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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乌纱txt下载     乌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段十六 日记

    今日第二更……诸公打赏几张票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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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以为大人会落井下石,趁机将我交出,除去隐患。”笛姑的眼睛里有疲惫之色,但依然亮晶晶的,如圆润饱满的额头。

    昨晚她实在没有选择,被围在县衙里,要逃谈何容易,衙役都是结队而行,她一个女子,如何混进去不被现?

    张问不敢盯着她看,只在余光里贪婪地看着那张朝思梦想的脸,可惜,她不是小绾。他没有表露出自己的内心,只是慢慢喝着茶,却不觉间将茶叶一起喝进嘴里,为免失态,只得将茶叶吞了。

    笛姑又道:“大人为何会冒险这样做?”

    张问笑了笑,说道:“上次你为我保守秘密,现在我们两不相欠。”

    笛姑摇摇头,表示不信。张问道:“你还不明白?”

    他自然不会说是因为笛姑长得像一个旧人。没有女人愿意做别人的替身,张问深明其中的道理。他正要靠近笛姑,对笛姑表现出情意,因为笛姑是沈碧瑶身边的人。他要让沈碧瑶看见自己是如何对女人的,惹痒沈碧瑶那个女人的春心。

    笛姑用亮晶晶的眼睛看了一眼张问,又低头想了片刻,说道:“大人的意思我不懂。”

    张问用专注的目光看着她,说道:“以后你会懂的。”

    笛姑嫣然一笑,张问浑身如沐春风,他想起笛姑说的话:褒姒如果常常笑,就值不起烽火戏诸侯了。

    仿佛为了她的一笑,冒险是值得的。

    张问的心情仿佛也变得轻快起来,便扯开话题说道:“他们说你用的武器是短铳,上次在船上,我也看见了那柄短铳,形状奇特,我一直有个疑惑,它是如何不上药就能射两次?射声音怎么变小的?”

    笛姑看了一眼院外,说道:“可惜已经被沉到井里了,不然可以给大人看看。不过现在也没有用了,那种特制铜壳弹药,现在不能做出来。”

    张问不解,既然不能做出来,那原来的弹药是哪里来的,那柄短铳又是谁做出来的?

    笛姑想了想,说道:“大人昨晚救了我的性命,我有一件东西送给大人,聊表谢意。”

    张问摆摆手道:“你不必客气。”

    “相信大人对这件东西一定感兴趣。”笛姑从怀里摸出一个本子,放到桌子上。

    张问拿起那本子,翻开,里面写着蝇头小字,笔画很细,像是硬笔写成,是横着写的字。第一排写着:记日明大。

    不通。但张问饱读诗书,很快明白是反着读的,念道:“大明日记……这字为何反着写?”他看了下面的字,中间很多字造型奇特,他读书不少,却从未见过那些字。

    笛姑道:“不是反着写,是这个人来的地方就是这么写字的。”

    张问道:“日本国,朝鲜国,写字仿照我大明,未闻反写字的邦国。”

    笛姑摇摇头道:“此人也是汉人,不过是从四百年后来的。”

    “哦?”张问觉得不可思议,人如何跨越年月?但看笛姑的神情并没有戏弄之色,而且笛姑也不是个爱顽笑的人,张问便再次埋头看那个本子。

    一些字像草书的简写,大概能猜出是什么字,毕竟汉字是象形文字,第二行写着:妈的,老子居然穿越了,是明朝!哈哈,老子还带着一把手枪,古代,传说哥来了……

    张问继续看下去,自然有很多地方不明白,不过大概能看明写了个什么事,前面描述了笔者是来自四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爱好历史等等,后面写了笔者在大明的经历。

    (经历是一个极其虐主的故事。)因为着装奇特言语怪异,村民要抓他去见乡老,他情急之下开枪打死了两人,招来了官府捕快,于是四处逃命,温饱难以解决,危机四伏……

    旁边的笛姑说道:“当时我们正在庙里休息,那个人想偷我们的马,被我们现,就用短铳袭击我们,打伤了我们两人,一番打斗之后,被我们捉住,那个人也受了重伤。我从他身上搜出了短统和这本子,还有其他一些东西,觉得很奇怪,便为他抓药疗伤,养了半个月,最后还是死了。”

    张问翻看着后面的内容,记录了万历四十五年后的一些大事,张问看到上面说,万历四十八年,皇帝驾崩。

    张问看到这里,心道:这本子绝不能让别人看到了,不然光凭这一条就得诛灭九族。

    想罢说道:“这个本子除了你,还有谁看到了?”

    笛姑摇摇头道:“当时的两个同伴不识字,只当那个人是个疯癫之人。只有我看了,见里面有违禁的字,便没有让别人看。”

    张问点点头,笛姑倒是个很有嗅觉的人。

    后面还记录红丸案,移宫案等事,上位者是泰昌皇帝。张问并不完全相信这个本子写的东西,因为跨越年月这样古怪的事闻所未闻;但张问不是一个古板的人,虽然圣人不语怪神力,他通过了解的线索,也不是完全不信,将信将疑。

    按照本子上说的,张问认为他说的泰昌皇帝就是现在的太子朱常洛。因为经过国本之争和梃击案,福王是不可能再上位了。

    本子上说泰昌皇帝只做了一个月皇帝就驾崩了,引红丸案。这又是一条犯禁的东西。这书真是实实在在的**。

    然后上位者是天启皇帝,是个不识字的木匠,朝政操于同样不识字的知己宦官魏忠贤之手,大势捕杀东林党。天启当了七年皇帝,一次游玩划龙舟落水生病驾崩,魏忠贤欲篡权而不得,上位者是崇祯皇帝,当了十七年皇帝,明亡。换代,建州满洲人建立的清朝,历两百余年,后面还记录了和日本国的甲午战争,八国联军等等事情……

    后面还有些记录个人想法和后世的东西,张问一时没有细看,只等以后慢慢研读。

    张问看完,看了一眼笛姑,默不作声,沉思许久,心道此书仿佛凭空捏造、玄乎异常,但细想之下,除了穿越年岁这样的事难以想象之外,后面的历史却说得通。如果纯属是笔者虚构的,那么他也一定是个看破当今庙堂玄机的读书人,可这书法实在不像个饱读诗书的人……

    是不是虚构,只看后面记录的历史是不是能灵验。张问心下想着,如果果真不错,那这书的价值……张问作为一个官,自然明白能预算天道的价值!

    笛姑见张问抬起头来,便说道:“大人觉得这本子记录的东西,可信吗?”

    张问摇摇头道:“要等以后才知道……这件事最好不要说出去。”

    张问提醒了一句,不过也没关系,说出去也没人信,说皇帝什么时候死,反而容易惹祸上身。

    笛姑点点头:“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

    张问听罢,又想起了在船上被她看穿,她也是说的这句话,不觉有些感概。

    这时笛姑站起身来,说道:“昨夜大人的救命之恩,定不相忘,告辞。”

    张问本想问笛姑为什么要去刺杀税使,但转念一想,这种事恐怕事关沈家乃至整体的布局,笛姑不定知道,知道恐怕也不会说,便拱手与之道别。

    笛姑走后,张问出了内宅,到签押房处理了一些公务,趁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又将曹安叫到内宅,拿出一张纸来,说道:“你去找个人,让他佯装想买刑房书吏的缺,去管之安府上奉承他,并求这纸上的几个字。”

    曹安看了一眼那种纸,上面写着:闺范图说。

    曹安不明白为何要求这么普通的四个字,但他为张家办了几十年的事,主人吩咐的事,不明白也不问,照办就是,便说道:“是,老奴这就去找人办……要是管之安不愿意写怎么办?”

    张问想了想,笑道:“管之安这样的见识,不会明白这四个字的玄机;他正要和我争势,有人依附奉承当然求之不得。所以放心,他会写的。”

    曹安小心将纸放进袖袋,躬身道:“是。”

    过了一下午,到了日暮酉时,张问回内宅等着曹安。夜幕降临之时,曹安回来了。

    张问见罢有些急切地问道:“怎么样,他写了没有?”

    曹安拿出一张宣纸,放到案上,说道:“如少爷所料,管之安很高兴,写了四个大字。”

    张问展开那张宣纸一看,四个大字卖弄得眉飞色舞,还在角下题名盖印,张问呵呵一笑,说道:“所料不错,管之安连上虞都没出过吧,也就这点见识。这四个字够他喝一壶的了。”

    见曹安不解,张问解释道:“万历二十六年和三十一年的两次妖书案,隐射国本,龙颜震怒。那件事很少有人敢提起。这四个字,事关妖书,你说是不是够管之安害怕的?”

    多年前的妖书案,说到底就是“国本之争”的延续,是两宫贵妃皇子争储的事,其中又有大臣借机打击政敌的阴谋阳谋参杂,水浑得一团糟。

    而“闺范图说”四个字是一本书的名字,是郑贵妃指使伯父郑承恩及兄弟郑国泰重新刊刻的新版《闺范图说》,隐射国本,后来某些大臣以此为契机布局党争。

    情况复杂,不一细述,总之管之安写了这么四个字,细推之下,绝对可以安上“机深志险,包藏祸心”等罪名,诛灭九族也不为过。

段十七 贪事

    (天亮了有点事要出门,所以先把今天的两更一起更了。朋友们多点两章,或者给两张票冲新书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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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堂里挂着字画和丝竹钟鼓乐器,虽然陈旧,却别有一番滋味。这儒雅的堂屋里,有多少任知县在此苦参玄机或者满脑贪欲,这里生过多少密事、丑事、贤事,已经无从知晓了,只有这些陈旧的物什,默默地见证。

    夜幕已经拉开,屋里屋外挂着写了“县衙”字样的灯笼,周围只有一些值房的皂衣。官吏们都回家去了,虽然《大明律》有规定官吏必须住在县衙里,但县衙里的公廨当然住着不舒服,明朝二百余年到现在,很多规制都名存实亡,除了知县,官吏一般都住在外面。

    张问见案桌上放着一根横笛,在不经意间想起了笛姑,便将横笛拿了起来,徐徐吹奏了一曲。

    良久之后,张问放下笛子,听得堂外一人道:“时而苍劲呜咽,时而清幽雅致,时而好似有说不尽的柔情,时而又好像激叫入青云慷慨切穷士。妙!妙!”

    自然是管之安的声音,不出张问所料,叫曹安去一说“闺苑图说”四字的玄妙,管之安就连夜赶回来了。而且张口就是马屁,一切尽在张问预料之中。

    管之安走进三堂,躬着身体满面带笑道:“堂尊高雅,高雅!”

    张问看了一眼那肥佬,呵呵一笑,心说你懂个屁,又半咪着眼睛吟道:“芳林皓,有奇宝兮;博人通明,乐斯道兮。般衍澜漫,终不老兮;双枝闲丽,貌甚好兮。八音和调,成禀受兮;善善不衰,为世保兮。绝郑之遗,离南楚兮;美风洋洋,而畅茂兮。嘉乐悠长,俟贤士兮;鹿鸣萋萋,思我友兮。安心隐志,可长久兮。”

    吟完还“哈”了一声,好似喝了一碗美酒一般回味无穷,反复念了两遍“安心隐志,可长久兮”。

    这时张问好像刚现管之安一般,哦了一声,指着旁边的椅子道:“原来是管主薄,坐下说话。”

    管之安一脸恭敬道:“堂尊在此,下官岂敢坐下。”

    张问心道这厮的态度变得很快嘛,倒是个能屈能伸的主。

    “啊……那个闺苑图说……”

    “堂尊……”管之安脸色一变,急忙打断张问的话,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皂衣,吩咐道,“你们先下去,非招不得靠近。”

    皂隶关上堂门,管之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诉道:“堂尊,下官上有老下有小,您大人大量可别将事儿说出去。下官不过就是堂尊的一条狗,汪汪汪……堂尊叫下官向东,下官绝不敢向西……”

    张问愕然道:“管主薄,你在心里都骂我上万遍了吧?”

    管之安忙道:“下官心服口服,心服口服……下官就算敢骂自己的爹娘,也不敢骂堂尊啊,堂尊……”

    “真的?”

    “可不是,如果有半句假话,就让下官五雷轰顶……”

    这时,“啪啪……”突然想起几声声音,管之安浑身一颤。片刻之后,才明白是敲更的声音。

    张问皱眉一拍额头道:“本官原本想,你处处和本官过意不去,这次总算抓了你的把柄,只要交上去,本官这口恶气总算出了。”

    管之安急忙通通直磕头,“堂尊,下官如何敢和您过意不去啊……都是、对,都是那梁县丞指使下官这么办的,以后下官再不听那狗屁县丞的,下官惟堂尊马是瞻,堂尊、堂尊……”

    张问踱了几步,故作犹豫状,沉吟道:“你是说放过你?也对,就算弄翻你一个,打草惊蛇,还有那么些人,就不好弄了……你们把银子都独吞了,本官想去风月楼玩玩也捉襟见肘,这可怎么办才好。”

    管之安急忙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银票都掏了出来,双手呈了上来,“堂尊,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堂尊笑纳。”

    张问一把抓了起来,数了数,有一两百两,笑道:“果然是小意思……啊,人家寒烟挂牌一次就是三十两,也够会她几天了。”

    管之安额头上冒出几根黑线,要是天天去玩青楼头牌,就是金山银山也不够这知县大人挥霍的。

    张问看了一眼管之安的神情,一本正经道:“这么着也不是办法,对了,管之安,你知道为寒烟赎身要多少银子么?”

    管之安的脸更黑,低声道:“大概几万两银子……堂尊,这……就是把下官整个卖了也没那么多银子啊!”

    张问点点头,说道:“既然你是本官的人了,本官也不能太亏待你了不是。”

    管之安听罢舒了一口气,急忙如鸡啄米一般点头道:“是,是,谢堂尊体谅下属,谢堂尊。”

    张问沉思许久,一拍大腿,高兴道:“本官有个好办法!”说罢勾了勾手指,管之安急忙将头靠过去。两人就是一副狼狈为奸的样子。

    张问在管之安耳边低声道:“不久就是今年的县试,管之安你在上虞的路子熟,找家客栈,入住者一人收**两,住满给定金挂名号,都收应考士子的……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县试就是考秀才的“小试三部曲”的第一次考试。先由各地知县出题考,叫县试;然后是府里出题,叫府试;通过前两次考试的士子就是童生资格了,然后参加省里派来的学道主持的院试,通过院试,就是秀才了。秀才就是有功名的人,只有中了秀才,才正式踏入了科举的正路。

    管之安听罢心里吃了一惊,他当然明白知县的意思,就是找个中介,收受士子的贿赂。士子们寒窗十载,自然不会为了几两银子就影响科考,一般都会低头给钱。几两银子不多,但是每年应县试的士子有一两千人,一人几两,就是一两万两银子!

    但是这种事一般没人敢做,明代文官治国,尤重科举,当官的为了银子什么都敢乱来,就是科考不敢乱来,抓住就是重刑。这样大肆收受贿赂,要是有激起士子的愤怒,只要有几个人告将上去,一应人等就得玩完。

    管之安暗暗捏了一把汗,这知县大人是不是官当得不耐烦了?忙提醒道:“堂尊,在科考上动手脚,可吓人,堂尊三思。”

    张问瞪眼道:“怕什么?不是叫你找家客栈吗?万一查将下来,找人顶罪就是。”

    “这……”管之安这时陡然意识到这是用阴招对付张问的好机会,被张问抓着极可能被满门抄斩的小辫子,就如头上悬着一柄利剑,管之安当然想把那把剑搞下来。

    想到这里,管之安立刻改变口气道:“那下官试试看。”

    张问似笑非笑地看着管之安,说道:“你可别想着耍什么花招。”

    管之安急忙点头哈腰道:“下官就是想着对爹娘耍花招,也不敢在堂尊面前卖弄啊。办事的进展,下官随时知会堂尊,堂尊放心,下官一定小心翼翼,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

    “很好。”张问端起茶杯,放在空中不饮。

    大伙喜欢虚套客套,不想再说话要送客了,又不好意思明说,总是有一些琐碎的小规矩。端着茶杯不饮,就是要送客的意思。

    管之安见罢便躬身道:“下官告辞。”

    张问不忘嘱咐了一句:“一定要小心,专心办事,别想歪的,把事儿办好了是正事。”

    “下官明白。”

    管之安回到家里,叫人关了院子各进的大门,其堂弟管之平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堂兄拿回那副字了么?”

    “拿回个屁!”管之安没好气地骂了一句,挺了挺胸,“姓张的会把这样的把柄还我?你也不用脑子想想。”

    管之安憋了一肚子气,将堂弟幻想成张问,骂了足足一炷香功夫。堂弟管之平愕然道:“我奶奶也是你奶奶,你骂她老家人作甚?”

    “我骂那***张问。”管之安打开门左右看了看,又忙关上房门,说道,“那***要咱们找个中间人,收县考士子们的钱。”

    堂弟愕然道:“知县想在县考中舞弊?”

    “也不算舞弊,就是威胁士子们,不住或者不下订,就可能落榜。”

    堂弟皱眉道:“就算是这样,也不是好玩的事,这些士子,指不准有人愤而上告,考场舞弊那是杀头的大罪!”

    管之安摸了摸肥厚的肚皮,低声道:“叫人一口咬死是他张问指使客栈干的,和咱们何干?”

    堂弟管之平踱了几步,沉思许久,沉声道:“可咱们有把柄在知县手里,到时候栽赃在知县身上,咱们却没事,他定会怀疑是我们做下的手脚,一气之下鱼死网破,将那副字拿出来见光,可不是两败俱伤?”

    “这倒不得不防……”管之安猛灌了一口茶,呸呸吐掉口里的茶叶,一拍额头,说道,“他娘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弄死那***张问才是大事!到时候便叫人供词我也有关便是。一同获罪,他张问是知县长官,大罪得他扛着,老子不过是下边的人,大不了就是杖刑迦示,还能继续在这上虞县混下去,怕他作甚?”

    堂弟皱眉道:“我瞧着,这张问既然愿意叫堂兄办事,定是无人可用,以为有了堂兄的把柄,就把堂兄当自己人了。咱们何不退一步,帮衬着他,大伙都安稳一些。这事要是案,叫客栈顶罪,将赃银拿出来便是。”

    “你知道个屁!”管之安怒道,“这就是对整个上虞县说,我管之安失势了,不过是知县的一条狗,以后还有多少油水?”

    堂弟摇摇头道:“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堂兄别太小看知县了。”

    管之安道:“他?不过就是肚子里有点墨水的青皮小子,老子这次就是栽在墨水上边。玩其他的,他毛还没长齐。姓张的有多少斤两,我早就掂量好了,放心去办就是。”

    堂弟道:“那可得找信得过的人,以后供词才好做,三姨家的客栈如何?”

段十八 客栈

    (第二章。)

    县考本来是三月间举行,但因皇帝已几十年不上朝,许多事情运转不灵,万历四十五年上虞县缺长官竟缺了一年之久,今年三月的县考也搁置了,上边便下了公文,叫新任知县张问在九月间补试一场。

    距县试还有十日,张问在二堂中翻看着四书五经,在心里构思题目。县考第一场汇试有几道题,包括:写一五言六韵;四;议分题,已冠未冠不一样,十六岁的就是已冠。

    张问也是从科班里混出来,对这些规则很熟悉。他拿起《孟子》的时候,顿时想起一句话“禹恶旨酒而好善言”。认为这句话可以作为题目,不过要去掉后半句,题目只要四个字就行了:禹恶旨酒。

    字面意思就是,禹这个人不喜欢美酒。然后写篇八股文。

    没读通《孟子》,恐怕记不清后半句,这个题目可以考士子是否读通了典籍。

    这时候钟声响起了,酉时已到,众官吏纷纷进来交代工作,然后去画酉,就告散,等明天一早又到县衙点卯,在县衙工作就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张问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走出二堂,皂衣见罢忙打了三下点,表示堂尊要进三堂了,闲杂人等回避。屋檐下两个衙役正在说着什么,听到打点,向这边看过来,看到张问,急忙回避。

    张问心道管之安那个什么亲戚开的客栈,公然收钱的消息,恐怕县衙里很多人都知道了吧。

    大伙暂时还看不懂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又有热闹看了,何乐而不看。张问一副松垮垮的姿势走路,准备回去换衣服,他也想出去看看这事热闹。

    不得不说,人的心境,很容易受到身体的暗示。比如你浑身松垮垮了,心情也就仿佛轻松起来。

    张问想起了笛姑,这个女人平时坐没坐像,站没站像,总是松垮垮的,行动起来却动如突兔。张问猛然想到,自己这副样子,是不是因为受了笛姑的影响?

    他现自己常常想起笛姑。

    张问换好衣服,叫来曹安同往,几个皂隶跟班在后面跟着,出了县衙,径直来到县前街上的“上虞客栈”,这客栈就是管之安那个亲戚开的客栈,平日没少收中介费。

    比较大笔的陋规,要做得隐蔽,一般都是通过官吏的亲戚朋友开的客栈收受,也就是中介。百姓不得已要和官府打交道的时候,要先摸准门路,到相应的客栈纳钱,给了钱,办事就很顺利了,如果没有通过中介,对不起,事儿就有点麻烦了。

    这时候应考士子涌进城里,家境殷实的,有书童奴仆亲属相随,城里的客栈简直爆满,而“上虞客栈”更是人满为患,依然后士子进去,大概是在交定钱。

    “你们几个,跟远点。”张问回头对高升说道。前呼后拥走过去,恐怕太引入注意了。

    张问和曹安走近客栈,见着一个年轻人背着书从客栈门口经过,这时一个身宽体胖的人走到年轻人旁边,搭讪道:“这位公子,一定是进城考县试的士子吧?”

    那搭讪的人长了一张和善的弥勒脸,看起来十分面善。张问便走到一个地摊旁边装作看货,想听听他们要说什么。

    那年轻人显然不认识弥勒脸,说道:“您是……”

    弥勒脸道:“公子不用问老夫是何人,老夫只想给公子指个去路。”弥勒脸指了指横街的那家客栈,说道,“公子可以去上虞客栈住宿……不过这会儿怕是早满了,公子住不了,交六两定金便可。”

    “六两?”那年轻人一脸惊讶。

    弥勒脸笑道:“咱也不打机锋,上虞客栈现在住的全部是考县试的士子,您可以去应考的士子那里问问,他们为啥要住上虞客栈。就是不住上虞客栈的,也在里面交了住宿定金挂了名号。”

    “哦?我看这家客栈装潢一般,一般的客栈一天一晚也就不过一百文,他们定金就要收六两,何以贵了如此多倍?”

    弥勒脸神秘兮兮地说道:“不挂名号的,文章写得又一般,恐怕就……”

    年轻人有些怒气道:“您不用说了,我明白了。只是有一点不懂,科考也敢来这一套?”

    “这只是县试,就算你考不过也可以捐粮取得童生资格,有甚关系?再说六两对于公子们来说,不过是小钱罢了。”弥勒脸摇摇头道

    年轻人沉吟片刻,说道:“我先问问再说。”

    “好,公子请便。”

    张问见罢和曹安对望一眼,心下了然,正欲离开,这时见着客栈门口来了两个人,一个老头,一个年轻人。因那老头身上穿得太破烂,却和穿长袍的人走在一起,张问不由得心生好奇,难道是父子俩?便停下脚步想看个究竟。

    那老头一身短衣补丁重补丁,几乎将原来的麻布都盖完了,肩膀上搭着一块乌黑的毛巾,脸上手上深深的皱纹简直触目惊心,皮肤晒得泛黑,眼窝深陷,一看就是做力气活的百姓。

    老头弓着背,微颤颤地从衣服里小心拿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拿出几块银子,说道:“二娃,拿进去交定钱吧。”

    那穿旧长袍的年轻人抹了一把眼泪,愤愤地说道:“这些狗官!”

    “二娃!”老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将银子塞进年轻人的手里,“祸事都是从嘴里出来,说话可得注意。”

    年轻人将银子塞回老头手里,说道:“爹,这钱儿子不能要!您老帮人打谷,烈日当空血汗齐流,整整一天,才得三十文,六两银子九千文钱,得流多少汗,出多少力?您的背都弯了,儿纵是禽兽,岂能受之?”

    老头和年轻人推搡着那几块银子,最后有些怒气道:“二娃!爹叫你拿进去,你就拿进去!你只要好好读百姓的一钱一文,一米一谷,是怎么来的,能体恤一方百姓,爹出些血汗算什么。”

    “爹……”年轻人当街跪倒在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年轻人磕了三个响头,拿了银子走进客栈。张问在地摊旁边磨蹭着等他出来,对曹安递了个眼色,曹安便尾随过去。

    追上二人,曹安走到他们面前,说道:“两位,请留步。”

    老头见曹安身上的新布衣服,弯着腰说道:“这位老爷,找小民啥事?”

    曹安道:“我家少爷有件东西相赠,请老丈笑纳。”说罢从身上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交到老头手里。

    那两人顺着曹安的目光,看向张问,年轻人突然说道:“你们无名无故送银子是什么意思。读书人,岂能受嗟来之食?”

    曹安淡淡道:“你不为自己,也为你爹减轻些担子不是?”

    年轻人默然。曹安拱手道:“告辞。”

    老丈弯着腰拜道:“小民谢老爷恩施。”

    张问和曹安很快混入人群中,曹安在张问侧后低声道:“少爷,是不是要叫人打探一下那后生的姓名?”

    “不必了。”张问摇摇头道,“此人背负父命,就算做官也是海瑞那样的官。官太清,如何为我所用?海瑞除了名垂青史,办成什么实事了?”

    “是,少爷。”在曹安心里,这个少爷竟比以前的老爷还要有心思。

    张问看了一眼曹安,知道他不明白刚才为什么如此大方,便多说了一句:“做官不定要做好官,但一定要让百姓误认为你是好官,出现这么多问题,不是你不想搞好,而是下面的官吏不好好执行政策。”

    他回头看了一眼上虞客栈,心道:祭起反污大旗,就在近日。

    第二天在签押房,黄仁直终于忍不住,寻了个没人的机会,问道:“上虞客栈的事,大人知道吧?”

    张问点点头:“路人皆知。听说上虞客栈的东家是管之安的亲戚,这帮人,也太过分了!”

    黄仁直摸着胡须冥思苦想,但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这中间是怎么回事,明目张胆在科考上动手脚,就算是吃了豹子胆也不会这么昏干吧?

    “老夫实在是想不通,这管之安想干什么?挑衅大人的威仪?可这不是洗干净了脖子,自个伸到大人的面前么……就算找人顶罪,可那客栈不是他管之安的亲戚?没道理推自家人跳火坑啊!明明就是必栽的事儿,这么做有什么用处?”

    张问也皱眉苦想,按着太阳穴道:“这两天我也在想这件事,本来早就想动手了,可又怕这管之安设了什么套儿让我去钻,就想等等看。要知道,本官一到这上虞县,就被管之安来了个下马威,此人经验丰富,不得不防啊!黄先生认为是怎么回事?”

    黄仁直冷笑道:“什么经验丰富,老夫这么些日子还没看清楚他?不过就靠着懂点小地方规矩,会些雕虫小技而已。能有什么套?大人只管拿了人再说,他管之安不认帐,起码客栈得顶罪。”

    张问沉吟道:“我看再等几天,不宜操之过急。轻敌冒进,兵家大忌也。”

    张问心道:等再过几天,银子收得差不多了,起码没做赔本买卖不是。

    黄仁直摇摇头:“大人得尽快,要是拖下去,惊动了上边,恐怕大人也脱不了干系。”

    张问一拍大腿,瞪眼道:“对了,这厮不会是想用苦肉计,自割一块肉,要把本官一起拖下水吧?娘的,老子和他有仇么?”

段十九 突袭

    临考还有三日,一大清早,公门吏典、兵卒及里长人等,都置簿付承典吏收掌,画卯开始上班。

    张问升大堂,这个时间是为早堂,卯时至辰时。清早升堂,并不审案,粮里长等各照都图,挨次站立堂下,作揖听放出。

    皂隶报门,阴阳报时,同僚揖,领揖,六房揖,门库参见,始将公座簿以次佥押。内外巡风、洒扫、提牢、管库等各报无事,自吏房起先将一日行过公文,或申或帖或状,依数逐一禀报点对,各房挨次佥押用印。然后放里老挨图入见,比较里老,催办公事。

    张问十分娴熟顺畅地处理了这些杂务,召领等官吏到堂,扬声道:“本官获报,县前街上虞客栈冒名县衙之名,收受县考士子贿赂,此等行径,简直是无法无天!”

    肥佬管之安一听,迷惑不解,眼巴巴地看着张问,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姓张的怎么现在就先动手了?

    底下的人猜测,那客栈怕是管之安授意这样干的,因为客栈老板是管之安的亲戚。大伙这时见知县要用武,都觉得是管之安太过分,太没把知县放在眼里了。

    张问冷冷看了管之安一眼,心道:现在该老子让大伙看看,谁给谁下马威,和知县作对是什么下场。

    当即一拍惊堂木,喝道:“马捕头!”

    阔脸马捕头一脸正气,奔于堂下辑道:“属下在!”

    “即刻差公人,押上虞客栈一干案犯到衙审问!”张问当即提笔用朱砂写牌票,交于马捕头。因为是出了正式牌票,书吏立刻备案这次行动。

    这时管之安站不住了,一脸恐慌道:“堂尊……这是……”

    张问盯着管之安道:“怎么?主薄认为不妥?”

    管之安一脸苦相,左右无计可施,有灭门的把柄在张问手里,他还敢公然和张问唱反调不成,这时候上面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上虞县知县最大,管之安没法攀咬张问。

    管之安面上的肥肉不自觉地抽*动,咬牙道:“是、是……哦,不是,不是,下官觉得十分妥当。”管之安就像嚼着一块黄莲一般难受,对门口的一个皂隶做了一个眼色,皂隶会意,跟着马捕头出了县衙。

    张问眼尖,将这个小动作看在眼里,但不点破。马捕头带着一干皂隶快手,直奔过县衙街西边的丁字路口向南一转,走一段平安坊,横街就是县前街,径直冲向上虞客栈。

    “闪开!”马捕头按刀驰马,公然在闹市横冲直撞,将小摊小贩搞得鸡飞狗跳。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找回了作为男人的威风。

    马捕头在客栈门口勒住马口,大吼一声:“将老板、掌柜、小二、厨娘、杂工一干人等,尽数捉拿!”

    众皂衣听罢不问青红皂白,冲将进去。一个脸上有大痔的瘦小老头从楼上奔下来,见到眼前的阵仗,哼了一声,“都给我站住!撒野也得看看这是什么地儿!”这瘦小老头便是管之安的姨父王四,人称四爷。

    皂隶等人都知道这上虞客栈是管之安的地方,虽然有知县的命令,但条件反射地有些畏惧,便将门外的马捕头叫了进来。

    马捕头冷脸拿出了牌票,心道这会儿还跟着管之安混,不是眼瞎了么,将牌票举到王四面前,冷冷道:“王老板看清楚了,这是县衙的朱砂牌票,本差奉命拿人,王老板,和本差到县衙走一趟吧。来人,给我绑了!”

    “谁敢!”王四声色俱厉地喝了一声,皂隶等在管之安的积威下站在原地。这时众士子都从楼上走到楼梯上,俯身看热闹,议论纷纷,人说这上虞客栈是冒名收钱,众人愤愤然,嚷嚷着要求退钱。

    马捕头冷笑一声,厉道:“王老板,你想清楚了,敢拘捕,杖二十!打伤公人一指,斩!兄弟们,给我上!”

    众衙役听罢正要扑上去,王四认为管之安在这一带谁敢不买账?不就是一个小小捕头么,还真横起来了。后面的家丁奴仆靠上来,他便藏于人后。

    这时先前站在大堂门口的皂隶,接了管之安眼色的人,忙走到中间,说道:“马哥,大家都是熟人,让小的劝四爷两句如何?”

    马捕头哼了一声。

    皂隶走上前,在王四耳边低声道:“主薄这次也护不住您老了,他让小的给您带句话,别乱说话,主薄自有办法搭救您老。”

    王四认识这皂隶,是管之安的人,这才对奴仆们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马捕头冷冷道:“走哪里去?全部拿下,一个都不能少!”皂隶一拥而上,拿着绳子链条将客栈里的一干人尽数捉拿,马捕头又下令看管柜台银铺,只待上边下令清缴赃款,又人封了王家宅院,所谓赃银,恐怕很难分清。

    押送县衙的时候,张问正坐在大堂公座上,俯视众官吏皂隶,众人莫不敢言,公堂上静悄悄的,只有麻雀在院子里叽叽喳喳。

    张问看着门口,等着马捕头复命,一言不,无人知道张问在想什么。管之安浑身冷,背心冰冷潮湿一片,这时候才隐隐感觉到,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看透的。

    过了许久,马捕头走进大堂,辑道:“禀堂尊,案犯尽数捉拿,请堂尊示下。”

    旁边的黄仁直摸着胡须,一言不,一脸得志。虽然是管之安自己送上门,张问顺手办事,但黄仁直觉得今天张问办的事实在是干脆利落,十分漂亮。只说在县衙里,黄仁直当然和知县是站一条线的,这时候黄仁直也忍不住俨然自得,摸须很爽。

    张问扬声道:“来啊,带主犯上堂!”

    皂隶将上了枷锁的王四押上大堂,王四一进来,就四处张望,终于见到了管之安,正站在公座一侧,当下舒了口气,只要有管之安在,王四自觉安心了不少。

    大堂衙役擂响堂鼓,一衙役依例大喝一声:“大胆刁民,跪下!”排列大堂两侧的皂隶跺着板子,长声道:“威……武……”

    王四本来是打算硬朗那么一下,陡地被这种气势吓了一跳,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啪!”一声惊堂木,王四吓了一跳。张问拍完惊堂木,不问青红皂白,也不管问罪张口便道:“大胆刁民,身无功名,见官不欲下跪,目无尊上,无法无天,来人,给我打!”

    张问从签筒里抓了几根签,丢到堂下,“用心了打!”班头听罢四字,是堂尊明白交代的,这时候连管之安都被制的闷屁不响,此种行势下,下边的人哪敢再和堂尊作对,班头捡起竹签,数了一遍,说道:“二十五板子,堂尊的话,都听明白了?”

    皂隶大喝一声,将王四按在地上,一人挥起板子,打得噼啪作响,王四如杀猪一般嚎叫,大喊冤枉饶命,屁股大腿上血染一片,昏了过去。皂隶哪管死活,这等刁民打死了也不犯法,昏了依然继续打满二十五板子。

    打完之后,一人提了半桶水上来,抓起王四的花白头,将冰冷的水“哗”一下淋了他一头一脸,王四幽幽醒了过来,哎呀呻吟不已。边上的管之安脸色乌黑,见王四一副狼狈的惨样,都不忍心再看了。

    这时候张问才问道:“堂下之人,姓甚名谁,从实报来!”

    王四只顾痛叫呻吟。张问一拍惊堂木,“还敢藐视公堂,来人……”

    王四忙讨饶道:“大人,求您别打了,草民招,什么都招。”

    “报上姓名!”

    “草民王四。”

    书吏提着笔飞快地记录着对话。

    张问又道:“来人,将应考士子等人,带上公堂。”

    来了四五个人,报了姓名,说了上虞客栈明目张胆索取钱财之事,并在证词上画押签名。张问听完,喝道:“王四,上虞客栈是你经营的吗?”

    “是,是草民经营的。”

    “士子所言,你可认罪?”

    王四幽幽道:“认,草民认罪!”

    “很好。”张问道,“本官再问你,谁人指使的?”

    旁边的管之安顿时紧张起来,他已经被张问突如其来的招式给搞昏了,完全出乎意料,脑子中一片空白,完全不明白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会儿只求这王四把罪都顶了,别牵扯上他管之安。

    管之安不得不紧张,他什么也没闹不明白,但明白一点,现在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知县想牵扯上管之安,十分容易,因为大权县印在知县手里,自有各种手段;他管之安却没法要挟知县,不说那件把柄,只是就事论事,这会儿没有证据,审案的又是张问,光凭罪犯攀咬,几乎不顶用。

    这时王四虽然心中已经惧怕王法,但想起那皂隶带的话,他也清楚,不能供出管之安,便说道:“是草民一时财迷心窍,做下错事,求大人念在草民初犯网开一面……”

    “你一个小小的商贾,怎会有这般胆量,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从实招来!”

    张问这般问话,让围观的士子和县衙里的人都微微点头,觉得张问是在公事公办。

段二十 牵连

    今天的第二章

    张问审问王四何人指使,王四一口将罪揽在身上。张问厉声道:“具本官所知,你是本县主薄管之安的姨父,可是如此?”

    此言一出,堂下哗然,众人都没想到知县会在公堂之下直接把这关系说出来。百姓士子不了解六扇门内的现状,听罢这句话,很多人都暗以为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年轻知县一腔雄心,大公无私,是要整顿吏治。

    县衙里边的人,当然知道的东西更多一点,都认为是管之安得罪了知县,知县公报私仇。总之和长官作对没有什么好下场,管之安这次怕是玩完了。

    而真正的玄机,只有寥寥二三人明白。

    管之安听罢张问直接说出王四和自己的亲戚关系,也觉得知县要对自己下狠手了。他这才明白是上了套,什么借中介之手敛财都是圈套。管之安骤然明白之后,才暗骂自己怎么那么蠢,这么明显的套子都没看出来。

    事后方知马后炮,为时晚矣。

    这种众人都知的问话,王四只得答道:“是,草民与管主薄是亲戚。”

    堂上气氛十分诡异,张问故意转头看了一眼管之安,管之安接触到张问的目光,身上一寒,心中恐慌,心道知县要是想泄愤,那上次明明抓了老子的把柄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

    对了,这姓张的想杀鸡给猴看,又想让县衙里的人琢磨不透,所以来了这么一招阴的!

    管之安把持不住,忙张口说道:“堂……堂尊,绝不是下官指使的,事前下官一点也不知道……”

    张问听罢心道没见过大世面!你真就这么点斤两,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现在出来搭腔,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哪有亲戚收了那么久银子,还一点风声都不知道的道理,谁信?

    不过张问没有继续追问,他意不在此,只问王四:“本官问你,此事和管主薄可有干系?”

    王四急忙摇头道:“没有,绝对没有……”

    张问伸手要去抓签,王四见罢脸色煞白,要是再用刑,这条老命还在吗,他大张着嘴,急得说不出话来。

    却不料张问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喃喃道:“要是再打你,众人怕会说本官严刑逼供……”

    “打……打……打……”堂门外围观的士子纷纷起哄。

    “啪!”张问一拍惊堂木。皂隶拉长了声音喊道:“威……武……”并砰砰拿板子直跺地板。

    张问指着王四道:“待本官收集了证据,定然要你心服口服!来人,将王四押入大牢,择日细审。本官今日宣布如下:籍没王氏赃银、账册,按册归还士子们钱财。未认领的银子,由县衙购置粮米,放入义仓,救助寡老孤小,一切帐目皆告公示。”

    众士子因为利益得到了保护,大声叫好。

    张问站起身对北方抱拳道:“本县代天子牧一方百姓,愿治下老有所养,幼有所爱,言路畅通,安居乐业。本县虽肝脑涂地,呕心沥血,在所不辞!退堂!”

    “咚咚……”长长的四通鼓声,众官吏齐呼:“叩谢皇恩!”张问在这声音中退出暖阁公座麒麟门。

    管之安急忙跟到签押房,屏退左右,关上房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诉道:“堂尊,您这是……下官真是哑巴吃黄连啊,下官直按着堂尊说的做,维堂尊马是瞻,堂尊这是……”

    张问冷冷道:“别以为本官不知道,那晚你和人在家中密议的事,你就是哪晚和哪个小娘睡的,本官都知道。”

    张问当然不知道,只是诈管之安一回,让他有所畏惧。管之安既然相信了曹安对他说的“闺苑图说”的严重性,一定问了内行,既然有他的心腹知道了那事,管之安遇事当然要和人商量。这种事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

    但是张问这样说什么都了如指掌,管之安却无法判断真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人总是在畏惧未知的东西。

    管之安浑身一震,额上冷汗直流。张问又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骂老子,还有,你还算计着用阴招,本官要是不先下手,等着上你的套吗?”

    这些当然也是张问猜的。

    张问只想诈他一诈,心道多半猜得不错吧?管之安却吓坏了,左右想着自己家里有人被收买了,难道有知县的眼线?那是谁?

    管之安双腿微颤颤的,长袍下摆不住晃动,趴在地上哭道:“下官知道错了,下官再不敢了,堂尊,堂尊……”一边爬过来,抱住张问的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道,“堂尊,给下官一个机会吧,堂尊,下官今后如再有二心,就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全家死绝,口鼻生疮,脚底流脓,堂尊,堂尊啊!”

    张问笑了笑,扶起管之安,拍了拍他肥软的肩膀,说道:“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是那种把事儿做绝的人吗?放心,本官这次放过你,包你无事。”

    管之安一听,用袖子抹了一把鼻涕,喜道:“堂尊,您老人家原谅下官了?”

    张问脸色一变,冷冷道:“一而再再而三,你要明白,没有三而四这个词你想陪本官玩,本官奉陪到底!”

    管之安急忙又跪倒在地,说道:“今后下官就是堂尊面前一条摇着尾巴的狗,下官就是算计自己的爹娘,也不会算计堂尊……不,别说算计,连想也不敢想。”

    张问脸色又变得缓和起来,再次扶起管之安,和声道:“好了,好了,事情过去就让他过去吧,又没证据说你牵连受贿案,你怕什么呀?不过赃银得追回来不是,不然没法向众人交代呀!”

    “是、是……”

    “这样吧,你既然投靠了本官,本官让你办一件事,由你去收缴赃银。咱们一起共事,方能精诚合作呀,你可得把事办好了。”

    管之安心下明白,肉疼地点点头:“嗯,下官一定尽心去办,不漏过一文赃银。”

    “好,本官拭目以待。王四如此触犯众怒,籍没家产是跑不了的,你可别藏在自家了,啊?你用心了上缴,用心了造册,明白?”

    管之安捣蒜一般点头。

    张问伸了个懒腰,“晚堂我就不去了,今儿可费了些心神,你去吧,把心放宽了,没了的东西,还会回来的,啊!”

    “是、是,下官恭送堂尊。”

    张问走到门口,管之安急忙弯着腰为张问打开屋门,又急忙为张问撩了一把长袍下摆,张问这才胯腿走了出去。这时候微微侧,管之安急忙附耳过来,张问唉了一声,“又不是说什么密事,本官就是问你,冯贵呢,在做什么?”

    管之安甜声道:“听说开了家酒楼。”

    张问笑道:“他以前不是哭穷么,转眼就能出资开酒楼了。你去问问他,还想干刑房书吏不,想干就回来吧。”

    “是,是,堂尊,以后咱们就跟定堂尊了,下官这心肝……”管之安作势要哭。

    “得了,装个屁,以后骂老子捡好听些的词儿,听好了吗?”

    “堂尊,下官就是敢骂自己的爹娘……”

    ……

    这时,高升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点头哈腰道:“堂尊,堂尊,有人拿了这画叫小的来通报,小的听她说的慎重,就拿过来了,堂尊请过目。”

    张问接过来一看,一张白纸上画着一根笛子,马上说道:“带她到二堂。”

    “是,小的这就去传话。”

    张问转身走向二堂,对管之安挥了挥手:“办你的事儿去。”

    “下官告退。”

    张问走进二堂的暖阁,见黄仁直正坐在里边看东西,便走进暖阁坐下,对门口的皂隶道:“你们都下去吧。”

    等皂隶走后,黄仁直便拿了本书走过来,坐于张问一旁。张问压低声音道:“笛姑来了。”

    黄仁直摸着胡须半咪着眼点点头,没有说话。

    过得一会,高升走进二堂,辑道:“禀堂尊,客人带到。”

    “请进退思堂来。”

    这时候张问突然现心里竟有些急迫想见到笛姑,当下心里一紧,后来细想,恐怕是因为笛姑长得像小绾而已,这才放下心来。

    笛姑走进二堂,穿了一身玄衣,戴着斗笠,脸上蒙有纱巾,依然不让人看脸。笛姑走了过来,说道:“张大人,黄先生,别来无恙。”

    黄仁直摸着下巴的胡须笑了笑,算作招呼,也许因为他们是自己人,所以不必客套。张问心道这会儿好像我也是他们的自己人了,也笑道:“笛姑请坐……在屋子里,不如把面上的东西去了吧。”

    笛姑走上暖阁,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还是那副松懈的样子,懒洋洋地岔开话题道:“坛主……沈小姐有话带给张大人,咱们还是说正事。”

    张问摇摇头道:“好……沈小姐有什么话?”

    笛姑左右看了看,这宽敞的堂中没有其他人,便压低声音道:“上次给张大人说的几个东家的名字,张大人记在心里就行了。”

    张问心道看来上次自送把柄是有用的,这不,不是就能参与到他们的事里了么?便说道:“笛姑请讲。”

    自送把柄并非冒险,因为李氏集团那么大的势力,如果真想杀张问,根本不需要把柄。很巧妙地送去把柄,反而让他们觉得张问是控制的官员之一,可以加以利用。

    正如赤手空拳面对拿着弓箭的敌人,多送他一把刀有什么影响呢?

段二一 传信

    笛姑说了上虞县的几个地主商贾的名字,张问记性很好,不然也不能这么年轻中进士,当下就把名字记住了。

    张问心下疑惑,看了一眼边上正摸着胡须半咪着眼睛的黄仁直,又转头问笛姑:“这些人要做什么违法之事?先说一声,本官也好有个准备不是。”

    笛姑看向黄仁直。黄仁直摸须沉吟片刻,说道:“你就先告诉张大人也没事,张大人又不是外人。”

    那几个商贾要办事,等事情弄出来,张问迟早都会知道,不然怎么协助沈家?黄仁直说得倒是好听,张问不是外人。

    张问也不点破,只问道:“他们要办什么事?”

    笛姑这才说道:“过几天,那几个东主要找一些百姓聚众闹事,上边交代了,大人可以抓几个百姓,但不能动几个东主,更不能把事儿往他们身上扯。”

    张问沉思,心道:他们为什么要闹事?想了一会儿,手里的信息太少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便多问,打探太多怕引起沈氏的警觉。

    这时笛姑问道:“大人,有问题么?”

    张问抬起头道:“有什么问题?这种事还不容易么,本官一定照办。”

    “好,坛主……少东家的话我已带到,就此告辞。”笛姑站起身来。

    张问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忙道:“你就要走了么?”

    笛姑转过头道:“大人还有什么事?”

    “那个……”张问四下看了看,指着案上的茶杯,“哦,对了,这茶笛姑一口也没喝,不如尝尝,这可是正宗的龙井,品品这股子茶香,别处不定能喝到呢。”

    边上的黄仁直摸着胡须,饶有兴致地看着张问。

    张问心道:就是要让你们知道,我看上笛姑了;更要让沈碧瑶知道,我是怎么对女人的。

    笛姑转过身,端起茶杯,撩起面纱一角,小嘴轻轻抿了一口,语气有些慌乱地说道:“唔,真的不错。我真的要走了,还得赶着回去回复少东家,告辞。”

    笛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二堂门口,张问看着那个方向久久没有把眼睛移开。回头见黄仁直正面带笑意地看着自己,张问问道:“黄先生笑什么?”

    “没……老夫没有笑啊。”黄仁直揭开杯盖,吹了一口气。

    张问也端起案上的茶杯,那杯茶是刚才笛姑喝过的。他端到嘴边,也轻轻抿了一口,一脸的陶醉。

    张问喝着这杯笛姑喝过的茶,想着刚刚那面纱里露出的小嘴,不由得真觉得这茶好像更香了。他心里一紧,又转念一想,是因为笛姑长得像小绾的原因,这才松了一口气。

    “呵呵……”黄仁直摸着下巴的几根胡子把玩,忍不住笑了一声。张问回头道:“黄先生刚才说什么?”

    “哦,老夫是说已快酉时,今天的俸银又到手了,呵呵……”

    张问心道您老不死的还真以为本官没听您说话呢。正在这时,外面的钟楼上当当响起了敲钟的声音,黄仁直站起身来,拱手道:“酉时已到,老夫告辞。”

    两人相互作揖告别。

    张问回到内宅换了衣服,然后吃饭。夜幕便拉下来,立冬以来,白日是日渐短了。吴氏在张问房里,坐在灯下做着针线活,而张问自己想自己的事情。

    那几个商贾为什么要组织百姓闹事?张问隐隐觉得这里面定有所图,但一时也想不出具体怎么回事。他无法推算下去,不由得心烦意乱。

    轻风灌进房中,灯火晃动。摇曳的灯火,如纷乱的人心。

    张问呼出一口气,心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不如等等看。

    张问从椅子上站起来,旁边正偷看他的吴氏一慌,针扎在手指上,张问忙抓起她的手,放到嘴里吸允。

    吴氏脸上一红,急忙缩回手,站起身来,说道:“后娘要回房了,大郎睡觉的时候记得闩门。”

    张问听罢自然明白什么意思,不是那个意思她干嘛特意提到闩门?不过这后娘平日偏生要做出一副贤淑保守的模样来,让人难解。

    也许是那晚被人捉了奸,吴氏后怕。张问胆大,他却是不怕,那次如果不是故意买了个素娘做内应,又故意暗示来福,这县衙内宅是一般人想进来就进来的么。

    张问心情好了许多,站起身,在院子里信步走了几个来回,听着外面的梆点声,这种梆点十步一次,如果有外敌或者巡防遭了暗算,梆点必乱,所以这县衙的戒备实际上是相当严密的了。他想起那晚笛姑翻墙直接入县衙内宅,来去自如,不得不感叹笛姑身手当真敏捷。

    张问在夜色中胡思乱想,又想起今日把那管之安玩弄于股掌之间,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心中不觉十分快意。人在酒足饭饱之后,总是追求一些精神上的满足,成就感无疑是最平常的需要。

    张问回到房间,品了一口茶,喃喃道:“茶苦而涩,为什么世人偏生爱好呢?”

    他把玩着茶杯,嘴角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到吴氏的房门口,轻轻试了试,果然没闩,他却不进去,说了一句:“后娘,我要出去一趟,您先睡吧。”

    屋里传来一声失落的应答。

    张问回屋拿了银子,还真就出去了。趁着今日心情不错,从王四家又能收刮来一大笔银子,他想去会会风月楼的头牌寒烟。

    风月楼是沈家的产业,寒烟是风月楼的头牌,张问和寒烟之间的事,他希望能让沈碧瑶知道。一个笛姑,一个寒烟,双管齐下,慢慢侵蚀沈碧瑶的防御。

    当然,真正的招数还不到使出来的时候,先子得铺好,以后动手的时候才能水到渠成,自然而然不是。

    张问走出内宅,几个提着灯笼的跟班就聚了过来敲绑打点。张问看了一眼那写着县衙字样的灯笼,没好气地说:“本官要微服私访,换几个灯笼。”

    “是、是,小的们这就去换。”

    自从搞了管之安,这县衙下边的人是越敬畏恭敬了。这让张问心里又有一丝快意,心下感叹了一句高处不胜寒……不过还是高处好。

    一行人出了县衙,张问径直去了风月楼,给了跟班散碎银子,让他们去对面的茶馆候着,高升等乐呵呵地去了,他们每次出来都能得点外快,自然皆大欢喜。

    风月楼照样热闹非常,人来人往,整整一片太平盛世,这上虞县丰衣足食的人家还是不少。

    刚走到门口,立刻就有两个女人冲了上来,拉住张问的手:“公子风流倜傥,让奴家陪陪你吧……”

    在外面拉客的都不是什么好货色,再说张问是奔着寒烟来的,正要言明,哪料得那两个女人先就吵起来,一人拉了一只胳膊争夺,张问急道:“快放手,你们想把老子的胳膊拽下来吗?”

    “没听人家公子说叫你放手吗!是我先抓住他的。”

    “这公子在街对面本姑娘就看见了,该你放手!”

    张问怒道:“争什么,总得先问问老子愿意不愿意吧?快去把你们的老鸨叫出来。”

    这时门口又走来一个姑娘,看见张问,眼睛就是一亮,冲将过来赶另外两个女的,“哎哟,公子长得真是俊俏,姑娘今晚免费陪公子一晚,你们都给我闪开。”

    几个人在门口争执,楼里一个年长的女人跑出来欲平息争吵,却看见张问颀长的身材和俊美的脸蛋,咬了一下嘴唇,说道:“都别争了,本姑娘倒贴五两银子。”

    “十两。”

    “去,去,你什么身份,有多少钱儿和老娘争?”

    这时候高升等人见张问被人拉扯,急忙从茶馆里冲过来,来拽张问,张问被弄得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破口大骂,心道下回**还得叫上书吏冯贵这样的老手才行。

    几个人拉扯着乱成一团,终于惊动了老鸨,老鸨怒道:“都给我放手!老娘没教你们规矩么?”

    老鸨这时候看见了张问的脸。知县这样的人物,老鸨自然记得,当即脸色一变,对旁边的女人们怒道:“还不闪开!”

    那几个女人白了老鸨一眼,心道您老一大把年纪了还争什么,但在老鸨的积威之下她们不敢撒野,这才念念不舍地放开张问。

    老鸨就要拜倒,张问急忙扶住,低声道:“我是来这里消遣的,不是公干。”

    “公子快里边请。”

    张问这才解了困,看了一眼边上那几个女人,没好气地说道:“你们楼里的姑娘也太热情了点。”

    老鸨陪笑道:“公子莫怪,白养了她们,闲的。”

    张问整了整被弄乱的衣衫,将头巾甩到脑后,“寒烟姑娘今晚有空吗?”

    “这个……”老鸨一脸肉疼。

    张问笑道:“放心,银子照给,一码事儿是一码。”

    这时一个身穿绸缎长袍的青年走了过来,抱着扇子道:“妈妈,寒烟姑娘空了吧?”说罢抬高了头拿眼瞟了一眼张问身上的布衣青袍,“咦,你是刚刚来风月楼跑堂的?”

段二二 应景

    (今天第二章)

    那绸衣子弟看了一眼张问身上的青袍,望着天花板道:“咦,你是刚刚来风月楼跑堂的?”

    张问看了一眼绸衣子弟身上花花绿绿的花俏衣服,瞪眼道:“哦,他是上回去城隍庙唱戏的!”

    绸衣子弟大怒,指着张问的鼻子道:“把狗眼睁大些,看看老子是哪个!”

    “拿镜子照一下,瞧瞧自个多吓人。”

    周围的姑娘听罢二人的对骂,哄堂大笑。绸衣子弟面红耳赤,拉住,说道:“告诉这酸泼皮,老子是谁!”

    脸色难看道:“梁公子,您息怒,这位公子是……”

    绸衣子弟急不可耐地说道:“你知道俺爹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

    张问听罢姓梁,愕然道:“梁县丞?”

    “哼!”那绸衣看着天花板翻着白眼等着张问哭爹喊娘叫饶命,却迟迟没有见到动静。又硬着脖子瞪着张问道:“知道了还不快滚?爷懒得和你计较。”

    急忙拉住梁少爷,低声道:“梁公子,今儿您派人下的定钱,楼里原数奉还,梁公子的酒钱,咱也免了。不如梁公子改日再来?”

    张问呵呵一笑,看了一眼,心道这倒是知道轻重权衡。

    “凭什么?本少爷先来,你……你们敢不把本少爷看在眼里?”梁少爷怒道。

    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风月楼背后的老板还怕什么梁县丞不成,但做生意凡事要和气经营,转眼之间又满脸堆笑道:“这位公子是今儿晌午下的定金,恰恰比梁公子早了一步,对不住了,咱们开楼做生意,得讲个先后诚信不是。”

    梁少爷粗着脖子,咬牙切齿道:“好,好,你们给我等着。”说罢愤然向外走去。张问摸出一锭银子塞进手里,说道:“那小子的酒钱,我帮他付了。这会儿没事了,带我去见寒烟姑娘吧。”

    陪笑道:“公子请。”当然也不怕县丞梁马,梁少爷不懂风月楼的背景,梁马自然是懂的。

    梁少爷回到家,一肚子怨气,想来想去,自然不敢告诉他爹去妓院玩受了气,便找来管家,说道:“把大伙都叫过来,操家伙。”

    管家惊道:“少爷,您是要做什么?”

    “少废话,叫你去,你就去,听见了?”

    “是,是。”管家表面上唯唯诺诺,离开之后立即找来梁少爷的跟班问明白了状况,先叫人去风月楼问明白来人的底细,听说是知县张问,管家意识到这事不能依着少爷,便去告诉了梁马。

    梁马一听顿时勃然大怒,叫来儿子一顿臭骂,“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他就是张知县,你要找人去干什么?你能干什么?”

    梁少爷听罢吃了一惊,心下委屈,便顶了一嘴。梁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成器的败家子!你有那时间去妓馆胡闹,去给老子考个秀才回来!你……你想气死老子……”梁马抓起案上的戒尺,“看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这时一个老太婆走到门口,怒道:“梁马,你要打死谁?你不如先把老身这条老命拿去!”

    “奶奶,救我。”梁少爷急忙扑到老太婆的怀里。

    老太婆抱住梁少爷,摸着他的脑瓜,说道:“别怕,老身只要还有一口气,没人敢动咱们梁家的命根。”

    “娘!”梁马急得团团转,“子不教,父之过。这浑小子今天险些闯下了大麻烦!”

    老太婆绷着脸道:“在这上虞县,能有什么麻烦?”

    “唉!”梁马叹了一口气,“那是以前,新任张知县咱们可不能小瞧了,这回管主薄险些丢了乌纱,现在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儿瞧着,接下来,说不定就会拿儿头上的乌纱开刀,这风头上,这小畜生还自己送上门去触那霉头……”

    老太婆将信将疑地说道:“方才我听着你说那张知县和我孙儿一般的年纪,他还能横到哪里去?”

    梁马叹了一声道:“可事儿就摆在那里?咱们做人,得谦虚和气,才是长久之道。”

    老太婆道:“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你能斗过他吗?”

    梁马拍了拍脑袋,说道:“咱们父子这就去风月楼看看,探探口风去。”

    在梁马的威严呵斥下,梁少爷只得忍气吞声跟了过去,梁马便装走到风月楼。梁马叫人寻来,问道:“大人还在吗?”

    看了一眼梁少爷,笑道:“刚刚上楼去,这会儿还在寒烟姑娘房里吧。”

    梁马摸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说道:“大人今晚的花销,这些银子够?”

    眉开眼笑地接过银子:“够了够了,三十两挂牌,剩下的二十两奴家一定叫人准备丰盛的酒菜,让知县大人玩得尽兴。”

    梁马搓了搓手,说道:“你上去给大人言语一声,让大人安心玩儿。”

    “成,梁大人等等,一会儿奴家定将知县大人的话转告。”

    说罢走上楼去,见张问还在门口,不禁大惑,正要喊儿女,张问忙把食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低声道:“寒烟姑娘正要和本官玩猜谜,你有什么事么?”

    把脑袋靠过来低声道:“梁大人送了五十两银子,说是大人今晚的花销。”

    张问笑了笑,拍了拍额头说道:“你下去给他传个话,银子收了,别再来烦我。”

    “成,奴家这就去说。”

    “等等,你再带句话,就说……本官还以为他要像管主薄一般,带人来抓老子狎妓,既然不是,那就放心做自己的事,什么事没有。”

    领了话下去了。这时屋里一个软软的声音道:“公子猜出来了吗?”

    张问忙道:“等等,这不正想吗。”

    里边又响起了寒烟的吴软莺语:“公子号称才高八斗,今晚要是猜不出这小谜,那妾身可对不住了。”

    张问听得那声音,心痒难耐,一边沉吟着:“看不了,听不了、昏迷了、糊涂了……什么诗?”可怜他饱读诗书,想了半天却没理出个头绪。他在门口搓着手踱了一遍,一拍大腿,说道:“有了!”

    “公子念来听听。”

    “山外青山楼外楼(看不了),西湖歌舞几时休(听不了);暖风薰得游人醉(昏迷了),直把杭州作汴州(糊涂了)。”

    寒烟道:“嘻嘻,公子可以进这门了。”

    张问推开房门,心下大快,原来费了心才进这门,竟能让人这般觉得好玩。游戏,游戏,不过就是投入和回报这种满足心理的游戏。

    张问被寒烟的软声细语诱的心痒,正欲绕过屏风去暖阁,又听得寒烟道:“别急,公子得作一应贴诗词,才能进这暖阁。”

    “县考我考士子们应贴诗,这会儿倒反被考了,也是作科考那样的五言六韵么?”

    寒烟柔柔道:“这倒不必,可得应景的,和眼下的这暖劲儿相衬,好不好可得妾身说了算。”

    张问想了想,念道:“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时候寒烟一声娇嗔,“公子用这诗是什么意思?”

    张问呵呵一笑,这寒烟也如平常女子一般,对那拜堂花烛夜有着向往,但是她却沦落风尘,拜堂成亲这样的事有些遥远了。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进暖阁,见寒烟正拿着手帕抹泪,便好言道:“姑娘是误会我了。”

    寒烟梨花带雨,“怎么误会了?你不是存心拿词儿刺妾身,好取笑妾身么?”

    “姑娘且把每句前两个字去掉念一遍。”

    寒烟略一回忆,“昨夜停红烛、堂前拜舅姑……低声问夫婿、深浅入时无。”寒烟顿时回过味,脸上一红,破涕为笑,“公子真是会捉弄人……”

    张问有些色急地搂住她的削肩,就要去剥衣裳,寒烟用削葱一般的手指轻轻打了一下,低声道:“想做什么,先得来应景的诗。”

    张问轻轻地吸一口气,平住欲火,略一思索便道:“吴绫越绮总无分,裁出针神绝妙文;试着霓裳疑月女,倚来翠袖是湘君。”他附在寒烟的耳边一面说,一面动手轻解罗裳,“墨飞浓淡千丝雨,线吐高低五色云;最爱佳人轻解处,汗香花气两氤氲。”

    当张问解开寒烟的腰带、襟扣时,寒烟低着泛红的脸,轻柔的推拒着。这个从小被人培养的玩物,对“欲拒还休”理解得透彻。刹那间她的衣襟已经被解开了。“啊、嘤……”她用自然的反应举手环胸遮掩着。

    衣衫不整的佳人,堆雪砌玉的肌肤令人为之眩目。寒烟一脸如羞赧得无地自容,偎靠在张问的怀里,似乎这样做是躲避贪婪逼视的最佳方式。

    美人在抱,清香扑鼻。张问忙一使劲抱起寒烟,让她躺在竹藤凉榻上,随即俯身印上大嘴。寒烟媚眼如丝,只觉得嘴巴被封住,一团温润灵活的正在她的嘴里搅和蛇窜,只能束手任其肆虐。

段二三 税使

    县衙签押房里人来人往,张问一边差办公务,一边还回味着昨晚那长短呻吟,滑手凝脂。如今在这上虞县,张问是越来越得心应手。

    这时一个书吏急冲冲地跑到门口,说道:“堂尊、堂尊,大事不好了。”

    “进来说话,瞎嚷嚷什么?”

    书吏奔进签押房,把一张公文呈上来,说道:“是绍兴府传下来的,属下一看‘邮符’,就急忙赶着给堂尊送来了,报信的公人说,是税监,税监到咱们上虞县来了。”

    “邮符”是一种凭证。驿站使用的“邮符”是勘合和火牌,凡需要向驿站要车、马、人夫运送公文和物品都要看“邮符”。官府使用时凭勘合;兵部使用时凭火牌。使用“邮符”有极为严格的规定。

    张问听罢是上级传来的公文,忙拆开细看。绍兴府的公文很简单,只说了税使奉旨办差,地方官员一应配合,却在文中很隐晦地透露了许多信息,比如到上虞的税监姓名黄齐,是苏杭税使杨隆的人,上官的目的就是要下边的人有个准备。

    一遇税使这种官民的共同敌人,无论是什么党派,都十分反感,同仇敌忾,相互照应官官相卫。

    张问看完,递到黄仁直手上,沉声对那:“你先下去吧,本官知道了。”

    “是,堂尊。”

    黄仁直拿着公文一目十行地浏览,目光游离在张问身上。张问感觉到黄仁直的目光,心下有些疑惑,便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吹了口气。心道这黄仁直虽然常常摸着胡须作出一副高人的样子,但这样的急事总该很关心才对吧?

    黄仁直不细看公文,张问认为原因是他已经事先就知道这个情况了。张问想起昨天笛姑传的信,这头天传信,第二天税监就来了,不是太巧合了么。

    张问顿时隐隐感觉沈家说几个地主要煽动百姓闹事,和税监不无关系!

    “黄先生怎么看这件事?”张问放下茶杯说道。

    黄仁直眯着眼睛道:“还能怎么看?税使无恶不作,臭名昭著,官民深恨之。可人家是钦差,大人也不能怎么样,只能把税使的罪行报上去,让圣人裁断。”

    张问道:“据本官所知,弹劾税使的官员都没好果子吃,轻则停俸,重则罢官。”

    黄仁直睁开半眯的眼睛道:“怕什么,为民请命罢官停俸,正好博得名声。”

    “有道理……”张问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张问一直在京师呆着,只是听说税使的种种恶行,并未亲眼所见。按张问的判断,强征商税,向富户索要贿赂等事可能不假。因为地方舆论都在士林乡绅手里,所以税使只有得罪了士林地主,才会激起了那么大的舆论。

    如果只是掠夺屁民,他们往哪说去,更别说传到京师了。

    张问想罢叫来:“接待的税监的事……”

    黄仁直和书吏都看向张问。

    张问继续道:“按大明律,供给粮草马匹,该什么规格就什么规格。你下去拟份公文,拿来用印即可施行……啊,那个按律本官为天子守土,不能轻出县府,就不去迎接了。”

    黄仁直摸着胡须点了点头。

    第二天,税使黄齐带着一帮子人到了上虞,张问命人开中间的仪门迎接。

    只见那黄齐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长了一张小白脸,真的很白,像抹了脂粉一般。张问脸白,还有一嘴浅胡子,那太监黄齐连胡子都没有,要是换身衣裳,怕真能以假乱真装成一个娘们。

    “下官上虞知县张问,拜见黄税使。”张问作了一揖。

    “哼!”黄齐冷着一张脸,“咱家从绍兴府过来,你不来人迎接,竟连一条狗都没有,像什么话,啊?”

    张问忙躬身道:“大明律,知县不能随意出县府,下官不敢造次。”

    黄齐上下打量了一番张问,面有怒气地尖声说道:“你们这下边,官民勾结,偷税偷税公饱私囊,皇爷连修宫殿的钱都没有,咱们可是替皇爷办差!咱家只要轻轻说那么一句话,阻挠税使办差,小心你头上的乌纱帽!”

    “不敢、不敢,您就是给下官一万个胆子,下官也不敢阻挠税使呀。税使如有差遣,下官一定尽心去办。”

    黄齐踱了一步,说道:“张问,咱家的办公衙门在哪里?”

    张问一脸苦相,巴着指头说道:“税使的衙门?这……县里有府馆(府级官员到县办事驻扎之所)、布政分司、按察分司(省级两司官员巡历所至驻扎之所)、都察院(巡抚至县驻扎之所)、察院(为巡按至县驻扎之所)、公馆(接待过往官员之所)、管河厅(理河厅)、巡捕厅、巡检司、水马驿、急递铺、递运所、社稷坛、山川坛、邑厉坛、僧会司、道会司、税课局、河泊所、工部分司……税使衙门下官真还不知道。”

    张问回头问道:“本官初到地方,可能有些公房还不清楚,你们知道有税使衙门么?”

    众人都摇头,黄仁直摸着胡须混在人堆里,面带笑意。

    那黄齐听了张问说那么一大篇,早已气得脸色青,却转而笑道:“好、好……这上虞县哪家最富?”

    税使后面一个人压低声音道:“回黄公公的话,这上虞县自然是沈家最富。”

    “很好,咱家得了线报,这沈家有违禁之物,来人,给咱家去搜!”

    张问愕然道:“税使没有凭证,便如此去搜守法民宅,下官如何向上虞百姓交代?”

    黄齐道:“不搜哪来的凭证?张问,带上你的人,和咱家一同去搜,别说咱家栽赃了他。”

    张问看了一眼黄仁直,这老家伙可是沈家的人。张问一脸为难。

    黄齐道:“本差奉的是皇命,地方一应官吏,都须协助办差,你敢抗旨不成?”

    张问想了想,反正这太监是铁了心要干,自己也没有办法,便说道:“下官不敢,但听税使差派。”

    “那走吧。”黄齐在前呼后拥下上了轿子,向沈宅行进。张问只得点了马捕头带人一起跟过去。

    向南过了拱桥,树荫之处,便是沈宅。

    黄齐下得轿来,周围一干人等点头哈腰,黄齐拿手指乱指:“给咱家围了,先把里边的人揪出来。”

    众爪牙便涌到门前,有的抓起铜环叩门,有的砰砰乱拍。这时门房打开角门查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人揪住了头,提将出来,不问青红皂白拳脚相向。门房被打得大事惨叫讨饶。

    爪牙冲进院子,将大门打开,迎了黄齐进去。另外一些人则按照那太监的意思,到处翻箱倒柜,见人就捉。

    张问跟着黄齐走进沈宅,却见这院子里和上回来的时候有些不同。不一会张问明白过来哪里不同了,现在这院子竟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丫鬟奴仆全不见了踪影。

    一行人走进北边的堂屋,里面也是空荡荡一片。黄齐的爪牙寻了半天,只抓住几个留守的奴仆,黄齐问道:“你们的主人哪里去了?”

    “小的们不知道呀……”

    “还敢嘴硬,给咱家打!”

    那几个奴仆被打得头破血流,哀声讨饶,黄齐仍然没有问出沈家的人去了哪里,看来这几个奴仆是真不知道。黄齐左右一看,连张坐的椅子都没有,勃然大怒,大声喊道:“叫富户搬点东西进来,这院子就是咱家的税使行辕了。你们,去把沈家的人找回来侍候,家产……赃款藏哪里了,统统给咱家交出来!”

    一旁的张问提醒道:“这沈家并无犯法之事,何来的赃款?”

    这时一个爪牙走进堂屋,说道:“禀黄公公,小的们在西边现一处院子,竟用大理石铺地。”

    “哼!”黄齐看着张问道,“沈家是啥身份?该用大理石铺地,这不是逾制犯禁是什么?来人,去,给咱家把沈家的人抓回来。张问,你即可通缉公文,把那……沈家是谁掌事?”

    边上一个人说道:“沈云山。”

    “沈云山,把沈云山的画像画出来,咱家不信,他能躲到地里去。”

    张问道:“按大明律,通缉罪犯需要按察司用印勘劾,方可施行,下官没有那个权力。”

    黄齐扫视了张问等一干县衙的人,说道:“滚!你们这帮瞎眼的,等着挨参吧。”

    “下官告退。”张问不想和这太监斗气,转身就走。参就参吧,税使到地方,哪里的官员不愤怒?要是稍有不如意就能罢免,那个个官员都罢了,谁来管理地方?要是太监能管,干嘛弄科举取士?

    县衙的人走出沈宅,张问故作一脸的怒气,旁边的众人很容易明白长官的心情。一帮嚣张的太监爪牙到这上虞,转眼间就搞得鸡犬不宁,不怒不行。

    皂隶聊起轿帘,张问哼了一声,转身走向一驾马车,对黄仁直说道:“请黄先生同车。”

    两人坐上一辆车,张问马上就开始牢骚,“这黄税使,太不像话了,有他这么办事的吗?”

    黄仁直的手放在下巴上,瞪眼道:“可不是,矿监税使,臭气路人皆知。”

    二人瞬间就像完全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黄仁直是的真不爽,税使一来就抄沈家,动了黄仁直一干同鼻孔出气的人的老巢,大伙气不打一处来。张问自然要和他们一起火,同仇敌忾了。

段二四 奸案

    今天第二章)

    张问挑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的光景,回头说道:“本官一定将上虞生的事,拟成奏折报上去。”

    黄仁直摸着胡须摇摇头:“不必不必。”

    张问听罢心下有些疑惑,老子现在和你们一个鼻孔出气,这不是在帮你们吗,便一脸不解道:“何也?”

    黄仁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张问,犹豫了片刻,说道:“大人区区知县,位低言微。只需将上虞生的事报给上官,何必自打头阵?”

    “哦……”张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道,浙江受税使之害的地主当然不只上虞县的。只有在各地罗列了罪证,由高位者出重拳才能凑效啊。张问才不愿去打头阵,乐得如此。

    不出两天,张问就得到消息,那税使黄齐又出了两招。一招就是在各道路码头设关收税,凡过路的船只货物都要提税;第二招便是强行向机户征税,规定每张机纳银三钱,产纱一匹纳银二分,产缎一匹纳银五分。

    张问坐在签押房里,和黄仁直喝着茶,谈论着这件事。张问摇头叹气道:“如此做法,非得激起民愤……”说罢用余光注意这黄仁直的表情。

    黄仁直半眯着眼睛,喃喃说道:“所以上回少东家让大人办的事……那是为民为官,咱们心里明白就行了。”

    张问点点头,顺手乱翻着一本《大明律》,心道,到现在为止,税使做了三件事,抄了沈家;向商人征过路税;向机户征提税。都是损害商贾地主的利益,和屁民什么关系没有,激起百姓反抗,从何说来?

    当然,这种想法不能说出来,正如黄仁直所说……咱们心里明白就行了。

    张问一边翻:“本官以前做京官的时候,有个在翰林院的同年进士,听他说咱们大明的耕地,只说丈量清楚的就有七亿亩,按大明律,每亩征粮二十斤。七亿亩就是……七千多万石米。这会儿米价每石七钱,算起来,光是征田税,户部岁入就能达到五千多万两,除去一些免税的贵胄功臣,一半起码还是有的吧。可现在的岁入……不足五百万吧?”

    黄仁直眼睛一跳,看了一眼张问,说道:“大人的意思是……”

    张问笑道:“我就是在想,皇上对税银不满意,咱们可以理解圣心,可用税使这么一般乌烟瘴气的人,瞧瞧都干了些什么事,完全不管朝廷律法,自然适得其反了。”

    黄仁直呵呵一笑,“大人高见。”

    “咚咚咚……”这时候衙门外面响起了鼓声。张问一听,是挂在大门屋檐下的“门鼓”的声音,就是俗称的“喊冤鼓”。

    “何人鸣鼓?”张问对门外的皂隶喊道。

    “小的这就去探。”

    门鼓是不让随便擂打的,“无端击鼓,惊扰听闻”,不小心就要被打一顿。

    不多一会,皂隶奔了进来,说道:“堂尊,是鸣冤告状的,城厢生了人命案!”

    “哦?”张问忙道,“带到二堂,让本官亲自审问。”

    “遵命!”

    张问回头对黄仁直道:“人命关天,咱们先处理案子。”

    黄仁直点点头,二人一起走到退思堂(二堂),走上暖阁坐定。不一会,皂隶便将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带了进来。

    那男子穿长袍,满面泪水,走进堂里就扑倒在地,以头撞地,咚咚直响,“学生……”他的额上瞬间就撞破,鲜血直流,砖地上染红一片。那男子趴在地上,手指在地上乱抓,指甲盖都翻了起来,“啊……天哪……”抬起头来一脸悲愤地大嚎,双手在胸口乱抓。

    张问见罢忙从公座上走下来,亲自扶起那男子,说道:“别急,有什么事细细和本官说,本官为你做主。”

    男子语无伦次地哭诉,张问没听明白,旁边的皂隶说道:“他是本县生员,名叫陈淮,上城厢人士。”

    “陈淮,你先说生了什么事,光是哭也不顶用不是。”

    陈淮哭道:“大人,大人您可要给学生作主啊,学生今早出门妻女还好好的,拙荆给学生的煮的鸡蛋,这不……”陈淮抽泣着摸出一个鸡蛋,又哇哇大哭。

    张问急忙拂其背好言相慰。

    陈淮吸了一下鼻涕,说道:“没想到晌午一回家门,妻女尽被**,拙荆受辱……悬梁自尽,我那小女,才十二岁,竟被那帮畜生蹂躏至死!转眼之间家破人亡,物是人非……大人……大人……”

    张问听罢马上喊道:“马捕头何在?”

    马捕头突突奔进二堂,作揖道:“属下在!”

    张问走回案前,提起毛笔,写了朱砂牌票,怒道:“即可差公人保护案现场,本官随后亲自勘察!”

    “遵命!”

    张问又问陈淮:“是谁干的?可有人证?”

    陈淮咬牙切齿道:“除了那无恶不作的税监爪牙,还有谁?”

    张问心下一冷,道:“有人目睹没有?”

    陈淮道:“邻里说,见那税监的爪牙来了我家,大伙都可以作证!”

    张问看了一眼陈淮,心道他肯定是不会说假话,世上没有用妻女至死这样的代价栽赃毫不相干的人的之事。但税监的爪牙放着银子不捞,谁不奸,大老远跑出城去专找生员的妻女,事情就有些蹊跷了。

    “你且随本官去看看案现场,本官定为你报仇。”张问说道。他想了想,又唤人道:“把陈淮家左右邻里,立刻就地看押,决不能有半点差错!”

    一行人出了县衙,张问接过马夫手里的马鞭,翻身上马,带着一帮皂隶快手赶往上城厢。

    来到陈淮家时,公差已经将方圆之内包围控制,除了挨着陈淮家的住户被看押在家里,其他百姓全被赶了出来,众多人在村子外围议论纷纷。

    张问下得马来,众人都说:“张大人来了,张大人来了……”热心溢于言表,在税使的暴政下,百姓产生了错觉,认为父母官才是自己人。

    众公差作揖道:“拜见堂尊。”

    张问径直走进村子,在皂隶的带领下来到陈淮的家,是栋一进的小院子,门口已站了一排带兵器的衙役。

    江南的房屋修建得十分紧筹,院子左右紧挨着邻居的房子,连围墙都省了两道。张问走过敞口厅,衙役道:“尸体就是那边。”张问走到北面,屋门口照样站着衙役。

    张问走进堂屋,左右不见人,问道:“尸体呢?”

    衙役道:“禀堂尊,在楼上的卧房里。”

    “哦,带本官过去。”

    张问是京师人,这江南的天井庭院和京师四合院不同,他找不着路。江南的民宅,多是二层房子,墙高,中间上隔板,楼上可以住人。

    上了楼,张问走进陈淮的卧房,见两具尸体已经用被子遮盖。张问抬起头,看见房梁上还系着白绫,大概就是陈妻上吊用的。

    张问猛然现,从进堂屋门,到这卧房,桌椅家什摆放整齐,并没有挣扎打斗痕迹。陈淮回到家,现妻女死亡,当然没心思去收拾房间。那为什么不作痕迹?

    张问左右看了看,没有现弥端,便走到床前,轻轻掀开被子一角,床上有大小两具女尸,张问俯下身,仔细查看陈妻脖子上的勒痕,勒痕细长,一直延伸到后颈。张问大奇。

    他又转过身,抬起头看着梁上的白绫,踱了几步,心道陈妻脖子上的勒痕显然不是上吊的时候勒出来的。

    便回头问道:“陈淮,你回家的时候,这屋里是什么样子?”

    陈淮红着眼睛,一出声就要哭出来,“拙荆挂在房梁上,小女死在床上。”

    张问又问道:“穿衣服了吗?”

    陈淮摇摇头。张问心道陈妻既然是守节之人,定然不愿被人见着光着身子,上吊之前为什么不先穿衣服?就是不穿自己的衣服,那总得把女儿的尸体穿好吧。

    这时旁边的黄仁直见到张问的动作,便嗑了一声,张问听在耳里,看了一眼黄仁直说道:“黄先生,咱们先审目击证人。”

    “好。”

    一行人下了楼,就在陈淮的堂屋里设了个简易的公堂,皂隶分左右站定。张问和黄仁直坐在北面,面前放了一张木桌,陈淮坐在一侧听审。

    “将证人带上来。”

    皂隶遂将等在天井里的百姓带了进来。一共有老小男女七八个人,见了知县,都跪在地上。张问打量了一遍,指着一个中年男子道:“你,抬起头来。”

    那男子抬起头来,张问见他面相老实,皮肤黝黑,身作短衣,应该是个庄稼汉,便问道:“姓甚名谁?”

    那男子没见过那么多公差,手脚直抖,一脸惧色,张了张嘴,说不出半个字来。

    旁边的高升见罢呵斥道:“堂尊问你话,从实答来。”

    男子才战战兢兢地说道:“草民姓王,没有大名,相亲叫俺石蛋。”

    “本官问你,今日晌午,可曾见着有人进出陈秀才家?”

    “俺……俺没见到,只听人说……大人,乡老知道。”

    张问看了一眼黄仁直,继续问道:“谁是乡老?”

    一个老头道:“禀大人,老朽便是。”

段二五 民变

    被审讯的庄稼汉说乡老看见了税使的爪牙。张问便说道:“乡老请起,来人,看座。”

    因为我国朝的地方官吏都集中在县里,为维持广大乡村统治的人,实际上是这样的乡老乡绅,张问理应给予尊重,让他们有威望统治屁民。

    “老朽谢大人赐坐。”乡老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心在皂隶放上来的板凳上坐了。

    乡老见过不少官,举止就比那庄稼汉沉稳多了,抱拳侃侃道:“上城厢有家机户,有机杼数十张,税监派人过来催税,其中来了几趟者,老朽看着就面熟了。今日晌午时分,便有两人进了陈茂才的院子,老朽轻眼所见。对了,陈二家的那时好像也打这边过。”

    乡老指着地上跪着的一个农妇,张问看了过去,农妇急忙点头道:“奴家那时正要去清衣裳。”

    边上的刑房书吏冯贵拿着笔书写如飞。张问看了他一眼,冯贵刚刚被叫回来复职,说了一句:“如实记录在案。”

    张问正想问那税监的人什么时候出来的,转念一想,总觉得事有蹊跷,要是再追问下去恐怕就有疑点了。他看了一眼黄仁直,黄仁直正半眯着眼睛摸胡须玩儿。很显然,无论是不是税监的人干的,这事都得往他们身上扯。

    想罢,张问便说道:“好了,乡老看看供词,没有出入,都按印画押吧。”

    审完证人,张问叫人将证人带走,问道:“哪里有茅厕?”

    皂隶忙将张问带到堂屋后边的厨房,厨房侧面是猪圈,那茅厕就在猪圈里面,人畜的粪便都可以入肥料。张问走了进去小解,转身的时候,见黄仁直也跟了进来,黄仁直低声道:“大人做得不错。”

    张问也低声道:“税监太让人愤怒了,咱们这就去税厂要人去。”

    黄仁直欣然点头。

    张问走到堂屋,对陈秀才道:“案子已经审明白了,本官自会处置,你且在家操办丧事,让死者入土为安吧。”说罢掏出一锭银子,“这是本官个人的意思,你节哀顺变。”

    陈秀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大人您可要为学生做主,抓了那恶人啊。”

    张问将其扶将起来,放低声音道:“你放心,税监的爪牙凌辱的不是你陈生员一个人的妻女,是整个上虞县生员的妻女,你好生体味本官的话。”

    张问走出村庄,带了那作证的乡老,率领官吏,提了一干皂隶,进城向税厂走去,那里以前是沈宅。张问叫人敲开院门,说道:“下官上虞知县张问,求见税使,请通报一声。”

    过得一会,那奴仆走到门口,说道:“黄公公叫你们进来吧。”

    张问遂率领众官吏走进院子,来到客厅,那黄齐不知在何处抢得了家具物什,已经客厅设成了一个公堂,自坐于北边案桌后面。见到张问等人,黄齐只斜眼瞟了一眼,尖声说道:“张问,你来何事呀?”

    “下官遇了一桩案子,上城厢陈秀才妻女被人凌辱致死,陈秀才的邻里指认案犯是去上城厢机户催税的人……”

    “你放屁!”黄齐没等张问说完就骂了一句。

    张问不动声色,心道你都祸到临头了,还不自知,嚣张个屁。张问沉声道:“请税使明鉴,此事要是不审讯清楚,恐怕会激起民愤。请税使叫出那两人,当面审问清楚,税使旁听,辨明真相。”

    黄齐白着一张脸,左右看了看,把目光放在张问身后的梁马身上,说道:“你,给咱家出来。”

    梁马额头上三根黑线,揖道:“税使叫下官何事?”

    “咱家问你,你挺着个大肚皮干什么?”

    梁马:“……”

    “啧!你还板着一张脸装?你挺着肚皮干什么,装孕妇,还是装雏儿?”

    “哈哈……”黄齐周围的爪牙哄堂大笑。

    梁马苦着脸道:“下官……它要长那么大下官有甚……”

    “咱家帮你,来人,拿两块木板给我夹,把他的肚子给咱家医小了!”

    “税使、税使……”梁马大惊,那些爪牙已不管青红皂白冲了上来,将其按住,有的进屋取了两块门板出来。

    张问见状忙说道:“税使住手!梁县丞乃是朝廷命官,岂能如此对待?”

    黄齐呵呵一笑:“咱家就专医朝廷命官。”那些爪牙听罢,就将梁马案在一块门板上,又将另一块门板压在他的肚子上,几个人扑到门板上去施压,梁马被压得大声惨叫。

    “快叫他们住手!下官这就带人离开!”张问见手下被人这般虐待,面上挂不住,也懒得和这死太监废话,他这般蛮干简直就是自己承认罪行,自掘坟墓。

    黄齐这才笑道:“张知县要走了,把他的人放了吧。”

    爪牙们放开梁马,梁马捂着肚子在地上哇哇乱吐,臭气熏天。黄齐捂着鼻子道:“妈的,你们不会弄到外边去医?”说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里边走。

    张问只得唤人抬着梁马走出沈宅。

    上了马车,黄仁直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张问看在眼里,心里猜测着,难道这一切都是沈家的预谋?对于陈秀才妻女的死,张问一直迷惑,她们究竟是税使杀的,还是另有其人。

    一行人正走着,张问在车上听得外面喧闹,便挑开车帘向前一看,正见着大批百姓向这边拥挤过来,沿路又挟裹了路人,来势汹涌。

    前面的快手奔到车前,下马问道:“堂尊,堂尊,该怎么办?”

    张问心道该来的已经来了,忙道:“调头,换条街走。”这群人不下几千人,张问认为是去搞税使的。

    官吏衙役等让开道路,走到沿江坊才停下来。张问走下车来,在曹娥江边观看,街上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前去打探消息的皂衣回报说,是上城厢周围的百姓,民情激愤,守城官兵阻挡不住,就涌进城里来了。

    “上城厢的百姓一起声势,其他地方的大户百姓定然响应,事态一不可收拾!”张问急忙下令回县衙,下令升大堂。张问自坐于公座上,黄仁直作为沈家在县衙的代表,也坐在暖阁一侧。张问沉思片刻,命令道:“即刻关闭城门,县城戒严!各快手衙役带兵器防卫,本官要尽守土之责!”

    他提起笔,写了牌票用大印,差点衙役:“即刻往各厢各里,遍招快手,各带兵器到县,直宿防卫!”

    这时张问的管家曹安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暖阁旁边的黄仁直,走上公座,在张问耳边低声道:“老奴已经探明了,那些乱民,由几个大户及家丁带头,或煽动,或出钱,挟裹百姓而至。”

    黄仁直见二人耳语,低声提醒道:“上回沈小姐带的话……”张问沉声道:“本官现在站在哪边,黄先生还不清楚么?”黄仁直这才点了点头。

    张问又提起笔,飞快地写了一篇公文,将近日生的事情原委细述清楚,连梁县丞被门板夹的事都写了,递给黄仁直道:“这是本官准备上报的公文,黄先生看看有何疏漏。”黄仁直看了一遍,见文中将民变的责任全部推到税监身上,甚是满意。张问便用印、漆封,命皂隶八百里加急递传绍兴府。

    到了晚间,张问依然秉烛而坐,广派公人注意周围动静。忽报城门失陷,新的暴民冲入城中,借机抢劫违法,暴民人数陡增到万余人。

    张问转身取下墙上的长剑,说道:“即刻差点弓兵快手,随我出衙,保护城中百姓。”

    管之安忙劝道:“堂尊,此时乱民如蚁,衙中快手,加上新招壮丁,不过数百人,此时出去,恐于事无补。”

    张问道:“乱民不过乌合之众,只要杀一儆百,便可驱赶,有何可惧?”遂点弓马青壮两百余人,自率众人出衙。

    众人出得县衙,点了火把,街上一时亮成一遍,张问骑马冲在前面,走到丁字路口向南一转,便看见一群人正在一家店铺门口聚集。

    那些乱民吆喝着将支撑屋檐的木柱掀翻在地,正要撞门,见北面来了大批官兵,一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张问大喝道:“放箭!”

    弓手遂射出乱箭,中箭者数人,余者惊慌之下争相逃窜。张问冲将过去,提起一个中箭受伤的人的头,刷地一声拔出长剑。

    那人吓得脸色煞白,大喊道:“不要、不要……”张问哪管他惨叫,拿着剑就在他脖子上乱锯,锯了许久才将头颅锯下来,身上被血染得绯红。那头颅犹自大睁着眼睛,众人见罢皆尽失色。

    张问提着头颅,复上马来,继续向南行进。途中乱民,见北面的火把亮成一片,人声鼎沸,乱局之下无智者率领,不知官兵虚实,但见一头戴乌纱的官员,手里提着血淋淋的头颅,乱民怎敢上前,纷纷逃窜。

    “敲锣,传知县的命令,各户出壮丁协助官府平乱,除暴安民。”张问对身边的皂隶喊道。

    皂隶敲锣,众人大喊,作用只限于壮大声势,恐吓乱民,却并没有多少壮丁出来,这时候外面闹哄哄乱成一片,百姓都龟缩在家里不知所措。

段二六 乱局

    众官府公人沿途驱赶,在各街道作乱的暴民无人率领,人数虽多,却如一盘散沙。张问一马当前,令众官兵有所依赖,他便指挥马队弓兵进退冲杀,斩数十,乱民尽相逃窜。

    乱民如无头的苍蝇,只朝人多的地方钻,纷纷聚集在沈宅周围。张问情知那地方有几个大户的家丁为核心,不能去动,自己这点人也动不了,便命人控制了沿江坊的拱桥,调弓兵严阵驻守,不让乱民过河抢劫城中百姓。

    周围的火把如漫天的繁星一般,人声鼎沸,张问自思道:要是税使被打死在沈宅中,自己可脱不了干系。但乱民如蚁,而且有沈家的人在旁边监视,张问一时束手无策。

    要是等绍兴府的援兵到来,恐怕沈宅这样的民宅早被攻陷了,张问想罢十分头大。当今皇上可不管那么多,税使死在上虞县,极可能就要拿知县问罪。

    正在这时,高升奔了过来,揖道:“堂尊,有个人要见您,小的见其穿着像是上回来县衙拜访堂尊的人,便来禀报。”

    张问道:“什么穿着?”

    “回堂尊的话,那人玄衣,戴斗笠,就是上回画笛子的人。”

    笛姑!张问道:“快带过来。”过得一会,高升便将笛姑带了过来,张问忙屏退左右,问道:“笛姑,沈家小姐有什么话?”

    笛姑对张问抱拳行了一礼,又向旁边的黄仁直执礼,然后低声道:“事情出乎意料,少东家本打算将税监围困,制造声势。却不料受盘剥的其他大户见暴乱起来,私底下又煽动了许多人,这会儿恐怕要想打死税监。现在乱成一片,已无法阻止。”

    张问心下疑惑,问道:“沈小姐的意思,税监不能死?”按理沈家被抄了家,还被税监到处追捕,应该恨之入骨才对。

    笛姑点点头道:“少东家叫我传话,请大人尽力保住黄齐的性命,现在院子正门的是咱们的人,可以从那里救出黄齐,注意另外的地方都无法控制。其他的事我也不清楚。”

    张问转头看向黄仁直,说道:“还请黄先生指点,这是为何?”黄仁直摸着胡须,犹豫片刻,说道:“这个老夫也不甚清楚。”

    这时有混进乱民中的眼线从文昌桥上过来,因为是一个人,弓兵放近一看是熟人,便带到张问那边,禀报道:“堂尊,乱民找了梯子,从墙上翻进去了,已经在院子里面打起来。”

    黄仁直急忙低声道:“大人,前门的应该会放黄齐通过,咱们赶快去接应。”

    张问顾不得多想这中间的原因,税监死了,他也没有好果子吃,当即便率人赶过河去。沈宅周围已被乱民围了个水泄不通,两侧的围墙搭了许多梯子,底下还有人大喊:“税监抢了无数百姓家,里面藏着黄金白银,冲进去,谁拿到就是谁的!”

    官兵在张问的指挥下径直来到前门,那里的人果然很配合地让开了道路,但周围黑压压一片全是人,衙役快手竟然不敢上前。张问提剑策马上前,怒道:“抗命者,重罪论处!”众人才紧跟着张问冲到门口。

    这时那黄齐周围只剩下几个人护着向门口逃过来。张问喊道:“税使,下官在此,赶快过来。”

    黄齐一张白脸因为惊讶更是煞白,跟个死人的脸差不多,见着张问身边有许多公差,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狂奔过来。

    “张问,张大人,你可来了,快救咱家,咱家定然在皇爷面前给你好话。”黄齐奔过来,浑身直哆嗦。

    张问命人将黄齐围在中心,又叫马夫牵马过来,将黄齐扶上马背。黄齐低低地伏在马背上,刚走两步,身上哆嗦着不甚摔下马来,弄了个嘴啃泥。

    黄齐的随从忙将其扶起,一人夹一条胳膊,将两腿软的黄齐拖着走。那些冲进宅子里的乱民正在里边乱抢,有心人注意到黄齐逃出,对黄齐恨之入骨者大呼其姓名,煽动百姓,挟裹家丁向这边扑过来。张问等人急忙通过文昌桥,回头喊道:“弓手拒桥射住阵脚!”

    弓兵放了一通箭,射死射伤多人,前面的乱民恐惧,不愿冲来,却被后面的人拥挤着向前推进,有的突然站住一个不留神被人掀翻在地,背上立刻踩过无数双脚,惨叫不已。

    弓兵见状,撒腿就跑。张问等人退回县衙,急令关闭大门,加强戒备。县衙乃是半军事据点,衙门里有重重设障的墙壁,明显具有防御的功能。就算一旦城墙被突破,县官还可以此逐次顽抗,以尽为朝廷守土之责。

    所以这些半组织化的暴民根本就很难攻破县衙,张问这才缓过一口气来,而黄齐则吓得小便失禁,软在椅子上双腿像筛糠一般。倒是旁边仅剩的两个随从面色沉稳,毫无惧色。

    “张……张大人,快派人保护咱家!”黄齐犹自心悸道。

    张问道:“税使已到县衙,不用担心,先压压惊。”

    黄齐哆嗦着从内衣里摸出一卷黄绢,结巴着说道:“官兵呢?张问,这是皇爷的圣旨,把官兵调来!”

    张问等见罢黄齐高举的黄绢,急忙叩拜于地,高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黄齐瞪圆了双目道:“快去调官兵保护咱家!”

    张问只得唤道:“马捕头,由你带人,时刻在税使左右护卫。”

    马捕头道:“属下遵命。”

    马捕头叩谢皇恩之后才敢站起身来,调来快手数十人跪于黄齐面前……的黄绢下面。那黄齐犹自高举着那黄绢。

    黄齐道:“才这么点人,快多调些过来,把咱家围在中间!”

    张问等头大,这厮真是白痴,人都调进来了,没人守墙,如果乱民冲将进来,无险可守,不是死得更快。最让人头大的是这厮举着块黄布不放下来,让人这么跪着。

    马捕头又叫了几十人,把那黄齐层层保护住,黄齐手举软了,这才小心收起黄绢。张问等呼出一口闷气,叩谢皇恩,从地上爬了起来。

    折腾了半天,太监总算累得消停了,张问借口要处理公务,从大堂暖阁里走了出去来到二堂院子。将那黄齐留在大堂里让一堆人围着看他那熊样。

    张问脑中有些混乱,走到签押房门口,对左右说道:“让本官一个人静一静,有事才来禀报。”

    张问坐到案前,对着蜡烛沉思,这沈家的人怎么又要保护黄齐了?

    这时窗缝里灌进一阵风来,正巧吹在案上的烛火上,火焰摇了几摇,熄了。张问思绪一乱,突然现房里仍然亮着,回头一看,角落还有一个灯架,上面点着几根蜡烛。灭了一根,还有几根,所以房里依然亮着。

    张问脑中一亮,骤然猜到玄机:这黄齐就算被打死在上虞县,但浙江还有好几个税使,于事无补,反而会让皇上对地方官民更加不满。

    他想起白天黄仁直在言语中漏出的话,说叫张问不必上奏书打头阵,自有高位者重拳出击。这时张问联系在一起细想,觉得这可能是他们设的一个局。栽赃税使迫害百姓,又煽动民变,逼走税使,最后由言官御史在庙堂中,罗列其恶行将税使搞臭,获取名声,保护地主利益,可谓名利双收。

    张问在心里理了一遍,越觉得自己的猜想说得通。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当然就不能让黄齐死了,黄齐一死,言官在庙堂上就不好说话了。

    “堂尊……”一个声音打断了张问的沉思。张问看过去,是高升,便问道:“有什么事?乱民攻衙了?”

    高升道:“没,他们聚在外面,畏惧官府不敢上前。是堂尊的朋友要见您。”

    “哦,让她进来吧。”

    笛姑走进签押房,左右看了看,取下斗笠和面纱,头一甩,一头青丝就散了下来。张问愕然看着那张酷似表妹小绾的脸,疑惑道:“笛姑怎么突然……”

    笛姑看着张问道:“大人是不是喜欢我?”

    张问更加疑惑,这种时候,谁还有心思去想男女之情?笛姑嫣然一笑,让张问不由得如沐春风,她又说道:“怎么,我猜错了?”

    “不是,我只是觉得,是不是太突然了?”张问很快收拢了心思。把笛姑弄到手,是他欲娶沈碧瑶的一步棋。

    “什么时候说,本不重要。”笛姑脸上一红,随即沉静地说道,“只要大人帮我做到一件事……大人要的……”

    张问恍然大悟,原来是交换,他还纳闷,这种时候是谈情说爱的时候么。但怎么把笛姑搞到手,过程并不重要,交换更加直接简单,张问便问道:“你先说,什么事,看我能不能做到。”

    笛姑低声道:“把黄齐抓了!”张问听罢略一吃惊,脱口道:“抓他做什么?”

段二七 逼问

    笛姑要抓税使,张问不知何故。此事当然是笛姑个人的要求,不是沈家的意思。不然笛姑也用不着拿自己作为交换。张问疑惑,说道:“不是沈小姐的意思吧?那你抓黄齐有什么缘由?”

    “我的名字不是笛姑。”笛姑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张问点点头,百家姓里没听说过有姓笛的,她的名字当然不叫笛姑,只是个代号而已。他没有说话,静待下文。

    笛姑看了一眼张问:“算来我与张大人还是同宗,本名张盈。我有一个亲妹妹,叫张嫣,被那黄齐的人抓去了,不知被番子关在哪里。大人还记得上次我被番子们围追到县衙的事么,那次就是因为我夜探税厂,不慎被人觉,才险些没能脱身。请大人帮忙抓了黄齐,审问我妹妹的下落。”

    “哦……”张问这才明白,看来那妹妹对笛姑……就是张盈,很是重要,张盈才不顾一切要救出妹妹,张问突然觉得张嫣这个名字很熟悉。细想之下,才想起在那本《大明日记》上看过这个名字,好像木匠皇帝朱由校的皇后也叫张嫣。

    张问忙从身上拿出那本日记翻看,果然日记上专门记录了这条,天启皇帝的皇后叫张嫣。专程记录的原因,是那穿越者在史书上看到张嫣是国色天香,非常漂亮。

    张盈见张问掏出那本子,不解道:“大人在看什么?”

    “这本子上说天启皇帝时,皇后名叫张嫣。”张问将本子上记录的那几行字拿给张盈看,压低声音道,“和你妹妹一个名字。天启皇帝就是现在的皇长孙。”

    张盈吃惊道:“妹妹会做皇后?”

    “这个暂时不能判断,天下同名同姓者不在少数,况且这本子是不是未来的人所写,也还没有确定。现在要断定为时尚早。”张问道,“不过如果确如日记所说,我猜测,你妹妹可能会被太监送进宫里……你妹妹是不是很漂亮?”

    张嫣眉头一皱,“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救出我妹妹,不能让她去那种地方!大人,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现在只有黄齐知道她的下落,错过了这次,再要逼问黄齐,实在难寻时机!”

    张问点点头。今晚一过,衙外的乱民害怕府里甚至省里调兵镇压,肯定会相继散去,黄齐一旦脱困,又不属于文官体系内的人,地方上就谁也奈何不得他了。

    只是,张问有必要帮助张盈么?说到底,这事关他屁事,张盈虽然长得很像小绾,但终究不是小绾。

    他在犹豫,一则抓捕税使是违法的,他要冒风险,二则如果不帮张盈,以后再想打动她恐怕没什么指望了。现在沈碧瑶身边的人,张问就只有指望张盈。

    张盈见他犹豫,一脸的失望。张问看在眼里,那张脸偏生长得极像小绾,他心下一阵难受,仿佛看见小绾的失望。那年,正因为自己的弱小,连女人都不能保护,张问想到这里心头一阵绞痛,当即说道:“我帮你捉了黄齐。”

    张盈很认真地看着张问的脸,她知道张问为人不知的一面,并不是冲动轻浮的人,所以她无法猜透张问为什么答应得这么爽快。

    “大人的恩情,我定然记在心上,刚才说过的……我一定做到。”张盈脸上红了红,咬着下唇说道。

    张问看了一眼那张取下了面纱的脸,摆摆手道:“不必了。”

    “大人……”张盈不解地看着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真是像会说话一般,要表露什么,轻轻一闪,就让人明白了。

    “得到你的人,得不到你的心,有什么意思?”张问笑了笑,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因为他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小绾的事。

    “大人打算怎么抓捕黄齐?”

    张问略一思索,当然不能明着干,虽然县衙里的人对黄齐都没什么好感,要下令拿他简直易如反掌,特别是县丞梁马,还被黄齐琢磨过。这事得悄悄干,毕竟是违法的。他想了一个法子,和张盈商议了一番,便着手去办。

    张问找了一个送茶的皂隶,到大堂给黄齐倒茶,却将茶壶故意弄翻,泼了黄齐一身。黄齐立刻大怒,“来人,将这笨手笨脚的奴婢给我拖出去,往死里打!”

    这时候张问适时出现,看见黄齐下半身湿嗒嗒地直滴水,佯装恼怒地看着那皂隶:“是你泼的?”

    皂隶急忙叩头道:“小的一个不小心……可不敢故意这般,黄公公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小的这一回吧,小的下次定然小心着点。”

    “你还想有下回?来人,将他拖下去,教教规矩。”张问回头对马捕头做了一个眼色。马捕头会意,都是县衙里边的人,做做模样就行了。两个皂隶将那犯事的皂隶拖出大堂,不一会外边就传来了惨叫声,多半是装的。

    黄齐掏出手帕,一边擦一边骂。张问说道:“黄公公赶紧把衣服换了,这冷天,一会湿衣凉了恐染风寒。”

    黄齐点点头,张问便命人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让黄齐在旁边的赞政厅里换下。乱民没有胆量攻衙造反,黄齐自然这会已镇定了不少,自然不愿意被男人看个赤身露体,少根活儿,便将门关上自己换衣。

    他刚刚关上门,正待要脱衣,突然下巴低下一凉,一个声音低低地说道:“别动,怕刀刃误伤了您。”

    黄齐大愕,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后边拿着刀子对着黄齐的人,当然就是张盈,张盈低声道:“低声点回答问题,说错了,就别怪刀刃不认人。”

    黄齐急忙小心说道:“您说,您说,要咱家说什么?您手上可得小心着点。”

    张盈冷冷说道:“黄公公差人抓的那个叫张嫣的女子,被你送哪里去了?”

    黄齐忙道:“张……张嫣?咱家可没把她怎么样,好吃好喝服侍着,可没受半点委屈……您想想,魏公公要给当今世子殿下的人,咱家怎敢有半点不见待?”

    “魏公公,魏忠贤?世子是皇长孙?”

    “是、是呀,魏公公见张嫣国色天香,是接了来给世子殿下的人,以后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您只管放心。”

    张盈想起张问说的那天启皇帝的皇后,心下一寒,心道莫非真是天意?张盈犹自怀有一丝希望,继续问道:“世子和魏忠贤在哪里?”

    “这……”

    张盈手上轻轻一动,黄齐感觉脖子上像被蚊子叮了一下,一股热呼呼的血便流了出来,当下吓得是脸色苍白,额上细汗直冒,忙说道:“别、别,说,咱家说……世子在绍兴府,他老人家是微服寻访木工巧匠,咱家真的不知道这会儿住在哪里。”

    “把嘴张开。”

    黄齐言听计从,刚把嘴张开,一粒药丸便被丢到了喉咙处,同时那声音道:“吞了。”黄齐不敢咳出来,只得吞进肚子里。

    张盈又说道:“你想办法把张嫣放出来,否则十日之后便会全身流脓而死。十日之后,到城隍庙来取解药。”

    黄齐大惊,“咱……咱家哪里去找世子,咱家哪敢问世子要人?这事儿太难办了。”

    过了许久,黄齐没听见回答,又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听得外面的侍卫喊道:“黄公,您换好了么?”黄齐小心拿眼向下一瞟,脖子上那把刀子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忙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人影?

    黄齐急忙伸出手指在喉咙里扣弄,哇地一声吐了许多污秽之物出来,忙蹲在地上去寻那药丸。这时候外边的侍卫没听见回答,便拍着门大喊:“黄公,黄公……”

    黄齐没寻到药丸,又在喉咙里扣,吐了许多。“砰!”侍卫撞门而入,却见那黄齐正在地上拨弄着污秽之物,两个侍卫心里一阵恶心,但不敢多说,只说道:“黄公恕罪,属下见黄公许久不出,担心黄公安危……”

    黄齐大怒,抬起头来:“担心你娘!咱家差点就被人弄死在这里,刚刚你们哪里去了?快给咱家把刺客捉来,张问,把张问叫来!”

    “是,属下遵命!”

    黄齐心里着急,忙着呕吐,却怎么也没寻着那粒药丸。过了一会,张问走到门口,跺脚道:“黄公,您在做什么?来人,快给黄公清理。”

    “张问!县衙里怎会有刺客?”黄齐吼了一句,又开始呕吐。

    “刺客?哪来的刺客?”张问一脸愕然道,回头见两个皂隶奔了过来,张问又说道,“拿扫帚抹布,你们空手来想拿袖子擦吗?”

    黄齐吐了一阵,颓丧地坐在地上,想起那刺客的话,他心里一阵胆寒,喃喃道:“完了,真的完了。”

    张问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捏着鼻子问道:“黄公,生了何事?”

    黄齐一肚子愤怒、沮丧,打落了牙齿吞肚里,什么也说不出来,泄漏了世子的消息,还不能让人知道是自己说的。

    张问也想起世子的事,刚刚张盈提了一句,说世子来浙江了。他也有些疑惑,大明皇子是不能轻易出宫,或者出封地的,朱由校怎么就跑出来了?

段二八 忠贤

    卯时,要是在平时,这时候县衙又该循规蹈矩地敲鼓敲绑,开始点卯上班了。那些富有节奏感的音节,这时候只有梆点在履行着常规,那是巡逻监狱的衙役敲的。

    张问登上钟楼,嘹望县衙外边的情况,乱民十去七八,还剩一群苦大仇深的百姓围在外边。这些人也不敢攻打县衙,一则没有兵器,二则他们的仇人是黄齐,并不想攻衙造反。百姓只要有口饭吃,一般不会造反,这上虞县地处江南,经济达,大部分人吃饭还是不成问题的。

    钟楼下熬了一夜的衙役官兵,因为没有动静,有的已经歪靠在墙上睡着了,醒着的人现钟楼上的知县,忙叫醒旁边睡觉的人。张问对下边喊道:“列阵点兵,随本官出去捉拿乱贼!”

    众人依令各带兵器,在大门院落里排成阵仗。张问取了长剑,走出钟楼,马夫牵马过来,张问爬上马来,对众人说道:“朗朗乾坤之下,岂容贼子作乱?开门!”

    衙役抬着沉重的木方取下,缓缓打开大门,门外是萧蔷,张问策马出门,众衙役急忙跟上,绕过萧蔷,外面成群的是百姓。百姓见涌出大批官兵衙役,都十分惊慌,不知所措。

    弓手背靠萧蔷,排成队列,张弓搭箭,对准了百姓。马队从冲出大门,马嘶不断,刀鞘在身上撞得叮当直响。

    终于百姓人群中有人回过味来,意识到了危险,一个人惊呼一声,转身便跑,立刻带来了连动效应,人群混乱起来。弓手看见这么多人在拥挤,也慌了,唰唰便放了箭,前边的人被射伤几人,更增恐慌,眼看官兵要杀人,大伙争相逃跑。

    “不要放箭!”张问忙大吼一声。

    快手马队见是一盘散沙,胆量大增,张问一声令下,快手冲将上去,衙役拿着枷锁链条绳子,上去捉人。张问拍马上前,带领马队来回冲击,乱民向无头的苍蝇一般乱跑。

    不出半个时辰,县衙前面聚众闹事的人皆被驱散,只捉了数人顶罪。民变之后,须得杀人以儆效尤,这几个人,铁定是替罪羊,不过事先得申报上去,明朝的死刑需要复核,实行会审、园审、和朝审制度。

    英宗鉴于“人命至重,死者不可复生”,因此下令自天顺三年为始,每至霜降后,但有该决重囚,著三法司奏请会多官人等,从实审录,庶不冤枉,永为实例。另依据大明律,死刑执行最后都要报请皇帝裁决……这些都是过场,哄老百姓的,不过在明朝被明正典刑有点麻烦是真的。

    黄齐听说乱民已被驱散,这时候才从县衙里走出来,见着被押进来的人,走上来便拳脚相向,破口大骂。

    “你们这些刁民,眼里还有王法吗?聚众造反,诛灭九族!给咱家跪下!”黄齐抓住一人的头,对着那人的脸嘴就是一顿拳头,打得惨叫不已,满脸是血。

    黄齐指着那些人,对张问说道:“张大人,给咱家用重刑!往死里打,看他们有几条狗命,哼哼,和咱家横!”

    张问不动声色,对皂隶说道:“押入大牢。”

    “先给我打!”黄齐气急败坏地吼道,这时候他左右只有两个人,几乎成了光杆。张问懒得鸟他,心道昨晚要不是沈家的人干涉,老子才懒得管你的死活。

    乱民虽然散去,黄齐的情况却不如刚来那会乐观,爪牙帮凶死散精光,又激起了民变,在上虞县威望扫兴,臭名远扬,再想办什么事恐怕很难。黄齐牵挂着昨晚被人下的毒,心烦意乱,准备收拾东西走人。

    这个局到现在,张问是看明白,最后的赢家还是沈家,或者说是江南地主,平民、税使,到头来什么都没赚着。黄齐到头来一两银子没捞着,背了一身血债,都得记他头上,嚣张顶什么用,还不是傻叉。

    张问坐于签押房中,一边啈果都没有,做京官那时又不是没见过太监。

    过了半天,魏忠贤的眼睛眯出一道缝儿来,看着张问低声道:“咱家要你把黄齐做了,能办到吗?”

    张问吃了一惊,这厮开口就语出惊人,把黄齐做了?就是杀掉?

    魏忠贤只说了一句话,又把眼睛闭上了,喉咙里隆隆闷响,像是有痰卡在里边一样,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

    只让张问自个在那寻思。张问倒是很快想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把黄齐弄死在上虞县。

    民变生后,定然有言官上书弹劾,皇帝不理也没关系,造成舆论,连皇帝一块骂。万历皇帝听了心里肯定不好受,他也下不起狠心大杀文官。税使又要臭一回,东林为民请命,政治声望再次提升。

    这时候如果黄齐死在了上虞县,那民变的事,就有人顶罪了,对世人有了交代。让黄齐顶罪,又不能让他获罪而死,否则等于向浙江的利益集团认输,所以要让黄齐死得不明不白。怎么死的,太监那边还可以做文章,东林要骂,就没那么理直气壮了。

    张问寻思了许久,只有一个疑问,便说道:“下官想明白了,可魏公公为什么要下官动手?”

    这种事,税厂大可以自己阴着干,没必要让张问知道。

段二九 鬼火

    (一天两更,这是第一章。)

    张问不明白要弄死黄齐这样的密事,为什么要找自己去干。按理张问不过是个局外人,魏忠贤让张问掺和什么?

    魏忠贤没有回答,闭着眼睛,喉咙咕咕直响在那装比,显得自己高深莫测,也就是让张问自个去猜。张问想了半天,始终没搞明白。难道魏忠贤他们缺人,要拉自己入伙?可这也太轻率了吧,之前他们完全就不认识。

    这时魏忠贤的眼睛眯开一条缝儿,见张问还立在书案旁边冥思苦想,魏忠贤便用闷声闷气的不太清楚的鼻音说道:“咱家觉得你也猜不出来,这事儿你慢慢想。不过咱家给你说的那件事,张大人,你可想好了,愿意去办么?”

    那件事,就是搞死黄齐的事。张问当即沉住气在脑中飞快地权衡。要说就眼前的状况,张问当然不能杀黄齐,因为沈家的意思是不能让黄齐死了,无疑这时候张问还没有实力和沈家,乃至后面的利益集团叫板。

    但是从长远来讲,张问意识到这是铺子的好时机,因为这魏忠贤以后是可能大红大紫的,正好借他之手对付仇人。

    利弊不好权衡,这个时候,张问猛地想起张盈给黄齐下的毒,心下顿时一亮,不过这样有点对不住张嫣就是了,略一细想,已想到了完全之策。

    张问便不再犹豫,当即说道:“说实话,下官没想明白缘由,但是下官久仰魏公公大名,魏公公交代的事,下官不敢不从。”

    “哦?”魏忠贤大喜,顾不得装深沉,半眯的眼睛居然大睁开了,面带笑意,“你倒是个识时务的人。”

    魏忠贤这时候还是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太监而已,地方上的文官有谁这么对他说过话,有谁把他拍得这么舒服?也不由得他十分舒坦喜悦了。

    这时候张问将魏忠贤的表情看在眼里,心道这么一句好听的话就动容了?张问总觉得这魏忠贤不是有多大能耐的主,可又不敢完全确定,谁知道这太监是不是装的?但装的可能性不大,世上什么事总得有个原因不是,魏忠贤犯不着装孙子啊。

    张问低声道:“下官准备用毒,只要黄税使中毒,九日之内定会毒身亡。不过这种毒有独门解药,那江湖世家的人常在上虞城隍庙出现,替人消灾受人钱财,如果魏公公见到黄税使去城隍庙,那定是因为他知道了此毒,去寻解药的。魏公公只要派人暗中跟着,那江湖中人怕惹上麻烦,便不会现身,黄税使必死无疑。”

    魏忠贤那用墨笔画得溜长的眉毛一动,笑道:“此法甚妙,九日暴毙,不作痕迹。”

    事情交代清楚,魏忠贤便带着侍卫离开县衙。黄齐想跟着一块走,可人家不愿意跟他一起。

    魏忠贤等人身作普通衣服,混进路人中,转悠了一会,没现有人跟踪,才取道去一家客栈。身边的另一个太监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干爹,您说那张问能把事儿办成么?”

    “哼哼。”魏忠贤半眯着眼睛说道,“你没瞧着他对咱家的敬畏,他还有胆子忽悠咱家不成?”

    “儿子总觉得这事哪里不太对劲……”

    魏忠贤一脸不快道:“你知道个屁,黄齐是皇爷派下来的人,咱们得留条后路不是,谁见着咱家去过县衙了?黄齐一个快死的人,他还能说出来不成?”

    那太监急忙说道:“干爹说得是。”太监嘴上这么说,可心里还是觉得让这么个不熟悉人知道了密事不是很妥当。

    几个人进了客栈,走到楼上的上房门口。三三两两有几个人在四周走动,那几个人见了魏忠贤,拱手行了一礼,魏忠贤没有管他们,直接走到房门口敲门。

    一个同样乔装打扮的太监给魏忠贤看了房门,魏忠贤走进去,反手关上房门,纳头便拜:“世子殿下交代奴婢办的事,奴婢已经办好了。”

    北面的暖阁,有一块帘布遮着,里边坐着的人,自然就是世子朱由校。朱由检还是个少年,皮肤白净,可就是脸色苍白了点,毫无血色。可见他的身体不是很好,纵观朱氏血脉,中后期以后没有几个长命的皇帝,恐怕是有遗传疾病。

    朱由校正拿着一本书在那里看,听罢魏忠贤的话,便放下了书本。这本该死的书,很多字朱由校都不认识,只怪那抚养自己的李选侍,小时候不让他读书。

    朱由校面色沉静,表情和他的年龄十分不符,只淡淡说了一句:“知道了。”

    虽然朱由校在帘布后面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可魏忠贤身体伏得很低,丝毫不敢大意,恭恭敬敬地说道:“奴婢在外边侍候着。”

    朱由校揉了揉太阳穴,又说道:“魏忠贤,你进来,还有一件事要差你去办。”

    “是。”魏忠贤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那眼睛早不半眯着了,睁得老大。他的身子弓着,像女人一般迈着小碎步,生怕弄出一点声音来,走到帘子面前,轻轻撩起,刚走进去,便急忙伏倒听令。

    这时候县衙签押房里的张问,看着窗外的天边,犹自冥思苦想。太阳已经下山,天边泛着血红的颜色,触目惊心。

    待酉时敲钟画酉,案结一天的事务后,张问迈着大小不一的步子走向内宅,险些装着了长廊里的柱子。他在想世子的事,既然魏忠贤也到上虞县了,恐怕世子也到了。张问不需要知道世子具体在哪里,知道也没有用,他想知道世子想做什么。

    刚走到内宅门口,张问突然抬起头来,旁边的皂隶忙躬身立于一旁。张问回头道:“高升,你马上去叫曹安到内衙来。”

    不一会管家曹安走进内衙,院子里没有其他人,张问便低声说道:“趁着城门没关,咱们出城一趟。我左右没有信得过的人,就我们两人,你去准备些晚上用的东西。”

    曹安也不问缘由,只管按照张问的意思去办。二人出得城来,走了一阵,天色渐渐昏暗,夜幕拉开了。走到上城厢时,月亮已从东边升起,因时值冬月二十三,正好是下玄月。

    周围黑漆漆的,曹安点了火把,才勉强看得见路。这乡里比不得城里,这时候城里应该仍然灯火辉煌,城门外的地方,却黑成一片,只有那村落里隐隐的微弱灯光,若隐若现,如鬼火一般。

    走到上城厢陈家庄的时候,张问叫曹安熄了火把。这陈家庄,就是妻女被**那陈生员住的地方。张问低声问道:“陈家的坟地,可在村外?”

    曹安道:“几天前陈生员下葬妻女,老奴已探过了,就在村西边……坟地旁边有间土地庙,寻到那庙就成。”

    二人站了一会,待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才小心循着那白晃晃的小路前行,在月光下,倒也看得清楚。走了一阵,果然见到了曹安所说的那庙子,黑憧憧的一个影子。天上泛白,地上黑漆,那些坟墓隆起的黑影,看起来阴惨惨的,十分可怖。

    冬月的天,风冷,让人觉得像是阴风一样,连曹安一大把岁数了都吓得脸色惨白,紧紧跟着张问。张问却面不改色,看着那庙子的阴影。

    这时候突然坟地里闪出一朵火光来,曹安吓了一大跳,张问急忙回头盯着他,曹安才大张着嘴没叫出声来。张问皱眉低声道:“你要是害怕,在这里等着。”

    曹安顾不得主仆之分,急忙拉住张问的衣服,低声道:“老奴还是跟着少爷一块去。”

    张问弓着身体,小心向着那朵火光靠了过去,曹安也依样弓身跟在后面,张问回头沉声说道:“小心着点,别弄出动静来。鬼不可怕,可怕的是人。”

    待靠近之后,听见有人声,曹安才安心了许多。张问慢慢潜到一个长满枯草的土坟后边,悄悄向那火光之处看去。

    那火光是一支蜡烛而已。旁边站着三四个人,张问细看之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不是魏忠贤是谁?

    那几个人已经将坟挖开,露出了棺材盖子。魏忠贤低声道:“你们两个,给咱家打开!你,看着点周围。”

    两个太监拿出早已备好的香,战战兢兢地在蜡烛上点了,插在棺材面前,拜了几拜,念念叨叨一阵,又拿着钱纸点了,这才拿着铁锹去撬棺材盖。

    “咔……嘣”一声轻响,那棺材盖被撬开了。这时突然一阵阴风吹来,蜡烛晃了几晃灭了,“啊!”地一声,那几个太监吓得叫出声来。

    这边土坟枯草后面的张问急忙捂住了曹安的嘴。

    片刻之后,只听得“呼呼”有人用嘴吹着火折子,火光又亮了起来,那人把火折子靠到蜡烛旁边点燃。魏忠贤这才惊魂未定地说道:“叫个鸟蛋!不过就是一阵风。把棺材打开!”

    太监们这才忙乎着弄开了棺材盖,魏忠贤又说道:“王和贵,你不是在敬事房干过么,去查验那女娃的尸身,身子破过没有,是什么状况。”

    旁边的太监结巴道:“咱……咱家就是端过两天牌子,啥也不会……”

    “放屁!那次皇爷临幸吕选侍,你去给她洗下身,不是郑贵妃叫你干的?别以为咱家不知道!你啥也不会?”

段三十 意外

    今天第二章)

    黑灯瞎火的墓地里,几个太监正在亵渎尸体。他们是奉了世子朱由校的命令来的,目的就是要检查尸体。

    黄齐一到上虞,就是从其爪牙涉嫌奸杀陈生员妻女开始,极大限度地激起众怒,然后顺理成章地民变,被围攻……将来还要被弹劾。不仅黄齐一个人被弹劾,整个浙江的税使都要受到满朝、甚至全国舆论的谴责。

    朱由校怀疑这是一个设计好的局,所以他想从事情的最开始弄明白,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局。

    而躲在枯草里的张问,也猜到了朱由校的人会从陈生员的死因入手,只是张问不敢断定是谁看破的玄机,总之他们那帮子人里会有人能看破。张问来这里看他们挖坟,就是在证实自己的猜测,想尽量了解朱由校来上虞的原因,是不是皇上派下来了解江南局势的。皇帝一直就对东林的言官十分不爽,肯定想掌握尽量多的信息,参悟这个大帝国的玄机。

    不过张问是指望不上万历皇帝了,他越来越觉得那本《大明日记》不像故弄玄虚,按照上面说的,万历还剩两年多的寿命,又年老多病,恐怕没有时间了。帝国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仅仅是皇帝怠政吗?万历还没完全弄明白,更没时间去解决。

    坟地里的太监王和贵,就是在敬事房干过的那家伙,对旁边的人说道:“把她的裙裤脱下来。”

    魏忠贤见旁边的太监站着不动,低声道:“怎么?回去要你们几个学学规矩?”

    太监们听罢只得在地上对着棺材磕了几个头,才壮起胆子去拖那尸体的裤子。正值冬月,这尸体埋了几日,还没有腐烂,可两条光腿真是惨白吓人。王和贵叫太监们将尸体抬了出来,又说道:“把腿给我分开了。”

    尸体僵硬得像木头一般,太监们费了许多劲才将腿掰开,一放手,腿又像弹簧一般合拢了,太监只得一人按一条腿。王和贵一手拿着蜡烛靠近尸体的两腿之间,一手用手指去分开冰冷的惨白肉片,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只有耻骨上有一小撮浅毛,很容易就能检查是否有被伤害过的痕迹。

    王和贵捣腾了一会,回头说道:“还是雏儿,没被男人动过。”

    魏忠贤道:“你看仔细了?没有差错?”

    王和贵道:“咱家在敬事房的时候,宫里刚进来的秀女,咱家也干过查验的活儿,不会弄错。”

    “得了,把人埋好就走。”

    两个太监将尸体抬进棺材,恐慌之下竟让尸体趴着,谁也不愿意去翻过来,裤子也没人穿,直接丢进棺材,草草盖上棺材盖了事,然后拿着铁铲准备盖土。

    张问从土坟上下来,对曹安说道:“没咱们的事了,走人。”话刚落地,猛地听见周围有嘈杂声,张问抬眼望远处时,见周围亮起了点点火把,心下咯噔一声,顿觉不妙。

    挖坟盖土的太监也感觉到了状况,只听得魏忠贤的声音道:“不好,来人了,快铲几铲子土,赶紧走人!”

    张问想起这墓地周围是稻田,里边有水,只有几条田埂小路通行,这四面的人围过来,往哪里跑?从稻田里走,腿脚陷在软泥里走路,不被抓个正着才怪。

    那群打着火把来捉人的,不是沈家指使的,还有谁?只有沈家能从张盈口里知道世子和宫里的人来上虞了,也只有沈家有可能猜透这中间的玄机,想到上城厢陈生员家的坟地!

    张问背心里顿时冰湿一片,千算万算,怎么把沈家给漏了?这回可好,被人堵个现成,和太监们一起被捉住!

    坟地里的阴冷之气,让张问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沈家会不会怀疑自己和太监们勾结了?这个当然是最有可能的,就算长了一万张嘴,事实就摆在这里,你一个知县没事跑到坟地里来做什么?就算解释说来打探太监们的,得要人家信不是。就算沈家觉得有这种可能,可张问能悟透此中玄机,还怀疑杀害陈生员妻女的人是个阴谋,也证明张问是极度危险的人物,联系以前装傻,其城府定然让沈家不寒而栗,如果让李氏知道了,张问还有活路么?

    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空着手和既得利益者一大帮人作对,能有什么好下场。就连皇帝代表着天命,不也是几十年都束手无策?任何政策,只要和利益既得者的立场不符,靠谁去施行?

    绝望笼罩在张问的心头,想想自己寒窗苦读,隐忍那么久,做了那么多事,费了那么多心机,今朝毁于一旦!他的心底冰冷,就像写书的人,写了半辈子,有一天现稿子被人丢火里当柴烧了一般有快感。

    曹安低声道:“少爷,是什么人?”

    张问一怔,眼睛里闪出冷光,他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就算没有希望,也要孤注一掷负隅顽抗。张问见魏忠贤等太监向东走,便带着曹安向西沿着路走。

    火光越来越亮,围过来的人越来越近了。张问心乱如麻,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算一步,到这个时候,除非长了翅膀,还能有什么法子。很快打火把的人就现了张问和曹安,一个人大喊道:“站住!干什么的?”

    张问道:“赶路,城门关了,正想寻地方借宿。”

    “先抓起来再说!”他们也不管你什么理由,更不会脑残到凭几句借口就把围着的人放了。

    “你们干什么的?”张问喊着,但没人鸟他,一群人拿绳子将他和曹安绑了个结实,然后押去村庄,其他人继续合围,力求一网抓尽。

    张问和曹安被人关进陈家庄的一间屋子,门口有人看守。张问在里边寻思着,要是一会魏忠贤等人被送进来,两厢一看,认出自己,又多了一方人防范惦记自己了,就是宫里的人。

    张问觉得这次真是栽了个彻底,就一个小小疏漏,败得是一塌糊涂。情况危在旦夕,前无去路,死路就在眼前,就差捅破一张窗纸。

    他左思右想,抓自己的人就是沈家指使的,里面肯定有沈家的人,要蒙过沈氏一关,是绝无可能的,但是不让魏忠贤知道,这会儿还有办法。

    张问想罢对门口的人说道:“门外的兄台,您能不能帮忙叫本村生员陈淮来一趟?”

    看守的人不耐烦道:“等着,急什么?”

    张问记得身上有锭银子,便说道:“我又跑不了,就是想找个熟人问问事儿,我身上有锭十两的银子,你们要是帮个小忙,就权作给兄台的茶钱。”

    十两银子可以买几千斤米,相当于田农家一年的收入了,那两个人听罢打开窗户,见张问和曹安被结实地绑着,便打开房门,在张问身上摸了一阵,果然从腰袋里摸出了一锭银子,顿时面露喜色。

    “咱也是上虞县的人,山不转水转,乡里乡亲的,咱又不会跑了,兄台能否帮个小忙?”

    那两个人对望一眼,张问说的没错,都是同乡人,何必做得绝了,一个人便说道:“等着。我去叫陈相公,三哥,你先看着。”

    两人走出房门,复将门锁住,留了一个看守。过了一会,门嘎吱一声又开了,陈淮走了进来,一眼就认出了张问。

    张问见他进来,第一句话便说道:“你先别见礼,这时不太方便。”

    陈淮怔了一怔,不明所以,但不敢违抗知县的意思,只急忙上来给张问松绑。那两个看守的人急道:“陈相公,这人可不能放。”

    陈淮回头道:“你们抓错了!大……他是我的朋友,怎会去挖陈家的祖坟?”

    那两个人走了进来,“陈相公,您真不能放,什么事得等会问明白了再说,大伙都是讲道理的人,要真是陈相公的朋友,恰好路过这里,还能冤枉他不成,再等一会就好。”

    张问道:“陈淮,你别急,这位兄台说的不无道理……这样,你们到外边等等,我和陈淮说两句话,总可以吧?”

    “有什么话不能这样说?陈相公,您可别急着松绑,一会要是出了差错,小的们没法交差。”

    “你过来。”张问对陈淮递了个眼色。陈淮忙附耳过来,张问耳语道:“挖坟的是太监,本官得了消息,才来收集证据,不料被这帮人一起给捉了。这会儿要是泄漏了身份,诸事不利,你可明白?是谁给你们透露的消息?”

    陈淮道:“我也不知,来了许多人,有个姓王的说,有人要挖陈家的祖坟,村里人愤怒之下就跟着那些人去围捉,不料把您一起抓了。”

    张问在陈淮耳边低声道:“我袖袋里有印信,你拿去找那姓王的,叫他来见我。”

    陈淮自然没处明白这件事的内情,还真以为是太监报复,来挖陈家祖坟的。这种时候,大伙当然要依靠上虞父母官,一同对付太监,所以陈淮不敢怠慢,按着张问的意思,急冲冲地走出房门,去找人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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宦海沉浮,谈笑间不过半尺乌纱;
金银亿两,抵不过笑靥如花。
翻开,一副大明朝的山水人物画卷就在眼前,如身临其境;机杼声声,丝竹管弦,娇娃轻唱,如在耳际。
沉思,暗藏杀机,盛衰难料;江山零落,谁人参破玄机,一手把玩日月,尽在乌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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