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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风紧     乌纱txt下载     乌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段八 涵春

    今晚是张问第一天搬到养心殿住,这事又是李芳操办的,李芳心里自然紧张,也不知张问住得高兴不高兴,对他的布置满意不满意。李芳没敢回去歇着,仍旧等在外面,他的身边还有敬事房的太监和老宫女,提防着万一张问受了宫女的诱惑让那几个宫女侍寝,得让老宫女给她们避|孕,否则让宫女怀上就有麻烦了,皇后那里还没知会呢。

    于是当张问传唤李芳的时候,他很快就来到了涵春室西梢间面圣。这时候张问正坐在书案旁边的一把檀木椅子上,光着脚在洗脚。

    李芳对着张问的光脚丫,纳头便拜,而新进来的宫女陈沅也仍然跪在地上,用毛巾给张问洗脚。

    张问不动声色地说道:“起来吧。”

    李芳遂谢恩之后爬了起来,十分期待地站在一旁,他心道今儿咱家费了那么多心思,皇爷一定满意呢。却不料张问哼了一声指着给他洗脚的陈沅说道:“她们身上的衣服是你让穿的吧?这事儿要是传到外朝,大臣们不得弹劾你误导天子沉迷声色?”

    陈沅听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不还没得到您的宠爱呢,就得背上妲己一类的恶名?李芳也是脸色一白,急忙伏倒在地,叩头如捣蒜:“奴婢万万不敢啊,皇爷可要为奴婢做主,呜呜呜……看着皇爷日夜操劳,奴婢这心坎比什么还难受,就想着要让皇爷解忧,皇爷您的龙体可是关系全天下亿兆官民啊……”

    “行了打住,你那点心思朕还不清楚?”张问一面说一面想:你要是能让大臣们不满,朕用起来不是更放心了?

    为什么要分内廷外廷,司礼监和内阁,不就是为了分权制衡么,要是太监和大臣都勾搭在一起,还弄两个部门那么麻烦干甚?张问回顾往事,总结前朝的经验教训,他自己能够变成权臣,在朝中失去有效的制衡,和内廷的王体乾和张太后形成了利益同盟有很大的关系。他是这么走过来,当然不能再允许有人顺着自己的路线爬上来威胁他的江山。

    张问又想起了他的父亲说的那句话:权力,就是搞平衡。

    这时李芳说道:“她们仨都是采女,又有稳婆检查过,外廷的人也不能弹劾奴婢乱了宫闱规矩,要是他们还要往奴婢身上泼脏水,奴婢也认了,只要皇爷高兴,奴婢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

    张问看了一眼旁边那案上摆放的齐全画具,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和王体乾是不是也有什么误会?”

    误会?李芳紧张地说道:“王体乾说什么了?”

    张问道:“朕听到风声,好像王体乾说你不识字,不能胜任司礼监的正事。”

    张问自然不能胡言乱语张口说瞎话,便弄出一些似是而非查无可查的东西出来,一个风声,一个好像,忽悠李芳差不多也够了。

    果然李芳听罢大急,涨红了脸说道:“内廷里谁该做什么谁不该做什么,都是皇爷金口一开一句话的事,王体乾也不过是皇爷的一个家奴,他竟然这样说奴婢,不就是含沙射影地说皇爷任命得不恰当么?皇爷,您可一定要压压王体乾这逆奴的嚣张气焰啊。”

    张问道:“朕又没亲耳听见他说,这种扑风捉影的事儿朕怎么说他?除非有人拿到他的真凭实据,朕才好说话不是。”

    李芳听到这里心里已是暗喜,心道:王体乾啊王体乾,你是聪明过头了,最简单的东西却没搞清楚,咱们当太监的,皇上不信任,什么不都是白搭么?刚刚皇爷那句话明显就是不把王体乾当自己人了,哈哈,内廷的事可比外朝简单多了,皇爷不喜欢谁,一句话就可以让他滚蛋。

    李芳正高兴,不料张问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王体乾真的说了这句话,也说得有些道理,你对军政事务一窍不通,两眼一抹黑,也只能任王体乾捣腾不是。”

    “奴婢,奴婢……”李芳恨不得扇自己两嘴巴,书到用时方恨少啊,自己怎么没多读点书呢,这时候连他都觉得自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张问微笑着看了他一眼,指着案上的画具道:“李芳,你对朕倒是挺有心思的,朕心里面记着。这些磨砚纸笔,肯定不是你的主意,看来你是收了个高参,像今天帮你办这事的人,可以让他跟着你商量司礼监的事嘛。”

    李芳顿时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他忙鸡啄米似的点点头道:“那奴婢叫冯西楼,皇爷真是神仙,好像亲眼看见奴婢办事呢,什么都一清二楚。冯西楼原本就是太监学堂里出来的,给司礼监养的人,可因为王体乾嫌弃人家的长相,这不下来干杂活了。皇爷点醒得对,奴婢不识字,让冯西楼帮着看奏章就是啊,有奴婢给他撑腰,他还能怕了王体乾不成。”

    张问点点头:“行了,今天朕交给你办的事,你办得还算上心,朕要夸你一句,没什么事你跪安吧。”

    李芳遂跪安告辞,走出门去。

    “嗯,泡得差不多了,水也不怎么热了。”张问把脚从盆里拿了出来,陈沅急忙拿了一条洁白的淞江出产的干毛巾给他仔细擦干。

    洗脚的时间,张问便用闲谈一样的方式处理了一下司礼监的问题。其实司礼监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自己正值壮年,那些太监能蹦达出什么花样来,还不是皇帝的工具。最大的问题还是内阁外朝,他们才是中央直接理政的人,而且都有家族亲朋门生故吏等错综复杂的关系。除非张问想常年如一日地亲自批阅奏章,把大权紧紧抓在手里,否则就既需要内阁办事又要防着官僚集团削弱他的皇权。

    大乾朝立国不久,政权还不甚平稳,张问还得防着国内发生叛乱,得先把朝政安排妥当了,才能腾出手来做其他事。

    他舒了一口气,身上软绵绵的几乎没有力气,疲惫得厉害。虽然一天都是坐着,来往也是坐轿,但劳心好像比劳力还要累人。

    看了一眼忙着干活的陈沅,他便随口和她聊了几句,问了名字什么的。和这些宫女说话倒是不用动脑子,轻松多了。

    “你穿这么薄,到床|上捂着,也好为朕暖下被窝。”张问说道。他也不用想着怜香惜玉考虑糟蹋这女孩清白之类的事,这些女孩选进宫里就没机会出去了,清白之身留着也没用,被皇帝临幸那是很幸运的事。既然李芳费了那么多心思,遂了李芳的愿让这几个女孩儿暖下被窝还是不错的,睡觉抱着温|软的身子睡也挺好。不过张问就是想让她们暖下被窝,仅此而已,今天他真没有做那事的心思,虽然陈沅等人看着挺诱|惑人,但他累了一天,现在直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想睡觉……折腾处|女费劲费心力,张问现在已经累得没力气去折腾了。

    陈沅听罢不明所以,胸口已是起伏不停,紧张非常。对她来说,十几年的清白之身可能就在今晚完结,没有花轿没有热闹的场面没有洞房花烛,多少有点遗憾,不过想到和自己肌肤之亲的人是天子……而且是这么英武的男人,她多少还是幸庆的。

    “是,奴婢遵旨。”陈沅低着头走到床边,放下幔维,在里面细细索索地脱着衣服。张问又回头看了一眼另外两个女孩儿,她们同样没经历过这事,羞得满面通红,他便说道:“你们也一块儿去,晚上不用守值,朕晚上没有起夜的习惯……穿成这样守夜非得生病不可。”

    几个女孩儿听到张问这句随口说出来的话,心里都是一暖,对他的好感又多了几分。要是运气不好遇到个暴戾的皇帝,没事就折磨人,也得认命不是。

    过了一会,张问才挑开幔维走了进去,只见陈沅已经脱了衣裳躺在了被子里,另外两人正端坐在床边上。见着张问过来,她们忙站起来为张问宽衣解带。

    张问的着装十分简单,外面穿了身葛袍,里面就是件白色内衣,再无他物,饰物也只腰间挂的一块玉。因为汉家王朝有“君子如玉”的说法,挂玉是品味的象征,不然他可能一件东西都不戴。男子最重要的是权势和地位,穿什么并不重要,所以张问一直就不在乎自己穿什么衣服,干脆常穿布衣,反而可以给人节俭的错觉。

    脱了衣裳,张问便钻进了被窝,伸出手臂抱住了床上的陈沅,发现她已不着寸缕,温暖而柔软的感觉顿时让他感觉好极了,鼻子里还能闻到一股子女孩身上独有的幽香。陈沅被张问抱住后,动也不敢动一下,一声不吭,只是娇弱的身子在轻轻发|抖。

    过了片刻,只听得一阵细细索索的响动,另外两个女孩儿也除去了衣裳,钻进了被窝,不过是从张问的脚下面钻进来的。张问立刻感觉到双脚上一阵温|软,好像是触到了她们身上的肌肤,片刻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脚放的地方是她们各自的乳|房。

    “呃……谁教你们这样的?”

    一个女孩儿道:“李公公。”

    “不用这样,过来一块睡。”

段九 祥瑞

    李芳和冯西楼两个太监一夜没睡,就呆在西梢间的耳房里,让值夜的太监和宫女在寝宫里盯着。但张问很快就睡着了,宫里头自然没有动静。

    “皇爷难道不喜欢她们仨,什么事也没发生?”李芳和冯西楼面面相觑。

    冯西楼哈了一口白气,面团似的的脸冻得更白,他缩着脑袋说道:“恐怕皇爷白天太累了,没力气办那事,咱们今晚白守了一晚上。”

    李芳看了一眼冯西楼,想起此前张问提醒他找个谋士的事,便说道:“先前皇爷说要惩治王体乾那货,可没真凭实据怕有失公正,咱家看这事还得咱们去办,嘶……”李芳皱眉吸了口凉气,“可最近王体乾好像规规矩矩的,咱们真不好找茬。”

    说罢李芳便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冯西楼,等着他这个“谋士”出出主意。

    冯西楼果然没让他失望,只踱了两步便说“有了”,比曹植作诗还要快,“其实王公公和皇爷也不是认识一天两天,皇爷虽说要惩治王公公,也就是当着二祖宗您的面说说,仅是说说而已。咱们想一下子就把王公公弄下去还真不容易,这事非得从长计议慢慢一步步来不可。”

    李芳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心道:这喝过点墨水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随便一弄就是一套一套的,咱家正缺这样有心思的人呢。

    他忙问道:“怎么一步步来?”

    冯西楼道:“二祖宗说得对,咱们做太监的,没有皇爷的信任能长久得了?咱们对付王体乾,就得围绕着让他失去皇爷的信任这个目的来,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一步步怎么做下去,总有一天皇爷会怀疑王体乾居心叵测。”

    李芳不住地点头,觉得有道理极了。

    “咱们大乾朝是代明而立,您瞧这宫里宫外什么衙门行辕,不就是明朝那一套?锦衣卫校尉成了宪兵,东厂成了玄衣卫,不都是换汤不换药?还有内阁和司礼监,小的把话撂这儿,迟早得重新热闹起来,要不皇爷天天这么累着怎么受得了。打明朝起,司礼监太监和外廷文官,从来都是相互看不顺眼,一直在扯皮,可皇爷就愿意看见这样,二祖宗说,小的说得对是不对?”

    这玩意已经脱离李芳的认知范围,但他仍然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姑且算你说对了。”

    冯西楼又低声说道:“二祖宗,咱们就从这方面入手,查他王体乾是不是和外朝的大臣有私交,就算他没有,他底下那点虾兵虾将总跑不了。只要查出来一件密告皇爷,这王体乾和朝中大臣一个鼻孔出气,这还了得,皇爷不就得防着他?”

    李芳想了想,这太监和文官向来不和,真要和气了那些文官就会被称为阉党,要遗臭万年。可为什么太监不能和文官和睦相处,这个李芳还真弄不清楚。

    听冯西楼这么一说,还真像那么回事,李芳便点点头:“这事好办,东厂番子散伙之后,很多投靠到了御林军手下当线人卧底,咱家认识几个,让他们暗中查查。”

    两人在养心殿的耳房里密聊了大半夜,到了下半夜,冯西楼讨好地说道:“今晚看来皇爷那边没动静了,二祖宗先去歇着,这里小的看着便是。”

    李芳打了个哈欠,还真是犯困了,他正欲答应,却突然想到:咱家好不容易能在养心殿进出,不趁机多在皇爷的面前出现混熟一些,只想着睡觉可怎么行?

    他想罢便说道:“每天一早皇爷都会练剑,早上咱家得侍候着……这儿不错,还烧着炭,咱家眯一会,五更天时叫咱家,然后你就可以回去睡了,明天放你一天假。”

    “小的明白了。”

    李芳再三交代了“明儿一定要叫咱家起来”,这才把火盆移到一张榻旁边,合衣躺下休息。

    果然如李芳所说,第二天一大早天边才刚泛白,张问便起来了,他身上只穿了一身单衣,便提着牡丹重剑走到院子里呼啦呼啦地挥舞起来。

    李芳在一旁不住地喝彩:“皇爷练得好剑,一百个人和皇爷打也不定是皇爷的对手呢。”

    练了近半个时辰,张问才停下来,喘了口气道:“一过三十,明显感觉身子骨在走下坡路了。”

    李芳忙道:“皇爷春秋鼎盛,生龙活虎,还有九千多岁要活呢。”

    张问笑着摇摇头,从宫女手中接过热毛巾洗了把脸,然后吃了些东西穿上上黑下红的十二章服,坐龙撵上朝去了,李芳急忙屁颠屁颠地跟随其后。

    上朝在皇极门,称“御门听政”,皇极殿其实很少用,只有在登基、结婚等大事的时候才在那里大朝,平时一般就在皇极门朝会。乾清宫和平台,也经常用来召见大臣。去皇极门,出了乾清门之后,还要经过建极殿(嘉靖时改名)、中级殿,然后才是皇极殿前面的御门。

    路过乾清宫时,乾清宫管事李朝钦也跟了过来,现在皇帝不住乾清宫了,李朝钦的份量就降低了许多,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远远地听见一个声音喊道:“上朝!”等张问来到皇极门时,文武官员已经到场等候了。张问遂登上金台。既升座,御林军布置无张伞盖、四张团伞在御座东西后,另有两个内侍分别执盖和伞立在张问后面。

    而随从前来的李芳、李朝钦,还有张问的近身侍卫玄月都站在御座下面。待三扣九拜的礼节之后,鸿胪寺官员高唱道:“有事启奏。”

    就在这时,一个刚满任职期回京的布政使便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跪倒在地道:“祥瑞,皇上,天降祥瑞,昭示我大乾皇朝今岁将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什么祥瑞?”张问纳闷道,他自己根本就不信这东西,但既然下边的人要捣鼓这玩意,也就随他们去吧,也许还能起到一点稳定人心的作用。

    李芳一听是好消息,便抢先走了下去,从那官员手里接过一个盒子回到了御座旁边,说道:“皇爷,要打开么?”

    等张问点头之后,李芳才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木盒,下边一群官儿都看了过来,十分好奇地等待看里面是什么玩意。只见李芳从木盒中拿出一根禾穗,张问一见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还没看得很清楚,心道:难道是禾生双穗?

    这时李芳跪倒在地笑着一张喜庆的胖脸道:“恭喜皇爷,禾生双穗,真是大大的祥瑞呀。”御座下面的群臣也没看清楚,这事儿从头到尾恐怕只有李芳一个人看清楚那禾穗是什么样子,群臣听罢也跟着跪倒在地歌功颂德一番,整个庙堂顿时其乐融融。

    不料众人刚高兴完,一个兵部官员便冷冷地哼了一声,仿佛对面前的情形很不满意一样。他从队列里走了出来,说道:“启奏皇上,车驾司今天一大早收到了广东的急报,事关重大,微臣在东华门等了小半宿,只等上朝便奏报此事,不料刚才陈大人先出来说话,臣只好现在才说。”

    张问忙道:“南方发生什么事了?”

    “皇上,广东惠州等地发生大规模叛乱,叛军打着前朝信王朱由检的旗号,几路进攻广州,广东巡抚殷仁杰八百里加急递报京师求援。另外兵部密探也于今早晚些时候把消息报上来了,说殷仁杰把妻儿都送往了福建,只身在广州组织抵抗。看样子情况十分不妙。”

    刚刚还说祥瑞,接过马上应验了,可惜反的。进献禾生双穗那官员的脸色顿时变得犹如猪肝一样。

    这个消息一公布出来,庙堂上顿时一片哗然,倒是张问自己比较坐得住,他早就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而且肯定不只这一次。因为他张问登上帝位,等于就是篡位,天下这么大,总有人觉得大乾名不正言不顺,这是起事的大好良机,皇帝富有四海,谁不想试试拥有?

    因为此时内阁还没有恢复运转,大臣们便没有票拟处理朝廷的机会,只能在上朝的时候或者用奏章建议皇帝怎么处理,这时黄仁直便率先站了出来,提出建议道:“广东远在南疆,只能从附近调兵弹压,臣请皇上升殷仁杰为总理军务,节制南方数省军镇,平息广东叛乱。”

    这时沈光祚立刻就站出来唱反调,相似的场景张问每次上朝几乎都会看到,因为当初开国那会,在沈光祚封爵的事儿上黄仁直从中作梗,让沈光祚十分不爽一直怀恨在心。

    只听得沈光祚说道:“皇上,万万不可再用殷仁杰!既然急报奏章上说叛军几路合击广州,这么大的事叛军事前没有联络准备?事前这些事件殷仁杰作为一省军政大员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干什么去了?这样的人还能用吗?臣建议将殷仁杰押解回京问罪,另派得力大臣南下主持军务,方能早日平定南方。”

    黄仁直红着脸道:“沈大人,事关军国大计,还请您掂量轻重,分清公私。殷仁杰在广东已经有两年了,对当地情况熟悉,用他最合适不过,何况如今广东首府告急,先就把巡抚问罪了,把广州拱手送给叛军么?沈大人如此说法,将全城百姓置于何地?”

段十 里外

    庙堂上你争我吵,张问坐在高高的金台上,俯视着他们各自的表情,听着他们的言语,黄仁直和沈敬二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争执不休,已难分出他们是为公还是为私。党争是各个汉人王朝中长期存在的东西,那么多帝王都束手无策,张问也没有太好的办法,不过他在寻思:没有党争哪来的平衡?

    黄仁直力主就地启用广东巡抚殷仁杰总理军务,而沈光祚的主张则完全相反,不仅反对升任广东巡抚,还要将其押解回京问罪。

    就在这时,首辅顾秉镰站了出来说道:“皇上,老臣有一言。”

    张问寻声看去,只见顾秉镰头发胡须已经全白,自从大明天启朝以来,他一直就在首辅的位置上呆着,已是四朝元老,首辅都干了七八年,如今怕有七十余岁了。

    “元辅年岁已高,来人,赐坐。”张问平静地说道,仿佛对广东的事并不心急。

    顾秉镰忙道:“老臣谢恩。”

    “元辅有什么话,坐下说便是。”

    顾秉镰坐到内侍搬过来的凳子上,抱拳道:“广东之祸是给咱们敲了一个警钟,天下的隐患仍在,朝廷切不可大意,武备亦不可松懈。”

    张问“嗯”了一声,他想:首辅是站在哪边的?可能底下站着的许多官员也抱着皇帝一样的心思。却不料顾秉镰并不支持哪一方,反而左顾而言他:“辽东陈兵百万,满清老寨也该荡平了,朝廷应该催促朱部堂速战速决,尽快彻底荡平辽东,将主力撤回关内;西北围剿前朝余孽朱由检的战事也该收尾了,几十万大军也应该腾出手来,可下令兵部侍郎杨鹤不计代价拿下陕北,活捉获击毙贼首,已免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再用朱由检的名号。”

    张问道:“元辅言之有理,朕即刻便下旨催促两处边军速战速决。”

    顾秉镰又道:“有此两处百万雄兵在手,不用出手便能震慑乱臣贼子。”

    首辅这么一说确实是有道理,但他始终还是没有表明广东用谁负责,也就在黄仁直和沈敬二人的争执当中置身事外……这事儿还得张问拿主意,他想了想说道:“刚才兵部的人不是说殷仁杰把妻儿老小都送到福建安置了?这么给他下旨:擢殷仁杰为总理军务,节制湖广、广东等五省军务,调兵弹压叛乱,只要他能维护朝廷尊严,他的妻儿朝廷自会抚恤保护。”

    既然张问这么说了,黄沈二人也就没什么好争的,过了一会,鸿胪寺官员便高唱无事退朝。

    张问退到乾清宫西暖阁处理奏章,现在这生活不禁让他想起了十年前在上虞做知县的日子:先升堂问案,然后退居二堂办公。区别只在权力大小而已。

    在西暖阁中,他又召见了工部尚书宋应星和御林军指挥使章照,嘱咐他们严格管制新式火器的制造技术,凡有泄漏军事技术出去者,以谋逆论处诛灭九族。

    现在大乾军队使用的火器,平均射程已达到了一百五十步,枪管较小,气密性更好。张问对枪炮的具体制造技术并不甚了解,但是听宋应星说枪管等部件需要独特的技术,没有这些技术是仿制不出来的,所以张问一再下旨御林军严格保密制造技术。他认为对军械的有效控制,是控制军队的重要手段之一。如果地方想反叛中央,就会立刻失去先进军械的支持,那些枪炮寿命有限,没有新的军械供应热兵器军队立刻就会落后成冷兵器军队,官军本来就最注重火器训练,如果没有了枪炮,战斗力可想而知。

    待宋应星和章照出去之后,张问又开始处理那些奏章。因为奏章实在太多了,长期亲自处理实在受不了,内阁和司礼监的平衡制度现在也没有建立起来,于是现在张问采取的办法是“贴黄”,先叫通政司摘取奏疏中要点黏附在奏疏后面,然后每份奏疏他就只看后面的贴黄,不重要的直接丢在一边让王体乾处理,自己专门挑重要的奏疏批复。

    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累,这时候他心道:今天早上顾秉镰建议让朱燮元尽快结束辽东战事,如果朱燮元回来了,以他的资历和功劳,下旨让他入阁应该没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张问偶然发现太监庞承平在门口缩头缩脑的,过了一会在一旁侍候的李芳便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也不知这两人在捣鼓什么玩意,张问也懒得去管,佯作没看见,继续处理奏章。

    李芳走出西暖阁之后皱眉道:“没见咱家正侍候皇爷呢,有啥事吃饭的时候再说不成?”

    庞承平的脑袋上窄下宽,面有奸诈之相,这时候鬼鬼祟祟的看起来更加奸猾,他把大嘴凑到李芳的脑袋边上低声道:“二祖宗,是王体乾那边的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

    二祖宗这个称呼还是李芳的专用“谋士”冯西楼叫出来的,这么一来,庞承平也跟着这么叫了。

    李芳一听忙把庞承平带出乾清宫,找了一处屋子进去,又叫身边的小太监在门外看着,这才沉声问道:“是以前的东厂番子办的那事儿?”

    庞承平点点头道:“可不是那事么。”

    李芳道:“东厂那些人的手艺还没落下,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庞承平面有激动之色:“这回非叫他王体乾吃不完兜着走,纰漏正是出在他的得意儿子李朝钦身上,这家伙跟着王体乾附庸风雅,可又只学到皮毛,弄成贪财又好色的本事,在正阳门外边和宣南坊各有一处宅子,养着好些个姑娘……”

    李芳脸色一变:“就差出这个?这算什么事,有鸟用啊?”

    “二祖宗您别急,小的不是没说完么,李朝钦这么一折腾还不得缺银子,他只好收外朝那些当官的贿赂,这不两天时间番子卧底就探明了一次他和外朝官员秘密往来的事实,那官儿叫龚鼎兹,刚从江左调任中央,不知怎么勾搭上李朝钦的,送了一大笔银子,时间地点,还有他们秘密相会时说的每句话都有记录,还有人证,这货就算有三张嘴都没法子抵赖。”

    李芳听罢大喜,说道:“这件事暂时保密,咱家先和冯西楼商量商量,看怎么寻个机会让皇爷知道,王体乾那帮人是怎么吃里扒外的,哼哼。”

    ……

    司礼监衙门里和以前一样,深灰色的基调,照样得阴沉。王体乾的管家覃小宝急冲冲地走了进去,寻到他时,王体乾正在案边批阅从乾清宫递过来的奏章,旁边还有李朝钦帮忙,另外还有两个小太监端茶送水。

    覃小宝一看有不相干的人在,便没敢急着说出来,刚要开口提醒,王体乾已抬起头来看到了覃小宝脸上的神色,便立刻屏退左右,只留下李朝钦在旁边。这时王体乾才说道:“有什么急事儿,现在说吧。”

    覃小宝看了一眼李朝钦,沉声道:“老奴得到消息,李芳掌握了李公公和外朝大臣密会的证据,好像要借机发挥,在皇爷面前谗言,这事儿不仅对准李公公,老爷也得受牵连。”

    李朝钦一听,他那张猴子一样的脸顿时变得就像猴子屁股一般,用极其无辜的眼神看着王体乾。

    王体乾的脸也拉了下来:“你是怎么知道的,消息可靠么?”

    覃小宝道:“绝对可靠,办这事的人是东厂番子那帮人。以前东厂还没撤销的时候,老爷兼了这么些年的东厂提督,老奴也因此认识里面的不少人,现在他们改换门庭,到了御林军手下做事,可和咱们的交情还在不是。不想李芳那厮竟然找东厂的人办这事,立刻就有熟人跑来和老奴通气,这不老奴才知道有这事儿。”

    就在这时,李朝钦突然从椅子上直接扑倒在地,脑袋磕得咚咚直响:“儿子该死,儿子死也罢了,没想到会连累干爹,干爹一剑捅了儿子吧,这样儿子心里还好受些。”

    王体乾闭上眼睛,看也不看李朝钦一眼,不气也不恼的样子,让李朝钦心里面反而更加害怕。李朝钦知道这次是真捅了篓子,跟着王体乾混了这么些年,有些道理他还是清楚的,除非遇到不理事的昏君或者别有目的的君主,一般情况下皇帝比较忌讳内外勾结的状况出现……要是李芳再在皇帝耳边这么一谗言,后果可想而知。

    不料王体乾却没事似的,睁开眼睛淡淡地说道:“那么紧张干甚?起来。”

    “干爹……”李朝钦是二仗和尚摸不着头脑,怔怔地看着王体乾,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王体乾道:“不就是收点银子吗?咱们没贪内府的银子,就是拿点贿赂,又怎么了,啊?”太监不比文官,他们可不在乎什么名声,名声拿来也没用。所以王体乾并不责备李朝钦一个太监还养花姑娘什么的事。

    不过李朝钦却真的懵了,难道干爹想不到皇爷忌讳内外勾结的状况出现?他自知自己的那点心思都是和王体乾学的,他能想到的事,王体乾肯定也能想到,可王体乾没事似的,难道有什么玄机?

段十一 千两

    开元元年五月,各地的夏粮已开始征收了,大乾朝的税收政策延用明朝“新政”之后的办法,依然使用一年两次征收的法子,分秋夏两季。一到这个时候,无数的官吏就会绞尽脑汁想出最隐秘的方法公报私囊。

    大部分文官虽然以道德清廉标榜自己,但贪官是不可能完全禁止的。其中有个姓王的盐都转运使被御林军的密探查获了证据,被逮捕下狱,这位王大人的事儿传出来之后在京师流行了好一阵:说是三司法问案,问他“你知道贪墨是犯法的,却如此明目张胆知法犯法,难道你不怕律法治罪么”,那王大人的回答十分搞笑,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穷”。

    一时那句“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穷”成了京师民间的流行语……

    不过每个汉人王朝,还真不缺那种不怕穷的官,这种人是打心眼里信仰他读的圣贤书,以济世为民为人生目标,自己却穷得叮当响。目前乾朝名气最大的这种清官,当属吴兆兴,明朝万历时的进士,干过知县、知府、按察使、布政使等职,一直克己奉公甚得民心,有人密查过他的家当,基本是家无余资。

    永历年间,吴兆兴出任过广西布政兼视鹾政,管着官盐那实在是个肥缺,不料干了几年他竟然没捞一文钱,张问听说之后便调他到中央担任都察院都御史一职,一直到现在。

    五月初十这天,吴兆兴得到了一份太监李朝钦收受户部官员龚鼎兹贿赂的材料,其中细节十分详尽。送密文的人把东西交给了吴兆兴的管家,也没留下名字便走了,管家只好把东西转交给了吴兆兴。

    吴兆兴打开一看内容,想了想,对同样穷得叮当响的管家说道:“龚鼎兹不过送了一千两银子,这在咱们朝廷真是小巫见大巫,就算老夫以此为凭弹劾二人,皇上也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

    这个老管家身上穿的衣服还有补丁,如此境况在乾朝真是穷到家了,因为蒸汽机投入到纺织业之后,布匹价格早已低得不成样子,就算是百姓家三餐都有些困难的,一身衣服仍然置办得起,可见吴兆兴这个管家有几分资产了。他跟了吴兆兴几十年,十分了解他的为人,便顺着话说道:“老爷既然拿到了不法证据,不管怎样也会上书弹劾的。”

    吴兆兴点点头,摸了摸花白的胡须,仰起头吸了口气,他那张清瘦的脸陷入了沉思,一边沉吟道:“给老夫证据的人,正是看中了老夫这一点……虽然老夫明知上书弹劾是受人利用,但身在其位不得不为。”

    “老爷,有人想利用咱们?”

    吴兆兴道:“这份证据明面上是弹劾行贿受贿,实则是提醒皇上内外勾结的迹象,他们把证据给老夫,定然是朝臣或者内廷为了达到倾轧的目的……”

    被人当枪使,吴兆兴自然心里不甚痛快,但转念一想,老夫是明朝的旧臣,又非张党的成员,却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不就是因为老夫从来不结党不谋私,秉公处事么?就算明知被利用仍然上书弹劾,别人也不会怪他吴兆兴,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如果自己把证据扣下不报,反而会卷入其中。

    他想罢便回身走进书房,拿出砚台开始磨墨。

    大乾朝初立,张问现在也算勤政,所以言路是比较畅通的,吴兆兴的折子很快就到了乾清宫,被张问拿到了手里。他一看是弹劾户部官员龚鼎兹送了太监李朝钦一千两银子的事,而且说证据详尽绝无差错,这让张问有些纳闷了。

    自明朝永历年间以来,工部和沈氏财阀将新技术大量使用于民间,工商业的繁荣加上海贸的兴旺,七八年来,官府收入是逐年增加,到现在全国岁入已达两亿两之巨,官僚从中公饱私囊贪墨受贿者更是不可胜算,一千两算什么?要在地方小县一千两还算巨款,在京师政治中心,李朝钦和龚鼎兹一个是内廷大太监,一个是部里的官员,这点钱还真不下不起治他们。

    水至清则无鱼,张问自己就是从官僚出身,知道要杜绝官员贪污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想那么干,要让他们得到好处才能实心拥护中央政权不是,只要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就是了,那种一心只想贪银子的主当然要惩处以儆效尤。

    张问遂放下朱笔,仔细寻思了一阵。乾清宫西暖阁内很安静,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周围侍奉的太监宫女都窃手窃脚的,生怕惊扰了皇帝,就像在夜里偷东西一样。

    御案上的茶杯敞着,茶香慢慢地飘荡出来,这都是贡茶啊。就在这时,安静的暖阁里响起了“沙沙”细微的声音,张问轻轻回头一看,原来是太监冯西楼正在磨墨。张问处理奏章的时候,都会叫一两个懂文墨的太监在身边侍候,磨墨或者偶尔闲谈两句,今儿来当值的人正好是冯西楼,李芳新收的小弟。

    张问看到冯西楼,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李芳;这时他心里一激灵,想到折子上的李朝钦,顿时又想到了王体乾……

    他的脸上很快露出了会心的一笑,便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冯西楼说道:“吴兆兴这人也真是太较真了,龚鼎兹不过是送了一千两银子而已,来往礼金也当得这个数目啊,吴兆兴竟然正儿八经地上了折子,大臣们以为朕真的那么闲么?”

    面团似的冯西楼忙小心翼翼地说道:“皇爷,奴婢倒觉得吴大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哦?怎么个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倒是给朕说说。”张问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冯西楼。

    冯西楼躬身道:“有气节的文臣一向看不起大臣与内侍太监内外勾结,称那些勾结太监的大臣为阉党,吴大人恐怕是想说这么回事儿。”

    “哦!”张问佯作恍然大悟状。

    过了一会,张问继续埋头看奏章,冯西楼便叫其他太监看着添茶倒水,然后悄悄溜出了西暖阁,刚出来便抓住过路的太监询问李芳在哪里,总算在日精|门附近找到了李芳,冯西楼便迫不及待地表功道:“那事有眉目了。”

    李芳那张圆胖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忙问道:“如何?”

    冯西楼道:“吴兆兴已经上折子了,刚才皇上看到之后还问小的吴兆兴怎么弹劾这样的小事呢。”

    “那你怎么说的?”

    冯西楼颇有些得意地说道:“小的自然说文臣看不起那些与太监勾结的阉党官员,这么说才能不露痕迹。小的没直接说李朝钦乃至王体乾勾结外臣,只拿文臣的气节说事儿,但话都说到这个地步,皇爷还能不明白王体乾和外臣有勾结么?”

    李芳大喜道:“不错,这差事你干得真不错,咱家要是有你这样的儿子就好了。”

    冯西楼愣了一愣,立刻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道:“干爹,儿子以后就认您做爹,老家吃不起饭,把儿子卖于宫中,儿子便没有家了,以后干爹就是儿子的亲爹。”

    李芳忙扶起冯西楼:“都是可怜人家出身,不然也咱们也不会自|残不是。以后你就跟着咱家,咱家有口饭吃,绝不会让你没汤喝。”

    冯西楼道:“以后儿子一定实心办事。”

    李芳点点头:“我还得再夸你一句,咦,你的心思倒真是活络,怎么就瞧出吴兆兴那老家伙一定会上书弹劾呢?”

    冯西楼笑道:“小的就看准了吴兆兴这点,他就算能猜出自个被利用,也会秉公直办。”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急急忙忙地向这边走了过来,李芳和冯西楼便暂停了谈话。待那小太监走进,冯西楼便仗着李芳的威势拿起架子道:“干什么,赶着投胎啊?”

    那小太监忙跪倒道:“禀二祖宗,小的来报信,皇爷传谕李朝钦去西暖阁了。”

    冯西楼便趁机说道:“干爹,他是儿子放在西暖阁的人,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来禀报。”他迫不及待地要在下边的人面前称呼一句干爹,也让大家都知道。

    那小太监一听冯西楼喊起李芳干爹来了,这可不可小视,以后他冯西楼不就真是李芳跟前的红人了?小太监急忙又说道:“二祖宗、冯公公,看样子皇爷很不高兴呢,这下子可够李朝钦喝一壶的。”

    冯西楼笑了笑,说道:“你回去继续盯着,听听皇爷说什么。”

    “是,小的这就去。”

    乾清宫西暖阁内,天气还不算太热,窗子上还有风吹进来,深色的幔维在风中轻轻飘荡着,可李朝钦的额头上已是浸满了汗水。

    他伏在地上,脑袋碰着了地板,战战兢兢地一动都不敢动。对于皇帝来说,要收拾一个太监实在太容易了,李朝钦深明这个道理。要说王体乾起码和张问还有点交情可言,他李朝钦和皇帝又不熟,皇帝不满意了,一句话就能把他喀嚓掉。

    张问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地上的李朝钦,却并没有发怒,周围十分安静。

段十二 震慑

    李朝钦正伏拜在西暖阁冰凉的地板上战战兢兢,惶恐不已。就在这时,替李芳打探消息那小太监轻轻从门外走了进来,端着一个木盘子,走到御座跟前,为张问沏了一壶武夷铁观音,又摆了三四盘点心。张问看着那种麋霜糕晶莹可爱,一时竟起了食欲,遂拈起一块放到嘴中。

    人在吃东西的时候心情仿佛都很好,张问吃下了那块点心,喝了一口茶才用轻松的口气说道:“你收了一千两银子已经超过了规定礼金的限额,但这本身并不是很严重的事……”

    虽然张问这么说,但李朝钦的心情却没有因此放松,收这点钱确实不是很严重的事,严重的恐怕是与外臣勾结的事实。

    果然只听得张问说道:“我想问你的是另一件事……”说到这里,张问轻轻偏了偏头,身边的太监宫女忙退出了房间,那个借送茶送点心的小太监也只好跟着退了出去。

    这时李朝钦大汗淋漓地颤|声说道:“皇爷问什么,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问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暖着手,看着李朝钦道:“龚鼎兹刚回京师,你一个乾清宫执事对他有什么价值,他送银子给你为了什么?”

    李朝钦愣了一愣,突然听得哐当一声,皇帝好像提起了宝剑,他顿时吓了一大跳,又听得皇帝声色俱厉地闷喝道:“说!”

    这时李朝钦不敢有半点犹豫,急忙说道:“是,是,奴婢说,龚鼎兹等人想促成朝廷禁海。”

    “禁海?”张问用手指轻轻磕着御案,冷冷地说道,“我大乾朝数省缺粮,数百万甲士嗷嗷待哺,正想设法从外邦大量进口粮食,他们为了逃避一点商税就想禁海!”

    李朝钦顿时感觉身上一冷,一股无形的杀气笼罩在他的周围,让他浑身恶寒。他急忙磕头如捣蒜,额头上很快就血肉模糊。

    垂在御案下边的暗金色桌布仿佛在无风而动,犹如惊雷之前那不祥的征兆,杀气腾腾,万物都要凋零一般。李朝钦被这种巨大的压力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一种求生的本能让他害怕到了极点。

    “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一时糊涂,为了贪一点小便宜,险些坏了皇爷的军国大事,奴婢……”

    “好了。”张问忽然又变得缓和起来,“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凭你们也想左右国家决策?下去吧,以后好自为之。”

    李朝钦忙道:“奴婢告退。”说罢弓着身子急忙退出了西暖阁。

    刚走出乾清宫,李朝钦便听有人轻轻唤道:“这边。”他回头一看,原来是王体乾,他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样急忙奔了过去。王体乾拉着他来到一个角落问道:“皇爷问些什么?”

    李朝钦身上顿时一软,突然之间就使不出一点力气来了,软倒在王体乾的面前,王体乾急忙扶住他,二人抱了个满怀。

    王体乾感觉到怀里的身体才簌簌发抖,又问道:“皇爷说什么,能把你吓成这样?”

    李朝钦带着哭腔道:“老祖宗,这次小的肯定完了。皇爷问龚鼎兹为什么要给小的送银子,小的当时害怕只好实话说他们想促成禁海,结果龙颜大怒……小的,小的听见皇爷拿剑了,当时小的脑子里就嗡地一声,心道这下死定了,小的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啊……”

    王体乾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这样就能吓得软了?”

    李朝钦听得这句骂,心里反而好受了许多,他敢发誓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如此顺耳的骂人话。

    又听得王体乾说道:“别担心,没大事。不过以后你弄银子得小心点,有些银子尽管弄,有些银子烫手,一文钱也别贪,明白?”

    “真……真的没事?”李朝钦怔怔地看着王体乾,“皇爷不会怀疑咱们勾结外臣,把咱们往死里整?”

    “没事。”王体乾白了他一眼,“老夫这么多年的教导真是白费了。你李朝钦算什么,值得皇爷怀疑你闹腾出什么浪子来?就是老夫又算什么,如今朝廷从上到下多少人指着皇爷坐镇保障他们的既得利益,况有百万带甲执锐的死士拥护皇爷,一般人能撼动得了?”

    李朝钦听到这里,脸上才稍稍恢复了点血色。王体乾又道:“司礼监的事儿,当然不能全是老夫的人管,得有其他人来盯着,就这么简单一回事。”

    李朝钦道:“老祖宗是说皇爷不会帮着李芳那伙人整治咱们,只想让他们盯着咱们?”

    王体乾点了点头道:“以后那个冯西楼要来看批红的奏章,你们也别拦着,让他瞧便是。”

    “是,老祖宗。”

    王体乾仰起头吸了口气:“李芳这伙人是想让老夫渐渐失去皇爷的信任,取而代之,这点咱们也不得不防。敬事房的孙有德那边,一会你去提醒一下,设法让余淑妃(余琴心)多和皇爷亲近亲近。”

    二人说了一会话,王体乾左右看了看,然后挥挥手让李朝钦下去办事,然后就自个分开了。李朝钦今儿被吓得不轻,凡事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想着王体乾交代的事,便亲自去找敬事房太监孙有德说话。

    孙有德中等身材,就是肚皮特别圆,人有五十多岁了,在明朝就管翻牌子的事,算是个肥差,收了不少银子。可大乾朝以后,他的油水就少了,因为后宫由皇后统管,当今这位皇后可不是好惹的善主,他实在没胆子瞎捣鼓那些弄钱的名堂。

    李朝钦找到孙有德之后便悄悄问起皇爷最近对余琴心怎么样,不料孙有德说道:“皇爷从来没翻过牌子。”

    “不是吧?那没人侍寝?”李朝钦愕然道。

    孙有德低声道:“李芳那厮找了几个宫女放在养心殿梢间内,每晚都是她们侍寝。”

    李朝钦怒道:“李芳的胆子也太大了,宫女就能霸占皇爷?皇后娘娘也没过问这事?”

    “没管。您难道还不知道,李芳可是张贵妃(张嫣)跟前的红人,张贵妃又是娘娘的亲妹妹,这么一来,不就随他李芳捣腾了?”

    “这样下去可不行,李芳那伙是步步紧逼……孙公公,你经常在这里边走动,机会多些,寻个机会给余淑妃说一下,让她多个心眼,设法亲近亲近皇爷,老祖宗这会儿的情况有些紧张了。”

    后宫最有势力的两党,皇后和沈碧瑶;其中余琴心是皇后那边的人,可她和王体乾的关系匪浅,王体乾和李芳又是对头,这么一分,余琴心和李芳又是同属一个阵营的二级分党……总之这里头关系复杂,水比较深。

    这样的状况好像是传统悠久了,搞小圈子内斗古往今来大伙一向不亦乐乎,任何人想办点什么实事,不搞清楚理顺畅这些关系还真是阻力重重。这后宫的明争暗斗波及甚广,从嫔妃到六局一司、从庙堂到江湖商场,都有影响。

    这些事余琴心身处张家如许久自然早就看明白了,总之她也是无可奈何。她喜欢音乐、服饰、美食等美好的东西,可同样会身不由己地卷入争斗其中。

    要说以她的姿色和名气,嫁给某个富商或者纨绔子弟当小妾是十分容易的,实际上明末以来许多漂亮的伶人都享受过美好的爱情,虽然是做小妾,却得到了夫君百般的宠爱。从过程来说,做富家小妾更好,可结果并不美好,人老色衰之后极可能被人当成一件废弃的货物一样抛弃;相比之下,做皇帝的女人,虽然难得一见,还得挖空心思勾心斗角,但地位和生活都是有保障的。

    于是她选择了安全感。当然,张问在她心里是不错的男人,比那些大腹便便的老男人要更招女人打心眼里喜欢。

    她住在东六宫之一的永和宫,这里曾经住过明朝公主朱徽婧,而且还上吊死在宫里,不过这事儿确实没有什么好计较的,紫禁城已经历经几百年,常年都有上万人住这里,哪里没死过人呢?

    这地方精巧而安静,余琴心倒是十分满意,每日便躲在这里弹琴或者设计服饰,清闲了好一些日子。

    院子里那个老太监耳朵不太好,对周围的事从来都充耳不闻,要使唤他做件什么事可是非常困难,但那老太监每日做扫院子开关院门等事却是一丝不苟比西洋钟表还准确。

    一切都宁静而祥和。

    孙有德的到来就像在这潭宁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粒石子。他把王体乾那边的前因后果都说了,让余琴心设法多靠近皇帝,分到一定的宠爱,对巩固王体乾一帮人的地位作用很大。

    余琴心踱了两步,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她也清楚,要在这皇宫里保持住地位,避免那些恶毒的女人暗算自己,不参与争斗是不行的,抛弃王体乾这样有影响力的大太监盟友也是不理智的。而且谁又甘愿寂寞呢,她还这么年轻,总是想得到男人的宠爱。

    孙有德再三嘱咐她多花些心思在上面,然后才离开永和宫。

段十三 街灯

    孙有德去过永和宫之后许多日,也不见余琴心有甚动静,不知是不是养心殿李芳的人从中作梗,让余琴心进不去那里。

    不过乾清宫的管事是李朝钦,余琴心完全可以在李朝钦的配合下去乾清宫的。虽然现在皇帝不住乾清宫,但是他每天都要去那里批阅奏章或是接见大臣,在那里遇到皇帝的机会还是很大的,但余琴心并没有去。

    张问每天的日子依然在忙碌中度过,他知道此时自己应该自律,为了防止新朝开局的动荡,他需要这样做。至少在理清朝廷从上到下一整套行政关系之前,他必须撑起来。好在他原本就是一个自制力很强的人,面对皇帝可以享受的无数的乐趣,他依然每日把绝大部分的时间花在处理政务上,连紫禁城几乎都没出,只有开春那次出去祭天才出去过一次。

    但面对后宫三千佳丽,为所欲为的权力,他受到的诱惑还是很大,也想放纵一把……或许等一段时间就可以松口气了,他在等待一个人:辽东的朱燮元。等他回来,才能最好地组建起内阁格局。

    又一天结束了,南面的几个城楼上响起了钟声,表明时辰已到酉时。此时京师所有的衙门便画酉下班,一天的运作到此结束。但张问还不能休息,他吃过晚饭之后还得赶着把当日的重要事务批复完毕,好在明天早上便发出去,才能更好地保证大乾朝系统的运作效率。

    吃过晚饭,好几个太监围在张问的身边,又是送水让他漱口又是端茶送饭后点心。御案上还堆着一大叠奏章,上面写得都是司礼监筛选过的言之有物的重要事情,必须一份份地查阅思考处理。大乾朝延续明朝疆域,计两京一十三布政使司,府县级官府一千多个,大权集于中央,其中政务的繁杂可想而知。

    天没亮就开始工作的张问,此时浑身疲乏,看着那堆玩意,心情可想而知,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感。

    以往看来庄严华贵的宫殿,如今在张问的眼里已然变得呆板无趣,人们像行尸走肉一样按部就班地活动,整个紫禁城都仿佛死气沉沉的。夕阳从棂窗镂空木料间渗漏进来,让房间里都涂上了一层黯淡的血色,更让张问心里增添了压抑。

    “朕要出去走走。”张问突然说道。

    身边的冯西楼忙问道:“皇爷想去哪里?”张问看了一眼窗外叹了一声道:“就在宫里四处走走。”

    冯西楼躬身道:“皇爷稍等,奴婢这就去备辇。”却不料张问摆摆手:“不用,就你跟着朕就行。”

    “是。”冯西楼心里一喜,能单独跟着皇帝散布,那也是信任的表现啊。

    张问也不多说,站起身来便往外面走。因为他刚才说了,只让冯西楼跟着,其他太监宫女遂不敢靠近。他们二人从乾清宫出来,一路向东北方向走,正好景和门在那边,张问便从景和门走了出去。

    对门有一条长街,红墙金瓦,路旁立着一些灯台,只见几个太监正慢慢地挨个点亮。太阳还没下山,这会儿这些灯台的亮光并不显眼,等太阳下山天色一暗下来,灯台中的红光便分外漂亮。

    那几个太监见街头有两个人向这边走来,没看清楚是什么人,有个小太监便站着看张问他们,提着灯的老太监呵斥道:“看什么,就知道偷懒。”

    因为张问穿的是一身葛袍,颜色和冯西楼身上那身青色的太监服差不多,远远地自然就不容易看出来。再说一般情况下皇帝走到哪儿不是前呼后拥呢?

    等到张问走近时,他们才看清了张问嘴上的胡须,这些干杂役的太监很难见着皇帝,不一定认识,但是宫里面谁还能长胡须呢?太监们吓了一跳,那掌灯的老太监把油灯都掉到了地上,急忙伏倒于地。

    张问道:“都起来吧,该干嘛就干嘛。”

    “奴婢等遵旨。”太监们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地上爬起来,但并不敢动,只是弯着腰站于道旁,等张问走远了,双腿才能动弹。

    张问一向东走,这边的灯台已经点亮了,火苗子在里面轻轻摇晃。冯西楼跟在他的后面,本想能和皇爷说上几句家常话,却不料一路上皇爷一言不发,刚才那几个点灯的太监倒是说上了两句话。

    走了一阵,张问突然停了下来,这地方他觉得十分熟悉,片刻之后才想起来,问道:“冯西楼,这里可是永和宫?”

    原本冯西楼从小就在宫里长大,什么地方他都知道,但和皇帝说话,那一定得小心应付,于是他左右看了看,再度确认之后才说道:“回皇爷的话,正是永和宫。”

    冯西楼想再说一句余淑妃(余琴心)住这里,可一想余琴心和王体乾是关系匪浅,他冯西楼是李芳的人,凭什么给王体乾那边的人说话呢?于是冯西楼便把到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

    其实此时张问也并不关心现在这里住的谁,他想起死去的朱徽婧。旁边的石头灯台里的火焰就像招魂的鬼火一样晃荡,他的心里顿时被一股莫名的冷清填满,而且沉迷于其中,不愿意被人拉出来。

    “叫门,朕想进去看看,叫里面的人别行礼别嚷嚷,朕就想安静一会。”张问说道。

    冯西楼心下咯噔一声,心道:妈|的,皇爷这么久都没临幸后妃,今儿白白便宜了余琴心。

    他心里自然不情愿,但哪里有胆子违抗皇帝的圣旨,当下只好屁颠屁颠地去叫门。后宫妃子被招幸,一般都是先通知她们之后送到皇帝的住处,皇帝很少去后妃的住所,她们自然也就没有等的人,一到晚上便把门关上了。

    过了一会,一个太监将门打开,先看到冯西楼,继而发现了站在街上的张问,当下便跪倒在地欲呼万岁,冯西楼的动作倒是夸张,直接就捂住了那太监的嘴,说道:“皇爷说了,别行礼别嚷嚷,你嚷嚷个啥,啊?”

    “是,是,奴婢罪该万死。”那太监真是郁闷,见了皇帝还不喊万岁?不过没法子,在皇爷面前自己还能有理了不成,只好先认罪了再说。

    冯西楼倒是尽职尽责,对张问的话是实心了办,他走进院子,又对院子里的另外一个宫女交代了,还有个老太监在扫院子,冯西楼也不落下,走过去说了两遍,却不料那老太监置若罔闻,只顾干自己的。

    “反了你!”冯西楼怒了。这时旁边的宫女才说道:“冯公公别生气,老徐耳朵不好使……”她又指着自个的脑门,“这里也糊涂了,您就是发火也没用。”

    于是冯西楼这才作罢,本想狐假虎威在这些奴婢面前逞一下威风,让这些人知道我冯西楼现在是皇爷的红人,可没想到遇到了个老痴呆。

    张问走进院子里,左右看了看,这里和以前一样,还是老样子,死过的人也不知宫人还记不记得,也许时间不长大家都还有些印象,但再过几年肯定就没人记得了。就像他的表妹小绾,如今还有谁还记得曾经有这么个人呢?

    一到黄昏,夏虫唧唧地乱叫,张问一言不发地呆站了一会,好似在听虫子的低鸣一般,院子里的都弯着腰安静地站在旁边,大气不敢出一声。

    余琴心也没出来迎接,也不知有没有人告诉她皇帝来了。按理屋子里的人听见说话声就应该知道了,但余琴心没出来,她好像还不知道。

    张问倒是没想这些,他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死人而已。他走到东墙边的一到门面前,这道门以前被他踢翻过,现在已经修好了,而且依然关着,就如张问那次急冲冲地跑回来的样子一样,紧紧地关着。

    他忍不住从门缝里往里看,脑子里想着的一具尸体挂在房梁上,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此时屋子里亮着灯,张问一看,心里猛跳了一下,他没看见悬梁自杀的尸体,却看见了一个活生生的女子正在沐浴。

    那女子不是余琴心是谁,只见她正坐在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浴桶里,背对着这边,肩膀后背上的肌肤白皙光滑,水珠晶莹剔透,加上水声叮咚,竟然让张问心跳剧烈,呼吸急促起来。

    张问对自己的反应有些难堪,他死不愿意承认偷看竟然这么有趣,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儿。他心道:难道是以前年少时偷看吴氏洗澡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太深,于是产生这样难以启齿的嗜好?又或是人的内心原本就有些隐藏的癖好?

    他想再看一会,但旁边还有太监宫女,自然不愿意暴露自己的隐秘心思,便装作无辜道:“朕不知道余淑妃在沐浴。”

    旁边的奴婢心道:那不是您的妃子么,看看关什么事。

    里面的余琴心大概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便问道:“三儿,谁在外面啊?”

    那被称为三儿的宫女看了一眼张问,没有马上回答,因为刚才冯西楼交代说不要嚷嚷。这时张问便清了一下嗓子道:“朕经过永和宫,便进来坐坐。”

    余琴心用惊讶的口气道:“啊,臣妾不方便迎接,请皇上稍等一下。”

段十四 意象

    先前张问和冯西楼走过的长街是东西走向,永和宫就在这条街的北边,正门向南开,名曰永和门,永和门进去就是永和宫。

    紫禁城里很多宫殿都遭过雷劈,先后修葺过,有的甚至重新修建过,多少都有些变化,倒是永和宫从来没有发生过火灾,现在这模样就是明朝永乐年间的模样,丝毫都没有改变。大概是因为这里的房屋相对比较矮小的原因。

    延续了两百余年的建筑未经大修,于是略显陈旧,不过院子南角那口水井仍然有水,却是十分不易。

    几个月前张家的女人们搬进紫禁城,宫室很多,都是自愿选择住所,因为永和宫又旧又刚死过人,住这里真有点吓人,大家都不愿意选永和宫。却是余琴心一口就认定了这里,她的心思比较细,料定张问有时候会到这里来。

    今天果然应验了她的猜测。这段时间听说皇帝从早忙到晚,根本没心思管后宫的妃子,却不料就算这样的时候,仍然可以见到皇帝,余琴心不由得有些自得。

    从张问进院子的时候,余琴心便听到了动静,并从槛窗看到了张问。当时她正欲宽衣沐浴,见到张问来了,本想重新穿戴整齐去迎接。不料这时听见窗外冯西楼交代说不要嚷嚷也不要行礼,她便灵机一动,不如将计佯作不知,然后自顾宽衣入浴。

    正如诗人描写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样,有时候人的内心隐藏着奇怪的心理,喜欢那种窥欲的朦胧感受。所以宫廷里的妃子在皇帝临幸的时候,很流行穿一种半透明的白纱衣裳,遮又遮不住,露又没全露,根据紫禁城里那种曾经被皇帝宠幸过的嫔妃说穿这种衣服比全部脱|光还管用。

    余琴心平时的爱好,除了音乐最喜欢的就是服饰,她对这方面揣摩得比较多,进而对人的审美心理也进行了细致的思考。所以当张问偷看到她在沐浴时,其实是她故意为之。

    孙有德上回来说王体乾那边的事情,让她抓住皇帝的心,进而为巩固王体乾一系在大乾内廷的地位作出一些努力。余琴心同意了,这样做对她也有好处,如果没有这样那样的关系网,女人只能是弱者,就如任人摆布的一件物什。她没有好的出身,但这么多年来孤身一人在风尘之间生存,而且过得很好很成功,没有点心思和手段是不行的,否则她就会像其他名妓如柳自华等人那样越混越凄凉。

    要抓住皇帝的心,让他对自己产生不舍和深刻的印象,岂是那般容易的?如果听孙有德的,没事去乾清宫乱晃,只会招人厌烦,到头来就会和后宫数千美貌女子一样泯然众人,皇帝有她不多无她不少。

    不过余琴心当然不是那么傻的人。今天张问好不容易自己过来一趟,从他见到余琴心的第一眼,就没打算急着要离开了。

    余琴心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臣妾不方便迎接,请皇上稍等一下。”

    张问便毫不思索地说道:“没关系,朕就在外面先等等。”

    余琴心用自责的口气轻轻说道:“臣妾怠慢了皇上,一会儿皇上惩罚妾身吧。”

    声音轻柔,从槛窗缝隙若有若无地飘出来,让张问心里有种痒|痒的感觉,却不知该如何惩罚?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只见太监宫女们都躬身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对权力的敬畏,人们追逐的权力这种抽象虚无的东西,就是这样的原因。

    唯有那个扫院子的老太监旁若无人,依然不紧不慢地“沙沙”挥动着扫帚。院子里除了夏虫的低鸣,就只剩下老太监扫地发出的沙沙声音。他在紫禁城里过了一辈子,现在这么活着大概已经对什么事都不在乎了,于是权力的威压对他毫无作用。

    张问又想起了那次来永和宫看朱徽婧,这个老太监好像也在扫院子,没想到这么久了还能记住他,张问忍不住指着那老太监问道:“他……以前就在这儿吧?”

    边上那个宫女忙道:“回皇上,奴婢被安排到永和宫时,就看见他在这里,大伙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张问点了点头,又指着院子南角的那座井亭:“里面还有水么?”

    “回皇上的话,井里面有水。”

    “哦。”张问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今天不知怎地,一走到这里,脑子里就浮现出了各种各样似曾相识的意象,朦胧中有种强烈的不想离开的感觉。

    就在这时,余琴心那屋的房间“嘎吱”一声开了,张问回头时,只见她已跪在门口,款款说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张问把南角那口井抛诸脑外,走到余琴心的面前,弯腰扶住她的胳膊道:“起来吧。”

    他能做出这样亲切的动作,证明今晚有一个好的开头,余琴心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意,只是她低着头,张问看不到。

    张问低头看时,心下又是一跳,他看到了余琴心领口里露出的一片丰腴洁白的肌肤,它的线条如此流畅光滑,真是鬼斧神工的女娲才能造出这样的形状啊。余琴心本来穿的是一件普通的宫廷绸子,还是立领的,或是因为怕皇帝等久了,才没穿戴整齐,以至于领口的两粒扣子没扣上,否则张问也看不到如此美妙的景色。

    不经意之间发现的美妙,就如声音共振一样,会陡然增大无数倍。

    余琴心在张问作出扶的动作时,这才慢腾腾地站了起来,那片丰腴柔|嫩的风景慢慢躲开了张问的视线,让他心里竟然闪过一丝失落。

    这时余琴心请张问进屋,旁边的冯西楼一看这情况心里自然暗骂不已……本来今天跟着皇爷出来以为是件好事,结果弄到了余淑妃这里,被李芳知道了,他冯西楼不是又干砸了一件事?

    冯西楼心道:早知这样,皇爷吃完晚饭的时候,咱家就不该立在那里,这样跟着皇爷的人就不是咱家了,省得平白让二祖宗对咱家不满一次。

    余琴心请张问进屋之后,让他坐到上方的软塌上,自己在一旁侍候,然后喊道:“非尘,沏茶啊。”

    一个女子的声音应道:“是,娘娘。”

    那声音低沉非常,还有点沙沙的感觉,不是很好听。余琴心仿佛能看到张问想什么一样,轻轻笑道:“皇上是不是觉得非尘的声音太沉了?”

    张问道:“一般男人的声音粗,女子的声音细,只是很少听见女子这样的嗓音而已。”

    余琴心道:“前些日子臣妾搬进永和宫住,要新挑选一些奴婢,挑了非尘的原因正是她的嗓音呢,臣妾新谱了些曲子需要有人和唱,非尘唱得很好,很招人喜爱,名字都是臣妾给她取的,皇上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张问随口道:“名字不错,只是……什么曲子需要这样低沉的女子嗓音?伤感的,悲伤的?”他对音律几乎是外行,不过并不妨碍他和余琴心聊这东西。

    余琴心摇摇头道:“不是,是一种静谧的调子。”

    “静谧?”张问愕然,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既然是静谧,何苦还要声音?

    这时余琴心那双幽深的黑眸子直视着张问,轻轻说道:“死亡一般的静谧。”

    这句话让张问身上一寒,他的脑子出现了一个意象:一具女|尸正悬挂在这房梁上,让他仿佛重新经历了那次愧疚与心悸。

    不知怎地,今天一进永和宫,张问便犹如进入了一个梦境。

    余琴心道:“皇上听到了院子里那种虫子的鸣叫吗?它有声音,却让人觉得周围很安静。”

    张问若有所思道:“是这么个理儿。”

    余琴心又道:“只有听过那种让人绝望的黑暗调子,才能更好地品味到鲜花和阳光的感受。”

    张问摇摇欲试道:“你这么一说,朕真的想听听了。”此时此刻,他已经把堆在乾清宫那些奏章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自己是干什么的都忘了,有的地方真是很奇妙。

    这时,一个宫女把茶端上来了,应该就是余琴心喊的那个非尘。张问不由得专门回头看了一下这个宫女,只见她长得还比较标致,身材适中相貌秀丽,宫廷里的女人都是经过好几道程序挑选进来的,那种太胖的太瘦的太矮的太黑的稍微比较丑的都没法进来,所以这个非尘的相貌倒是在张问的意料之中。只是外表和她的声音真没法想到一块去,第一眼看到这样的女子,想象她的声音应该声如黄莺才对。

    余琴心道:“非尘,你准备一下,皇上要听曲子,我弹你唱。”

    “是,淑妃娘娘。”

    低声沙哑的声音就是张问面前这个宫女发出来的,是眼见耳听为实了。

    张问便准备洗耳恭听了,他缓了一下心境,揭开案上的茶杯杯盖,一股淡淡的茶香飘了出来,“武夷铁观音。”

    余琴心浅笑道:“皇上圣明。”

    “刚才朕在乾清宫喝的就是这种茶,这不一闻味儿一样就猜到了。”.

段十五 歌声

    正当绿肥红瘦的时候,院子里的树木葱葱郁郁,但张问却认为那些树木都落光了叶子毫无生气;正值夏天,就算太阳下山了灼热的阳光消失了,温|热的地气仍然让地上闷热异常,实际上张问的皮肤上都湿漉漉的被高气温蒸出了细汗,但是他却觉得周围都凉飕飕的,阴风惨惨。

    余琴心和那个宫女一弹一唱,那调子真是瘆人得慌。张问原本以为音律是为了带给人愉悦而生的,却不料世间有这样低沉压抑的声音。与其说是弹唱,倒不如说那宫女非尘在低低地念叨,琴声也是如此,沉得让人心悸。

    在张问的眼里,她们两个女子从活生生的活人,仿佛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死尸,又像是两个鬼魂……慢慢地,她们的形象好像变成了张问心里的那两个死人。

    大概是这永和宫的一些细节刺激了张问的头脑,让他不由自主就联想到了死去的人身上,无论是院子南角的那口水井,还是不经意间看到余琴心沐浴时的情景,这些东西都让他想起了一些深藏的记忆,于是在低沉的歌声中,它们便慢慢地缠绕在他的心头。

    死气笼罩在整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仿佛变成了一个梦境,一个无趣的梦境,让张问觉得一切都了无生趣,手里抓住的东西都毫无意义,有意义的东西都溜走了。

    这样的感觉让他绝望而畏惧,他几乎是逃一样地从余琴心的房间里跑出来,然后逃出了永和宫。待那歌声从耳边消失之后,他才喘着气,慢慢感觉到了周围的温度。

    冯西楼从后面追了上来,紧张地问道:“皇爷,皇爷,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没什么。”张问忙摇摇头。只见长街上的石灯台里面都点亮了灯火,红通通的十分漂亮,让路上明亮非常,张问的知觉这时才慢慢地恢复正常。

    永和宫里,只听得余琴心叹了一口气道:“这首曲子应该被烧掉,不能再唱出来了。”

    她身边的非尘也急忙点点头:“刚才皇上的脸色像纸一样白,奴婢当时都吓坏了,费了好大的劲才强忍住没有出纰漏……为什么皇上的反应会这么大?娘娘听了,外面的奴婢也听见了,也没皇上这么吓人啊。”

    余琴心看了一眼非尘,说道:“人心里有鬼魂,才会被音律激发出来,那些太监宫女的心里没住着鬼魂,自然就没有反应。”

    非尘道:“起先皇上的心情很好,奴婢还以为今晚皇上会留下。娘娘何苦这样刺激他呢?而且刚才奴婢听见娘娘的话里提到了死字,这要让冯西楼那个狗腿子听见了,非得说您有欺君之罪不可。”

    余琴心浅笑道:“皇上都不治我的罪,冯西楼算什么,咱们大乾朝的皇宫,主仆分得可比明朝清楚些……皇上会记住我的。”

    ……张问放慢了脚步,一路走回乾清宫。紫禁城的灯都亮起来了,金碧辉煌的宫殿在灯火中更显华丽,他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朕还有些奏章必须在今天处理完,随朕回西暖阁。”张问一面说,一面加快了脚步。

    回到乾清宫西暖阁,他提起朱笔,翻看桌子上的折子,却不知怎地,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坚持了几次,仍然没法一次性地把一份折子看完。

    罢了!张问生气地把朱笔掷到御案上,把一份奏章的内容染得朱红一片。旁边侍候的奴婢们听到响声,把头埋得更低,皇帝心情不好,说不定底下的奴婢就会被当成倒霉的出气筒。

    好在张问很少因为心情不好就把别人出气,他一向很尊重别人的权利。正因为这点,他能十年如一日地保障身边人的利益,别人才会设法保障他的利益。

    他呆坐在龙椅上犹自沉思,周围安静极了,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让人怀疑这房间只有张问一个人,实际上还有十几个人在这里值房呢。

    张问不知自己为何如此不安,突然间他想起了小绾(他的表妹),一时间竟然想不起她是什么模样了,这让他心里十分不安。张盈的长相应该和小绾比较相似,但仅仅是相似而已,何况现在张盈也年近三十岁了,变化也比较大。张问冥思苦想那张熟悉的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或许他不曾悲伤是因为一直觉得小绾还活着,至少活在他的心里;可是,现在他发现连她的脸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他有种感觉,她仿佛正慢慢死去。

    张问看了一眼御案上的蝇头小字,心道:我整日整夜在这里忙活,究竟为了什么?

    人的心理并不稳定,就算是强大如皇帝这样人间至高的存在也不例外。有时候张问会有一种莫须有的历史责任感,想让王朝无比强大,虽然这样对他个人并没有多大的实际好处,但总有这样的冲动,而他又有这样的能力,这时候便精神焕发,心态积极向上;有时候他的心情又十分低沉,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人生百年之后,什么强什么弱关自己鸟事,那句“任我生前荣华富贵,哪管死后洪水滔天”说得很有意思。

    现在张问就是后面一种心态,他甚至对自己的儿子都不关心,就算张志贤将来接掌皇位,搞得好不好关自己什么事,由他去吧,二世而亡和延续两三百年国祚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这时张问喊了一句冯西楼,冯西楼急忙上前两步,弯着腰说道:“皇爷,奴婢在。”

    “把这些折子送到司礼监,下旨王体乾连夜处理,该批红的批红,不该批红的压下或者发还。”

    “是,皇爷。”

    当张问发号施令的时候,他才感觉生活的真实,身边的人都会回应自己,可以从那种回忆的恍惚状态中清醒一些……但是,他实际上更愿意沉浸在那种恍若梦境的世界中。

    他有些怀念起刚才在余琴心那里的情形来了,当时自己为什么会逃掉呢?

    张问摇摇头从龙椅上站起来,把案上的那些奏章丢在身后,也就把所有的繁冗事务抛诸脑后了。他走到门口时,又回头说道:“冯西楼,你和李芳今晚都不必到养心殿当值,可以去司礼监一起处理奏章。”

    冯西楼忙点点头,等张问走了之后,他就急忙找到李芳表功……当然对今晚自己跟着皇帝去了余淑妃那里的事儿只字不提,只提皇爷亲口|交代让他们去司礼监参与批红的事儿。

    末了冯西楼生怕李芳不明白其中关节,遂提醒道:“皇爷这是不信任王体乾,让咱们盯着,不就是说在皇爷心里,咱们比王体乾更值得信任么?”

    李芳也没多想,就随口回了一句:“真是这样,皇爷怎么不干脆让咱们掌司礼监,把王体乾这个祸害留在那里干甚?”

    “这……”冯西楼心道不就是因为皇爷连咱们一块儿也不信么,所以让王体乾和咱们相互盯着。但他要是这样说出来,不利于向李芳表今日之功,平白给二祖宗心里添堵,便没把话说明了。

    不过李芳倒也没多问,便和冯西楼一起把奏章拿到司礼监去了,又差人去王体乾府上请人。

    等王体乾来到司礼监之后,他们两拨人便开始工作,将奏章分成两份,一边看一半,然后给出意见;看完之后再交换。

    李芳自己根本就识不得几个字,还看个屁的奏章,他也就装模作样地坐在旁边喝茶,像个监工一般,好在现在收了冯西楼这个得意手下,让冯西楼瞧着就行了。

    过了许久,李芳突然从书案旁边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道:“人有三急。”说罢便向外边走,走到门口时,却回头看了一样李芳递了个眼色。李芳会意,不一会也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

    这时王体乾笑着对旁边的李朝钦小声道:“这俩狼狈为奸,出去商量什么坏主意去了。你到冯西楼的位置上看看,刚才他看的那份折子是什么内容。”

    李朝钦便应了轻轻绕到冯西楼的位置上去,他长得尖嘴猴腮的,这时候窃手窃脚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偷一样,让王体乾看着也一阵发笑:“你就正大光明地看,他们看的奏章难道咱们就看不得?”

    “是,是。”李朝钦虽然嘴里这么说,但心里还是莫名地担心自己被李芳他们发现了,小心地浏览了一下桌子上翻看的那份折子,看完之后说道:“是一份关于上书海禁的折子,上边说南方叛乱与海运军火有关系,还有其他佐证,等等,小的翻一页……”

    王体乾道:“行了,老夫已经知道写的什么了,看看是谁上的折子。”

    李朝钦遂翻到封面,看了一下说道:“福建巡按习梦庚。”

    “是了,李芳和冯西楼出去肯定是商量这事儿。”王体乾踱了两步,对李朝钦道,“那个户部侍郎龚鼎兹,你还和他来往么?”

    李朝钦忙道:“上回皇爷训了小的一顿,小的吓坏了,哪敢和他再搅一块儿?”

    王体乾点点头道:“好,把关系撇清了最好。冯西楼估计以为咱们会同意海禁,他好在皇爷面前告状,咱们可不能上当。”

段十六 禁海

    司礼监署衙比紫禁城东南角的内阁衙门还要大,其内职掌古今书籍、名画、册叶、手卷、笔、砚、墨、绫纱、绢布、纸剖,印刷等等,自明朝宣宗年间起,还有专门的太监学堂(内书堂)教习太监读书识字,教习的老师乃翰林院进士,这样的环境实际上比民间读书科举的士子还要好,从而保障太监的素质,内府才有能力监控外朝行政运行。

    但终明一朝,太监始终没能撼动皇权,最多只算皇权的一套工具而已,远远不如唐朝那么强悍,可以达到废立君主的程度。大乾朝继承明朝的一整套系统之后,又有了新的发展,太监依然扮演着制度的重要一环,但张问后宫势力的强大,实际上太监的能量已经进一步削弱了。

    尽管如此,司礼监仍然再次被张问分化,就算是王体乾这样的几朝老太监都没法一个人统摄整个内府。

    ……此时冯西楼和李芳就在院子角落的一处花厅里窃窃私语,算计着掌印太监王体乾。

    冯西楼悄悄说道:“刚才小的看到一份折子,是南边一个巡按上书海禁,小的没有写出任何意见。一会王体乾要是问起,二祖宗您别动声色,就说让他拿主意。”

    李芳道:“上回皇爷听到有人主张海禁龙颜大怒,王体乾还能再去触那霉头么?他能怎么拿主意,肯定要顺着皇爷的意。”

    冯西楼道:“海禁这事儿里面水深得很,获利也是让人不敢想象的丰厚,其中能沾到油水的人不可胜算,李朝钦不就收了贿赂?那折子当然不能批红,但不批红至少有三种处理办法:治罪、斥责、压下不发。就让王体乾他们拿主意,他当然不可能擅自就把朝廷命官捉拿下狱,无论他是采取斥责或是压下不发的方案,咱们都可以在皇爷面前说他绥靖这种言论,导致舆情失控。”

    冯西楼又兴奋地说道:“前有李朝钦收受外朝主张海禁这帮官僚贿赂的事儿,他们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李芳道:“你说是后面还有人上书言海禁?”

    “那是当然,特别是江浙南方那帮人。”冯西楼低声说道,“朝廷只要一禁海,当然就没有海贸这一说了,海贸税收更是无从说起,还能正大光明地阻止民间参与海上贸易。这么一来,金山银山不都被江南那搓官商独占了?二祖宗您想想,为了一千两银子掉脑袋或者大伙不愿意,一万两呢……一百万,一千万两呢?他们还不得前赴后继?”

    李芳听罢忙点头道:“行,一会王体乾问起,咱家就按你说的,都让他拿主意。”

    二人计议定,回到堂中继续工作,只见王体乾他们脸上的表情并不异样,好像并不知道,冯西楼心中暗喜。

    过了许久,王体乾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道:这么多年了,人们依然喜欢到处布陷阱。

    李芳问道:“王公公何故叹气啊?”

    王体乾嗬嗬笑了笑,在彼此交换后批阅的奏章中取出那份关于海禁的折子道:“李公公看看这个,怎么有些人非得和皇爷对着干呢?老夫看到这里所以呼气感叹。”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已。”冯西楼那张白面团似的脸上也挂着阴阴的笑容。

    王体乾看了一眼冯西楼,故作惊讶道:“咦,这些折子不是刚才你看过了的吗,怎么习梦庚这份没贴你的处理意见呢?”

    “哦?是吗?”冯西楼接了过来,翻来覆去地查验了一遍,然后一拍额头道,“是了,刚才小的出去如厕,正好看到这份,回来时小的以为已经看过,就错过了。”

    王体乾笑道:“没事,现在给出意见就行。你虽然只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可身边这位李公公是秉笔不是?批红奏章这样的大事还得商量着办。”

    冯西楼道:“王公公是掌印,再说皇爷交代是让您主事,要不还是您来拿主意……二祖宗,您说对吧?”

    李芳点头道:“是这么个理儿。”

    冯西楼道:“二祖宗都同意了,王公公,您说这份折子该咋办?”

    王体乾见他们二人一唱一和的,心里便有底了,这俩货不是明显给老子下套么?王体乾沉吟道:“上回皇爷就为这事大发雷霆,这个福建巡按习梦庚还敢上折子……”

    冯西楼道:“福建到京师车马远顿,习梦庚写这份奏章的时候还不知道皇爷发那么大的火啊。”

    “是这样。”王体乾点点头,看了一眼冯西楼,欲言又止地说道,“要不这么处理……”

    看到冯西楼那副急切等待的样子,王体乾就想笑,便故意卖关子。冯西楼迫不及待地说道:“您说该怎么处理?”

    “要不治那习梦庚的罪?”王体乾说道。

    冯西楼愕然道:“咱们作主治一个御史的罪?要是传出去被外边的人知道,文官们的唾沫也把咱们淹死了。”

    王体乾点头道:“确实是这样,那只好把折子交给皇爷,让皇爷治他的罪了。”

    “这……”

    王体乾道:“怎么,你们不同意?”

    这时李芳插话道:“现在内阁也没管事,奏章批下去那就是圣旨,皇爷信任咱们才让咱们办不是?皇爷这几天累着了,刚回去休息呢,而且交代了今晚要办完……现在去烦皇爷合适么?要不把折子压下或者干脆发还就是了。”

    “也成,既然李公公说应该这么办,老夫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依李公公了。”

    “什么依咱家?”李芳瞪眼道,“咱家这只是给你建议,你是掌印,最后拿主意的不就是你么?”

    王体乾道:“既然这么说,老夫的意见就是让皇爷亲自过问,皇爷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李芳原本心里就打算好了,这次把脏水都往王体乾身上倒,却不料王体乾不接招,李芳心里自然十分不满,带着怒气道:“得,你要这么干,自己去养心殿找皇爷。”

    王体乾冷笑道:“养心殿不是皇爷亲口说让李公公负责的么,李公公就在这儿,您不去,为什么非要老夫去?”

    李芳怒道:“这么说咱家非去不可了?”

    王体乾冷冷地盯着李芳道:“正是!养心殿本来就应该你去,何况司礼监不是老夫这个掌印说了算?现在老夫让你去,你要抗命?那老夫明儿对皇爷说去,你李芳不听老夫节制,那老夫还挂着这个掌印作甚,让你李芳兼了司礼监掌印不就成了!”

    “你……你威胁咱家?”李芳腾地站了起来。

    王体乾坐着没动,虽然坐着比李芳站着矮了一头,但气势并没有因为站得高矮就发生逆转,王体乾直视李芳道:“不是威胁你,是命令你!上下尊卑,纲纪法度,你要干甚?反了你!”

    这时王体乾又大喝了一声:“去!去养心殿找皇爷看这份折子,听见了?”

    李芳被猛地这么一喝,不由得后退了半步。现在他还没弄明白,自己怎么反而栽王体乾手上了?真是偷鸡不成反噬一把米……他不由得看向旁边的冯西楼,希望这个“谋士”给出主意解围。

    冯西楼皱着眉头,良久才说道:“二祖宗,掌印命令咱们去,咱们只好去了,见了皇爷,要是皇爷不高兴,就说是掌印逼咱们去的。”

    听到这句话,李芳才松了一口气,一想是这么个道理,妈|的差点被这狗|日的王体乾给喊懵了。李芳便拾起架子,哼了一声道:“成,姓王的,咱家这就去养心殿,在皇爷面前非得把今儿的事说清楚不可!”

    王体乾刚刚还怒气逼人,不料此时脸色说便就便,露出了一丝嘲弄的笑意:“李公公,请便。”

    “咱们走着瞧!”李芳猛撩了一把下袍,转身便走。冯西楼急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待二人出了门,李朝钦才对着他们的背影“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姓冯的最不是个东西,他不就是条狗一样的玩意,这时候寻了个主人,说话间架子竟然能和老祖宗平起平坐了?”

    王体乾道:“没必要生那闲气。”

    “还是老祖宗稳如泰山啊。”尖嘴猴腮的李朝钦先拍了一句马屁,然后才一收眉头道,“不过……冯西楼那杂|种刚才把话都撂明白了,他们真要在皇爷面前说是咱们逼他去的,皇爷一心烦,不就觉得咱们不会办事么?”

    王体乾一脸闲庭信步般的神情道:“不就是问皇爷一件事么,哪里有这般严重?再说了,司礼监如此境况不就是皇爷愿意看到的么?”

    李朝钦不解地看着王体乾:“老祖宗的意思是……”

    “两边争来争去的,你盯着我我盯着你,最后还得皇爷说了算,就这么回事。”王体乾淡淡地说道,“随他李芳在皇爷面前怎么谗言,他和咱们不和,还能指望他们说好话?皇爷自然也知道,还真能信他红口白牙一张嘴说不成。”

    李朝钦忙道:“老祖宗看得透彻,看得高远。”

    王体乾道:“你这马屁功夫到家了,正功夫却不到家,老夫就纳闷,你和龚鼎兹他们搅上什么关系,还被皇爷知道了,要不咱们犯得着处处小心提防着李芳这厮?”

段十七 替身

    旁晚时在余淑妃那里听了首曲子,让张问心情抑郁,诸事都提不起兴趣,一大堆奏章也丢给司礼监去了,至于王体乾和李芳要怎么搞,由他们去吧。

    回到养心殿之后,时间还早,以往这时候他还在忙碌,今儿一下子闲出时间来了,还真不知道做什么好,正巧宫里头有三个李芳选送进来的秀丽宫女,他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们说闲话。

    但没说几句,张问便兴致索然,几个不到十六岁的女孩儿,脑子里的东西实在简单得可怜,淡而无味。他正想找个人过来说话,左右一想,突然想起罗娉儿,这个女子确是一个聪明的才女,上回提出“刻印黄历,先声夺人”、“枚卜爵位”等计策都行之有效,给张问留下了比较深刻的印象,这么一想就想到了她。

    刚叫来罗娉儿,忽报司礼监李芳要来问事,张问料到是奏章未决的事,哪里有心思去管那些,便说道:“出去告诉李芳,让他们商量着办。”

    李芳得了这句话,毫无办法,只得返还司礼监,继续和王体乾周旋去了。

    这时罗娉儿已到了养心殿涵春室东梢间侍候张问,见了他便说道:“刚才传谕的公公说得急,臣妾还没来得及沐浴更衣就来了,要不……养心殿后面有浴室,等臣妾收拾一下身上再来服饰皇上,方不至于失礼。”

    张问点了点头,罗娉儿这才退出梢间。过了许久,她沐浴更衣之后又回来了,张问一看,只见她已换上了一身轻纱裙子,纱里的肌肤若隐若现分外动人。

    张问又忍不住看向她的腰间,此时罗娉儿身上穿的衣服已遮掩不住她的蛮腰,以至于张问不只能看到个轮廓了,还能隐约看到整个形状,甚至肚脐儿都看得见。张问不得不承认,罗娉儿那蛮腰确实极品。

    “坐。”张问随口一说,其实是不怀好意。

    罗娉儿先轻轻一屈膝盖说了句“臣妾谢皇上”,然后才在御案旁边轻轻坐下。这时张问再次看了一眼她的腰,不由得暗自赞叹……女人细腰者并不太罕见,站着或平躺时还可以艺观,但一坐下多数都会形成一圈或多或少的赘肉。罗娉儿也不算瘦,但坐下之后腰间依然平滑如缎,曲线如故,确实是十分少见。这或许和她高挑的身材有关。

    罗娉儿虽然按照女子仪态低眉垂眼,但在眼睛的余光里也感觉到了张问多次看自己的腰,她不由得低下头也看了一眼自己的腰身,心里泛出了一丝得意,心道张问倒是个识货的主,一眼就看出自己身上最好的地方了。

    张问又看了一眼她的胸|部,半球一样的轮廓上看得见乳|头的形状,夏天本来穿得就少,罗娉儿还穿着纱,里边那两点小东西自然就倔犟地顶起来。

    罗娉儿见皇帝每次看过来都直视要害,她的脸红得几乎要掐出水来。她一个大家闺秀,何曾被男人这般看过,自然是强忍着羞赧,说不出一句话。穿这样的衣裳也是让她臊得慌,不过其他交好的嫔妃说只管这么穿没事,她才如此打扮。不过她心里倒并不反感,本来都这么大的姑娘了,何况是名正言顺的妃子,迟早不得经历那事儿么,她心下倒有几分期待起来。

    就在这时,却见张问摆弄起案上的画具来了,只见他开始动作娴熟地配料调色,“这套东西是李芳摆上来的,一直没用,今儿朕为你画一副如何?”

    “臣妾谢皇上垂爱。”罗娉儿低声道,她以为张问是为了她画呢。其实不过是他看到如此好的身材,一时惦记起自己的业余爱好而已。

    这时张问说道:“你把衣裳除了。”

    罗娉儿的脑子里顿时想到一个词:春|宫画?她的脸立刻涨得绯红,停了好一会,才想起不能拒绝,否则是抗旨。她只得无可奈何地慢腾腾地褪下了身上的薄纱。

    房间里的摆着几十盏通亮的烛台,使得光线亮如白昼,尚是黄花女的罗娉儿在这样的环境下脱|得光光的,其感受可想而知,何况她一直受到的教育都是知礼仪廉耻,如今却要背道而驰,所以待她一丝不挂时,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不知所措了。

    雪白修长的两|腿|之间有一撮倒三角形的蜷曲青草,黑白对比反差鲜明,分外吸引张问的目光。罗娉儿急忙将双|腿紧紧闭拢,但那搓黑色的东西依然在小腹下方,她只得把双手交叉着放到腰间,以好挡住那羞人的东西。

    她不着片缕之后感觉自己分外脆弱,就像一只弱小的任人宰割的羔羊一般,几乎要哭出来了。

    但她没想到张问的技术堪称一流,过了许久,等那幅画画好之后,罗娉儿一看,顿时大吃一惊,不由得脱口赞道:“真是栩栩如生啊。”

    不料这时张问却摇摇头,拿起那张还未干透的宣纸靠近烛火,转瞬之间就化作灰烬。罗娉儿娇|呼了一声,惋惜道:“皇上何故把它烧了?”

    张问皱眉道:“这幅画不行。”

    罗娉儿惊讶地看着张问道:“臣妾却觉得当今天下,没有人能超越皇上了。是皇上的地位太高,世人都只知道皇上是天子,才掩盖了您的画技造诣。”

    此时她沉浸在烧毁那副绝妙画像的惋惜之中,几乎忘记了赤|身|露|体的尴尬,手也从腰间放开了,那黑色又暴露了出来。

    张问看了一眼那些卷曲青草,说道:“不能说好,只能说像,就如照着画一个茶杯一只砚台一样,不过照着画得像罢了。”

    “皇上要重新画一幅么?”罗娉儿忍不住说道,她真有种收藏一副的**,要知道红颜易老,过不了几年,自己这身美妙无暇的身材定会走样,多过些时间,甚至变得全是皱眉丑陋无比,而这样真实的画却可以保存下来,上面的人永远不会变老。

    张问没有回答,他打量着罗娉儿,突然之间明白了,因为自己想画的并不是她,所以画得再好自己也不会满意。

    他左思右想,便叫罗娉儿躺到床上去,然后叫她不能动,罗娉儿不知他究竟想画什么样的,只得照办。

    最后他寻到一块青纱,覆盖在罗娉儿的头上,看了看,又轻轻拉了一下青纱,只盖住她的脸,把头上的青丝和漂亮的珠玉饰物露了出来。

    罗娉儿被盖住了脸,心下感觉十分怪异,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反正就是不爽。她轻轻动了一下,以示不喜欢这样,却不料张问顿时带着怒气说道:“朕说了叫你别动!”罗娉儿的心里顿时一冷,吓得不敢动了,但之前那种羞|臊的期待的又带着美好的情绪被张问这声粗暴的话给赶得无银无踪,她很快变得兴致索然,再无暧|昧绯色的情调。只是迫于张问的权威,她只得凡事照做,光|着身|子躺着一动不动便是了。

    只听得张问时急时缓的脚步声,罗娉儿的脸被遮住,眼睛也闭上了,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反正他在走动就肯定没在作画。

    张问就这样在窗前走来走去观察床上的玉|体|横|陈,越看越觉得还是哪里不对劲,不符合心中所期待的那种意象。许久之后,他顿时醒悟,原来是罗娉儿的肌肤太水灵了,白里透着粉红,充满了活力和生气。

    或许,张问心中的那种东西不应该有生气,应该冷幽幽的。

    于是他又唤外面的宫女,叫她们去取一袋面粉过来,宫女们不知道张问在捣鼓什么玩意,要面粉作甚,难道要在暖阁里做馒头?她们心中疑窦却不敢多问,只好到膳房要了上好的精面粉给张问送来。

    张问拿来面粉,便将椅子移到床边上,坐下拿着一枝紫毫笔蘸了面粉慢慢涂抹到罗娉儿的身上。可她的皮肤实在太细|滑,面粉在上面沾不稳,簌簌往下掉,又必须得抹匀称了,张问只得慢慢地涂,搞得好半天。

    罗娉儿真是受罪了,那笔毫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的,初时痒|得不行,后来扫到乳|头那些位置时,这样不断地被刺激,她压抑了许久的情|欲给激了出来,差点没忍住呻|吟出来了。但张问生气起来真的很吓人,她没法子,只得咬牙忍着任张问在那里捣鼓奇怪的东西。

    罗娉儿的脑子里一团乱麻,身上发烫,下边竟然有些湿|润了,她心里越发着急,要是被皇帝发现了不会认为我是个淫|娃|荡|妇么?她心里屈辱极了,但是身体的自然反应不能受控制。

    那枝紫毫笔仍然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罗娉儿愈发难耐,心里只祈求着张问别发现她下面那潮|湿的东西……不料就在这时,那笔毫竟然从浅浅的腹|沟渐渐扫到下边了。天呐!罗娉儿如遭一道闪电:那轻飘飘的玩意竟然伸到了她下面的两瓣红唇上。从未被别人碰过的地方十分敏感,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了。

    那粘|稠的液体流过腔|壁,就像炎热的时候汗水流过脸颊,痒|酥|酥的,恨不得马上去擦一下或者挠一下,可是她却不被允许动弹。

段十八 暗夜

    ……

    ……

    ……

    涵春室梢间内烛火通明,相比之下窗外显得黑漆漆的,周围安静极了,仿佛一点声音都没有,实际上时不时有敲梆敲铃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张问拿着面粉细细地均匀涂抹在罗娉儿的身上,每一处都没有遗漏,一开始她沉浸在被笔毫拂弄起的欲|念之中,但是慢慢地她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时她便悄悄地睁开眼睛,隔着半透明的盖在面上的黑纱,她打量了一下自己。

    只见那面粉涂在身上之后,将原本充满活力的肌肤覆盖上了,充满弹性和泛着光滑光泽的外观变成了死鱼肚一般的煞白,死气沉沉毫无生气……

    罗娉儿心下一凉,此时她好像明白了:张问在把她装扮成一具死尸?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恐惧顿时笼罩在心头,此时她觉得张问真的太可怕了。

    她欲哭无泪,自己竟然被这般对待,却无力反抗,不由得悲从中来。她在想,莫非张问有奸|尸的癖好?在罗娉儿的心里,此刻的张问不再英俊潇洒,变成了恶魔一般的存在,而且他贵为天子权倾天下,如果是恶魔那也是十分强大的恶魔,落到他的手里还有反抗的余地么?

    罗娉儿甚至害怕张问嫌自己装得不够像,干脆将她杀|死……就算杀了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于是她更加不敢动弹。

    直挺挺地摆在床|上的罗娉儿心里波涛汹涌,思维极度活跃,但在张问的眼里,她已是一个毫无思想的物体一般的存在。

    好在张问并没有那么残暴,丝毫没想过直接将罗娉儿杀|死,他只是仔细地按照心里的那般朦胧的引导在做这件事。

    不知过了多久,张问总算停了下来,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然后走到书案旁边,提起画笔,重新开始了创作。

    又过了许久,听到外面的更声,都到三更了,只听得他长嘘了一口气,说道:“好了,你起来吧。”

    罗娉儿松了一口气,正欲起床,却半天都爬不起来,她带着哭腔道:“臣妾身上僵了,使不上劲。”

    张问听罢走到床边,轻轻地给她揉四肢的关节,许久之后,罗娉儿总算血脉畅通,坐了起来,怔怔地看着张问不知所措。

    张问看了一眼她一身都是面粉,一活动之后,它们便簌簌地往下掉,地板上也弄得斑白点点,他便说道:“刚才……”

    罗娉儿心思活络,急忙顺着张问的意说道:“臣妾是皇上的人,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张问拍了下额头,皱眉道:“行,今天难为爱妃了,你去养心殿后边洗个澡,然后回去休息吧。”

    罗娉儿顿时无语,心道让我脱得一丝|不|挂,抚|弄了大半晚上,这样就让我回去了?此刻她的心情真是糟透了,又不敢表现出不快,只得说道:“臣妾告退。”说罢走到书案旁边穿衣,因为起先在这边脱的衣裳,顺手便放在椅子上了。

    当她细细索索地穿衣时,悄悄瞄了一眼案上的画像,顿时吓了一跳,手一抖衣服都掉到了地上。只见那画中之人死气沉沉地僵挺着,肤色煞白犹如一具尸体,更可怕得是上面并没有将青纱覆面画出来,原本该画脸的位置空白一片……如此更加吓人,就如一个没有五官的鬼魅一般。

    罗娉儿心道:画中之人是我吗?

    这时张问发现她把衣服掉地上了,身子还在微微发|抖,便说道:“你很害怕?”

    罗娉儿忙跪倒在地:“臣妾不敢。”

    张问道:“你用不着害怕,朕不会把你怎么样。后宫这么多女人,有的跟了朕十几年了,也没有对不起谁……”这时张问不由得又想起了那两个死人,脸上顿时黯淡下来。

    “朕今天心境有点差。”张问颓然地说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了。

    罗娉儿见张问犹自沉思,便急忙施礼告退,从梢间里走了出去。出了房间,罗娉儿哪里还有心思留在养心殿先洗澡?慌忙中带着一身的面粉就向住处赶。

    因为她有妃的封号,就分了一处永寿宫,这地方在明朝时曾经是冷宫,天启刚登基那会李选侍被赶出乾清宫后就曾经住过这里,但大乾立国之后东西六宫都分给了新皇的嫔妃,这里也被充分利用起来,不再是冷宫了。

    不过这曾经的冷宫依然比其他地方要冷清得多,巡夜的都没那么频繁,饶是如此,也是一处独立的宫殿不是,能做一所宫殿的主人都是有封号的妃子才有资格。

    入夜后的紫禁城宵禁了,分外冷清,罗娉儿身边只有一个跟着过来的宫女,二人走在长街上,寒风习习,罗娉儿没由来地一阵害怕,便加快了脚步。

    这时候罗娉儿才充分感受到皇宫大内真不是什么光明的地方,这一座座错综复杂的宫殿中,指不定藏着什么诡异的事儿。

    正想到这里,两人刚转进一处狭窄幽长的红墙巷子,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影,罗娉儿猛地被吓了一大跳,惊呼出声来。

    那人好像也吓住了,本来是迎面走来的,这时候转身便欲走,但她脚上好像绑着绳子,直接就绊倒在地,扑通一声摔了个结实,闷声“哎呀”惨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罗娉儿才看清楚,摔倒那人的手被反绑在背后,所以身体既不平衡,脚上也绑着绳子只能小步迈步,这么一摔,也不能用手撑,摔得可是结实。听她惨叫的声音,好像嘴上也堵着什么东西。

    罗娉儿心道:谁把她绑成这样的?她是逃出来的么?

    眼前的情况让她一肚子疑窦,正考虑要不要管这事儿,宫里阴霾重重,罗娉儿才跟张问不久,对他后宫的关系还摸不清楚,事事少管置身事外才是最明智的办法啊。

    地上那人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手脚不便怎么也爬不起来,在地上乱蹬挣扎得十分可怜。罗娉儿见状心下一软,做人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她左右看了看,周围除了她们三个,一个人也没有,便沉声对身边的宫女说道:“快去给她松绑。”

    “是,娘娘。”宫女得了话,忙疾步走到那人跟前,正要松绑时,那人回过头来了,嘴上勒着条毛巾,但脸却看得真切,原来是安嫔方素宛。

    罗娉儿这奴婢在宫里呆的时间也不短了,平时也挺喜欢和其他奴婢嚼舌头根子,很多七婆八婆的事儿都知道,方素宛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宫女一见是她,便停下手回头道:“娘娘,是方安嫔,咱们还是别管她了,走吧。”

    “她半夜三更的被人绑成这样,为什么不救她?”罗娉儿一听也是封了嫔妃的姐妹,如果见死不救万一这方安嫔以后熬出来了,自己不是平白多竖个敌人?何况这么丢下别人实在于心不忍,罗娉儿顿时把脸拉下来道:“放肆,没听见我说什么吗,叫你给她松绑!”她一边说一边走上前去准备亲自动手。

    宫女听罢只得说道:“是,娘娘……可是,她真的不需要咱们救她。”

    “少废话,一会巡夜的过来了,赶快先救人再说。”罗娉儿遂走到方素宛的下方,先去解她脚上的绳子,也好让她能走路。

    罗娉儿一面忙乎一面心想:明朝留下来的这座紫禁城真不是什么好地方,今天竟遇到些诡异可怕的事。皇帝们在这里面不知道瞎搞些什么,听说嘉靖帝时,到处都挂着春|宫|淫|秽|画,连吃饭的碗碟上都有交|合之图,真是荒|淫无度。

    一走神,竟然半天都解不开这绳子,方素宛犹自挣扎,呜呜呜地想说什么,但嘴上勒着毛巾说不出来,罗娉儿和宫女忙着给她解手脚上的绳子,也没来得及除去那条毛巾。

    罗娉儿忙收住心思,专心解那绳子,却发现绳子竟然打着死结,方素宛越挣扎死结越紧,罗娉儿力气小,那宫女的力气也大不到哪里去,没法子抠开死结。罗娉儿对那宫女说道:“你身上有刀子剪刀么?”

    宫女苦着脸道:“奴婢跟着娘娘去见皇上,身上怎么敢带那样的东西?”

    “没法子……要不弄回去用剪刀剪断。”罗娉儿道。

    宫女一脸不情愿,但她的东家要这么干,也没法。两人也没想着把方素宛嘴上的毛巾拿掉,反正这里不是说话的地儿,弄掉了反而担心她瞎嚷嚷引来其他人。

    两人便把方素宛扶了起来,一人架一条胳膊拉她向前走,可方素宛极不情愿的样子,不愿意走。罗娉儿也不多说,便和宫女一起拖着她走。

    方素宛一番折腾之后,汗水都出来了,头发凌乱,几缕青丝沾在她那张圆的娃娃脸上,看起来十分可怜,而且好像在忍受着什么极大的痛苦,喉咙里时不时发出沉闷的呻|吟之声。她被两个突然出现的人架着走,挣扎了一阵,突然“呜呜”哀鸣了一声,浑身就是一软,使不上力气了,只得作出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任凭她们俩把她弄走了。×××

段十九 面粉

    罗娉儿住的两进院子永寿宫以前的名字叫长乐宫,但这里似乎从来没有长乐过,明朝英宗以前嫔妃是要殉葬的,曾经住这里的女人们不只一个被活埋,自然就没有什么长乐可言,之后这里还被当成过冷宫,被幽禁在此更无欢乐之说。

    歇山顶黄琉璃瓦下,双交四菱花扇门间的灯笼散发着冷冷的火光,古典的建筑群间偶尔有值夜的太监宫女走动,很久才能看见一个人影,四处都静悄悄的。

    罗娉儿和宫女将安嫔方素宛弄回永寿宫之后,罗娉儿便对开门的太监交代让闲杂人等回避。太监见方素宛被绑成这样,嘴上还堵着毛巾,心道娘娘绑|架的是什么人?

    太监应了正要去放风,这时罗娉儿又喊住他道:“管好你的嘴。”

    “奴婢万万不敢多嘴半句。”太监忙说道,他可是知道宫里的厉害关系,一不留神被人弄|死连申冤的地儿都没有。紫禁城里住着上万的人,内设的六司一局等机构不一定会管谁是怎么死的,可比外面还要险恶许多。

    罗娉儿两人这才将方素宛扶进后院的一间耳房,寻来剪刀正要剪断绑着方素宛的绳子,这时罗娉儿碰到了方素宛胯|间有一根硬|邦邦的东西,心下纳闷,便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根木|棍一样的东西好像正插|在方素宛的身体里……罗娉儿脸上顿时一红:“对付你的人真是太下流了!”

    她遂把手伸进方素宛的裙子里,果然摸到了一根木|棍样子的东西,遂拔了出来,方素宛立刻呻|吟了一声,长嘘了一口气。

    那玩意被拿出裙子之后,只见是一枝大号的毛笔,上面湿|滑异常,沾满了黏|糊糊的透明液体,房间里三个都是女人,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都成了大红脸。而且那木棍还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气味,非香非臭略微刺鼻。

    罗娉儿忙用剪刀把绳子剪断了,然后取下了勒在方素宛嘴上的毛巾。此时方素宛身上软软的,歪倒在椅子上喘气儿,用怪异的目光看着罗娉儿,连声谢字都没有。

    宫女递了杯热茶过去说道:“有点烫,您慢点。”

    这时罗娉儿正想要不要问方素宛是谁这么对待她的,为什么会这么对她,但罗娉儿想了想,救了她就行了,不该管的事儿还是少管为好,可不能被好奇心给拖下水。

    想罢罗娉儿便说道:“你需要我帮忙么?要不要派人去报信之类的?”

    方素宛只是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罗娉儿,很没礼貌地一言不发,她应该有二十多岁了,但天生一张圆形的娃娃脸,看起来还没罗娉儿这么成熟得体。良久方素宛才说道:“你们把我弄回来做什么?”

    罗娉儿:“……”

    旁边的宫女先前拖着方素宛走时忙出一身汗,身上怪不舒服的,便忍不住轻轻抱怨道:“娘娘,奴婢说了不必救方安嫔的吧……这多半是她自己把自己绑成这样的。”宫女看了一眼搁在桌子上的湿毛笔,原本想说这玩意也是她自己插|进去的,但限于地位等级有别,她才忍住没说这种话。

    罗娉儿一头雾水,看向方素宛道:“真是你自己弄成这样的?”

    方素宛脸色变红,垂着眼睛没有说话……多半就是默认了。

    罗娉儿先是松了一口气,既然是她自己弄的,也就不存在阴谋和危险了,继而又皱眉道:“方安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半夜三更的在外面走什么,你不知道宵禁了么?”

    方素宛的脸色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您是妃,我是嫔,要不您主持规矩惩罚我?”

    今天罗娉儿尽遇到些匪夷所思的事,先是张问把她装扮成一具死尸,现在又遇到个脑子有毛病的女人,大半夜的没事绑着自己下|身还插|根毛笔在阴森森的巷子里走。罗娉儿的头都大了,她想到方素宛下|身插的那枝毛笔,突然明白,这玩意放在里面,脚又被捆着行走困难,用那种姿势行走那毛笔不就在里面磨|蹭得厉害?

    还有那样的可怖环境又增加紧张的心情,还怕被人发现,紧张更甚……罗娉儿心道:她是想寻求刺激?

    想到这里,罗娉儿的脸就像发高烧一样烫。她生于诗书礼仪之家,打小家教甚严,懂事起除了父亲和兄长之外的男人都很少见,一直被灌输贞洁廉耻的思想,处处知礼循规蹈矩,却不料一进紫禁城这魔窟,就见识如此不知羞耻的种种,罗娉儿的整个价值观都几乎要崩溃了。

    就在这时,方素宛突然眼睛一亮,惊讶地站了起来,伸手在罗娉儿的粉脖上摸了摸。罗娉儿立刻粗暴地打开她的手,并后退了两步,怒道:“别碰我!”

    方素宛被打了一下,并不恼怒,反而拈了拈手上的白灰,然后在鼻子面前闻了闻,最后又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朱红的小嘴轻轻抿着,大概在品尝那是什么东西,过得一会,她才说道:“面粉?”

    “关你何事?”罗娉儿经过今晚的几番折腾,几乎是心力疲惫,言行之间早已失去了得体有礼的仪态,她指着门口道:“送客!”

    “慢着!”方素宛打量着罗娉儿脖子,似笑非笑地说道,“您让我走?行,那我就把今天看到的都说出去。”

    罗娉儿怒道:“今天你的丑事被我撞破,不过是因为我不知情况,对你产生了同情心而已,救人难道还怕别人知道?你不怕自己出丑就尽管说去……”她虽然嘴里这么说,但越来越心虚,心道:莫不是方素宛看到面粉就发现了什么?

    方素宛看着她道:“真的要我走?”

    罗娉儿默然,她想起在皇帝面前保证过什么也不泄漏出去,万一这方素宛真的大嘴巴说出去了,传到皇帝的耳朵里,不就会怪我言而无信?她既然自愿进得这宫门,就已将自身置之度外了,只求得父亲和兄长能有个好的前程,也好报了十**年的养育之恩。可万一把皇帝惹恼了,迁怒到她的家人身上可不好了,真要这样,当初还进张家的门作甚?

    方素宛见状,看了一眼那个宫女。宫女见罗娉儿不语,她也知趣,便悄悄推出了耳房,并把门带上了。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了……”方素宛道,“这里说话方便么?”

    罗娉儿道:“你小声些说便是……你发现了什么?”

    方素宛勾了勾手指,罗娉儿无奈只好附耳过去,方素宛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你虽然把脸上的面粉擦去了,可你这种小技俩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方素宛说话的时候呼出的带着香味的热气弄得罗娉儿的耳朵痒|丝丝的。

    罗娉儿道:“你看出来了?”

    方素宛的娃娃脸笑颜如花,开心极了,那神情仿佛发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真是相见恨晚啊。她那朱红的小嘴轻启,蹦出一句话:“你在装死人。”

    罗娉儿脸色骤变,一连倒退了三步才站定,她心下一冷,说道:“你能不能别说出去?”此时她连杀人灭口的心都有了,只是杀人这事真不是普通良善之人可以轻易做出来的。

    方素宛却一脸轻松道:“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过家家一样的把戏,要不我教你更刺激的?”

    罗娉儿脸色苍白,花容憔悴,犹如一朵遭受了风吹雨打的花朵一般,她急忙摇头道:“还是别了,刚才我说的那话你答应么,别说出去,算我欠你一次人情,以后你需要我的时候尽管开口,只要我办得到一定还你一个人情。”

    “无论什么事都行?”

    罗娉儿瞪着眉目,艰难地点点头:“是的,但我希望你能信守承诺。”

    方素宛笑道:“那成,也不用等以后了,就现在,今晚你只要什么都听我的,按我说的做,我保证就算有人严刑逼供我也不说出半句……”她生怕罗娉儿反悔,又诅咒发誓道:“如违此言,天诛地灭。”

    见她说得坚决,罗娉儿情知不是什么好办到的事,便问道:“是什么事,我有那能耐做到?”

    方素宛不假思索便说道:“简单得很,是个人都可以做到,不需要多大的能耐。”

    罗娉儿愕然道:“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吧?”

    “放心,并不会伤害别的任何人。”方素宛道,“你别听她们嚼舌头根子说我的坏话,可我做了什么害别人的事了?这些人就是成天闲得,我不在乎她们说什么。”

    “行!我答应你,你说吧,什么事儿?”罗娉儿当下就应承下来。既是自己可以办到的事,又不伤害他人,有什么不能做的?难道要拒绝方素宛,然后等着伤害自己的家人么?

    方素宛道:“那行,你先发誓今晚必须听我的。”

    罗娉儿怔了怔,想起刚才方素宛也诅咒发誓了,为了公平交易,只得伸出手掌心道:“只要方安嫔不叫我做能力之外的事,不叫我做伤害他人的事,明早卯时之前,她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如违此言,天诛地灭……这样行了吧?”

    “行了。”方素宛笑得开心极了,学着罗娉儿那正经端庄的口吻道,“我希望你能信守承诺。”

段二十 磨镜

    罗娉儿被方素宛胁迫,只得答应了她的条件,二人计议定,罗娉儿便问道:“你要我做什么,现在说吧。”

    方素宛左右看了看,这里是后院的一间耳房,还算比较隐秘,但靠门那方是槛墙,上方安着双交四菱花扇窗,她怕万一有人在窗子上看到,便说道:“有比这里安全的地方么?”

    罗娉儿遂带着她绕过屏风,掀开一道帘子,里面是一个暖阁,里面摆着一张软塌,一张湘妃竹榻,另有薰炉几案板凳等物。暖阁后面是砖墙,前面遮着珠帘,还有一道屏风。罗娉儿便道:“我去把前门闩上,在这里说什么外面就听不见了,有什么话你就在这里说。”说罢又回身走到门边,将门闩住了才回来。

    方素宛左右看了看,这里除了前门再无出口,暖阁后面是砖墙也无窗户,便笑道:“其实不是什么难事,你陪我做个游戏。”

    “游戏?”罗娉儿脑子里浮现出了小时候玩的竹马陀螺之类的东西来。但方素宛要她玩的自然不是小孩子玩的游戏,她笑道:“你先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罗娉儿的脸顿时一红。

    方素宛道:“你不是说什么都听我的么,这有什么?现在这天儿又不冷,你沐浴的时候难道没有奴婢在旁侍候?”罗娉儿便不说什么,只得把衣衫除去了,肌肤上被张问涂上的面粉还没洗去,衣服一抖,顿时白灰弥散,两人不慎吸入气管中,都咳嗽了几声。

    只见罗娉儿窈窕的身子上的面粉仍在,粉白一片却是有些吓人。方素宛掩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走近罗娉儿的身边,仔细瞧了一眼她的嘴唇道:“唇上还涂过深红,你没擦干净,呵呵,你不是装死尸是什么?谁给你弄的?”

    罗娉儿光鳅鳅的站着,还被人调侃,感觉十分不自然,她正色道:“你只是说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没说叫我说什么就说什么!”

    “行,我有办法让你说。”方素宛的笑容坏坏的,她看了一眼罗娉儿的腿|间,只见那搓浓密的黑|草纠结在一块,她忍不住咯咯笑道:“打湿过干了可就沾一块了。”

    罗娉儿急忙伸手捂住,怒道:“你究竟要干什么?你莫是有‘磨镜’之好?!”

    磨镜,就是两个女的双方相互以厮|磨或抚|摩对方身体得到一定的满足,但双方是同样的身体结构,似乎在中间放置了一面镜子而在厮磨,故称磨镜,自明朝后短袖磨镜都普遍得到了社会认同,其中最多的是士大夫喜欢短袖,宫廷女子喜欢磨镜。

    方素宛忙摇摇头道:“别误会,不是这样的……其实对我来说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样,只要陪我做游戏就好。嗯,今天你被我撞见,我也不问你为什么会装尸体,反正你喜欢这样,那我们也玩这个好了……”

    “不是我喜欢!”罗娉儿忙解释道,但又说不清楚,只得涨红了一张脸没有了下文。她现在真是有些后悔自己好心去救这个方安嫔,平白又添了如许多麻烦。

    这时方素宛道:“得,不管怎么样,今晚我要让你喜欢上另一种东西。闲话少说,我来说游戏规则,你得照做:你和我轮流装成你喜欢的死尸……”

    “不要说是我喜欢的行不?”罗娉儿一肚子郁闷道。她现在脑子里乱得就像浆糊一般,原本足智多谋的她竟然栽到这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嫔妃手里。

    方素宛继续道:“尸你知道吧,就是不能动,动了就不叫尸体,叫诈尸了。我们轮流装,以半个时辰为限。一人做死人,躺着任另外一个人怎么折腾……嗯,要绑住,折腾半个时辰,如果装死人那个人动了,下次还是她当死人;如果半个时辰内没动,那就交换。就这样说定了,你要听我的按我说的规则来说。怎么样,不难吧?”

    罗娉儿秀眉紧皱,觉得这方素宛真是太变|态了,她不怀好意地心道:她和张问或许凑一对还真是绝配。

    方素宛见她没有说完,便当作默认了,说道:“因为你是新手,让你一回,我先不动,你把我绑住。”

    罗娉儿心道:现在三更已过,离卯时也就两个时辰左右,我认命了陪她折腾两个时辰好了。

    说办就办,方素宛自己先把衣服脱得精光,命罗娉儿找来一些布条,然后让她把自己的四肢绑于湘妃竹榻上。方素宛便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只是眼睛却睁着,直勾勾地看着罗娉儿道:“行了,来吧,听外面的梆点,半个时辰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罗娉儿不管那么多,先把自己的衣服穿上再说,光着身子总觉得不自在,况且是在一个女人面前光|身子。穿好之后,她在竹塌旁边踱了几步,不知该怎么办,想了想,自己可不想被这么光着绑在上面,便走到榻前,伸手在方素宛的腋|下挠了几下。

    不料方素宛好像并不怕痒,依然一动不动的,眼睛连笑意都没有,眼珠子都不眨一下,还真像死过去了!罗娉儿不由得感到有些害怕,觉得周围仿佛阴风惨惨的。

    她推了推方素宛,这样动弹了自然不算,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如此过了许久,时间都快过去一半了,罗娉儿依然无计可施,这方安嫔的定力还真是可以。这时候罗娉儿沉下心来,细思着办法,人无法忍受的除了痒,自然还有疼痛。怎么才能给方素宛造成痛苦呢?罗娉儿怕给她身上留下伤痕,美貌女子被人弄出伤痕非得拼命不可。

    但就在这时,罗娉儿才发现,方素宛身上多处都有些淡淡的瘀青,手腕上竟然还有划痕……她喜欢自|残,还是别人这么对她的?罗娉儿认为是前者,方素宛是名正言顺的皇帝的嫔妃,没有被撤销封号也没有听说被幽禁,谁敢这么对她?

    罗娉儿看到这里,遂不再犹豫,走上前去,用食指和中指骨节拧住方素宛手臂上的皮肤,使劲一用力,却依然毫无反应,就如拧在一块缎子之类的没有感觉的物什上一样。她自然不知道,方素宛以前到东厂监狱里都走过一遭,这点痛苦算什么。

    罗娉儿双手都用上了劲,把那块皮肤都拧青了,依然无济于事。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行,我没有办法,放弃好了。”但方素宛却把这句话当成引|诱她动作的奸计,依然不予理睬,一直等到到了时间,方素宛才颓然地说道:“你……唉,真不知道你在干些什么,没意思。时间到,给我松绑。”

    方素宛起来之后,也穿上了衣服,命令罗娉儿又将衣衫除去,如同刚才绑自己一样将她绑到竹塌上,说道:“现在开始,你要是动了就算输,但这半个时辰我依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罗娉儿悲哀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这时方素宛说道:“刚才你挠我的痒|痒,我想用这个法子你不知能不能坚持住……”罗娉儿听罢心下一阵担心,她最怕痒了,被人一挠不得笑出来?但方素宛并没有这么干,而是坐了下了,直接就把手指放到了罗娉儿的腿|间。

    罗娉儿暗骂:这女人真是磨镜,做出如此猥|亵的动作。她的脸涨得通红,臊到了极点。方素宛的手法极准,一下子就按到了罗娉儿那河蚌上方的小纽扣一般的所在。

    罗娉儿尚未经历人事,身体十分敏感,何况是那要害之处,当下呼吸便有些急促起来。方素宛轻轻揉了一会,说道:“别急,好戏还在后头。”

    如此过了不到一炷香时间,罗娉儿的双足便使劲向下撑,牙齿紧紧咬着下唇一副将要完事儿的样子。方素宛立刻停止了动作道:“瞧,你动了。”

    因为在关键时刻停了下来,罗娉儿一脸的失落,心里就像有蚂蚁在咬一般得难受,她睁开眼睛道:“行,我认输了,你把我解开吧。”却不料方素宛说道:“刚才不是说好了,不管怎么样,半个时辰你得绑在这里,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罗娉儿长呼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无语地看着方素宛,不知她要干什么。方素宛道:“我倒是真羡慕你,这么轻轻一弄就能有感觉了,我要是能像你这样,也犯不着搞那么多麻烦的事儿,大半夜的还出去……如果有个人帮我,就方便多了,唉。”

    “你……今晚在外面把自己绑成那样,还插|着……是为了那个?”罗娉儿愕然道。

    方素宛点点头,伸出手腕道:“你看这些伤疤,都是我自己弄得,不这样就没有感觉,晚上睡不着觉吃饭如同嚼蜡,真就跟死人一样了。”

    罗娉儿道:“我不喜欢这样,你不用这么折腾我吧……”

    方素宛笑道:“放心,我不会这样的。”说罢打量了一下躺着的她,见她已然从刚才那种兴奋的状态平息了,便埋下头含住了她胸前的半圆形的柔软上的一颗小红豆。罗娉儿啊地一声,那小东西立刻充|血翘了起来,红得犹如胭脂一般,点缀在洁白光滑的半圆上。罗娉儿忙道:“别这样,我们都是女人……我不喜欢变成那个样子!”

段二一 停手

    红烛静静地燃烧,亮堂堂的暖阁内有些闷热,此时罗娉儿犹如身在梦境之中一样,精神恍惚,几乎不知身在何处。她似乎还不太适应宫中的环境,永寿宫也并不是她的家,这地方在此刻变得陌生起来了。她和方素宛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两个都是女人显得十分奇怪。

    坐在旁边的方素宛的手法无疑非常到位,每次不到一炷香时间,就把罗娉儿从将近二十年的礼教自律中解脱出来,让她全部身心都浸|泡在欲念之中。她的心情变得急不可耐,仿佛一个窒息的人等待着呼吸、漆黑的夜色在等待黎明、从沙漠中走出来的人看到了绿洲、饥饿了三天三夜的人等着食物,她充满了期待,等待那一刻的来临,好让自己冲上云端……

    但是,就在这时,方素宛就会停下来,就差那么一点点,让罗娉儿心如万千蚂蚁咀嚼一般的感受,她终于忍受不住道:“你……能别停下来么?”

    方素宛那张娃娃脸显得十分清纯,那双眸子也是干净清亮,但是女人深藏的东西绝不会如她们的外表那般简单单纯,方素宛尤其如此,她犹如罗娉儿的后妈一般,看着她被欲|望折磨吞噬却无动于衷,仿佛她人的痛苦能给她带来快乐,实际上她已分不清极痛和极|乐之间的区别。她笑道:“你先哀求我吧。”

    罗娉儿早已被欲|望冲昏了头脑,但四肢被绑浑身动弹不得,挣扎也无济于事,现在能帮她解决|需要的人只有方素宛,无奈之下只得放下架子说了让自己也感到脸红的哀求的话。

    方素宛待她的滚烫身子冷却之后便故计重施,又是那样还差一点的时候便停手,罗娉儿几乎都要发疯了。然后方素宛又逼迫她说一些不堪入耳的猥|亵之语……罗娉儿可怜巴巴的样子,都不认识自己了为何变得如此卑贱,眼泪吧嗒吧嗒直掉,但方素宛可没她那么有同情心,依然不放过她。

    越是往后,罗娉儿越是变得急切疯狂,当方素宛停手的时候,她感觉整个世界都仿佛暗了下来,就像洪水被堤坝挡住,任是愤怒地咆哮也无计可施无路可去。

    其中有一次,方素宛埋下头将樱桃一样的朱唇够到罗娉儿的面前,命令她主动亲自己的嘴,罗娉儿初时十分抵触……因为方素宛是个女人,自己为什么要亲她,这样不变成磨镜么?但她没有选择,只求方素宛别停手,只得吻了方素宛。当然这还不够,方素宛竟然要求罗娉儿吻她的下面!

    罗娉儿自然嫌脏嫌太变|态,坚决不从,方素宛也没多说,便一次次重复着折磨她。最后罗娉儿想着那么多平时不敢做的事都做了,此时已无法忍受,便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同意了方素宛的无理要求。

    方素宛一阵坏笑,仿佛越是与常理有悖的事儿她越是喜欢,便爬上竹塌分开|腿跨|骑在罗娉儿的头上。罗娉儿一不留神被她小腹下那黑得油油的卷草扫到了眼睛,眼睛顿时一阵刺|痛,让罗娉儿眼泪长流眼睛都睁不开了,她不由得“啊”地痛叫了一声。

    就在这时,突然墙外也传来一声“哎哟”的声音,让方素宛和罗娉儿都吃了一惊。因为宫中深夜时十分安静,外面那声音虽然小,却让人听得真切。

    罗娉儿吓得身上一哆嗦,使劲一挣扎,两|腿猛地相互磨蹭了一下,这么一刺激,原本就快到的临界|点一下子崩溃了,她顿时感觉堤坝突然垮掉一般,洪水汹涌而出,忍也忍不住媚|声长长呻|吟了一声,身上立刻变得犹如水母一般软弱无骨,大张着嘴呼呼地喘着气,脑子里一片空白,把刚才发生的意外都忘得一干二净。

    但方素宛的脑子却清醒得很,她明明听见外面有人,便顺着刚才那声音的方向走过去,但那里是一堵硬邦邦的砖墙,砖墙外面挂着一块纱帘……按理这密不透风的墙外面应该看不见里面也听不见什么才对,方素宛和罗娉儿的说话声也不大。

    方素宛伸手在那块地方慢慢地摸索了一番,突然墙上一阵松动,方素宛忙掀开纱帘,发现有一块砖是松动的,就那样松垮垮地搁在那儿而已。她便抓住那块砖向内一拉,真的就取出来了,从砖洞里往外看,光线暗淡,什么也没看到。

    “你这墙上怎么会有个洞?”方素宛回头皱眉道,“就隔着这副纱帘,别说能听见咱们说话,也能大概地看明白咱们在做什么。”

    这时罗娉儿渐渐从高|潮的余波中平息下来,担心与害怕的感觉慢慢进入了她的脑海,她哭丧着脸道:“我怎么会知道墙上有个洞?都怪你逼我做这样的事,这要被别人知道了,我还有什么脸见人?还不快放开我!”

    方素宛也顾不得时间还不到,只得走到竹塌旁边替罗娉儿解开了缚在她身上的绳子,罗娉儿一起身急忙把衣服穿上了。

    方素宛自己倒是不怕被别人知道,她自己干的那些事儿早都在紫禁城里传开了,根本就不在乎这点事。但是她虽然自|虐,其实并不愿意去害别人,此时她也意识到了可能会对罗娉儿造成麻烦,颇感歉意地看着罗娉儿。

    罗娉儿眉头紧皱,来回踱了几步,沉吟道:“大半夜的,永寿宫里不会有外人进来,就算被人偷看见了,也一定是这里的某个奴婢,明儿一早我传话下去,让他们别乱说话……或许管点用。”

    但永寿宫里这么多奴婢也不知道是谁,嘴生在别人身上,谁能保证不泄漏出去?真是应了那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此刻心里冰凉一片,才感到十分后怕,自己不是宫女,宫女搞“对食”“磨镜”等玩意在大部分时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罗娉儿可是有封号的妃子,要是传出去做出这等不知廉耻之事,父兄的脸面何存!

    罗娉儿想到这里,削肩不禁一阵抽|动。方素宛自知亏欠,便忙安慰道:“你刚才不是也说了么,就算被人看到了,看到的人也是永寿宫里的奴婢,明儿你把话说重一些,吓吓那些个奴婢,谁不知死活非要把事儿说将出去?”

    只听得罗娉儿叹了一声气,没有回话。方素宛一想就算是这样也无法保密,因为刚才是谁在外面都不知道……她其实也不过是想安慰安慰罗娉儿罢了,遇到这样的事,方素宛还不如罗娉儿机智,罗娉儿都想不出办法,她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罗娉儿脸色苍白道:“我倒是不怕别人说我的闲话,进得这皇宫我就对自己没什么好在乎的了,就怕连累我的父兄。大哥十年寒窗闻鸡起舞,从未懈怠过一日,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大年初一小孩子们都去看放炮竹了,大哥就拿了棉花球塞住耳朵读书……他是我们全家的希望,如果因为有我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妹妹,就前功尽弃的话,我就算活着也被良心折磨死了……”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掉下眼泪来。

    这番话让方素宛想起自己的娘家来了,正巧她和罗娉儿相似,有父亲和一个哥哥,只是亲娘早死,后娘在她小时候经常虐|待她;她的父兄和罗娉儿的父兄却有些不同,她哥哥仿佛压根就不把她当亲妹妹一般,小时候对她根本毫无爱护可言,父亲现在是通政使,以前只会纵容她哥哥,重男轻女……所以方素宛毫无压力,压根就不在乎娘家的人。

    方素宛见罗娉儿可怜,便又安慰道:“妹妹,你就别想那么多了,你父兄真要在乎你爱护你,为什么把你送进宫里来?你们家不缺吃不缺穿的,你又生了这么好的一副模样身段儿,原本可以不用进宫的,宫里有什么好,经常几个月连自己男人的面都见不上一次。他们(父兄)不过把你当成仕途的垫脚石而已,你还在乎他们干甚?”

    罗娉儿急忙摇摇头:“父母供我十八年吃穿,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我怎么能只顾自己呢?我没有沦落街头做卖唱女或是过贫困交加的日子,能锦衣玉食能读书识字,这都是家人给我的,我应该要有感恩的心。”

    她见识过那些衣食不保的苦命人,也有一些亲戚家的姐妹生在贫寒人家,罗娉儿对这之间的差别感同身受。特别是对女子来说,她真不敢想象那些人是怎么过苦日子的,比如女子每个月的那几天的个人卫生问题,富人家的女子可以用作画用的那种洁白干净的宣纸,还会有人教她们一些知识,可条件不允许的人家就难以描述了,有点洁癖的罗娉儿真是不敢想象。

    方素宛见劝不住她,无奈地说道:“那现在你该怎么办才好?”

    罗娉儿摇摇头,楚楚可怜地说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抱抱我好吗?”方素宛愣了一愣,便将其拥入怀中,只觉得怀里的身子在恐慌中微微颤|抖着,让人生怜。

段二二 枯井

    漫天繁星不见月色,快到黎明时分了,除了罗娉儿她们俩在永寿宫未睡,这边养心殿的张问也没有睡下,他正坐在书案前提着紫毫笔,却枯坐了半晚上一直没能下笔。

    当值的奴婢们可就难受了,平时这时候他们值夜还可以在晚上也跟着眯一会,但今晚里面的灯光一直未灭,他们当然不敢睡下,只得陪着在外面坐了一晚上,虽说夏天的夜晚并不冻人,而且焚着香蚊虫也比较少,但这么坐着也不敢说话实在难受。

    张问面前的案上放着一张画像,就是先前罗娉儿在时画的,画中之人直挺挺地躺着,肌肤煞白,头发上珠玉饰物十分漂亮,但是脸的位置却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十分诡异。张问提着笔,就想给它的脸上补上五官。

    他要补什么样的眼睛鼻子,连自己都想象不出来,该如何下笔呢?于是只能这么枯坐着,毫无办法。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声太监装的鸡叫,不一会,李芳便走了进来,跪倒在地道:“皇爷,快到上朝的时辰了,是不是要奴婢们侍候皇爷更衣?”

    熬了一晚上之后,张问脸色蜡黄,眼圈发黑,声音也有些沙哑了:“朕今儿不上朝了,你去传旨,替朕找个理由让大臣们各自回衙办公。”

    “奴婢遵旨……还有一件事儿,福建巡按习梦庚上书海禁的折子……”李芳忙趁机把困扰了他们一晚上的事说了出来。

    却不料张问及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商量着办,对了,去把玄月叫来。”

    李芳叫张问心情不好,不敢再罗嗦什么,只得应了出去办差。没过多久,玄月就来到了涵春室,张问交代她去准备一下,他要去老宅。

    等张问洗漱完毕吃了些东西,也顾不上练习每日的功课剑术,直接便上了一抬轿子,身边只带了一队侍卫便出宫去了。轿子黑漆漆的并没有皇帝的一套仪仗,毫不声张地悄悄出了紫禁城,径直前往青石胡同的老宅。

    这地方还是老样子,张问以为没住人了,不料一进门发现曹安上来跪安,张问忙扶起他道:“曹安你年龄大了,以后见着朕不用下跪。”

    曹安须发几乎都白完了,可现在看起来还胖了一些,脸色也红润起来,看样子养老养得还不错,他无儿无女,但因为有张问的关系,身边服侍的奴婢不少,并不寂寞。

    张问回顾左右,这里打扫得很干净,便不禁问道:“你还住在这儿?我不是叫你去借景园住么,那边地方宽敞有山有水,比这里住着好。”

    曹安道:“回少爷的话,老奴在这地方住习惯了,人老了就不想挪地儿。”别人都叫张问皇上,他还是没改口直接叫少爷,玄月也常常叫东家/

    张问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便向内院走去,曹安和玄月急忙紧跟其后。张问走到院子中间那口枯井旁边,弯下腰向里面看,只见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这么看了一会,又拾起花坛旁边的一块石子丢了下去,片刻之后,便响起了“啪”的一声干响,里面果然没有水。

    玄月和曹安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张问想干什么,只得呆站在一旁。

    “去找一根绳子过来。”张问说道。

    玄月听罢皱眉道:“东家要下去?”见张问点头,她和曹安都大吃一惊,曹安立刻就跪倒在地劝道:“少爷是万乘之躯,万万不可做这样冒险的事!”

    而玄月见张问面不改色,知道劝说也没用,她只得说道:“枯井里可能有瘴气,得先试验一下以防万一。”

    张问点了一下头,对玄月说道:“你去准备。”

    过得一会,玄月就找来了一只鹅和一根蜡烛,她把点燃的蜡烛和鹅一起用绳子吊下井里去,等过一炷香时间再提起来,只见鹅依然活蹦乱跳的,蜡烛也未灭。张问便说道:“看来下面有缝隙通气。”

    当着皇帝,没事下枯井去做什么,旁边的人都十分纳闷,又不敢多问,好在周围只有曹安和玄月二人,也不用担心传将出去对皇帝圣名有碍。玄月虽然不知道张问为什么要干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但内心却是一阵小小的感动……起码对她是一种信任不是。

    她很快就叫人准备了一些东西,绳梯和一个铃铛,对张问说道:“东家一会想上来的时候就拉一下绳子,属下等把您拉起来。”

    张问点头应了,叫人放下绳梯,往里面看了一下,黑漆漆的果然有些吓人,而且狭小的空间让人觉得压抑,他吸了一口气,便俯身抓住了绳梯。这时玄月提醒道:“东家要不要带个火折子?”

    张问心道:里面只有具尸骨,早已面目全非,有什么好看的?便摇摇头,直接便下去了。

    曹安和玄月都十分紧张,玄月对着井下喊道:“东家,有什么不适就拉绳子!”

    井下面传来了回话:“知道了。”上面的两个人这才稍稍安心,万一张问有个三长两短,皇后和沈碧瑶她们不得拿玄月和曹安碎尸万段不可。

    只见曹安埋着花白的脑袋不住往下窥探,但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他和张问虽然有主仆之分,但曹安是看着张问长大的,他一辈子都在张家,张问不仅关系到他养老的问题,在他的心里比自己的儿子还要重要。曹安一边看一边说道:“这里不能缺了人,不然一会少爷拉响了铃铛,没听见怎么办?”

    玄月想了想说道:“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知道,这么着,今天白天我们一起守着,如果到了晚上东家还不上来,您年纪大了就去歇歇,明早换您来守。”

    曹安道:“只好这样。”

    张问顺着绳梯慢慢爬到了井底,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非香非臭,尸体的恶臭倒是早就没有了。这里埋葬着一个女人的尸骨和另一个女人的骨灰,其中骨灰自然无迹可寻,尸骨离现在都十几年了……他坐下来,慢慢想起了一些往事,当时他就是一个纯碎的小地主,无权无势无计可施,小绾为免受辱,先是服用了朱砂(硫化汞,有毒)然后跳井,这座枯井就成了她的葬身之地,张问也没把她捞起来。

    十几年过去了,井里的尸体应该早就变成了骨骸。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张问倒是一点都不害怕,他专心思索,想回忆起那张曾经熟悉的脸,但记忆里那个人的样子却越来越模糊。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井口的亮光也越来越黯淡,时间可能已临近晚上。张问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以前那些事他都记得,可人的脸为什么就变得模糊了呢?这让他的情绪变得焦躁起来……

    或许事情都过去了十几年,她对张问或许已经并不是那么重要了,但他的心结却无法解开,非得想记起她的样子,心里才能安稳,否则就觉得什么都不再有意义,他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态。

    又过了许久,张问终于趴在了地上,慢慢地开始摸索,井底并不大,很快他就摸到了东西,触手处像是丝绸,应该是尸骨的衣服。张问还以为只剩下一具白骨,原来衣服竟然还没腐烂。

    马上张问就意识到不对劲,他摸到衣服里面是软软的,根本不像是骨头,他心下一阵疑窦,难道是穿得棉衣?他立刻爬了起来,在那具|尸|身上慢慢摸索,很快确认这是具没有腐烂的尸体。

    张问不敢相信,她的尸体在井底躺了十几年,而且没有做任何保护,跳下来是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怎么可能还不腐烂?他懵了一会,然后非常想看看这尸身是什么样子,虽然想不起小绾长什么模样了,但如果亲眼看到,没有人不出来的道理。可身上没有火种,现在已到傍晚,井底更是漆黑一团,一点光都没有,就算是凑到面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张问正想喊上边的人丢照明的东西下来,突然又想:或许是其他人的尸体,院子里哪个奴婢被杀了或是自|尽刚掉下来的?

    他可以想象,如果发现这具尸体不是小绾,看到之后有多失望……为了免受打击,他没有马上招呼上边,而是继续在井底摸索,看能不能摸到其他东西比如骨头一类的。

    他一个人神经兮兮地在井底忙乎了许久,除了刚才那软绵绵的尸体,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呆坐了一阵,他才清了清嗓子喊道:“来人!”

    上边传来玄月的声音:“东家,我在,您要上来么?”

    张问道:“不上来,给我弄些可以照亮的东西下来。”玄月应道:“您稍等片刻。”

    过了不一会,玄月便将一枝点燃的蜡烛放在篮子里,用绳子吊了下来。那朵光亮自上而下慢慢将黑暗驱逐,此时张问的心情难以诉述,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咚咚直跳,眼见着那烛光慢慢下降,他急忙背对着那尸体的位置,抬起头准备接住篮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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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纱介绍:
宦海沉浮,谈笑间不过半尺乌纱;
金银亿两,抵不过笑靥如花。
翻开,一副大明朝的山水人物画卷就在眼前,如身临其境;机杼声声,丝竹管弦,娇娃轻唱,如在耳际。
沉思,暗藏杀机,盛衰难料;江山零落,谁人参破玄机,一手把玩日月,尽在乌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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