雀跃前行,翠儿心中再次想。

    半年前的一日,赵与莒午睡醒来后,整个人都变了样,无论是脾气还是言行,都与往常不同,变得敏于行而讷于言。空闲之时,便是用鹅毛制的笔,在纸上乱写乱画,涂抹的东西,莫说不识字的翠儿不懂,就连识得几个字的夫人全氏,也看不大明白。最初时,翠儿还好生不适,但随着时间推移,她便习惯了这样的大少爷,反倒觉得这样的大少爷才是正常。

    比如说赵与莒不只一次交待,他在书房中时,任何人不得擅入,若是有事,先得在外头唤上一声。起初的时候翠儿觉得这规矩有些莫明其妙,但现在她就会很自觉地在书房外呼唤,而不会自己闯进去——不仅她如此,就连赵与莒的母亲全氏,如今也如此。

    “大少爷可是天上谪仙,这样吩咐自然有他的道理,就连纯阳祖师都托梦助他,若是乱闯乱嚷的惊动了仙人,还不知道会惹来什么祸端!”翠儿是如此对自己解释的。

    宅邸并不大,因此没一会儿赵与莒便来到了前屋,先给母亲见礼,他转向赵喜:“管家,可是有人想要包下全部雪糖?”

    “正如大少爷所言,有人要包下全部雪糖。”赵喜已经习惯了这位大少爷的先见之明,他垂手肃立,就象赵与莒的父亲活着时一般:“是一个来自金国的客商,姓石抹的,愿以每斤两贯包购雪糖。”

    “这人可曾打听过那海商的消息?”赵与莒不动声色地问道:“两贯一斤如此价格……他可有其余条件?”

    “大少爷早先吩咐过应该如何应付,老奴与勇儿只需依言行事便可。”赵喜恭敬地回答,丝毫没有因为赵与莒的年纪而露出轻视的神情,事实上,这月余以来,这个家已经渐渐换了主事者,年方七岁的赵与莒不动声色地获取了几乎所有大事的决定权。

    “那金国客商只有一个条件,便是我家不得将雪糖在卖给其他商贩。”谈到这个条件时,赵喜有些期艾,一方面,他对于两贯的价钱极满意,另一方面,他又觉得买卖是你情我愿的事情,独家包售未免不合情理,万一有人用更高的价格来收雪糖呢?

    “垄断啊……这金商客商倒是颇有头脑。”赵与莒微一沉吟,然后点头:“便应了他,他是金国人?”

    他后一个问纯属明知故问了,因此不等赵喜回答,他又扬眉道:“你且和他说,我家愿将雪糖交与他在金国独家贩卖,但在大宋疆土之内,仍由我家自行贩卖。”

    “明日老奴便对他说。”

    “还有一事……如今金国连年灾荒,你请他在北方为我买些无父无母的孤儿。”赵与莒看了看母亲:“请娘恕儿擅专,我家既有了产业,单凭管家父子和翠儿姐姐,在人手上便不足用,买些幼童来自小教养,过些年便可派上用场。”

    全氏只是不住点头,儿子处理这些事情井井有条,比起她要强得多了。

    “大少爷要买人,何不去寻府城的人伢子?”赵喜建议道:“岂不比托金国客商要好得多?”

    “我自有主意。”赵与莒对此没有多作解释:“让他给我先买三十人来吧,钱他先垫着,待我家把雪糖给他后再折抵价钱。”

    赵喜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倒是翠儿在旁边嘟囔了一句:“家中就这么大的地方,大少爷买那许多人来,该住在哪儿?况且三十人吃喝,我一个人可照顾不过来!”

    “翠儿姐说得是,若是人带来了,家中是显小,不过此事我也有思量……娘亲,明日请外公过来,托他出面买上一处庄院,是不是良田都无所谓,只要偏僻些的,越大越好。”

    此时宋人风俗,家中有钱便购田置产,无论官商,皆是如此。两浙之地地狭人稠,又多富商,想在交通便利之地购得庄院,不出高价绝无可能。不过赵与莒制雪糖成本极低,他买来普通红糖不过一斤一百六十文,卖出雪粮却是一斤一缗五百文,虽然每斤红糖只能制出十二三两的雪糖(注5),获利也有八倍以上,因此,对于花钱去购田置产,全氏是打心里支持的。虽然有些奇怪为何赵与莒要偏僻处的,但想到家中暴富,免不了引起同宗子弟觎觑,搬到偏僻之处,正好让两个孩儿静心读书,便也同意了。

    “三十人个孩童,需得二十个男孩,十个萝莉……女孩。”见母亲同意了,赵与莒又若无其事地补充道。

    注5:作者猜的,有误请指出来。

三、规划(上)

    山阴县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它位于会稽山之北(注1),它夹于钱塘江与会稽山之间,一边水网稠密,一边山峦连绵。两种不同的地貌完美地交集于此,再配上江南烟雨之色,正是一幅绝佳的泼墨山水。行人徜徉于其中,难免会有人在画里画在人前的感慨。

    骑在驴之上的赵与莒便被眼前这景致所陶醉了。

    因为有几丝早春细雨的缘故,他穿着蓑衣,头上还戴着顶斗笠,这情形让他想起前人的词: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那位写下这般名句的烟波钓徒张志和,似乎也是这两浙人呢(注2),难怪写得出如此景致。

    “大少爷当心,要过桥了,天雨桥滑。”为他牵驴的赵勇殷勤地说道:“要不大少爷下来我抱着过去?”

    赵与莒翻了他一眼,倒不是对这忠仆有什么意见,只是不满他将自己当作小孩看待。但旋即又哑然失笑,如今的自己,可不就是一个小孩子么。

    他的神思不禁恍惚,回顾这半年来自己的经历,只觉有若梦幻一般。

    前世——或者说后世的自己,发生的一点一滴小事,从幼时起蒙学“阿播吃的”,到研究生时论文被抽中盲审(注3),再到工作岗位时在平庸中消磨了壮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却又不想回忆起。因为每一次回忆,都会让他产生“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悲伤,那种浸透在骨子里的孤独感,比什么都让他害怕。

    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是穿越者,才会发出如此震撼的呐喊?

    “叭!”

    赵与莒正胡思乱想之间,驴蹄在几根碗口粗细的圆木扎成的桥上趔趄了一下,如果不是赵勇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他肯定要掉到桥下小河中去了。

    此时已是二月初八,然而天气还有一丝凉意,以他的体质,落入水中即使没有大病,恐怕也要伤风感冒。

    “大少爷,小心,小心!”赵勇有些气愤地说道,这位大少爷总是心不在焉,虽然下凡人间的谪仙总是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可也不能这般让人提心吊胆啊,若是回去给翠儿知道了,自己免不了又要被臭骂一顿,而给老爹晓得了,更是少不了一顿好打。

    赵勇的唠叨,赵与莒充耳不闻,他的思绪又飘到自己书房中的那些写满了字迹的纸上了。

    在发觉自己加入穿越者的大军之后,他没有慌乱多久——另一个时空中的他,原本就是一个冷静而有条理的人,因此很快他就开始规划起来。

    对于自己如今的身份,他并不陌生,因为这位赵与莒是有宋一朝最后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来自于民间的天子,谥号为理宗。如果历史没有因为他的到来而产生蝴蝶效应,那么过十三年,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他将被迎立为皇帝,在他统治的前十年,权臣史弥远将把持朝政,中间二十年,他振作过一段时间,并与蒙古人联合灭了金国,最后十年,则由奸相贾似道操纵国政。在他死后十二年,蒙古人灭宋,他的尸体被一个叫杨琏真伽的西藏喇嘛刨出来,倒挂在树上以滤出保护尸体的水银,颅骨更是被制成骷髅碗。

    想起自己知道“未来”,赵与莒便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他个人的命运与这中国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崖山之后,再无中国,虽然明朝一度恢复,但终究还是没有延续煌煌华夏,被一群毫无廉耻礼义文明的化外蛮人所窃取。巍巍中华,竟然万马齐喑,再无奋勇之士,再无智慧哲人,竟然沦落至要去欧洲人那里学习救国之道。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注4)

    念及这首词来,赵与莒就觉得胸中烈血激荡,有如巨浪拍岸一般,让他脑中轰鸣不止。

    欲救中华,没有这激荡澎湃的热血不成,只有这激荡澎湃的热血也不成,强烈的情感会化作无与伦比的动力,但这动力又需要理智来引导。赵与莒不想因为鲁莽与冲动,成为后世人点评中的“爱国贼”,他个人落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骂名事小,误了抗击蛮虏延续华夏事大。

    因此,他书房中的那叠白纸中最上面的一张,首先便冷静地分析了他的优势与不足。

    第一优势自然是所有穿越者之共同点,对未来历史走向的把握,当今之世,再无人及得上他,除非还有第二穿越者存在。(注5)

    优势之二是他的记忆——虽然他穿越至一个瘦弱的孩子身上,但有一点却是值得庆贺的,那就是他对于穿越前所见所闻都记忆甚详——甚至详细到在小学上学路上偶然瞥见的轿车牌号00544都记得清清楚楚。(注6)这个优势让他可以一字不差地默出自己曾经精读过的课本,特别是那些基础科目,也让他能够回忆起在读研究生时用来打发时间的《剑桥科学史丛书》,以及自己在军事论坛上饶有兴趣地研读过的各种兵器知识。他能够制造出白糖来,便是得益于这种记忆,他曾经在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中看过这种比较古老的制糖方法(注7),并且在此基础上又采用了更为先进的活性碳过滤法。当然,这种记忆力强悍也有后遗症,那就是时不时的头疼,而原先赵与莒是没有这个毛病的。

    优势之三则是他的起点,赵宋宗室,如果没有大的变化,很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天子。虽然现在他还只是一介平民,但比起那些穿成土匪的、锦衣卫的、恶少的,甚至比起那位穿越成学者的石越,在“前途”上要光明得多。

    注1:山之南水之北谓之阳,山之北水之南谓之阴,这是常识。

    注2:张志和是唐时金华人。

    注3:家中贤妻论文被抽中盲审,那几日焦头烂额让区区心有余悸,幸好过了,且成绩不错。

    注4:南宋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陈亮1194年去世,距此故事发生之时只有17年。全词如下:“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注5:本书是单穿,不会有别的穿越者存在。

    注6:资深龙空众对这个车牌号应该不会陌生,陌生的推荐去书店买一本由龙空代理海洋出版社发行的《都市妖奇谭》,支持压路机女王,支持龙空。当然,如果能顺便买一下《聚灵》和《彼岸之梦想》支持一下区区在下小可我,也是举双手欢迎的。

    注7:关于中国发明制白糖的相关资料,可见《十六世纪中至十七世纪初我国蔗糖生产技术的发展及其影响》(作者周正庆,收录于《中国农史》2005/1)一文,网上可搜。

三、规划(下)

    与之相应,他也有几大劣势。第一是年幼,许多事情无法自决,这一点经过他假借吕祖点化而有所弥补;第二是时间紧迫,如今是西元一二一一年,虽然距离宋亡还有六十四年,但距离他成为皇帝却只有十三年。

    如果这十三年中他不做好准备,等成了皇帝之后,恐怕会更难,那个时候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受到千万臣子的注意,稍有逾越,恐怕就会骂声一片。赵与莒并不认为,凭借天子一人的意愿就可以改变历史的轨迹,当初神宗皇帝信重王安石,采取种种措施变法图强,可得到的结果却是悲剧,这便是一个实例。

    更何况,还有一个蒙古在北方虎视眈眈,不会给他太多的准备时间。

    蒙古骑兵,对于已经彻底失去了马场的宋国来说,那是野外无法对抗的梦魇。冷兵器时代最为灵活也最能吃苦的兵种,便是这些自幼生长在马背上的蛮族,他们几乎可以不考虑战争中最为复杂的后勤问题,他们也不用考虑什么民心舆论之类的东西。冷兵器时代,赵与莒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削弱蒙古骑兵的战术优势,唯一的办法就是开金手指,利用自己超越这一时代的知识,将宋国带入热兵器时代。

    但热兵器需要庞大的生产力在背后支持,姑且不说制造近现代火枪火炮所需要的炼钢技术与及其余产业,单单是培养一批具备指挥热兵器作战理念与技巧的军官,就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完成的。

    那种以为赚上无数白银,就可以打造并支持一支火器军队的想法,未免太儿戏了。

    这两大劣势,使得他必须抓紧时间。

    在他书房的第二页白纸上,写着如何应对这些局势。第一是人才,第二是人才,第三还是人才!

    他需要技术方面的人才来将他脑子里记着的东西变为现实的生产力,他需要管理方面的人才来将这些生产力整合并飞跃成财富,他需要政治方面的人才来贯彻今后他可能采取的改革措施,他需要军事方面的人才为他训练和指挥一支职业化正规化的有战斗力的军队——还必须保证这支军队的忠诚。

    这些人才,都不是这个时代拥有的,因此,他最迫切地需要为他培养这些人才的人才,也就是教育类的人才。

    这是他让石抹家买孤儿的原因,这一批孤儿将成为火种,延续华夏文明的希望,并为子孙后代开启新时代之门。

    “与莒,你在想什么?”他这次出来并不只有赵勇一人陪伴,还包括他的外祖父全保长。这位外祖父与赵与莒的关系向来极为亲近,虽然他为人有些贪名好利,但对自己的外孙还是挺疼惜的。正是因为与莒与芮两兄弟颇受全保长欢喜,所以全氏才会想到回去依附娘家。

    “未曾想什么……外公,还有多远呢?”

    “快了快了,你见这桥下的小河么,便是从那庄子过来的。”

    全保长捋着须,眉开眼笑地对着自己的小外孙,这个小外孙长得相貌堂堂,虽然还年纪幼小,可却聪明俐伶,比起他嫡亲的叔子,还要讨他欢喜。

    “那庄子虽然大,却没有几亩好地,路也偏了些,真不明白你为何如此固执。”虽然赵与莒年少,但全保长知道,在赵家里说话主事的,隐隐已经是这位不过七岁的小外孙。若是放在千年之后,这自然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在古时,早慧少年的故事极多,什么甘罗十二岁为相、曹冲称象诸如此类的,便是在本朝,也有王荆公金溪民方仲永的先例,全保长担心的倒不是自己外孙聪明的太早,而是怕年少早慧会折损赵与莒的福禄寿命。

    “大便是好,偏一些也好。”赵与莒没有解释,只是微笑着回答。

    顺着那小溪向上游行,大约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注8),一片翠竹香樟便出现在赵与莒的视线之中,从翠竹香樟之间,隐约可以看到庄院的模样。这座庄院处于山坡之上,背枕丘陵,前俯小溪,青山绿水环绕,倒是处风景绝佳的所在。

    不过若是从此时经营家产的角度来看,这附近只在缓坡处有三十余亩旱田,靠近溪流处有十余亩水田,实在不是置产的好地方。也只有那些衣食无忧的官宦人家,才会在此筑庐,吟风饮霞自得其乐。

    “不错。”

    赵与莒心中微微一喜,自少从外边来看,这是一处极清静的所在,适合他“闭门造车”,既不虑为外人注意而泄露了秘密,又不必担忧那些买来的孤儿会被外界所诱惑。

    他下了驴,牵着缰绳步行,脚下的土地因为春雨的缘故,显得极其泥泞,他的布鞋立刻弄脏了。赵与莒用力踩了踩地面,这种砖红壤性土极适合烧红砖,但窑温需达到一千度,在他还没有足够时间与金钱去弄煤来烧砖之前,也可以用土窑来烧些砖使用。

    “进庄子去看看。”全保长牵住他的手道。

    “外公,我们先去那看看。”赵与莒指了指庄子后边的一处高坡,这里是风化得极厉害的岩石,比庄子大约要高出十丈(注9)。虽然有些湿滑,但在赵勇的帮助下,赵与莒与全保长还是顺利地爬了上去。

    虽然只是一个小高坡罢了,但在这里便可以将庄子尽收眼底。这是一座大约有二十亩见方的小庄子,一座矮小的土墙将庄子围住,庄外还零星散落着几户人家,想来应该是这处庄子主人的佃户。庄子后边的山不高,山势也不陡峭,数道清泉自几条山谷中流下,汇入庄前的溪流中。溪流对岸是一片水田,不过面积不大,也就只有十余亩的模样,再远则是缓坡,被人用乱石堆成坝子,平整成了旱田。

    “庄后的山林是谁家的?”赵与莒问道。

    “那山林里只有些杂木,便是开出来也种不了庄稼,不值什么钱。”全保长笑道:“固此,也算在这片庄院之中,直到山那头。”

    赵与莒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这片山林实际上是无主之地,只要他将之开辟出来,便可以在官府中造册登记,属于他自己了。他又看了会儿道:“外公,我们进庄去看看吧。”

    注8:一柱香的功夫是经常在武侠文中看到的时间长度,但具体到分钟是多长,没有定论,这里取十五分钟的说法。

    注9:宋代一丈为十尺,一尺约为二十七点九厘米,百度收来的答案。

四、孤儿(上)

    三月桃花红胜火,“郁樟山庄”迎来了新主人。

    郁樟山庄乃是赵与莒给新买的庄院取的名字,这座庄院前后四进,有近三十间屋子。它原本是一京官致仕后置的产业,因为其子受到韩侂胄的牵连,不是不离开山阴,这座庄院便闲置下来,直到赵与莒看中了此处,由全保长出面将之买下。

    庄院原先的主人急着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加之这处庄院用于附庸风雅尚可,而作为传家的产业则显得少了些水田,因此卖的价钱并不昂贵,即便是如此,也算了六千贯——赵与莒的母亲全氏夫人听到这个价钱时脸色都变了,但长子的坚持还是让她拿出了这六千贯。

    这是他们数月来贩卖雪糖所得的大半利润,虽然雪糖依然在源源不断地给他们带来财富,但已经不象最初时那般日进六百贯了。一来是因为两浙市面上雪糖逐渐饱和的缘故,毕竟糖不是盐,每日都非吃不可的东西;二来是因为他们大量购入红糖,致使红糖价格渐渐上涨。

    好在石抹广彦开通的金国销售渠道,仍然让赵与莒每日可以收到三百贯左右的利润。这笔钱已经相当多了,仁宗时一位宰相、枢密的月俸也不过三百贯而已,虽然历经一百余年,又内有王安石、吕惠卿、蔡京等人折腾,外有金国掳掠,物价腾贵,铜钱已经渐渐变得不那么值钱了,但三百贯也依旧是许多穷困人家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

    有这笔钱做底子,赵与莒觉得自己的规划终于可以开始。

    “果然是好地方,与莒,这么大的地方,便是买来的人口到了,也嫌空荡,何不多雇几户家人?”全氏心满意足地看着庄院各处,搬进来之后她就忙着在一间屋子一间屋子探视,她这一辈子也未住过如此大的庄院,现在传给后世子孙的家业已经有了,只要见到与莒与芮兄弟俩娶妻生子,她便觉得此生无憾了。

    “一切凭母亲作主便是。”在这点小事上,赵与莒还是尊重母亲的意见的。

    “这庄院倒不是十分破旧,那些孤儿来了,你待如何安置?”这个早慧的儿子买孤儿,定然有其深意,此前全氏总以为是那神仙吕祖的吩咐,故此不曾细问,现在终于忍耐不住了。

    “孩儿有意将最后一进院子隔开,一半住男孩,另一半住萝莉……女孩。”赵与莒知道这事情要由母亲出面去办,因此也不藏掖,照直说道:“母亲与芮弟住第二进,第三进给孩儿要着有用,过些时日在第四进外再围个院子。至于母亲雇来的家人,就安置在第一进厢房里。母亲看如此可好?”

    全氏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哪有不允之理。

    第二日赵喜便领着小翠去绍兴府买家人,此时大宋承平已久,又没甚么饥馑,好的奴仆少部分是人伢子拐骗而来的,或者是自小收养准备贩卖的丫环小厮,主要的来源则是犯官囚徒家的子女和家生子。赵喜瞧中了几个身体强健的汉子,原本是犯官家生子,而小翠则挑了四个粗使的丫环。至于那些婆子媳妇什么的,赵与莒早有交待,那些人往往在原先的主家里养成了许多不好的习惯,故此一个都不要。

    这些奴仆初到郁樟山庄时,见着这一家子母寡儿幼,难免有些轻视,但不到两日,便被赵与莒一通手段使了出来,镇得服服帖帖的。

    四个粗使丫环姿色都是一般,买她们的时候小翠留了心眼,没有买漂亮的狐媚子。因此赵与莒对她们没有多少调教的兴趣,打发给小翠,专做家中的缝补洗涮的活儿。那几个身体强健的汉子则被赵勇带着垦地开荒,这些活计他们原本就做惯了的,赵家又不少他们衣食,因此做得也格外卖力。

    有了壮劳力,郁樟山庄左近的变化就大了,先是将山坡下一处较平稳的地方平整出来,赵与莒又命赵喜去雇来筑屋的人(注1),在那里筑起一排土屋。本来春季并非筑屋的好时间,但建土屋只是安置庄丁的权宜之计,丫环可以随着主家住在大屋子里,这些健壮男丁则不成。

    筑屋的同时,赵勇与领着这些健壮男丁在溪流上挖堰筑坝,对于赵与莒的这个命令,赵喜也是不解,但现在他已经习惯了不去询问原因了。

    嘉定四年五月初七,端阳节刚过,水坝尚未筑成,石抹广彦已经将赵与莒要的孩童送了过来,出面接收的依然是赵喜。这批孩童是石抹广彦在山东东、西二路(注2)买来再经大运河转送至江南,虽然大金、大宋之间商贸不易,可石抹家经营多年,自然有自己的渠道,因此运些孩童至绍兴府,并未引起什么怀疑。

    很不幸的是,这批孩童毕竟年幼,又营养不良,兼之北人南来水土不服的缘故,一路上病死了五个。石抹广彦对此早有准备,特意多买了十人,因此被赵喜接至郁樟山庄的倒比赵与莒要的三十个还多了五个。

    一共是二十一个男孩,十四个女孩,大的约是十二岁,小的只有九岁。站在台阶之上看着这些惊恐不安的孩童,赵与莒心中浮起一丝同情。但是,他很快就将这同情抹去,同情对这些孩童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任历史照他所知的发展下去,这三十五个孩童即使不贫病而死,恐怕也会在二十余年后蒙古人的大举入侵中丧命。

    那是一种文明屈服于野蛮、人性败于兽性的浩劫,再没有哪一场战争,能如同蒙古人的入侵一般给人类社会的发展带来如此巨大的改变。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嫉妒东方炎黄子孙的聪明才智,憎恨泱泱中华的文明,一而再再而三地释放出凶兽般的蛮族,给华夏制造灾难,打断这些黑眼黄肤的人自我发展的进程,而将主宰地球命运的机会夺去,交给了那些贪婪的白人。

    赵与莒深信,自己既是重生到这个时代,那便要肩负起将历史扳回它原本应该有的正常轨道上来的使命。

四、孤儿(下)

    孩童们低眉垂眼,在赵与莒的注视下,不敢抬起头与他对视。倒不是赵与莒身上散发出什么王霸之气,而是因为每个人都清楚,这位便是他们的主家大少爷,若是得了这位大少爷的欢喜,那么今后他们的日子便会好过,否则的话,虽说有宋一朝待奴婢宽厚,却也不是没有折磨奴婢至其身死的例子。

    “今日初见,我只交待你们一句,记着这一句,你们便可以留下来。”扫视良久之后,赵与莒淡淡地说道:“凡是我说的便都是对的,凡是我交待的便要坚决去做!”

    虽然今世才年方七岁,可这占据个小小身躯的却是拥有后世千年智慧的魂灵,因此赵与莒并未愚蠢到去对这些丁点大的孩子说要解放他们,更不会白痴到告诉他们人人都是平等的。以为一两句好言好语便可以将这些人感动得纳头便拜,那才是笨到极致的念头。

    说完话之后,他又扫视了众孩童一眼,这些孩童头垂得更低了。

    “现在我来认人,我叫到名字的应一声‘到’。”对于这些孩童,赵与莒并不是十分满意,这其中几个大些的男孩,脸上有些油滑的模样,明显很难管理。不过只要自己手段得当,他们的可朔性依然很强,应该能扳上自己给他们设定的轨道来。如果扳不上,那么也只能放他们自生自灭了。

    “陈任!”对着名单,赵与莒叫了第一个名字。

    “啊?”回应的是个瘦瘦小小的男孩,闻言后他抬了一下头,便将头垂得更低了。

    “说‘到’!”赵与莒不满地道。

    “是,到!”陈任低低地回应。

    “大声点!”赵与莒喝道。

    “到!”陈任终于大声说话了。

    对于这个男孩,赵与莒还算满意,虽然最初的反应不正确,但很快就教过来了,这证明这个男孩并不愚笨,而且见他的模样,应该是个愿听话的。虽然瘦小了些,赵与莒相信,足够的营养和适当的锻炼,可以将这先天不足弥补过来。

    “李邺!”赵与莒与去看第二个名字。

    “到!”应答的声音很响,赵与莒看了一眼,正是他觉得有些油滑的大孩子之一。这个男孩约是十一二岁,体格长得骨架粗大,站在孩童中要高出小半个头来。

    见赵与莒望向自己,李邺谄笑着低头哈腰,一脸的奴才模样。赵与莒眉头不为人知地轻挑了一下,对这个男孩的评价又低上两分。过于世故过于油滑,便会在自己今后对他们的训练中分心偷懒。

    没有理会李邺的谄笑,赵与莒又继续念了下去,连着九个名字都没有什么问题,但当他念到男孩中第十二个名字时却卡了壳。

    “聋……嗯?”

    这个名字很简单,就是一个“聋”字,赵与莒皱着眉,看了赵喜一眼,赵喜肯定地点点头,表示那孩着确实就叫这个。

    “少爷,他是个聋子,只得不太清楚,又没有姓名,我们都叫他聋子。”李邺觉得机会来了,正可以在这位年纪不大的少爷面前表现自己,因此点头哈腰地插嘴道。

    赵与莒眉头皱了起来,他不是在办慈善院,石抹广彦怎么把这样的一个残疾人也送来了?

    “我不是聋子。”那个被李邺指着的男孩突然说了一句,然后就紧紧抿住唇,一个字也不说了。赵与莒看了一下石抹家提供的记录,这男孩十岁,祖籍是京东东路的青州。

    “那你叫什么名字?”赵与莒知道这些孩童卖身为奴,必然都背着一段辛酸,可他对此没有兴趣,因此他只是问道。

    “……”那男孩沉默了一会儿,呆呆地看着赵与莒,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一般。

    赵与莒没有时间跟他拖延,这男孩目光浑浊呆滞,看起来便不是个聪明的,对于赵与莒而言,每一刻时间都极为宝贵,他直截了当地说道:“那么从今日起你就姓……龙,名……十二。龙十二!”

    本来赵与莒以为那孩子不会回应,却没料到那男孩脸上突然露出欢喜之色,用极大的声音应了一句“到”。

    赵与莒心中一动,但没有细想,便又接着去念下一个孩童的名字。念到女童时,这些女孩比男孩自然要腼腆得多,说起话来也是细声细气的,和蚊子没有什么两样,他再三逼迫,也只不过让她们的声音从蚊子升级到苍蝇罢了。

    “翠儿姐,领着他们去洗浴,换上新衣后带到后院来见我。”

    念完名字,对这些孩童有一个初步的了解之后,赵与莒对小翠吩咐道。小翠掩着嘴微笑着应了声是,方才赵与莒那模样,看上去极为老气,让小翠禁不住发笑。

    此时民风尚未如后世明清之时那般保守,假道学的朱熹老夫子被贬官至死,他的那套理论也被钦定为“伪学”,因此男女大防倒不是十分严谨,更何况这些孩童不过是买来的僮仆丫环,因此被小翠打发到前院的两个屋子里洗浴,倒没有出什么问题。这些孩童初次来到郁樟山庄,心中都有些惴惴不安,几个调皮的如李邺,这时也不敢胡闹惹事。

    “这位大少爷能识字,看他那副模样,必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匆匆洗完澡之后,李邺穿好衣衫,一颗心转来转去:“将他哄得开心了,自己捞个随身书僮什么的做做,岂不胜过被打发到哪个疙瘩里劳作受罪?这年纪的小孩儿,只管拿好吃好玩的哄就是了!”

    没多久,他见龙十二也洗了澡出来,心里便有些不快,这一路上众人与龙十二说话,他都不怎么搭理,故此李邺会将他当作聋子,却没有想到龙十二不但能说话,还被大少爷取了名字。想到这里,李邺心中就暗暗嫉妒,他横了龙十二一眼,龙十二却只作没有看见,根本不理睬他。

    “你这小厮……”李邺心中恼怒,握紧拳头就想去捶打,但转念又想到自己刚来便惹事,必然引起主家厌恶,到时被责打倒还罢了,若是被驱赶出去,便又要回到衣食无着的日子,他深深吸了口气,将怒火强忍了下来。

    注1:古时筑屋也如同今日一般有专门的建筑工人,多为乡间家贫少地者,自少在汉代就有人专门从事这一行业维持生计,《后汉书•酷吏列传•周纡传》中就记载,周纡被免官后家贫,靠给人筑房为生。

    注2:此处用的是金时行政区划,山东东西二路,大致是今日的山东省和河南省东部。

五、家规(上)

    赵与莒皱着眉,看了稀稀拉拉站在面前的孩童们一眼。

    洗浴足足花去了一个半时辰,换到后世,就是三个小时,虽然与人多洗浴之地较小有关,但也可以看出这些孩童的拖拉了。

    时间紧迫,他没有太多的闲暇等候这些人。

    “今日我交待你们的第二句话是,让你们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得又快又好。”赵与莒沉声吩咐道。

    “是。”孩童们拖泥带水地回应道。

    显然,纪律将是赵与莒要教这些孩子的第一件事情。赵与莒看了旁边的赵勇一眼,他事先早有交待,因此赵勇捏着拳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这个憨厚的家生子,也想在新人面前摆摆威风,好让这些孩童懂得尊敬前辈。

    “赵勇。”赵与莒向他点了点头。

    赵勇拿出一张纸,笑嘻嘻地向前一步,摊开纸开始念道:“大少爷吩咐,要我教你们规矩,咱们家乃朝庭宗室,先老爷曾任县尉,故此家教森严……”

    赵与莒听他摇头晃脑地唠叨个不停,心中不由得暗暗发笑,这段文字都是赵勇花了三天时间背下来的,他根本不识字,拿着那纸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但这些孩童却不知道,他们见着赵勇对纸念叨,心中不由得生出一分禁畏。

    有宋以来善待士大夫,读书人的地位被提到极高,能识字的在乡间都极受尊重。这些孩童虽然来自金国,但金国连着数代天子都推崇大宋文化,敬重读书人这点上与大宋如出一辙。

    三百余字的家规不算长,因此赵勇背得很干脆,几乎没有什么停顿。但这家规却将孩童们吓得噤若寒蝉,原因无它,唯其严苛罢了。

    家规第一条便是“主令不从者杖击二十并送官”,第二条是“为非作歹者杖击二十并送官”,其余的也不是鞭笞便是掌嘴,另处逐出家门。虽然有些富贵人家实际上家规也很严苛,但表面上还要一个宽厚的名声,象这般直截了当地宣示出来的极为少有。这些孩童都是吃过苦的,能有一个容身之地不再受饥寒之苦,便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因此对杖击鞭笞倒不是很怕,可对送官、逐出,则是畏之若虎。

    “男女分为两列,按高矮顺序站好,矮的在前,高的在后。”赵勇念完之后,赵与莒停了会儿,给这些孩童思忖的时间,然后命令道。

    孩童中年纪大些的心中都是一凛,他们更懂些事,明白横眉竖眼的赵勇刚才念的家规可不是闹着玩的,因此立刻开始站队。那些小的见有人带头,便也跟着行事,两列纵队虽然站得歪歪扭扭,倒也很快排成了。

    这让赵与莒很满意,“纪律”与“服从”将是一切特训的基础,虽然他不指望靠念一遍家规就能镇住这些孩童,但这个开头已经很不错,他日后只要使出手腕,抓住两个典型狠狠整治一番,那么“纪律”将会深深烙在这批孩童心中。

    国人若无纪律约束,便会成一盘散沙,甚至勾心斗角内耗严重,若有严格的纪律,则能同心协力众志成城。百年前岳家军能令金人闻风丧胆,原因无它,岳飞军纪严明耳,“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故此才有凝聚力与战斗力。

    “今日已经晚了,还有一个时辰便吃晚饭。”赵与莒没有把心中的满意表现出来,他又说道:“这一个时辰之中,你们便跟着赵喜和翠儿姐姐背那家规,能背下的便有晚饭吃,背不下的便饿着!”

    说完之后,赵与莒便转身离开,他要忙的事情还很多,今天在这些孩童身上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了。

    李邺暗暗叫苦,让他记人脸色相貌,他绝对过目不忘,但要记那家规,可从未尝试过。他看了看周围,几乎所有孩童的脸色都一片灰暗,唯有第一个被赵与莒点到名的陈任,口中在喃喃自语。

    “你在说啥子?”李邺好奇地凑过去听,可陈任白了他一眼,向边上移了一步。这一路上,李邺年纪较大身体较壮,为人又滑头,没少欺负过别的孩童,故此陈任一点都不喜欢他。

    但李邺已经听到,陈任竟然是在背诵赵勇方才念的家规,虽然断断续续语句不通,但比起他连大致意思都记不得了总要好。

    想到这小子能背下家规吃到晚饭,李邺心中就是一阵嫉恨。但本想捣鬼,乘着赵勇不注意给李邺来一下,哪知才抬起头去看赵勇时,一根竹鞭就“啪”的一下抽在了他的脖子上。

    竹鞭韧性强,抽在人身上不但声音清脆响亮,而且还极为疼痛,李邺“啊”的大叫了一声,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他卟嗵一声跪了下来:“大叔饶我,大叔饶我!”

    赵勇哼了一声,他本是个憨厚的汉子,只是这些日子被赵与莒反复嘱咐,所以装出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李邺极为奸滑,虽然年纪不大,心眼却多,目光又准,早看透了他,这一跪下去,赵勇接下来的鞭打就抽不出去了。

    “回到自己位置上去。”赵勇将竹鞭举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打下去,他干咳了声,大声喝斥道。

    李邺慌慌张张地回到了队列的后头,缩着脖子恨恨地瞪了陈任一眼。这下好了,陈任一个,还有方才的龙十二一个,李邺在孩童中又多了一个敌人。

    “我念一句,你们跟着念。”赵勇见这些孩童都静了下来,便按着赵与莒的吩咐喝道。

    虽然方才他只抽了李邺一下,可李邺装模作样的求饶却把孩童们都吓住了,因此对他的话不敢不听,他每念一句,下边的孩童们便跟着说一句。反复三遍之后,最初的新鲜感没了,赵勇便有些不耐烦,向诸童问道:“有谁能背了?”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谁应声,赵勇骂骂咧咧地唠叨了几句,小翠看不过眼,让他先去喝口水,自己来带孩童们背诵。

    显然,和颜悦色的小翠比起赵勇要受欢迎,特别是那些男童,卯足了力量高喊。又是三遍之后,小翠再问谁能背了,两个男童应声道:“我!”

    这其中,便有陈任。

五、家规(下)

    (首先要向赤虎大大致谢,感谢他对这本书的介绍和对我的支持,然后要向新书友旧书友致谢,在这大年三十的下午,祝诸位书友及家人身体健康家和业兴。)

    三十五个孩童中,只有两个在六遍之后能背诵的,毕竟,那种过目不忘的天才不是随处可以遇到。

    “陈任……陈子诚。”赵勇勉强叫得出陈任的名字,陈子诚则是在小翠的提醒下才认出的。陈子诚是个身材矮小瘦弱却有一双极大眼睛的男孩,长得非常平庸,话不太多,看人时总爱歪着头,仿佛是转着什么主意。

    这两个最聪明的孩子都姓陈,倒让赵勇心中有些嘀咕,难道说姓陈的就比别人记忆力好些不成。本来依着他的意思,这些孩童既然被赵家买了,成了赵家的僮仆丫环,那自然也应该跟着姓赵才对,但是赵与莒却不同意。如今在这赵家,赵与莒年纪虽幼,却是不折不扣的家主,因此,既是赵与莒不同意他们改名,也只能如此了。

    “背给我听听。”赵勇咳了声,他花了几日功夫才背下的东西,这两个孩童才一会儿就能背下来?

    陈任与陈子诚先后背了一遍,两个男孩的记忆力都不错,背得虽然有些磕巴,不过基本没有错的。赵勇向小翠做揖道:“这两个就麻烦翠儿妹妹带走吧。”

    翠儿抿着嘴笑了笑,招呼陈任和陈子诚跟着自己,在众孩童或羡或妒的目光中离开了这座院子。

    几乎就在他们离开院子的同时,孩童们嗅到了扑鼻而来的香味,不仅仅有米饭的香味,更有那油汪汪的红烧肉香味。有些孩童自出生以来,还未曾吃过红烧肉,但嗅到这香味,便知道那是好东西了。

    “嗅到没有,今晚吃红烧肉!”赵勇见所有孩童都忍不住向香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颇有些得意地说道:“好生背家规,背过了的便有红烧肉吃,背不过的……便在这嗅香吧!”

    孩童们都是精神一振,起初赵与莒说背完的才有晚饭吃,他们虽然担心挨饿,却没有现在这种动力。一时间,孩童们都大声背诵起来,三十余人的声间,立刻就将这院子吵得鸡飞狗跳。

    就连李邺也全神贯注,再不去胡思乱想——红烧肉的威力,可比方才那一竹鞭强大得多!

    赵勇每念三遍便会停下一阵子让孩童们自己背诵,不断有孩童背完全部家规被小翠领走,仅半个时辰,院子里就只剩下两个孩童,这两个留在最后的正是李邺与龙十二,两人相互瞪视,都觉得对方面目可憎,似乎自己到现在也背不出来,是因为对方在视线中的缘故。

    “你们两个快些,到时若不成的话,我自己可要去吃饭了。”赵勇不耐烦地吼道,最初他来教这些孩童背家规,还有些扯着虎皮做大旗的威风,可现在新鲜劲早过了,他有的只是不耐烦。如果不是怕误了赵与莒的事情被老爹责骂,他早溜出去耍子。

    龙十二心里默念了几句,觉得自己能够背下了,便向赵勇伸手——这是赵与莒让赵勇教他们的规矩之一,要发言便得将手斜斜向上伸直,身体也得绷紧来。这种礼节可是大宋朝前所未有的,原是罗马帝国礼,九百年后的德意志第三帝国,**又将之发扬光大了。

    “你背。”赵勇说道。

    龙十二背得断断续续极为吃力,但好歹背出了一半,李邺听了心中暗暗发怒,连这一向木讷的聋子也能背出,就自己一人背不出来,岂不丢人现眼!他见赵勇站在自己与龙十二之间,正背对着他,便悄悄移动了两步,冲着龙十二张牙舞爪,无声无息地做着鬼脸。

    龙十二本身背得就有些艰苦,被他这一闹,心中一慌,便将后半段家规忘了,吭噗了好半天也没有背出来。赵勇极失望地摇了摇头:“不成,不成,你得接着背!”

    李邺掩嘴偷笑,龙十二则愤愤地瞪着他,不过龙十二也是个倔脾气,倒没有在赵勇面前指责李邺捣鬼。

    “我能背了。”李邺在肚子里反复默诵了两遍之后,觉得自己可以勉强背出来了,立刻嚷嚷道。哪知赵勇只是翻了他一眼,却怎么也不理他,他这才省悟,又伸出右手:“报告,我能背了!”

    得到赵勇许可之后,李邺摇头晃脑地背了起来,为了防止龙十二用他那招对付他,他还特意闭上眼,眼不见为净。龙十二无法,只能眼见着他背完走人,然后院子里只剩余他一个了。

    这让龙十二心中更慌,时间已经到了,他伸出手请求再背一次,可是慌乱之中仍然是背了一半卡住了。赵勇不耐地说道:“今日别背了,你晚上就饿着吧。”

    说完这话,赵勇便快步出了院门,若大一个院子,只剩下龙十二一人,他手足无措地站了会儿,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无论他是多倔犟的一孩子,终究只有十岁。

    “你便是那唯一一个背不出家规的么?”不知过了多久,龙十二听得有人在身边说话,他抹了泪水看过去,发现赵与莒这位大少爷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心中一惊,垂下头不语,等待着接下来的嘲笑与责骂,可出乎他意料,赵与莒没有嘲笑他,而只是淡淡地说道:“我不养无用之人,只是背个家规罢了,若是连这等小事都做不成,我还能把什么事情交付与你?”

    “……”龙十二沉默着把头垂得更低了。

    “大少爷,还是给他吃吧,这孩子挺可怜的。”跟在赵与莒身边的小翠轻声轻语地说道。

    赵与莒回头看了看小翠,小翠虽然早就习惯了他出人意料的言行举止,可仍然被他眼中与年龄不相称的凌厉所吓住了。

    “今日尚未正式开始,翠儿姐姐你为他说情,我便听你一回,明日起……便是再可怜他们,也不要为他们说情了,否则……”赵与莒冷淡地说道。

    并不是他厌恶小翠的同情心,而是他对这些孩童寄予厚望,百年大计,乃至千年大计,都要从这些孩童身上开始,怎么能让妇人女子的同情心干扰了!更何况,他要做的事情是前所未有的,因此他不希望开身边人说情的先河!

    小翠垂下头去,眼睛里有些泪光,被一个七岁的孩子训斥,即使是这家的丫环,也会觉得羞愧。

    “不要……不要说情,我自己能背出来!”

    龙十二这时突然打破了平静,他声音很低,也很沉。

六、立威(上)

    (牛年到了,祝大家牛年牛运,家庭幸福美满,身体健康,事业有成。)

    龙十二最终还是吃到了红烧肉,只不过是到了夜幕完全降临之后才吃到的。

    依着孩童们的习惯,天色一晚便是睡觉之时,因为此时既没有油灯又没有电,许多人还营养不良缺少维生素,一到天黑便什么都看不见。可在这地方却不成,赵与莒在给孩童们教育上极舍得投入,油脂做的火把点了四个,照得第四进的正屋亮堂堂的。

    孩童们都极好奇地看着赵与莒,还有他身后的那一套行头。

    那是一块巨大的木板,黑漆刷得发亮,赵与莒手中拿着一块白色的东西,神情有些恍惚。

    他仿佛回到了近一千年后,就在他曾经支教的西部某个山沟沟里,用自制的简陋工具,传播现代文明的火种。

    黑板倒简单,那粉笔的制做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需用石膏、粘土按比例调配好。赵与莒只是知道配方,因此试制花了不少时间,最终制出来的也是他手中这不太规则的东西。

    但这就足够了。

    “今夜起,每晚你们都将在此学上一个半时辰。”赵与莒定了定神:“每月会有一考,考试不合格者饿一日并笞十下。”

    孩童们闻言都是大吃一惊,自古以来,未曾听闻主家在买来丫环僮仆的第一日就让他们读书的。

    僮仆家奴在此时地位极低,不唯自身不得参与科举,便是子孙也须改业削籍三代之后,能参与科举(注1),故此,读书对于他们这些已经卖身为奴仆的孩童几无意义可言。

    “今日要教你们的是数字。”赵与莒没有给这些孩童太多惊愕的时间,他顿了一下之后,举起了粉笔。

    虽然他自制的粉笔远没有后世那么光洁,但他写出的粉笔字却仍然漂亮,这几日他没少练习,为的便是这个小小身躯能如后世一般灵活掌握粉笔。他先是将从零至九这十个汉字写在黑板的上排,又在每一个汉字下标出相应的阿拉伯数字。这种由印度人发明的符号甚为简洁,对于智商不是很高的孩童而言,正适合数学启蒙所用。

    “无论是算帐还是丈量田亩,都少不了这些数字。”赵与莒在写时是习惯性地从左往右写,若是饱读诗书的大儒看了定然会不习惯,但这些孩童几乎都不识字,自然没有这个问题。

    选择数学作为对这些孩童进行基础教育的第一个内容,赵与莒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是因为赵与莒认为,数学乃所有学科之始,哲学为所有学科之终,特别是自然学科上没有数学基础,必然寸步难行;其次无论他如何保密,以他一人之力在这个时代里总难免有疏漏之处,教育僮仆算数不会引起那些执掌舆论的士大夫们猜忌,毕竟如他所言,数学可以用来算帐与丈量田亩;其三是因为这些孩童的年纪,正是开始学习基础数学的时候,若是到了小翠或者赵勇那年纪,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已经弱化,想要学好便困难了。

    中华古人对数学并非不重视,否则数学也不会成为儒家六艺之一(注2)。甚至在隋唐之后的科举中,数学也是考试的一项内容,唐时科举常科(注3)中,便有明算一科。事实上,以四书内容取士,还是蒙元开的先河,而朱明不过循蒙元之惯例罢了,而此前的科举中,内容远比僵化禁锢的四书取士要丰富得多。

    因此,教这些僮仆算数,既不用担心士大夫的清议,又不必担心乡民的怀疑,即使一二有心人得知此事,也只会赞叹赵家待下宽厚。

    龙十二看着黑板上那二十个符号,眼神一阵发直。

    他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所以才在背家规中落到了最后,这些扭来扭去的字符,实在是让他头大如斗。

    李邺同样如此,比龙十二要强些的是,他至少懂得扳着手指头比划一二三四,而且他还知道一只手不够用时换另一只手。

    赵与莒将十个数字教了三遍之后,便停了下来,几个丫环给每个孩童送上一个木头做的小黑板和一支粉笔、一块抹布,孩童们起初有些茫然,这一次倒是李邺最先反应过来,他兴致勃勃地抓着粉笔,在自己的小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横:“一。”

    其余孩童有样学样,陈子诚每一笔都是仔细端详了赵与莒在大黑板上留下的字迹后再写的,因此写得公公正正,看上去似乎比赵与莒本人写得都有要标准。陈任写汉字时也很顺利,但写到那些扭来扭去的数字时,却有些吃力,他偷偷瞧了陈子诚写的一眼,发觉对方写得极佳后心中更急了。

    就在赵与莒有意无意地挑动下,第一批孩童中已经产生了竞争意识,陈子诚与陈任,龙十二与李邺,他们此刻并不知道自己与对方命运会发生何等交集,只是隐约觉得对方不顺眼。

    一个半时辰相当于三个小时,这些孩童一路行来舟车劳顿,早就呵欠连天,但畏于新主人,谁都不敢把困顿表现出来。赵与莒看了非常满意,这一点应该就是回到古代的优势了。在他穿越来的那个时候,教育这个行业已经被铜臭与脑残的未成人法律搅成了泥潭,没有师德师才的老师与缺乏学习兴趣纪律的学生形成绝配,相互折磨并折腾着对方。而这里不同,他自己亲执教鞭,自然不会发生眼里只认识孔方兄的事情,他又是这些孩童的主人,若是这些孩童不思进取无心学习,自然有家规家法对付,鞭笞、绝食、禁闭,愿意用什么便用什么,根本不必担心有什么反对。

    赵与莒曾经在网上看过一段视频,这段来自北京某所学校的视频里,那侮辱教师的耳钉男同那忍气吞声的年迈教师一起,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这不仅仅是那个耳钉男个人的问题,那位年迈的教师,还有那个笑贫不笑贪的社会,都有问题。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六、立威(下)

    (要去拜年,提前更新)

    在这中间,每隔半时辰左右,赵与莒便会安排一柱香的时间给他们放松一下。十个数字加十个汉字,对于陈以诚和陈任这样聪明的孩童而言不是什么难题,在第一次休息之前,他们就已经认全了。第二次休息时,他们基本会写,只是偶尔还会弄错。就连龙十二与李邺,也在第三次休息也就是放学之前,认齐了所有数字和汉字。

    这一次,落到最后的是女童。一个才八岁的小女孩在所有女生中最为出众,她是第三个识全的,仅次于陈以诚和陈任,赵与莒记得她名叫耿婉,长得瘦瘦小小,泛黄的脸上一双眼睛倒显得分外清澈明亮。最后学会的女孩年纪最大,已经有十二岁,总爱低头红脸,名字叫韩妤,不过好歹也赶在完课之前能将汉字与数字描出来。

    “时间到了,你们且去洗漱休息,明早日出时分(注4)会有人叫醒你们,以后每日都是如此。”赵与莒拿起小木榔头,在一个磬上敲了一下,磬发出清脆的鸣声,这算是下课铃了。

    这些孩童早就按捺不住,听到吩咐禁不住欢呼出声。赵与莒眉头轻轻皱了下,旋即又放开,这才是孩童真性情,象他自己这样反倒是不正常的了。

    龙十二没有喧闹,他心中仍然在默默回忆着赵与莒教的汉字与数字,他自知笨拙,又自幼孤苦,难得有个给饱饭还不怎么做事的主人,自然格外珍惜。

    他无意喧闹,一直看他不顺眼的李邺却不想放过他,借着出门时赵与莒、赵勇还有翠儿未曾注意的机会,李邺从背后推了龙十二一把。龙十二正要过门槛,被他推得向前趔趄,又被门槛绊着,“啊”的一声,便伏倒在地上,头上当即被磕破了皮。

    龙十二虽然倔犟,却不过是十岁的孩子,这一痛之下,自然免不了流泪。赵与莒回头来看他时,看到他在抹血迹泪水,却咬着牙没有哭出声来,这让赵与莒心中一动。

    一个人的才华学识可以通过后天努力来培养,而一个人的性格却不是后天努力就可以轻易改变的。这个龙十二坚毅刚强,日后应当注意发挥他这个特长才是。

    借着火把的光芒,小翠见到龙十二头上还在流血,慌得赶忙上去,用一块洁白的绢帕按住了龙十二的伤处。龙十二只觉得那绢帕上传来淡淡的香味,他的脸立刻红了起来,似乎额头也不那么痛了。

    “痛不痛?”小翠柔声问道。

    龙十二何曾遇到过如此待遇,他想伸手抓着那绢帕,可小翠的手按在绢帕上,他又不敢碰。他本来就是个沉默少语的人,因此涨红了脸,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不……不痛!”

    李邺躲在孩童之中,见小翠凑在龙十二身边,他心里没来由的生起一股嫉妒,觉得这个又聋又蠢的龙十二倒是傻人有傻福。他正盘算着,一道凌厉的目光让他心中一颤,在流浪的日子里,他也曾干过小偷小摸的勾当,对于别人的注视十分敏感,因此他垂下头,将自己脸上的表情藏了起来。

    “李邺。”他低头证实了赵与莒的猜测,因此赵与莒平静地喊了一声李邺的名字。

    “小人在……”李邺身体轻轻一抖:“大少爷有何吩咐?”

    “明日你没有午饭了。”赵与莒道:“翠儿姐姐,记住,这个叫李邺的今后三日都没有午饭。赵勇,记住,今后七日,每日早饭之前,先当众抽这个叫李邺的十鞭。”

    “大少爷饶我,大少爷饶我!”李邺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一个恶作剧会换来如此严厉的惩罚,他立刻跪了下去,哭哭啼啼地向赵与莒求饶。

    “我数三下,若是你还跪着对我聒噪,那么今夜就赶你出府。”赵与莒皱了一下眉,这个李邺身上的坏毛病极多,显然,石抹广彦在挑人的时候并不是十分上心的。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李邺知道,这位大少爷是说一不二的,他第一次吩咐的两个凡是中,便有凡是他所吩咐的便坚决去做之语。因此他吓得收声不语,只是跪在那磕头。

    “有错要承认,挨打要立正。”赵与莒说了一句让众人觉得莫明其妙的话,自己笑了笑,然后才道:“功必赏,过必罚,李邺,你还记得家规第五条么?”

    在下午孩童们背的家规中,第五条说得分明,同为赵府家人应友善互助,而不可构谄生事。李邺听了赵与莒这话,心中又是一凛,这才明白赵与莒的惩罚并非一时心血来潮。

    小翠见李邺可怜兮兮的模样,原本想为他求情,但在开口之前,赵与莒的目光就扫了过来,不知为何,小翠觉得这目光严厉得近乎陌生,到嘴的求情话语也咽了回去。

    其余孩童听他平平淡淡地便惩治了李邺,心中都大生畏惧,李邺一次轻率之举,倒让自己成了赵与莒立威的工具。

    众人都散去之后,李邺仍旧跪在地上,心中暗暗后悔,赵与莒不曾让他起来,他根本不敢站起。

    “你起来吧。”他正又是后悔又是担忧的时候,突然听到有如天籁的声音,他抬头一看,见到的却是龙十二那臭臭的脸。再向旁边看去,小翠既关切又恼怒的目光映入眼中。

    “你起来吧。”小翠伸手拉他道:“大少爷是天仙谪凡,心地极善的,若不是你太过顽皮,也不会受到如此惩处,你以后记着了,千万不要胡闹!”

    这种说教,原本是李邺最为反感的,可是不知如何,小翠温言细语地说出来,让他心中暖洋洋的极是受用。他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倒是龙十二,仍然在一旁板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顺着小翠的拉动,李邺站了起来,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

    这最后一进大院被一道横墙隔成前后两半,在前半的中曲又有一道竖墙隔开,孩童们便被分为男女安置在这竖墙的两边。每边各有六间屋子,赵与莒早就请木匠在屋子里放上chuang架,这种他仿造后世学生寝室上下铺制成的床,只需挤挤每间屋子里可以放上六张,也就意味着这些屋子可以住下男女各七十二人。现在到赵与莒手中的还只有半数,因此住房相当宽裕。这些孩童们不曾住过这种上下铺,进来后相当兴奋,就是龙十二和李邺,也觉得极是开心。

    但当二人得知他们被分在一间屋子里后,这种开心立刻淡了许多。

    注1:宋不允许工商之人参加科考,一些“贱民”如所谓皂隶、马快、禁卒、门子、弓兵、忤作、长随、奴仆等,只有改换职业,成为四民中的一分子,并报告地方官,在改业削籍三代之后,子孙方有参与科举的资格。

    注2:《周礼•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注3:唐代科举分常科与制科两种,每年分期举行的称为常科,皇帝下诏临时举行的称为制科。

    注4:汉代时将一天分为十二时,即夜半、鸡鸣、平旦、日出、食时、隅中、日中、日昳、晡时、日入、黄昏、人定。对应的就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戍亥十二时辰。

七、机械(上)

    “卯时二刻起床,洗漱,三刻出门,绕山跑一周,辰时回宅,辰时二刻早餐,早餐内容为二两稀粥、两个馒头、一个鸡蛋。”

    “辰时三刻至午时二刻,先生教《千字文》(注1)。”

    “午时二刻起,有一刻时间午饭,午饭内容为三两干饭、两个馒头,每八人四碟素菜一盘鲤鱼,另一个荦汤,荦汤或为家禽,或为猪羊,或为禽畜内脏。”

    “午时三刻至未时两刻,午休时间,强制性午睡。”

    “未时二刻至酉时正,为木匠、石匠、佃农、铁匠、织工等帮手。”

    “酉时正至三刻,自由活动、洗漱。”

    “酉时三刻至戍时,晚餐,晚餐同中餐。”

    “戍时正至亥时二刻,算术。”

    看着手中这份行程安排表,赵与莒皱了皱眉,时间太紧,他恨不得把每一个时辰都分成两次来使用,但目前的条件与能力,让他不得不凑合着过。

    本来他的计划中并没有教孩童们文字的,但经过两天的实践之后,他意识到这些孩童们的基础太差,差到了根本无法看懂他在黑板上写的文字。因此,他不得不调整时间,重金请了位乡间落魄的儒生,来教孩童们识字。

    这样也让他解放出来,可以利用上午的时间去做些其余的事情。

    赵与莒请来的木匠、铁匠还有石匠,正在为赵与莒所提出的要求而日夜忙碌,他们并不明白赵家为何会要打造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因为出面与他们交涉的始终是老管家赵喜,所以他们只把跟在赵喜身后的赵与莒当作一个好奇心过于旺盛的孩童,对于赵家请先生教僮仆识字却放任赵与莒在他们身边打转,他们颇有微辞。

    自然,那些孩童们在这些工匠们手中是学不到什么真手艺的,但赵与莒也不需要他们学到真手艺,他的目的有二,一是提高孩童们的动手能力,二是让孩童们拥有一定的手工技艺。至于如何让生铁变成熟铁甚至百锻成钢,赵与莒脑子里有的是比这些工匠们更先进的技巧。

    请这些工匠来,赵与莒是要制造一样以现今的技艺可以完成的东西,并以此来开始自己的原始积累。与这项发明相比,此前的白糖制造只是小打小闹,而且作为嗜好品乃至奢侈品的白糖,在销售范围上远不如这种发明。

    “大少爷,欧老根有一件事相求,昨日回来时他拉着小老儿说的。”见赵与莒放下了手中的纸,赵喜有些小心地说道:“他家那小子,名叫八马的,想送到咱们家来识字。”

    欧老根便是赵与莒请来的铁匠,他自称为欧冶子后人,有三个儿子,长子、次子都已长成,正跟着他打铁,唯有幼子欧八马年方十三岁,也在铺子里做个帮手。据说欧老根因为幼子出生时见有八匹马自家门前经过,这在极度缺乏马匹的宋时(注2)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被视为吉兆,故此得了这个名字。赵与莒每次想到“欧八马”时便想笑,原因无它,想到了后世某国当选的第一位黑人总统罢了。

    “他要来就来吧,不过得守着咱家家规,按着家中的孩童提供食宿,问欧老根可否舍得。”想到那个总有些愣愣的欧家小三,赵与莒应承了这件事情。

    “若是其余匠师都要将自家小子送来呢?”赵喜对此不是很赞同,那些孩童都是赵家未来的僮仆,也是他这个大管家今后的助手,因此他可不愿意有外人来坏了家规。

    “一并如此,不过是多几张嘴吃食,不过你得说明白了,既然来我家便要守着我家规矩,不守规矩又不舍得打骂,还是尽早请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赵与莒拍了拍手:“走吧,去看看欧老根他们的活儿做得如何了。”

    欧老根等工匠们与庄丁们住在一起,那一排土屋现在已经住满了人,天一亮便是叮叮当当地敲打声。此时两浙路一带工商繁盛,富户起屋造房添置家俱,多有请工匠住在家中制做的,加上赵喜许以重金,这些工匠对于住在这倒都挺乐意的。从庄院到这里,不过是一百五十丈(四百零五米左右),片刻间便走到了。赵与莒初搬来时,这路两边还都是荒草灌木,这些日子庄丁带着孩童们,将路两端都清理干净,还依着赵与莒的意思,用碎石粗砂铺在道路上,再在树两边种上香樟树,行走于其中,已经让赵与莒颇有些感觉了。

    这一路都是缓坡,赵与莒看到溪边的水田里稻子已经成熟,赵与莒问过家中的佃农,知道这些稻子便是大名鼎鼎的“占城稻”。赵与莒还记得,这种原产于越南中部的稻种有三大优点,一是耐旱,二是适应性强,三是生长期短。虽然从口感上来说,这种占城稻连后世的糟米都比不上,可在普遍饥饿缺粮的古代,产量与生长期才是王道(注3)。

    “若是有玉米、土豆和红薯的话就好了。”赵与莒嘀咕了一声,叹了口气,在短时间内,这些东西还是痴心妄想。

    “那片山坡荒着也是荒着,小老儿想让家丁去种上桑树,日后可以养些蚕,遇着灾荒年岁,桑叶也可以充作吃食……唉呀,瞧小老儿这老糊涂,有大少爷在,咱们家怎么会怕灾荒年岁?”赵喜没听清赵与莒的嘀咕,自顾自地指着道路另一端的山坡道。

    赵与莒点了点头,那片山坡地势稍陡,原本不适合种植桑树,但闲着也是闲着,让赵喜有些事情可以忙乎,也有助于维系这个老仆的忠诚。

    缺乏人手可用,是赵与莒目前最大的困难,虽然他已经在着手培养,但那批孩童不过三五年,还不能独当一面。

    “前两日淫雨连绵,方木匠来抱怨,说是他住的屋子已经漏水了,这几日是否乘着天晴,把屋顶再翻一翻?”赵喜又想到一件事,向赵与莒问道。

    “这些子小事,你决定便是。”赵与莒有些不耐烦:“老管家,你在家里可是老人,何必如此小心翼翼?”

    注1:古时启蒙教育有“三、百、千”之说,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史载为南朝梁武帝时散骑侍郎给事中周兴嗣所编。

    注2:有宋一朝都缺马匹,这也是宋在与北方游牧民族野战时缺乏大规模骑兵的一个重要原因。南宋时虽然在江南设了牧监,但由于水土不服,马匹很难繁衍,战马主要来自于川、陕和广南这些边疆之地。

    注3:常看架空的书友对占城稻不会陌生,不过坦率地说,这种稻谷并不象想象中的那么好,至少在口感上,现代人恐怕吃不习惯。《关于占城稻若干问题探析》(黄桂)中说占城稻:米粒细小、粘性较差、硬而难吃。

七、机械(下)

    赵喜心花怒放,之所以事事向赵与莒请示,不过是因为他人老成精,知道这位大少爷不好胡弄罢了。听到大少爷放权,他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日后一些家务小事,便不再拿来麻烦赵与莒了。

    两人说话之间,终于到了工匠住处。他们先是去了铁匠欧老根的住处,这是一个黑壮的汉子,赤着上身露出生铁一般的腱子肉,虽然看上去高大威猛,却是个半晌说不出两句话的实诚人。见着赵与莒与老管家,也只是憨憨一笑,挥了下自己手中的锻锤算是打了招呼。

    “欧老根,你昨儿提的事情,夫人和大少爷都应允了,明早就可以让你家小三去。不过话可说到前头,去了那就得遵从我家家规,还要与家中的那些小子们同吃同住,你可舍得?”赵喜提着嗓子说道。

    “有何不舍的,能读书识字,是小三的福份!”欧老根瓮声瓮气地回答:“况且听闻那些小管家们的吃食,比俺这穷铁匠要好得多,一日能有三餐!”

    他是个实诚人,说这番话时也不避着赵与莒,赵与莒心中很是欢喜。

    “那此事就说定了,要你打的东西好了没有?”赵喜又问道。

    欧老根眯着眼笑了起来,提及打铁,他脸上立刻便有了光彩:“自然好了的,这样好的东家,俺老根怎敢耍奸偷懒儿!”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自己大儿子将东西拿出来。他的大儿子名为欧大锤,已经二十岁,因为家境的缘故,尚未娶妻,跟着父亲打铁。没一会儿,欧大锤抱出两个大箩筐,每个箩筐里都满满当当的,是一些铁制的东西,有扇叶状的,也有圆棍状的。

    “五日功夫才制成。”欧老根有些得意:“全部依着东家之意!”

    赵与莒一样一样地翻看那些铁器,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点头。见他点了头,赵喜也笑了:“这几日辛苦了,这就给你结工钱,老根,今日你回去看看,明日再来这,还有事要你做。”

    “哎!”欧老根用力应了声,眼角因为笑意挤成一团***。

    “我先去方木匠那儿看看,你让你家老大老二把东西送到坝上去。”赵喜背着手,欧老根脸上的喜气也传到了他脸上,他喜欢这种被别人感激的感觉。

    方木匠名为有财,但实际上却与欧老根差不多,不过能糊个温饱罢了,他年纪比欧老根要小,看上去却比欧老根还要老,整日介愁眉苦脸的,见到赵喜,执礼倒是十分恭谨,招呼得也分外殷勤:“老管家,今日如何有空过来?”

    实际上赵喜每日都会到他们这转转,听他问侯便捻须点了点头,不过意识到今日赵与莒在身边,他立刻放下了架子:“方木匠,让你做的东西如何了?”

    “做好了做好了,请老管家……啊,还有大少爷过目。”见到缩在赵喜身后的赵与莒,方有财的神情更是恭谨。

    方木匠的手艺一般,但托他做的也不是什么精细的活计,因此赵与莒还是挺满意的。见两人都露出笑容,方木匠小心翼翼地问道:“少爷,老管家,这次活计完了,是否还有其它活计交给小人?”

    这件事情上赵喜却做不得主,他看了赵与莒一眼,得到赵与莒允许之后,他才点了点头:“方木匠,见你老实殷勤,我便替你到夫人面前说上几句好话。我知道你手头接的活计不多,家里又有儿有女的,不如这样,你若愿意,便投到我家,我家先老爷曾是县尉,又是太祖爷爷的血脉,待下人又是宽厚,这样的好主家,你去哪儿找?”

    他说着说着,话题便从答应给方有财活儿变成了要方有财卖身为仆上来了。赵与莒觉得有些好奇,在他想来,这方有财虽然家中清贫了些,可终究是自由身子,还有两亩薄田,怎么也不会答应卖身的。却没想到方有财脸上竟出了喜色:“小人早有此心,不过只恐东家不收留,故此不曾开口,老管家既是如此说,那还要有劳老管家,今夜小人请老管家和小管家吃酒,老管家休要推辞!”

    因为赵与莒年幼,所以他当着赵与莒面如此说也不怕。赵喜却知道赵与莒才是这个家里当家人,听了脸色微红,看了赵与莒一眼,见他没有怒意,只是隐约有些茫然,便含糊地将事情应了下来。

    石匠家不用去,因为石匠不在这,而在水坝之上。山上的水坝早已修好,利用夏季暴雨的机会,挖出的水塘里蓄满了水。石匠除了带着庄丁加固水坝外,还要不断地将打磨好的石器运送至水坝。

    两间高脚木屋立在水坝的放水口上,这两间木屋完全按照赵与莒的要求建成,木匠与石匠这些日子都源源不断地将制好的东西送来,虽然对这些东西的具体用法还不太了解,但大至能猜到它们的最终用途:一座水磨。

    中国借助水力来加工谷物的历史极长,最晚自汉代起,便已经有了水磨,因此,这算不得什么新鲜事物。但是赵与莒设计的却不是一件大宋风格的水磨,而是在大宋风格水磨基础之上,改进了水轮和驱动的齿轮,这东西也与明代时江西一带的水碓(注4)不同,而是比较近代的水轮机,甚至比起詹姆斯•布林德利发明的水磨还有先进——而这位詹姆斯•布林德林是英国运河网的先驱,他的这一发明也是英国工业革命的先驱!

    水磨的安装是次日上午开始的,已经签了契约的方木匠在现场,他技艺虽然一般,但好歹算是个技术人员了。而石匠和铁匠则未被允许靠近,原因不过是为了保密。那些零件,如果没有赵与莒在旁边指挥着安装,单靠自己摸索是很难弄清楚的,更何况为了保护这个秘密,赵与莒还让铁匠打了一些用不上的零件。

    在没有专利法的这个时代,赵与莒深知自己的原始积累只能依靠这种笨拙且短视的保密方法来保护。

    注4:明宋应星《天工开物•粹精》中记载的江西水碓,同时具有灌溉、脱粒、磨面三功能,而后面所说的詹姆斯•布林德利的水磨,也是工业革命前期新兴工业的第一台多用途机器。

八、粮商(上)

    大宋嘉定四年秋七月,新粮上市。

    此时大宋地狭人稠,虽然推广了占城稻,但因为其口感不佳,在土地肥沃的两浙路推行不广,倒是在江南东路和江南西路、福建路等多山之地盛行。因此,包过行在临安在内的都城、府城,都需要大量的粮食。况且两江、两淮之地,多有靖康以来自中原南归者,他们喜食面食,故此面粉的需求极盛。

    此时临安城足有七十余里,城内有口八九十万,城外还住着四十余万人(注1),仅每日要消耗的粮食就近三万石。其中主要是米,也有部分是面粉,两浙、福建之地,一年两熟,一般是先收一季麦,再收一季稻,川西之地,甚至还可以在两熟之后再种一季蔬菜。因此,小麦的来源倒还算充足。

    临安城中有大大小小数百家粮店,因此,新开张的“保兴”并不引人注意。开业时虽然也曾大张旗鼓地热闹了一番,但掌柜的胡福郎算是这个圈子里的老人,他年纪虽轻,还不到三十,却把上上下下都打点得通透,故此同行们倒没有猜忌这家新店。

    但过得数日,其余粮店的掌柜就感觉到压力了,虽然店里的老客仍在,可一些原本在各家店之间摇来摆去的零散客人,几乎全都转到了保兴粮店,好在保兴粮店只卖面粉,不售稻米,给同行们留下了一条生路,否则免不了被同行们合伙打压。

    “保兴的面粉,真那么好?”

    临安“日盛庄”粮店的东家孟少堂卖了一辈子的稻米面粉,在他的执掌下,日盛庄也成了临安有数的大粮店,分店开了足足有六家,因此,当他得知“保兴”的崛起之后,怀着一腔疑问,亲自前往“保兴”打探看虚实。

    到了“保兴”门前,他便吃了一惊,如此众多的人潮出现在粮店前,往年都只是在灾荒时分才会有。“保兴”的大门被块门板从中间隔开,两个小厮在门前照应着,凡有顾客进来,其中一个小厮必然做揖微笑,还要说一声“欢迎光临”,而有顾客离开,另一个小厮则同样会做揖微笑,说上一声“多谢惠顾”。

    “就是凭着这小伎俩招徕客人?”孟少堂撇了一下嘴,他经营多年,认定不会如此简单。因此他未在门前多停留,而是径直走了过去。

    “客官,请自此门入内。”他还未跨近门,守门的小厮之一仿佛知道了他的用意,便上来做揖,然后虚虚一托,指向门的另一边。

    “为何不能从这边进去?”孟少堂有些惊奇地道。

    “这还不知,客人太多,右门进左门出,便可防止拥塞。”不待那小厮回应,旁边有一人抢着说道:“老先生,排队排队,排在我的身后!”

    孟少堂这才注意到,进门的那一队人确实排成了一队,每出一人,方有一人进门。他有些不解地捻着须,临安可不是小地方,达官显贵的家人奴仆和城里的泼皮游手都是横行惯了的,若是他们遇上这等规矩,立刻便会闹起来吧。

    自觉找到了这家店的一个短处,孟少堂捻须眯眼,然后来到队伍的最后,跟着排起队来。

    虽说店外排队的人有不少,不过推进的速度也很快,孟少堂数了数,自己原本是排在第十一个的,但不足半柱香的功夫,便轮到他进店了。店里也有一个伙计殷切地招呼,直接将他引到柜台处,里面的掌柜的一见他便放下手中的活计,上前做揖道:“唉呀,这不是日盛庄的孟老东家么?”

    孟少堂心中一怔,没料到对方竟然认出了自己,望着这个掌柜,他也觉得有些眼熟,便也拱了拱手:“老朽眼拙,你是……”

    “晚辈自绍兴府来,曾随绍兴府宏运庄的孙掌柜拜会过孟老东家,那时晚辈还只是宏运庄的一个小伙计。”掌柜的自我介绍道:“晚辈姓胡,小字福郎,现今窃居这保兴厂的大掌柜。”

    就象这个年轻的掌柜所说,他原本是绍兴一家名为宏运庄的粮店伙计,不过为人聪明伶俐,善于交际,又颇有野心。因为是全氏娘家表亲的缘故,被全保长推荐给赵与莒。赵与莒许了他大掌柜之职,又给了他充足的支持,让他到临安城开粮店。响当当的铜钱流水介花了出去,这些前期投入赵与莒极为舍得,胡福郎又是有几分本事的,各方各面的关系自然被打通了。

    “原来如此。”听得胡福郎这样说,孟少堂捋须颔首,觉得自己又找到了这保兴的第二个弱点,绍兴府虽是靠近临安,可毕竟只是一府,胡福郎在绍兴也不过是一个伙计,却跑到临安来当大掌柜……这保兴的东家多少有些用人不当。

    他却不知,赵与莒是如何花了五日时间给胡福郎“洗脑”的。

    “孟老东家能莅临小店,实在是万分荣幸。”胡福郎的态度仍然恭谨,虽然明知道这位同行来此是来窥探虚实的,他还是伸手将他往里引:“请,请。”

    在胡福郎的引导下,孟少堂被带到店面后的一进小院,孟少堂发觉这院子倒有一半都放着木制的谷囤,谷囤里都是一包包的面粉,每个布包外边还绣着保兴两个字。他点了点头,心中有些奇怪,象这样的布包,势必会增加成本,保兴如此行事,哪有什么利润可言?

    恰好有人打开一包面粉,他过去抓了一把在手中轻轻捻动,胡福郎见他举动也不阻拦,只是笑吟吟在旁边看着。

    这面粉不唯细腻,而且色泽洁白,其中几乎没有任何杂质,便是石碾磨常沾上的砂石,也无法看到。孟少堂吃了一惊,卖相如此之好的面粉,他还是头一次见到,难怪那些顾客纷纷来此了。

    他又捻了一小摄面粉送入口中,觉得这滋味比起自家卖的面粉毫不逊色,甚至有过之。他沉吟好一会儿,然后看着胡福郎道:“胡大掌柜,做的好买卖!”

    注1:可见于《制度变迁与宋朝小农供给行为研究》来源:中国宋代历史研究作者:张锦鹏

八、粮商(下)

    “不过是同行赏脸,留了小店一口饭吃罢了。”

    “胡大掌柜……”孟少堂捻着须,心中千回百转,虽然时间很短,却生了无数主意。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试探着问道:“临安圣人脚下,居之不易啊,胡大掌柜虽是各方打点,可生意如此之好,总难免遭人嫉妒。”

    “多谢孟老东家指点。”胡福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然后笑道:“小店卖的面粉价格,绝不会低于各家同行,想来不会抢了同行生意。”

    他这番话说得就有些讨巧了,虽然保兴的面粉价格不低于同行,没有采取低价竞争的方式,但是同等价格下,他的面粉卖相更好,口感更佳,又不短斤缺两,如何不会抢了同行的生意!因此孟少堂心中微微有些不满,不过他人老成精,只是打了个哈哈,没有说出来。

    “若是孟老东家不嫌弃的话,小店倒有一笔生意要同日盛庄做。”胡福郎仿佛不知道孟少堂心中的不快,他笑道:“小店愿以这个价,将面粉卖给日盛庄。”

    他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来,孟少堂心中又是一动,也是伸出手去。两人在袖子里笔划了一会儿之后,孟少堂脸色变了。

    胡福郎报出的价格,比起如今面粉的零售价低了一成五,也就是说,保兴愿意拿出一成五的利润,来与日盛庄合伙。

    此时人们都愿意置办良田,而良田一年的收益,也不过是一成五(注2)。虽然商人贩卖的利润远高于此,但这其间冒的风险也远大于此,保兴开这样的口子,只证明一件事,那便是他们让出一成五的利润,还有钱可赚。

    以如今磨坊出面的效率,孟少堂怎么也想不通,保兴哪里还有钱可赚。

    “孟老东家觉得合适,便可与保兴签下契约。”见他脸上惊疑不定,胡福郎乘热打铁:“若是保兴不能照约供货,愿五倍赔偿!”

    孟少堂脑子转了转,终于想明白了:“贵店可是有了新的磨面秘术?”

    他一问既出,便知失言,对于作坊和商贩而言,这些秘术便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别人是探问不得的。

    胡福郎却不以为意,坦然承认道:“小店东家乃太祖苗裔,博览群书,在一卷先秦古册上看到的秘术,传闻为鲁班所留。”

    听得胡福郎有意无意强调了东家的宗室身份,孟少堂心中一凛,原本生起的贪欲立刻烟消云散了。虽然大宋传国已久,帝子王孙繁衍昌盛,一些宗室亲族早就与平民无异,但若是在宗正寺的牒籍图谱中有载,便有恩礼(注3),何况如今天子已不再是太宗一脉,而是太祖子孙中秦王(评书中的八王千岁赵德芳)房,对于太祖后裔更是恩厚。

    “原来如此,老朽倒是失敬了。”孟少堂含糊地说了一句,既是表达对鲁班秘法的失敬,也是表达对胡福郎东家的失敬。顿了一顿,他笑道:“既是胡大掌柜有此美意,我日盛庄岂能不识好歹,我愿以此价自保兴进面粉。”

    两人又是笼起袖子一阵笔划,孟少堂能将日盛庄带到如今的地步,眼光手段都是上佳的,他不唯没有压价,反而把价格提高了些,片刻之后,两人击掌微笑,算是敲定了这笔生意。

    “有一件事,老朽欲向胡大掌柜请教。”见胡福郎让人拿笔墨来书写约契,孟少堂捋须道:“贵店有此妙术,便可以此横扫行在粮店,却为何要让利与我?”

    “东家有言,和气生财。”胡福郎道:“行在之大,大宋之大,天下之大,生意哪是一家能做得尽的,不如与诸同行携手。实不相瞒,若不是小店声誉不显,难以获取诸位东家掌柜信任,小店便不做零卖,直接将麦粉交由诸位同行转卖了!”

    孟少堂点点头,明白胡福郎的意思,保兴看中的是批发这一块,而不是零售。虽然批发也会面临竞争,但此时做批发的尚不多,各家粮店也多是自产自销,因此竞争的压力便会少上一些。

    “贵东家目光独到,真奇才是也。”想了一会儿,孟少堂赞叹道,他心中一转,保兴有鲁班秘术,又有如此东家,显然是无法阻止它的崛起,不如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老朽不才,在行在各大粮店中还薄有人望,愿意为贵店帮上一个小忙,邀请行在诸东家掌柜的一晤。”

    “如此多谢孟老东家了!”听到他这样说,胡福郎大喜过望,心道自己这一年莫非是时来运转,竟然处处有贵人相助,先是成了大掌柜,现在又交上孟少堂这样的大粮商!

    第二日,赵与莒便得到了临安的消息,听到孟少堂如此相助,他也不由得有些庆幸。

    这个孟少堂,不是简单人物,行事干脆,为人四海,成为临安粮商之领袖,倒不是偶然。自然,他现在只是表达了善意,若是保兴出了什么问题,他对保兴下起手来也绝不会手软。

    想到这里,赵与莒摇了摇头,自己的“保兴”,不知能否和另一个时空中的保兴一般崛起壮大起来。

    另一个时空中的“保兴”,乃是著名的荣氏兄弟荣宗敬、荣德生的第一家面粉厂,这也是奠定了荣氏一族“面粉大王”身份的第一步。赵与莒希望,自己能象荣氏兄弟一般,以“保兴”为带动中华工业的第一步。

    “保兴”既是有了稳定的销售渠道,他现在需要的就是大量收购小麦,这事情有胡福郎操持,用不着他过多关心,因此,他又把注意力转到对孩童的教育上来。

    这些孩童到郁樟山庄已经是二月有余,从最初的不熟悉,到如今的熟门熟路,发生了许多事情。而且,随着他们之间相处的时间长了,各人的性格、优缺,赵与莒已经越发地清楚了。

    “李邺。”在这个名字上用鹅毛笔画了一下,赵与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注2:此数据来自《略论宋代民间资本的流向》一文,作者李晓。

    注3:可见于《宋史》卷二一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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