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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嵩山坳     清山变txt下载     清山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4节快枪之威

    奏折鸣炮拜发之后的第三天,得到消息的文德斯先生也从上海赶到了杭州,亲自拜会王有龄,并向他当面表示了感谢之意。

    王有龄自然要客气几句,并且对他说,现在此案的公文正在和驻上海的总领事馆在交涉,一旦这种繁杂的文字规程走完,华尔等人即刻可以离省自去。只希望这样的事情不会影响到日后美国商人在浙江一省内行走、买卖经商的热情云云。

    文德斯在中国有年,不比华尔等人初来乍到两眼漆黑,心中为此事能够顺利解决欣喜之余,又给他想到一个或者可以通过这样的逆事,达到和浙江省内中国官员拉好关系的理由和借口。当下以希望能够当面向中国大宪大人表示感谢为由,希望和杨文定见上一面。

    杨文定有心推拒,转念一想,朝廷与洋人交往日趋紧密,各国洋人在大清各省往来经商的禁令已开,自己想阻拦是阻拦不住的,倒不如也顺应这个机会,见一见这个洋人,日后也好上书朝廷,让皇上知道,自己也不是那等昧于外务的颟顸督抚?当下点头同意,就在巡抚衙门的花厅之中摆下酒席,宴请文德斯和华尔等一行人。

    在席间,杨文定命人将收缴充公的连发火枪取了来,当场送还,更加引得华尔笑容满面,为中国人如此信任自己等人心中感念。

    文德斯多次往来两国之间,再加以老友瓦特先生多次的耳提面命,于中国官场上的这等迎来送往之分深有所悟,这一次到浙江来,也准备了各种西洋礼物。其实不过是一些西洋手帕,布匹、珍玩等物,在国内不值几个钱的物什,到了中国,送到客人手中,就是可供把玩消遣的珍藏。

    宾主席间相谈甚欢,不知道是谁起的由头,话题转到了这一次在杭州城里引起极大的反响的案子上,虽然在场的都是文官,不过近年来大改前朝闭关锁之分,转而与各国夷人交往,更增加彼此贸易,却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特别是向英人购买火炮,聘请教习,传授西洋技法之事,更是引发朝野热议。

    虽然杨文定大不以为然,却也不能不承认,英人火器之威,确非中华本土所产的武备之力可比,浙省的宁波、乍浦等港口船只往来,帆影蔽日,公文所见,也大约的知道一点。

    听着翻译的话,文德斯眼前一亮,把酒杯放下,向杨文定说:“若是说起火器之威,我国所产,远胜英国,不知道为什么贵国政府只是和英人做生意,却从来不肯与我国有商贸往来呢?”

    听完翻译的话,杨文定不屑与辩的一笑,皇上曾经说过,夷人本性贪利,果然是至理名言,在这酒席之间说起这等利薮之言,心中很是不耻,便借着酒意追问了一句:“哦?这样说来的话,文德斯先生于贵国武备之力,也是有所见了?”

    “其实,中国大宪大人,鄙人这一次雇请华尔先生同来中国,所携带的武器,就是我国生产的最新快枪。”文德斯笑着说,“这种武器全然一改英式火枪击发缓慢,射程不远的弊端,大人若是不相信的话,不妨当场验证。”

    “火枪之物,我天朝古已有之,不瞒文德斯先生,在我这巡抚衙中,也设有守备小队,每人一支火枪,倒也能够收到御敌于外之效,倒不知道贵国的火器,有何更加优良之处?”

    “大人若是不相信的话,不妨就在这里,当场试验一番?”

    “也好。”杨文定动了兴致,传令:“叫何守备来。”

    明清两朝,地方官威权极重,督抚出巡的派头连王公都是不能相比的,自然的,身边的亲兵小队也是煊赫堂皇,无比贵重。

    杨文定的亲兵小队有二十人,由一个姓何的守备统带,每个人都是长短双枪,马上步下有百步穿杨的功夫,这一次着人把亲兵小队找来,也有着想在美国人面前显露一番武功的用意在其中。

    等到何守备跪倒请安,杨文定把和美国人比试一番的经过说了,最后叮嘱他:“你下去告诉大家,好好演武,演好了,我有赏,演坏了,我要重重责罚。”

    何守备是武人,每日呆在巡抚衙门,以《孙子兵法》操演兵士,略有心得,闻言赶忙碰头:“请大人放心,弟兄们绝对不敢人前出乖露丑,丢了大人的脸面。”

    “那就很好。下去吧。”

    何守备碰头而出,在外面召集了弟兄们,嘱咐了几句,又让人在巡抚衙门的后花园中摆上了一排鹄子,这才到前厅复命。

    杨文定和文德斯等人各自带着彼此随员到了后花园,中美两国的兵士分列两旁,距离鹄子有一百步的距离站好,等待命令。

    王有龄代为发令,一声令下,双方兵士各自托起火枪,向远处的鹄子轮番射击。何守备和下面的亲兵射击准头极好,烟雾弥漫之中,鹄子上的中心位置密密麻麻不满的弹孔,不过在射速一节,和美国人相比,就瞠乎其后了。

    华尔等人使用的是一种后膛快枪,这种枪是美国的一家名为麦坎南枪械公司生产的,每一支的售价高达140美金,完全不是老式火枪可以比拟的,每放过一枪,只要将扳机外的圈套向下一压,就可以压开弹仓,重新装填而后再次发射的功效。

    华尔几个不慌不忙,放过一枪之后,压开弹仓,从身边的包裹中取出弹丸,重新装填进去,举枪瞄准、发射。如是者七次。

    反观何守备一边,就显得有些杂乱无章了,小队兵员快慢不一,火枪又是老式的前装填的方式,一片忙碌,倒显得不成章法似的。

    乒乒乓乓一片爆豆一般的声音响过,巡抚衙门后花园所站立的空地上,烟雾弥漫,目不能视物,而此时,何守备和部下中手快的也刚刚才放过第三枪,第四枪尚还在装填之中

    眼看着对手连放七枪,亲兵小队不自觉的停下动作,呆呆的望着这群金发碧眼的对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文德斯回头一笑,“…………”

    杨文定问翻译:“他说些什么?”

    那个翻译咽了口吐沫,略显艰涩的组织着语言:“文德斯先生说,这等武备威风之力,大人可还看得入眼吗?”

    送走了文德斯等人,杨文定心中不知好恶,只觉得一片茫然,刚才在后花园中一场演武,美国人火枪之力有了最最直观的感觉,若是两国始终交好也就罢了,若是一旦事有不谐,彼此争斗起来,凭自己身边亲兵小队的装备优良,尚不及美夷二分之一的射速,又如何能够和人家争一日之短长?

    王有龄坐在客座相陪,看他容颜惨淡,郁郁不欢,在一旁劝他:“大人,不需如此戚戚,想来美夷虽有无尚火器,却也难挡我天朝众志成城,将来无事便罢,就是有事……”一番话说得词不达意,竟是连自己也不愿相信,又如何起到开解之效?

    僚属几个正在发呆,门口响起炮声,紧接着跑进来一个人:“大人,有折子到了。”

    备下香案,行了大礼,杨文定把从京中传回的折子展开细看,皇帝的朱批只有寥寥几句,在详述案情的行文留白处加了一句:“知道了。”

    而在折底,皇帝批了一段话:“朕已命总署衙门派员到省办理公务,一切事体,皆从彼处知晓,卿可着留美夷数日,待总署衙门专使抵省,当有所知晤。钦此。”

    这样一段没有头尾的朱批让杨文定茫然不知所以,传阅了一番,他说:“你们看,皇上朱批所言,是为何事而来?”

    众人商议了一番,都没有什么见解,最后只能说,就按照折子上的朱批行事,等到京中来人到了,一切自然就明白了。

    在府衙中等了几天,得到总署衙门专使到了的消息,杨文定亲自迎了出来,宝鋆已经一身官服等在轿前,见他走近了,先跪了下去:“晚生见过巡抚大人。”

    “不敢,不敢。”杨文定不敢有丝毫托大。宝鋆和恭亲王关系很好,而且总署衙门中的各位职官都是皇上面前的红人,他虽然开府一方,但是和这等京中天子近人却是不能比的,所以言谈之间也很是客气。

    彼此在衙门门口谈了几句,宝鋆把随行的几个人做了引见,杨文定将众人请到府衙正厅,分宾主落座,也无暇客套,劈头问道:“佩衡兄,这一次皇上简派老兄南来,可是有什么差遣吗?”

    宝鋆笑了,“不瞒老大人,这一次南来,是为了老大人折子中所言之事。”说完,他把四月二十六在养心殿中皇帝就他所上的折子中提及的,美国人携带一种名为‘后膛七响’的新式火枪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他说:“这种快枪,我连看也不曾看过,是长是短,是圆是方也不知道,皇上也不过……”

    他和杨文定彼此初见,自然不能出这等言语之中谤及君父的说话,也就无以为继了。

    他的后半截话杨文定没有注意,听他把事情的原委说完,心中欢喜占了大半,疑惑却占了少许。欢喜是说,皇上大约是有心和美夷往来,就从这名为‘后膛快枪’所起,而这种快枪又是自己封奏的折子中所提及,日后追缘论始,自己建功非小。

    疑惑是指,快枪功效自己也不过初见,还是在上折子言及此事之后,京中的皇上如何得知?只看有这样一个名目,就立刻派宝鋆南下,会商此事,这简直和当年‘圣祖托梦’如出一辙,可见皇上明鉴万里,并非虚妄之词了。

    他想了一会儿,只听宝鋆问道:“杨大人,不知道这新式快枪,到底是何物?”

    “若是前数日之前,老夫还不未知其详,不过今天嘛……”杨文定嘿声一笑,把自己命亲兵小队和华尔等人在衙门中的后花园演武的过程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快枪之威一至于斯于此可见,这等后膛快枪,诚然是战场杀敌的利器啊。”

    宝鋆这时才知道,所谓‘后膛七响’并非能够连射七弹,而是另有缘故。点点头,说道:“若是这样的话,倒也不枉皇上圣心挂念。不过,文德斯先生并非售卖军火之辈,便是将他找来,又能够有和效果吗?”

    “我想,皇上之意,也不过是通过文德斯,和美夷达成协议,购进新式火枪而已。”杨文定说,“只是,武备一物从来都是和英人商谈,又何必经由美夷之手呢?”

    宝鋆脑筋一转,对杨文定说:“杨大人有所不知,朝廷与英夷进来关系越发不睦。”

    这样急转而下的一句话自然引得杨文定和属员的高度关注,“哦?可有确证吗?”

    “英人特使伯明翰勋爵从水路北上京师,大人想必是知道的了?”

    “这,略有耳闻。”

    “这一次英使前来,是为先皇年间两国签署的《江宁条约》修约之事而来。不想触怒了皇上,命总署衙门接待答复之余,一改往年所持主张,向英人提出条件,第一条就是要彻底阻绝鸦片进口中国之策,这,想必杨大人是知道的?”

    “啊。是的。”杨文定长长地‘哦’了一声:“上月间接到朝旨,浙省全境关闭烟馆,省内官员上书朝廷,自定期限,断绝鸦片烟瘾,想来就是为此事而来的吧?”

    宝鋆苦笑着点点头:“正是。”他说:“也不知道皇上动了什么心思,鸦片禁令一下,只恐天朝上下很有些人要受一些苦头了。哎”

    杨文定听着好笑,抿嘴一乐,又问道:“那,不知道英国人于此有和意见?可愿意就此放弃吗?”

    “依我想来,英人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利薮,当年之事,前车可鉴,若真的是为鸦片而致两国再起纷争,可怎么得了啊?”

    “远师攻坚,兵家不取。”杨文定说,“更且说,于今两国联系日趋紧密,英国人也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再度为鸦片一物,轻易启衅吧?”

    “只盼君心如他心吧。”宝鋆答了一句:“哦,大人,不知几时可以和美商见上一面?”

    “佩衡兄放心,老夫这就分派下去,想来明天就可以与美商相见了。”V!~!

第135节宠信一时

    第135节宠信一时

    中国方面的态度如此强硬是英国人没有想到的,虽然在第一天的谈判中双方就为鸦片进口一事当场翻脸,伯明翰等人也拂袖而去,但是在伯明翰、文翰等人想来,中国人色厉内荏是久为彼邦所知的,这一次如此强硬,也不过是惯用伎俩,只要在未来的谈判中语出威胁,自然就可以收到效果。

    谁知道中国人如同吃了秤砣一般的铁下心来,论及旁的,还犹有可说,只要说到鸦片进口,恭亲王立刻面目转冷,语出惊人:“专使先生,我方的条件很简单,其他的都可以经由两国相交正常途径加以商讨,只有鸦片,完全不在这一次会商所能够参详的议题之内。专使先生还是免开尊口吧。”就这样当场将伯明翰的未出之言全数封了回去。

    伯明翰又惊又怒,两国交往,虽是各为其主,却也是君子之争,口出恶言不但不允许,更加是从来以绅士自居的英国人本心所不愿的,只是中国人如此油盐不进,几时是个了局?

    第一天的会面中,他曾经以‘两国日后大有纷争’为要挟之语,当年这等语句一出,中国大宪无不颜色变更,每每收奇兵之效,但这一次中国人的态度很强硬,连续多次由对方的总理大臣言说,就是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后退半步。可称是强硬到了极点。

    伯明翰身为外相的特使,当然没有权利决定两国之间是否开仗,甚至是当年的第一次远涉重洋而来,也不过是在议会之中获得微弱多数票的通过。

    中英两国国体完全不同,在中国,一切用兵调度,皆由皇帝一言而决,而在自己的祖国,却要有着重重窒碍,伯明翰想,就是真的再度派兵前来,也不会是一年两年之中能够达成愿望的,更不用说中国方面态度鲜明,近年来又与英国、法国、美国有着多方的联系,千丝万缕纠结不清之下,一旦动用武力,就是玉石俱焚的下场。

    再有一个更加主要的原因是,数年来,英国商人在中国大发其财,当年中国大批购进英国生产的火炮,又与英国达成铁路铺设、机车购买、装备、钢铁厂营建等大单合作协议,再不复道光中叶,只有鸦片商人独占其利的景况——所以有大批为鸦片商人在议院中的代言人,如文翰、首任港督璞鼎查等——大声疾呼,造成了远师攻坚的事实。

    而现在,即使鸦片商人不满,有议员在议会代言,那些其他商人的代表,为各自利益着想,又如何肯允准政府派兵前来,破坏这样一片广大的市场——便是自己,难道不也是其中之一吗?

    伯明翰端起已经有点放凉的咖啡,浅浅啜了一口,心中暗自想着:鸦片为英国国府所能够带来的利益仍然是英国与中国各项商贸往来之中所占比例最大的一项,不论怎么说也是不肯轻易放过的。在明天的会商之中,还是要认真与中方磋商,只求能够将中方的态度扭转过来。若是能够达到目的的话,就是其他方面多多放宽一些,也是可以接受的损失了。

    哎可惜的是,和中国方面达成的电报系统建造事宜仍然还在未定之数,往来本土的信息要远途赶赴香港,通过设置在那里的台站转发英国,这往来之间,靡费良久,要是在北京就能够发送电报的话,该有多么方便?一念至此,伯明翰无奈的苦笑起来: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思路还局限在如此得失之间,要是真有一天,两国开动战争机器的话,还提什么电报吗?

    左右想不出更好的解决之道,伯明翰懒得多费脑子,用过晚餐,倒头大睡。

    到了第二天,和文翰、哈士明、麦华陀等人准备再赴总署衙门与奕等会商,不想总署衙门派来英国股的总署章京唐文治,和一个同文馆的实习生员叫锦宁的——担任临时的翻译——到公使馆送来公文,文中称,今天上午的会商因故暂时休止,下午是否重启,等待中方的通知。

    哈士明和来送公文的唐文治很熟悉,把他送到大门口,问了几句:“唐先生,可知道为了何事暂停会商吗?”

    唐文治嘿嘿一笑,“不必惶急,等到下午,或者明天重启会谈的时候就知道了。”

    京中旗下有个人,名叫载彩,得着风就是雨,平日最喜生事,宗室中一向认为是没出息的无赖,却仗着是‘三等镇国将军’的‘黄带子”设局诈骗,包庇娼赌,开设烟馆,招揽生意,无所不为,这一次皇上旨意明发天下,京中是天朝首都,首善之区,更加的为海内瞩目,一些烟馆大都为了避风头而临时关张,载彩也是一样,只在自己的府中另外设了烟盘,招待一些多年来常走动的熟客,上门享受一番。

    除了烟馆之外,载彩还开设有赌坊,近几天出了一档事:他为讨赌债,打死了一个以赌倾家的旗下世家子,暴尸城下,无人过问。

    有个御史名叫刘恩溥,直隶吴桥人,官居浙江道御史,专好找旗人的麻烦,奏谏措词有东方朔之风。为这件事专门上疏,内中说载彩:“‘托体天家,势焰熏灼,以天潢贵胄,区区杀一平人,理势应尔,臣亦不敢干预。惟念圣朝之仁,草木鸟兽,咸沾恩泽,而此死者,尸骸暴露,日饱乌鸢,揆以先王泽及枯骨之义,似非盛世所宜,合无饬下地方官检视掩埋,似亦仁政之一扬。’”词意若嘲若讽,以扬为抑,刻薄到家。

    皇帝命新任九门提督西淩阿派人彻查,一查之下才知道,载彩除了聚赌之外,还有在府中开设烟馆的劣行,当下将载彩传到步军统领衙门,问清审明,关押起来,准备奏明皇上之后,即刻交宗人府治罪。

    到园子中递过牌子,皇帝传见,听西淩阿把情况说明,最后他说:“这样的案子,按律例,是要交由宗人府论处的。”

    皇帝冷笑了几声,“上月初,朕在天津的时候就已经有上谕明发,天下十八行省之中都要限期停止烟馆营业,却不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府中私设烟馆,以飨烟客”他把西淩阿的折子放在一边,继续说道,“真以为朕不敢杀人了?”

    “皇上息怒,奴才管着九城兵马司,城中有这等置煌煌上谕于不顾的刁奴,奴才还一点也不知道,难辞其咎之处,请皇上责罚。”

    “这也不能怪你,毕竟,他们躲在府里吸鸦片,你又不能挨家挨户的登门搜检,算了。”皇帝摆摆手说:“此事朕自有决断,你先下去吧。”

    到了第二天叫起,皇帝把这件事又拿了出来,“像载彩之类的下溅奴才,不过是仗着自己身为武皇帝血胤一脉,才敢于如此顶风作案,这样的人,万不能容。军机处下去之后拟旨,将载彩交刑部审明定谳,也不必等到秋后,直接绑缚菜市口开刀也让那些以为禁烟不过是一阵风头,风头过后,弛禁照常的人看看,载彩就是他们的前车之鉴”

    奕虽然年轻,却是军机首辅,一来知道皇帝于禁烟之事的决心甚大;二来他自身并无鸦片烟瘾;第三,他知道,皇上这样做,也是在向正在京中会商的英国人展示一番天朝的立场,有此三层意义在其中,故而奕大声答应着,领班碰头而出。

    这一次临时停止和伯明翰等人上午的会商,一来是为了这件事的后续奏报而来;二来是为了把几天来和英人会商的结果上呈,所以除了军机处的几个人之外,在京中办差的总署衙门各位官员也一体陛见来了。

    总署衙门的几个人在一边跪着,听军机处和皇上说了几件事,然后把话题转到了载彩的案子,刑部援引‘抗旨’律,拟了斩立决的罪名,皇帝点点头:“军机处等一会儿下去之后,明发一道旨意,告诉各省督抚,凡是再有敢于如此不拿朝廷谕旨当回事的,都照载彩例办理,刑部那边也不用等到秋后,狠下一点杀手,总要让那些眼睛里只盯着银子的混账知道王法如炉才是正办。”

    “喳。臣等记下了。下去之后,定将皇上这番雷霆至意晓谕天下各省。”

    “嗯,”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又问道,“和英国人会商的情形如何了?”

    “是。伯明翰一行人的态度有所缓解,该特使说,只要中方能够答应鸦片贸易,则于其他各项合作之举,英方愿意提供一切中方希望得到的条件。”

    “不用理他们。”皇帝是那种斩钉截铁的神色,“老六,朕再叮嘱你一句,鸦片禁运之事是我天朝最后一条底线,就是为此与英人一战,朕也在所不惜,你可千万不要有什么游移之见啊。”

    “是。臣弟明白的。鸦片害我国人可谓深矣。自先皇当年就早有上谕,皇上今日上承先皇遗志,臣弟同为皇考血胤,又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说话间,皇帝的脸色转冷,看着下跪的众人说,“朕知道,英人惯用银钱开路,当年林则徐初到广州的时候,鸦片商人义律便早已行之,不过林则徐为人忠直,不肯为英人赂遗之物所动。”

    能够到湛福堂中面君的,都可称得上是朝臣中顶尖的人才,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然通晓皇上话中所指,果然,只听他又说:“朕希望你们能够效法林则徐当年心中肺肠,一心为公。若是给朕知道你们中有人敢于为英人所图谋的鸦片交易张目的话,多年来的君臣情谊,怕也就全数要付诸流水了”

    “皇上天语教诲,臣等自当谨从,以一体大公之心,奉行君父。”

    军机处的人退出去,皇帝摆手让奕等人站了起来,自己也离座而起,在湛福堂中徘徊了几步:“老六,你刚才说,英国人的态度转为缓和了吗?”

    “是。英人在连续三天的会商中始终咆哮不已,臣弟秉持皇上教诲,与之口舌争辩,英人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婉转砌词相求,言中还是请求我天朝放宽鸦片禁令云云。”

    过去有人做一些打油诗,其中也不乏‘等因奉此’之类的字样,这不过是游戏文字。而朝堂奏答,语出‘云云’之言,皇帝还是第一次听说,忍不住觉得好笑的翘起了嘴角,“那么你呢?”

    奕还没有注意到自己话中的语病,继续碰头答说:“臣弟自然不准。鸦片一物靡费银两之外,更加伤害我天朝百姓肌体,烟民常在云雾缭绕之乡打发时光,正事全然丢在一边,臣弟以为,像这样的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恶物,正该早早禁绝为是。”

    “你能够这样想,确实不负朕望。”皇帝没有追问他在君前奏对不当的疏漏,转而点头说道:“只要英国人肯于低头,朕想,天朝也要拿出一些诚意来,英国人除了鸦片交易之外,还有什么旁的要求吗?”

    “是,英国人另外提出的要求是,希望天朝能够允准英人随意通行往来于天朝沿海各省和内地省份。”

    “这一条不为非是,朕准了。还有吗?”

    “英国人还说,现今两国交往日渐频密,希望能够得天朝允准,并着派有司人员,在英国设立使领场馆,增进两国沟通往来。”

    “此事再议吧。派驻外国使领场馆,还是不要这时候就仓促决断,而且,人员的选择是一个很繁琐的事情,等到日后再说。”

    答应一声,向上碰头,“臣弟回去之后,会将皇上的这番圣意向英使转述明白。”

    “老六,你留下,其他人跪安吧。”把其他人打发出去,皇帝像兄弟两个闲话家常似的对奕说,“老六,朕知道你现在很多公事繁忙,府上往来不断,这是你职分所在,旁的人也说不出什么,不过,朕最近听人说,你允准府里的下人收取门包了?”

    奕额头上的汗水立刻冒了出来,赶忙跪倒碰头:“臣弟糊涂请皇上责罚。”

    恭王府‘提门包充府用’是京中公开的秘密。恭王受皇上越次提拔,以皇弟之身当国,有许多意外的支出,尤其是三天两头就有的恩赏,哪怕是御膳房所装的四样点心,太监奉旨颁到府里,就算一大恩典,必须厚犒使者。

    因此,恭王常苦财用不足。后来有人给他出了个主意,把来谒见恭王的官员,赏赐王府门上的‘门包”提出一个成数缴到帐房里,补助王府的开支。这一来,‘门包’自然加大了,成为变相的纳贿。皇帝突然问起的,就是这件事。

    看弟弟吓得什么似的,皇帝心中一软,叹了口气说,“老六啊,上一年在热河的时候,朕大肆批驳端华、载垣几个,对他们说过,只要他们行得正,坐得端,清明在躬,有朕在这里,谁又能动得了他们?今天对你,朕还是同样的说话。朕知道你府里花销大,只不过,这个口子一开,将来贻害无穷啊”

    他又说,“再说,就是你自问能够行事之间不肯苟且,你府里的那些奴才呢?通同扯纤,得赃累万,给人奏报到御前,朕是管还是不管?”

    “是,臣弟明白了,今日回府之后,及当把那些收受门包的奴才找来,重重地责打过后,逐出府去。”

    “逐出府去倒不必,不过,这等纳贿之举,还是赶紧停下来。”皇帝想了想,这样断人财路很容易遭致旁人的怨怼,倒是得给他想个旁的法子,“你先下去吧,回头,朕会有旨意给你。”

    奕汗流浃背,匍匐在地碰了个响头,跪安出殿而去。

    当天下午,就有旨意下发,以恭亲王奕入值以来,勤勉忠直,屡屡建功为名,赏恭亲王双眼花翎,并赏食亲王双俸。钦此。

第136节香消玉殒(1)

    第136节香消玉殒(1)

    皇帝移驾万方安和内中的镜殿,同时下旨,把金佳氏也传了进来。

    万方安和是圆明园中一处非常特殊的所在,全部建在一大片池沼之中,四面有桥,通向中间的房屋,若是从空中鸟瞰的话,就会很清楚的看见,整座建筑成为一个巨大的‘卍’字形状——这就是万方安和的名字的由来

    在圆明园四十景中,这里最为世宗皇帝所喜爱,原因之一是极其隐秘,关防严密,因为四面有桥,只要在桥口守住,就绝不会有人未奉许可胡乱闯入。

    尽管如此隐秘,世宗还觉得不够,所以在万方安和之中又辟出一间房舍,建了一个名为镜殿的所在。这里只有前后两道出入的门,并无平视向外的窗户,只有仰望可窥苍穹的天窗,屋子里镶满了来自西洋的水银玻璃镜,高有一丈,明亮清晰,镶嵌的地方或正或侧,彼此想照,面面皆见。

    坐在宝座上,向前看去,前后左右的景象都逃不过眼下,世宗认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做什么事都不愁会有人窃窥偷听,极机密的军国大事都是在这里处理——另外一个用途就是在这里召幸爱宠,为的是一身化身无数身,白顶至踵,尽极极妍,享受到酣畅的艳福。

    自从上一年的年底,康慈皇太后骤然薨逝,皇帝借这个机会在热河行宫的偏殿中把金佳氏招来,得谐好事以来,数月之间二人皆未尝得见一面——皇太后薨逝,外面四海销声,八音遏密,内中金佳氏也没有了进宫来的借口,偏巧这一次的事情肃顺办得很不顺利,也让皇帝大为遗憾。

    不过这几天有了一点不同。尤佳氏在本月二十二日临盆,产下一子一女的双胞胎,这在有清以来还是第一遭,皇帝得报,喜不自胜,下旨晋佳嫔为佳妃,给儿子——序齿是二阿哥——起名叫载滢,给女儿取名叫颖慧公主。又借此机会,大赦天下,当初因为儿子载垕引火上身,被皇帝关到宗人府圈禁五年的郑亲王端华,也从高墙内放了出来。

    而按照多少年来的规矩,凡是国家有大喜庆,臣下照例要向皇帝递如意,象今天这种日子,如意是非递不可的。珠市口的珠宝店、玻璃厂的古玩铺,各式各样的如意,被搜购一空,拜佳妃之赐,凭空做了一笔好生意。

    而旗下王公各府的福晋,照例也要进宫向皇上贺喜,于是,金佳氏借这个机会,也到了园子中。听到皇帝身边的小太监传旨,金佳氏又是欢喜,又是幽怨的跟在六福身后,向着花木深处走来。

    镜殿之名她也曾经听过,听说皇帝在这里召见,不由得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一面有些畏怯,一面又有着莫可言喻的兴奋,因为在她心中,那是个男人视之为香艳神秘的地方,到底是如何的异想天开,见所未见,终于可以一开眼界了。

    顺着九曲石桥走到殿中,揭开门廊右手的黄缎门帘,顿时觉得目眩神迷,但见无数影子,似曾相识,定睛细看,正是自己,而每一个影子的姿态都相同,手揭门帘,踌躇不前。

    皇上呢?她心里在问,明亮的眸子左右搜索着,却不见人?正在犹豫间,突然觉得颈后一热,有人在项间哈气,金佳氏痒得轻声一笑:“嘻”身体向前迈了几步,转过身来,可不正是皇帝满面春风的站在自己身后?

    金佳氏收拢精神,盈盈拜倒:“奴才金佳氏,叩见皇上。”

    皇帝似乎觉得金佳氏这样的自称很让人不满意,笑着低头看着她,既不说话,也不动作,好半天的时间,才从鼻子中哼了一声:“金佳氏?”

    听着那拉长了的,声调上扬的尾音,可知不是在叫自己,金佳氏楞了一下,想起来在热河蒙皇上赐名,自己怎么忘记了?一时间心中惶恐,又碰了个头:“奴才如福,叩见皇上。”

    “起来吧。”皇帝伸出手去,递到如福面前,女子碰头答说:“奴才叩谢皇上赐援之恩。”这才拉着皇上的手站了起来。

    皇帝就势拉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领着她到一边的软榻上并肩坐下,“如福,多日不见,可想朕了吗?朕可很想你呢”

    如福好半天没有说话,呆了片刻,才讷讷的说道,“就是想又如何?奴才是苦命人,更不敢劳动圣怀牵挂。”

    听她说话大有幽怨,皇帝也有些讪讪然的,自顾自的岔开话题道,“如福,浮生碌碌,想谋一日之欲也很不容易,当年有人说,因过竹苑逢僧侣,又得浮生半日闲。今天才知道,这‘又’字正是难得之意。”

    听皇帝绝口不提安置之法,如福心中更添悲凉,游目四望,一边的案上放着茶具,挣脱开他的掌握,过去取来一杯茶:“今天太热了,皇上请用茶吧?”

    “是啊,天热,心也热。”说着话,皇帝伸手去摘外褂的纽扣。

    这自然是如福的差事,为他卸衣时,彼此耳鬓厮磨,皇帝已经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了,“你用的是什么香粉,好香,以前都没有闻过?”

    如福一笑,不着痕迹的推开了他的手:“皇上忘记了吗?这还是皇上赏赐的呢?”

    “啊,是了。”皇帝想起来了,为皇太后薨逝,皇帝命内务府、工部料理梓宫还京一事,差事办完之后,皇帝多有嘉奖,其中赏赐了善奎几种西洋各国进献的香水,不用问,如福今天所搽的,就是其中之一了。

    一念至此,皇帝更心生愧疚,拉过如福拥在怀中,贴在她的耳畔轻轻地吻了一下,“你放心,朕金口玉言,说过的话一定作数,回头我让肃顺认真办差,总要彻底的了了你我这段相思情债”

    如福给他吻得浑身酥软,昵声问道,“皇上想怎么做?”

    “朕想,一时怕要委屈你片刻,嗯,只是不知道你可舍得公爷府上的荣华富贵吗?”

    如福扬起脸蛋,第一次O}手~打~主动的奉上两片朱唇,丁香暗渡,任由男人恣意轻薄,长长的一吻过后,女子把脸埋进他的怀中,声音有点发闷的说道,“只要是和你在一起,便是舍弃了一切,也是值得的。”

    语出纯然,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因为他是皇帝而格外巴结,实在令人激赏。皇帝情动如火,一把将如福打横抱起,置于身下,自己则脱下衣服,如珠如宝的覆了上去。

    这一番欢爱又与别不同,一来二人熟客熟主,少了几分畏惧和恐慌;二来数月未见,久别情浓,更且在镜殿这样的幽静深处,松风簌簌,竹覃生凉,如福都几乎忘记自己还有家世了。

    好久好久,方才云收雨住。躺在软榻上,二人交颈而卧,说不出的轻怜蜜爱,“皇上,”

    “什么?”

    “奴才,奴才不想离开皇上。”如福从他的胸口抬起头来,望着男人黑黝黝的眸子,勇敢的说:“奴才想日夜呆在主子身边,伺候主子。”

    “你放心,朕会让肃顺马上去办。”说着话,他伸手在床头摸了一下,拉动一条明黄色的丝绦,人至铃铃声铿锵,六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皇上,”

    “传肃顺。”

    福答应一声,脚步声渐行渐远,很快的隐没不可闻了。

    皇帝拍拍怀中女子的脸蛋,“这下放心了吧?等一会儿肃顺来了,朕当面告诉他。”

    如福大羞,自己身体赤luo,皇上居然就要见外臣吗?作势欲起,又给男人拉了回来,“怕什么?朕不让肃顺进来就是了。隔着帘子吩咐他几句,自然就让他退下,你还担心*光外泄吗?呵呵……”

    “皇上?”

    两个人说笑间,外面又有脚步声响起,“奴才肃顺,叩见皇上。”肃顺大约是在来的路上得到六福的知会,知道殿中有大碍处,所以并不敢掀帘而入,而是在门外跪倒行礼。

    “肃顺,”

    “奴才在。”

    皇帝也不起身,躺在塌上,直接对门口说道:“皇太后梓宫还京之事承办之时,朕让你与和公爷善奎多多交往,你还记得吗?”

    “是,奴才记得的。”

    “你记得就好,于君父所差,迟迟未能办理妥当,你自己说说,这是什么罪名?”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肃顺在门外怦怦碰头,亟亟有声,“奴才做事昏悖,有贻君父之忧,请皇上宽限数日,奴才定当火速办理。”

    “一定要抓紧将此事办妥,你下去吧。”

    顺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更加不敢迟疑,又碰了个头,这才快步退了出去。

    肃顺最近极忙,神机营的事情草创在即,因为是皇上钦命,在上谕中更有‘成军之后,朕将亲选教习,亲自到营观武’的话,所以各方旗人无不踊跃报名,更有拿着各方大佬的‘八行”意图在这新建的火器营中填补上一个虚名的,每一个都是大有来头,弄得他和额里汗都有不胜其扰之苦。

    而皇上交派的钦命差事,哪一个也不能轻忽以待,偏生如福的事情隐秘重重,连额里汗也是不得与闻的,只好胡乱砌词,找了个借口,将兵营的差事交给额里汗,自己脱身出来,去找善奎。

    不想到了六月初,出了一档事,如福生病了。

    这场病是吃时鱼吃出来的——时鱼出在江南,尤以富春江严子陵钓台所在地的这一段江面为最有名。凡是各地的名物,照例需要上献朝廷,名为‘进贡’。时鱼是浙江富春江起始的县份富阳的贡物,照例由江宁的两江总督拨马派船专运。

    由江宁到达京师,计程二千余里,出水即死的时鱼,到京总要一个月,早就**不堪入口了。因此,进鲜时例限十天,最多半个月,昼夜不停,所到之处传唤地方官准备冰块,急如星火。就这样,不过维持得两三天,到五天以后,没有不腥臭的。

    即令是腥臭腐烂的时鱼,仍然要进贡,六月底必定到京,因为七月初一太庙‘时享”供品中少不得一味时鱼。

    这一味早成了鲍鱼的时鱼,由御厨房特别加工洗刷,配上各种解腥臭的佐料,烹调好了,充作上方玉食。大臣照例亦蒙分赐,而不够资格,或者虽够资格而为皇帝所厌恶的人,还无福享受这一味臭鱼哩

    而这一年中,赐鱼的名单中加了两个新名字,便是老和公爷的福晋、侧福晋。太监一送了来,福晋瓜尔佳氏和侧福晋金佳氏便觉胸头作呕,可是连皇帝都吃臭鱼,这二人又何能不识抬举?勉强吃了一块,谁知二人就此得病。

    先是胸隔之间,只想作呕,勉强可以忍住,到了半夜,突然间上吐下泻,来势甚凶。左右侍儿,慌了手脚,唤看中门的老婆子,将和公爷和管家喊了进来,商量结果,唯有赶紧延医。

    延医亦很困难,时当三更,又在城中偏僻之地,医生不容易找。善奎跳了半天的脚,无法可施,唯有寻些蕾香正气丸之类的成药,胡乱让两人服下,却是效用全无,依然吐泻不止。

    善奎真是慌了手脚,派人到肃顺府上连夜砸门,说知经过。肃顺大惊,丢下善奎,也顾不得传轿,亲自骑马到园子中,去找皇上下旨传御医诊治。

    皇帝也吓了一跳,命二薛赶忙过府,见到瓜尔佳氏和金佳氏,肃顺吓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这一夜工夫,二人就都已经‘脱形’了

    躺在床上气息奄奄至不能说话,但神志却还清楚,看到肃顺,热泪滚滚而下,形状实在凄惨。

    薛福尘和薛宝善不须把脉,拿瓜尔佳氏的手抓起一看,又静静地望了一下,彼此耳语几句,悄然回身。肃顺赶紧跟在后面,到客厅方始交谈。

    “请准备后事吧”

    “怎么?”肃顺大惊失色,“什么要命的病?”

    “十指螺纹皆瘪,俗名‘瘪螺痧”已经无法可治了。”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变得成了不治之症?老薛,老薛,你们再给看看病人是个极要紧的人物。”

    “我知道,我知道但凡有一分生机,我没有不尽心的。这个病,最快《伤寒论》说:‘呕吐而痢、名曰霍乱。’意思是挥霍之间,便致撩乱。初起急救,或许还有希望,如今,是神仙都救不活她的了”

第137节香消玉殒(2)

    第137节香消玉殒(2)

    “老薛老薛”肃顺几乎要哭出来了,“无论如何请你想法子,救她多活几个时辰,好让……”他几乎说出‘让万岁爷见她一面’的话来,总算他神智不昏,话到嘴边变成了:“让家人见上一见啊”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薛宝善神色严重地大摇其手,“这个病要传染的,任何人都不能相见,不但如此,这间卧房也要全然封闭起来,两三个月都来不得人。”

    肃顺又吓了一大跳,“怎么?”他有些不信,“又不是瘟疫”

    “传染开来,就是瘟疫。你我都要当心”

    肃顺毛骨悚然,“好家伙”他耸耸肩说,“这么厉害。”

    “我不吓你。确有这么厉害对不起,我要告辞了。”

    “不行你要走,就不要再认我作朋友。”肃顺一把拉住薛宝善说,“还是那句话,请你无论如何要下药下了药不中用,多少也还有个交代。”

    “不中用你不怪我?”

    “不怪你。”

    “那好且试一试看,不过这服汤头炮制起来要工夫,看她的命了”

    薛宝善开了一张方子,名为‘解毒活血汤”以蚕沙为主。方子很普通,煎药却很麻烦,要用“地浆水”,这个名目,肃顺连听都没有听过,少不得还要他指点。

    “找块黄土地,掘一个三尺深的坑,灌上新打的井水,找根木棍把水搅浑。浑了再让它沉淀澄清,那就是地浆水。”

    一说明白了,倒也不难,只是要找黄土地,就很费事。黄土地要到山里才有,九陌红尘,又近水边,哪里来的黄土地?好不容易在两里之外找到了,掘坑灌水,搅浑候清。用磁坛子装了回来,只听哭声大起,和公爷的两位福晋都已经香消玉殒了

    皇帝得报,刚才和军机处的几个人议过事,听闻噩耗,嘴巴一瘪,就要当场哭出声来,肃顺吓得赶忙跪在皇帝身前,抱住皇上的两条腿:“主子,可哭不得啊”

    皇帝的眼泪给他的一声哀嚎强行憋了回去,心里翻腾良久,那个难过就不用提了,他也知道,自己和如福长幼有别,关系暧昧,一旦痛哭失声,给人问到,如何自处?一时间真觉得这个皇帝做得没有什么滋味,心爱的女子骤然离世,却连哭一场的权力都没有?

    不过哭不能哭,总要在入殓以前,看一看她的遗容。

    “万岁爷,去不得”肃顺无法,只得再劝。

    “放手”皇帝厉声大喝,同时挥手夹头夹脑地打了去。

    “万岁爷打死奴才,奴才也不能放手。”

    皇帝还是不依不饶,多少人拦不住他,正在不得开交的当儿,只听内监递相传呼:“皇上,祯主儿和兰主儿来了”

    听闻祯皇贵妃来了,皇帝无可奈何了,暂收怒容,端坐在宝座上,拿起一本折子,心不在焉的看着。

    祯皇贵妃和兰妃款步而入,肃顺先一步跪倒行礼,“奴才肃顺,给主子娘娘请安。”

    祯皇贵妃是厚道人,这一次来是知道老和公爷的两位福晋一天之内同时薨逝,而那个妙龄得如同一朵花儿一般的金佳氏,还是丈夫的‘外宅”听闻这样的消息,也顾不得再吃死人的干醋,和突然到她房中的兰妃说了几句,那个意思是说,是不是到前面去看看,聊至一番慰切?

    兰妃心中冷笑:狐媚子,死得好

    皇帝和金佳氏的事情是瞒不过众人的,她也知道,皇帝给肃顺下了旨意,不日之间就要想办法把金佳氏带入内中了,这时候出了这样的逆事,让兰妃大有幸灾乐祸之意——年初居然在皇太后薨逝之日就以狐媚妖娆魅惑君上,活该你有报应——她心中如是想着。

    一面恨金佳氏,一面又心中埋怨皇帝,皇帝年少风流,她早有领悟,内中八旗秀女,各省佳丽,仍然饕餮不足?还要到外面去打野食?这样的宗室亲贵,居然也要收为私宠?也真应该好好的劝劝皇上了。

    想到这里,她对祯妃说,“姐姐,有些话啊,我们做奴才的不好出口,您是皇上潜邸旧人,皇上于姐姐情分与别不同,倒要劝劝皇上,爱惜自己的身子才好啊。”

    祯妃极老实,但也极聪明,若是别人如此说法,她一定以为是为椒房争宠,不大放在心上,而兰妃就不同了,深知她沉着厉害,说话行事,常有深意,这时说这样的话,必然另有隐情,因此,慢慢抬眼,把瑜妃以下的几个人,目视招呼遍了,才亲切地说:“你们都散了吧”

    于是众女依序跪安,退出中宫,各有本人名下的太监、宫女们簇拥着离去。宫规整肃,顿时声息不闻,朝阳影里,只有廊上挂着的一笼画眉、一架鹦鹉,偶尔发出‘扑扑’的搧翅膀的声音。

    兰妃还有些踌躇,怕她所说的话,会让侍立在外面的太监听见,辗转传入皇帝耳中。因此顾盼之间,欲语还休。祯贵妃猜出她的心意,便从炕上下地,说一声:“跟我来吧”

    “是”兰妃机警,随手拿起摆在炕几上的,几个人刚才把玩过了七巧板,跟在身后,进入寝宫,祯贵妃盘腿坐在南炕上首,指着下首说道:“你也坐下吧”

    兰妃请个安谢了恩,半侧着身子坐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粉红手绢,放在炕几上。

    “谁的?”祯贵妃拈起手绢一角,抖开来看了看上面的花样,“好眼熟啊”

    “还能有谁的?昨个儿皇上在镜殿召见了谁,就是谁的的。”

    “喔”祯贵妃笑一笑,把手绢撂回原处。

    这一笑,颇有些皮里阳秋的意味,兰妃暗生警惕,千万不能让她存下一个印象,以为是跟金佳氏吃醋。她的思路极快,一转念之间,措词便大不相同了。

    “是我房里的添福,在万方安和内的镜殿中捡的。这原算不了什么,不过,”兰更}新*最快最快~妃皱一皱眉说,“姐姐,上一年皇上龙体有恙,为了皇上的病,皇太后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整肃宫禁,谁想到宫中的姐妹安安分分,却又有肃顺那般的混账奴才……飞扬浮躁,进汉家女子,引进宫来,赐名抬旗,也就罢了,谁知道这一次回来,居然又盯上了宗室亲贵,还是皇上的长辈,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经够烦人的了,再要让他们瞧见这个,不知道又嚼什么舌头?”

    “是呀皇上有时候在那儿‘叫起”召见臣工的地方,她怎么这么不检点呢”

    “其实,妹妹想来,这也怨不得她,她年轻不懂事,胆儿又小,脾气又好,皇上说什么,她还能不依吗?”

    祯妃默然良久,拿起放在炕上的七巧板,在手中来回把玩着。兰妃也不敢打扰,坐在一边,静候她说话。

    祯妃心地忠厚,心里在想,谁说兰妃把金佳氏视作眼中钉?看她此刻,竟是颇为回护。只是外面若有关于宫闱的风言风语,自己以皇贵妃摄六宫事,倒不能不打听打听。一念至此,祯妃提高了嗓门,“去,传太医院薛宝善、薛福尘两位大人。”

    门外答应一声,快步去了。过了好大一会儿,二薛到了房中,隔着低垂摇摆的湘妃竹的竹帘跪倒碰头:“奴才薛宝善(薛福尘)叩见主子娘娘。”

    “薛老爷,”祯妃给兰妃使了个眼色,示意由她来发问,兰妃也不客气,用京中称呼下官的惯常用词问道:“皇上上一年圣体不愉,可是你请的脉案?”

    薛宝善赶忙碰头,“是。是奴才和薛福尘薛大人共同请脉之后,会商之下,……”

    “行了。”兰妃打断了他的话,又问道:“我问你,皇上的身体,经过上一年的调养之后,近来可有传你们请脉吗?”

    “这,却不曾。皇上圣体康健,一如往昔。”

    “嗯,那样就好。”兰妃说,“皇上身担天下,四海至重,你们下面当差的时候,要多多的用心伺候。”她回头看看祯妃,见她没有旁的表示,当下一摆手,“你们下去吧。”

    薛不知道这一次两位主子传召所谓何来,又不能多问,碰了个头,跪安而出。

    “看看?”祯妃是一派轻松的神色,“虚惊一场。”

    兰妃心中很不爱听她这样的说话,不过却不能直抒胸臆,转而谈论其他,“幸喜皇上圣体康健,不过,姐姐,总还是要劝阻皇帝,要节制一二啊。”

    “你放心吧,改天我见到了,再和他说。”祯妃无奈的笑了一下,“不过,他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说归说,他做归做,哎”

    姐妹两个这番对话之后的第三天,突然传来噩耗,老和公爷的两位福晋,同日之间相继薨逝,兰妃第一时间又到了祯妃房中,却见祯妃拿着手帕,正在擦拭眼泪,“哎,真想不到,天年不永。怎么好端端的出了这样的事情呢?”

    兰妃心中冷笑,这可真正是‘看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忠厚得都有些糊涂了现在要紧的难道是为金佳氏悲戚吗?还是想办法去打听打听皇上怎么样才是正办吧?

    听她这样一说,祯妃也赶忙收拾眼泪,派小太监到前面看过,说军机处几位大人已经退值出去,肃顺刚刚到了殿中——于是,兰妃、祯妃两个,这才联袂到了前面。

    兰妃望着跪倒行礼的肃顺,心中大恨当年佳妃之事还没有完结,又弄来个金佳氏魅惑主子,可恶的奴才

    当着皇帝的面,她无能发作,心中哼了几声,拉着祯妃的手进到殿中,盈盈拜倒:“奴才,叩见皇上。万岁爷吉祥。”

    皇帝的眼睛在两个人脸上转了一圈,见祯妃眼圈红彤彤的,面带戚容,兰妃却是一派从容,凤目流转,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讥笑之意。心中于两个人的来路大约的知晓几分,面上却还是带着笑容,“你们怎么来了?”

    祯妃当然早有有一番准备,劝说他为了一个妇人,这样不自爱其身,何以上对祖宗付托之重,下慰臣民仰望之殷?接着,更有一番殷切的劝慰,百般譬解,冲淡了皇帝的悲痛。

    不过,见金佳氏最后一面之议,虽已作罢,得病之由,致死之因,却不能不问,要问,自然是问薛宝善。

    “回万岁爷的话,‘病从口入’。”薛宝善答说:“两位福晋的病,是饮食不慎所致。”

    “饮食不慎?”皇帝虎起脸对肃顺说:“把厨子抓起来拷问。”

    “这也不怪厨子。”肃顺急忙说道:“是时鱼不好。进贡的时鱼,历经长途,自出水到入口相隔一个多月之久,哪里会不**的?”

    “这话就不对了,时鱼分赐大臣,为什么别人吃了不要紧,偏偏她们吃了就会得病?”

    “这有两个缘故,一是各人的体气不同。两位福晋荦荦弱质,禀赋较为纤弱,容易得病;一是时鱼**的程度不等,毒性各有轻重,想来和公爷福晋适逢其会,吃的是毒性最重的一条。而且,”薛宝善提高声音,特别强调。“据奴才所知,大臣中亦颇有吃时鱼坏了肚子的。”

    皇帝想了想,叹口气说:“罢了,罢了,从此不必进这种臭时鱼了。”

    不想因为金佳氏之死,换来了一大德政,从此运河所经的州县,免了时鲜贡船传呼索冰的骚扰。

    问了几句,皇帝摆手让二薛退了出去,回头对肃顺说,“善奎的府上这一次又要大大的忙上一阵了,你抽空过去看看,帮着他料理一番。”

    顺奉命唯谨的诺诺而退。

    把肃顺打发出去,皇帝勉强收拾悲戚,为了开解胸怀,也为了和自己的两位姬妾说会儿话,命在湛福堂中传膳,留两人陪自己同进。

    二人拜倒谢恩,在长桌的两旁落座,见了一上午的朝臣,皇帝也真觉得有点饿了,正要拿起筷子用膳,门口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小太监的笑声和喊声:“大阿哥放学啦,大阿哥放学啦”不用问,一定是载澧放课归来,给那些身边的小太监簇拥着,到阿玛这里来献宝了。

第138节君臣议政

    皇帝一肚皮的不合时宜,听到外面沸反盈天的声响,‘砰’的把筷子一放,“吵什么?还懂不懂规矩了?”

    载澧一脚踏入,小小的孩子吓了一跳,赶忙就着门边跪了下来:“儿子给阿玛请安。”

    “看你那副飞扬浮躁的样子?”皇帝冷冷的望着儿子,“上了几天学,识得几个字,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吗?”

    “儿子不敢。”载澧趴在地上,碰了个头,“儿子言语浮躁,行止跳脱,请阿玛责罚。”

    祯妃坐在一边眼神中满是心疼的看着孩子,听他自己认错,给六福使了个眼色,让他过去把孩子扶了起来,“何苦和孩子发火?来,到额娘这里来。”

    皇帝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祯妃拉着载澧的小手,将他拢到自己身边,“大阿哥,今天在上书房可乖吗?”

    载澧怯生生的望望阿玛冰冷的脸庞,向祯妃怀里躲啊躲的,“儿子,今天很乖的。”

    “今天在上书房学的什么啊?”

    “今天学的对对子。”载澧终究是孩子,看阿玛无暇顾及自己,胆子又大了起来,小小的声音对祯妃说,“儿子可会对对子了。师傅也一再夸奖儿子呢”

    “对的是什么啊?”

    “师傅出‘敬天’,儿子对‘法祖’,师傅出‘大宝箴’,儿子对‘中兴颂’,师傅一再说,儿子很聪明的。”

    “皇上,您听?连师傅都说大阿哥聪明呢。”

    “今天是哪个师傅为你授书啊?”

    听阿玛问话,载澧赶忙站好,“回阿玛的话,是林天龄林师傅。”

    皇帝一皱眉,刚刚转好一点的脸色又变得阴冷下来,“林天龄?林天龄的名字也是你叫得的吗?上学有两月了吧?居然连师道尊严都还没有学会吗?蠢材”

    载澧小嘴一瘪,几乎当场哭出声来,大大的泪珠在眼眶中噙着,可怜巴巴的样子分外惹人怜爱。委委屈屈的再一次跪倒,“是,是儿子糊涂。今后再也不敢了。”

    “算了,你起来吧。”皇帝心中一软,何苦为孩子的一点疏漏之处大加责罚?转而说道,“还没有用过午膳吧?今天就在阿玛这里用,用过了之后,阿玛还要考你,看你在书房学到了什么。”

    祯妃俯下身子,贴近孩子的耳朵说道:“还不赶快谢过阿玛?”

    “儿子谢阿玛。”

    “行了,起来吧,坐到你母妃身边去。”

    载澧开心起来,又碰了个头,这才起身,坐到祯妃身边,几个人收拾心情,高高兴兴的用过一餐。

    祯妃知道,皇帝虽然面带欢容,不过心爱的女子骤然薨逝,要说心中未有怜爱惋惜,那绝对是虚妄之词,故此在进膳的时候,故意说一些轻巧的话题,“大公主每天可乖呢从来也不哭闹,不过大公主性子顽皮,每天都要薅下奶妈子的一大把头发来,现在啊,轮到谁当值伺候,都像是死了老子娘似的,一脸愁容。”

    皇帝眼前闪过女儿娇媚可人的小脸儿,难得的真心展开了笑颜:“嗯,随朕。随朕。朕小的时候,就是同样的顽皮成性。大阿哥也就罢了,二阿哥还小,看不出什么端倪,想不到,倒是在女儿身上,看到朕当年的影子了。”

    兰妃心思灵动,在一旁插话道,“奴才看,大阿哥也大有皇上当年之风呢”

    “唔,”皇帝望着低头夹菜大吃的载澧,更觉得刚才的一顿脾气发得没有来由,“慢点吃,慢点吃。又没有人和你抢。”

    载澧百忙中抬起头,憨憨一笑,又把头埋到了碗里。

    六福脚步轻缓的过来,呈上装有嫔妃绿头牌的紫檀朱漆盘子,皇帝随意的看看,摆手斥退了他,回头继续说道:“妞妞刚刚生产,你们可去看过她吗?”

    “是,奴才前几天刚刚看过佳妹妹,妹妹一举得一子一女,实在是天家子嗣兴旺之兆,而且,这是我大清建国以来,首度有双胞婴儿出世,真的是要恭喜皇上呢。”

    “是啊,她居然能够产下双胞胎,朕也没有想到。”皇帝说,“等一会儿用过了午膳,你们和朕一起,到她房里去看看她,也顺便看看孩子。”

    “是。”

    肃顺碰头而出,回到二宫门外的兵部值房,摘下帽子擦了擦汗水,又端起桌上的凉茶咕咚咕咚了大口喝着,“查大人来了吗?”

    “查大人派人刚才来过,看大人不在,又回去了。”

    “去,传他们来。”

    查大人是圆明园护军营营总查豪,正白旗满洲,五品衔,这一次皇上下旨,要在京中各营中挑选精壮之士,另成一军,名为神机营,而且旨意中写明,成军之后,天子自将。

    所以京内各营,报名非常踊跃,都以为这是和当年乾隆朝时,设立的健锐营一般,一旦入营,即将成为皇上身边的近人,日后升官进衔,不在话下——只是肃顺和额里汗收到的托请的‘八行’,就不知道有多少。

    肃顺近来红得发紫,皇帝命他管理兵部,名义上位在尚书柏葰之下,实际上,柏葰不过是八旗旗主与都统之间的传话筒,满蒙八旗的军政大事交由肃顺,汉营、绿营之事交由曾国藩,他不过是坐纛的挂个名字而已。

    一月之中,肃顺带着兵部的司员、笔贴式会同额里汗在前锋营、护军营、火器营、西山锐健营、丰台大营转了个遍,能够入目的人选少之又少。倒并非无才可选,实在是其中弊端重重,不堪入目。在他想来,这些人因袭而下,早已经成为疲弱之师,身上有着太多的毛病,待到新军建营,带入其中,只恐日久荒怠,又会重现旧貌。所以,还是趁这个机会,好好的管教管教这些丘八才是上策。

    这番意思上奏皇帝,皇帝也大以为然,对他说:“你放手去做,去查,去管,一切有朕给你做主。只要你查到有那等不法情事的,就具名实参,朕无有不准。”

    有了皇帝的话,肃顺更加放手敢为,自从当年为载铨挤迫,好不容易凭山东冒赈一案除掉了这个冤家,却又出了个丧心病狂的侄儿载垕,几乎将自己也拖入深渊之后,他心中看不起那些同宗同族的旗人,待下极苛,这一次身担兵部侍郎,正牌子管着那些旗下的丘八爷的,更加上是奉旨办差,临营之时,还不大肆挑拣?

    肃顺到了南城火器营,先命人把营中的军需司官找来,要过账簿,认真查看——那副样子,不像是来挑拣可能入营的兵士,反而像是来这里查找亏空的了。

    火器营早有太多的弊端,肃顺带着的人知道他秉性尖刻,不敢卖情面与同僚,认真疏爬之下,很快就查出了问题,照例营中将佐、参领有红白之事,除了要有一笔公出的‘优恤银子’之外,还会在各人的府中搭上一座彩牌楼——唯一的变化就是绸缎的颜色分红白两色而已。

    而在火器营中,经常是一座牌楼报两座牌楼的花账——其实不过是把绸缎换过,洗净重新收好,待到下一次重复使用,其他的诸如把非是火器营出身,或者已经犯过开革的兵士又私自登名补用的,更是层见叠出,不一而足。

    肃顺也不客气,拿过名册,一概打了红杠子,预备淘汰。营中有个管庶务的姓靳的都司,也被列入他要奏劾的名单之内。

    靳都司的兄长叫靳祥,是现任兵部尚书柏葰府的管家,听闻弟弟为肃顺所究,靳祥向老爷求恳,请老爷出面,救一救弟弟。

    柏葰为人忠直廉洁,唯一的缺点就是耳根子太软,他知道肃顺为人性情刚愎,这次又是放起身炮,却碍不过靳祥苦苦哀求,就在某一天和肃顺相见的时候,谈及此事,希望他能够看在靳都司‘才情可见’的份上,‘望加青睐’。

    柏葰是兵部尚书,肃顺不能不给面子,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下来。不过肃顺为人气量小,心想靳都司居然敢抬出柏葰的牌子来压人,心中横亘着一股不平之气,待到誊写奏章的时候,突然一拳捣在桌上,“我偏不买账,看你如何”

    于是命龙汝霖继续按照原来的名单出奏,第二天在朝房看到柏葰,只说了一句:“钧命所请,劾疏已发。”作为道歉。

    柏葰迎头碰了个钉子,心中大怒,无奈他现在是皇上的宠臣,自己惹他不起,只好先忍下这口气,容待日后再说。

    火器营兵士把肃顺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只好在言语上糟蹋他,看他身材五短矮胖,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蛤蟆’。口口相传之下,肃蛤蟆的外号很快就叫了开来。

    肃顺自然知道,不以为丑,反以为美,在他看来,这是自己实心办差的铁证,弹章奏上,皇上一概诏准,所有为他弹及的官员,一概就地免职,这也更加助长了肃顺的骄横之气,行事之间,也更加不留余地。

    而在为神机营成军而下的旨意中有的一句:让汉人士兵与旗人兵士同营操练之语,更是引起了八旗兵士的反弹。满清入关已历贰佰年,旗人早已汉化,不过那等不可视汉人为自家子弟的固执仍然保留在心板,这一次新军居然要让汉人和旗人一起训练,一起当兵吃粮,自然引来议论纷纷,其中呼声最高的,就是兵部尚书柏葰。

    柏葰是蒙古人,和僧格林沁一样,天生对南地的汉人有着不认同,这一次更加是上书皇帝,请求收回旨意中将两族士兵置于一营的文字,并且说,“自世祖章皇帝起(就是顺治),我朝兵士与汉人兵士性情、习俗概不相同,文皇帝有鉴于此,圣意诚恐两族不睦,引发争端,故另成一营,以绿营名之。贰佰年以降,汉营兵士与蒙古、满洲兵士全无搭界之处,各安其身,赤诚报效,实在列祖列宗英明神武之先兆也。”

    以此立言,柏葰说,“望我皇上承继先朝祖训,于神机营中摈除汉族兵士,只以满蒙兵士充盈其间,日后兵士定当勤加训练,上以报皇恩,下以安四海安靖。则是我大清之幸,万民之幸也。”

    皇帝对柏葰这般到了这样的时候还在满口华夷之辨的道学先生恨得无可奈何,他也知道,让汉人与满蒙兵将同营训练有大碍处,所以把他的折子留中了几天,到五月二十在九州清晏叫大起的时候,特别谈及了此事,“真是笑话。立国已经过了贰佰年,居然还说什么满汉之分?看看你的折子中写的?满人以渔猎为生,冲锋陷阵本是所长;汉人以耕种传世,故而务农为其本业。”

    皇帝说,“这就是你多年读书之见吗?汉人只能务农?满人冲锋陷阵?你不知道当年祖宗建国之时,绿营兵士在其中出力多多,连列祖列宗也多有褒奖之词?还说什么满人冲锋陷阵?你担着兵部尚书,到下面去看一看,走一走,现在的满人,不要说冲锋陷阵,能够骑得上马,挥得动刀枪的,就已经百中无一了”

    “皇上,奴才糊涂。”柏葰赶忙碰头答说,“奴才的意思是说,满汉兵士自古无有一营操练的先例,祖制不可轻变,请皇上圣虑体察啊。”

    “先例?你和朕说先例?”皇帝辩才无碍,当庭侃侃而谈,“朕问你,我朝列祖列宗可有朕和皇考生前面临的处境的吗?境内水旱频仍,各省凋敝;境外列夷环伺,衅机而动,朕朝乾夕惕,每每梦回惊心,只恐朝政布施有一个错漏之处,就是泼天的大祸。现在你还和朕说什么祖制?不要说是朕今天在这里,就是起圣祖仁皇帝于地下,知晓后世子孙面对如此狼藉窘境,怕也要和朕一样,一力推行新政,为求国富民强而殚精竭虑了”

    “国势如此,老奴难辞其咎,只是,世局动荡如此,六部公卿又有几位大人尽心辅佐,善为谋政?皇上说,朝乾夕惕,梦回惊心,老奴以为这正是上至军机处、内阁学士,下到朝中百官,未能尽到匡正得失的职责啊。”柏葰重重地碰了个头说道:“请皇上默念列祖列宗教诲,……”

    “不必说了”皇帝龙颜震怒,用力一拍御案,身体随之而起,“柏葰,为兵制之事,你今天在这九州清晏旁拉闲扯,咆哮朕躬,骂尽百官,这就是你忠直敢谏,正颜立朝的书生本色吗?”

    “老奴有罪,老奴有罪,只是,满汉不可同营操练,本是祖宗成法,皇上不可轻动啊”

    皇帝对这样择善固执的老臣子真有点无可奈何了,自己说得口焦舌敝,居然全然不起作用?也不再理他,端起御案上的参茶浅浅的啜着,“曾国藩,你是汉员兵部尚书,柏葰的话,你怎么说?”

    国藩从地上抬起头来,向上望了一眼,大声说道:“臣以为,伯大人所言并非全然无礼,不过,也要考虑到今时今日,与圣祖朝,世宗、高宗朝皆有大不同之处,不可同日而语。”

    “……咸丰元年,英人南来投递公文,臣记得,也是在这九州清晏殿中,前任文华殿大学士杜受田以为,英人此来,居心叵测,天朝不可容之。皇上曾有上谕,”曾国藩真是好记性,把当年皇帝驳斥杜受田的话原原本本的复述了一遍,最后说道:“时至今日,我天朝上下正当同心一气,共谋国是,新建神机营之事,本是我皇上高屋建瓴,使天下有为国荩忠之心者,不论种族,不分畛域,同有展布之所的圣论之法,故而,伯大人所言,臣以为,皇上应取其忠直,恕其不恭。”

    “柏葰,你听见了吗?”皇帝高居御座,居高临下的望着下跪的柏葰,“你可有什么可以辩驳的吗?”

    柏葰有心再说,跪在他身边的倭仁拉了一下他的衣角,示意他不可再在此时益触君父之怒。柏葰不明所以,呆了一下,只听皇帝继续说道:“你既然无话可说,那便甚好。你是兵部尚书,此番新军成立,还要你多多从中出力,先退在一旁,待日后略有成效之后,朕再来和你打这口舌官司。”V!~!

第139节公务措手

    曾国藩和僧格林沁为奉旨出京到天津去办理旗营、绿营兵务事递牌子进来了,皇帝立刻传见,二人入殿碰头行礼之后,皇帝对僧格林沁说道:“此番出京的要诀朕前几日已经和曾国藩说过,路上由他给人转述就可以。派你去天津,只是为了旗营兵士百无一用,早就到了该当痛下辣手,认真整治一番的时候了,僧王,你是与国同戚的国之干城,更且久历军伍,到天津之后,拿出你整训蒙古精骑的手段来,不要让朕失望。”

    “老奴全都记住了。此房到天津,当时刻谨记皇上的吩咐,切实的把旗营兵务整顿一番。”

    “那些只知道吃饭,不知道做事的旗下奴才,不要对他们手软,确实有那已成害群之马的,不用请旨,就在军前,以军法处决。”说话间,他转头看向曾国藩,“曾国藩,你也是一样。有贪墨的,就照实参核;有该杀的,就直接处决。兵制事关国家安宁,不如此怕是震慑不住那些早已经麻木不仁的东西。”

    皇帝言语坚决,曾国藩不敢多劝,心里想,虽然皇帝有话,不过自己还是要秉持着与人为善的念头,不可妄动无名,不可滥施刑罚。

    皇帝继续说道,“朕刚才收到宝鋆会衔从杭州呈上来的折子,他这一次的差事办得无比顺畅,从美商文德斯手中购得火枪数支,已经从杭州启程,返京来了。”他又说:“朕是,宝鋆这一次从浙江购回的新式火枪,由工部、兵部派员相加分解,仿照而做,日后也好以之发放到兵士手中。”

    “皇上圣明,这等火器之做工,本是以西洋列夷较之我天朝更为精良。我朝若能认真研习,取其优秀之处加以仿照,想来也当大可以收强兵之效。”

    “就是这话了。”皇帝心中高兴,神情间大有快意之色,“昨个儿肃顺和额里汗为神机营建制设官,兵制,建造兵厂等事递牌子进来说,请旨调旗营、内务府挑选精壮之士一万名,朕一概准给了他,不过这一万人都是从八旗满洲蒙古骁骑营、汉军枪营,汉军藤牌营;内务府精捷营各自抽调选择,朕想,既然当日有说命各省汉族青壮报名加入,这一次成军之中,自然也要把这些人的准备提前划分出来。”

    皇帝的手在御案上随意的翻动一下肃顺所上的折子,内中的条陈罗列繁杂,更加具体的也不必和曾国藩详述,当下对他说,“你这一次去天津,整肃绿营兵务的同时,也可以在天津试行新法,天津是京师的门户,那里的安危与否,关碍甚大,总要确保一省一地的平安稳妥之后,再说其他。”

    国藩恭恭敬敬的碰下头去,“臣明白了。”

    “你们两个人预备几时出京啊?”

    “奴才想,今日陛辞之后,明天一早即刻出京赴天津办差。”

    皇帝有些体己的话想和曾国藩说,只是碍着僧格林沁和载垣在场,时地两不相宜,便又咽了回去。

    奏对到此,时间已经不少,而且话也说到头了,于是御前大臣载垣做了个手势,示意曾国藩和僧格林沁跪安而出。

    几个人出去,皇帝也站了起来,拿起肃顺呈上来的折子认真观看,这份折子不知道他是经过多久的会商经营,方始定稿,呈上来的奏折除了奏稿的文字之外,竟附带了三份夹片,分别是就新军的建制,设官、兵武操练、印信、公所等奏,条列分明,丝毫不乱。皇帝即使是以身为后来人的眼光看来,也很难找得出可以添注勾描之处。

    在神机营的建制条陈中,肃顺的奏折中说,“虽圣谕在上,神机营以天子自将,然奴才以为,皇上万几操劳,兵务之事,仍请旨以王公大臣为管理大臣,专理营务,训练官军。”其他的诸如总理文案、帮办、委;总理营务处的委员、差委、书手;印务处委员,书手;粮饷处委;稿案处委;军火局管带、营总、办事章京、书手;军器库管带、管库章京、委;枪卫厂总办、委;机械局总办、提调、总监工、委员、办事官、书手;等等等等,也不可一一细数。

    在请旨铸造神机营印信的夹片中,肃顺说,“请旨新造銅镀金阳文合符十四件。信谕牌一件。象牙上半面信牌一件。其阴文合符十四件,及象牙下半面信牌一件。着交军机处转传各该衙门该营祗领,敬謹收存,以昭信守。其各该衙门该营原存阴文合符。着请傳知缴还造办处销毁。”

    在随同奏折呈上的最后一份夹片,所陈的是建造兵厂事。不过这非是文字之罪,只是因为眼界所限,未能尽善尽美。除了请旨在八旗官兵。各按属地设立公所,就近操演之外,只是在夹片中附了一条:请旨建神机营营署于煤渣胡同,设八旗马队兵厂於国子监西及红桥南。

    皇帝回忆了一番自己当年所见识过的,关于神机营的设立和兵制之法,走到桌前,拈起笔,在奏折后面的留白处认真的写了起来。

    “着肃亲王华丰督率八旗都統瑞麟、崇纶、福兴、副都統遮克敦布管理神机营事物务。所有神机营印印钥,着肃亲王佩带。”皇帝一面写,一面想,每一个字运笔都很缓慢,大异平日UU小说如风的常态,“每队增设专操大臣,帮办侍卫章京,俾资统率两翼前锋八旗护军营;其余帮办侍卫章京、带队章京等,该部拟定,具折陈奏。”

    “圆明园卫枪队、健锐营、火器营两营、八旗满洲、蒙古骁骑营卫枪队、八旗汉军枪营、八旗汉军藤牌营、八旗汉军卫营均照前例办理。其余如各旗营挑选杂技兵、内务府精捷营技艺队、内务府三旗幼丁队亦皆仿效办理。”

    “圆明园卫枪队人数较多,增设营总不一;另将马步二十五队改为威霆制胜队,分为左右前后各营。改派专操管带、帮操、营总、令官不一。以上各项,皆由该部拟定,具折呈报御前,朕将亲览。”

    写到这里,皇帝抬起头来,“传工尚龙启瑞、工部样式房主事雷景修、内务府造办处郎中奎照到这里来,快去。”

    福答应一声,快步出殿而去。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到了书房,轻打马蹄袖跪倒行礼:“臣等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喔,你们等一会儿,朕还有几个字就写完了。”皇帝思路大开,UU小说不停,在折子上又加了几句,这才停笔抬头,望向下跪着的几个人,“雷景修?”

    “奴才在。”

    “朕听闻你雷氏一家,系以周易六十四卦排行,乾元再周,到元朝已历百世。三十年为一世,算来一脉相承,源远流长,可以媲美曲阜孔家。是不是的?”

    “回皇上话,这只是外间小民好事者众,以讹传讹之论。奴才当年也曾经向父兄问起过,不过年代久远,难以稽考。”

    “连你在内,在这京中居住了有几代了?”

    “回皇上话,自奴才的高祖玉成公为避明末李逆之乱,与两子振声、振宙移家金陵,后又迁入北京以来,到奴才这里,已经是第五代了。”

    “你父亲呢?朕记得你父亲是叫雷家玺的?几时故世的?”

    景修答说,“奴才的父亲在道光爷五年的时候去世了。”

    “你今年多大年纪?”

    “奴才今年六十六岁。”

    “你弟兄几个?”

    “奴才弟兄三个。只有奴才在样式房当差。”

    “你现在是多大的官儿?”

    “奴才本来是候选大理寺丞。咸丰三年慕陵金券合龙,隆恩殿上梁,奴才蒙恩赏加员外郎职衔。”

    “昌瑞山的工程,也有你的份吗?”

    昌瑞山是清东陵所在,自皇上登基以来就开始经营,多年以降,耗资巨万,雷家在这一陵工上就发了一笔大财,所以听皇帝提到此事,赶紧碰头答道:“皇上的万年吉地,奴才敢不尽心?”

    “是啊你家世受国恩,如果再不尽心,可就没有天良了。”说到这里,皇帝转头看着一边跪着的奎照,对他说,“奎照,朕将来的万年吉地,若是出了当年的混账事,第一个就饶不过你,你知道吗?”

    照心里发虚,自古以来,帝王陵工都是一项超级肥差,不过奎照当年的阿玛,为了陵工之事却几乎丢了脑袋。

    奎照的阿玛就是前文提过的,道光朝的内务府大臣英和。英和家中本是内务府正白旗的包衣,汉姓石。他的阿玛叫德保,是乾隆二年的进士,由闽浙总督内调礼部尚书,正是和珅初初为高宗简入帝心的时候,后来和珅愈见大用,德保却很倒霉。

    他以礼部尚书兼署左都御史,管理乐部和鸿胪寺,朝会祭典,乐部奏乐不协律,或者百官失仪,御史失于纠参,责任都要落到德保的头上——他是双料难过,两头受气,经常不是给罚俸就是被申斥。

    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常雩大典的时候,所挂的天灯不足数。更衣的黄幄中,所设的坐褥也欠整齐,被褫夺了顶戴花翎,革职留任,十年无过,方可开复。而大过不犯,小过不断,以致开复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不过德保有一件很欣慰的事情,就是他的独子英和,在京中的贵公子中可算第一,年少多才,而且是个美男子——给和珅看上了。

    原来,和珅的正室早亡,留下个嫡出的女儿,交给姨太太照养长大,眼见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和珅对姨太太说,“明天我请客,都是八旗佳子弟,你们在屏风后看,看谁好,记在心里,回头告诉我。”原来是他要为女择婿。

    第二天的午宴,是个文酒之会,分韵赋诗,又复联句,至晚方罢,两个姨太太看了半天,到晚上和珅问她们的观感,一直认为有一个穿紫缎系卧龙袋,戴一顶貂帽的美少年最好。

    和珅大感安慰,原来此人正是他所相中的英和第二天托人去德保家试探,德保不等来人吐露本意,便即表示:他的独子只愿结姻寒族,高门闺秀,不敢仰望。

    来人劝德保,不如就结了这门亲事,有和珅这么一个阔亲家,何愁不能立刻开复原职,赏还花翎?至于英和,更是好处多多,目下不过一名举人,但成进士,点翰林,金马玉堂,指顾间事。不过德保全听不进去,只答了一句:“人各有志,不能相强。”

    话传到和珅耳朵中,越发起了必得之心,他心里盘算,请天子出来做媒,便成了‘指婚’德保再不答应,就是‘抗旨’——谅他不敢。

    谁知道德保是内务府出身,当过内务府大臣多年,宫中的耳目也很广,得知和珅出此一手,威力非凡。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之道:原来,他和太太看中的一位八旗贤媛,是他同年的女儿,但女家此前表示,非英和中了进士,不谈亲事。

    到此事急,德保没有办法,和妻子双双登门,见了他的同年,一起下跪求亲,要求即日下聘,他的这个同年也知道他有此难处,慨然相许了。

    于是第二天就下了聘礼,选定了合卺的吉期,而另外一边,和珅要请皇上做媒人,却不能这样快,一天找到机会,婉转陈请,得蒙允许,召见德保问,“你有几个儿子啊?”

    “奴才只有一子,名叫英和。”

    “娶亲了没有呢?”

    “已经聘定——”德保把他亲家的姓名。职衔以及选定完婚的日期详细奏陈,乾隆自然不好开口——不过和珅和德保的冤家,算是做定了。

    到了乾隆五十四年,元旦朝贺的时候,有人越班至甬道上行礼,降旨查办,鸿胪寺奏请将负责排班的鸣赞官交部议处,并自请处分;纠仪的御史认为是蒙古王公行礼错误,应该交理藩院查明奏陈,上谕痛斥御史不能即时纠仪,诿过于人,德保过去兼署左都御史时,也曾有过类似的情况,结果连带处分,罚俸一年。而这一次,左都御史无事,反而是他这个革职留任的礼部尚书,因为‘系管理鸿胪寺大臣,咎实难辞’的罪名而交部严加议处。

    德保明知道是和珅捣鬼,气愤难平,加以忧虑不知道何时再遭他的暗算,搞不好还会有身家之祸,因而中风不起,身后除蒙赏还花翎、顶戴之外,别无恤典。

    但和珅并不因为德保去世而消解仇怨,对旁人表示:“我不能禁止英和不中进士,但他想点翰林,叫他趁早死了这条心”因此,这一年的乙酉正科,下一年庚戌皇帝八十万寿恩科,英和都不下场,以示退避。

    到了乾隆五十八年癸丑科,英和跃跃欲试,又怕和珅从中阻挠,便有些踌躇,有人劝他,“和相的红人吴白华,是令尊乾隆二十八年主持会试取中的门生,你们是师兄弟,他不会不念师门之恩的,请他和和相说一声,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吴白华就是吴省钦,和珅门下第一走狗,当初和珅就是派他来登门说媒的,进言的人不知其中细情,英和也不好多言,含糊以对,敷衍了过去。

    不过这番话也给他提了醒,德保一声做过五次会试总裁官,门生极多,何不找一个交情身后,又不附和和珅和他的党羽的‘师兄弟’去问计呢?

    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军机大臣董浩,他同样是乾隆二十八年的进士,殿试还是二甲一名的传胪,但和珅耳目很多,董浩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以不去惊动为宜。

    再细细思量,给他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叫钱棨(音起),江苏人,是明朝浙江的商辂之后的三百六十年来,又一个‘连中三元’的,乾隆四十六年,辛丑正科,德保在四总裁中居首,照例会元由他来取——有这样一层关系,德保和钱棨的师弟情分相当深厚。

    而这师弟两个的宦途也是同样:乾隆五十四年起,钱棨在上书房给皇孙,皇曾孙、皇元孙授书的时候,因为一点小过,奉旨革职留任,八年无过,方准开复。

    这一来不特升迁无望,而且在这八年里,连番正恩相连,本来以他这个状元授职翰林院编撰的身份,每一科都可以放主考、收致敬,这一下所有的考差落空,举债度日,生活拮据,倒要靠英和常常接济。

    英和过府,向师兄问计,钱棨略一沉吟,开口答说,“复试,殿试。朝考,三试皆在上等,才能点庶吉士,朝考一关是最要紧的,不过你的情况不同,我以为根本还是在殿试,如果你能够位列鼎甲,授职编撰或者编修,朝考就没有关系了。”

    “鼎甲非所敢望。能在‘进呈十本’之内,已符所愿。”

    “进呈十本,中馆选的常在十之七八之间,只怕他要暗算你,还不在名次高下,而是贴两张‘黄签子’,那就永远和翰林院绝缘啦”

    听到这话,英和不免心惊。原来殿试的阅卷官,名为读卷大臣,因为是临轩策问,天子亲试,读卷大臣不能在卷子上加任何批语,如果文字不妥,或者违反功令,如应该避讳而未避,写了白字等等,另外用黄签子标出,浮贴卷面,以侯钦裁。

    但殿试的大卷子如果被贴上黄签子,会被视作极大的瑕疵,不但馆选无望,连分发为部员都没分,通常以知县归班候补——等上好几年分发到省,也不为稀奇。

    刚才得到消息,岳母中风,半身瘫痪在床,明天和爱人到家中探望,更新改为一章,请原谅。V!~!

第140节恩宠有加

    第140节恩宠有加

    不过人不该死,五行有救,奏章封上,正好是十月太后万寿,有命妇进宫朝贺,把这件事告诉了皇太后钮钴禄氏。皇太后本心不喜欢这个和自己同族的皇后,听人说英和遭大辟其中是有了当初得罪过皇后的原因,更加心中不满,有意借此事压一压皇后的威风。

    一天皇帝问安,皇太后对他说,“不管英和照大清律而言是犯了什么样的大罪,你自己想想,这是个什么罪?修陵寝是皇帝一个人的事情,风水好坏,受福受祸是子孙的事情,与异姓何干?若是这样就杀了,就是为家事杀大臣,试问还有谁替你卖命出力?”

    皇帝沉默着,没有说话。

    皇太后又说,“还有,我听闻前几天有人传,内务府让江宁织造织制绣花绸缎,供皇后裁制内衣裤之用,可是有的?”

    皇帝知道皇太后心中不喜欢皇后,要是这样的事情从自己口中得到印证,更增皇后罪戾,也有损自己的威严,赶忙解释说,“这是外间的流言,皇额娘不用理他。”

    “真的是流言才好。”皇太后不以为然,“听让英和上一次为了皇后寿诞,你要拿福康安孝敬乾隆爷的翡翠寿桃改为镯子,赏给皇后,此事可是有的?”

    听皇太后的语气倒像是在问口供,皇帝心中不悦,因便说道:“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说什么英和得罪了皇后,那都是没影儿的事。英和承办大工,漫不经心,以致出了今天差错,事后又多方掩饰敷衍,其情可恶,儿子为了整饬纲纪,不能不办他。”

    “你要办谁,只要有理我也不会干预,不过你要想一想,英和是先帝特为赏识提拔的老人,总要留一点面子,才好看。”

    光答说,“儿子也很重用英和,无奈他犯的过错情节不轻,而且情当罪真,儿子也是爱莫能助。”

    这就是唱高调了,皇太后很不满意,又不愿为了一个外臣影响到母子之间的和气,于是岔开话题,转而谈论其他。

    从太后宫中出来,皇帝想了想,也觉得就这样杀了英和有些委屈,便把刑部拟好的斩立决的处罚改为发往黑龙江充当苦差,以显法外宽仁。因为英和有病,所以把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同发遣,随同照料。

    另外一方面,为了抚平皇后心中的不满,皇帝下旨,着参与工程人员一概退赔工程款项,最少的是一千两,以一年为限还清,最多的是英和,要赔十余万两,分七年半还清。

    上谕一下,百官议论纷纷,说历来赔修的都是城墙之类的工程,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皇家的陵寝居然也要赔修的?

    但也有人说,这是宽大的处置——要是抄家的话,根本就不用赔了不管怎么说,英和一家所遭的横祸纵非家破人亡,而倾家荡产,也足够凄惨的了。

    听皇帝谈及前情,奎照伏地碰头答说:“皇上教训的是,奴才的阿玛当年蒙皇恩开释回京之后,多次对奴才说,此番遭皇上痛斥严遣,实在是咎由自取,皇上免除奴才阿玛的死罪,更是天恩浩荡。奴才的阿玛说,今后你兄弟二人在朝中,当以此为戒,做事专注一心,万不可再有此等疏漏之处。”

    皇帝点点头,没有再纠缠下去,今天把这几个人找来,也并不是为了当年之事再做什么文章,他说:“朕让宝鋆携总署衙门的几个人出京办差,近日即将返回,这一次回来,他带来几支美夷所产的新式火枪,朕想了想,暂时由工部、造办处和兵部武备司职官将火枪拆卸分解,绘出图样,交有司仿制。你们几个人都是做老了差事的,这样的事情术有专攻,也不必朕多言。”

    “是,奴才等定当尽心尽力,将火枪图样认真描绘妥当,以不负皇上交付之重。”

    “过几天吧,过几天等宝鋆回来了,朕会让他带着火枪去兵部,到时候,你们一起办差。”

    “喳。”

    皇帝摆手示意几个人跪安,自己又重新拿起了笔,低头认真写了起来。

    时令进入到五月,天气愈加炎热,每天到总署衙门和中国方面进行的谈判,更是成了苦差事。

    在伯明翰想来,这次到中国之行,定当如同前年初次进京一样,事事遂心,迅捷的料理清楚,自己还可以趁机中国的首都转上一圈,偿了自己上一次来走马观花,未能探究访隐的遗憾。故此在从香港来的路上,伯明翰很有‘班生此行,无异登仙’之感。

    谁知道天不从人愿,到了中国的首都,任凭他如何的舌灿莲花,中国方面始终不为所动,旁的事情,如征剿海盗、英国商人请见中国地方官事、英国商人自有往来于中国沿海、内地省份等条件,中国人答应得无比痛快,只有在鸦片交易合法化、进出口货物不得征收内地通过税两项本国人最最关注的问题上,中方丝毫不肯通融,这样炎热的天气里,经常是双方在谈判桌的两侧吵得沸反盈天,口沫喷溅,却任何一点的实质进展也不能获得。

    这还不算,他得到两个很坏很坏的消息,第一个是,第一批从英国本土运输而来的机车设备已经运抵了上海港码头,中国政府派驻在两江地方上的总宪大人正在让治下两藩司安排民力将机车、铁轨、枕木等物分批搬运下船,同时上奏朝廷,只等皇上诏准,就可以正式在上海至江宁之间开始铺陈铁路了。

    伯明翰完全知晓,一旦铁路开始建设,则从英国到中国来的技师、工人、商人都绝对不会愿意中英之间再有战端挑起,到时候,即使是为了这些人的利益,议院内部的代表,恐怕也不会允许两国开战的——中国人真正是狡猾,伯明翰心中如是想着,这时候进行的谈判,中国人的态度如此强硬,怕也是看准了本国人不会自蹈虎尾而行的一计。

    第二个消息更加糟糕,中英双方就鸦片禁运的谈判没有结束,中国自然不能在五口商地贸然禁止鸦片上岸,不过本国人却是大可以管得住的,军机处明发天下,再有商人敢于和英人做鸦片贸易的话,由当地所属官员派人缉拿,丝毫不肯有半点通融。

    这样一来,百姓畏惧重刑峻法,对那些售卖鸦片的栈行纷纷望影而避——即使有一些胆大的,也只有在暗夜无人之时,做交易量极小的交涉,和往日那种车马盈门的景象已经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这样的景况也让在‘一鸦’之后尝惯了甜头的鸦片商人叫苦不迭,有那性情褊急的,甚至想效仿当年例子,回国策动,请求政府派兵,给中国人一个厉害瞧瞧

    伯明翰人在北京,却也知道,不论是外相克兰顿爵士还是首相大人,都有不胜其扰之苦,偏自己在中国难有尺寸之功,这种两难的境地,他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

    伯明翰的日子过得不舒心,奕每天的辰光也不是那么好打发,除了和伯明翰的谈判之外,英商运输的火车物什已经运抵上海码头,这是天朝所营建的第一条铁路,举国观瞻,皇帝也不能等闲视之,命钦天监挑选吉时,就要正式动工建设——皇帝本来有心借这样的一次机会到江南去,亲自主持其事,不过虑及帝王巡幸自古就是靡费过大的第一恶政;加以朝臣苦劝,认为天气炎热,铁路施工从无前例可寻,再加上此番施工,有大批民夫、百姓及英夷夹杂其中,若是其中有不法之徒心存恶念,皇帝一身担四海至重,出了任何的纰漏,都是承担不起的。

    因为这样的原因,皇帝也只好打消的主意。不过铁路是皇帝一力推行,若说这个‘始作俑者’都不能亲身观临,也实在不美,最后只是说,等到铁路建成之后,再奉请皇帝到两江,亲自体验一番铁路之迅捷方便。

    而铁路开工建设,皇帝虽不能到,奕身为总署衙门的领班王大臣,却是一定要亲自到现场去一次的,不但他要去,英国驻华公使文翰也要去。除了两国代表,在华列夷各位公使都是在这一次南下的邀请之列。

    恭亲王以亲王之尊,年纪轻轻担着军机首辅的重任,又兼管着总署衙门,他虽然年富力强,胸中满是一团为祖宗基业奋力打拼的火炭团般的热忱,但从英人二度入京一来,这两个月的工夫,几乎没有一天没有麻烦,没有交涉,使得奕心力交瘁,日夜不安。

    皇帝看他日渐消瘦,心中也很是心疼,不过很多事也确实离不开他——倒并不是为他的身份贵重,而是取他这份年少英武,敢打敢拼,最重要的是,敢言的英气在其中,比之文庆、文祥、翁心存那般老于世故,豪情壮志消磨殆尽的学究风度,还是奕这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才可使自己的新政能够有更多发扬光大的余地。

    所以心中明知道奕辛苦异常,也只好勉为其难了;自己能够做的,也只有多多关切,认真体察他的难处,能够顺因所请的,尽可能的答应他。而心中总还想着,要找个什么法子更加进一步的笼络他一番。

    不久之后给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恭王福晋在道光三十年产下一子,起名载澄,本年四月初回銮之后,大阿哥典学,皇帝亲自传旨,命载澄也进了上书房,做大阿哥的伴读,以示荣宠;而这一次,皇帝的主意打到了恭亲王的女儿身上。

    恭王福晋在咸丰二年生下一女,旗人家的规矩,女儿未到及笄之年只叫乳名,不起大名——孩子的乳名叫大妞。当年出生不久,也曾经抱到宫中,给老太妃看过,皇帝天生喜欢女孩儿,对这个侄女爱得不得了,了不得,半玩笑的说过‘不如把孩子留在宫中,由朕来教养’的话,当时奕没有接这个话头——便是隐晦的表达了推拒之意,记得当时心中还挺不高兴,不过为这样的事情,他也不好三番五次的强求,就这样放下了。

    这一次想及当年,皇帝觉得,旧事重提,想来奕也不会再有当年推拒之说。不过这其中有个碍难处,命妇入宫,总碍观瞻。按私情来论,恭王福晋是自己的弟妹,大伯召见弟妹,传扬出去总不是那么好听,他想了想,传谕起驾,到了祯妃居住的萃景斋,祯妃正在哄着精神头极大的女儿,母女两个轻笑连连,嬷嬷、奶妈、宫婢太监在一边赔笑说着闲白儿。

    皇帝一脚踏进,众人赶忙跪倒见礼:“万岁爷吉祥,给万岁爷请安。”莺莺燕燕之声响成一片,皇帝心情很好的一摆手,“都起来吧。”

    “谢皇上。”

    皇帝在炕边盘膝而坐,伸手将女儿抱了起来,娇娇嫩嫩的小身子轻轻的,软软的,小婴儿口中咿呀有声,令年轻的天子父怀大慰,“叫阿玛,叫阿玛”

    长公主理也不理,径自伸出小手,弯下腰去抓炕上散落的七巧板,几番拿不到,孩子喉咙间呼呼有声,却不哭闹,只是把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望向母亲,冀求得到母亲的援手。

    祯妃轻笑着从皇上手中抱过女儿,拿起一块七巧板放在女儿手里,在怀中轻声哄着,“皇上,今天怎么到奴才房中来了?”

    皇帝接过宫婢奉上的茶水,小口的喝着,“朕在书房看了会儿书,想起大公主来了。嗯,你说,大公主是不是会闷?”

    “皇上这话,奴才不明白。怎么叫闷呢?”

    “朕是说,大阿哥已经到上书房读书去了,大公主一个人在这园子中,妞妞倒是给她生了弟弟妹妹,不过还小得紧,大公主总是少了个玩伴,朕想,不如把老六的女儿接进园子里来,也好给大公主做个伴儿?”

    “这行吗?”她问:“养在宫中,怕六爷会舍不得吧?”

    “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皇帝说,“前朝的时候,这样的做法是有先例的,而且,身边有个比自己小的孩子,对大妞这孩子也好。”说到这里,他觉得好笑似的翘起了嘴巴,“你不知道,孩子小的时候,最是喜欢和比自己大的孩子一起玩儿,不过朕看啊,载澄这个孩子,恐怕是没有什么心思哄妹妹玩——这样说来的话,大妞在府里也是寂寞得紧呢”

    “听皇上这样一说,给大公主找个伴儿,倒是也不错的哦?”祯妃笑着点点头,“那,总要找个由头吧?”

    “找什么由头?你就说你在宫中呆得腻歪了,怪想念大格格的,想瞧瞧她,让她的额娘和嬷嬷,马上带着孩子到宫里来。”

    祯妃想了想,她误会了,以为是皇帝又起了什么心思,有金佳氏前车之鉴,这等事不可不防,摆摆手示意房中的众人退出去,只留下夫妻两个,这才一面低头哄着女儿,一面似乎漫不经心的说,“皇上,奴才不敢多言多语,只是,老和公爷侧福晋刚刚才过世,……而且……这件事弄得满城风雨的,皇上……?”

    年轻的天子难得的俊面一红,说话都有点碍口了,“哎你想到哪里去了?朕是真的觉得想给大公主找个伴儿的,你……哎,胡说什么啊?”

    祯妃离座跪倒,“奴才糊涂,言语失当,有冒犯之处,请皇上责罚。”

    “算了,你就让人去他府上说,不要恭王福晋一起来了,让嬷嬷带着大妞单独来,这你总放心了吧?”

第141节惩治奸宦

    第141节惩治奸宦

    祯妃不敢再说,把房中伺候的一个小太监,叫高如意的叫过来,对他说,“你到六爷府里去一趟。说我和皇上怪想念大格格的,想瞧瞧她,让她那儿的嬷嬷,马上陪着到园子里来。”

    这么一桩临时的差使,让高如意心中大喜在这园子中呆得久了,早已经有些腻烦,这一次到到恭王府,正好显一显自己是皇贵妃、皇上面前的红人,那份赏赐也决不会少。而且抽空还可以回家,这趟差使真不坏。

    于是他欣欣然领命,到敬事房说明缘由,取了准许出宫的牌票,经二宫门的护军骙放出宫,找了辆骡车,先回家打个转,匆匆喝了杯茶,原车径趋恭王府来传旨。

    恭王府的气派原来就极大,新近一年来,奕在朝中骎骎大用,不久前又‘赏食双俸’,正是朝中第一等的红人,所以王府的官员、护卫、太监,气焰越盛。知道高如意是皇贵妃面前得宠的人,却也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等他一爬进高门槛,立刻就让挺胸凸肚的‘门上’拦住了。

    “高二爷”称呼很客气,那神态却是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样子,门上眼朝上望着,冷冷地说,“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好了。”

    看着那高一头、大一号的身胚,高如意有些气馁,便把皇贵妃要接大格格的话,照样说了一遍。

    “好,我替你进去回。”那门上指着门洞里两丈多长,用铁链子拴着的黑漆条凳说道:“你在那儿等着吧”

    高如意脸色煞白,气得要骂人,但终于还是忍住了。他知道他惹不起恭王,委委屈屈地坐在长凳上,生了半天闷气,猛然省悟,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狠狠地骂了句:“该死这当的什么差?”

    这当的是什么差?应该告诉门上:“传旨”说到这两个字,自己便是个钦差,应该进中门,在大厅上朝南一站,让恭王来听旨意,恭王如不在府,便让恭王福晋出来听宣。好好一桩差使,让自己搞得如此窝囊,高如意心里难过极了。

    他一个人在外面受冷落,里面上房却正又忙又乱,热闹非凡。恭王不在府里,恭王福晋听得门上传来的话,不免困惑,皇贵妃宣召大格格进宫,这事来得不算突兀,因为当年大妞出生的时候,也曾经带着女儿进宫去,皇帝和祯妃很喜欢自己的女儿,但何以不召她们母女一起进宫,只命嬷嬷陪着,不会是门上把话听错了吧?

    “没有错,”门上在廊下隔着窗子回答:“宫里派来的人,是这么说的。”

    “宫里派来的是谁呀?”

    “高如意。”

    是他,恭王福晋便懒得传他进来问话了。考虑了半天,总觉得叫嬷嬷们送大格格进宫,令人不能放心,于是一面传话赶紧去通知王爷,一面吩咐伺候梳妆,决定亲自携着女儿去见贵妃娘娘。

    贵妇梳妆,一丝不苟,更以进宫朝觐,越发着意修饰,这一耽搁,把个坐在冷板凳上的高如意搞得进退维谷,恨得牙痒痒地不知如何是好。如是等了有半个多时辰,只听马蹄历落,夹杂着隆隆的轮声,在那青石板所铺的长巷中,发出声势煊赫的噪音,恭王府的门前,立刻就显得紧张了,护卫站班,驱散闲人,高如意便也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要看看是那位贵人来了。

    八匹‘顶马’引着一辆异常华丽的‘后档车’,到了府门口,车子滚过搭在门槛上的木鞍桥,直接驶向二门。车里是恭王,他正从总署衙门赶了回来,下车径到上房,恭王福晋正在梳头,无法起身,就看着镜子里的丈夫,把高如意传来的话,转述了一遍,然后又说了她决定亲自携女入宫的理由。

    恭王不即答话,不断踱着方步,仿佛遭遇了极费斟酌的难题,这使得恭王福晋大惑不解,忍不住半侧着脸问道:“你怎么啦?六爷”

    有下人在旁边,恭王不便深谈,站住脚想了想答道:“你先梳头吧我在书房里。”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下来又静静地考虑了一番,他跟他妻子的看法不同,她只以为皇贵妃真的喜爱她的女儿,而他知道,其中大有文章。皇帝曾透露过口风,说要把大格格抚养在宫中,显然的,今天的宣召,说不定大格格就此被留在宫中了。

    但是,他的考虑,倒不是舍不得女儿的那一点骨肉之情,只是在思索,应如何处理这不同寻常的恩典。王府的格格,从小被抚养在宫。与皇女一样被封为公主,原是开国以来的传统。最初,也许是因为某些亲王、郡王领兵在外,或者作战阵亡,为了推恩,特予荣宠。到了雍正朝,世宗把三个亲侄女,视如己出,那倒真是出于亲情。

    世宗为人严峻,好讲边幅,妃嫔近侍,刻刻小心,都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世宗的内心,异常寂寞,偏偏四个公主,三个早夭,一个早嫁,因而有几个聪明伶俐的侄女儿在膝前,陪着说笑,对他是一种绝大的安慰。

    此刻皇帝要抚养大格格,一大半是为了笼络自己,这一点他本人十分清楚。而这份笼络,在臣下来说,也是万难推搪,只是,福晋那边,可怎么办呢?

    他正在思考,盛妆的恭王福晋已经来了,恭王吩咐丫头们都退了出去,才低声说道:“你还不知道呐,告诉你吧,这一次名为贵妃娘娘宣召,实际上,怕是皇上打算把大妞儿留在身边啦。”

    大妞是恭王福晋亲生的,生得**可人,极受钟爱,所以一听这话,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也别舍不得。”恭王劝着她说,“果真如此,不给也不行。好在这到底不比‘挑秀女’,挑上了就不能回家。将来大妞回来,或者你进宫去看大妞,都还方便。”

    “咳”恭王福晋叹口气说,“但愿你猜得不对吧”

    “猜中也非这么办不可。皇上这是给咱们家恩典嘛”

    恭王福晋是桂良的女儿,从小随着她父亲在督抚任上,走过不少地方,也有些阅历,所以一听这话,便能意会,是皇帝有意笼络的手段,就象早些日子赏食亲王双俸是一样的道理。

    既然如此,“这个恩典,不也可以辞谢吗?”她这样问她丈夫。

    “这不能辞。一辞倒象咱们不识抬举,舍不得孩子似地。”恭王紧接着又放低了声音说:“皇上喜欢咱们家大妞,当年就说过这样的话,这一次也不过是旧事重提罢了。”

    “那不好”恭王福晋断然反对,“嬷嬷只能在宫外,让大妞一个小人儿去闯那种场面,我不放心。”

    这也是实话,恭王只得让步,随即走出书房,把高如意叫了上来,说恭王福晋,原要进园子请皇上、贵妃娘娘的安,会把大格格带了去,吩咐他先回宫奏报皇上和娘娘,把话交代完了,又嘱咐听差,到帐房支十两银子赏高如意。

    这时嬷嬷、丫头,正在替大格格梳辫子、换衣服。贵妃宣召进宫,无论如何是件大事,嬷嬷们便千叮万嘱,如何磕头,如何请安,贵妃问话该如何回答,要听话,要守规矩,絮絮不休,终于把大格格惹得不耐烦了。

    大格格是咸丰二年生的,今年只有四岁,人虽小,十分懂事,但脾气也大。这时把脸一绷,小嘴鼓了起来,嬷嬷一见她这神情,便赶紧闭口不语,不然就有麻烦。

    “又怎么了?”恭王福晋不免诧异,“好端端的,又不高兴了快别这样子,回头娘娘见了会生气,说你不懂规矩”

    大格格果然是懂事的,知道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去见娘娘。顿时把绷着的脸放松了,浮起一脸娇笑,乖乖地随着母亲进宫。

    等她们上车时,高如意已回到了宫里。这一趟差使,为他招来了一肚子气,不但饱受冷落,那十两银子的赏号也未餍所欲,一路上不断思量,想在皇上、娘娘面前告上一状,却又怕恭王的权势,不要惹出祸来但这口气又实在咽不下去。左思右想,总觉得非要放支冷箭,晚上才能睡得着觉。

    于是一进园门,他故意放慢了脚步,拖延时间,等快到萃景斋,他才放开脚步直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十分狼狈的样子。

    皇帝居然还在萃景斋中,有一搭无一搭的和几个嫔妃说着话,不知道几时来的,兰妃、瑾妃几个都到了祯妃所在的房中,夫妻围坐在一起,享受着这难得的闲暇时光,倒也其乐融融。

    祯妃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看见他便即斥责,不过她天生一张面团团的笑脸,便是生气的时候也只让人觉得可敬可爱,丝毫不会有畏惧之意:“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一定又偷偷儿回家去了吧”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主子等得急了,跑着赶回来的。”他一面说,一面不住喘气。

    “怎么回事?在那儿耽误了?”

    “在六爷府里。奴才传了旨,好久好久也没有信儿,不知道来,还是不来,奴才不得准信不敢走。六爷府里气派又大,奴才问了几遍,也没有个人理。好不容易,六爷才把奴才叫了上去,说是由福晋自己带着大格格进宫。只怕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出来。”

    “气派大?”皇帝在一边听着,听他说到这里,突然插口道,“怎么个**?”不等他说话,又追问道,“你说,‘问了几遍,也没有个人理’,是问了几遍啊?又是问的谁啊?”

    高如意大吃一惊这本来是临时想出来编排恭王的话,如何能够详究的?嗫嚅了几声,跪在地上碰头答说,“只是,只是六王爷府里的……下人,奴才也……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祯妃几个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问这个,呆了一下,在一边刚刚要斥退他,皇帝冷凄凄的一笑,“太监六根不全,本是最最下溅的奴才,只不过看主子平日给你们一点好脸色,居然就敢趁出宫办差之机,肆意污蔑朝中亲贵,要是不认真的整肃一番,日后在人后煽风点火,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祸事来六福?”

    六福都听得傻住了,高如意是祯妃房里很得用的太监,和自己私交也很是不错,这一次皇帝抓住一点小事,就要大肆处置,不免触景惊心,赶忙在一边跪了下来,“奴才在。”

    “将这个下溅的奴才拉出去,交慎刑司重重责打”

    “喳”六福上前来,拉住高如意的衣领子就往外拖,高如意吓得浑身酥软,没口子的呼喊起来,“主子,主子饶了奴才吧,奴才今后再也不敢了。主子,主子饶了奴才这一遭吧?”

    祯妃心肠良善,眼看着高如意要被拖出去,有心劝解几句,却见皇帝脸色扳得紧紧地,料知说不进话去,嘴巴动了动,没有出声。

    六福把高如意拖到外面,交给得旨赶来的慎刑司的太监,先把他押到一边,等着后命,六福进殿请旨,“皇上,打多少啊?”

    他这句话说得大有讲究,只要有一个数字,自己就可以借从旁监刑之机,暗中知会一声,高如意皮肉之苦不可免,总可以留住一条小命,也算是同为奴才的帮衬之道。

    不想皇帝冷笑了一声,“打不死他,你就自己把命填上”一句话出口,便断送了高如意的小命

    六福再也不敢多言,碰头领旨,到外间去了。

    行刑自然不能是萃景斋,而是在宫门口的慎刑司刑房之内,眼看着高如意毙命杖下,六福这才回宫交旨,“叫他家里人来,给二十两银子,打发了。”

    “喳。”

    皇帝冷酷的望着六福,对他说,“六福,董承祥现在不在了,你是敬事房总管太监,要认真的管一管这些无根的奴才,要是再让朕知道有人像高如意那般胡言乱语的话,朕第一个扒了你的皮”

    “是。奴才都记住了,今后定当严加管束。”六福这是第二次看见皇帝为一点小事重责宫中的下人,心中知道,皇帝和宫闱闲话中听老一辈的太监说过的,乾隆爷一样,对太监全无半分容忍,但有小过,立刻打杀,没有丝毫的情意可讲。一时间心中畏惧,说出话来也变得哆里哆嗦,难以成句。

    还好,正在此时,有小太监进来通传:“万岁爷,几位主子,恭王爷福晋和王府大格格来了。”

第142节得陇望蜀(1)

    第142节得陇望蜀(1)

    自己的女儿被送入宫中,由皇帝教养,这当然可以看做是圣上于自己的荣宠不衰的铁证,自然的,奕缮折谢恩,叩答皇上恩典。

    到第二天军机处叫大起的时候,皇帝又把这件事拿了出来,“其实啊,朕最喜欢女孩儿,不过大公主还小得很,整天就知道自己哄自己玩儿,没有什么意思,所以呢,才把你的女儿领到宫中——不是朕自夸,这教养孩子,朕可是大有心得哩。”

    奕呆了一下,不知所云的碰头答说,“皇上圣明烛照,这等事,自然也是宣群经未传之蕴了。”

    这番奏答实在说不上合乎体制,也和皇帝所言及的也是大不相通,皇帝笑了一下,“朕现在说这些,你们都以为是玩笑之语,等过上一段吧,过上一段时间,朕让大格格回府去,你自己去问她,看她怎么说?”

    君臣笑谈了几句,皇帝问道,“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没有说完,到江宁去的总署衙门及各国公使及属员名单,朕已经看过了,朕想,宝鋆就不要随同前往了,他刚才从浙江回来,和美夷开展商贸往来之事,京中还离不了他。不但他不要去,和他通往浙江办差的几个人这回都不要去了。留在京中料理其他的差事吧。”

    “喳。皇上圣明,臣也以为,此番江宁至上海间的铁路正式动工构建,虽是我朝第一盛事创举,然总署衙门这边也不能全然空无一人,只不过臣一时糊涂,思虑不及缜密。”奕大大的捧了皇帝几句,然后说:“臣下去之后,回将皇上这番关切至意转述于他。”

    “还有一事,铁路动工,举国观瞻,文庆,你是管着户部的大臣,这一次的差事不能有丝毫的疏漏,特别是发放给民夫的工钱银子,虽有一部分是从两江藩司直接划拨,户部这边也不能全然甩开不管,各项支出、盈余,都要做到有账可查,朕断然不许有人从中克扣、挤占、挪用。一旦发现,朕不能轻饶。”

    “圣明无过皇上,这一层是奴才心头日夜萦绕不去的,皇上几番下旨,晓谕各省,想来各地有司,但有人心,也当精白做事,赤诚做人,不敢把这天下第一的利民之举变作自家贪利的渊薮。”

    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他又说,“还有,此番铁路之事,动用民夫超过百万计,其中大多是漕帮剩余下来的漕丁,虽然这一次可以借工程之机为这些人谋得一个事由,但你们想过没有,一旦铁路工程竣工,这些人将何去何从?”

    “皇上身居九重,心系天下黎庶,臣不胜钦服。”奕说道,“不过臣以为,此事毋需劳烦圣虑。臣在总署衙门中和同僚议过此事,臣等以为,铁路工程一旦施行起来,百姓大得其便利,各省定当争先恐后,踊跃承建,届时着各省府衙门将这些人收拢起来,另外安排他们到别省修建铁路,一来可为彻底的安置之法;二来,这些人有了经验,操作起来熟门熟路,岂不是比再行招募旁省自有的民夫更加省时省力?”

    “难为你能够想到这一层。”皇帝大喜这样的办法他自然也能够说得出来,不过有奕当众奏明,就等于是军机处全体同僚的共识,难道不是比自己乾纲独断,要来得更加是可以顺应天理人情之法吗?

    因为这样的缘故,皇帝心中很高兴,接下来又说,“这一次江宁至上海间的铁路,不过小可之比,等到将来建成了,百姓得到切实的实惠,朕当命天下各省同样的建造铁路,到时候,四海之内犹如闲庭,间关千里片刻可达,真到了那一天,朕就出京去,到天下走一走,既可以饱览这锦绣之地,又可免去所有前朝因为巡幸而引致的靡费之弊,嘿”

    看皇帝兴致正高,众人更加的谀词如潮,大大的拍了一番皇帝的马屁。只有文庆心中嘀咕:这一条三百余里的铁路就花了朝廷近一千万两的银子,日后还旁的省份再修铁路,盘算起来,将是一笔何等巨大的开支啊?

    铁路营建动工在即,皇帝的心情极好,料理起政事来,也觉得比平日顺手了很多。等到用过了午膳,小睡了一会儿,醒来之后兴致仍旧不减,精神大好之下,思量着要找些消遣了,“来啊,传肃顺。”

    肃顺听到皇帝传召,心中一动,收拾一下,赶忙到书房见驾,“肃顺?”皇帝喊着,声音相当清朗。

    “喳”肃顺也响亮地答应。

    “今儿十五,月白风清,你看,我到那儿逛逛?”

    “这个……,”肃顺想了想答道:“奴才给皇上出个主意,‘山高水长’那里地势宽敞,又有搭好的戏台,这等月明星稀之夜,最宜玩月,皇上不如到那儿去纳凉,再传了升平署的学生来,让他们清唱着消遣。”

    “好,好”皇帝欣然答道:“就这么办”

    山高水长建有戏台,还是当年乾隆皇帝在世的时候修建的,嘉道两朝天子崇尚简朴之风,久已不用,新君登基之后,大肆更张,才能重现当年荣光。

    皇帝此刻所临幸的地方,是在南岸,到得那里,恰是月上东山的时候,澄彻蟾光,映着一湖倒映柳丝的湖水,清幽极了。皇帝特意吩咐,不要看见一点灯光,于是太监分头赶到附近的屋子,传旨熄灯。自然,御前照明的大宫灯,也都一起熄灭。

    略略歇得一歇,肃顺带着升平署的总管太监安福,皇帝最宠爱的几个学生,还有嘉庆年间就当过差,于今专教学生唱曲的老伶工钱思福、费瑞生、陈金崔等人,来向皇帝磕头请安,随即呈上戏折子,请求点戏。

    皇帝不必看戏折子,他的腹笥甚富,随口吩咐:“唱《长生殿》吧”接着,抬头望着乌油油的天空淡淡的云彩,念道:“凝眸,一片清秋,望不见寒云远树峨媚秀苦忆蒙尘,影孤体倦,病马严霜,万里桥头,知他健否?纵然无恙,料也为咱消瘦……。”

    O念到这里,皇帝低头问道:“这一折叫什么?”这一折叫《尸解》。名字大有忌讳,安福不敢多说,所以只是磕头,不敢回答。

    肃顺虽不解音律,但《长生殿》是宫中常唱的传奇,他听也听熟了,记得皇帝刚才所念的曲文,是描写杨贵妃在马嵬驿被陈元礼兵变所迫,悬梁自尽以后,阴魂不散,如何在淡月梨花之下,自伤玉碎珠沉,追忆当日恩情。此时此地,唱这样凄凉萧瑟的曲子,实在有些犯忌讳,这是安福不敢回奏的缘故。

    于是他故意叱斥安福:“你看你,当差越当越回去了怎么让皇上给考住了呢?下去吧,拣好的唱来给皇上听”

    这算是解消了一个僵局,安福固然如释重负,皇帝也想了起来这一折名为《尸解》,同时也明白了安福不敢回奏的缘故,所以由着肃顺,并未作声。

    安福知道皇帝最爱那些词藻清丽,或者情致缠绵的南曲,看到眼前的景致,想起《琵琶记》里有一折,恰好当行出色,于是便叫陈金崔擫笛,费瑞生掌板,由皇帝所激赏的学生张多福主唱。

    檀板一声,笛音旋起,张多福启喉唱道:“楚天过雨,正波澄木落,秋容光净,谁驾冰轮。来海底?碾破琉璃千顷。环珮风清,笙萧露冷,人生清虚境。珍珠帘卷,庚楼无限秋兴。”

    这曲牌叫《念奴娇》,下面要换调了,就在这空隙中,皇帝向肃顺问道:“你知道这唱的叫什么?”

    “奴才那儿懂啊?”肃顺陪笑道,“听那辙儿,好象叙的是月夜的景致,这倒是对景挂画。”

    “对了这是《琵琶记》的《赏秋》,秋天不写月亮,可写什么呢?你听着吧,下面还有好的。”

    前面的张多福,听见皇帝这么说,越发打点精神,接着唱下面的《生查子》和《念奴娇》序,“逢人曾寄书,书去神亦去。今夜好清光,可惜人千里,长空万里,见婵娟可爱,全无一点纤凝。十二阑干,光满处,凉浸珠箔银屏。偏称,身在瑶台,笑斟玉斝,人生几见此佳景?”

    “好曲文,好曲文”皇帝击节称赏;又说:“张多福今天嗓子在家,咬字也好了”

    肃顺听见这话,便即喊道:“皇上夸奖张多福。谢恩”

    安福早就准备着的,随即带了张多福到御案面前磕头。皇帝赏了一盘杏波梨,于是又一次磕头谢恩,退回原处,接着往下唱。

    唱到‘峭寒生,鸳鸯瓦冷玉壶冰,栏杆露湿人犹凭”皇帝大为皱眉。他的一举一动,眉高眼低,肃顺无不注视着,这时知道出了岔子了,所以等这一支《古轮台》唱完,随即俯身低问:“可是那儿唱错了?”

    “嗯”皇帝点点头问:“是谁教的?传他来”

    张多福这一折《赏秋》,是陈金崔所教,安福带着他惴惴不安地来到御前,跪了下来,听候传问。

    “‘湿’字是入声,你怎么教张多福唱成平声?难听死了”陈金崔嗫嚅着回奏:“回万岁爷的话,‘湿’字是‘连腔”听起来像平声。”

    “谁叫你‘连腔’?”

    这一下碰过来,越发叫陈金崔汗流浃背,结结巴巴地说:“是奴才的师父这么教的。”

    他的教曲的师父,如何可用来抵制皇帝?这是极不得体的奏答,可以惹恼了皇帝,有不测之祸。宫中相传的心法,遇到这种情形,要抢在前面申斥、开脱,来平息皇帝可能会爆发的怒气。所以安福严厉地喝道:“好糊涂东西你师父算得了什么?你师父教的,还能比得了万岁爷的教导”

    “是,是”陈金崔不住地在地下碰着响头,“奴才糊涂,求万岁爷教导”

    “你那个师父也不高明,怕的连南曲、北曲都搞不清楚。”皇帝徐徐说道:“北曲的入声,唱高了象去声,唱低了象上声,拖长了就成平声。《琵琶记》是南曲,‘湿’字唱错就错在这个连腔上面。这你明白了吧?”

    “万岁爷圣明万岁爷的教导,奴才一辈子受用不尽。”陈金崔又大着胆说,“奴才斗胆,再求万岁爷教导,南曲的入声该怎么唱才动听?”

    “出口即断,也别有意做作,轻轻一丢,自然干净俐落。昆腔是所谓‘水磨调”宛转之中要有顿挫,就在这些上头讲究。”

    皇帝顾曲,实在可算知音,升平署的老伶工,无不心诚悦服。皇帝也大为得意,现身说法,便亲自小声哼唱着教他们。

    肃顺心中有事,皇帝和几个人的说话没有听到耳朵中去,正好皇帝叫他,“肃顺?肃顺?狗奴才,在想什么呢?”

    肃顺吓了一跳,赶忙跪倒,“奴才糊涂,奴才糊涂奴才心中想事,一时间忘却仪体,请皇上责罚。”

    皇帝听得差不多了,本有意起驾回宫,请肃顺这样一说,倒来了兴致,“你在想什么事?”

    肃顺眼睛一转,趴在地上碰了个头,“皇上,奴才有一件事,想和皇上说,还请皇上免了奴才结交外臣之罪,奴才才敢说。”

    “你胆子不小啊”皇帝半真半假的说道,“怎么,又是向上一年你侄子的事情一样的吗?”

    “不是不是,奴才再也不敢做那样的糊涂事了,这一次的事情,”他嗫嚅了几声,“是和……和文公爷有关的。”

    ‘文公爷’这个名字在皇帝听来有点陌生,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才给他想了起来,“是他啊?他又想干什么?”

    肃顺口中的文公爷就是历任江宁织造的文端,他是皇帝的亲舅舅,当年钮钴禄氏为道光皇帝晋为皇后,后家照例要有这样一份恩典,其时后父已逝,便由长子文端袭爵,人称文公爷而不名。

    文端在江宁织造任上仗着自己是皇帝的舅舅,肆无忌惮的大捞特捞。陆建瀛、桂良知道他的为人,却从不敢招惹。几年的时间下来,积蓄颇丰,不过自从咸丰二年进新式图样的绸缎给皇帝驳了之后,文端知道,江宁织造的差事不是那么好捞了,就想换个地方,再做他的发财美梦——朝廷之中这种肥缺很多,也未必就一定要做这江宁织造。

    认真的疏爬了一番,给他想到了一个好差事,就是著名的四川盐茶道——也就是前文说过的,仍肥过各省盐政的天下第一肥缺。这里面有个由来——。

第143节得陇望蜀(2)

    各省的盐官都称‘盐法道’,唯有四川独一无二地称为‘盐茶道’。盐之成为大利所在,不在产量多,而在销得掉。销盐各有地盘,称为‘引地’,川盐的引地除本省以外,还有五处:西藏、湖南、湖北、贵州、云南。

    两湖不出盐,食用两淮、广东、四川的盐,其中以两湖和四川之盐食用最多。自然而然的,四川盐业,大发利市,但盐税收入并没有增加多少,这自然是盐商勾结盐官偷漏舞弊的缘故。

    道光中叶,四川总督戴三锡在任上重用陶澍为盐茶道,定下‘官运商销’的章程十五条,在泸州设立盐运总局,彻底整顿,遏制偷漏,剔除中饱,盐价降低,而官课反而激增。‘公费’亦就水涨船高,滚滚而来,成为合法的肥缺。

    而茶的运销,亦跟盐一样有引地,而且有‘边引’、‘腹引’之分。边是边境,腹是腹地。四川列为‘边引’,川茶专销西藏,西藏高原,不出蔬菜,所以茶是必不可少之物。到了乾嘉年间,西藏生齿日蕃,耗茶更多,因而川茶跟川盐一样,大为繁荣。但‘茶引’向有定额,每引五包,每包二十斤,所以一道引只能运销一百斤茶,而茶引由户部发给,相沿多年的定数,多给一道都不行。于是有人向盐茶道献计,在引茶以外,另行‘票茶’,由四川自发运销的茶票,其实有税无票,只不过销茶入藏,过关抽税而已。

    票茶的税轻,因而成为‘公私两便’,配额既无限制,西藏需茶又多,所以实力不充分的外行,亦大做茶生意。为了争取销路,竞相跌价,而茶的品质日坏,有些从乾隆年间就经营茶业,以货真价实为号召的‘老商’,看看不是回事,多方陈情,嘉庆末年,票茶总算停止了。

    可是到了道光年间,又行票茶,由于本轻利重,改行做茶商的,不知凡几。茶叶不足,搀上树叶,运销既盛,茶税激增,抽成的‘公费’相当可观。四川的‘盐茶道’,成了双料的肥缺。

    文端存了这样的心思,便派儿子回京运动,在他想来,自己以江宁织造正二品大员改任正三品的道台,又有皇帝这样一个天下第一大靠山,定然是予取予求,不在话下。

    现任四川盐茶道名叫兆麟,内务府出身,他本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他的哥哥却是响当当的人物——名叫德穆楚克札布,尚先皇第四女,也就是咸丰皇帝同母妹的寿安固伦公主——从这样的一层关系论起来的话,兆麟和文端一样,也算是当今天子的姻亲之尊。

    这样的姻亲之谊,德穆楚克札布又是御前大臣,自然就不能、不敢要人家恭恭敬敬的脱袍让位。文端想了想,决定派儿子到行在陛见,顺便活动一番,争取能够让皇上看在自己多年辛劳的份上,下旨给自己这样一个优缺。不料惠祥北上,碰了个好大的硬头钉子

    文端生有两子,一个叫惠祥,一个叫惠瑞。惠瑞是侧室所生,不为阿玛喜爱,将他留在京中;惠祥是长子,生来乖巧伶俐,文端把他视为掌上明珠,带到任上,整天只做一件事:帮着他阿玛花钱

    领了阿玛的命,惠祥到了热河,皇帝知道惠祥到了,亲自召见,很是问了一番往来情形,惠祥言辞便给,词语儒雅,大得皇上的喜爱。

    惠祥此来,请安是假,为阿玛谋差是真,很委婉的把文端的意思说了一遍,皇帝大为不满文端连着点了三任的江宁织造,犹自饕餮不足,还想谋缺?便是自己肯答应,让自己的妹妹府上人会怎么想?

    四川盐茶道的差事现在是兆麟在做,其实还是自己的妹夫德穆楚克札布在面前多次求恳,才捡放了的。

    兆麟这个人没有什么实学,也没有念过很多书,在任上除了捞钱之外,就是闹笑话。旗人的笑话,以认白字为最多,兆麟的官大名气大,所以认白字的笑话更出名。有一次遇到省内的米价大涨,他问属员,是何缘故?那人答了四个字:‘市侩居奇。’

    居奇是听懂了,市侩二字却不懂,他诧异地问道:‘四怪’是什么人哪?‘

    不过他为人憨厚,颇有自知之明,所以一个姓宓的同知,分发到省,初次谒见时,他拿着‘手本’很老实说道:“老兄的姓太僻,我不知道是个什么字。请你自己说吧”听见的人都想笑不敢笑。

    兆麟的这些笑话,朝廷当然有所闻,他在四川的‘官声’,朝廷更有所闻。但是他‘好官自为’,不仅因为他出手大方,人缘极好,而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他的嫂子是皇帝唯一的同胞血亲,皇帝很疼这个出降的小妹,对于额附府上的一切,都多方垂怜,也因为这一层缘故,兆麟方能屹然不倒。

    这一次惠祥陛见,听他说,文端居然也想谋占四川盐茶道的差事,皇帝倒觉得很为难,文端在江宁织造任上所行他也不是一无所知,听他又把主意打到这一个肥缺的头上,心中很有些不喜,语气就不是像前几天初见的时候那么的柔缓了:“怎么,你阿玛在任上还嫌捞得不够多吗?”

    “……如今各方弹劾他的折子数不胜数,朕始终留中不发,方不至有覆顶之祸你们父子两个遍查青史,自乾隆十五年至今,可有连续点了三任江宁织造的差事的没有?”

    惠祥听皇帝语气不善,吓得连连碰头,额头都碰得紫了,终究还是未能挽回天心,皇帝当即把他打发出去,命他回京中,先去给老太太请安,然后就赶紧回江宁,不要再在自己跟前碍眼。

    惠祥求荣反辱,自知若还不见机的话,等到圣眷一衰,怕还会有家门之祸,把陛见的情形派了个听差会江宁,向阿玛翔实回禀,自己领旨出了热河,一路回到了京中。

    京中府里住着的是文端的续弦夫人,姓费莫氏,生下一子一女,儿子就是惠瑞,女儿名叫广儿,字盛京将军,随夫赴任,不在京里。

    文端为人荒唐,嫌太太不通风月,没有情趣,故而上任的时候,只带着儿子和自己的姨太太,在江宁花天酒地,对京中的妻子不闻不问,只有到年节、回京述职的时候才回府居住。不过夫妻两个望影而避,竟是连话也说不到几句。

    这次惠祥回京,给太太碰头请安,问了几句弟弟的差事,他这才知道,惠瑞居然入同文馆任学习生员了,心中忍不住好笑:和洋鬼子能够学得什么出来?还不是想借此做登龙之机?看起来,自己的这个弟弟,也真的是糊涂了

    随便说了几句话,惠祥离开老太太的上房,回到自己房中,他在江南风流惯了的,在府中枯坐了一会儿,分外觉得没有精神,琢磨了一会儿,让下人给他备下软轿,一路抬着直奔西四牌楼以南的丁字街而来。

    丁字街以西的砖塔胡同,通称‘口袋底’,是内城的一处艳窟。名气不如八大胡同之响,但狎客的身分大都比在八大胡同寻芳的来得尊贵。

    这几年惠祥随阿玛在江宁任上很发了一笔大财,京中宗室亲贵无人不知。有人说他所蓄的朝珠有三百余挂之多,每天换一挂,可以终年不重复。走马章台,挥手千金,视为常事,更兼以身为皇帝的懿亲之尊,所以身分特高,走到哪里都是众人一片逢迎之声,不想在口袋底,倒遇见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这个人就是宝鋆。

    宝鋆在口袋底有个相好的,是个来自天津杨柳青的名ji,叫做绿云。

    宝鋆不但多金,而且仪表俊伟,能言善道,所以绿云所隶的那个天喜班,则从掌班到伙计,无不以他为财神爷,招待得无比殷勤。不过自从咸丰初年新设立了总署衙门,宝鋆入值其间,公务繁忙之下,来得就不是很勤快了。

    眼看着快到了年底,天喜班的掌班,派出几拨人去,在宝鋆常到的几处‘清吟小班’及饭馆中搜索,最后是在煤市的泰丰楼截住了他,生拉硬拽着拦到口袋底。

    既然到了,宝鋆也就放开怀抱,和绿云姑娘温存了一会儿。绿云是天喜班的头牌姑奶奶,占了班子里最好的三间房子,中间堂屋,东首是卧室,西首是客座。客人来时,倘若看见东屋放下门帘,便知有客,在西屋暂坐,等班子里设法将客人移到别处,腾出空屋来再挪过去。

    谁知道宝鋆刚刚和绿云在床上说了会儿话,惠祥就到了。

    惠祥当年在京中的时候,也是风月场上的常客,而且他家中有钱,阿玛有宠爱,说到浪掷缠头,是任谁也比不来的,当初一见绿云,立刻惊为天人,他本来想把绿云赎回家中,长相厮守,不过绿云是风尘女子,引这样的人入府,还要通过宗人府,即使是文端溺爱儿子,也不敢犯这样的忌讳的。

    惠祥无奈,只好长相留恋,以求尽日之欢。不过几年的时间不到京中,却听说绿云姑娘正在见客?他是骄纵惯了的,心中有些疑惑:什么样飞客人还能尊贵过我?绿云这个*子,给她几分颜色,就真的敢开染坊了吗?

    所以也不顾规矩,伸手一揭门帘,就往里闯

    这在ji院里是犯了大忌。里面的宝鋆勃然大怒,正待发作,觉得来人有点面善,仔细想一想,认出是惠祥,强自克制,未出恶声,但脸色是不会好看的。

    眼看着房中两个人衣冠不整,惠祥自知闹了笑话,掉身退了出来,到西屋落座。班子里知道出了纰漏,鸨母、老妈子都拥了来献殷勤,说好话,一面设法腾屋子。惠祥正在生气,扬着脸不理,好半天只问得一声:“人呢?”

    绿云刚跟宝鋆腻过好一会,云鬓不整,脂粉多残,必得重新修饰一番,方能见人。而那面的宝鋆亦在生气,少不得还要好言抚慰。这一来,耽搁的工夫就大了。

    好不容易把她催了来,鸨母、老妈子才得松一口气,使个眼色,相约而退,让绿云一个人在屋子里敷衍。“干吗呀?生这么大气”绿云一只手搭在载振肩上,就在大腿上坐了下去,“惠大爷,您可好久没来了,听您府里的人说,大爷随着老太爷到任上去了,今儿个怎么回来了?”

    惠祥也不理她,径自问道:“东屋的小子是谁?”

    “管他是谁?不理他,不就完了。”

    “这话真奇怪”惠祥问道:“你干吗护着他?”

    “谁护着他了?我一个人的惠大爷,你吃的那门子飞醋?”

    “哼”惠祥将她的脸扳过来细看,“刚梳的头,胭脂也是新抹的。你干什么来着了?”

    绿云一红,故意虎起脸掩饰窘态,“是怎么啦?那儿惹了不痛快,到这里来发作?”她挤一挤眼睛,抽出一条手绢儿擤鼻子。

    惠祥不作声,只是冷笑。绿云三分心虚,更有七分恼怒,不敢惹火了他,但局面僵着,不是回事,想一想,觉得应该有所解释。“是宝大人,也是常来常往的,不能不敷衍……”

    一语未毕,惠祥打断他的话问:“那一个宝大人?”

    “不就是总署衙门的宝佩衡宝大人?”

    不说还好,一说让惠祥每一个毛孔都冒火,出手就将绿云推得倒在地上,跺着脚骂:“你这个死不要脸的臭娘们是那个王八羔子的朋友,你就不能不敷衍,为什么?好下溅的东西,白疼了你”

    说完,一把将绿云抓起来,另一只手便待给她一个嘴巴,然而毕竟不忍,一松手又让绿云摔个跟头。出得屋去,余怒未息,偏偏宝鋆在另一屋子里张宴作乐,金樽檀板,翠绕竹围,好不热闹,惠祥看得眼都红了。“这个丧尽天良,吃里扒外的汉奸,王八蛋”他站在门口,跳着脚的痛骂。

    宝鋆大怒一挑门帘走了出来,一张口说话就带着几分硬气的荤素齐上,“我说,这是哪位的裤裆没有系上,把鸡,巴露出来了?”

    惠祥还是平生第一次为人这样臭骂,竟是楞了一下,转瞬间勃然大怒,“**奶奶的,来人,给我打”

    惠祥出来是都带着府里的护卫的,多则头二十,少亦七八个,个个都是喜欢惹是生非的。听得这一声,立刻便有人带头向上一拥,把宝鋆夹在当中,狠揍了一顿。

    宝鋆也是第一次有这样的遭遇,拳脚其下,兀自破口痛骂,“好,好孙子有种就打死你家大爷,打不死,……”

    “给我狠揍,狠揍”惠祥在后面戟指怒斥,“打死他,惠大爷我和他家人打人命官司”

    无端的在口袋底挨了一顿胖揍,宝鋆如何能够心甘?不过不巧的是,这时候正是咸丰三年的年底,奕奉旨到行在陛见述职,连同在热河过年,紧接着就是皇太后薨逝,大办丧仪之类的事情接踵而来,宝鋆也就顾不得再为惠祥的事情纠结了,不过,这份恼怒却没有一刻不在胸中萦绕,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出了这一口恶气。

    到了咸丰四年的年初,惠祥领了父命再度北上入京,这一次他不敢再到皇帝面前求恳,改为走通了肃顺的门路,请求肃顺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终于能够达成愿望,才是最美。

    听肃顺把经过说了一遍,皇帝半天没有说话,什么表示也没有,肃顺等了一会,不见动静,便又壮着胆子小小的声音说道:“主子,惠大爷让我务必跟主子讨句回话……。”

    话犹未完,皇帝一口唾沫吐在肃顺脸上:“狗奴才,他在做梦,你也没有睡醒吗?”

    肃顺不曾想到碰这么大一个钉子。被唾了还不敢擦脸,赶忙跪下,自己打着自己嘴巴说:“奴才该死”

    皇帝一天的好心情都给这件事搅合了,“朕可告诉你,你以后少管这种闲事”

    “是,是,是。奴才再也下敢了。”

    过了几天,赶上一个很晴好的天气,皇帝派肃顺到文承恩公的府上,说是请太太进宫去,和皇上说说家常,同样得了旨意的,还有太太的亲生儿子惠瑞。

    听到宣旨,母子两个不敢怠慢,整理形容准备进宫见驾,惠祥不知道皇帝宣召老太太和弟弟是什么意思,怎么不把自己也宣进宫中?找个空隙,把肃顺叫到外面,探问消息。

    肃顺不愿说那遭了痛斥的话,同时心里也有股怨气要发泄,便起了个作弄他的心思。

    “好教大爷放心”他装得极其认真的样子,“我把你的话一说,皇帝直点头,虽没有没什么,那意思是千肯万肯了本来嘛,肥水不落外人田,有好缺,不给自己兄弟,给谁啊?我看哪,今儿个老太太进宫,跟皇上再提一句,明儿个就会交代军机处,马上降旨。大爷,你就等着召见吧”

    吃了这个空心汤圆儿,惠祥喜心翻倒,当时谢了又谢,便要向太太去说。肃顺却又一把把他拉住了。“惠大爷”他说:“皇上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宫里的事儿不管大小,不愿意叫人到外面去说,所以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一番话,千万搁在肚子里,连老太太那儿都得瞒着。要不然皇上一生气,我挨骂倒是小事,说不定你那个事儿就有变化,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飞了,多冤哪”

    “不错,不错,你放心”惠祥深深受教,“这件事儿,就你知我知。等旨意下来,我好好谢你。”

    于是老太太这一天进了宫,命妇入内,自然不能到正殿,于是母子两个暂时分开,老太太先到了祯妃所居的萃景斋,惠瑞代母亲在湛福堂碰了头,请过圣安,“奴才惠瑞,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话,奴才是道光十二年生人,到今年,虚度二十二春。”

    “朕知道你也是同文馆的生员之一,朕当年听奕说过,你能够在万民观望之时,就主动请缨,加入同文馆,从头学起,可见你心中是很愿意为朝廷出力的。”

    “是。奴才不敢当皇上错勉。只是奴才以为,同文馆是皇上圣意所重之所,我八旗子弟,正该为皇上分忧节劳,故而不揣冒昧,主动报名入内了。”

    “你能够这样想,自然是极好。”皇帝和他说了几句,话题一转,问道,“这一次到江宁去,你也是属员之一吧?”

    “是。此番王爷赴江宁办差,奴才也是随行之人。只是奴才见识浅薄,生恐办事不力,届时,奴才一人身担罪责事小,耽误了皇上的大事……”

    “你也不必如此惊惶。此番到江宁去,更多的还是要给你们这些生员一个长进的机会,在同文馆的课堂上就是念上一万年的书本,也不及这样一次现场所学,能够得到的教益更大。特别是,朕听人说,你的西洋语言之学,在同科的生员中,是名列前茅的?”

    “奴才不敢。奴才于西洋语言,略有所长。”

    “那么,日常的对话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惠瑞的英文学得相当好。大约是有这方面的天赋,不但是日常对话,就是在和伯明翰等人商谈的谈判桌上,彼此唇枪舌剑,语速极快之时,他也能够全部通晓。不过在皇帝面前,不敢过于自见,低头答应了一声,“是。”

    “你这一次去江宁,公务闲暇,也好去看看你阿玛,顺便给他带一句话。”皇帝慢吞吞的说:“你去告诉他,他现在的差事能够连任三年,已经是朕格外保全他了。让他没事的时候多找人学学圣人的《中庸》之道,不要任什么事都做到了极致。”

    惠瑞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既然是圣谕,自己只管一字不错的带到,想来阿玛一定会有所领悟,也就是了。

    皇帝离座而起,“走吧,和朕走几步,到萃景斋那里,去看看舅母她老人家。”V!~!

第144节江宁办差(1)

    第144节江宁办差(1)

    六月初四,奕在御前陛辞之后,带同随行的总署衙门、礼部满员尚书倭仁、侍郎杜翰,并英国外相特使奥尔德.伯明翰勋爵、英国驻华公使文翰勋爵、领事哈士明、通译麦华陀、美国、法国两国的公使、参赞、通译等一行人过崇文门出京,一路分乘官轿和亭斯美马车,取官道南下,目的地是通州——到了通州,登上早已经停靠在那里的官船,直放江宁。

    此番江宁办差,引得朝野上下一片关注,沿途需要接待钦差并列夷的直隶、山东、河南、江苏几省督抚很是犯了为难:若是只有奕以钦差之尊过省,皆有成例可循,不必费什么精神,只是这一次同行的还有很多夷人,又该以如何的规制接待和礼送出境哩?

    到了五月二十八,一道上谕解决了众人心头的疑惑:“……沿途省府州道等,日夕筹划日后列夷所经交涉事宜,朕夤夜长思,我朝立朝二百数十年,深仁厚泽,凡远人来中国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怀柔……,今次以军机大臣、总署各国事务衙门领王大臣奕携同各国公使出京办差,路上所过省、府,皆应以礼仪相接,治下各府,不准有百姓哄论,并有揭帖歌谣辱骂等语;及车马穿城而过,更不准有百姓沿街拥塞,投掷石块等行。”

    这样的一篇上谕明发沿途各省,纳尔经额、张亮基、桂良几个自然心知肚明,当下把省内藩臬二司及各路道台请过府来,认真商议迎接、送行事宜。

    众人异口同声:既然上谕煌煌摆在那里,自然就照诏旨行事呗皇上不是说要‘待以怀柔’吗?来硬的或者力有未逮,说到怀柔之法,天下还有强得过大清朝的吗?正好要这些洋鬼子看看,什么叫四方极地的富丽堂皇

    这样的差事办起来,人人高兴,只是为了其中大有油水可捞,各省分别派出道台、有司,专责接待迎送事物,运河两岸装点得花团锦簇,一派富丽。住在运河两岸的百姓可有了眼福——都说,自乾隆爷六下江南以后,近百年的时间,从来没有这等奇景了。

    从通州登上官船,顺水直放,第一站就是山东德州,巡抚张亮基带属员等在岸上,看河面上四条官船远远的驶来,从湖北按察使调任山东藩司的劳崇光吩咐一声:“放炮”

    岸上早有准备好的礼炮,乒乒乓乓的放了起来,连同早已经准备好的爆竹轮番点燃,弄得岸上一片硝烟弥漫,对面不可见人。

    官船靠上码头,船上的水手搭好跳板,奕一身亲王官服,外套黄马褂,领先下船,踩着红地毯走上岸来,举目看过去,运河两岸高槐垂柳,蝉声聒耳,树荫下行人不绝,到处了平安喜乐之景。

    以张亮基为首的山东阖省官员跪在香案前,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臣,署理山东巡抚张亮基,恭请皇上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躬安。”奕代天答了一句,挽起马蹄袖,轻笑着上前一步,“采臣公,多年不见,您可好啊?”

    请过了圣安,接下来给王爷行礼,张亮基又一步跪倒,“老臣给王爷请安。”

    奕客套了几句,命人扶起张亮基,“采公,这一次多多辛劳您了。”

    “不敢,不敢。”两个人在岸边闲谈了几句,奕请张亮基几个人到船上小聚,由礼部倭仁作陪,在船舱中摆下了便宴,张亮基端起酒杯,“王爷,万里之行始于今,老夫虔祝一路顺风。”

    奕自然是欣然接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张亮基在左右梭巡了片刻,又问道,“王爷,不知道各国使臣,是乘坐那一艘船啊?可有所准备吗?”

    “多承老大人动问,各国使臣分乘后两艘官船,船上一切饮食起居,都有专人照料。”奕轻笑着说道,“本来这一次本王还想邀请使臣同到岸上一游的,不过英国人不愿意,只说言语不通,不好承情,也就罢了。”

    劳崇光在一边说道,“这一次王爷赴江宁,办理铁路营建之事,天下人皆以为,实在是我大清前古未有之创举,卑职在这里遥祝王爷一路顺风,成就一番伟业。”

    奕给劳崇光的几句话说得心怀大开,忍不住得意的大笑起来:“劳大人谬赞了,谬赞了。本王不过在皇上驾前供趋走之役尔。这等千古伟业,实在是皇上体察四海,圣心默断之果,本王是万万不敢居功的。”

    众人觉得他这番颂圣的话虽流于表面,倒也不全是虚妄之词,各自点头,“正是,皇上真正是可继武圣祖皇帝的一代圣明之君。只是看此番与列夷交往之间,圣谋深远,庙谟独运,就可知我大清国泰民安,正在不远。”

    说了几句话,客人请主人赏了饭,用罢又说了一会儿闲话,这才拱手行礼,登岸告辞而去。

    奕也不多做挽留,一省的巡抚,公务繁忙无比,不好把更多的时间留在自己这里,向外送了几步,等到张亮基几个登上了岸,这才下令启行。

    路上再无牵绊,六月初八日,奕一行人顺风顺水的到了江宁,照例还是有桂良携治下三省官员在接官亭备下香案,碰头行礼,请过圣安,这也不必再一一细表。

    各国使臣先安排到城中的管驿住下,有上元县派人专司料理照顾;另外一边,桂良把京中来使请进两江总督衙门。他虽然是奕的老丈人,但在公事上,却是后者的下属,故而言谈之间,执礼甚恭:“王爷,距离正式动工之期,还有些时日,不如暂时在这府中休息几天,待到正日子到了,再行开工大典?”

    奕没有接他的话,转而问道,“山翁,本次出京之前,皇上对我说,着我到江宁来,第一是要巡视铁路开工大典,第二,也着我在江宁走一走,看一看,若是得暇的话,最好能够与此番铁路大工之中,日后承建的民夫,见上一面。”

    他停手机}看2*58oO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上回您上的折子,皇上看到了,对于山翁提及的,将剩余下来的漕帮丁士全数收罗起来,让他们加入其中的建议,皇上大为赞赏。”

    “天恩浩荡。”桂良站起来,向天虚虚拱手,又坐下说道,“那不过是老奴愚者之得,皇上不以为非,反倒拣才使用,老奴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山翁也不必如此自谦,”奕答说:“皇上说过,能够提出这样的建议,可见桂良在任上体察民情,探究民隐民疾,是很用了心的。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这样的办法的?”

    桂良谦虚的一笑,“这也不过是恰当其时,物尽其用罢了——。”

    新皇登基以来,大肆破除前朝旧政积弊,其中尤以漕运之事最为让人关注,原因无他,漕运二百余年来,养活了运河两岸数以百万计的民生丁户,一旦断了这些人的生活来源,要是有人登高一呼,就是东南半壁生灵涂炭的结果。

    故此,皇帝在着力推行漕运改为海运的壮举之时,一方面要针对朝局中的老臣做文章;另外一方面,也要认真的考量剩余下来的漕丁的衣食住行的问题。承办海运的各省沙船帮当然可以吸纳一部分年少精壮的漕丁,而那些年岁渐长的漕丁就只能另寻出路了,除却帮中仍然能够维持发放下来的一点公出银子之外,从盐场贩盐到各省去售卖也是一个很不错的办法;再有的就是既无本钱,也不识字的漕丁,这一部分人更少,漕帮中有之前承平时节备下的公田,也是可以勉强度日的。

    咸丰二年的时候,曹德政一家人从京城回到常熟家中,江苏巡抚黄宗汉、藩司椿寿、常熟县令管燮光亲自到城外去迎接,这一番做作惊动了江苏一省所有的漕帮之众,后来才知道,老曹家祖坟头上冒青烟——此番入京,居然得皇上召见,而且言辞之间,慰勉有加对于普通漕丁来说,这绝对是可以光宗耀祖的大事情了。

    到后来越传越离奇,有人说,皇上相中了曹家大小姐灵儿,将她留在京中,陪侍皇上——曹德政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国丈。这更让那些不要面皮的家伙顿足捶胸,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应该把自家的女儿也想办法送进京中,要是真的能够入得皇上的龙目,自己的后半生不是也有了倚靠了吗?

    等到一家人回转常熟,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所听闻的,不过是以讹传讹之语,灵儿小姐随父母归来,哪有留在京中,侍奉皇上这样一档子事嘛?

    这一次南返,曹德政真可谓是出尽了风头,进到江苏省境之后,巡抚衙门派出的三班六房远接高迎,迎请到府城的巡抚衙门,黄宗汉亲自设宴款待,席间又为李泉及曹家小姐日后姻缘美满,送上礼金——巡抚大人如此做作,下面的人又怎么敢不循风而动,在城中呆了几天,光是这等礼金银子,就收了不下三千两。

    待到回到家中,还不等曹德政和前来探问的老伙计们叙谈一番经过,管燮光派人也送来的请帖,请到县衙叙话,席间种种,也不必多谈。等到一切安顿下来,曹太太提议,给女儿和李泉完婚,曹德政琢磨了一会儿,对太太说,“若说泉儿和灵儿的婚事,我想,既然此事已经惊动了天子,自然要广撒请帖,把所有人都请过府来,认真的操办一场,你看呢?”

    “那当然。”曹太太是不明所以的神色,“这是不消说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只不过我想,帮中很多弟兄,为生计远走他乡,一时间不好聚齐。而且,泉儿为此事给夺了功名,怕一时间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好端端的一件事,要是弄成了‘鸭屎臭”就不好了。”曹德政一边吸着水烟一边说道,“所以啊,依我看,婚事不妨先放一放,等到明年春天,最好是等到泉儿取了秀才的功名,再顺便给他们两个人完婚,你说呢?”

    曹太太想了想,也认为丈夫的话并非无理,便有些意动,“只不过,可得和泉儿好好说一说,可不敢让孩子以为,这一次入京之后,我们夫妻两个的眼界高了,看不中他了。”

    “看不中?”曹德政难得的和妻子开玩笑说,“我可从来没有看不中泉儿,倒是你这个丈母娘,才一直看不中孩子呢要不然是话,也不会闹出这样一出戏码来了。”

    曹太太闻言大羞,“你这人”

    于是曹德政把李泉找了来,和他详谈一番,李泉也深知,自己这一次的事情虽然最后的结果出人意表,但正如面圣时所说的,名节有亏,平白给了旁人指摘的借口,当下一诺无辞,预备等到来年入场之后,取得了功名,再迎娶灵儿小姐过门。

    这边刚才谈妥,从江宁城中又来了几个客人,漕帮之主罗九爷陪着沙船帮主郑若增来到常熟,登门拜访。

    曹德政听到消息,先命人在门前铺上地毡,带领妻子一同迎到门口,跪倒相迎,罗九爷倒不敢托大,同样的跪倒还礼,彼此客套了几句,曹德政将其请到堂上,命家里的下人奉上热茶,罗九爷先说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一些多年来为帮中事物繁忙,于曹德政这样的老帮众疏于问候、关切,特为来此致歉之类的话。

    曹德政客气了几句,问道,“九爷,这一次贵趾落贱地,想来定是有所见教了?”

    “也不敢说是见教不见教,曹老兄此番北上,蒙皇上宠召相见,实在是我漕帮千百万丁众的福气。也让老夫以为,皇上身居九重,圣心垂怜漕帮丁众,因此我和沙船帮郑老兄合计了一番,认为像曹兄这般,身在江湖,却有大才的帮众,不在少数,故而我们想,召老兄到海运局中任职,日后为海运之事出力献策,也不负皇上这一番新政推行,惠及江南百姓的德政,老兄以为呢?”

    曹德政犹豫了一下,海运局位于上海,是由上海道台倪良耀大人会衔,由漕帮、沙船帮帮中丁众组织而起的,专司南粮走海运北上的一个全新的衙门,能够入选其中的,或者是沙船帮的骨干,或者是漕帮罗九爷的心腹,这一次这两个人联袂登门访求自己,不用问,定然是看在自己蒙皇上宠召相见这样一层缘分。

    见识及此,曹德政倒有些畏缩了。能够入得海运局自然是极好,只是自己年老体衰,又识不得很多字,今天因为这样一个偶然的因缘,人抬人高,罗九又是有意借自己壮威风,自然是予取予求,一旦日后有个什么错漏,只怕是连个退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他琢磨了一会儿,在二堂门后偷听着他们说话的曹太太心中着急:这个当家的,居然如此的不开窍?人家都求到门上来了,他反倒还要拿搪吗?只是男人在外面说话,是没有她一个女子出面答声的余地的。只能在后面暗暗着急。

    思忖良久,曹德政摇摇头,“九爷,郑大人,您二位的这一番美意,我心中无比感念,只不过,曹某人是粗人,做不来那种海运局中的差事,还请二位体谅我的难处。”

    曹德政居然将这样一桩送上门的美事推拒出去,倒是罗九和郑若增没有想到的,两个人在江宁城中听闻了这件事,商议之下,询谋莶同,都认为海运局初创,正是要借助曹德政打响声威的时候,不要说是曹德政还能够做点什么事,就是他什么也做不来,每个月白白的每个月花上几两银子养着他,也要把他收入毂中。谁知道他居然会拒绝了?

    罗九以为他有条件,当下又说,“曹老兄,我知道你长年在水上漂泊,身子未必很利便,这样吧,你不必到衙任职,只要挂一个名字,每月的薪俸我照例发给,不用你做事,如何?”

    曹德政面色一正,“九爷,您拿我曹德政当什么人了?我曹某人祖辈皆是漕帮中人,旁的不敢说,这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道理,还是明白的。如今我连海运局的衙门都不用去,白白领一份薪俸,岂不成了贪利的小人了吗?此事不必再提,曹某人是绝对不会去的。”

    自己一句话说错,惹得曹德政勃然变色,罗九面上很有点讪讪然,心中却大为恼怒:不识抬举的东西

    为了丈夫婉拒海运局差事的邀请,曹太太和他大吵一架,只是曹德政话已出口,不能挽回,也只好就这样去了。

    到了咸丰二年的秋天,李泉下场大比,凭他的才学乡试取中想当然尔,待得取中之后,两家合做一家,给他和曹家小姐办了婚事,小夫妻恩恩爱爱,李泉大登科之后又逢小登科,更加是乐在其中。

    这时候传来消息,朝廷有意在江宁至上海之间兴建天朝的第一条铁路,并为此在两江总督治下特别设立了承办铁路兴建事物衙门,由两江总督陆建瀛总司其职,下面分设了备材司和募民司,分别是由江宁藩司灵桂和江苏藩司椿寿负责。

    灵桂所主管的,是和英人往来交涉,为材料准备,设备运抵之后的事务忙碌;而椿寿负责的,则是在两江所辖的三省境内广为招募民夫、百姓——铁路兴建,动工何止百万?一旦工程开工,这些人从哪里来,每天的衣食住行,起居料理,就是一个极大的问题。这就有了曹德政的用武之地了。

第145节江宁办差(2)

    第145节江宁办差(2)

    曹德政自问自己以一介布衣,蒙皇上召见,言语之间皇上天语有加,他虽出身草莽,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这一次成立新衙门,倒给他看到一条报国之门,于是主动到了江苏府城,求见椿寿。

    两个人当年曾经见过一面,椿寿公务之余,请到衙门中拨冗相见,问他来意,曹德政说,“小人知道朝廷修建铁路,其中要用到无数民夫工役,小人想,旁的事情小的帮不上什么忙,只有这民夫一事,小的在漕帮多年,人头极熟,”

    他还没有说完,椿寿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是说,将那些漕帮中剩余下来的丁众收拢起来,加入营建工程之中?”

    “正是此意,还请大人允准,给小的这份机会,上报皇上天恩。”

    椿寿心中一动,对曹德政说:“曹老兄,你能够有这份心,自然是极好,不过,漕帮丁众人数众多,收拢在一起为铁路之事出力,非本官一人可以做主。这样吧,容我几日,待我如实奏明皇上,请了圣命之后,再做处置,你以为如何?”

    “大人言重了,小人不敢当。”

    椿寿的关于把漕帮剩余部众收集起来,让他们加入到铁路营建事务中去的折子大获皇帝的赏识,特别命两江总督桂良下了一道旨意,命他和椿寿在省内全权处理此事,不但是本省的漕丁,临近省份如河南、山东两省的漕丁,若是有漕运改制之后失却生活来源的,都可以加入进来。

    旨意到省,给了如同曹德政之类的漕帮丁众一线曙光,当年在水上讨生活,辛苦固然,一家老小勉强果腹总还是可以的,谁知道咸丰元年起,骤然失去生活进项,无数漕丁沦为没有了生活来源的普罗大众,一开始还能够靠几两积蓄和帮中、朝廷两层发下的银子度日,只是正如曹德政所说,一大家子人,人吃马喂的,这几两银子又济得什么?

    这些人吃官家饭习惯了,让他们田间劳作一来是不会,二来也不肯受那份劳累,势穷力蹙,便有了铤而走险的心思。便在这时,朝廷的旨意到了省里,所有参与到铁路营建之中的民夫,每日除了饭食之外,还有五钱三厘银子的工钱。

    于是,前来两江参与营建的民夫络绎不绝,弄得新成立的衙门整天忙个不休,所有来报名的民夫统统记下名字,然后发给三钱银子的路费,打发他们各自回去,等待来年工程正式开始了,再行前来报道。

    只是走上一趟,就有钱可拿,这样的好事到何处去找?于是,越来越多江宁城中的百姓也来到衙门前报名,左右只是为了这几钱银子的利是,到最后,连桂良也觉得此事大为不妥:每天早上,募民司衙门门口都排起长长的人流,一万人就是三千两银子,这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

    他把椿寿和灵桂找来详细问了一遍,却又无法可想,皇上的旨意写得清楚明白,所有前来报名应征者,一概登记姓名,发给路费,不许有人从中刁难,更不准有盘剥情事。

    可是看看眼下的情况,再收拢一下已经登记的名字,人数早已经过了百万,漕帮剩余的丁众绝对没有这样多,也就是说,其中大把填充名字的,都是虚报姓名、籍贯。钱是给这些人领走了,日后开工的时候若是没有人来,如何向朝廷交代?

    桂良无奈,只得给皇上上奏章,请示下一步的行止。皇帝也知道这件事是自己想左了,不过却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在奏折中把桂良几个骂了一通,说他们做事无能,上劳朕忧。实在令人失望至极

    而解决的办法是:暂时停止所有招募工作,同时发公文知会各省,再有漕帮丁众意图到省府来报名,先在当地漕帮领取了统一的凭证,证明自己确实是漕帮中人方可接受。

    而其他的报名者,也要在本县、乡所属各级衙门领到同样的凭证,证明来人的籍贯、所住府县,才予以收留,其他的空手而来的,一概拒之门外。

    这样的一条政令出台,方始把这股游民乘机捞钱的歪风刹住。饶是如此,事后统计一番,只是为这些人领去的银子,就已经不下一万三千两之多了。

    不过在正式动工之前,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处置清楚,便是占用耕地,毁坏、拆迁百姓民居,甚至坟茔之事。这件事在咸丰三年引起百姓很大的反弹,一直到年底,何汝霖、季芝昌两位军机大臣亲自到省,在江宁城、上海府分别贴出告示,命属下各县中地保向百姓晓谕,说有京中奉了皇上旨意的军机大臣亲自到省,在府城和上海城中放告,为百姓宣讲铁路营建的种种有利于民之处,百姓有甚疑惑不解之处,都可以到军机大臣驾前呈诉。

    告示贴出,轰动了两江几省,从江苏、安徽各省蜂拥而至的百姓奔载于途,谁知道到了江宁才知道,军机大臣此来,只是为铁路之事排解纠缠,于百姓冤情,是不受理、也不管的。一时间百姓大为失望,真有那诉冤无门,含泪而归的。

    后来何汝霖看看不是事,便和季芝昌说,“这一次我二人奉旨南下,虽然皇上的旨意中说的明白,不可过多插手地方公务,但眼见如此多的百姓投告无门,我这心里也大感不是滋味。九公,不如放开一些,容百姓呈诉,能够管一管的,就过问几声?”

    季芝昌也觉得何汝霖的话有点道理,便点头答应了。谁想到告示贴出,所接的第一桩官司就是前文所提及的,王季福告湖南武昌府王兆兰、臬司鳞椿一案,(详见前文,不赘)。

    眼见放告一事给自己、自己的学生惹出了**烦,两个人后悔不迭,没奈何之下,只得昧着良心含糊其事,草草收场,却不想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再加上皇帝抓住赛尚阿等人在奏对之时的一番不谨之处大加挞伐,终于导致了军机处全班出枢的政海波涛。

    不过这两O}}。个人在江宁倒也不是一事无成,为铁路征用土地之事,很取得了一些进展,百姓见朝廷旨意坚决无比,又有一定的补偿措施,也只好黯然接受下来。

    到了咸丰四年的的二月十三,江宁码头一派热闹,从各州府征调来的民夫换上崭新而同式样的号服,最外面的号褂上前后心印着一个大大的‘丁’字,证明自己的身份,围拢到码头边,等待着来自英国的火轮船的到来——第一批从英国本土运输而来的火车机车及配件,今天将在江宁码头落岸,等待开工之后,正式启用。

    铁路营建是轰动朝野的大事,百姓心中也一直存着一份疑惑:火车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是什么样子的?这一次运抵江宁码头,一定要开开眼,日后也好向人吹嘘一番。

    因此在码头边上,围观的百姓堆积得满坑满谷,都想先睹为快。等到火轮船靠了岸,下来十几个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洋人,由衙门中的官人领着,一路奔总督衙门而去。过了很久,才又坐轿子转回,开始正式的卸船。

    这一次运送的,都是一些枕木、铁轨、道钉、道岔之类的铁路所需的配件,而且是全部用巨大的箱子装载起来的,在外面全然看不见内中玄妙,倒让围观的百姓大失所望,想看的东西居然什么也看不着?这样仍有些阴寒的天气里,在这码头边吃了半天的冷风,何苦来哉?

    接下来的一个月的时间里,江宁码头成了一大片热闹的工地,数以千记的民夫日夜奔忙,在码头边搭起巨大的厂棚,除此之外,更有一个英人在一边指挥中国人调派民夫夯实地面,铺上枕木,架设铁轨,当明亮而又整齐的两条铁轨搭建完成的时候,江宁城中的百姓像过大年一样的再度蜂拥而至,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看见了吗?这就是铁路。”

    有一个家中有人在工地做工的男子大声向周围人吹嘘着,似乎深以自己能够通晓其名而自豪:“将来,火车就是在铁路上运行的。”

    “怎么运行啊?是马拉着跑吗?”

    “我怎么知道?我家小三没有和我说怎么运行,想来不是人拉就是马拽呗。还能有什么旁的办法?”

    到了三月底,又一艘火轮船抵港,这一回有幸到现场的百姓可真是开了眼界,经过一番装卸,一节装点得金碧辉煌、上下一片金黄色的车厢从码头沿着铺设好的铁轨给人拉进了厂棚,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不过只是草草看过去,就知道和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全不相同,岸上的百姓长大了嘴巴,都忘记了应该说些什么,“这就是火车吗?”

    围观者众,有明白朝章忌讳的,在旁边问了一句:“怎么是御用之色?这难道不会犯忌讳吗?”

    这一次和中国进行火车承建的是一家名叫阿尔奇的英国机械公司,只是这一单生意,就给阿尔奇公司带来了超乎想象的巨大利益。公司也无比重视与中国方面的联系,他们知道,中国是一片广袤的土地,而在这个东方的国度里,铁路还是从来未有之物,日后要是能够拉住这个客户,只是来自中国的订单,就足以让公司上下躺着花钱也花不完了。

    所以,公司为这一次的火车订单,特别设计了九节全部明黄色的车厢,外间的颜色就已经是大干忌讳,内中的陈设更加是富丽到了极致。

    亲自到码头来参观的桂良被英人邀请,到车厢前一观,桂良一个劲儿的摇头摆手;“这可不行,这样的颜色可不是我等为奴才的能够踏足半步的。”他对通译说,“你告诉英国人,火车承建虽是我朝皇上钦命所定,然这等颜色却是大大不妥,还请贵国人妥善处理,另行换过才是的。”

    通译向英国公司的代表说了几句,代表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了几句话,“这样的车厢,本来就是为贵国皇帝陛下准备的。不论是在贵国还是在我国,这一次运来的九节车厢都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这样说来,桂良心中浮起一丝敬佩,洋鬼子做事果然滴水不漏

    心头的忌讳一去,桂良动了好奇之心,倒要看看内中装点得如何?在英国人的陪同下进到车厢中,迎门是一架玻璃屏风,转过去在右面开门,穿过一段甬道,里面是半节车厢成一大间,中设宝座,两面靠窗设长桌,黄缎绣龙的椅垫、桌围,地上铺的是五色洋地毯。壁缦黄绒,摸上去软软地,因为里面还垫着一层厚厚的英国毛毯。

    宝座之后,左右两道门,通至卧车,也已经加工装修完毕,最触目的是,靠窗横置一张极宽的洋式大铁床,桂良略扭一扭脸问道:“怎么在车上装上这样一具大床?这合适吗?”

    翻译听完英国人的话答说,“御榻不宜过小,如用红木大床,又以搬运不便,不得已从权。大人如以为不合适,应该怎么改,请吩咐。”

    桂良有心吩咐改换,转念一想,皇上崇尚西人技巧,焉知这样的一张大床不会入得皇上的法眼?自己胡乱做主,惹来的麻烦不会小。这样想着,随即说道:“皇上的起居习惯,外廷无从得知,等我问了内务府大臣,再作道理。”

    再往后走,绕过屏风,是一个圆滚滚的家伙,看上去像是一个绣墩,也同样是外套黄绒缎子,一望而知是上用之物,只是做什么用的却不知道。

    问过英国人,有人上前,伸手打开,原来绣墩之上还有一个盖子,里面铺陈着筛得极细密的黄沙,黄沙的上面附着一层水银,“回大帅的话,这叫如意桶,也就是马桶。”

    桂良啧啧称奇,又凑过去看了几眼,满意的点点头,“英人能够有这样的一番孝心,想来我国皇帝陛下日后见到了,也一定会心中感念的。”

    在车厢中参观了一番,桂良问道,“听英人说,这样的车厢还有八条,可是的?不知道都有何作用?”

    英国人回答说,另外的八条车厢,或者是餐车,或者是行李车,或者是给随员居住之用,等到下一次的火轮船到来之时,就可以真正的连成一体,等待使用了。

    桂良点点头,吩咐一声,“这节车厢是英人孝敬皇上的御用之物,今日之后,只有等御驾到了,承旨之后,方可进入,你们去,找一张苫布来认真遮挡,任何人也不可随意进入。”

第146节江宁办差(3)

    第146节江宁办差(3)

    奕到了江宁,和两江各级官员悉数见了一遍,每日里应酬不断,酒食征逐更是无日无之,在江宁城中住了三天,他自觉和在京中比起来,竟胖了一圈呢

    在江宁的几天中,桂良陪着他和总署衙门及各国公使专程到码头边的厂棚中看过英人运送来的九节车厢,令第一次目睹火车真容的奕也大为赞叹。而伯明翰等人在遥远的异国见到祖国的同胞,自然也是欢喜莫名,言谈之间分外亲热。

    这还不算,几天之内,伯明翰多次设宴款待阿尔奇机械公司的一行人,更让奕觉得奇怪:怎么伯明翰身为朝廷官员,对这样的四民之末如此关爱呢?可见夷人性情,难以捉摸。

    在江宁城中居住,公事还是要照常进行,中英两国的谈判在中断了几天之后重新启动,双方仍旧是为鸦片贸易纠缠不休,却谁也说服不了谁。到最后,伯明翰也有点烦躁起来,旧事重提说,若因为鸦片贸易不能取得令双方尽皆满意的结果的话,日后为此发生任何争端,都要由中国方面承担全部的责任

    奕对这样的恫吓之语报以一阵冷笑,几年来担着这份与夷人交往的差事,他心中早有所得,怡然不惧的回敬了回去,“公使先生,这样的话题,我们早在北京的时候就已经有过商谈,今天本王再重申一遍:天朝对那些抱着善意的目的与我朝增加交往的国家和商人,从来是欢迎的。专使先生只为贪图利益计,不惜为此等害人之物挑动两国纷争,实在令人齿冷”

    “贵国这样的做法,是完全违背了当年和中国大皇帝签署的《江宁条约》中有关贸易输入,一切行自由方针的根本协议的。”伯明翰振振有词的答说,“而且,贵国政府一贯干涉贸易自由交往的国际通则,竟于日前颁布法令,以立法的形式禁止鸦片销售贩卖,如此看来,贵国的大皇帝陛下是丝毫没有和平解决此事的愿望了?”

    “笑话”奕怒声说道,“鸦片商人只顾利益,心中丝毫不念鸦片害人之恶果。我天朝皇帝陛下圣明烛照,体察入微,中断鸦片贩卖,正是为我朝亿兆黎庶身体康健,早日摆脱毒瘾计。”他说,“况且,政令发布,乃是我天朝内部之事,又何容贵国来插手过问?”

    “事关我国政府及商民在中国的利益,就不能全然算是贵国内政。”

    奕大怒,“混账”他大声说,“照这样说来的话,专使先生以为凡是我朝子民与贵国商民往来之事,都无关中国内政,可以任由贵国插手了?”

    看奕一张白皙的脸蛋儿涨得通红,随行而来担任翻译的绵竹吓的面色苍白,连自己份内的职分都忘记了。不过不用翻译,只是看奕的脸色,伯明翰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话入耳。

    徐继畲和李鸿章也赶忙起身相劝,会谈也暂时中止了下来,彼此各回房中休息,奕兀自怒意不消,“简直是荒唐洋鬼子居然要管起我天朝自己的事情来了?纯粹是荒唐”

    “王爷,何必为英人狂悖之语大动肝火?虚词恫吓不过是夷人一贯伎俩,不值一哂。”李鸿章不屑一顾的神色,在一边劝说。

    “少荃这句话说得极是。”徐继畲徐徐说道,“英人口出威吓,不过是敏于言而讷于行罢了。”

    “哦?”

    “王爷,少荃兄有所不知,当年老夫汇总编纂《瀛环志略》一书,虽是书生所见,然史家通则,祥近略远,为求文中记述不悖真实,也曾经多方搜寻,其中就有关于列夷各国政体与我天朝大相径庭之处。”

    徐继畲为当年所编纂著述的《瀛环志略》一书,几乎落得个闹市丢头的下场,这部书也给朝廷列为**,大清十八行省着各省督抚学政将此书搜罗殆尽,集中销毁,不过这样的东西,就如同世宗朝发行天下的《大义觉迷录》一般,虽有乾隆下旨停止讲解,收回原书,却还是如瓜蔓离离,摘不胜摘,总有很多流传于世的。

    说到当年为自己带来一场大祸的著述文字,徐继畲也不胜心生涟漪,现在不是他倾诉心中委屈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便如这英国吧。英国虽有国王,却和我朝皇上完全不同,于政体沿革,全无插手余地,一切都要取决于议会决定。”

    徐继畲简单的解释了几句,然后他说,“便如同今日所会商之事,便是英人有意为鸦片一物再起争端,也要容等议会两院通过,然后方可成为发令,若是再加上彼邦军队调配,人员安排,及至扬帆远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容闳站在边上,心中暗暗点头,这些事是他也知晓的,不过他的经历非常人可比,在美国生活了几年,知道这些原也不足为奇,徐继畲足不出国门半步,虽然谈论之间小有舛误,也足以令其自豪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通晓的呢?

    他正在想着,徐继畲转头向他一笑,“王爷,达萌少兄曾经在美国生活多年,于这等西洋各国政体之别,自然是心有默识,不如就请容兄为我等详加讲解,开人茅塞吧?”

    容闳抱拳欠了欠身:“多承徐大人抬爱。”他现在的汉语已经说得非常熟练,官场上的行文用句也有所领悟,他说,“牧田公方才所言极是,学生心中所知,也不出其右,也就不必再方家面前献丑了。”

    “哪里,老夫所知,不过皮毛,内中详情,还请容兄解说。”

    容闳还要再谦虚几句,奕挥手打断了他们彼此客套的说话,“达萌,如果你知道,不妨说上几句,也好让本王知道知道,日后两国商谈之际,更加能够有的放矢。”

    王爷发话,容闳不敢不听,他心中也有意借此机会一展长才,当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美国开国之君,名为乔治.华盛顿,其中华盛顿是姓氏,乔治是他的名字。雍正十年生于美国弗吉尼全~文字手~打亚州,华盛顿家境富裕,自幼好学,在乾隆四十年至乾隆四十七年间,他领导了一支名为大陆军的,自称统帅,与英夷几番争斗之后,终于使美国独立。”

    华盛顿的事迹容闳随口道来,如数家珍,听着他很好听的口音,众人心驰神往,虽是国体大有分别,这样的人才、这样的领袖,也让人不得不心生敬仰之意。

    等到他说完了,奕叹了口气,左右望望,“诸君,不必为前任感叹了。还是想想,怎么认真答对英夷的条件吧。”

    众人为他的话精神一振,思路都向着如何料理这一盘难分难解的棋局的方面而来了。容闳正在谈得兴起,当下不顾尊卑的接口道,“王爷,列位大人,卑职以为,方才徐大人所言极是。英人注重利益,便是议员之中,也大有与商贾勾结,成为其在政府中代言者甚多,……”

    奕听不懂这种古怪的关系,问道,“什么代言者?”

    “是。回王爷的话,英国政体之中,设有议院这一特殊机构,充盈其中的,多为各方人士的代言人。其中尤以商贾为最多。道光二十年两国纷争之事,便是前例。”他说,“其时,便是英人自己,也大有不以鸦片贸易为然的,其中又以时任英国副全权代表的义律的态度最为激昂。”

    容闳毕竟是在美国生活多年的,很多档案资料说出来令奕、李鸿章和徐继畲瞠目结舌,完全没有想到,在英国人中居然也有肯为鸦片害人之事实肯于亢声直言的?

    容闳说了几句,慨然摇头叹息,“只可惜,一切都抵不过利益二字,特别是在英国女王在下院进行一番演讲之后,终于使对我天朝动兵的决议以271票对262票获得通过……”

    “荣老兄,你等一等。”奕拦住了他,称呼变得很客气的说道,“什么叫以271票对262票获得通过?莫非还能够通不过的吗?”

    “是,王爷。”容闳答说,“若是在议院不能通过的话,则英国朝廷便不能调动本国的军队,自然的,也就不能对我天朝动兵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一国的君父,不能调动百官,不能派兵出征,这成什么事了?”

    容闳自知天朝上下如井底之蛙,努目喧嚣,于外间惯常之事一无所知,便笑一笑,没有说话。那种目存笑之的神态,在李鸿章看来分外的不舒服,在一边说道:“这等事,大约我天朝之内,也只有阅历丰富如达萌兄者,才有所领悟,王爷,就不要多谈了吧?”

    奕给李鸿章提了醒,这样的话题已经逸出身为臣子所能谈论的范围,自己听闻列夷国情与天朝政体大有妨碍之处不能加以拦阻,反而津津乐道?日后传到皇帝耳朵中去,凭他的性子,考究当年处置徐继畲的前例,自己被祸不远想到这里,他赶忙说道:“哦,少荃所说极是。他国政体之事,就不必谈了。”

    用过午饭,休息片刻,会谈重新开始,经过几个时辰的折冲,彼此都冷静了一点,这一回,奕不再纠缠鸦片贸易的弛禁与否,转而谈论其他,“在贵我两国签署的《江宁条约》中有经过我天朝皇帝陛下首肯的,允准英国针对在我国国土之上作奸犯科之恶徒之惩治条款中言说:‘英人如何科罪,由英国议定章程法律,发给管事官照办’之语,我朝以为,此项条例应也在此番修约进程之内。不知专使大人以为呢?”

    伯明翰脑筋转得无比灵动,立刻摇头拒绝,“殿下这话说错了。修约之举,本是我国政府向大清国提出交涉,其中应修条款,也应以我国所提款项为主,贵国既然从未有如此要求,自然的,这样的要求也是不能够被我国同意的。”

    李鸿章在一边嘻嘻一笑,接口说道,“这话倒奇了。两国交往,公正是为第一要素,怎么,难道就只有贵国能够提出要求,我方应承;转而轮到我国提出要求,就一概不准了吗?”

    他这样带有几分痞子气的说话自然难不倒伯明翰,后者笑了几声,口中答说,“请原谅我的失礼,难道这一次的修约之举不是因为贵国与美国签署的条约中‘应俟十二年后,两国派员公平酌办,又和约既经批准后,两国官民人等均应恪遵。’之语,援引而来,方有今日两国之会,不论是当年签署之《江宁条约》还是贵国与美国签署的《望厦条约》,均无中方主动提出修约的相关条文,故此,贵国提出的理由,实在不能称其为根据的。”

    李鸿章给伯明翰驳得张口结舌,好半天的时间说不出话来,容闳在一边坐着,也真的替他觉得尴尬,李鸿章不是这方面的长才,又天生的料事太易的性子,本是想在人前出出风头,不料给人家全数驳了回来,看他面红耳赤的样子,实在是天下难有的奇窘。

    徐继畲说道,“关于修约之事的源自,专使先生代表贵国第一次和我国进行商谈的时候就已经谈及,此时就不必旧事重提了。还是谈论一下我们彼此都仍旧在纠结不开的问题吧”

    这样的一番话出口,总算缓解了李鸿章心中的尴尬,他向徐继畲点点头,默然的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意。

    到了铁路开工大典举行之前的六月二十,中英两国参与修约商谈的代表都给这似乎永无休止的谈判弄得人困马乏,奕即使保养的极好,年轻人底子强壮,也大感吃不消,更不用提徐继畲那般望七老者了。每天早上起床,只要想到还要和英人打口舌官司,老人只觉得脑地都疼

    不过,双方修约之举也不是没有一点成效,对于英国人提出的七项要求中的四条,中方都给予了很肯定的答复,分别是,第一,允许英国商人,教士往来于中国沿海、内地省份,各地官吏不可阻拦。

    第二,英人为礼法、商贸纠结,意欲面见中国地方大宪呈诉的条款,中国方面答应,地方督抚需在三日之内给出明确答复,能够在省内处理的,在省内处理,实在关碍太大,督抚无权做主的,可以到京中有司去呈诉。

    第三,关于英人提出的,要求大清朝放开边禁,允许中国人到英国务工一节,奕也原则上答应了下来。不过此事不是现在就可以决定的,要等到回京之后,奏明皇帝,并选派有司和英方做进一步的沟通,妥善拟定华工出洋办法,及在英国利益等等细节问题。

    最后,中方答应英国,在五口通商口岸所辖外海,调派兵力打击海盗,以保障英国及其他西方各国商船不受海盗滋扰。

    英国人最关注的鸦片合法性问题不用谈,另外一条,英国商人运送货物经过中国内地时的各地关税问题,中国人的态度极端坚决,答复只有一句:“关税乃是我国海关自有主权,不能容外国人插手其间。”就将伯明翰的所有答对全数堵了回去。

    伯明翰实在不愿意再为这样的事情和中方争吵,左右也不会有任何的效用,不如就将谈判最后的结果带回国去,一切,都由首相大人和外相大人决定吧。

第147节横生枝节(1)

    九州清晏殿中,皇帝叫大起,第一个出列奏答的,就是刚刚散馆,考取了直隶道御史的杨维藩。咸丰二年杨维藩入春闱,皇帝偶然动了游兴,到贡院走上一遭,连他带吴可读等人的五魁破天荒的改为白天揭晓,等到殿试完毕,他考中二甲第十三名,入馆三年,考中了御史台,分发到直隶道。任职柏台不足一月,居然就上章参核奉旨到天津巡视、整顿绿营兵务的曾国藩

    曾国藩和僧格林沁到天津走了一遭,一个负责整顿绿营兵务,一个负责旗营驻军,僧格林沁还好,旗营兵务固然糟糕,但旗营兵士细数起来,哪一个的祖上都戴过红顶子,所以他在处事的时候,总还要顾忌一二。

    而曾国藩所要整顿的绿营就不同了。绿营兵士大多也是子承父业,祖辈当兵,正如他在给皇上上的折子中说过的那样,士兵毫无羞耻之心,更无袍泽之义,从一件小事可见端倪。

    上一次皇帝巡视天津杨村绿营驻防之后,为兵势之疲弱令到皇帝动了怒气,把提督奕山,总兵官长瑞拔翎摘顶,押回京中待勘,天津这边的兵营,由柏葰举荐,改派吉林将军成禄接任。

    成禄这个人糟糕透顶到营中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威,立威要有名目,偏生杨村驻军自皇帝巡视之后,知道所操演的兵法全然无用,连带着奕山也获罪匪浅,这一次换了新的上官,不知道又会有什么地方给他找到毛病,所以训练之时分外用心,再也不复平日疲软之态。成禄自然也就找不到什么由头来立威。

    后来给他找到了一个借口,说来不值一提,竟是为军中的厨子,这个厨子在煮面条的时候,没有煮到十成熟,就为了这样一点小事,成禄居然以军法论处,要将这个倒霉的厨子斩于军前

    兵士大惊,为这样的小事就要杀人?却又不敢为其求情,眼睁睁的看着军中执法队把厨子绑缚辕门,开刀问斩。

    这样的事情给整顿兵务的曾国藩知道,自然难以容忍。他在来天津的路上想得很好,此去天津,当更以圣人忠恕之道行事,对那些将兵制全然不当回事的士兵,也要做到以理服人,总要让他们痛改前非,能够为国所用才是。

    不想到了天津,听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禄在军中横行不法,除却这等蔑视部下,草菅人命的恶行之外,成禄从吉林调任天津不足三月之期,就已经靠捐派逼迫从杨村周围的百姓、士绅口袋中掏出了不下十万两的银子

    村民被逼无奈,恭请士绅出头,向成禄叩请缓免,并且说,待大军出动之时,再行应付军营裹带。不想益触其怒。

    成禄最恨人说大军出动之语,因为大军出动,就意味着要有战事,而他好生恶死得几乎出了圈,任职吉林将军的时候,从来没有任何实际战绩,便是连省城也轻易不出。

    省中各处的匪盗遇到他这样一个驻防将军真正是喜翻了心怀,这些人最怕的一件事居然是有朝一日,朝廷发觉成禄所报战功全数都是‘以亡为有,以败为胜’的谎话,将他调离这里,换来一个真心要剿灭匪盗的将领,日子怕就难过了。

    于是,匪盗除却劫掠之外,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和成禄彼此做戏,‘纵之不复来攻,来亦佯败而去’。

    成禄自家事自家知,身为朝廷武官,他最怕的就是打仗,所以百姓求恳之言令他大怒。

    眼见银子收不上来,便命营中的一个巡捕官,也是跟着他从吉林调任天津,叫窦型的,诬告村民为谋逆,不分男女老幼,要一体拿获,全数诛杀。幸亏曾国藩早到了几天,不然的话,只恐老弱妇孺惨遭毒手就在不远。

    曾国藩到天津几天的时间,听到的不论军中还是地方上对成禄的控诉数不胜数,曾国藩心中又愤怒又奇怪:这样的一个人,柏葰居然举荐他调任天津提督,是不是受了他什么好处?

    一边心中狐疑着,一边下定决心,为绿营兵务能够整肃一清,也为了地方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要打掉这个成禄,为民除虎

    认真的搜罗一番,手中有了足够多的证据,曾国藩决定动手了。不过杀人容易,罪名难当,自己虽然是奉旨办差,但手中没有王命旗牌,一省的绿营首脑,正一品的武官,品秩犹在自己之上,若是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杀了,日后为人告一个擅杀职官的罪名,如何承受得起?

    回到钦差行辕,他府中有一个幕僚,名叫周家勋,秀才出身,最是灵透,看大人说完之后,坐在那里呆呆发愣。

    周家勋想了想,偷眼看看,见他沉吟不语而怒容不解,便知他动了杀机,于是替他出了个主意:“大人何不办一角公文,咨会总督大人?一方面派人去面禀胡抚台,将成禄革职查办,至少逃不了一个充军的罪名。”

    “哼充军?”曾国藩冷笑道:“我要具折严参不杀此人,是无天理。”

    “大人的话不能说无理。”另外一个幕僚叫钱森的接口说道:“只是,上一年皇太后突发重病,皇上也曾经下旨意说,为皇太后祈福,明年停勾一年。”

    “啊”曾国藩给他提醒了,皇太后病重的时候,皇帝为尽人子之道,确实有这样的一道旨意下发,不管刑部秋审,还是各省奏报,死刑重犯,一律停止勾决。

    成禄如果革职查办,即使定了死刑,今年亦可不死,而明年是否在勾决之列,事不可知,像这样的人,必有许多不义之财,上下打点,逃出一条命来,那才真的是无天理了

    想了一会儿没有旁的办法,最后只能是将成禄罪行一一写明,罗列了十条,装在匣子中,交给周家勋:“智华,这份折子明天一早你送回京中,交内奏事处,我想,最晚到明天下午,皇上一定有朱批谕旨交你带回来,你拿着折子一同回来,我在行辕之中等你。”

    “喔”周家勋瞿然答道:“学生明天一早动身,最晚明天下午就能回来。”

    果然,皇帝用过早膳,见过军机处的几个人之后,内奏事处送上了曾国藩的折子。折子分为两份,一份是照例的请安折子,另外一份就是纠劾成禄的文字了。

    这篇折子笔挟风霜,严于斧钺,认为成禄有可斩者十,不可缓者五,所以,‘请皇上效法先皇诛青麟而湖北军威振’之先例,以‘前事不远,达明效大验之功’也。

    于曾国藩请旨定夺做桴鼓相应的,是皇帝对于此事的态度,想认真整顿绿营军中纪律,非杀成禄这般的大员不能收效,不过他觉得很好玩儿,这还是他第一此看到曾国藩的弹劾文字,折子中文字的体裁的骈散兼行,却是质胜于文,便是放在森森柏台之中,也算是可以称道的文字了。

    看了一会儿,皇帝自觉好笑的拿起笔,在请安折子的留白处批了几个字:“朕安,卿安。”

    这是一种多少年来传下来的惯例,对倚为柱石的大臣,皇帝在请安折上该加批这两个字。

    在另外一份折子上,皇帝的批示是:“览。此等奸狡之徒,不杀何以整肃军纪?卿在天津,可便宜处置。钦此。”

    折子带回天津,面交钦差,行礼之后,展开来看,曾国藩楞了一下:怎么叫我便宜行事?看皇上的朱批,很显然也是同意自己的意见的,却没有随同的上谕下发,让人如何办差?

    成禄领一省提督衔,武官一品,虽然武官不及文官,但终究品秩太高,没有上谕,没有圣旨,如何能够说杀就杀?

    看东翁面带疑惑,周家勋问了一句,“大人,大人?”

    曾国藩抬起头了看了看他,又低头看看折子,随手向前一递,“智华,你看看?”

    周家勋也拿过来端详了几眼,“大人,可是为不明所以心存狐疑?”

    “就是啊,这样的朱批文字,让我如何参详?”

    “这也是皇上让大人放手办差之意。”周家勋笑了一下,“您想啊,大人身为钦差,要是事事、处处请旨定夺的话,岂不是辜负了皇上一片托付圣意?依学生看,这正是皇上让大人放手办差之意。”

    “喔国藩口中答应着,心中升起一团暖意,难得皇上如此爱重,自己若不能彻底解决整顿绿营兵务,又有什么面目回京交旨?心里想,口中轻声的感叹了一句:“国士待我,国士报之”

    能够入得曾国藩幕府的,都是通人,听他说话都是一愣:想不到那等壮怀激烈的秦汉遗风居然能够重现庙堂了?倒要看他下一步如何动作?

    曾国藩考虑了一会儿,皇帝的旨意很明确,就是要自己大展拳脚,以杀成禄为突破,借此把朝廷整肃军纪的决定展示给天下人,这样做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免得让兵士认为,朝廷整顿军务,只会抓一些小鱼小虾,对于那些水中的鳄鱼,却不闻不问,又如何服众?

    决心以下,曾国藩开动思路,开始思考如何操办此事,愁急之下,忽然醒悟,斩成禄这样的武官,除却圣旨颁下,也可以请王命棋牌。自己虽有钦差之名,却并无王命旗牌,不过自己没有,直隶总督纳尔经额有啊就找他借王命一用

    如果纳尔经额不肯请出王命旗牌来立斩此人,那就连他一起严参,告他有意纵容部属为恶想到了这个主意,精神一振,“虎山老兄,”他说:“我要托你件事,我有封信致纳总督,请你连夜派人递到保定,明天下午,我要得回信。说实话与你,我要找总督大人把王命旗牌请来”

    虎山老兄姓金,就是曾国藩到任之后,首告成禄不法情事的杨村驻军的一个参将,说起来也是私人恩怨,金虎山在军中掌管营务,成禄立威要杀的厨子,和他关系甚好,而且,营务差事油水最肥,是人人眼红的肥缺。

    这样的‘善地’,自然有无数人瞪大了眼睛盯着,成禄接任之后,随便找了个由头撤了金虎山的职衔,换上了随同自己而来的另外一个参将。新仇旧恨加在一起,金虎山总想寻机报复,正好曾国藩到天津来整顿军务,金虎山第一个到了钦差大人的行辕,把几个月来所知道的成禄种种不法情事和盘托出。

    听闻钦差大人要自己到保定请王命棋牌,金虎山心中欢喜,王命棋牌请到军中之日,就是成禄断命之时当下瞿然答道:“卑职明白,我这就亲自去走一趟。”

    于是曾国藩即时写了封亲笔信,“近堂中丞吾兄大人阁下”开头,立即就叙入本文,要言不烦,一挥而就。金参将当夜就亲自骑了一匹快马,赶到保定去投信。

    第二天下午果然有了回信。只是一封回信,金虎山却不曾回来。纳尔经额的回信是派专差送来的,信中首先表示惭愧,说属下有如此纵兵殃民的官员,失于考察,接着向曾国藩道谢,为他振饬纪律。

    至于成禄罪不可逭,决定遵照他的意思,请王命诛此民贼,正在备办告示和咨文,稍迟一日仍旧派金参将送到。最后是希望曾国藩事毕立即命驾,早日到省府,一叙契阔。

    有这样的答复,曾国藩颇为满意。当时命人便把天津知府胡林翼请了来,告知其事,嘱咐他密密准备。

    胡林翼又将此事知会了天津县知县何穆——这一趟的‘红差’照理应该是首县的差事。

    何穆谨慎胆小,既怕风声外泄,成禄事先到京中活动,又怕他到时候恃强拒捕,甚至鼓动部下闹事。忧心忡忡地回到了县衙门,不回上房,先到刑名老夫子那里,悄悄问计。

    “成禄耳目众多,这件事倒要小心依学生看来,六月初九是皇上万寿节庆之日,不如就在这一天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杀此獠。”

    何穆琢磨了半晌,“不妥,不妥。现在距离万寿大节还有一段时日,这样的事最怕夜长梦多,要是给成禄闻到了气味,杀不得此人犹在其次,耽误了钦差大人的公事,惹得钦差大人,知府大人心中不满,就不好了。还是另行设计,安排其他的办法吧。”

    刑名老夫子想了想,又给他想到一个办法:“不如这样,东翁,您看如何?成禄自调任以来,每每为勒捐摊派之事与县内士绅不睦,上一次的事情,大人还记得吗?”

    “我记得,怎么说?”

    “不如就请东翁今天发帖子,请他明天下午议事,晚上吃饭。另外再邀几位陪客,邀地方上的绅士。到时候钦差大人如果要提审,就请他们做个原告或者见证。”

    “这计策好。不过,议事得要找个题目。”

    “现成不就有一个吗?”刑名老夫子说,“万寿节快到了,成禄以为皇上祝寿为名,想向地方摊派,明天请地方绅士来,就是讲摊派。成禄对这件事一定起劲。”

    “好”何穆拱拱手说:“好,一切都请老夫子调度。”V!~!

第148节为民除虎

    第148节为民除虎

    成禄不疑有他,兴冲冲的便衣赴会,随身只带了四名掮了洋枪的卫士。刑名老夫子暗中早有了布置,等把他迎入后园水阁,便有相熟的差役把那四名卫士邀了去喝茶休息,隔离在一边。

    同时暗中传齐了吹鼓手等接王命,暗中关照了三班六房和刽子手,等着出红差。

    外面剑拔弩张,如临大敌,里面水阁中却正谈得很热闹,谈到红日沉西,说定了摊派的数目,忽然听得放炮,接着是‘咪哩吗啦’吹唢呐的声音。

    成禄楞了一下:“这是干什么?”

    何穆自然明白,供奉‘王命旗牌’的龙亭,已经抬进大堂,这一下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便匆匆站起身来说道:“大概是有什么事,我去看看,各位请坐一坐”

    他是信口胡说,成禄却被蒙住了。等了不多一会,只见何穆贴身的一个听差,匆匆而来,打个千说道:“敝上请成大人到花厅里坐,有位贵客想见见张老爷。”

    “喔?”成禄用迟疑的声音问道:“是那个?”

    “听说是从京中而来的贵客。”

    又是贵客,又是从京中来的,成禄便跟着跟过去了。

    成禄未到,曾国藩已先在花厅中等候。因为接王命的缘故,特为穿着公服,珊瑚顶子,双眼花翎,还有一样特别显眼:黄马褂。然而这还不足为奇,威风的是记名总兵,实缺参将,也是红顶子的武官为他站班,金参将之下是天津知府胡林翼,再下面是县大老爷何穆,这时也换了公服在伺候差使。

    “成禄带到”金参将随带的一名武巡捕,入厅禀报。

    这话传到廊下,成禄的神色就变了,带入厅中,向上一望,正是打过交道的曾国藩,独坐炕床,目光炯炯的望着他。

    曾国藩这一次到天津来奉旨办理公务的钦差,故而成禄虽然知道今天怕是要有大变故,也要先行礼问安,“见过钦差大人。”

    “成禄”金参将冷峻的发话,“钦差大人有话问你,你要照实答供。”

    “是,是”成禄磕着头,自己报明职衔姓名。

    “成禄,”曾国藩问道,“你调任天津驻军提督,有多久了?”

    “回大人的话,三月不到。”

    “三月不到。喔”曾国藩自言自语地点点头,停了一会问道:“你有几个女人?”

    这一问,不但成禄显出疑惧的神色,金参将也大为诧异,只有何穆心里明白,就这一句话上,杀成禄的理由便够了。

    “说啊”曾国藩双目炯炯地看看成禄,“我倒要听你怎么说”

    “我……,”成禄很吃力地说了出来:“我有四个女人。”

    “你听听,”曾国藩看着一边听审的胡林翼说,“到任不到三月,居然就养着四房家眷”

    “吃空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就是这话罗。”曾国藩看着他又问:“我再问你,你那四个女人,都是什么地方人?最小的那个是怎么来的?”

    成禄脸色灰败,大概自己也知道要倒大霉了“是,是花钱买的。”

    “我也知道你是花钱买的。不过,”他钉紧了问:“人家是不是愿意卖呢?”

    这一次成禄说不出来了,只是磕头如捣蒜,“钦差大人开恩”他说,“我一回去就把我那四个女人遣散。”

    “遣散你当这是裁勇?”曾国藩冷笑道,“倒说得轻松看中意了,人家不肯也不行;不要了,给几个钱送走。世界上那里有这么自由的事”

    “那请钦差大人示下,我该怎么办?”成禄低着头说,“我知道错了,请钦差大人治罪。”

    “光治你一个强买民妇,逼死本夫的罪就够了你知道天津县内百姓对你怎么想?恨不得寝皮食肉”说到这里,转脸喊一声:“金参将”

    “喳”金虎山肃然应诺。

    “总督纳大人是跟你怎么说的?”

    “说是请曾大人代为作主。纵兵殃民的军官,无须多问。”

    “好吧”曾国藩说:“请王命”

    一听这话,成禄霍然而起,大声说道,“曾国藩,我是朝廷一品武官,没有皇上的圣旨,你敢杀我?”

    曾国藩理也不理,用力一挥手,“带下去”

    金虎山努一努嘴,立刻便有人上来,将大呼小叫的成禄弄了出去。何穆也疾趋而出,向在厅外待命的刑名老夫子重重地点一点头,表示开始动手。

    于是,“伺候请王命”的传呼,一直递到大堂,大堂正中一座龙亭,里面供着一面二尺六寸长的蓝缎长方旗和一面七寸五分大小的朱漆圆形椴木牌,旗和牌上都有满汉合璧的一个金色‘令’字,上面钤着兵部的大印。这就是金虎山专程从保定赍到的‘王命旗牌’。

    等曾国藩在鼓乐声中向龙亭行完三跪九叩的大礼,站起身来,天津县的刑房书办,已带着差役抬过来一张公案,文房四宝以外,是一张纳尔经额和曾国藩会衔的告示和一道斩标。

    曾国藩站着勾了朱,将笔一丢,大门外随即轰然放炮,接着是“呜嘟嘟、呜嘟嘟”吹号筒的声音,夹杂鼎沸的人声,似乎宁静的天津县从来就没有这么热闹过。

    监斩官是金虎山。他早就跟刑名老夫子商量过了,怕成禄手下的士兵会闹事。刑名老夫子告诉他不必担心,自从皇帝为兵务之事大发雷霆之后,在军营纪律中,特别注意,同时他已派了三班六房的差役,在刑场多加戒备。再说,老百姓个个乐见成禄被斩,就是真的有贴身的心腹就想闹事,也要顾虑众怒难犯,不敢造次。金虎山听他说得有理,便放心大胆地莅临刑场,奉行差使。

    曾国藩仍旧由胡林翼和何穆陪着,回到花厅休息,静等金参将来缴令。一踏进门,只见天津县的那几名绅士环跪在地,拜谢曾国藩为民除害,感激之忱,溢于词色。

    “多亏得胡知府。”曾国藩有意推美,“像成禄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胡知府是不知道,如果知道,早就下令严办了。”

    “饮水思源,全靠钦差曾大人为我们作主。”为首的老绅士说,“但愿钦差大人公侯万代”

    地方士绅实在是出自衷心的感激,所以在曾国藩到大堂行礼的那时,已经作了一番商量,要攀缘留他三天,星夜到北京邀戏班子来演戏助觞,公宴申谢。又要凑集公份,打造金牌,奉献致敬。当然,金参将和何穆那里也有意思表示。

    曾国藩如何肯收?双方揪扯了好半天的时间,终于还是让他把众人的盛情推拒了回去,然后曾国藩具折上奏,把在天津所行的差事向皇帝一一禀明,最后说,请皇上另捡贤明,到津任职。

    皇帝看过折子,把柏葰叫到御前,问他接任的人选。

    柏葰担任这个兵部尚书可算是晦气到了极点京中有一个肃顺,京外有一个曾国藩,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曾国藩只凭营中参将,天津县士绅口头呈诉的状子,居然就敢请王命,杀了一品武官?

    他心里明知道这两个人帝眷正隆,也不由得起了恼恨之意,听皇上问到继任的人选,柏葰眼珠转了转,碰头答说,“皇上,奴才以为,绿营兵士已成疲师,便是再从外省调任,怕也难负重望,不如就先命曾大人在杨村军营中整顿一番,再说其他?”

    皇帝觉得柏葰这番话似是而非,正在琢磨,柏葰接着又说,“奴才以为,与其再调任一个到天津去,日后还要曾大人在旁监督整训,不如现在就命他在军中整肃,待到军容军纪大有改观之时,再从中捡拔一员德行俱佳者,由朝廷个任命之后,原地任职?”

    “也好。”皇帝给柏葰的一番话说得动了心思,曾国藩是自己最重视的大臣之一,为人也很有些果敢之气,这样的性情用来对付那群丘八,实在是再合适也没有了。而要是改派他人的话,这个人不知道能不能和曾国藩合得来?若是合不来的话,处处不听调遣,是换还是不换?

    皇帝点点头,不过又想起来一件事,转头问跪在一旁的贾祯,“江忠源现在哪里任职?”

    “回皇上话,江忠源自咸丰元年皇上求贤旨意明发之后,由曾国藩举荐,分发吏部擎签,任职四川建昌上南道,至今已经有两年余了。”

    “免了他这份差事,让他到天津去,”停顿了一下,他说,“江忠源领总兵衔,帮着曾国藩整肃军务。”

    “喳。”

    接到朝廷的旨意,江忠源哭笑不得当年他为了剿灭雷再浩流寇有功,被封为七品秀水知县,但同僚从来瞧不起自己,认为他以书生领兵,难逃兵痞之讥。后来一怒之下,辞官不做了,一直到咸丰元年,方才借皇上下旨求贤之机复起,改任四川上南道。

    虽然是三品道台,但这份差事也很不好做:建昌上南道下辖雅州、宁远、嘉定三府,邛州一个直隶州,衙门在雅州,地当川藏交界之处,专责是抚治土司。地方又苦,差使又麻烦,这还罢了,最令人不平的是,各省驻防将军都不管民政,与地方官只有体制上的尊卑,并无管辖上的统属关系,惟有成都将军可以管建昌道,这自是因为建昌道管土司,职掌特殊的缘故。

    由于这一管,建昌道凭空多出来一个顶头上司,每趟进省公干,对将军衙门要另有一番打点。将军的‘三节两寿’,其他地方官的贺仪,不过点到为止,建昌道却须比照孝敬总督的数目致送。因此,江忠源深以为苦,几次趁述职的机会进京活动,总想着能够调动一下。

    谁知道等来等去,居然等来这样一道旨意?旁人都是由武转文,在朝堂上觅立身之基,自己居然反其道而行之了?

    清朝任职地方上的武官最高品秩是从一品的提督,论品秩与与总督、驻防的将军相同,但身分职掌不但不能比总督、将军,甚至连从二品的巡抚都不如。因为总督、巡抚照例带兵部尚书、兵部侍郎衔,掌管军政,便可节制武将,提督见了比他低两级的巡抚,亦须‘堂参’,更无论总督。

    总督、巡抚照例又带右都御史,右副都御史,身分等于都察院的堂官,提督若有不听指挥,不遵调度情事,可以指名参劾。封疆大吏参属下文官,容有不准之时,如参武将,那怕是戴红顶子的提督、总兵,无有不准的。为此,当道光中叶一场武装冲突之后,四海稍平,匪患全消,宿将纷纷解甲,就因为觉得武职官太委屈的缘故。

    自己这一次挂总兵衔,听起来是很荣宠,不过……哎江忠源长叹一声,无奈的唤进衙门中的主事、衙役,开始整理数年来的往来公文。

    交卸了差事,顺水出省,又顺路去见了几个老朋友,这才拖拖拉拉到了天津。

    曾国藩也见到了朝廷的邸抄,皇上命江忠源到天津来,帮办军务,让他又惊又喜。和自己比较起来,江忠源才算是军务长才,当年在家乡操演团练,用以抵抗反叛的流民的时候,他对于兵制的见识极是深刻,多次与自己书信问候的时候,也经常谈及。

    上一次在天津起草的奏折,很多内容也是从与他的通信中所得撰拟而成,这一次他能够到天津来,想必日后定能大有教益于己身。

    惊讶的是,江忠源当年之事他素有所知,好不容易弃武从文,居然又给皇上的一纸朱喻发回军中,想来在江樵野的心中,即便是有老友重聚一堂的欢喜在望,也难抵心头的郁郁不欢啊

    七月初二,江忠源到了天津,先到钦差行辕拜见曾国藩,恰好,胡林翼也在,正在和曾国藩商议近日士兵操演中所需军备物资一事。听下人来报,说从四川来的江大人递手本进来了,曾国藩大喜,亲自迎了出来:“樵野兄?暌别年余,一向可好?”

    江忠源却不敢为彼此多年交好而失了上下尊卑,恭恭敬敬的跪倒碰头,“给钦差大人请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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