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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纱全文阅读

作者:西风紧     乌纱txt下载     乌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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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一 廷杖

    大明万历四十五年八月,紫禁城的午门,重檐庑殿顶上的琉璃瓦,在烈日的暴晒下直要冒出青烟来,空气中连一丝风也没有,整个天地就像一个大火炉。到现在,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下过一滴雨了。

    砖地上,正站着一群身穿青色官袍的东林派系官员。左边还有一排太监,右边是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后边站着许多穿短裤拿木棍的狱吏。

    张问肚皮上的补子是鸂鸂,穿的是青袍,周围的年轻言官衣服颜色都是青色,他混在这里面感觉很安全。

    这时一个身穿蟒袍头戴刚叉帽的太监从甬道走了出来,走到北边的墩台下面,冷冷地扫视了一遍面前的官员。过了一会,太监又抬起头,用手掌遮在额头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当空的太阳,摸出一块手帕擦了一下没有胡须的松下巴。

    周围没有风,也没有声音,年轻的官员们看着太监做着那些琐碎的动作,他们的表情莫名变得紧张。

    蟒袍太监踱了几步,终于走到最前面的一个官员面前,尖声问道:“韩况,咱家再问你一遍,这天儿为什么不下雨?”

    韩况国字脸,一脸正气,扬了扬头说道:“矿监税使横行,民不聊生;小人霸占庙堂,勾结权贵,乘京察之机,驱逐中正。上干天怒,降旱警示……”

    “哼!”蟒袍太监面有怒色,看着韩况道:“是谁教你这么说的?是谁指示你们来的?”

    韩况板着脸,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大明的官员,说自己的话,尽自己本分,用得着人教!?”

    韩况昂挺胸大义凛然,笔直地站立,一身浩然正气,连张问都觉得他的身影高大起来,甚至,差点被他的正直感动。如果不知道韩况的底细的话。

    “好、好。”蟒袍太监又摸出手帕轻轻揩着下巴,“……廷杖吧。”

    狱吏立刻扑上来,将韩况摁倒在地,用麻??,他十八岁就中了进士。

    做了官,才现李氏不仅仅是大商贾,远远比张问想象得要强大。张问认为李氏等几个家族或与许多朝廷官员利益相连休戚相关,或有子弟在朝为官,下边还有一些商贾(一般同时又是地主)依附,那些商贾又各自有关系,树大根深。

    至少这个一身正气的韩况,张问能够确认,和那些人是一伙的。这次午门死谏,就是韩况带的头,因为矿监税使严重危害了商贾们的利益,恰逢天旱,他们正好借天说话,声讨税使。这两边一边故作正直清高,一边故作大公无私,张问却清楚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张问做了官不仅没能报仇,反而让李家的人有了戒心。也许张问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他们骂一句你算个什么东西,根本不是说大话,在那一刻,张问觉得自己太幼稚了……

    “二祖宗当心,可别踩着脏东西。”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了张问的思绪。

    蟒袍太监用手帕捂住嘴咳嗽了两声,走了过来,旁边拿着拂尘的小太监急忙扶住蟒袍太监。

    蟒袍太监说道:“张问……”

    只说了两个字,张问一下就软倒在地上,脸色苍白,手脚颤。

    蟒袍太监忍不住笑了,“咱家又没说要打你,你就能吓成这样……”

    张问一脸惊恐,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回家去吧,跟着他们瞎起哄干什么?想升官也不是这么法子。”蟒袍太监冷笑着说。

    旁边的官员怒气冲冲地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贪生怕死!现世宝!”

    张问战战兢兢从地上爬了起来,低着头,在恶毒的咒骂中离开午门,刚走没几步,就摔了一跤,摔了四仰八叉。众太监等人终于忍不住,爆出一阵哄笑。

    他急忙狼狈地爬了起来,一阵疾走,顺着端门、承天门出了紫禁城。城门外面,几个人正在给刚才被打的韩况灌尿,据说灌尿就能让被廷杖后的人醒过来。

    一个小伙子见着张问,屁颠屁颠地奔了过来,扑通一声趴到地上,哭诉道:“东家,您可出来了,小的找了郎中,还有童子尿……东家,他们没打您么?”

    张问径直上了轿子,免得被这帮下人闻出异味,再被当场鄙视一遍。

    “赶紧的,抬我回去。”

    这个跟班叫来福,是李氏的人,张问正是因为偶然得知了来福的底细,才确定李氏对自己有戒心。

    “起轿!”前边的轿夫一声吆喝,四个人四平八稳地抬起轿子。

    张问坐在轿子里,闭上眼睛,脑中又出现了那些带着嘲弄轻蔑表情的脸……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很快就会被下放到地方去做知县或县丞之类的小官,东林党的大佬们自然不会再让他占着朝廷言官的位置,一个道德败坏的理由,他就可以卷铺盖滚蛋。这样一来,就可以从这趟浑水里出去了。

    李氏的人会不会因此把自己从隐患名单里消去?张问摇摇头,觉得还完全不够。

    过了一会,他撩开轿帘,看了一眼外面的情景,街面上十分繁华,白墙青瓦,青石地面,雕楼画栋,庭院深深,又有各种摆摊卖小吃、饰品、衣服、蔬菜的,热闹非凡。

    这太平热闹的景象,让他的心情仿佛也跟着愉快起来。

    轿子转进青石胡同,走到家门口,管家曹安已等在外面,低声问来福:“少爷伤势如何?”

    来福的声音道:“幸亏他们没打着东家。”

    曹安疑惑的声音:“哦……”

    曹安是张问的先父留下来的老奴。

    张问从轿子里走出来,一句话不说,直接进了院门。

    “有劳大伙了,拿去喝碗茶。”曹安摸出铜钱。

    其中一个轿夫接了铜钱,说道:“好勒,以后有买卖,东家叫人到胡同口子上言语一声就成。”

    这些轿夫都不是张问的人,养不起,张问平日去衙门都是走路。他这些年读书,然后做了个无权无势的京官,坐吃山空,将家里的财产败个精光。

    现在家里一共就四个人,张问和他的后娘吴氏,一个跟班,一个老奴。

    走进门,二进的四合院显得有些空旷,一派家道中落的景象。

    后娘吴氏正欣喜地看着张问,“大郎,快从这火上跨过去,去去晦气。”

    吴氏穿着一身旧儒裙,瓜子脸,下巴尖尖的。她才二十几岁,当初嫁给张问他爹的时候,还是个小女孩。听说那年吴氏的家乡大旱,爆饥荒,百姓易子而食,邻家正要煮她的时候,先父的一个朋友路过,就用一斗米换了她。

    现在张家就剩张问一个男丁,吴氏不由得十分紧张,生怕张问有个三长两短,失去了依靠,这会儿见着张问没事,自己走进来,吴氏喜形于色,高兴地说道:“大郎,快去洗个澡,晚上咱们吃炖肉。”

    边上站着的来福顿时就喜笑颜开。曹安笑道:“小鬼,看把你乐得,还不快去劈柴?不然可没你的份。”

    “哎!”来福屁颠屁颠地向柴房走去,他看起来是个多么天真多么容易满足的小厮。

    吴氏转身走进厨房,这时曹安低声道:“今儿上午来福买柴出去的时候,去了沈家的钱庄。”

    “沈家……”

    曹安提醒道:“绍兴府。”

    张问马上确认了以前的猜测,就算没有今天这件事,同样也会被贬出京师。

    毕竟言官被杀影响较大,先贬出去,贬到他们的地盘,在浙江杀个把人,和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死了也就死了。

    今天在午门,张问已经尽了最后的努力。张问希望,他们不会急着杀一个如此懦弱的人……毕竟一个进士当众失禁不容易,主动放弃皇帝都不杀言官的护身符更不容易。

段二 卖笑

    张问坐在窗前,看着窗台呆。很久以前那里放着一盆腊梅。

    她说:好美啊!

    张问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快就能见到小绾了,死亡是一种气息,杀气是一种思维,你想着它,思考它,就会知道它有多远。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风灌进屋子,蜡烛灭了,张问浑身一冷,急忙站了起来,四处寻找,急道:“小绾,是你么?”

    抬头看时,天已大明。

    张问什么也没找到,能看到的,只是收拾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的房间,他好像又看见一个窈窕的女孩,拿着布一边收拾房间,一边摆放着被张问翻乱的书架。

    她回过头,嫣然一笑:“你们这些公子爷呀,如果没有我们,房间指不定乱成什么样呢?”

    她的音容笑貌清晰地浮现在张问的脑际。张问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她清脆的声音……

    “讨厌,你那手那么冷,乱摸什么?”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你呀,就会花言巧语!子曰:巧言乱德。”

    “嘻嘻,咯咯……”

    ……

    张问冲出房间,仰头大张着嘴,但是他竟然连喊一声都不能。雨点落到唇边,他伸出舌头一舔,原来和自己的心一样苦。

    许久,他才慢腾腾地走进房里,再次静坐了许久。人,不能这样死!

    张问提起笔,写了一个“李”字,用冰冷的眼神盯着那个字。

    他站起身,“刷”地一声从案上拔出长剑,“砰!”一剑狠狠刺了下去,剑锋透过纸背,插进木头。

    手一滑,张问看着剑刃割破自己的手掌,一股鲜血沿着剑锋流到那写着“李”字的纸上。

    鲜血让他心里好受了许多,他握紧手掌止血,默默用纸擦净剑锋,放回了剑销。又点燃蜡烛,将纸烧掉。

    早饭之后,张问找来曹安和来福,说道:“昨天出了点事……”

    曹安很配合地问道:“少爷,出什么什么事?”

    张问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尴尬,恬颜道:“这个……我觉得可能在这京师呆不长了,迟早是下去做知县,得弄点银子给吏部的人送去,能去个好些的地方,总比戍边好。”

    曹安道:“少爷,府上没有多少银子了。城西那块地,上月也按照少爷的意思卖了。”

    “我知道。”张问将手掌放在额头上,皱眉作沉思状,过了一会,说道,“我听说京师有钱庄要放债给京官,还不用抵押财物,是真的么?”

    曹安顿了顿,说道:“老奴也知道有这种事,可利息……”

    “这个不是问题,只要能去个好些的地方,不是年年闹饥荒的地儿,银子总是能还上的。”

    张问的眼睛余光里注意着来福的表情,见来福张了张嘴,张问心道:别急,这会儿还不是时候,你现在推荐沈氏钱庄,不是露马脚了吗,你一个跟班能和钱庄有关系?

    果然来福没有说话。

    张问又道:“你们两个,拿着我的名帖,到京师各处钱庄问问,愿意借钱的,问明白利息,回来告诉我。”

    “是,东家。”

    曹安和来福拿着名帖出去,到了晚间才回来。曹安拿了一个本子回来,将所有问过的钱庄利息都详细记录。

    而来福号称不识字,当然不能记录,他洋洋得意地说道:“小的挨个询问,只在心里记住利息最低的钱庄。”

    张问看了一眼曹安,拍了拍桌子上的本子,笑道:“你这识字的,还没不识字的办事利索。”

    曹安愕然道:“也没个帐,这小鬼会不会收了别人家的好处?”

    来福急道:“曹叔,您可别把屎尿盆子没头没脑地往人家头上扣!”

    张问笑道:“好了,好了,别争,以后到了地方,只有你们两个才是我从京师带去的人,明白?”

    来福感动道:“东家,有您这句话,小的就是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啊。”

    张问打了个哈欠说道:“这京师水太浑,也好,到安静的地方享享福去,也好让你们有油水置办点家当不是。你们都把利息最低的比较一下,哪家最低,就去哪家借银子吧。”

    结果当然是沈氏钱庄,张问很自然地叫曹安第二天去和钱庄谈借贷事宜,借了二千两银子(一两银子可以买三四百斤米),张问用这些银子打点了吏部的人。

    这时,张问总算松了一口气。

    因为沈氏虽然依附李家,但没有白拿二千两银子打水漂的道理。可见李家见张问如此胆小,根基又浅,没有过多放在心上,于是将张问这个小隐患,移交给地方上的绍兴府大地主沈氏处理了。

    很快吏部就有了消息,有人弹劾张问道德败坏,例举了许多无中生有的小事,张问便从六品被贬到七品,下放浙江省某县做知县,张问去领了上任公文。

    吏部下达两份公文,一份给张问,一份传到两浙承宣布政司,布政司再下公文到绍兴府,绍兴府再下公文到上虞县,一层层下达。大明王朝就是靠各级文官维持帝国的统治和国家的运转。

    一般情况下,这些公文不会出错,因为有“照刷文卷”和“磨勘卷宗”两套监督体系。如果公文出了纰漏,是重罪,轻则被打几十棍降级,重则斩。如《大明律》规定:凡照刷有司有印信衙门文卷,迟一宗、二宗,吏典笞一十;三宗至五宗,笞二十;每五宗加一等,罪止笞四十。

    张问要去上任的官,是浙江绍兴府上虞县知县一职。原来的知县病死了,空缺了职位。而张问这样的年轻人,又是进士出身,是担任地方长的绝佳人选。

    几十年前高拱在内阁的时候,订立了一条法律:年满五十岁的人,不得担任地方长官。

    因为老头子们年纪大了,想搞政绩爬上去岁数也不允许,一当长官,除了贪污弄钱,基本没有其他追求。

    张问领到公文,哼着小曲,对着曹安和来福指手画脚,“这院子别租出去了,那些个粗手粗脚的,不知会把我的院子弄成什么样。”

    “是,东家。”

    “曹安,一会叫来福出去买把牢些的锁。”

    张问的感受就像青楼里卖笑的伶人,强作欢颜,讨人开心。他心里暗暗地想,等时机成熟了,非得把这来福除去不可。

    正在这时,来福屁颠屁颠地跑进来,“东家,东家,门口有人求见。”

    张问心道:沈家的人也该来了。

    “没有名帖么?”张问说道。

    来福哈腰道:“他们说是钱庄的人。”

    “哦。”张问脸上不快道,“带进来吧。”

    来人有两个,一个老头子;后面跟着一个女人,戴着斗笠,斗笠上还垂着黑纱,看不见脸。

    老头是个瘦干的老头,穿着一身灰布长袍,留着山羊胡,两腮深陷,昏暗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偶尔会露出精光。

    女子一身玄衣,头戴斗笠,不是大侠打扮是什么?女侠没有带剑,因为大明律,除了军队和官方的捕快等人,只有有功名的人才能仗剑而行。张问可以带剑,这大侠却不能,不然在街上直接被五城兵马司的人抓了。

    老头拱手道:“鄙人姓黄,名仁直,沈老爷的朋友,见过张大人。”

    张问脸色尴尬道:“才借没几天,你们来是……我马上要去浙江做知县了。”

    他强调是浙江。

    “张大人不介意的话,咱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二位请。”

    于是三人就进了北边的客厅,来福上了茶,走出房间将门带上。那戴斗笠的女子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将门打开,自己站在门口。

    二人分宾主入座,张问端起茶杯道:“黄先生请。”

    黄仁直这才喝了一口茶,说道:“老夫以后就是张大人的幕友了,还望张大人多多指教才是。”

    张问故作愕然道:“黄……先生,要跟着我去浙江?”

    黄仁直点点头。

    他用不可抗拒的口气说老夫就是你的幕友了,后面的意思就是:因为你欠咱们的钱,老夫得跟着你,有了油水要还钱。

    张问又指着门口那玄衣女侠,说道:“她呢,她干嘛的?”

    黄仁直道:“大人可以叫她笛姑,她是来保护大人的。”

    “笛姑,那她会吹笛子了?会吹箫么……哦,那个、她做保镖领钱么?我堂堂大明官员,有公差保护,她保护什么?”

    黄仁直淡淡地说道:“有人要杀大人。大人死了,那二千两银子老夫怎么向东家交差?”

    “杀我?”张问一脸吃惊道,“东林的人要杀我?可……这也犯不着刺杀吧,杀官形同造反!”

    黄仁直摇摇头道:“是浙党的人。”

    “不会吧!为什么?”张问差点惊得将手里的茶杯掉到地上,其实他已猜到原因。

段三 手枪

    黄仁直一副荣辱不惊的样子,用淡淡的口气说道:“大人也知道,今年丁巳京察,浙党一心要彻底清除朝廷的东林言官,两边水火不容。如果张大人被刺,嫌疑最大的就是东林,东林定会被怀疑是为了铲除叛徒而刺杀朝廷命官。那时候浙党便借机难,把东林搞臭。张大人明白了?”

    张问早已猜到原因,只是惊叹他们的触角伸得好长,对浙党内部的密事也能得到消息。他想罢忙作恍然大悟状,又紧张地看着门口站的那女侠笛姑,问道:“她能行吗,万一她先被杀了,我不会武功,黄先生会?”

    黄仁直还是淡淡地说话,胸有成竹,“张大人放心,他们刺杀朝廷命官……张大人这样的朝廷命官……左右只有几个人,总不会调一队兵马围剿大人吧?”

    “唉,只好听天由命了。”张问叹了一声,故作无奈地说道。

    “张大人尽快把这里的事办了,好动身赴任。大人放心,您怎么当官老夫不会管,只要大人有了银子记得还钱就是。”

    张问忙道:“我从未到地方做过官,有些不明白的,还请黄先生指点。不然要是被罢了官,你们的银子也没地方收不是。”

    黄仁直点点头:“这个自然,只要是老夫知道的,定会知无不言。”

    张问笑道:“好说,好说。”

    因为他们是去浙江,有京杭运河,所以走水路。一行六人上的是一条官商船,一切花费记公家头上,张问是去赴任,正宗公干。

    这艘官船是明朝的大船了,长九丈,两桅,满载排水四百料,高大有船楼。张问达乃是朝廷命官,住楼上的船舱。

    木头船舱里陈设不俗,雕窗前面垂下的竹帘,窗前古色古香的木桌木椅,都给人淡雅的感觉。

    张问旁边坐着那个女侠笛姑,斗笠已经取了,脸上戴着一副硬布面具,一句话不说,让张问有些好奇,这人为什么不以真面示人?

    笛姑以一个很舒服的姿势歪在椅子上,很松懈的样子,如果不是那面具上有两个窟窿,睁着的眼睛露了出来,甚至让人觉得她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张问心道:看样子此人还有些身手。

    因为张问明白,笛姑此时的松懈,是为了在安全的时候保持体力和精力。

    “我说女侠……那个笛姑,你干吗老弄些玩意把脸遮住?”张问面带着轻浮浪荡的笑容问道。

    笛姑一双眼睛里露出懒洋洋的神色,很无聊地这里看一眼,那里看一眼,就像个没人陪的二奶,可张问和她说话陪她解闷了,她却一副根本没听见的模样。

    张问又道:“你可是冷美人……可你脸上蒙层玩意,再怎么冷,别人也不知道你是佳人不是。”

    笛姑看了一眼张问,没有任何表情,如果不是眼睛十分明亮,肯定给人空洞的感觉。

    笛姑还是不搭理他,张问依然笑脸说道:“按这船的航,咱们要在这里呆些日子了,没有一个月,半个月总有吧。大伙走到一起了,说说话儿有什么关系?”

    这时笛姑总算说了一句话:“请大人不要穿官服,换常服。”

    声音很温柔,软软的没有什么气力的样子。

    “你总算是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张问达没好气地说。

    笛姑又慵懒地说道:“我只是提醒大人,大人随意。”

    “得,看你还真当回事儿了,我估摸着吧,咱们就是没事瞎操心。”张问嘴里这么说,但还是进去换了一身布袍,毕竟那笛姑说的不无道理。

    张问换了衣服,再次问道:“你为什么不让人看你的脸?”

    笛姑总算懒洋洋地又说了一句话:“大人真的想知道吗?”

    “为什么不让人看你的脸?”

    笛姑道:“通缉公文上有我的画像。”

    “什么?”张问的屁股挪了挪,“你……你是江洋大盗?”

    笛姑摇摇头:“大人最好不要说出去,说出去我也有办法跑,我跑了,大人恐怕有些危险。”

    张问吸了口气道:“我说什么,你是不是被通缉关我什么事……对了,我是朝廷命官,那个……”

    笛姑道:“大人不必解释了,这会儿大人知道我是通缉要犯,总是心安一些了吧?”

    “我知道你是要犯,为什么还要心安?”

    “大人一路上不是一直担心我只会花拳绣腿吗,一个只会花拳绣腿的人,被通缉了,还能不被抓住?”

    张问笑道:“哈哈,笛姑真是冰雪聪明……不对,我什么时候说你是花拳绣腿?”

    笛姑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意,张问继续轻浮孟浪地说道:“我喜欢和爱笑的人一起,不过这不爱笑的人笑起来……”

    笛姑对张问轻佻的话不怒反乐,说道:“褒姒如果常常笑,她的笑就值不起烽火戏诸侯那样的高价了。”

    这时候风浪的哗哗声音中,响起一阵琴声,张问侧耳一听,清脆婉约,十分好听,让人联想到一个白衣娇娃坐在古筝后面的场面。

    门外有人说话。

    一个声音道:“定是妙春姑娘在弹琴了。”

    另一个声音道:“啧啧,真他娘的好听啊。”

    “琴好听,只是水中望月。不如咱们瞧瞧去,听说王公子上次只看了妙春姑娘一眼,就得相思病死了,唉,红颜祸水啊。”

    “咦,那窗子开着,走,赶紧的,一会关上就没机会了。”

    然后就没了声音。

    张问和笛姑对望一眼,张问道:“不会是想把我勾引出去,好行刺吧?”

    笛姑没有说话。

    过得一会,张问一副色急的样子,站起身踱了几步,喊道:“来福,来福……”

    来福屁颠屁颠地跑了进来,说道:“东家、东家,您有什么事儿吩咐小的?”

    “去看看,那弹琴的人长什么样,回来告诉我。”

    “小的这就去。”来福跑了出去。

    张问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笛姑,笛姑已经恢复了先前那样的慵懒,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似呆眼睛又在转溜,完全不管张问干什么。

    过得一会,跟班来福跑了回来,哭丧着脸。

    “怎么了?没看见?”

    来福道:“那门窗全部关着,小的就用指头沾了口水去撮窗纸,哪知道廊道里扫地的杂役不问青红皂白就扇了小的一巴掌,小的骂关你屁事,结果那杂役……”

    “得了,得了!”张问道,“没看见就算了,以为我稀罕似的。”

    这时来福回头看见门口正在扫廊道的一个短衣奴仆,便立刻指着那奴仆说道:“就是他!”

    来福走到门口,指着那人的鼻子骂道,“你还挺能,敢打老子。”

    张问说道:“来福,休得生事,到下边去。”

    “是,东家。”来福狠狠地瞪了那奴仆一眼,才走了出去。

    “这没长脑子的,把老子的脸都丢完了。”张问不爽地嘀咕了一句。

    这时,一个端着茶盘的女子突然走到门口,张问抬头一看,心里顿时一紧。那女子十分怪异,穿着交领短上衣,衣带却没系,衣服松松地搭在身上,里面什么都没穿,一对面团似的**若隐若现,正随着步伐像果冻一般上下颤抖……

    张问看了一眼那女子拖着茶盘的手,是右手。一般端茶盘,都是左手托住盘底,右手方便端盘里的茶杯,而她却是右手托盘底,莫非右手藏在下面,握着利器?

    “站住!谁叫你送茶来的?”张问呵道。

    女子的脚步并没有停下,犹自一步步缓缓走了过来。

    这会儿喊人也来不及了,一喊估计那女子就会扑过来。张问心里一紧,缓缓站起身来。他的瞳孔收缩,感觉到性命受到威胁,也顾不上装傻,看向旁边的笛姑,低声冷冷地说道:“注意门口那奴仆!”

    笛姑缓缓从怀里摸出一把乌黑的“短火统”,又小心地将一根黑铁管安到火统前端,“喀嚓”一声,在火统后边掰了一下。

    那火统没有火绳,模样奇怪,但张问已顾不得去管它是怎么开火的,他盯着越来越近的端茶女子,将手伸向桌子上的茶杯。

段四 笛姑

    那茶女越来越近,张问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茶杯,一把抓了起来,向那女子掷了过去。

    “嘡!”女子头一偏,那茶杯就砸在墙上,她的右肩一动,丢下手里的茶盘,托着茶盘的右手握着一把短刀,人便冲了过来。

    说是迟那是快,笛姑抬起手里的“短统”,对准了门外扫地的奴仆!与此同时,人已向张问这边扑来。

    “砰!”一声微弱的枪响,笛姑在空中开火,那奴仆应声倒地。

    这时端茶女子的拿着短刀正刺向张问,张问急忙后退,“哐”地一声,将椅子撞翻在地。

    笛姑开火瞬间之后,人已跳到张问旁边,左手多了一把匕,“嘡”地一声,准确无误地将袭击张问的短刀格开。

    “砰!”又是一声枪响,茶女右肩中弹,飙出一股鲜血,手里的短刀飞了出去。

    那“短统”只有一根枪管,如何不上弹药就能第二次,张问不明白,也不及细想。

    几乎是同时,笛姑用左手里的薄匕,对着茶女的腹部一刀削了过去。

    那茶女反应也相当迅,细腰柔软,仰面反弯腰,意图躲过笛姑的攻击。

    茶女向后仰去,上半身和地面水平,前胸向上,没系腰带的衣服滑开,坦胸露乳,一对挺拔的倒碗**完全露了出来。

    笛姑手里的锋利薄刃从茶女胸前滑过。“嗤!”地一声响,张问就看见半块**飞了出去。

    那块肉上的**,就像帽顶上的小布纽扣。

    茶女的一个**被削掉一半,胸上的伤口先是淡红的一个平面,就像削了一刀的萝卜,然后瞬间又渗血变红,鲜血染了一胸。

    “啊!”茶女出一声撕声裂肺的惨叫,仰着的身体向地上倒下。

    笛姑立刻跳将过去,用枪口准备那茶女。

    地上的茶女一脚撩阴,向笛姑裆下踢去。笛姑将刀子向下一插,正好插进茶女的脚背,插了个对穿。

    茶女一声惨叫,眼睛里闪过绝望的目光。她倒在地上,不动了。

    笛姑看了一眼那茶女鼻孔和嘴里流出的黑血,说道:“咬毒自杀了。”

    张问呼出一口气,急忙作出心惊胆颤的模样,一屁股坐回去,他收紧后背的肌肉,因为知道椅子刚才已经翻了。

    “哐!”张问不出意外地摔了个四仰八叉,急忙爬了起来,一脸惊恐。

    笛姑冷笑道:“大人装得倒是很快嘛。”

    “什么?”张问一脸茫然地说。

    笛姑不再说话,走到后窗旁边,拉开竹帘,回头说道:“大人后会有期,官兵来了,帮忙善后。”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根带铁钩的细绳,挂在窗台上。

    张问见罢,急忙说道:“你要走?如果他们又派人杀我,该怎么办?”

    笛姑回头道:“大人放心,我不会说出去,您就别装了。”

    说罢麻利地从窗子上翻了出去。

    从打斗开始到地上躺下两具尸体,几乎是瞬间生的事。听到异常响动,先跑过来看的,是住在隔壁船舱的黄仁直和吴氏。

    黄仁直还好,一看地上两具陌生人的尸体躺在血泊之中,不见了笛姑,而张问好好的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黄仁直就知道刺杀事件已经演完。

    刺杀事件一完,就没张问什么事了,接下来上场的,该是朝廷那两党相互撕咬。

    同时过来的,还有吴氏,吴氏见着地上的尸体,吓得可不轻,尖叫了一声,就大喊:“大郎,大郎……”

    张问道:“后娘我在这里,没事。”

    吴氏就像一个孩子捡回了自己最心爱的玩具一般眼泪直蹦,奔过来在张问身上到处乱摸。

    接着一群军士才冲将上来,端着火统大喊大叫。

    张问忙摊开手,慌慌张张地说道:“别……别,自己人!”

    这时候走进来一个穿绸衣长袍的老头,军士们都让开道路。大概是楼船管代一类的人物。张问当即放下手,愤怒道:“你们居然在船上私藏刺客,刺杀朝廷命官,想造反吗?”

    老头瞪眼道:“这船上的船员何止百人,刺客混进船中,我们事先并不知道,怎么会私藏刺客?有司一定彻查此事,张大人少安毋躁。”

    张问愤愤道:“太无法无天了,连朝廷命官都敢杀,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张大人请移步,我们只要将此地围住,等船靠岸让有司勘察便行。”

    船在一个码头靠岸,有官员带人上船勘察记录现场,从尸体身上搜出武器,判定是刺客。这样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身上的遗物留下来做证物,尸体弄下船停几天,如果没人认领就埋了了事。死无对证,谁是幕后就有得争了。

    勘察案现场的官员问张问:“张大人遇刺之时,当时有几人在场?”

    张问想了想回答道:“本官正在舱中喝茶,一开始是一个人,后来事情生时,是四个人。”

    旁边坐着一个书吏,正在奋笔疾书。

    官员又问:“哪四个人?”

    张问道:“本官当时正坐在椅子上;一个女刺客,就是死了那个女的;门口那装成扫地的刺客;还有一个蒙面人。”

    官员道:“请张大人细述遇刺过程。”

    “当时我正想着茶杯里的茶,为什么那么香,好像是龙井,龙井怎么泡也是有讲究的,我正在心里想这泡茶的过程……”

    “请张大人说主要的事。”

    张问愕然道:“你不是叫我细述吗?”

    :“大人,刚才的话要记录么?”

    官员回头道:“如实记录在案……张大人,大概说一下。”

    张问道:“他们两个刺客要刺杀老子,反被蒙面人杀了,就这样。”

    官员想了想,问道:“张大人上船登记时,随从是六个人,现在只剩五个人,还有一个人哪里去了?”

    张问心道:这官儿还查得挺仔细,你也没弄明白,谁杀老子现在还查得清楚么?你要是查清楚了,别人浙党怎么去搞东林?

    张问想了想,说道:“还有一个就是那搞死刺客的蒙面人,是我请的镖手,我想着这千里赴任,万一遇到打劫的怎么办,不料却遇到了刺客。”

    官员问道:“那蒙面人,就是张大人的镖手,现在在何处?”

    “不知道,人家武林高手可是怕麻烦,帮了忙就走了。”

    官员想了想,说道:“大人既然雇人,总不会雇来历不明的人吧?”

    张问道:“她有少林寺的信物,说是少林寺的,名叫剑姑。本官见她表演了武艺,一掌劈死了一头猪,身手了得,就雇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少林寺的,大人可以去少林寺查证一下。”

    “少林寺……有女的?”官员疑惑地回头对,“记下少林寺。”

    张问很配合同僚的工作,配合完就从衙门里边出来了。官府主要是调查谁是刺客的幕后……反正不是他张问自己要杀自己。

    张问另外上了一艘能报销花费的船,继续赶路。一行人沿着京杭运河到了杭州,几番辗转,从曹娥江取水道向上虞县进。

    他们坐的是一只小船,张问看着沿途的江南风景,心情也好了许多。船舱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如烟如雾,江南烟雨,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吧。

    张问看了一眼旁边津津有味看风景的黄仁直,说道:“一叶孤帆,扬风江面,此情此景,夫复何求?”

    黄仁直听罢呵呵一笑。

    张问又说道:“黄先生,你说那些刺客,为什么不晚上来行刺?”

    黄仁直道:“晚上睡觉,舱门闩住。刺客破门窗而入,容易惊动大人的随从,又看不甚清楚,反而不易成功。白天两个刺客突然出现,大人防不胜防。女刺客吸引我们的注意,后面装成奴仆的刺客意欲用飞镖刺杀大人,如果不是遇到笛姑,恐怕……”

    张问又问道:“笛姑是如何看破门口那奴仆的?”

    黄仁直想了想,摇摇头道:“老夫当时不在场,不清楚。”

    张问做出一副相思的模样,念念不舍地问道:“笛姑何时再来?”

    黄仁直看了一眼张问:“缘聚缘灭,原本就不是人所能料。”

    “哦。”

段五 上虞

    小船到了上虞,从水门入城,张问见着城中一派江南水乡的景象,又有拱桥画栋,人声鼎沸,热闹异常,河面上各色各样的小船往来不息,运货运人,又有风流才子佳人在花船上饮酒作诗。张问当下心情也轻快了许多。

    船靠在一个码头上,张问换好官袍,刚下船来,就看见码头上站满了衙役,几个官儿正等在那里呢。一定是上虞境内的驿站通知了县衙,这些**品的佐官才知道张问什么时候到。

    张问端正了一下头上的乌纱帽,下船走过去,周围是衙役、马匹、轿子、伞扇牌子等仪仗,这当官当真要有派头才有威仪。

    迎接队伍中,最前面的是三个穿绿色官袍的人,肚皮上画着黄鹂或鹌鹑或练鹊,都是些烂鸟,张问肚皮上是鸂鸂,又高明了一些。

    最前面挺着个酒肚,又圆又大,补子是黄鹂,酒肚率先弯腰拱手道:“下官上虞县丞,梁马,恭迎堂尊。”

    后边的是一个大胖子,补子鹌鹑,也紧接着弯腰道:“下官上虞县主薄,管之安,恭迎堂尊。”

    三人最后边的,是个高瘦的人,面露青光,脸长如马,第一眼看见定会让人惊叹:大白天的怎么来个白无常。那白无常也拱手道:“下官上虞县典史,龚文,拜见堂尊。”

    张问笑道:“好、好,以后咱们还应携手共进才是。”

    “是,是,堂尊说得是。”几个人躬身附和。

    “走吧,回县衙。”

    张问在下属的带引下,上了一顶四人抬的素云头青带青幔官轿,吴氏也上了后面的轿子,黄仁直等人骑马或走路,各官员也骑马。

    整个排场,以官轿为中心,周围有一把大青扇,一顶蓝伞盖,四面青旗,两根桐棍,两根皮塑。前边有几块大木牌,依次是一块“上虞知县”,两块“肃静”,两块“回避”。

    跟班弓手快手左右护卫,总共不下百十号人,前边敲着铜锣开道,好不威风。

    人马沿着一条沿江的街道向西走,这江就是曹娥江,东西流向。跟在轿子旁边的一个后生见张问撩开轿帘在看风景,就说道:“堂尊,这条街叫沿江坊。”

    张问点点头。后生又趁机说道:“小的是大人的皂衣班头高升。”

    “呵呵,高升,不错,不错。”张问鼓励了一句。

    一行人马顺着沿江坊走到一处拱桥,然后向北转,过拱桥。高升又解释道:“堂尊,这道石桥叫文昌桥,是上虞县的乡绅们出资修建,积德以祈求上天保佑士子金榜题名。过了桥这条街叫平安坊,往北走到街头,再往右转,就是县衙街了,衙门就在县衙街中间。”

    沿江坊东西延伸,平安坊南北延伸,走到平安坊北头,是一个丁字路口,向右一转,东西延伸的街道就是县衙街了。走到街中间,队伍又转向北面,转进一道牌楼。张问看过去,见那牌楼有两层屋顶,两边有斜撑的戗柱,门上有块牌匾:忠廉坊。

    进了牌楼,有一道照壁,照壁上贴满了各种公告。照壁后边刻着一个怪兽,形状有一点象麒麟,它的周围有不少金银财宝,可它还是张开大嘴,企图吞吃天上的一轮红日。过了照壁,就是高大的围墙,三间黑漆漆的大门,正在照壁后面。每间各安两扇黑漆门扇,总共有六扇门。人说官府是六扇门,就是这样来的。

    进了六扇门,就是进县衙大门了。里面房屋密布,门庭众多,可就是陈旧不堪,这里面的房子,还赶不上外面那些民房。进入仪门,便是县衙的一进院落,是县衙大堂和六房所在。

    这时候张问下轿,轿夫把轿子抬走,而抬着吴氏的轿子一直向里面走,直接抬进内宅。

    院中有一座小亭,亭中有块石碑,上刻:“公生明”三字。石碑后面还有字,当然不是“母生暗”,而是“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石碑下有甬道向北,到达月台,台上即是县衙的核心建筑:大堂。

    张问率领各官吏向大堂走去,走进大堂,正北面的暖阁里有张桌案,上面挂着一块牌匾:公明廉威。堂下左右站着门子,大堂右侧还有道门,门上方写着“赞政亭”。

    张问当下就整了整衣冠,走上暖阁,坐上了公座。

    县丞梁马,就是挺着酒肚那官儿,双手捧着一个大印走到案桌旁,说道:“这是上虞县县印,请堂尊掌印。”

    张问接过上圆下方的县印,动作轻佻,饶有兴致地翻过来一看,印底镌刻着几个字:上虞县印。

    梁马又交上来两个本子,说道:“这是下官代掌县衙时的钱粮马匹账目,请堂尊过目。”

    张问随手一翻,就丢到一边,打着官腔说道:“啊……账目放这里,一会儿本官先仔细看看再说。”

    这时那大胖子,主薄管之安也拿了一个本子上来,说道:“这是本县近期缉捕关押的要犯盗贼名单卷宗。”

    那马脸典史龚文同样交了报告,说是来往的公文条目,无一迟延。

    张问一并收了,说道:“各司其职,很好,很好,要继续保持。等我看完……如果确如所说,定要嘉奖,啊……本官初到,今天有点累了,明日照例办公,散了,各干各的去。”

    张问拿了东西,便站起身来,三个官儿肃立执礼告散。边上有皂衣打梆点,长官要进穿堂,告诉闲杂人等回避。

    张问出了暖阁,进了麒麟门,又是一处庭院,跟着自己的高升说道:“这是二堂退思堂。”

    “带我去住的地方。”张问道。

    于是高升和另外三个跟班,带着张问达向里边走,第三进院子北面,边上有一个月洞门。

    “堂尊,这里就是您住的地方,里边有堂尊的内眷,按规矩小的这些人不能进去,您有什么事,叫人打点通知外面的人就行。”

    “哦,好。”张问拿着几个本子就走进去。

    他看了一眼自己住的地方,比前边的庭院还小一些,也是陈旧不堪。中间有江南庭院特有的天井,天井中间有个亭子。

    院子左右有廊屋相连,张问从廊屋走到北面,北面有三间女房。他见吴氏正灰头土脸地收拾房间,便问道:“后娘,来福跑哪去了?叫他来干这些活啊。”

    吴氏放下扫帚,说道:“门子说内宅里有知县女眷,按规矩皂衣和奴仆不能进来,把来福安排到外面的屋子去了。”

    北面有三间女房,左边那间充作书房,中间一间是吴氏住,因为她是张问的后娘,理应尊敬,张问自己就住右边那间。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是一间大屋子,外面有案桌等物,里边同样有个暖阁,用屏风遮着,睡觉就在暖阁里边。

    在路上辗转了一个多月,确实有些累了,他洗了个澡,吃饭,休息。

    晚上的县衙阴森森的,外面黑漆漆一片。声音倒是有,很有节奏感,时时能听见敲梆,一个时辰有五次。但没有其他声音,这报时的声音感觉十分诡异。

    张问就这样在县衙里过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张问起床洗漱吃饭,然后穿好官服打开院门,准备开始正式做知县。皂衣见张问走出内宅,敲了三声梆。跟班班头高升走了过来,说道:“堂尊,今儿是八月十九,逢三六九日,衙门已经放出放告牌,放告状之人递状纸,只等听审日堂尊便可依次受理案情。”

    “好,那先去签押房吧。”张问说了一句,跟着的皂衣照例敲绑告诫闲杂人等回避。

    到了签押房,张问又叫来黄仁直辅佐指点。

    主薄管之安等三个官儿依次进来签押盖印,派遣衙役出去公干。等人都出去时,黄仁直低声道:“按照惯例,长官初到地方,下边的人都应该给份子。这些人是装着不懂。”

    张问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问道:“什么是份子?”

    “就是恭喜长官上任,给银子礼金。”

    张问道:“也许是他们还没摸清我是不是清官,怕送来银子碰一鼻子灰。”

    黄仁直摇摇头:“不管是不是清官,起码要主动表示那意思吧。老夫瞧着,这上虞县很久没有知县,下边的人都铁桶一般,恐怕张大人这知县不太好当。”

    张问便虚心问道:“那按黄先生的意思,他们会怎么样?”

    黄仁直摸着胡子道:“倒不会怎么样,但份子都不给,其他的油水恐怕没大人的份。老夫觉得,他们肯定是知道张大人得罪了上边的人,才没把大人放在眼里……张大人要还债,不知道何年何月去了。”

    这时候,门口有人影晃动,张问和黄仁直就停止了谈话。

    进来的是主薄管之安,他晃着一身肥肉走到堂下,说道:“禀堂尊,上城厢那个盗贼,今早被公差逮住了,堂尊是否审讯?”

    张问一脸茫然,转头问黄仁直:“怎么审讯盗贼?”

    黄仁直道:“就可在此预审。”

    张问便向堂下说道:“抢了谁家?先把苦主带来。”

    过了许久,衙役就带进来一个中年汉子,汉子见堂上坐着戴乌纱帽的官,急忙跪倒在地。

    这时一个书吏走了进来,坐在边上,提起毛笔准备记录供词。

段六 大犬

    “堂下之人,姓甚名甚,家住何处,从实报来。”张问打着官腔说道。

    那跪着的老百姓战战兢兢地说道:“草民李珂,上虞县上城厢人氏。”

    “将当日所生之事,细述一遍。”

    “那天是七月十五,因为是鬼节,草民就记得很清楚,那青皮草民也认识,是本厢黄家的青皮,吃喝嫖赌恶习一身,多次向草民借银,草民怎么会借银给这样的青皮?不料那青皮趁着节气,就从大门进来,见东西就拿……”

    问完苦主,张问叫他看供词,看完按手印画押,然后就放了。

    审完苦主,就审罪犯。张问又喊道:“来人,将盗贼押上堂来。”

    过了一会,管主薄就带人将一个戴着枷锁的青年押了上来。衙役喝道:“跪下!”

    罪犯跪倒在地上。

    张问按部就班地问了姓名,籍贯,罪犯自己说了,和苦主说的没有差别,那么人是没有抓错。

    张问便说道:“上城厢李珂状告你明火执仗抢劫李家,你可认罪?”

    “大人,草民冤枉啊!”盗贼大呼道。

    张问怔了怔,转头低声问黄仁直:“这种情况按常例该怎么处理?”

    黄仁直道:“打一顿关起来,叫衙役去收集证据,然后叫苦主当面对质。”

    “没有证据呢?”

    “用刑,不招的话,大人按照他们对质的话,自己判断,随便判一个了事。”

    张问听罢点点头,不假思索便说道:“来人……”

    这时那罪犯以为要用刑了,大声讨饶道:“青天大老爷,草民真的不是抢劫,草民只是偷了一点东西,草民招了……”

    张问道:“先前苦主明明说你从大门大摇大摆进去抢,偷窃有这样明目张胆的吗?”

    这时候记录案情的:“大人,供词是从犬门入。”

    罪犯大声道:“是吧,草民从狗洞钻进去偷的。”

    张问怔了怔,回忆了一遍,那苦主不是明明说从大门进去的吗?他沉住气一细想,顿时明白了此中玄妙。“犬”和“大”只差一点,但罪行却相差甚远,钻狗洞偷窃和明火执仗抢劫,其罪不在一个级别。

    定是这书吏收了那罪犯家的钱,才故意在供词上做手脚。这样的伎俩,张问转瞬之间就猜得一清二楚。他的眼睛里泛出一丝冷光,此等小书吏,明目张胆在知县手下耍手段,让张问心里不快。

    不过他很快收住这种被轻视的不快。现在沈家一定在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这件小事,倒是可以用上一用。

    张问想罢,故作一脸怒色道:“本官明明听见是从大门入,你偏要写从犬门入。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书吏吓了一跳,看向管主薄。张问见罢书吏的目光,转头盯着管主薄道:“审案的时候你也听见了,是犬还是大?”

    堂中片刻的安静。管主薄道:“既然书吏都这样记录的,堂尊何必……”

    “本官现在问你,你听到的是犬还是大?”张问声色俱厉地说道。

    管主薄沉默了片刻,道:“下官听到的是犬。”

    “很好。”张问冷冷道,“来人,把盗贼先行关押,待大堂审理。”

    众人退下时,书吏留了下来,走到张问面前,摸出一块银子来,说道:“堂尊,属下该死,属下本说案子完了才给堂尊那一份……”

    张问拿起一本帐簿丢在银子上面遮住,看着屋顶道:“银子我留着,你下去吧。”这种银子不拿白不拿,谁也不会认帐。

    :“求堂尊网开一面,属下懂规矩了。”

    “先下去候着。”

    :“老夫提醒张大人一句,大人要是想用这件事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恐怕……”

    张问疑惑道:“那书吏就是管主薄的人,贪赃枉法,我作为知县,一句话就开了他,不正给管主薄一个下马威么?”

    黄仁直摇摇头道:“大人这样做,就是破坏规矩了。”

    “哦?什么规矩?”

    黄仁直道:“书吏只有伙食补贴,没有俸禄,他刚才把大写成犬,以此谋利,结果不过是减轻了罪犯的罪刑,并不算过分,勉强可以算作陋规,大人因此就让他走人,下边的人不会心服。”

    黄仁直说的一点都不错,张问是自己故意跳进一个两难的境地。这个时候,如果不让步,开了那书吏,大伙就会觉得知县不想给人活路,初来乍到便失人心绝非好事;如果就这样算了,高下已分,那不是明摆着大伙不必买知县的账么?

    张问看向黄仁直,皱眉苦恼道:“黄先生觉得应该怎么办才好?”

    黄仁直摸着胡子,叹了一口气道:“左右两难。刚才大人就该装糊涂,结果看破了,反倒真的糊涂了……现在,大人自己琢磨琢磨。”

    到了下午,便要升大堂正审。大堂衙役擂响堂鼓,排列大堂两侧的皂隶拉长了调子齐声高喊:“升……堂……哦……”

    张问就在这气势的烘托下,踱进大堂,进暖阁,在公座上入座,堂鼓和喊叫声这才停止。

    一切都按部就班,各司其职,兢兢业业。不过大伙心里都想着上午预审的那件案子,拭目以待知县怎么收场。肃立一旁的大胖子管主薄,心里当然也紧张。最紧张的还是坐在角落里提笔准备记录审案过程的那刑房书吏,毕竟事关饭碗。

    这时张问说道:“来人,带罪犯上堂。”

    不一会,那姓黄的罪犯就被人带到了大堂上,张问一拍惊堂木,声色俱厉道:“黄大石,本官问你,今年七月十五,你在何处?”黄大石说在偷东西,从狗洞进去,偷了东西,被人现,然后逃之夭夭,苦主王珂上告到县衙,然后被公差逮住。

    黄大石说完之后,大堂上一片安静,众人都拭目以待。这时候张问要想戳穿刑房书吏很简单,叫苦主上来再说一遍就是。刑房书吏可以说是笔误,但也是玩忽职守,直接开除,知县有那个权力,桌面上也说得通。

    当然,张问要是退一步,直接判黄大石盗窃罪,也没问题,苦主自己签的供词,说别人盗窃,还有什么话说。

    原本是很好判的案件,这里面却关系微妙。

    “哗!”张问抓起桌案上的竹签。黄大石见罢吓了一大跳,那竹签丢一根就是打五板子,抓一把签丢下来屁股不得烂了?不料张问从一把里抽出四根来,丢到堂下,呵道:“不用刑,你是不说老实话了。”

    皂隶便冲上去,将黄大石按翻在地。旁边的役头拾起竹签,四根原本一眼就看明了的,役头还是认真地数了一遍,对拿板子的皂隶说道:“二十大板,用力了打。”

    堂下传来噼噼啪啪的板子声,张问旁边的黄仁直低声道:“用力了打就是给了钱,用心打才没给钱。”

    张问点点头,看了一眼黄仁直。打完,张问达又问道:“方才所说可是实话?”

    黄大石哎哟呻吟道:“草民句句属实啊。”

    黄大石有恃无恐,咬定是偷窃。过了片刻,张问一脸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带下去,择日再审,退堂。”

    衙役又擂响堂鼓四通,大堂中的人散伙。

    张问退到签押房,坐在暖阁里喝茶,黄仁直也坐在旁边喝茶装作看帐目,他是不是真在看公文张问达就不知道了。

    衙门里整天都在有板有眼地瞧着钟鼓梆点,张问装模作样冥思苦想的间隙,就问黄仁直那些梆点三声五声的是什么意思,黄仁直不紧不慢地一一解释。

    比如有的是巡逻的人出的信号,监房内一人提锣,监狱内院一人提铃,监狱外墙一人用梆,每走十步击打一次,一次信号,次序是先锣、后铃、再梆,周而复始,不许断续,亦不许铃梆乱响。有的是表示一句话,比如点七下是说“为君难为臣不易”七个字,五个点“臣事君以忠”,如此等等板眼。

    张问又问道:“这县衙为何这么破烂?”

    黄仁直道:“公费修缮,上边的人会觉得是糜费税银;私费修缮,这县衙是公家的,多么肉疼的事。”

    “哦……”张问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然后黄仁直继续看公文,张问达继续喝茶想事儿。过得许久,张问无聊得紧,便一拍大腿,突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便对门外喊道:“来人,叫刑房书吏进来。”

    就是那把大字写成犬字的书吏,很快走进了签押房。:“把门关上。”

    书吏只得转身将签押房的门关上。

    黄仁直也不知道张问要搞什么,仍然坐着看官报公文。

    “来,这里坐。”张问指着暖阁里的一把椅子。

    :“堂尊叫属下何事?”

    张问看了一眼关闭的房门,说道:“这会儿叫你进来,你又把门关上了。”

    :“不是堂尊叫属下关上的吗?”

    “是啊,是本官叫你关的。”张问道,“你知道咱们要说什么吗?”

    书吏摇摇头。

    张问道:“你不知道,外面的人……比如管主薄这些人,怕也不知道吧?”

    书吏愕然,了一阵呆,又回头看了一眼那门,是堂尊让关的,这会儿他也不敢去开了,又回过头来说道:“堂尊……您这是……”

    “本官要将你革职,你怕了,就叛了管主薄,投靠本官,是不是这样?”

    书吏摸了一把额头,皱眉一脸哭相道:“属下……不懂堂尊什么意思。”

    这时旁边的黄仁直突然笑出声来,摸着山羊胡道:“妙!妙!”

段七 风月

    张问对刑房:“本官现在要你叛了管主薄,投靠本官,揭他贪赃枉法的罪行。”

    :“是属下自己不慎将大字写成了犬字,和管主薄无干啊。”

    “我说你咋还没明白。好吧,你仗义,不说是管主薄指使你干的,可本官一句话就能开除你,他能护得住你?”

    :“堂尊也给人条活路不是。属下这职位给了一千两银子……要是被罢了,银子不是打水漂了么?”

    “一千两?”张问吃惊道,“你给谁了?”

    “前任刑房书吏啊。”

    这时旁边的黄仁直说道:“书吏油水很多,按规矩新任的书吏要给前任银子买缺,老夫没想到这上虞县的书吏买缺,竟也高达一千两。”

    张问转头看着:“本官要是罢了你,刑房书吏的买缺银子怕是没你的份了,那买缺银子给谁?”

    :“堂尊可要给属下一条活路啊,属下全家老小都靠着属下拿银子回去买米买柴……堂尊……”

    “你要是被罢了,下任的买缺银子给谁?”张问又问了一遍。

    黄仁直不紧不慢地说道:“这种情况一般是知县和主薄平分,不过这会儿张大人和管主薄说不到一块,这最后谁做刑房书吏,拍板的是大人,大人可以一个人拿了。”

    书吏意识到罢了自己的职,知县获利很大,急忙讨饶,说道:“堂尊,您要真这么杀鸡取卵,大伙儿可都不服,堂尊……”

    张问笑了笑,说道:“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书吏忐忑不安地跪拜告辞后,张问又问黄仁直:“黄先生觉得这招管用么?”

    黄仁直淡然道:“大人怎么当官,老夫不便干涉,大人只管把银子还清就行了。”

    张问品味着黄仁直这句话,自然深悟玄机。书吏不会束手就范,正如自己故意跳进两难境地,为了表演得真切没有束手就范一样,还和这些跳梁小丑斗得正欢。

    这会儿钟声响起来,黄仁直拱手道:“钟响划酉,老夫告辞。”

    不一会,各官员和各房书吏到签押房交待文书工作,张问便说散堂。

    张问坐了一会,便叫人唤来来福。来福屁颠屁颠跑了过来,说道:“东家、东家,有什么事吩咐小的?”

    张问从案上拿了一张白纸,放进一个信封,封好,说道:“刑房书吏住哪里,你找认识的人问明白,把这封信送过去。”

    来福接过信,说道:“小的这就去办。”

    “事办砸了,今天大堂上打板子你也看见了吧?”

    来福急忙将信封放进衣服里边,说道:“小的明白。”

    张问心道:一会管主薄去问书吏,知县的人送什么来了,书吏拿张白纸出来,他管主薄能信?他们又会玩什么板眼出来,张问倒是有些好奇。

    张问走出签押房,高升等几个跟班就跟了上来敲榜打点。一行人走到内宅门口,张问回头道:“你们几个去换身便装,弄顶平常轿子到门口等我,本官要微服私访,看看百姓民生。”

    “是,堂尊。”

    张问也进去换了身平常衣服,取了银子,走出内宅,便上了轿子,走出县衙后,转了一条街,便叫轿夫先把轿子抬回去,他问高升道:“你知道刑房书吏住哪里吧?”

    “小的知道。”

    “带本官过去。”

    一行五个人转过几条巷子,在一处院子门口停下,高升说道:“堂尊,冯贵(刑房书吏)就住在这里面。”

    “叫门。”

    高升便走上去抓住门环啪啪敲了几声,门房将角门打开,问道:“几位是……”

    高升回头看着张问,张问摸出一张牌票,说道:“叫他看明白了,叫冯贵出来。”

    门房拿到牌子一看,是县衙知县写的朱砂牌票,盖着县印。忙说道:“几位公差,快里边请。”

    张问道:“不用了,咱们就在这里等,叫冯贵换身平常衣服出来。”

    不一会那书吏冯贵就屁颠屁颠地跑了出来,跪倒道:“属下不知堂尊驾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堂尊快里边请。”

    “起来吧,不在县衙,咱们不用这么多礼。”张问笑道,“本官今儿傍晚想看看上虞城的民情,你就陪本官走走,吃顿便饭如何?”

    “这……”

    张问向里边看了一眼,“怎么?管主薄也在?叫他一起来吧,那个、交流交流感情,方能携手共进啊。”

    “不、不是,这会都散堂了,管主薄怎么会在小的家呢?”冯贵急忙说道。

    “那走吧。就咱们几个,一会别叫堂尊,不然还叫什么微服私访,啊?”

    冯贵一脸的不爽,看他那样子,恐怕管主薄真去了他家责问,冯贵就是长了一百张嘴,得要管主薄信他才行啊。

    冯贵早在心里大骂张问,这时他的脸上突然浮出一丝怪异的笑意。张问将他一瞬间的表情看在眼里,心说看来你是有主意了,也好,陪你玩玩,也让沈家的人知道老子有多傻多无害。

    上虞县城的傍晚,热闹非凡,街面上挂着灯笼,熙熙攘攘,正是店铺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候。

    张问见罢问旁边的刑房书吏冯贵:“晚上有宵禁么?”

    冯贵道:“《大明律》:晚上一更三点之后、至次日清晨五更三点之前,在州县城内,如非公务急、疾病、生产、死丧,犯禁处笞二十,拘捕处杖一百;打伤人、折伤一指或伤一目以上处绞;打死人的处斩……不过咱们江南这一带,一般三更之后才宵禁,这铺面生意太好了。”

    “呵呵,你的书背得挺好。”

    知县在上虞县拥有最高权力,但下边的人知道张问得罪了上边的人,都以为现任知县当不了多久就要下课。而管主薄??丢给高升:“那你们自己找乐子。”

    高升接到银子,脸上一喜,说道:“谢堂尊想着小的们。”

    张问和冯贵刚走到门口,一个涂着厚脂粉的女人便扭腰摆腚地走过来,看了一眼张问和冯贵,笑道:“哟,两位公子,长得可真俊俏哩,要姑娘陪么?”

    冯贵看了一眼那女人,说道:“咱们是找姑娘,可不找你这种货色,叫老鸨出来。”

    女人脸上一白,但仍然强笑着说:“两位爷先进来坐,一会就给爷带中意的姑娘。”

    张问看了一眼冯贵道:“混口饭吃都不容易。”

    两人进了院门,走过门厅,穿过廊房,便进了一进院子北边的一个大厅。里边莺莺燕燕花红酒绿好不热闹,男女绫罗绸缎,奢华无比。

    这时老鸨走了过来,立刻满脸堆笑道:“哟,冯公子,您可有空来了,小红姑娘还说您都把她忘了呢……这位爷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是冯公子的朋友吧?”

    冯贵看了一眼张问,笑道:“你就别管了,只管招待好这位爷就行,可得叫个好姑娘……那个寒烟姑娘今晚有空吧?”

    老鸨急忙鸡啄米地说:“有空有空,哟,我就说这位爷可不是一般的人物。”

    冯贵呵呵笑了笑,对张问说道:“公子爷,小的可要找老相好小红姑娘去了,公子爷放心,寒烟姑娘包准让您满意。”

    张问摸出一块碎银子,递给冯贵道:“今天说好是我请客,这个拿去。”

    冯贵忙摆手道:“小的可不敢要。”张问只好作罢。

段八 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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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张问摸了摸身上的银子,还剩七八两之多,**肯定是够了。他跟着老鸨穿过大厅,从北门出去,是第二进院子,周围都是阁楼。老鸨带着张问上了阁楼,走到一间房门口,对着里边喊道:“女儿,有客人来了,你可得招呼好了。”

    里面一个软软的声音道:“让他自个进来吧。”

    老鸨道:“公子爷,寒烟姑娘就在里边,让她好生陪您就是了。”

    张问道:“好,你自便。”说罢伸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反手闩上房门。

    里面一尘不染,椅子茶几上的漆擦得是亮堂堂直反光。北边一道屏风上绣着鸳鸯戏水。

    “暖阁里边,公子进来吧。”屏风后面一个声音道。

    张问走过屏风,便看见一个女子正在桌案旁边对着铜镜梳妆,张问心道,这女子可能就是寒烟姑娘了。

    只见那寒烟姑娘肌肤似雪,水灵秀气,青丝顺滑,果真是江南这水土养的水灵姑娘。而且看坐姿就可以看出来,举止得体,又比大厅里拉客那些姑娘要高明一些。

    她穿了一身儒裙,上襦为交领,长袖短衣。裙子颜色浅淡,裙幅下边有刺绣纹样。裙幅八幅,腰间有很多细褶,辄如水纹。

    寒烟回头看了一眼张问,呵呵一笑:“公子长得倒是挺俊俏。等会儿,马上就梳好了。”

    张问心道马上就要干那事,梳了不是要弄乱,不是白忙活么。但也没说话,寻了一把椅子坐上去。

    寒烟这时站了起来,给张问沏茶。

    “妾身会唱小曲,弹筝,吹箫,公子喜欢听什么?”

    张问没有逛过这风月之地,心道我是来**的,又不是来听曲儿的,便说道:“我看不如先吹我下边这根萧吧。”

    寒烟先是一怔,很快明白了什么意思,顿时鄙夷地看了一眼张问,说道:“好吧,公子到床上去,把衣服脱了。”

    张问依言坐到床上,开始脱衣服,一边问道:“几通?”

    寒烟刚刚脱下儒裙,这时愕然道:“什么几通?”

    张问道:“你身上三个洞,有几个是可以搞的?”

    “焚琴煮鹤……”寒烟嘀咕了一声,但还是浅浅一笑道,“后边却是不行,妾身这身子骨可受不了,其他的,公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张问道:“价格呢?”

    “妾身挂牌就是三十两。”

    “三十两……”张问吃了一惊,脱衣服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银子?”

    寒烟点点头:“妾身还有自知之明,三十两黄金可还值不起。”

    张问万万没想到**的价格能这么贵,本官一年的俸禄才四十五两,干一次就三十两?他怒道:“你还不如去抢!而且你抢劫的还是……”

    寒烟冷冷道:“你情我愿的,和打劫有关系吗?妾身是风月楼的头牌,就是这个价。”

    “得,你下边是镶了金边的,咱可不当冤大头。”张问开始穿衣服。

    “公子就想这样走?”寒烟道。

    张问回头道:“我连一个指头都没碰你,不这样走,还要怎样走?”

    寒烟冷冷道:“门口挂的牌子,挂牌就是三十两。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喊一声,你就会被人抓起来。”

    张问听罢一想,自己进来干没干谁说得清楚,要是闹将起来,一会找公差,面子就丢大了。

    寒烟见张问没有说话,便说道:“我非讹诈之人,也不稀罕讹诈你的银子,你要是想这样走,至少要留下二十七两,那是给楼里的,我那三两就算了。”

    张问说道:“这风月楼也太黑了吧,我还不如付三十两……那个,麻烦你叫人把冯贵喊过来,我没带那么多银子。”

    寒烟便走出暖阁,打开门,对外面的人说道:“这里边的公子要见一个叫冯贵的人,给妈妈说一声。”

    过了许久,寒烟走回暖阁,说道:“冯贵已经走了。”

    张问听罢心中大骂:这个冯贵!居然用这招向管主薄表示忠心,找个头牌想看老子出丑。

    寒烟听罢,打量了一番张问,说道:“公子仪表不俗,手指干净指甲无泥,看样子家境还殷实,可以写个条,差人回家取银子便可。”

    事已至此,张问只得写了一张纸条:回内宅,叫我后娘给三十两银子送来。他写罢说道:“叫人去对门茶馆找一个叫高升的人,让他按纸上的意思办。”

    寒烟便将纸条递了出去,回到暖阁,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琴弦,等着结果。

    两人就这么耗着,寒烟一个人在那拨琴弦自娱自乐,她心里估摸着张问这般张口就说吹箫的人不懂这东西。

    过了许久,突然外面一阵喧闹,门外那老鸨喊道:“女儿,快开门……”

    寒烟忙起身打开房门,一群人就涌了进来,张问听着纷乱的脚步声不对劲,走出屏风一看,原来是管主薄带来了一帮子衙役,张问虽已经猜到这么个场面,但见这么多公差涌到妓院来,仍然忍不住暗骂你妈的!

    管主薄穿着绿色官袍,一帮衙役也穿着公服,见着张问,纷纷跪下道:“小的们拜见堂尊。”

    张问左右看了看,高升一脸哭相道:“小的不识字,正见着冯书吏,就把纸条给了冯书吏,不想、不想……”

    “都起来吧,赶紧的。”张问红着脸道。

    管主薄摸出三锭银子,躬身送到张问面前,说道:“下官不知堂尊来这里玩没带银子,来迟了一步,请堂尊恕罪。”

    张问接过银子,说道:“没你们什么事了,回去吧。”

    管主薄肩膀一阵耸动,张问知道他在拼命忍住笑。

    “是,下官告辞,兄弟们,撤了。”

    张问将银子交到老鸨手上,说道:“起来吧,先给你银子,这会儿也没你什么事了。”

    老鸨低声下气点头哈腰地说道:“这……这……奴家要是知道是知县大人,就是挂在账上也行啊,奴家……”

    “行了,和你没什么关系。”

    老鸨走出去之后,张问将房门关上,回头看了一眼寒烟道:“银子结清了,我们可以办事了吧?”

    寒烟呵呵一笑,“咱们上虞县的父母官可真是有趣,敢情大人这么一番折腾还有兴致?”

    “三十两,不能白给。”

    寒烟听罢便走到床边上,开始宽衣解带。这时张问还真没了兴致,心里装着事,提不起劲,便说道:“先别急,让我歇口气。”

    寒烟便停下手指,重新给张问泡了一壶茶,又去焚香,一个人细细索索地做着一些琐事。

    她坐到琴前,呆呆地望着窗外,叹了一声气,看起来十分落寞。她看了一眼张问,说道:“妾身瞧着,那些官差是故意和大人过不去吧?”

    张问抬起头道:“可不是,本官刚上任不到一个月,这下边的人简直要上屋掀瓦了。”

    “大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岁,能做上知县,定是进士出身,前途无量,也不必和这些跳梁小丑一般计较。”

    张问摇摇头:“你不懂,唉……”

    寒烟无奈地笑了笑,又说道:“妾身知道县衙大堂有个雅名,叫琴房,大人乃是真正的读书人,一定懂琴吧?”

    张问道:“生疏了……不过这丹青倒还没丢下。”

    “大人会丹青?”寒烟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大人善画山水,花鸟,还是人物?”

    “人物。”

    寒烟想了想,说道:“工笔细致,写意传神,大人的画是哪一种?”

    张问喝了一口茶道:“姑娘也是内行?”

    “文人雅士喜欢的东西,妾身都略懂一二。”

    张问道:“哦,怪不得是头牌,打小就学才行吧……这里有那套东西么?反正夜还长,我也好久没动笔了,不知道生疏了没有,正好给姑娘画幅肖像。”

    “自然有,琴棋书画,样样都有,大人等会儿,妾身取来。”

    过得一会,寒烟便取来了书房用的东西,张问看了一眼那套考究的物什,笑道:“敢情这三十两银子,是这么花才值。”

    寒烟甜甜地笑了一下。

    张问坐到案前,开始自己调色,将各种工具摆放到顺手的位置。

    寒烟看着张问那娴熟的动作,笑道:“妾身要脱衣服么?”

    张问手里摸着画笔,很快找到了状态,看了一会寒烟,说道:“你这身衣服倒是很有韵味,但是我最擅长的是春宫……这可不好取舍了。”

    寒烟轻咬了一下嘴唇,说道:“那穿一点就行了,妾身里边的衣服才是最时兴的。”

    “也好。”

    她穿的是儒裙,上襦为交领,长袖短衣,听了张问的话,便用纤细的手指脱去了上襦。里面没有亵衣,也没有普通女子穿的艳红肚兜,只有一件绫罗紧身抹胸,裹在胸前。

    张问看了一眼寒烟的胸部,两点在抹胸料子上印出来凸起的轮廓。寒烟感觉到张问达专心致志的目光,好像要看透所有,看得她身上如被人抚摸一般热。她心下泛出一丝自己也不能明白的害臊感觉,小心地褪下了长裙。

    这时她身上只剩抹胸和薄薄的丝质亵裤,便抓住抹胸下边,正要向上撩起脱去。在这一瞬间,张问看见左边半点嫣红的颜色,当即在脑子里记住。他迅抓住几处细节,半点嫣红、凸起的两点轮廓、抓住摸胸下摆的纤手、圆润流线型的髋部。

    “好了,可以穿上衣服,先不要说话。”张问当即下笔如飞。

    蘸墨,蘸水,换笔……动作娴熟而流畅。足足花了两炷香功夫,张达才长嘘一口气。

段九 比较

    “大功告成。”张问抬起头来,看见寒烟正呆呆地看着自己,便说道,“花的时间有点长,姑娘一定等得很无聊。”

    寒烟回过神来,忙摇摇头笑道:“大人一本正经认真起来的模样还真好看哩。”

    “过来看看,像不像。”

    “瞧你这样,好像比在女人身上还费劲。”寒烟一边笑着将一块手帕递给张问,一边走了过来。

    寒烟一看顿时出一声惊叹:“大人还真是丹青妙手……”

    只见那副还未干透的画颜色均匀、笔法细腻,立体感十足,画中之人,面如桃花,身体曲线圆润流畅,正是在将抹胸脱去的瞬间动作。真是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好像真的有一个美貌女子在面前脱那抹胸一般,露出半点嫣红,恨不得自己动手上去帮她撩开。

    寒烟笑道:“早知大人有这手画,先前也不用回去取银子,惹得一帮子小人戏弄大人了。”

    “哦?”张问看了一眼自己那副画,“这画值得起三十两?”

    寒烟道:“妾身出三十两买这副画。”

    张问忙道:“画中之人是寒烟姑娘,我也不好收那么多银子。这画就像琴,遇到知音,还在乎那点银子么?送你了。”

    寒烟喜道:“谢大人的墨宝。”

    张问想了想又提起笔,在旁边题了一句诗。寒烟用清脆的声音念了一遍,嘻嘻掩嘴而笑,抱住他的胳膊:“让妾身好生服侍大人吧。”

    张问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柔软感觉,吞了一口口水,便丢下笔,一把将其搂入怀中,只听得一声**的呻吟,张问将什么烦恼都抛诸脑外了。

    良久之后,寒烟气若游丝地讨饶道:“妾身觉得快死了,动不了了,大人、下回吧、大人……”

    “寒烟姑娘真让人**,我也想下回,可一回就是三十两……要是都给你了还好,白白便宜了那帮奸商。”

    ……

    第二天照常上班,衙门里的人见着张问仍然一本正经有板有眼的干自己的事,打梆的打榜打点的打点,但张问达明白这些人在后面肯定会嚼舌根,将昨晚那事作为笑谈。

    张问坐在签押房,若无其事地看着各房报上来的文书和帐目。到现在为止,张问觉得已经给了沈家一个很好的印象,自己作为隐患的威胁已很小了。他在思考怎么才能放开手脚办点事,这么装傻混日子当然不是办法。

    张问一边想,一边和旁边的黄仁直说话,“黄先生,帮忙看仔细一些,有什么疑点给指点一下。”

    黄仁直摸着胡子玩儿,悠哉游哉地说:“大人要是事事都仔细看,能看得过来吗?”

    张问急忙虚心请教:“请黄先生指点迷津。”

    黄仁直道:“公文和帐目出了问题,按大明律,一般是追究吏员责任,大人管那么多干什么?只要抓住三点就行。”

    “哪三点?”

    “一曰课税,上虞县乃是中县,每年按中县的税收规格上交六成,上峰便不会责难;二曰刑名,维持本县平静无事,别老是让人越级上告,也不要激起民变叛乱。这两样都做到了,上峰如果还在大人的行政方面刁难,那大家都看不下去了。至于一些小节,像这些帐目,都是看看的把戏,没什么用,管账的该拿的都拿了,谁还记录在案?”

    张问作恍然大悟状,说道:“那只要不激起民变,完成税收,怎么弄钱上面也不会管了?”

    黄仁直道:“只要没有太明显的把柄,一般不会管……像大人这样的,虽然和上边的人有隙,但他们不会破坏一些规矩,一般就是外察的时候,察到大人现不是自己人,就写一篇文章谴责大人道德败坏,弹劾罢免。”

    张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刚才黄先生说三点,还有一点呢?”

    黄仁直指着面前的一张公文,说道:“就是这个。”

    张问拿过来看了一番,是说绍兴知府的什么亲戚过上虞县境,县府调拨五十两银子到驿站,作为那什么亲戚的路费。

    黄仁直道:“五十两显然少了,得五百两。”

    张问听罢说道:“管钱粮的是县丞梁马,他们是故意整我?”

    黄仁直点点头道:“恐怕是这样,而且省了这么些开支,羡余的部分,还不是他们拿了。”

    张问顿时面有怒气。

    黄仁直又道:“刑房书吏那事弄到这个份上,大人昨晚的事搞得人人皆知,引为笑谈,胜负已分。大人不要再咬住不放,尽快处理为上。大人不计较,反而让他们琢磨不透。”

    张问叹了一口气,躬身拜道:“多谢黄先生指点。”

    黄仁直呵呵一笑,忙起身还礼,说道:“老夫拿了大人给的工钱,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然要对得起那银子。大人不必如此。”

    张问道:“黄先生一席话,那点俸银是付不起的,所以我要谢先生。”

    黄仁直点点头,说道:“大人虽是进士出身,但毕竟年轻,能做到现在这样,已是不易。老夫受了大人这一拜,再说一句话。”

    张问当下就谦虚道:“请黄先生赐教。”

    “今年岁末有御史前往各地考察地方官员,大人只要过了御史那一关,起码这上虞知县是坐稳了,至少三年不会变动,那时候下边那些人,自然就归顺了。”黄仁直不紧不慢地说道,“县印在大人手里,他们要是不和大人合作,诸事不便。所以大人这时候不是想着怎么去斗他们,而是先坐稳了这位置,以长官的权力,还斗不过他们?”

    张问道:“黄先生真是我的官场老师。”

    “不敢,不敢,大人是十八岁中的进士,令老夫佩服之至,老夫考了几十年都没考上举人……呵呵,让大人见笑了。”

    张问道:“以黄先生的见识,就算是做总督巡抚的幕友,也是绰绰有余,不知何以要跟我到这上虞小县来呢?”

    黄仁直脸上露出沧桑的表情,强笑道:“大人是抬举老夫了,还是银子比较实在。”

    张问尴尬道:“等本官有了银子,一定本利还上。”

    “不急,不急。”

    下午申时有晚堂,张问便下令升大堂,同样的仪式,同样的鼓点,同样唱道:“升……堂……哦……”

    张问走上暖阁,在公坐上入座,皂衣跪拜,然后肃立。

    “来人,带案犯黄大石上堂。”

    这时候那书吏冯贵立刻紧张起来,实际上冯贵不是真的有恃无恐,他也是在赌,在新知县和旧主薄之间的选择。赌就有风险,如果张问的知县能坐得久,他冯贵肯定讨不得好。

    但冯贵选择了管主薄,因为他觉得这帮人势力很大,选他们要稳一些,不像新知县张问,听说还得罪了上边的人。

    黄大石戴着链条跪在堂下。

    张问对冯贵说道:“念那日苦主的供词。”

    冯贵当下心里就一喜,将供词念了一遍。张问问道:“黄大石,苦主李珂的供词,你可认罪?”

    那黄大石一直注意着那个“从犬门入”,听得真切,当即就说道:“草民认罪。”

    “好,拿给他画押。”

    皂衣拿着供词下去给他画押。张问道:“现本官宣判如下,黄大石以盗窃金银罪,按《大明律》……”张问看向冯贵,冯贵低声道:“杖二十,枷示三日。”

    张问继续说道:“杖二十,枷示三日。”

    黄大石急忙磕头道:“谢大人不杀之恩,谢大人不杀之恩。”

    皂衣将黄大石带下。

    这时有衙役进来交签。签和牌票一样,都是派遣衙役用的,差点差役时使用签筒,筒中置签,上写各役姓名,差点某役,则抽其名签给衙役,事完差役将签交回。

    牌票为纸质,上面用墨笔写明所办事情,限定日期,用硃笔签押,并盖官印。

    衙役道:“禀堂尊,罗家庄欠纳粮税三年,去年已比较了相应粮长、里老,小的昨日得了堂尊名签,已拿了罗家庄家属,请堂尊示下。”

    昨天黄仁直说对欠粮的一般都这么干,张问就了签。这会儿他就回头问黄仁直:“比较是什么?”

    黄仁直道:“抗税的,先打粮长,称为比较粮长,然后再比较里老,还不交,就比较欠纳家属。”

    张问道:“那就带上堂来……比较。”

    这时候黄仁直又低声道:“根本不是家属,肯定是欠纳粮户雇的乞丐。”

    张问吃惊道:“为什么不按法律拿家属?”

    “有亲戚在朝中为官。不按规矩比较,其他粮户会觉得不公平,所以雇了乞丐。”

    “哦……”

    这时候带上堂来的果然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头,骨瘦如财,怕就是为了一顿饭来代人挨顿打。

    张问见他可怜,回头问道:“可以不比较吗?”

    黄仁直道:“意思一下就行。”

    张问便对边上的皂衣招了招手,那皂衣走过来,张问说道:“叫人下手尽量轻点,打完给顿饭吃。”

    “小的明白。”

    张问吩咐完,一拍惊堂木:“大胆抗税之人,给我比较!”

    衙役将那老头按在地上,用板子啪啪打了十几下,就是比较完了。

    “带下堂去。”

    衙役正要去拖那老头,突然说道:“堂尊,他死了。”

    张问大吃一惊,差点站了起来。后面的黄仁直低声道:“死了就死了,抬出去给雇主,自己解决。”

    张问叹了一声气,说道:“抬出去,送还家属。”

    过了一会,酉时已到,便击鼓退堂,张问回到内宅,换了衣服准备出去溜达。吴氏走进张问的房间,说道:“你又要出去么?”

    张问点点头。吴氏皱眉,用严肃的口气说道:“大郎,你做了知县长官,乃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应该尽量关心百姓疾苦,怎么去那种地方?”

    张问不觉脸上一红。

    吴氏道:“你居然被人撞个现成,现在人人皆知,我听门子说百姓叫你……你知道叫什么吗?”

    张问道:“什么?”

    “昏官。”

段十 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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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官……张问在心里大骂那刑房书吏冯贵手段下流。他骂完冯贵,就拿起椅子上的青布直身宽大长衣,准备换衣服。

    吴氏撩了一把掉在额头上的青丝,用严肃的口气说道:“大郎,老百姓已经说你是昏官了,还不退而三思,出去晃悠什么?”

    张问取下松垮垮挂在肚皮上的镶银官带,头也不回地说:“昏官就昏官,总比没官好。后娘您不知道,今年年底有御史到地方考察,我当初在京师得罪了人……”

    吴氏见张问取下腰带,咬了一下下唇,正色道:“大郎,快到屏风后面去!”

    张问走进屏风,继续说道:“到时候那御史察到上虞县知县时,一看张问两个字,哼一声打个大叉叉,咱们就可以卷铺盖滚蛋了,然后背一屁股债成天介为柴米愁。唯一的办法就是趁现在弄点钱,到时候把那官儿的腰包填满,才能继续做官。”

    吴氏咬了咬,愁苦地说道:“只要大郎做个好人,日子熬熬就过去了,但一定不能盘剥百姓,知道吗……大郎,你要换那件青布衣服?”

    “是呀,我得微服出去看看,有什么既不盘剥百姓,又能弄孝敬银子的法子。我可不愿意坐以待毙……县衙里这帮孙子,是铁板一块,我要是成天坐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

    这时候张问从里面走了出来,身上穿着青布直身长袍,头上戴着方巾,吴氏看说道:“那青布衣服你昨天才穿过,今天别穿那身,脱下来后娘一会给你洗了。”

    “又不是很脏,穿都穿上了,懒得脱。后娘,你也换身衣服,一起出去走走,别成天闷在这院子里头,我在前堂的时候,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吴氏正色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随便出门?你也早些回来,明天下了堂,你也不在家吃饭么,那我少煮些饭。”

    张问叹了一口气,“后娘也不必成天闷在家里,出去买买衣服,逛逛店面那些也好,那点花销也不是问题。”

    吴氏黯然道:“还是少惹闲言碎语好,熬熬就过去了,等大郎……娶了妻,就有人说话了。”

    张问只得一个人走了出去,月洞门口那几株桂花树已经开了花。高升和来福等几个跟班已经换好了衣服,屁颠屁颠地走过来,高升点头哈腰地说:“堂尊,小的虽然不识字,可也没想着要把条子给那冯贵,是冯贵拦住小的们,小的们不过就是差役……”

    “行了。”张问道,“本官不计较那事了。”

    就算没有那张条子,那冯贵设计好的,也会叫来公差让张问出丑,所以张问也没必要和这帮跟班计较,计较也没办法,他手里只有一个自己人,管家曹安,还得办其他要紧的事。

    几个人一起走出县衙,外面就是县衙街,这条街挂着灯笼,但店面很少,来往的都是路人,东边有城隍庙,要从县衙街过去。向西走到县衙街的尽头,那里有个牌坊。

    高升介绍道:“咱们上虞县一共三个牌坊,县衙门口有个忠廉坊,县衙街东西一头还各有一个牌坊。”

    张问信步乱走,向南一转,不觉走到了沿江坊,那风月楼就在沿江坊上。这会儿夜幕刚近,曹娥江两岸的店铺都挂上了灯笼,红亮一片甚是繁华,江心有画船游弋,丝竹管弦之声,一派歌舞升平。

    这时候张问见前边围了许多人,就忍不住也凑上去瞧。人群里边有个十四五岁的瘦弱女孩儿,正跪在地上,旁边插着一个草标,上书:卖身葬父。

    张问这才看到后边有个东西,是一张草席裹着的尸体,那草席破烂不堪,只有大半截,让尸体僵直的小腿露在外面,脚上只有一双破草鞋,真是凄凉。

    这时候旁边的高升低声道:“那草席里的尸体就是今天受雇挨打,被比较而死的乞丐,这女子是他女儿。”

    一群人正议论纷纷,女孩儿低着头,一个中年长衣汉子蹲到地上,偏着头去看女孩儿的脸,看了一阵,问道:“要多少银子?”

    女孩儿用蚊子扇翅膀一般的声音道:“十五两。”

    长衣汉子瞪眼咂咂舌道:“啧啧,这么贵?一般奴婢也就八两,你这小脸模样儿也就普通,身上干瘪瘪的……就算年龄不大,最多也就十两十二两,这样,十二两,买副棺材也差不多了。”

    女孩儿低着头道:“没有坟地,奴家问明了,地和棺材最便宜也要十五两。”

    长衣汉子想了想,又问道:“身子破了没有?”

    女孩儿红着脸低声道:“奴家尚未成亲。”长衣汉子还在犹豫。

    张问摸了摸身上,有二十来两银子,心里泛出一股同情心理,想着帮这女孩儿一把,同时内宅也缺个丫鬟,弄回去帮后娘做点家务也行。他又想到自己和他老爹的死也不是没有关系,放在袖袋里的手迟迟没有拿出来。

    这时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的小贩见这边人多,便挑担走过来,一边吆喝:“卖梨,好吃的梨,梨……”

    有路人问道:“多少钱一斤?”

    小贩道:“五文,包甜。上好的梨,一个坏的都没有。”

    那路人道:“虫子都是从里边吃坏梨,又看不到。”

    张问听到这里,心里一亮,喃喃低吟道:“虫子都是从里边吃坏梨……”一个计划在他心里慢慢形成。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来福,又看向那个爹被自己打死的可怜女孩,这两个正好替自己给沈家送去把柄。沈家如果有了自己的把柄,大概就会放心利用我了吧……

    张问摸出银子,直接丢在那草席上,说道:“二十两,我买了,好生安葬你父亲。”

    那女孩儿这才看见了张问,忙磕头道:“奴家代亡父谢谢少爷。”

    “叫什么名儿?”

    “素娘。”

    张问回头对跟班说道:“带回去签卖身契,帮忙张罗着先把她父亲卖了,入土为安。”

    跟班弄来了一架推车,将那尸体抬上推车运走,围观众才心满意足地散了。刚才那长衣汉子打量了一番张问,摇摇头道:“二十两能选到中等模样的了……刚刚那素娘也就能做个干粗活的丫鬟。”

    张问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行人走到风月楼门口,高升说道:“堂尊要进去玩儿么?”

    张问看了一眼对面的茶馆,说道:“咱们去那边喝会儿茶再说。”

    几个人上了二楼,小二招呼着入座,张问选了个靠窗的位置,高升等人坐在旁边的一桌,不敢和堂尊同桌。

    张问也没尝出这茶馆的茶什么味道,看着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的风月楼,他已经交曹安探明了,这风月楼正是沈家的产业。大咧咧去摸摸老虎屁股也好,先来个投石问路。

    “高升,过来……你在上虞县混了多久了?”张问勾了勾手。

    高升急忙把屁股从板凳上挪开,哗啦一声站起身,跑到张问面前,弯着腰说道:“小的打小就在这城里长大,这大街小巷转弯抹角没有小的不知道的。”

    张问笑了笑说道:“好,牛皮吹得震天响,那我考你一个,这风月楼后边的老板是谁?”

    高升瞪大了眼睛道:“沈家,沈云山啊,这个上虞县的人都知道。沈老板可不得了,上虞县的青楼、典铺、丝绸、粮米、药材,没有不粘手的……”

    高升左右看了看,又低声道:“这沈老板只有个女儿,叫沈碧瑶,听说长得那叫一个国色天香,下边的人光是听见她的声音,魂儿就没了……”

    张问故意问道:“看来这沈云山是个大财主,沈家……他们家在朝里有人么?”

    高升歪头想了想,说道:“嘶……这个,小的倒是没听说。他们家几代都是商贾,在上虞县的田地也不少,倒没听说哪一代做过官儿。”

    张问一拍大腿,当下便说道:“笔墨侍候!”

    高升等忙屁颠屁颠地跑去找掌管拿笔墨,张问在纸上写道:着马捕头,立刻带快手到沿江坊,张问。写完递给高升道:“拿回去,给马捕头。”

    “小的这就去办。”

    张问和另外两个跟班结了账走下茶楼。不一会,方脸马捕头一脸浩然正气,骑在马上,左手按刀,时不时喊一声“闪开”,策马而来,马屁股后面跟着百十号皂衣捕快,拿刀的拿刀,拿弓的拿弓,还有十几个快手马队。场面十分强大。

    马捕头在高升的带引下,找到张问,跃下马来,单膝跪地道:“属下拜见堂尊。”

    “本官接到线报,有朝廷钦犯藏身在这风月楼中,给我搜!”

    “属下得令!”马捕头站起来,一挥手,喊道:“兄弟们,给我围了!”众皂衣一拥而上,风月楼门口的嫖客和拉客的妓女们四散逃窜,尖叫不绝,又有门口卖小吃饰品的小摊小贩,鸡飞狗跳,枣子果子散了一地,乱糟糟一片。

    张问在跟班的簇拥下走进风月楼,那老鸨急忙迎了过来,“大……大人,您这是要干什么?”

    “本官接到线报,楼内有钦犯,故带人搜查。如果查出钦犯,你等私藏之罪,坐连难赦!”

    老鸨一脸哭相,脸上一皱,粉末状的玩意簌簌往下掉,“哎哟,大人,咱们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私藏钦犯呀,风月楼的胭脂钱年年都及时完清,该孝敬的份子也孝敬了,从来都是守法和气经营,大人您这是……”

段十一 幽夜

    张问对马捕头道:“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

    老鸨听罢大惊失色,这会儿把嫖客们从床上光屁股撵出来,以后谁还来风月楼呀?

    “等等……大人,借一步说话。”老鸨急忙说道。

    老鸨一边将张问达带到厢房,一边回头对旁边的奴仆说道,“去告诉少东家。”

    少东家自然是沈家的少东家,张问听罢心道,这样一来,沈家需要自己的把柄,就更加合情合理了。

    一旦沈氏掌握了知县的把柄,便可以以此威胁收买利用……张问想起那梨子中心的虫子。

    马捕头担心张问的安全,也跟了进来,老鸨摸出几锭银子,递给马捕头说道:“五十两银子不成敬意,给军爷们喝茶。”

    马捕头看向张问,张问看向别处道:“这都晚上了,大伙本来已画酉散班,跑这么一趟,鞋袜磨损也要钱不是。”马捕头听罢立刻将银子放进口袋。

    老鸨见罢,说道:“大人,这会儿可不能到楼上搜,不然咱们的生意也不用做了,也没银子孝敬爷们喝茶啊。”

    张问点点头,对马捕头道:“告诉兄弟们,钦犯极可能藏在柴房厨房那些地方,给我搜仔细了。”

    马捕头握刀一拱手,便走了出去。

    “谢大人高抬贵手,谢大人……”

    银子也给了,张问便低声道:“你们平时给了管主薄份子吧?”

    老鸨点点头道:“可不是,这街面上要是有人生事捣乱,可都该管大人的人管。”

    “哦……”张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走出厢房。这时马捕头走了过来,说道:“禀堂尊,小的们搜得仔细,没现钦犯的人影,恐怕是听着风声,跑掉了。”

    这么一会,还搜得仔细……张问一本正经道:“收队!今晚一定要注意戒备,力求抓住朝廷钦犯。”

    一帮快手撤出风月楼,马捕头摸出三锭十两的银子,默不作声地交给张问。张问拿了两锭,也默不作声地放进自己的腰包。

    马捕头低声道:“堂尊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差遣属下,属下下边这些人,家有老小,日子也不容易。”

    张问笑了笑,回头看了一眼风月楼,脑子里又好似响起了那寒烟姑娘的轻呢细语长短呻吟。他在跟班的搀扶下上了马,一行人刚走到县衙门口,就见着黄仁直急冲冲地赶了过来。

    “张大人……唉……”黄仁直下巴上的一撮胡子快要吹起来了,看了一眼周围的快手。

    张问对马捕头说道:“你们先进去。”

    黄仁直这才气呼呼地说道:“大人为什么要去搜风月楼?”

    张问瞪眼道:“弄银子。”

    “那风月楼后边是沈云山,大人没问问再去吗?沈云山就是您的债主!哪有这样办事的,这不是……”

    张问愕然道:“沈云山是我的债主?他远在上虞县,如何会把钱借到京师了?”

    “在京师那会不是给大人说了吗,大人借钱的那老爷,已经把债务转给了沈家,就是这沈云山,大人有了银子,还给沈云山就行了。现在反过去逼别人拿银子,这事儿办得,不是翻脸不认人吗?”

    张问无辜地说道:“我也不知道呀,他们也没打招呼,我怎么知道他们的关系?”

    黄仁直摸了摸胡子,说道:“得,这事就算了,刚刚沈家那少东家也给老夫说了,可能大人新到不了解状况,叫老夫给大人言语一声……大人,那会儿您在京师举步维艰,人家借钱也没要大人的抵押,怎么说也算点情义吧,这会儿可不能太过分了。”

    张问无语,过了片刻才说道:“我就是想借风月楼的事,给其他老板做个样,让他们自觉点给银子。这会儿不想办法,等着御史来了,我卷铺盖走人,哪去弄银子还他们?”

    黄仁直叹了口气,说道:“大人把债还清了,老夫也就走了,怎么做官老夫也管不着。”

    张问听罢吃惊道:“黄先生要走?”

    黄仁直道:“老夫还是那句话,缘聚缘灭,原本不是人所能料。”

    张问伤感地说道:“这八月间的晚风,竟已是冷飕飕的。”

    黄仁直看了一眼张问,说道:“大人年轻有为,才智过人,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这官场上的事确实需要有经验的人在旁边提点,大人到时候到绍兴府请个师爷回来就是,绍兴师爷才智闻名天下,绝不会比老夫差。”

    张问“哦”了一声。拜别黄仁直,张问进了县衙,跟班们提着灯笼送他到内宅门口,叫开宅门,走了进去。

    吴氏闩上院门,说道:“大郎吃了晚饭么?”

    “还没……我今天买了个奴婢,可能明天就能带进来,帮后娘做些家务活。”

    “你不是说要应付那个什么外察?这会儿又破费银子,再说你都二十岁了,连媳妇都没娶,后娘心里一直就不踏实……既然买了,叫人送过来就行。”

    张问回顾周围,说道:“这院子可真是冷清啊……就像鬼宅一般,黑漆漆的,就亮两盏灯……”

    “大郎!你吓唬后娘干什么?”

    张问笑道:“我就是感叹一句,不是存心吓唬后娘,您别生气。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你还说!”

    幽深而冷清的宅子,白惨惨的月光。外边时而有打梆打点的声音,那声音单调、乏味、冰冷。

    张问回屋,躺在床上,想着一些大事和琐事,久久没有睡着,这环境让他觉得孤单,寂寞。

    许久他仍然睡不着,见隔壁的灯光从窗户投到门口,后娘还没睡,就从床上爬起来,想和后娘再说会儿话,明天一早要上班处理公务,只有中午才能回来吃饭说几句话了。

    张问打开房门,见隔壁吴氏的房门已经关了,便走过去正要敲门,这时候?。当下就离开了后窗,绕回前院,走到吴氏门口,听得里面有低微压抑的呻吟声,便用手去推门,结果闩着。张问只得叩门喊道:“后娘,后娘睡了么?”

    里面乒乓砰砰响起一阵忙乱的声音,好像是踢着那木盆了。

    片刻之后,吴氏扬声道:“是大郎吗?”

    “嗯。”

    里面吴氏说道:“我已就寝,衣衫单薄,怕不方便。你有什么事?”

    张问心道都被我知道了,你还装模作样,当下就说道:“我房里的被子不小心被茶水打湿了,想着新棉被好像是放在后娘这边的,见屋里亮着灯,就过来取被。”

    “哦,那你等等,我穿好衣服起来给你拿被。”

    过得一会,门嘎吱一声开了,张问见吴氏云鬓乱糟糟的,额头上还飘着几缕散乱的青丝,显然是仓促扎了一下,又见她脸蛋红扑扑的,神情幽怨,显然刚才还没来潮就被张问打搅了。

    吴氏打开柜子,拿出一条杯子出来。这时候张问已经跟到了屏风后面,拿起床边上那件青袍,见上面湿了一大片,便问道:“我这身衣服怎么湿了?”

    吴氏脸上一红,立即若无其事地说道:“不慎掉进盆里,打湿了。”

    张问拿到鼻子前一闻,吴氏急忙夺了过去,张问道:“这味儿有点香,又有点其他的什么……”

    注。“世界”和“意淫”两个词非现代专有词汇。“世界”见《千字文》;“意淫”见《红楼梦》。)

段十二 后娘

    吴氏把被子塞到张问怀里,说道:“夜已深了,大郎在我房里呆久了恐人闲言,快回去吧。”

    张问笑道:“这院子里还有别人吗……我刚刚明明见着后娘拿着我的衣服在身上……”

    “大郎!”吴氏羞得满脸通红,“你竟然偷看我,你……”

    张问一把搂住吴氏的腰,吴氏一个不注意身体不稳向前一倒,嘴巴在张问达的嘴上亲了一家伙,急忙挣扎。张问紧紧抱住说道:“刚才我都看见了……哎呀,后娘,你咬我干什么?”

    吴氏推了张问一把,红着脸怒道:“你不好生做官,却想着淫玩后娘,前程都不要了?赶快回去,后娘帮你看看哪家有好闺女,给你娶个媳妇回来。”

    张问懒得废话,当下就走上去将吴氏横抱起来,放到床上去。将嘴凑过去,一条舌头很快就撬开她咬紧的牙关,突入她的口中。吴氏的唾液甜丝丝的,张问便吞了,鼻子里又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当下动了心火。

    吴氏的嘴被张问吸住,胸口和大腿内侧被他的手撩来撩去,挣扎了好一阵,嘴被吻住,身体又强不过张问,一会就软在他的怀里,只顾喘气。

    张问趁势将其按到床上,拉开她的腰带。待吴氏身上未着片缕之时,只见她肌肤洁白似雪,胴?体丰盈润泽,胸前肉?球饱满挺耸,白白嫩嫩,修长双腿浑?圆光滑,就像玉雕一般,下边的黑草之下,更是好看。

    吴氏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一脸痛苦伤心之色。张问也顾不得许多,就上去了。床上都被吴氏弄湿了一大片,她仍然咬着牙没有哼哼,双手使劲抓着被子,好像要把被子撕了一般,两条腿绷得老直,脚尖绷得像跳天鹅舞的人似的。

    良久之后,张问才软在她的胸脯上喘气。他的手摸到床面上冰凉一片,全被打湿了。吴氏羞愤道:“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张问这时才冷静下来,他有些自责,刚才自己好像干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吴氏的眼角滑下两行清泪,说道:“我正在两次月事之间,要是肚子大了,该怎么办?”

    张问这才现自己的疏忽,忙道:“别急,我有办法。家里有醋吧?”

    吴氏点点头,想爬起来穿衣服,却因为张问刚才搞得太猛,她腿上软,便只得说道:“你拿醋做什么……厨房里的柜子上,左边第三个罐子。”

    张问穿好衣服,便出去寻到厨房,拿了食醋进来。

    吴氏又问道:“你拿醋做什么?”

    “可以避免怀孕。”张问头也不回地说,忙乎着将食醋倒进碗里,又舀了木桶里的温水掺进碗里,调成一碗。寻了一块布,将布缠在一根木棍上,在碗了泡湿。

    张问做完这些工作,便走到床边去抱吴氏。吴氏急道:“你还要做什么?”

    张问指着那个碗道:“抱后娘去桶里,用食醋洗一下,一般就不会怀孕了,后娘一个寡妇,要是怀上了怎么办?”

    吴氏遂不再反抗,张问撩开被子,将其抱到桶里,让她坐在桶边,先用水把她下身流了一腿的浊液洗了,然后拿起那缠着布条的木棍说道:“得洗里边。”

    他便拿着裹着布的木棍给吴氏清洗,紧急避孕,忙乎了一阵,吴氏被张问弄得大口喘气,她的指甲在木桶边上抓得嘎吱直响,张问看了一眼她咬着下唇闷哼的样子,放下木棍和碗,就伸手去抓她胸前两团硕大丰满的柔软。吴氏睁开眼睛说道:“不行!你已经做错了,不能一错再错!”

    张问自然不会管什么一错再错,吴氏又挣扎了一阵,张问像上次一般用大嘴稳住她的唇,双手就在她身上探索起来。

    “后娘,你……明明是想我的,我来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这人活得高兴不就行了,你坚持着什么?”

    吴氏突?/p>

    张问走出房间,打开院门,来福等跟班提着梆点,已经在门口等候了,来福见着张问,急忙跑过来点头哈腰地说道:“东家,昨日买那奴婢素娘,已经赶着把她爹给埋了,一会儿就能送过来。”

    “一会直接送到院子里,交给我后娘。”

    “是,小的们按堂尊说的办。”来福一脸维张问达马是瞻的样子。

    旁边的高升道:“今儿逢三六九,堂尊没有特别交代,小的们已经放出了放告牌子。”

    张问点点头,脸色苍白,强熬着向前走,只觉得周围都在晃动,天旋地转的像在地震一般。

    走到签押房用县印处理了一些日常工作,张问便和黄仁直一起走到二堂准备预审几件以前压下来的案子。

    这时候大胖子管之安走了进来,肃立在一旁说道:“禀堂尊,有里长带村民送了一对奸夫淫妇上县里来,龚典史已经先行收押在县牢,这是交上来的供词,请堂尊过目。”

    张问接过来一看,这案子竟恰恰是后娘和儿子通奸案,在村里就被人逮个正着,已经招供画押。

    “好了,本官知道了。”张问看了一眼门外的跟班来福,心道不如给来福点提示,希望他脑子够灵敏。

    张问回头问黄仁直:“只要招供就可以定案了么?”

    黄仁直点点头。

    “通奸罪怎么判?”

    黄仁直道:“这个好像是杖刑,打多少老夫记不得了,《大明律》有条文,大人翻来看或者问刑房书吏。”

    张问翻开大明律,找了一会,看见一列字:凡和奸,杖八十,男女同罪。便读了出来,后边的黄仁直道:“是脱了裤子打,女的受辱,没打死一般也要自尽。”

    “打八十,不是早打死了?”张问明白杖打在身上可不是轻易受的,一般都是打鞭子,不容易伤筋骨。

    罪犯都认罪了,张问自然依法判杖八十。并且特意叫来福去传话,吩咐行刑的给他们留口气。

    张问并没有收到任何好处,却法外容情。只想来福能想到点什么,比如吴氏也是个年轻貌美的后娘。

段十三 敲诈

    到得酉时,敲钟下班,张问走回院子时,现那丫鬟素娘已经在院子里来往干活了,他不动声色,也没出去溜达,拿了本书装模作样地坐在案前看他心里边想的什么,也拿了件衣服坐到灯下做针线活。

    一更榜响不久,吴氏便站起身来,说道:“我得去睡了,大郎也早些休息。”

    素娘忙到吴氏房里给她打水洗脚。张问听得隔壁素娘说道:“奴婢要睡在屏风外边侍候夫人么?”

    吴氏道:“不用了,你也累了一天,回房去睡吧。”

    张问心下顿时会意。

    素娘道:“谢夫人。”

    过得一会,隔壁吹灭了灯。张问也吹了灯,在床上躺了许久,听得外边没有了声音,便悄悄爬了起来,走到隔壁轻轻一推房门,门没有闩,“嘎吱”一声轻响便开了。张问刚刚进去,突然身上就是一沉,一个柔软的身体搂住了他的脖子。

    然后嘴上一软,张问闻道一股清香。

    “小冤家,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吴氏喘着气轻轻说道。

    张问反手将门关上,入手处,竟然柔滑一片,吴氏的身上早已不着片缕,看来都已经迫不及待地等了许久了。

    二人走入屏风后的暖阁,张问往吴氏的长腿上一摸,手上顿时沾了一手的水。他心道,连什么都省了。

    两人一番折腾,不出一炷香功夫,张问只觉得有种趐麻的愉悦感,打骨髓里扩散开来。吴氏全身抽搐痉挛,不断的颤栗抖动,一阵压抑的呻吟急喘。

    张问大张着嘴喘了一会,月光从窗户上撒进来,他看见吴氏星眸微闭檀口轻开,面部表情媚浪无比,肌肤如雪一般,胸前两个嫩白的柔软,颤巍巍的直抖。即刻就有一股灵魂上的燥痒难耐罩到张问全身。

    两人顾不得许多,又紧密地搂在一起。吴氏紧紧地抱住张问的肩膀,一身绷得老紧,眼睛里一阵迷乱,大张着嘴却不敢叫出声来。

    “大郎……大郎……我……”

    正在这时,突然“砰”地一声,门被人掀开了。吴氏顿时大惊,急忙停下所有动作。她的一双眼睛充满了惊恐,张问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别怕,有我。”

    这时屏风外面闪了几下火花,有人吹着火折子点燃了油灯。

    “东家,小的打搅您了,恕罪恕罪。”是来福的声音。

    张问沉声说道:“你怎么进来的,只有你一个人么?”

    来福提着一根棍子端着灯走进了暖阁,跟着进来的还有素娘,张问已抱着吴氏用被子遮住。

    来福指着旁边的素娘说道:“就是她给小的开的院门……东家可千万要冷静,别动,否则我一声喊,大伙来看……这会儿还没别人知道,东家别急。”

    张问故作毫不知情的口气说道:“素娘为什么给你开院门?你又如何知道这事的?”

    来福笑道:“很简单,素娘的爹不就是东家打死的吗?嘿嘿……今天东家判那通奸案,故意手下留情,小的就猜着恐怕东家这里面有腻味儿,就吩咐素娘注意着点,不巧还真是那么回事。”

    张问道:“你想怎么样?”

    “二百两……哦,不,三百两!”来福用颤的声音说道。

    “我这里没那么多银子。”

    来福道:“小的早想到了,这里有一张供词,东家只需签字画押按手印便可。东家明日到帐上支三百两银子,给一张牌票,让小的和素娘远走高飞……小的走了之后绝不会泄漏半句,东家要是铤而走险,这事儿让管主薄那些人知道了,恐怕……三百两银子和东家的仕途比起来,孰重孰轻?东家自己掂量掂量……”

    张问冷冷道:“你不是不识字?”

    “谁说的?”来福笑道,把早已准备好的纸笔递给素娘,“拿过去……赶紧画押,否则小的喊一声,这三更半夜的堂尊和后娘光着身子在一间房内……”

    张问毫不迟疑地便提起笔签了字,心道这供词,今晚肯定就会到沈家的人手里,把柄算是拿稳了。

    “请东家按手印。”来福说道。

    张问又按了手印。来福拿到纸,小心折好放进口袋,脸上一喜,说道:“告辞。”

    过了许久,吴氏紧紧抱住张问,身体颤抖,心惊胆颤着说:“大郎,这可怎么办才好?”

    “只有给他银子,稳住他再想办法。”张问沉声道,“明天我找人跟着他,把供词夺回来,后娘别担心。”

    第二天张问走到签押房,屏退左右,来福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张问,说道:“东家,昨天您要差小的办的事……”

    张问哦了一声,坐了一会,提笔用朱砂写了牌票,又开了单子让来福去帐房领银子。

    到了下午,衙门里一切如常,黄仁直走了进来,拿着一张名帖,说道:“大人,沈家的人邀大人去沈府一趟。”

    “什么事?”张问道,“本官堂堂知县,他们家有事不会自己到衙门来?”

    黄仁直摸着胡子,想了想皱眉说道:“按理应该是这样,可沈家少东家说,是大人派了来福去的……来福不是大人的奴仆么?”

    “哦,我想起来了。”张问站起身,想了想,又换了一身便服才出去。

    沈家的宅子在曹娥江南岸,靠着城墙的一个角落,却是十分低调,周围都种着树,绿荫覆盖,根本不容易注意。

    走到门口,张问便对几个跟班说道:“叫门。”

    高升忙走上前去,抓住铜环敲了几下。门房打开角门,问道:“几位爷是……”

    高升说道:“上虞知县张大人。”

    门房看了一眼张问,忙说道:“少东家已恭候大人多时,请大人稍等,小人叫大管家开大门。”

    一般宅子的大门都是关着的,进出都是角门,只有地位高的客人造访才开大门。

    不一会,大门便打开了,一个身宽体胖的大脸老头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拱手作揖道:“知县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大人,请。”

    因为是说密事,张问便叫几个跟班在门口等着,一个人跟着那大管家走进大门。

    过了门厅,第一进院子里就有假山水池花草,天井中有个雕饰华丽的砖门楼,避弄里装饰优美,雕刻精细。周围的房屋精美考究,和那县衙里的房子一比,县衙成了贫民窟。

    “老奴是沈家的大管家,蒙老爷赠名沈六。”那管家和善地说道,两人又进了一处庭院,依然沿着长廊向北走。

    张问不禁问道:“这院子是几进的?”

    “六进。大人,这边请,少东家不住北院,她在西庭……”沈六带着张问往左边一转,是一道洞门。

    沈六对里面的丫鬟招了招手,说道:“快带张大人去。”又回头对张问道:“老奴不能进去,大人请。”

    (这月没全勤了,稿子留着怕下个月有个什么急事码不了断了,稿子还有,下月每日两更,中午12点左右一更,晚上6点左右一更。为了全勤奖,没有跳票之说。)

段十四 先子

    洞门轻开,张问一撩长袍,跨腿走了进去,顿时闻到一股桂花清香。低头看时,用大理石铺的小径周围全是细小的桂花花瓣,周围却并不见桂花树。墙里墙外,判若两境。

    “大人,这边请。”门口一个身作白衣淡纹的少女甜甜一笑,作了一个万福。她在前边带路,张问便一路跟随少女沿着花草间的幽径向西而去。他偶然现身后还有人,便回过头,现几个奴婢跪在地上拿着布在擦地,正将张问沿途留下的泥印擦洗干净。

    张问这才埋头看见自己的靴子上沾着泥,这石路太干净,轻轻一点泥就弄脏了。那带路的少女见到张问的眼神,笑道:“不打紧,这些奴婢会打扫干净的。”

    张问点点头,疑惑道:“这些花瓣是何处飘来的?”

    少女道:“是少东家命人专门种的各种花树,每日洒的落花。”

    张问默不作声,心道撒的不是花瓣,是银子。这银子只是为了装扮美丽和忧伤……在张问看来,和扔水里听水响没什么两样。

    二人穿过幽径,就来到一处池塘边,这时张问听见远远地传来叮咚的琴声。顺着琴声望去,塘西有竹楼,那琴声大概就是从楼中传来的。

    少女带着张问沿着池塘绕过去。张问看了一眼那栋竹楼,修建得像敞口草堂,四面通风。那竹楼周围挂着层层幔维,看不见里面的光景,只能听见琴声。

    一阵微风吹来,幔维轻扬,屋顶上洒的花瓣应风飘落,纷纷扬扬,如人间仙境。

    这时一个身穿玄衣头戴斗笠面纱的女子向这边走了过来。玄衣女子冷冷道:“任何人进楼须搜身。”

    带路的白衣少女道:“张大人是少东家的贵客。”

    张问愕然:“本官堂堂上虞知县,代天子牧一方土地,这沈宅也是本官辖地,岂有搜身之理!”

    玄衣女子冷冷道:“在下只听命于坛主,不管是谁,都得守这里的规矩。”

    张问面有怒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在上虞县境内,就是我大明上虞长官管辖的地方,你们要反了不成!”

    正在僵持不下之下时,又一个玄衣女子走了过来,对之前的玄衣女子道:“坛主说:请张大人屈尊移驾进楼,下属不懂朝廷律法,请张大人大人大量,不要与她们计较。”

    张问听声音有些熟悉,突然想起来,不禁说道:“你是笛姑?”

    那传令的玄衣女子拱手道:“笛姑见过张大人,大人别来无恙。”

    张问笑道:“无恙,呵呵,与笛姑在此重逢,缘分,缘分。”

    笛姑躬身道:“大人请。”

    张问看了一眼边上那玄衣女子,一拂袍袖,向竹楼走去。笛姑为张问挑起幔维,低声道:“大人的事,在下没有对任何人说半句。”张问笑了笑,走进竹楼。楼里陈设简单淡雅,只有两张木桌及几根木凳,那些木头家什连漆都没上,仿佛还在泛着木头的清香。

    “咚!”里边珠帘后面的琴声嘎然而止,一个没有丁点杂音的女子声音道:“妾身沈碧瑶,见过张大人,男女有别,礼数不周,还望海涵,张大人请坐。”

    “沈小姐不必多礼。”张问在一张木桌旁边坐了。这时一个白衣少女端着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张问旁边的桌子上,好像生怕弄出一点声音似的。

    叮叮,一声轻轻的铃声响起,幔外又走进来一个玄衣女子,手里提着两个木盒,放到张问面前的桌子上,一声不吭,拱手退了出去。

    沈碧瑶说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大人笑纳。”

    张问打开木盒,猛地看见一双大睁的眼睛盯着自己,吓了一跳。原来木盒里是个人头!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那是来福的人头。

    他又打开另一个木盒,是那个可怜的卖身葬父的姑娘素娘的人头。

    张问不动声色盖上盒盖,沈碧瑶让他看这两个人头,一层意思当然是说把柄已在她手,以后张大人得听话才行。来福和素娘该死,因为这件事万一泄漏,那份供词就没有用了。把柄如赌桌上的骰子,只有盖着时才值钱。

    两人沉默了片刻,沈碧瑶道:“大人对这件薄礼还满意么?”

    张问道:“本官要多谢沈小姐的礼物才是。只是不知道,本官能送沈小姐什么呢?”

    风起幔维轻动,吹得里边的珠帘也哗哗摇曳,珠子在泛着秋日的亮光。沈碧瑶的声音如珠子在摇曳,清脆双耳,“张大人的好意,妾身心领了,只是……城厢有几个东家,望大人关照关照。”

    “民富方能国富,上虞境内的乡绅百姓,只要遵守法纪,本官理应保护关照。”

    沈碧瑶道:“要是不慎触犯了律法呢?”

    张问沉住气,心道她是真的准备要挟利用自己了,她们想做什么“不慎触犯律法”的事,张问一时无法得知。

    但别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张问便直接说道:“还请沈小姐明言,是哪几家?”

    沈碧瑶道:“到时候妾身自会知会大人。”

    沈碧瑶的声音很好听,很有女人味,让张问心念一动,心道如果能娶了沈碧瑶,那自己的处境是不是能立刻逆转呢?

    张问越想越觉得娶沈碧瑶这条路可行。授人以柄被人利用,自然能打入他们内部,但是这种作为一粒棋子的身份,同样无法放开手脚;如果能娶了沈碧瑶联姻,那就是他们的自己人了,张问的处境就能立刻得到改观。

    这时张问心里豁然一亮,不过要娶这沈碧瑶可能有点难度,不能操之过急。张问当下就漫不经心地布了一子,说道:“既然是沈小姐的朋友,本官当然会尽力。只是……”张问指着桌子上和盒子,“这两个都是我的人,沈小姐不打招呼这么就杀了,他们是下人也就算了。还有一个人还请沈小姐手下留情,对我很重要。”

    还有一个人知道内情,自然就是张问的后娘吴氏。张问在这种时候特意提她,就是要表现自己重情,对自己的女人的重视。

    张问认为,对于女子,特别是漂亮的女子,感情和依托对她们通常都很重要,甚至比前程还重要。女子要嫁什么样的男人?除了外表才华财富,当然要找一个在乎她的男人。一个重情的男人或许在名利场不得志,但如果手段到位,情场一定不会失意。

    情场官场,不也如围棋么,对无主之地,要率先布子,抢得先机。琴棋书画都略通的张问,如何不明白如何下棋?

    沈碧瑶道:“妾身只想告诉大人,他们并不是大人的人,对于大人的人,妾身自然不会妄动,请大人放心。”

    张问布的先子不作痕迹,从沈碧瑶口气里听出,她并没有挂在心上,但张问明白已巧妙地在她心中稍稍留下了重情的印象,以后继续布子,有了这粒子的铺垫,会让沈碧瑶少许多怀疑。

    张问道:“沈小姐如果没有别的事,本官就不多叨唠,告辞。”

    “来人,送客。”

    张问出得竹楼,还是先前引路那白衣少女带着他出去。张问故意左右看了看,低声问那白衣少女:“笛姑呢?”

    白衣少女浅浅一笑,“姐姐说,有缘自会再见。”

    “哦。”张问心道上次在京杭运河上,被这个女人看出了弥端,看样子她还真没有说出去,再说没有证据,光是感觉,她们的上峰也不见得相信。沈碧瑶这些镖手,虽然都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但都是人不是。

    出得沈宅大门,几个跟班忙走过来迎接,张问上了轿子,说道:“回衙门。”

    他放下轿帘,暗呼了一口气,这次自送把柄,看似险招,其实不然。就像自己手无寸铁,而对手有弓箭可以射杀自己,再送对手一把刀又何妨?险或是夷,取决于对手想不想杀自己而已,怎么杀不都是一样的结果么。

    张问闭上眼睛,听着外面小贩的吆喝声,让人在感觉生活气息的时候,心里充满了莫名的伤感。沈碧瑶院子里的落花,是不是也如这小贩的吆喝?

    他在脑中猜测周围各人的想法,想着如果这知县当得太狼狈,恐怕无法得到沈碧瑶的芳心。现在沈家有了自己的把柄,放心了许多,是时候管管下边这些人了,否则无法办事。

    管主薄这号人,不过就是鼠目寸光的老油条,自以为有经验,要是和他玩点新鲜的,他就茫然了。张问正想和管主薄玩点他不知道的东西。

    回到县衙,张问走进签押房,二话不说,便下了一道公文,罢免了刑房书吏冯贵。没有任何借口,也不用什么理由,知县有这个权力。

    这道公文如一块石子投进一滩死水,立刻激起了层层涟漪。本来管之安等人都以为那“大犬”之事过去了,却不料知县突然来了这么一招。

    众人纷纷猜测知县的用意。连黄仁直也疑惑不解,见旁边没有人,便摸着胡子喃喃道:“大人这出,老夫可是没有看明白,大人是想……”

段十五 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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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仁直对于张问随意落子疑惑不解,张问笑道:“这厮竟敢算计知县,让本官出丑,他不滚蛋,谁滚蛋?现在可不是本官不想给人活路,是人太过分了不是。”

    黄仁直捻着胡须想了片刻,摇摇头:“理是这个理,但大人何必和这等人计较,这招却是落了下乘。”

    张问笑了笑,说道:“下乘上乘,只要见效快不就行了?”

    黄仁直叹了一气道:“老夫可不觉得能见效。”

    黄仁直说的效果是震慑下属,而张问的目的是为了重新挑起管主薄等人的争斗之心。棋要连子,没有争斗,怎能顺理成章呢?

    这时不出张问所料,肥佬管之安和冯贵走进了签押房。冯贵一脸哭相道:“堂尊,看在小的是堂尊属下的份上,可得给小的全家老少一条活路啊,小的给堂尊磕头了。”

    冯贵跪在地上讨饶,张问看了一眼旁边的管之安,没有说话。

    管之安呵斥冯贵道:“不懂规矩的东西,你是自作自受!”

    张问不动声色,心道很快你也会自作自受了。冯贵叩道:“小的知道错了,堂尊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小的这一回吧。”

    张问道:“这会公文已,多说也晚了。”

    管之安忙道:“堂尊,您看冯贵怎么也是熟人,要不刑房书吏那买缺银子……”

    管之安自然知道张问对他不爽,他这么说的原因,是因为按照规矩,买缺银子理应给前任书吏。年轻知县不懂,管之安把话说在这里,旁边的黄仁直总是懂的。

    张问打了个哈欠,说道:“再看吧。那个……没有什么事儿,本官先回去了。”

    管之安等人只得说道:“恭送堂尊。”

    张问回到内宅,见了吴氏说昨天的事已办妥,以宽其心。吃了饭,便在屋中的藤椅上静坐。周围很安静,只有偶尔响起的梆点声。

    吴氏端茶上来,见张问闭着眼睛作沉思状,便没有打搅。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幽怨,昨天大郎还热情似火,今天却恢复了往常的冷淡。她轻叹了一声,心道在大郎心里,终究有比男女之情更重要的东西。自己这样的残花败柳,不顾礼仪廉耻,做下这等丑事,还能奢求什么东西呢?

    突然张问的眼角滑过一滴眼泪,吴氏见罢吃了一惊,呆呆看着张问的眼角,无法明白这一滴眼泪包含了什么东西。难道是……

    其实张问只是在温习一些往事。

    只是他不会跟任何人说。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一件“禁忌”的事,兴许那事只是儿时相思邻家姑娘这样的小事,就是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但他们从来不对人说,就算是最亲近的人,却总是独自在心里温习很多遍。

    看似不可理喻,但是男人的特色正是这样的不可理喻。

    无疑张问也不例外。

    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把小绾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他把她藏在心里最深处。

    夜幕拉下,张问就这样一动不动地沉迷在回忆里。吴氏早回房睡了,张问房里的油灯无人挑灯芯,不知什么已灭。

    当张问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漆黑一片。

    “嘎吱……”房间门突然轻轻开了,张问吃了一惊,轻轻站了起来,说道:“是后娘吗?”说完急忙从原地移开,移到案旁,伸手小心去摸案上的剑。

    “是我。”一个女子的声音道。

    张问听出来是笛姑,松了一口气,这时手已摸到剑柄,却并没有松开,这笛姑三更半夜摸到老子房里要干什么?

    只听得门闩一声轻响,门被闩住了。张问心里一紧,手握紧剑柄,随时准备抽将出来,他没有说话,以免暴露方位,只静静等着看这笛姑要干什么。

    笛姑许久没有听见回话,已猜到张问的心思,便用打火石点燃了火折子,说道:“事情紧急,有番子在外面,求大人救我!”

    火折子亮起来,笛姑穿着一身夜行衣,面上依然带着面具。

    张问想起当初在船上,因为生死悬于一线,不慎被她看破了玄机,此时不正好借太监之手除去她么?

    张问想到这里,遂不动声色,问道:“我如何救你?”

    这时外面响起了嘈杂之声,窗外火光一片,看来追兵已将县衙围了。张问心道先稳住笛姑,等外面的人进来,再借机将笛姑交出去。

    笛姑飞快地脱去身上的夜行衣,又将面具摘去。这时张问瞪大了眼睛喊道:“小绾!”只见面前的这张清秀的脸,额头亮晶晶的,不正是小绾那张脸么?

    笛姑看了张问一眼,也不及说其他话,抓起桌子上的砚台,包在衣服里,说道:“大人,院中可有水井?快将这衣服沉到水井里!”

    张问这时也回过味来,这笛姑当然不是小绾,只是面貌很像罢了。但只需要这一点,张问顿时打消了落井下石的念头,急忙拿起衣服,奔到院中,扔到了水井里。

    “砰砰砰……”院门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张问回头一看,隔壁吴氏也打开了房门察看,见到张问,吴氏说道:“大郎,生了什么事?”

    张问急道:“我也不知……后娘,我房里有个女的,一会有人问起,就说是后娘买的丫鬟。”

    吴氏神情复杂道:“她是大郎的什么人?”

    “来不及了,事关我的生死,后娘记得我说的话!”

    这时院外喊道:“堂尊,是税厂的公公办差,堂尊快开院门。”

    张问奔到自己房门口,见笛姑已经上了床,便扬声喊道:“厂公稍后,待下官穿好衣服相迎。”

    说罢奔到吴氏房里,拿了一身襦裙,回到自己房中,丢到床边的椅子上,这才飞快地穿好官服,走到院门口去开门。

    只见门外火光冲天,一个穿着青色太监服的人站在正中,周围还有许多皂隶快手,有县衙的,也有太监带来的。

    张问忙作揖道:“下官上虞知县张问,拜见厂公。”

    太监尖声道:“免礼吧,咱家带人围了县衙,是为捉拿刺客,还请张大人协助。”

    张问躬身道:“是,是,厂公如有差遣,下官一定尽心去办。不知刺客几人,从何处进的县衙?”

    太监道:“只有一人,此人拿短统欲刺杀税使,事败被咱家带人围追至此,从这边翻墙入衙,咱家已经将县衙围死,掘地三尺也要抓住此人!”

    “马捕头!”张问马上喊道。

    方脸马捕头拱手道:“属下在。”

    张问下令道:“立刻清点差役,面生者先行看押!”

    “属下遵命!”马捕头一拱手,立刻差遣衙役快手到各处办事。

    张问又转身弯腰道,“厂公,刺客是男是女,有何特征?”

    太监对张问的态度非常满意,语气和气了许多,“此人行踪诡异,天黑没有看清容貌,身作玄衣,手里有一柄短统。”

    张问听罢舒了一口气,连男女都不清楚,只凭衣服和武器,这些东西早扔掉了。这县衙里的人何止百人?加上大牢里的囚犯,更是纷杂,房间又多,要查起来,恐怕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时间一久,谁知道刺客是不是跑了,不是说刺客行踪诡异么?

    张问作沉思状,片刻之后说道:“说不定刺客会乔装打扮混在人里,只能抓住生人审问。”

    太监点点头,看了一眼张问的内宅,说道:“不知张大人的内宅……”

    张问忙道:“哦,下官只有后娘和一个奴婢,下官这就叫她们出来再行搜查,这刺客也不定藏在什么地方。”

    “呵呵……咱家得多谢张大人才是。”太监说道。

    张问便回到院子里,将吴氏和笛姑叫了出来,安排在一间很小的公廨里。笛姑低着头,火把烟尘大,朦胧中见她穿了一身旧襦裙,也看不甚清楚。因为张问说了两个人是内眷,本来众人就知道张问有个丫鬟叫素娘,别人也没有注意。

    管之安等官员,没有住在县衙里,倒让张问松了一口气。

    一大群人就这样在县衙里翻了半夜,也没查出任何东西来。张问便说道:“指不定刺客已经乔装打扮混进了衙役里。”

    太监点点头说道:“咱家叫人清点咱们的人,张大人寻几个人清点衙役。”

    “下官遵命。”张问便叫来马捕头,带着几个老衙役查看自己的人。搞了几个时辰,天都亮了,公鸡也打鸣了,依然没有结果。

    一个皂衣走过来,跪倒道:“禀陈公,四处都搜了,未见刺客踪影。”

    太监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东边半出的朝阳,都过了这么久,恐怕是拿不住刺客了。指不定已经换了皂衣,混进衙役里边,寻机跑了。太监便说道:“大伙收了。”

    张问忙带人躬身相送。然后遣散了聚集的皂衣快手,这才到安顿吴氏和笛姑的公廨里叫她们回宅。回到内宅,院子里乱糟糟一片,张问心道恐怕柜子里放的几锭银子也被搜去了。

    此时已经天亮,张问打量了一番笛姑,还真的和小绾的长相十分相似,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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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纱介绍:
宦海沉浮,谈笑间不过半尺乌纱;
金银亿两,抵不过笑靥如花。
翻开,一副大明朝的山水人物画卷就在眼前,如身临其境;机杼声声,丝竹管弦,娇娃轻唱,如在耳际。
沉思,暗藏杀机,盛衰难料;江山零落,谁人参破玄机,一手把玩日月,尽在乌纱。
……乌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乌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乌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