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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嵩山坳     清山变txt下载     清山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9节 广西剿匪(3)

    脚步声,人喊马嘶声,在庄子外面的青石板路上响个不停,间或夹杂着百姓的惊慌失措的叫喊和士兵南腔北调的斥骂声让这原本平静的早上变得一片嘈杂起来。www.uu234.com

    一个庄丁透过大门的缝隙看了看,又赶忙缩回头来:“冯先生,外面好多官兵?”

    “是吗?”冯云山尽力安抚自己,学着他的样子趴在门缝上向外打量,眼睛刚刚凑过去,就看见一个身着官服,腰间带刀的男子大步走来,冯云山赶忙退开一步:“你……”

    “是。冯先生有何吩咐?”

    冯云山眨眨眼,一句话也没有交代出来,转身快步跑进二堂,弄得那个庄丁傻呆呆的站着,却不知道要做什么。“砰砰,砰砰!开门,开门!”

    庄丁左右看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小心翼翼的拉开门闩,大门猛的被人撞开,他也站立不稳,向后跌去:“你们,干什么?”

    一个相貌凶恶的军汉一把拉起了他:“鹅问你,冯云山可是在这里?”

    他满口西北口音,庄丁根本听不懂,胡乱的摇摇头:“我听不懂。”

    他听不懂军汉的话,那个军汉也听不懂他的,狠狠地一推:“赵德光?”

    “卑职在!”

    “你带人给我往里面搜,不要放走一个!”

    “诺!”叫赵德光的军士答应一声,招呼部下一路冲进二堂,一路鸡飞狗走不在话下,刚刚冲到二堂的台阶下,就有人从里面冲了出来,张开双臂一拦:“站住!”

    赵德光在来之前已经得到命令,此去抓人为辅,得到拜上帝会会众的名册是第一重要的事情,当下也不和他说话,就想绕路从他的身边越过。大汉再一次拦在他面前:“喂,你干什么?”

    赵德光怒火上涌,随意的一摆手,两个军士过来就要把大汉拉开,殊不知对方也是练家子,和两个军士缠斗在一起,拼着硬挨了几下重拳,也寸步不让,还是固守着自己的‘阵地’。

    两个军士又惊又怒,当下也动了真火,手上不再保留,三五个回合过去,就把大汉从台阶上拉到院中,踩在脚下:“大兄,大兄!”大汉倒在地上兀自大吼不止:“他们要进来了!”

    周围的几个人都听不懂他在喊什么,猛的抬头望去,一股浓烟从后堂升起,赵德光大吃一惊,也顾不得旁的,带人直接冲进去,却见三四个脸色煞白,手脚发抖的家伙正在把一本本的书册扔进刚刚燃起的炭火盆中。

    他手疾眼快,一脚蹬翻火盆,把书册抢了出来,扑打几下上面的火点,已经烧着了几页,却不会有碍大局——更多的书页还是保持完好。赵德光心中一松,回头看看已经被兵弁放翻在地的几个人:“终于还是赶上了!”

    “你们……”被兵弁按倒在地的某个人艰难的抬起头来,脸上,头发上满是尘土,挣扎着问出了一句话:“……是如何知晓的?”

    赵德光居然很认真的回答:“我们不知道,这一次到这里来,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只是上命所差而已。”

    知道从这个清妖的口中问不出什么,杨秀清颓然的低下了头。

    一阵阵呜咽之声从旁边传来,让本来已经举步走出的赵德光又转了回来,示意部下把哭泣的那个人拉起来,正是韦昌辉!他当然不认识对方:“你叫什么?”

    “我……叫韦昌辉。”

    “韦昌辉?”赵德光重复了一遍:“啊,是了。有你的名字。”

    “什么……名字?”韦昌辉更害怕了。他本来就是小人,加入拜上帝会只是为了报复家乡的富户(这段历史不是本书重点,略去),故而散尽家财入会,谁知道尚未起事,就被官军查知。想到自己参与的这种谋大逆的事体,人头落地也都算是轻惩!?怕是连九族都要被一体株连!

    大约也是知道这些人命不久矣,赵德光说话蛮客气,尽可能放缓了语速,以使对方能够听懂:“就是你的名字,你不是韦昌辉吗?”说完,不等他说话,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叫冯云山的,叫杨秀清的,叫石达开的,叫蒙上天的。都是上峰密令中一体要抓捕的要犯。”

    其他几个人也被拉了起来:“什么密令?”

    “这就非我能知了。”赵德光摇摇头:“把他们带出去吧。”

    几个人还想再问几声,身边的兵丁却不给这样的时间了,推推搡搡着把几个人带出大院,眼见不远处占满了洪府的家人和厝居在这里的贫苦会众,冯云山怔怔的落下泪来,把头一偏,为官兵押出大门。

    这边,赵德光带人到处搜检,很快的,除了名册之外,藏在洪宅的《原世救道歌》,《原道醒世训》,《天款十条》,《新朝历法》等文书也都被找到,赵德光简约的翻了一下,赶忙重新包好,怕别人送去不放心,有自己亲自送到县衙,面交郑祖琛,方算了事。

    随后就是按图索骥,在金田县大肆搜捕邪会会众,以张虎臣本意,当把临近之武宣,桂平县邪会会众也一同抓捕,却给曾国藩制止了:“金田县之事,当以快速了结为尚,会首落网,会众自然有册可循,只要一纸公文,便是有一二漏网之鱼,也于大局无碍。若是在此时骤掀大狱,恐人心惶惶,到时候,有人聚众而举,便是天大的祸事。倒不如暂时将此事按下来,只就金田县一地而行。梦白公以为呢?”

    郑祖琛心中不以为然,面子上当然不能这样说,只好拿皇上的口谕以为反驳:“曾大人这片爱民守靖之心,老夫佩服,只是,皇上口谕中有言:不许有一人落网。如果有人得知消息,趁机窜去……”

    “照老夫想来,不会有此。毕竟乡土难离,便是知道了此事,也会有侥幸之心。”曾国藩斟酌着语句,他说:“只要会首落网,即使是皇上那里,想来也不会愿意要在桂省掀起大狱吧?”

    “既然如此。那就一切拜托曾大人在皇上面前剀陈利害了。”

    ************

    金田县城外,通往桂平县的土路上,几个人说说笑笑的一路走来,为首的是个二十余岁的汉子,生得一张银盆大脸,身材壮硕,长手长脚。走起路来脚下生风,速度甚快,总要身边的几个人小跑着才能跟上:“大兄,大兄!慢一点嘛!”

    年轻人回头一笑:“快赶几步,今天到大兄家中,石某请大家吃酒!”

    “慢一点嘛!”他身后的几个人赶得气喘吁吁,一个叫苦不迭:“石大兄,赶得及的,赶得及的。”

    ‘石大兄’笑呵呵的回过头去,突然一愣,脚下也停了下来:“怎么了?”

    “什么?”身后的几个人围拢过来:“怎么了?”

    “今天,县城门口怎么多出这么多人?”石大兄用目远望,城门口围堵了好多的军士,正在用手中的长枪不停的把城中向外涌来的百姓推回城中,口中胡乱呼喊,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大兄,怎么了?”

    “情况不对!”石大兄摇摇头,左右扫了几眼,路边原本经常可以看到的田间佃户也是一个都不见踪影。更让人心生疑窦,他随意的叫过来一个会众:“你去问问,是怎么回事?赶快回来报我。”

    “是!”

    那个会众快步过去,和守门的兵丁说了几句,石大兄等人在后面观察,眼见兵丁变了脸色,不但不予解答,就是过去问话的会众,也给他们推入城中,看那样子,竟似是连他也回不来了。

    这还不算,有几个兵丁凑在一处,竟然向这边走来。石大兄心知不好,站起身来转头而走,后面隐约可以听见呼喝之声,这一下他更加不敢停留,也顾不得同来的几个人,撒开步伐,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消失在视线之内。

第30节 万几闲情(1)

    军机处的几位大人跪安退出,皇帝从软炕上站起来走了几步:“下面是该谁了?”

    “工部尚书杜大人和大学士卓大人递牌子进来了。www.uu234.com”

    “传!”

    杜受田和卓秉恬朝服补褂君前行礼:“皇上招臣进宫,可是有什么差遣?”

    “朕刚刚收到陕西巡抚张祥河送来的晴雨表,本月陕西境内普降甘霖,水深有三指的降雨就有四次!”

    “…………”

    “陕西下这样大的雨,下游的山东,山西,河南怎么办?朕还记得山东丰北地区和河南开封地区的河堤都是在高宗南巡的时候修建的吧?几十年来虽然也经过几次加固,但是恐怕不能抵抗大水的冲刷。静公(卓秉恬字静远),杜卿,朕想让你们两个人带领相应人员,会同上述该省的布政使认真研究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河堤上的漏洞,并加以修缮?”

    面对着皇帝年轻而清亮的双眸,杜受田庄重的跪下:“皇上忧民之所忧,急民之所想,诚乃千古明君本色!老臣代天下黎庶,叩谢皇恩!”

    “喔?”皇帝一呆,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么多。闻言苦笑了一下:“好吧。你们也不用把朕夸得什么似的,上述省份的雨季也快要来了,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可以暂时把找到问题的堤岸加固一下,然后等雨季过去,再由工部,户部和当地省份列出一份详细的折子,看看需要多少银子,多少人工。可能的话,要把上述几处的河堤做一次彻底整治。水道之害,贻害无穷呢!”

    “是,臣和静公下去之后就立刻着手此事。”

    “唔,你们跪安吧。”把两个老臣打发出去,皇帝在暖阁中走了几步,转头问内侍:“今天还有几起?”

    “回万岁爷的话,内务府文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内务府文大人是指内务府大臣文庆,他是满洲镶红旗人,姓费莫氏,字孔修。旗人中少有的能员,干员,而且科名甚早,在道光二年就点了庶吉士,奈何仕途多舛,总是出事,屡踬(音至)屡起之下,到了道光季年,被任命为内务府大臣,同时也是宣宗临终所托的顾命大臣之一。

    把文庆传召进来,见礼以毕:“皇上,这一次老臣是为了皇上上一次交代的,六王爷府邸动工之事而来的。”

    “啊!是的。”皇帝想起来了,上一次还是在乾清宫御门听政的时候说到的这件事,居然忘记了?“怎么样,可给老六找到什么可以扩建为恭亲王府的所在吗?”

    “是!回皇上话,臣与内务府堪估大臣等人已在城中为王爷搜检一番,当以定府大街东头,什刹后海之西的庆僖亲王王府地貌双宜,作为六王爷府邸甚为佳。”

    皇帝一边听一边把头仰了起来,似乎在思考着他话中所提及的方位:“朕记得庆僖亲王的六子绵性为争爵而被皇考夺爵发往盛京了,是吗?”

    “是!”文庆答道:“绵性求荣反辱,为宣庙所厌。以另外一子绵慜承继,绵慜道光16年殁。无子,以高宗第八子永璇之孙奕彩为后,袭郡王一次。奕彩后于服中纳妾,夺爵。时在道光二十二年。”

    “怎么这样?”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皇帝听着有点好笑:“庆僖亲王之后,真是……让朕说什么好呢?”

    “虽同是天潢贵胄,却也有贤与不肖之别,皇上也不必为他们多费精神了。”

    “朕为他们费什么精神?”皇帝给他的说话逗笑了,随手拿起一本奏折:“走吧,今天时候尚早,陪朕到外面走走。”

    “喳!容奴才安排一番。”

    “安排?怎么你们每个人都要安排?这是在朕的大内,还要安排什么?”皇帝不乐意了,自顾自的举步向外:“你不愿意去就算了,我自己一个人去。”

    没办法,文庆只得打消‘安排’的念头,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随着:“皇上,您这是要带奴才到哪儿啊?”

    “先到上书房。看看皇弟们念书的情况。然后,到南书房去。”皇帝在前面慢吞吞的走着,与其说是遛弯,不如说是散步来得更加恰当一些。文庆一路上也不敢多说话,只是差着一个身位,微弓着腰跟随着。

    “孔修啊?”

    “奴才在。”

    “外面,有什么奇闻异事吗?”

    “奴才不知道皇上说的是什么。什么奇闻异事?”

    “就是街面上,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没有。”文庆立刻摇头,这样的话题可不能接过来,若是真的和他说了些什么,到时候年轻的皇帝动了冶游的心思,只怕自己就要第一个被言官上章弹劾!说他进‘小民趣闻’,以‘邀天子微行’,真有那一天的话,怕就不是革职这么简单了。

    皇帝却似乎很热衷这件事,不依不饶的接着问:“真的什么都没有?不能吧?天子脚下,百万黎庶,每天连点新鲜的事情都没有?”

    “皇上,这让奴才怎么说呢?”文庆满脸都是苦笑:“如果奴才说没有,那就是在哄骗君父;如果说有,将来,一旦皇上于此事上有任何疏漏,就都是奴才的错了!”

    “啊,朕明白了。”皇上站住脚步,回头看着他:“朕明白了,你是担心朕会像上一次在紫禁城中那样,微服而行吗?”

    “奴才不敢。”

    “算了。与其让你说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还不如不要说了。”

    他这样说话,倒让文庆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皇上,奴才的话可能失礼,但是,如果有人问起来,您一定不能说是奴才告诉您的啊?”

    “好吧,朕不会说出去就是了。”皇帝一笑:“现在可以说了吧?”

    “诶!”文庆用力点头:“那,奴才就给您讲几段?”

    “…………”

    “前几天,奴才在家中闲坐,听得外面人喊马嘶,让下人出去看看。却是两个后生彼此扭打着。便称之为某甲和某乙吧?下人问过之后才知道,某甲家有寡嫂,某乙素称豪富,竟然暗通款曲,私于孀妇。某甲自然不干,便要与他对质公堂。”

    “奴才也是一时无事,便从后相随,到了府衙,堂老爷升堂问案,某乙说:‘小人一向与其兄交好。兄死,某甲不能养其嫂,我时时周济,他因愧生愤,且与我有旧怨,因而相诬告。’”

    府令因此斥责某甲:“‘你以小事诬告良善,事涉寡嫂,令亡兄蒙羞于地下,诚莠民也!今且归去,善视尔嫂,再有讼狱之事,当重笞!’”某甲退。

    府令乃对某乙说:“‘汝诚良善之人,今不忙去,且在一旁,看我折他狱。”

    便又有一桩欠债讼者,询其数,对之:“‘欠我60千,三年矣。本利俱未尝,我现在亦苦贫,不得已而讼之。’”

    再询问被告,则曰:“‘非不欲尝,力不从心耳。’”

    府令沉吟有顷:“‘一欲缓索而不能待,一欲速尝而无所出。果然艰难。’”

    文庆天生了一张好口才,一路走来一路讲述,竟然是惟妙惟肖,把个公堂上的故事娓娓道来,让皇帝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然后呢?”

    “皇上莫急,听奴才慢慢来和您说。”文庆笑眯眯的像是在卖关子:“府令正在发愁,一回头看见了某乙,继而笑道:‘是何足虑?有善人在此。乃言道:此二人如此艰窘,必亦为善者所哀,为代偿此债,如何?’”

    某乙不敢辞,亟亟应诺。起身欲去,为府令所阻:‘尚有一案未审,待审过之后然后归去,如何?’

    又提一案到,乃是老翁控子忤逆,问子何在?答曰逃去已久,不知去向。府令言道:‘汝子忤逆,当重重责罚,以期改行,今汝子已逃,无处寻觅,老者愤怒无所泄,恐将郁而生疾,可若何?’

    乃顾左右,对某乙笑曰:‘无妨,而素称良善,今日待彼子受咎,如何?’某乙顿首:‘此事无可代!’

    府令曰:‘何曰不可?此亦善举也。’乃命衙役笞之三十。笞已问曰:‘尚欲行善否?我案牍山积,汝一一为我了之?’

    某乙泥首不止:‘不敢矣。’乃释之去。

    听到一半的时候,他就知道大约的结果是怎么样的,却一直忍着笑,等到他终于说完,年轻人再也不能抑制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一个聪明的府令,好一个蠢笨的‘良善’之人!还有吗?再和朕说几个好玩儿的事情!”

    于是,文庆就又说了一个:“奴才管着内务府,其中有一些都是不学无术,目不识丁的蠢吏,某年,某蠢吏外任扬州盐院,值丁祭,门下循例预白,问:何祀?答:祭孔夫子。

    某吏不解,问塾师,孔夫子何人?答曰:孔子,圣人也。仍不解,问奏折幕友孔子居何官?答曰鲁国司寇,摄行相事。愈发不解,幕友对曰:即今日之刑部尚书兼任协办大学士耳。

    某吏恍然:何言夫子?何言圣人?不知道应该叫孔中堂吗?

    皇帝扑哧一笑,却立刻收敛,回头怪异的望着文庆:“孔修,朕还从来不知道,你有刘攽(音班)之才呢?”(注1)

    文庆吓了一跳,忙在金街跪倒:“便是奴才小有微才,也万万不敢以宋仁宗比拟我皇上天纵之姿!”

    “起来吧。”文庆的奏答无疑让皇帝很满意,挥挥手让他起来,君臣两个举步向前行去。

    注1:“……刘攽……”字贡父,宋仁宗时期大臣。为人很是机智诙谐,是东方朔一流的人物。

第31节 万几闲情(2)

    上书房在乾清门东侧不远,五间敞亮的上房,有两间是为师傅们准备的直庐,用来休息之用,其他的几间就算是教室了。www.uu234.com

    皇帝到来的时候,里面正在读书,是《大学》中的一节:“……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听着上书房中晴朗的读书声,皇帝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呆呆的站在那里发愣。文庆上前一步:“皇上,老爷儿(北京话,太阳)太烈,还是到里面去吧?”

    “喔,喔。”皇帝随口答应着,却并不就上到书房门口,而是转而举步走进师傅们休息的直庐。

    清朝自立朝以来就非常重视皇子的教育,上书房更是从皇子们6岁开始便授以开蒙教育,选派的师傅分为满汉两种,都是饱学之士。现在在上书房任总师傅的是大学士卓秉恬,其他的师傅还有吏部尚书贾祯,都察院御史程庭桂和宗室灵桂。

    卓秉恬刚刚领了旨意,准备和其他人交代一下就交卸上书房差事,正在说话的时候,房门一开,皇帝和文庆走了进来,众人一愣,赶忙跪倒见驾:“臣,卓秉恬,请皇上安!”

    “都起来吧。”和众臣见面,皇帝不能再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的做微行状了,而是由小太监虚扶着,坐到直庐的炕上:“怎么了,是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怎么都不说话了?”

    “回皇上话!”卓秉恬赶忙答话:“请恕老臣大不敬之罪!先要参皇上一本!”

    “行了。我知道,无非就是白龙鱼服,易为鱼虾所欺的话。上一次沈淮上过本章的。”皇帝面对这样的老臣,也实在是无法可想,只得好言敷衍:“朕这不是还没有出宫吗?而且,孔修也是朕的诤臣,便是你们不说,他也不会允许我有什么轻举妄动的。”

    “是!”文庆在一旁凑趣:“皇上所言甚是,奴才的职责之一,就是保证皇上不能做出任何轻举妄动的事情来。”

    “你们听听,他到会顺杆爬!”

    说笑了几句,皇帝展开手中的奏折:“这是两江杨殿邦给朕新上的折本,内容还是关于漕运改为海运的。困难重重啊!给你们看看。”

    卓秉恬从内侍手中拿过折本,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又交给旁的人:“皇上的意思是?”

    “漕运改为海运,此事断不可因为漕运属地困难而搁浅,而漕帮人数众多,帮丁不下数万之众,如果没有一个好的章程的话,……”皇帝抹了下嘴唇,他也觉得有点为难:“广西的事情你们听说了吧?”

    “是,臣等已经见到了邸抄。”

    “就是这样。广西地处偏远,尚不会危害甚烈,而漕帮所处之地,皆是我大清根本所在,东南半壁一旦有事,便是天崩地陷。是以万万不能出现漕帮,漕丁因为漕运改革而造成的衣食无着的景况。”

    “老臣附议,”卓秉恬立刻点头,他说:“只是皇上于漕运改革一事,势必牵扯到漕帮,漕丁生计。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为尚。”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朕到这里来,就是想听听上书房的几位师傅有什么意见。”他左右看了看,程庭桂坐在那里摇头摆尾,没有一刻的稳当劲,似乎是有话想说,当下说道:“楞香,有什么话就大胆的说,不要顾忌。”

    程庭桂赶忙站起:“皇上,下臣认为,漕运之事,宜缓不宜急。若是失之操切,反而会引起不妥。”

    “哦?你是这样认为的吗?”皇帝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认真说说?”

    “是!”得到皇帝的鼓励,程庭桂也来了胆子,他说:“漕运之事,乃是从前朝传承而下,经我朝列祖列宗重新修订章法,于今已历200春秋,除将漕米北运,更可将北方货物通过水道运至南方,互通有无之下,更可以使运河沿岸百姓有一安生立命之所,实是我大清水路命脉。道光朝有陶云汀者,贸然上书,以邀帝宠,改弦更张之下,却引来民怨沸腾,终至半途而废……”

    他还想继续往下说,皇帝的手用力在炕上的桌案一拍:“你糊涂!”

    众人吓了一跳,赶忙离席跪倒:“陶云汀身为两江总督,在任上宵衣旰食,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便是偶有差池也不是你这样的迂腐之士可以品评的。更何况,漕运之事已历200春秋,其中弊端数不胜数,更加到了应该改变的时候。否则的话,朝廷拿出大笔的银子,却白白养着一帮蠹虫,你认为就不会引起不妥了?”

    “下臣糊涂,下臣糊涂!请皇上责罚!”

    “你们都……起来吧。”无端的发了一阵火,他也觉得有点后悔,挥挥手让几个人重新站起来,他说:“楞香刚才的话不能说完全错误。漕运经历200年,确实已经成为我大清有如此富庶景况的不二功臣,只是,到今天为止,漕运中已经有太多太多的积弊事体要迫不及待的解决。朕看过陶云汀当年给皇考上的折子,只是漕米受兑一事,便有不下十余种陋规!什么衿米,科米,讼米,花样百出,名目繁多,只要挂靠上一点,便可以缓缴,少缴,甚至不缴!那么那些差额米数呢?便只有分摊到小民头上!”

    “更不用提什么踢斛,浮取之类府县陋规,每每于交粮受兑前后,引发民怨,便是小民一时之间忍气吞声,任人盘剥,日后呢?若有人登高一呼,便是东南糜烂之局!老百姓,嘿嘿,是那么好欺负的吗?秦始皇一统**,何等的英雄……”

    文庆听他说话有点漫无边际了,赶忙在旁边插言:“皇上之言大是。我等自当谨从。”

    皇帝也注意到了自己的说话有点跑题,就势收敛:“不但是小民,便是漕帮本身,难道不是也深受陋规之害?漕丁披风戴雨,辛苦之处难道便少了吗?每过一处,都有官差盘查,处处要花钱买路,本来是天庾正供,最后能够换来的,也不过一顿温饱而已。”

    “皇上身居九重,而圣心记挂小民,想来不论是江南百姓还是漕帮人众,都会感戴天恩的。”

    皇帝对大臣经常出口的这等没有半点营养的恭维话真是烦透了,又无力改变:“朕今天来这里不是想听你们歌功颂德的。还是议一议漕运之事应该如何解决吧?”

    ************

    君臣几个议了半天,也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毕竟,身居九重之中,只能通过臣子的奏章中描述到的内容来做决断,虽不至有缘木求鱼之感,也难逃闭门造车之讥。一直到贾祯放了课,在门口跪倒见驾,才把皇帝和其他人的注意力打散:“是筠堂来了啊?放课了吗?”

    “是!”贾祯是那种典型的理学大家,规行矩步,半点不肯越雷池半步,即使是皇帝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当面驳斥,幸好,刚才来的时候没有给他看见,否则的话,又得是一通谏言,弄得彼此难过,何苦来哉?

    也因为这样,皇帝心中有点怕见到他,见他放课了,也不再多说,吩咐一声起驾,在内侍的虚扶下到外面上了轻步撵,一路回宫去了。

第32节 圣眷已衰

    黄宗汉字寿臣,福建人,道光15年的进士,散馆后十余年间升到云南巡抚,可谓官符如火。www.uu234.com这是三方面的原因:第一得益于他本人确有实才;另外一方面就是得益于他的同乡,时任工部侍郎的彭蕴章的举荐,第三方面,则是来自于老师的提拔——穆彰阿是他这一科殿试的总阅卷官,黄宗汉拜到他的门下,也是有名的‘穆门十子’之一。

    他是心中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那种人,在云南任上对待下属官员如同厮养家奴一般!

    布政使司有一位司官,姓马,专门负责每一年云南进贡物品筹备,运送事宜。彼此都是读书人,又是在一省为官,见面的时候便是不称官称,也可以用台谱或别号称呼——这本是不成文的规定,更加是礼貌。但是黄宗汉从来不管这些,只是因为马司官比他科名稍晚几年,平时又是衣着朴素,每一次见面都用:‘老马’称之而不名。

    马司官当然不满,偏又爱喝酒,酒后也便免不了发些牢骚,话传到抚台大人的耳朵里,从此便多事了。

    道光季年一次,运送普洱茶、冬虫夏草等贡品进京途中,偶遇大风将贡船打翻,如果要是遇到一个通情达理的上官,这样的事情也不过是背一个处分而已。偏偏黄宗汉和马司官不洽,便借题发挥,上了一封奏折,其中说马司官:‘……当值以来每日无酒不欢,其人常在醉乡,本次押送贡物到京,更加贡船之上饮酒作乐,于天庾正供之事无半点恭敬之心,与押送兵弁做竟夜之欢,殊非人臣仪体……’

    按照清制,巡抚照例要另挂两衔,一个兵部侍郎衔——用来节制一省武官;第二个便是挂右都副御史衔,用来参劾下属官员。而正常情况下,每核必准!这倒未必是因为属下官员一定有错,更主要的原因是为了保持巡抚的威信——若是轻贸驳回,则该巡抚也就只能上表求去了。

    这一次的参劾折子到部,部议将该司员革职拿问,还好,道光皇帝是个忠厚人,命人调来司员履历折看过之后,知道马司官是山西吕梁人,从小家境贫寒,读书刻苦,而且事父至孝,便动了恻隐之心,改革职拿问为降两级使用,却仍在原任任职。

    经此一事,黄宗汉在云南任上更加是肆无忌惮,每年借三节两寿(所谓的三节是指万寿节——皇帝的生日,中秋节和春节;两寿是指他和太太的生日)大肆收受馈赠,几年下来宦囊颇丰,进京活动,意图调到一个更加富庶之地任职。

    邸报到省,黄宗汉得意非常,收拾行囊轻车简从上京。

    进京之后,照例是要在管驿休息,整理一下行装,先到宫门口请安,然后回馆等待明天面君之后再拜会同僚,同年,师长。

    第二天一大早,黄宗汉就到了军机处直庐等待,今天见面时间很短就散值了,由内务府大臣文庆引见,进到殿中,免冠叩头,然后从从容容的戴上大帽子,跪在那里等候皇帝发问:“朕听穆彰阿说起过你,也曾经听你的同年说起过你。”

    “是!”

    “你的风评很好啊!”皇帝在养心殿的正殿御座后端坐,静静的看着低头站立的黄宗汉,他生了一张长脸,硕大的鼻翼,却两腮深陷,眼神中一片呆滞,看什么就死盯一眼———看就是那种极难伺候的主儿:“连续两年大考一等,可见你是肯为朝廷出力,也确实是能够为朝廷出力的。”

    “是!臣受先皇捡拔之恩,无以报效,只能勤勉办公,不敢有一日懈怠。”黄宗汉的嗓门却是相当洪亮,他说:“至于能够为朝廷出力的地方,臣自当鞠躬尽瘁。”

    “这样很好。”皇帝今天的表情在文庆看来有点奇怪,似乎是在生什么人的气似的,清秀的一张脸蛋扳得紧紧的,大异平时和臣子见面时谈笑风生的样子:“只是,黄宗汉,一个人能力再强,总也是独木难支,便是小民也有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的俗语,是不是?”

    黄宗汉还没有见过皇帝,只是从何京中大佬或者同年的信中有过很少的认识,闻言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得含糊以对:“是!”

    “便如同是你吧,从云南到了江苏,虽然同是巡抚,彼此打交道的官员却完全不一样。云南那边你相处多年,同僚之间彼此都有一个帮衬;江苏这边呢?和同僚的关系应该如何相处呢?你是两榜进士,正途出身,圣贤之书想必也读得不少,这种君子处世之道,想来也不用朕在这里和你宣讲吧?”

    说到一半的时候,黄宗汉后背上就已经冒出了汗水,赶忙碰头答说,“总是臣于为人处世之道确有失节之处,请皇上责罚。”

    “为人处世有失节之处,只要同僚、下属能够忍耐,本人不会因此耽误公事往来,朕又何必责罚?”皇帝的语气很冷谈,倒像是在说什么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一样:“朕初登大宝的时候便说过,朕之为人最是公正。有功的,朕不吝于爵禄之赏;有过的,也不会顾及到他是何人的门生,同年,同乡。该杀的杀,该惩的惩!绝没有半分情面可讲!”

    “是!臣自当谨记皇上教诲,不敢有一日或忘。”

    “就这样,你跪安吧。”

    从养心殿中出来,黄宗汉怎么也没有想到,和新皇帝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圣眷已衰的开始!一时间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回到军机直庐,虽然还是脸色如常——倒不是他不紧张,而是常年宦海,早养成一副矫情镇物的功夫,故而很难在脸上看出什么异常。还装出一副笑脸和别人应酬几句。

    说是这样说,只是对答之际语句凌乱,颠三倒四,大异他平时言辞便给之风。朝中这些人哪一个不是鬼精鬼精的?一看就知道在面圣的时候没有什么好话,跟红顶白从来都是这些人的拿手好戏。于是,连苏拉看向他的眼色也不是那么良善了。黄宗汉心中又是委屈又是堵心,更多的却是惶恐。和众人草草拱手一别,转身出宫。

    回到大栅栏附近的金鱼胡同的黄府,见过妻子下人管家,妻子温语相询:“回来了?面君了吗?”

    “你管我有没有面君?”黄宗汉一句话冲出喉咙,心中立刻后悔起来,这又何必?想说几句抚慰的话,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黯然一叹,举步进了自己的卧房。

    在塌上躺了一会儿,有心去找人问个究竟,又觉得无人可问。他的脾气坏是出了名的,朝中除了极有限的几个人之外,甚至连一个能够谈得上来的知己都没有。这时候再想起白天面圣时皇上说到的话,心里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从云南赶到北京这天子脚下,也觉得疲倦难耐,又赶上皇上一番说话是这样的皮里阳秋,暧昧莫名,也让人心生郁结,在塌上翻来覆去的折腾了一会儿,仰头看看,外面天色稍暗,当下坐起,吩咐:“准备晚饭。”

    “是!”听差赶忙准备晚饭不提。正要用餐,外面有人来报:“大人,许老爷到馆驿拜访。”

    “许老爷?”黄宗汉伸手拿过手本一看,赶忙站了起来:“快请到二堂,等我更衣相见!”

    宫中的消息传得飞快,许乃钊也知道了黄宗汉面圣时发生的事情,他也知道自己这位同年的脾气不好,在云南就闹得沸反盈天,属下的藩臬两司不知道受了他多少腌臜气,据说这一次听说他要调离云南,竟有人喜极而泣的。只是,这样的消息皇上是怎么知道的呢?

    左右想不来这么许多,退值之后直接来到府上,递过手本之后,听差将他请入二堂花厅。又过了一会儿,换了一身便装,精神很是饱满的黄宗汉迎了出来:“信臣兄?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信臣来得鲁莽,寿臣兄当面恕过。”

    “哪里,哪里!信臣兄太客气了。来,坐,我们坐下谈。”说完又吩咐听差:“去,到天宝居买几样酱菜,把从云南带来的鲜笋炒上一盘,哦,再去把别人送我的酒拿来,今天晚上我要和信臣兄不醉无归。”

    “啊,还是不要了。内人……”

    “宝眷那里让他去送个信。也免得嫂夫人惦念。”

    许乃钊也是随性之人,当下不再艰拒,两个人相向而坐,说了些过往的情怀,无非都是一些官场趣闻,各地逸事之类,总之都是言不及义。等到酒宴摆下,黄宗汉肃手邀客入席,因为是家宴,也不须陪客,两个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

    几杯酒下去,黄宗汉才敞露心扉,端起一杯酒:“信臣兄,多年来虽有书信往来,不致疏于问候,直到今天却方知道人情冷暖!信臣兄大恩,寿臣永志不忘!”

    “不要这样,这不是男子汉气概!”许乃钊自然是安慰几句,放下酒杯,他说:“想来,黄兄还是在为面君时的蹭蹬萦怀?以我看,大可不必!”

    黄宗汉就像是沙漠中见到绿洲的旅人一般眼睛一亮:“还请信臣兄教我。”

    “前些时日,军机大臣陈孚恩的事情,黄兄可知道了?”

    “这,知道。”

    “皇上新君登基,年少果敢,正是要有一番作为的时候。”许乃钊突然把话题扯开:“两江总督陆建瀛上的关于盐漕弊政的折子入了皇上法眼,除了进京述职,而且以爵禄赏赐之外,最主要的嘛,就是看中了他肯于为皇上效力的决心和胆略!而陈孚恩不识于此,居然交通言官买参诬告,最后落了个免去本兼各职,致仕还乡,而且还是限期离京的处分,想来,还是穆相在君前大大的为他美言的结果呢。”

    黄宗汉知道他的说话不可能只是纠结在陈孚恩的事情上,当先附和点头:“嗯,是。”

    “黄兄,你今年贵庚?”

    “我今年39岁。”

    “正是可以一展宏图的时候!”许乃钊轻轻地拍了下桌子,放下筷子继续说道:“皇帝最近以来,于两江总督的折子非常重视,特别是漕帮之事,更是让皇上头疼,这,想必你也知道吧?”

    “嗯,知之不详。”

    “是这样的……”把最近以来朝堂中发生的事情和他讲述一遍,最后说道:“只要黄兄能够在皇上面前拿出切实可行的办法,不要说天心可回,便是皇上口中的爵禄之赏,想来也是唾手可得!”

    黄宗汉为他的一席话说得身上一阵发热,掩饰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只是,许兄,漕帮改革之事,我知之甚少,而且,现在人还没有到江苏,又让我怎么拿出章程来?”

    “现在当然是不急。等你到了江苏任上,只要能够切实为君父分忧,皇上自然知晓。”许乃钊夹了口菜送进嘴巴,含糊不清的说道:“至于今天之事,黄兄自然更不必放在心中。皇上也说了,只要同僚下属能够忍耐,又不会耽误到公事往来,小节处,皇上是不会管的。你又何必为这一点点小事悻悻?”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黄宗汉愁怀尽去,大声说道:“既然如此,我明日……怕是来不及了,几日内就陛辞离京,到江苏做一番大大的事业来!”

    “这就是了嘛!”许乃钊不虚此行,心中也甚为得意,举起酒杯和他一饮而尽。

第33节 圆凿方枘

    黄宗汉陛辞出京,到通州舍陆登船,一路顺水而下,过清江浦,淮安的时候,南河总督杨以增和漕运总督的杨殿邦都派人送来手本,邀请黄宗汉上岸一游,却都为他推辞了,理由是未见总宪大人,不好先做冶游之事,只是把谢帖着人带回,坐船继续南下到江宁。www.uu234.com

    蓝呢子大轿在总督府西辕门前停下,黄宗汉也不顾体制,亲自把手本送到门房,又包了10两银子的门包递过去。

    总督府的门房,架子也不是一般的大,看清楚了他头上的红顶子,却权作不明白,接过手本和门包,在手上掂了几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贵姓?”

    “我姓黄。”

    “黄大人请稍等片刻。我这就给您去传。”

    黄宗汉是个刻薄人,对待别人,特别是下属相当冷酷,偏生到自己遇到同样的对待的时候,心中的火气来得更大!奈何知道陆建瀛正是得宠的大臣,两江总督又从来都是疆臣领袖,只得强压怒火,在门房处等待。

    江宁总督府极大,光是走过中央的甬道就要走好久。一直到他等到口焦舌敝,才见刚才那个门上人回转:“大人说了,请黄大人到正厅叙话。”

    “有劳,有劳!”向门上道了谢,黄宗汉在一个戈什哈的引领下穿过总督衙门的前厅,进入后堂。正厅的台阶上陆建瀛昂然而立,全身的朝服补褂,正在居高临下的望着走近的黄宗汉。

    后者不敢怠慢,抢上几步撩衣而拜:“给总宪大人请安!”

    “不敢,不敢!请厅中叙话吧。”

    “是,多谢总宪大人。”

    两个人在正厅分宾主落座,陆建瀛捋着胡子,静静的看着黄宗汉:“贵府?”

    “职下在!”

    “这一次履任江苏,可有什么章程吗?”

    这样的说话大约就是问对于未来的工作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和打算。黄宗汉赶忙欠身:“回总宪大人,宗汉不敢说有什么章程,只是身为臣下,当尽力报效朝廷,报效皇上提拔之恩。”

    “有这番话却也不错。”陆建瀛慢悠悠的仰起脸来,似乎在想什么事情:“此次漕运改革之事,贵府可知?”

    “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陆建瀛突然转过脸来,望着他:“上月本官进京面圣之时,和皇上谈到漕运改革一事,便是皇上如此英明神武,天纵之姿,尚不敢说略知一二,贵府于本宪今日初见,却敢如此大言?”

    黄宗汉吓了一跳,心中叫苦,这样的说话分明就是欲加之罪,而且他所说的‘略知一二’只是就改革之事而言,而不是具体策略。也只得这时候绝对不能得罪他,只得低头:“下官失言,下官失言。请总宪大人恕过。”

    “皇上于漕运改革一事,圣心忧烦,我等身为臣子的,若不能解君父之忧,又要来作甚?”这番话不知道是在对黄宗汉说,还是在自言自语,还好,他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下来:“贵府履任之后,于漕运之事要分外用心,万不可辜负了皇上一片爱民之心。”

    “是!职下定当用心办差。”

    陆建瀛不再说话,随手端起了茶杯。门外的听差遥遥看见,扯起了嗓子喊了一句:“送客!”

    黄宗汉不敢停留,起身告辞,陆建瀛向外送了几步,哈一哈腰便转身回去了。

    出了总督行辕,黄宗汉一张长脸拉得更长了。听差的知道他这些天来都没有一天是心情开朗的时候,也就更加的陪了三分小心,伺候老爷上轿,吩咐一声:“起!”蓝呢大轿平平稳稳的走了出去。

    若是按照礼节,到了江宁,除了拜会总宪之外,其他的诸如驻防将军,江宁藩司都要一体拜会一遍,一来是沟通,以增进感情,二来也是为了日后方便。不过在总督府吃了这样一顿‘排头’,黄宗汉也实在是没有心情,当下传令:不再江宁过夜,赶赴苏州府赴任!听差的当然不敢反驳,又赶忙找船,安顿好行李物品,顺水而行,到了这一天的戊时,终于抵达了苏州府。

    苏州巡抚傅绳勋上表告老,朝廷照例挽留,他去意甚坚,连续封章上奏,终于准了。不过在他离去的这一段时间里,巡抚的工作暂时由藩司椿寿署理。

    椿寿就是在今科大魁天下的崇实的阿玛,四月初的时候,崇实会试取中,消息传抵江苏,立时便有同旗、同僚来祝贺。这时候椿寿还能保持冷静,只是说尚不知确信,便是真的取中了,也是云路尚遥,不敢轻易受贺。

    到了四月中旬的时候,崇实大魁天下,成为大清开国两百年来第一位满人状元,这一次椿寿可真的是欣喜若狂了。一方面命人具缮拜折,以谢天恩;另外一方面在府中大肆庆祝。其中花样百出不胜枚举,也不必一一再提。

    他也知道黄宗汉被委任为新任江苏巡抚,而且已经陛辞出京,不日就回到任,却没有想到他居然完全不作兴吉时上任这一套规矩,竟然连夜到任?没奈何只能让下人准备轿子,到府衙拜会新任上司。

    和黄宗汉见礼以毕,二人分宾主落座:“大人今日晚来,请休息一晚,等明天卑职再和相关人等前来正式拜见,届时再做交接?”

    这番话说的可以说没有半点毛病,只是黄宗汉今天在总督府受了一肚皮的腌臜气,正没有地方发泄,听椿寿话中之意竟似是替他做主,如何能够按捺:“贵司此话本官不解,何以要届时再做交接?现在月明星稀,便不可做交接吗?”

    椿寿也不是呆瓜,大约的知道黄宗汉这一次履任过程中发生之事,也不和他计较:“即使大人想在今夜交接,只有你我二人,怕也是做不来啊?”

    “贵司……”一句话就给对方堵了回来,黄宗汉心里这份别扭就别提了,却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说话确实不合体制,只得悻悻然端起茶杯,听差一声长唱,椿寿忍着笑意起身告辞。

    走出巡抚衙门,椿寿想到第一天就和上官圆凿方枘(音瑞),更加知道黄宗汉为人刻薄,怕是今后日子难过,又不免发起愁来。

    ************

    杨殿邦上京一次归来,除了就私盐之事要着力整顿之外,也带回漕运改为海运的确信,这件事以他的漕运总督衙门总司其职,两江总督作为江南一地最高官阶,也要从旁协助。皇帝在两个人陛辞出京的时候很明确的说到这件事:私盐之事可以暂时缓一缓,先要两个人同心协力把漕运改革之事处理妥当。

    领命回任,两江之地早已经得到了邸报,这一下,上海的沙船帮可真的是扬眉吐气了。多年来,沙船帮从来都是以北货南运作为主要的生意来源,将一些北方的大豆,粮食,土特产运到南方销售,不论是人数上或者是规模上都万万不及漕帮来的财雄势大,而且,因为从来都是走海路,照例是北程回空,为了让船在海上行驶平稳,都要准备很多巨大的石块做压仓之物,而这一次,石块换上了大米,还白白落袋一份水钱,自然是风生水起,再不复当年窘迫。

    与此相对的,自然就是漕帮的四处求告,近几日来,江宁知府衙门,驻防将军衙门,两江总督衙门,还有杨殿邦的漕运总督衙门前总是有士绅耆宿前来,有的还是扶老携幼而来,只是为请漕督大人再向皇上请命:给漕帮千万之众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这样的要求是杨殿邦不能、不敢答应的,只得一番好言抚慰,最后打发这些人归去,看着众人眼带泪花的离去,杨殿邦宦海多年,也是泪上眼圈,几欲夺眶而出!

    在花厅来回走了几步,杨殿邦站不定坐不稳,最后一摆手:“来人,请梦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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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共做商量(1)

    梦莹先生叫李篁仙,湖南人,自幼饱读诗书,都是经世致用之学,以举人功名在漕督府做了一名清客,平日里为大人处理往来公文,可谓是下笔千行,才力倚马可待,就连这一次进京述职,杨殿邦都带着他,为其参赞一番,果然大获皇上认可,杨殿邦加官晋爵之余,对这个25岁的李篁仙也是更加的倚重了。www.uu234.com

    过了一会儿,门廊处有脚步声响起,李篁仙大步走进花厅,一张脸上像是没有洗过一般眉目不清——满身的名士派头,到座前一躬身:“学生见过老大人。”

    “你我宾主不须如此客气。梦莹啊,坐,坐下来说话。”

    “是。”李篁仙在他旁边落座:“老大人可是为漕帮民众前来请命困扰?”

    杨殿邦对他能够猜出来自己请他过来的原因丝毫不以为怪,这件事在漕督衙门不是秘密,当下颔首苦笑:“是啊。老夫正是为此事忧烦,梦莹可有什么良策?”

    “很难!”

    “这样说来的话,只能是疲民以待了?”

    “也不是这样说,办法总是能够想出来的,皇上哪里?屏公最近没有再上折子吗?”

    “便是上了,也没有丝毫用处。上一次老夫和你说过,皇上在召见我的时候就提起:漕运改革势在必行,不可因人废事。让老夫放手去做。”他觉得自己的说话有点含糊不清,便继续说道:“在老夫想来,不论遇到任何的困难,都可以有皇上在后做主,可是,漕帮民众苦苦相求,便是放手去做,又怎能……哎!”

    这就是尽在不言中了,李篁仙自然晓得:“学生读过《康熙皇帝实录》当年圣祖皇帝有关河工的谕旨曾深以小民之苦为苦,其中有一条是:‘所立标竿多有在坟上者,若依所立标竿开河,不独坏民田庐,甚至毁民坟冢。朕惟恐一夫不获其所,时存己饥己溺之心,何忍发此无数枯骨?’”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这一次漕运改为海运之事,与圣祖皇帝上谕中之事其事不一,而其情却有如一辙。”

    “梦莹是说,让老夫以圣祖皇帝上谕中之词,来上表彰谏语皇上?”

    李篁仙楞了一下,赶忙摇头:“不,大人,不是这样的。学生生长于湘省,于漕运弊端虽不曾亲身体会,却也所见太多。皇上于漕运改革一事,绝对是利国之举,只是百姓无辜,倒要拿出个妥善的办法来。”

    “是啊,老夫也是在为此事烦忧。既要完成皇上的嘱托,又不能伤了皇上的爱民之心,把这利国之举变成伤民之本。”

    李篁仙身为幕僚,为居停排解烦忧是分内之责,当下很认真的想了想:“依学生看来,此事要想解决,还需系铃之人啊!”

    “梦莹此话怎么讲?”

    “人是漕帮请来的,自然要漕帮负责带回去。”李篁仙不慌不忙的解释着:“彼者纵有苦处,也不会如此之烈,请士绅出面,让漕帮会众到总督衙门来请命,无非都是一些要挟之法而已,只要应付得当,便毋庸担心。”

    杨殿邦大约的明白了:“梦莹是说,请漕帮的人出面,把他们的帮众安抚住?”

    见对方点头,老人又一个疑惑浮现:“即使是这样,那么之后呢?又当如何?”

    “漕帮之人常年漂泊江河之上,水上操作只要稍加点拨便可以成为扬帆大海之熟练之士,剩余的那些,捡拔精壮之士编为一师。作为皇上口谕中说过的大清水勇。既可以安抚漕帮帮众,又可以完成皇命。再剩下的一些人,便是尚有不满,也绝不会很多。当然也就于大局无碍了。”

    “好!梦莹大才,果然不凡。”杨殿邦击节叫好:“既是如此,和漕帮联系之事,便委托先生了。”

    “敢不从命!”李篁仙一笑:“只是,还要请屏公出面为学生引见。”

    “引见什么?”

    “屏公,此事须经沙船帮的郑帮主出面,方可成事啊。”

    “啊。明白了。”杨殿邦立刻了然,当下点头:“来人?”

    门下的听差赶忙现身:“大人?”

    “拿我的片子,请沙船帮郑帮主过府议事。”

    “喳!”

    ************

    沙船帮的郑帮主叫郑若增,字芳泽,又字双山,江宁人,举人出身。早年曾经在林则徐帐下做一名水军佐领,江宁条约之后,郑若增深感朝廷于林则徐的处置上有失当之处,又加琦善到粤之后解散水师,拆毁炮台,郑若增辞官回归江宁老家,后来经人从中介绍,以有过军中生涯和曾经在虎门和英夷有过交道为由,加入了沙船帮。

    他本身是读书人,又是在朝做过官的,和沙船帮本来的那些穷苦百姓出身的帮众自然不同,特别受人尊敬,不到十年的功夫,就做到了沙船帮的帮主,帮中除了极少数的一些大事,其他事物他一言可决。而自从他接任帮主之位之后,沙船帮的威势日增,特别是在新君登基之后,漕运改为海运,更是给了沙船帮巨大的空间发展,在江宁,上海两地,沙船帮已经成为众人瞩目焦点,自然的,郑若增在帮中的地位,也就更加的如日中天了。

    听到门下来报,郑若增不敢怠慢,先封了二十两银子的红包给听差,打发他回去,然后赶忙换上一身官服——不论是沙船帮还是漕帮,帮主都有各自的官称,他的官称是:督办海运事物总责船帮事物委员。名字说起来似乎很好听,实际不过是花钱捐来的名衔,只是为了在面见上官,以及将来为妻、母请诰命的时候装点门面的。

    杨殿邦派人送来的请帖上写明要他便衣赴宴,但是这样的话却当不得真,郑若增命手下在轿子里放上衣包,这才由两个人抬着,到了漕督行辕。

    督府的戈什哈早已经得到通秉,将他引到花厅。郑若增毕竟是做过朝廷武官的,走起路来的那份派头不是寻常捐生可比,举止行动之间并无半点逾矩差错之处,倒是让在前面领路的戈什哈频频回顾,对这个江湖草莽很是高看了几眼。

    在二堂花厅门口,杨殿邦,李篁仙,还有一个五十余岁的男人正在谈笑,看见他到来,几个人迎了起来。

    郑若增倒身下拜:“职下郑若增,给大人请安!”

    “起来,起来!”杨殿邦很和煦的笑着,将他引入座位,命人奉茶,自不待言,又吩咐人将郑若增的衣包取来,让他便装相见。

    这在宾主双方而言都是亲近之兆,郑若增喜笑颜开的在花厅旁的角屋换上便装,笑嘻嘻的二次进厅,重新宾主相见,由杨殿邦为几个人做引见,年少的是李篁仙,年长的叫田宣,字浙安,浙江绍兴人。

    绍兴师爷遍布大清十八行省,有无绍不成衙的说法,这位田夫子还是十年前杨殿邦任职天津道的时候延请的,一直跟随居停身边左右。每月领着120两的束修银子,三节尚有贽敬若干,具体做的,前几年还亲笔为居停大人的奏章润色,而现在,连这份事体也不用做了,等于就算是给杨殿邦养了起来。

    彼此客套了几句,众人分宾主落座,杨殿邦对两位陪客说道:“芳泽兄当年在两广林大人帐下听用,于虎门禁烟一事中出力甚多,十年光阴荏苒,郑老兄摇身一变,而成领袖沙船帮众数以万计的帮主,比起当年在军中,又是一番光景了!”

    郑若增拱拱手:“大人谬誉,芳泽不敢当。当年之事,总是芳泽年少气盛,气不过英夷弹丸小国疲师攻坚,而……”他总算是做过朝廷武官,今天在场的又有一位是封疆大员,只得把满肚子对朝廷的怨气又吞了回去,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唏嘘之意。

    杨殿邦也觉得有点后悔,好端端的谈起这样的话题作甚?给身边的田宣使了个眼色,后者识趣的接过话头:“郑兄?”

    “不敢,老先生称呼晚生表字就好。”

    “既然这样,老夫托大。芳泽兄,此一次贵帮承运漕米海运之事,出力匪浅,老夫叨总宪大人扰,敬芳泽兄一杯!”

    “啊,不敢!”郑若增站了起来:“沙船帮上下五千余众,全仰仗总宪大人关照提拔,方有为国出力的机会,芳泽忝居骥尾,实不敢居功。这杯酒,还是由职下敬大人吧?”

    “芳泽兄不必客气,我们共饮此杯!”

    酒席宴上把盏小酌,宾主尽欢,郑若增知道今天总督大人请自己过府不会只是饮宴,也便不敢开怀,一边吃酒一边观察着几个人的脸色,果然,杨殿邦和其他的两个人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郑若增做到心中有数,当下放下筷子:“大人,两位先生?”

    “芳泽兄?”

    “大人今日唤若增前来,可是有什么差遣?若增受大人天高之恩,若有任何差遣,请只管吩咐下来,若增定当报效!”

    他这样知情识趣,杨殿邦倒没有想到,心中点头,果然不愧是统领数千水上健儿的豪强,果然是做的漂亮的外场之事,当下慨然点头:“芳泽兄,这一次请你过府,确有一事相托。”

    “是,大人请吩咐。”

第35节 共做商量(2)

    有些话要写在前面,第一,《清山变》不会是很多读者能够在起点看到的历史文那样,大开大阖的在对外、对内的方针政策上做改动。www.uu234.com就如同在简介中提到的那样:‘不会有太多的YY和狗血……’

    所以,如果哪一位读者希望能够在书中看到‘屠日灭美’之类的情节,你现在就选择下架走人吧。

    第二,有人提及封面不适合本文故事背景,这不是我个人的设计,是起点的美术编辑的劳动。

    第三,一位‘伤人者’读者朋友留言说,科考的细节不必过多,这一点我也同意。写这样的文字不是为了显摆我的考据功夫下得有多么深,只是想在自己的文字中向读者介绍一番在当时的状态下,朝廷的‘抡才大典’是一个怎么样的过程而已——这样的文字到了第二卷中还会有详细的阐述——若是不喜欢的话,直接跳过好了。

    ************

    漕帮古已有之,只是在清朝得到了极大的发扬,其时在康雍之交,特别是在雍正即位之后,除了因为政治上的原因出现的对手(这一点便是作者不多费笔墨,读者也有大约的了解)利用之外,漕帮在运输漕粮的过程中遭到各种欺凌,简直不计其数,不但是漕船上的漕丁,便是负责押运的武官,也未可避免。

    于是到了雍正二年,漕帮正式成立起来,以杭州武林门外宝华山上设立家庙,成立承运漕粮事务所,翁钱潘三位祖师共创十大帮规等规则,统领后人世世遵守,于是,漕帮就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型工会组织。奉翁钱潘三位祖师,只是翁钱两位祖师在雍正年间离奇失踪,帮中事物以潘祖处理决断,后潘祖弟子众人,将漕帮发展至今。

    漕帮又称通漕,通同同意,故而漕帮虽共奉三祖,却有各自独立,尤以江淮廿一与湖属八帮为最大分支,湖属八帮乃是在浙江湖州府所属,暂时不提,单说江淮廿一,又以江淮四为江苏省内之首(一,二,三也在江淮四属下),递嬗(音善)至今,帮中行辈最高的是一个‘本’辈的老漕丁,姓华,名字早就没有人知道了,只知道他行六,人称华六爷。

    华六爷今年快到70岁了,虽是行辈最高,帮中之事也不可能由他自己管着,只能交给他的一个弟子,‘来’字辈的罗九爷掌管,只是在有大事发生的时候,照例要向老爷子通报一声而已。(注1)

    罗九爷主管日常帮务,从今年二月份起,就开始愁眉不展,到了5月初,更是一夜白头——江淮廿一帮,数万的弟兄,还不包括家眷,空子(漕帮术语,指的是和漕帮有业务上的往来,却并不曾正式入帮的一群人),一旦断了进项,怕是立时便要有变!帮中虽然有一笔不小的公出银子,在两江还有屯田,只是杯水车薪,解不得任何作用。

    而且,这一次的变故不比往年:当年陶澍督两江的时候,也曾经以海运代替漕运,不过那一次只是运行了一年,就在漕盐两家的合力围攻下很快败下阵来,虽然也很是花了一大笔银子,总是天从人愿。而这一次,从京里传来的消息称,乃是新君一力推动,便是杨殿邦,也不过是皇上派驻在任所,负责漕运改革之事的代言而已。

    还有一节:往年的时候,京中各处打点,大把的银子花出去,总能听到一个确切的回信,而这一遭便是拿着银子登门,人家也避而不见,这种变化真可谓是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了。只是,若不能让皇上改变成议,漕帮,湖属八帮不提,这江淮廿一家,便真是大祸临头了。

    因此,罗九爷更加是愁眉不展,不但他自己难过着急,就是他的几个弟子,也深为苦恼:“九爷,不如再派人到陆大人那里运动运动?请他给京里上个折子,让皇上收回成命?”

    不等罗九爷说话,他的另外一个弟子,姓穆的便插话了:“你说得容易。不提陆长子能不能收下我们的馈赠,便是他肯收下,将来若是不成,这些银子还好往回要吗?现在每一分银子对我帮来说,都是无比珍贵,不可有半点浪费的。”

    “那,送到京里的那些银子呢?难道便不珍贵了?还不是一点作用不起?”

    “你?”

    “行了!都不要吵了!”罗九爷制止了弟子们的喧闹,转而看向坐在一边的青衫老者:“涂先生,我这几个蠢徒言语冒失,请您不要见怪啊。”

    “哪里,哪里!”涂先生叫涂庆生,字鹤龄,绍兴人。乃是松江府南汇县的钱谷师爷,靠着和自己的师傅华六爷是同乡的关系拉近了距离,这一次请他过府,就是为了目前这解不开的难题的:“几位小爷心忧帮务,老夫感佩,焉有见怪二字?”

    罗九爷挠了几下发根变得花白的额头,身体前倾,带着很恭敬请教的笑容:“那……?涂先生,关于罗某所言之事?可有以教我?”

    “难啊!”涂先生很自然的摇摇头:“此事万千之难!不说是新君有意奋发,革除弊政之作,便是漕帮所属,这些年来也实在是……呵呵,老夫失言了,失言了。”

    罗九爷面带不愉之色,诚然,漕丁于受兑之时陋规甚多,但是难道漕丁就好过了吗?漕船受兑完毕,便要北上,这段路程中可谓是处处设卡,人人刁难:第一步就是“过淮”投文过堂,照例有各种陋规,一帮船总要花到五六百两到一千两银子。这一关一过,沿路过闸过坝,处处要送红包,大概每一艘船要十几两银子。

    这还不算,漕丁的苦楚犹不止此,一路还要受人的欺侮。在运河里,遇到运铜运铅的船,以及木排,千万要当心,这几种船在运河是蛮不讲理出了名的,撞沉了漕船,他们可以逃散,帮丁则非倾家荡产来赔不可。

    好容易到了通州,花样更多,要投四个衙门的文,有人专门代办,每船十三两银子,十两铺排四个衙门,三两是代办者的酬劳。等漕米上岸入仓,伸手要钱的人数不清,总要花到三五十两。所以漕丁勒索州县,无非悖入悖出而已。只是此时又如何能说起?罗九爷哼唧了几声,向涂庆生苦笑了一下。

    不过,涂庆生既然为人延请过府,便不会胸中无物,轻捋着颔下胡须慢吞吞的说道:“不过,话是这样说,也不是一盘无可着子的死棋。”

    “哦?涂先生请说?”

    “学生有上中下三计,且一一为罗公析之。如何选择,自当唯罗公自选。”涂庆生很得意的用手敲着紫檀花几,他说:“这上计嘛,自然是要靠漕帮本身之力,继续在京中疏通。却不以恢复旧制为由,而是请朝中大员在皇上面前进言,漕粮之事,以漕海并举是尚。若能将漕帮民众苦况一一上达天听,皇上动了恻隐之心,则其事成矣。”

    “这便是上策了?那么,中策呢?”

    “中策嘛,便要罗公屈尊降贵,去求那沙船帮的郑帮主,和他联手共营海运之事。想来,江淮廿一家弟兄,总有能够为郑某赏识起用的吧?”

    罗九爷没有说话,沉吟了一下,看他那意思,似乎不以此计为上:“哦,还有下策呢?”

    涂庆生苦笑了一下:“这下策嘛,罗公不听也罢。”

    “诶?”罗九爷大大的愣住了:“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公啊,学生一生饱读圣贤之书,便是在南汇县大老爷幕下做一名钱谷师爷,也从来不敢违背圣人教诲,处处时时与人为善。今天这一计说出来,一生清白就将付诸流水,便是身死也万难赎其罪衍于万一。而这钱谷师爷之位,怕也要求去了。”

    罗九爷眨眨眼,他也是在江湖中打滚多年的老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摆手示意:“小穆,到账上为涂先生取……,”

    “啊,不!”涂庆生立刻拦住了他的话:“罗公,您小瞧涂某了。我不是为了这阿堵之物方有所隐晦,只是其势使然尔。”

    他这样卖关子,更加让罗九爷心痒:“涂先生,您到底想说什么?”

    涂庆生长叹一声,正待开口,门上有家人快步跑进:“九爷,沙船帮的郑帮主和一位老先生求见。”

    注1:“………‘来’字辈………”漕帮家谱二十四字递嬗,四字一句,共六句如下:清净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行理,大通悟学。

第36节 共做商量(3)

    递进来的手本上除了郑若增的之外,另外一张上写着一行小字:教愚弟田宣拜。www.uu234.com

    罗九爷看见这样的拜帖就心中有气:他在江湖上算是头面角色,行辈极高。便是郑若增也要写上个‘再晚’字样,也不知道这个田宣是什么人,居然敢以‘弟’自称?脸色登时就难看起来。

    那个门下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说话,当下惴惴的左右看看:“九爷?”

    罗九爷有心不见,又觉得刚才涂庆生的说话中提到的中策甚是可选,如果是这样的话,和郑若增倒是应该拉近一些。至于这个田宣,不理他便是,心念电转间,把两份拜帖放到几案之上:“涂先生,您看?”

    涂庆生拿过拜帖看了看,名字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个田宣,是什么样人?”

    门下也知道他是九爷延请来的老夫子,当下恭恭敬敬的回答:“是个老先生,眼睛总像是睡不醒一般的没有精神。”

    “啊!想起来了!”涂庆生猛然想起,去年有一次和田宣在松江府知府衙门中见过一面,只不过他是县大老爷的幕僚,对方却是总宪大人的清客,彼此身份不同,不敢过去打扰,当下附在罗九爷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后者豁然睁目:“真的?”

    “还要等客人进来再看。如果所料不差的话,应该就是他了。”

    “既然是这样。”罗九爷整衣而起:“开中门!”

    开中门将来客请入正厅,田宣侧身站在一边,郑若增却上前半步,很是恭敬的大礼请安:“再晚,郑若增,给老前辈请安!”

    “快快起来,这如何使得。”果然是虎老威风在,罗九爷傲然而立,让自己的弟子把郑若增的动作拦了下来——虽然对方是‘空子’,不受帮规和行辈的约束,但是这份江湖辈分,还是要很讲究一下的。

    郑若增也不勉强,改请安为作揖,这一次,罗九爷没有受,而是和对方彼此拱了拱手,算是见过了礼节,然后为彼此介绍:“这位是田宣先生,字浙安。”

    两个人一进门的时候,涂庆生就认出来了,向罗九爷点点头,示意他正是此人。罗九爷含笑向田宣点头致意,也算是打过了招呼。

    ************

    这一次郑若增登门拜访,只是为了沙船帮和漕帮合作一事。其实以今时今势,已经由不得漕帮不低头了,更应该是反过来才对。奈何一来对方还是财雄势大,人数众多;二来杨殿邦话中说得清楚,请他先以江湖中人身份过去,探一探漕帮的口风如何,然后才能轮到官方出面,正式把漕帮富余漕丁分门别类加以整编。

    漕运总督的话,郑若增不敢不遵,只得来见罗九爷。而田宣作为官方的代表出席,也是为了更加壮郑若增的行色。而且,很多的话由他出面解说,比郑若增要有力量的多。本来李篁仙年少,好奇心作怪,想很见识一下漕帮的威风,但是杨殿邦考虑到他名士派头十足,怕到了那里和对方格格不入,万一话中带刺,如何得了?便把他留在了自己身边。

    花厅之中,摆上高脚果盘,里面放着一些金丝枣、杏波梨、香瓜之类的蜜饯水果,又有身材丰腴的丫鬟倒上茶水,在一边静静肃立,等待伺候。这里不比官府,没有端茶送客之说,几个人围几而坐,说笑起来。

    话题自然还是围绕着海运之事展开:“皇上旨意下发到省,……芳泽兄所领沙船帮,这一次可谓是独占两江水上兄弟之荣光啊,老夫将来若是有要求到芳泽兄之处,万望不要推辞呦!”

    “老前辈太客气了。若增也不过是因缘际会,才得有这份为国出力的机会的。还是漕帮前辈,两百年来为南粮北运之事奔走,辛苦非凡啊!”

    罗九爷干干一笑,自知在这样场合很难在言辞上占得什么上风,当下不再和他兜圈子:“郑兄这一次过府,可是有什么见教吗?”

    对方这样,郑若增也就不必客气了:“某这一次来,也算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这样的:漕督杨大人邀我过府,对郑某人直抒胸襟,皇上忧心漕运改为海运之后,贵帮弟兄衣食无着,于此利国益事之外平添几分哀愁之气。故而让杨大人认真安排,安置漕帮人员。”

    “杨大人约我相商,以为此事必须要和九爷商议过之后,方可上奏朝廷,以为成法。”他瞟了一眼坐在一边的田宣,后者正在闭目养神,眼帘似睁非睁:“所以,郑某今日此来,就是为这件事的。”

    听他说完,罗九爷觉得很笼统,不解的想了想:“不知道漕督大人的安排和安置,其意若何?”

    “此事,郑某拙嘴笨腮,还是请田先生为您解说吧?”

    田宣看起来虽然已经睡着,其实注意力却并没有走远,闻听收回眼神望着罗九爷:“罗先生?”

    “不敢。”罗九爷可真不敢在田宣面前托大,倒不是因为他并非漕帮中人,也不是空子,而是为了他背后的官方:“田先生称呼我罗九便是。”

    “这样,我就称呼您九爷吧。”田宣很客气,完全不以自己的身份为傲:“九爷,这一次学生奉大人所差到贵帮来,一来是为漕帮之事,二来,则是为我家大人。”

    “这话请恕罗九不明白。怎么是为大人?”

    田宣宽慰的轻笑起来,似乎并不以罗九爷不能悟出这其中的缘由为奇怪:“九爷请想,这一次漕运改为海运,乃是皇上亲自下旨进行,而在这边,则是由我家大人全权总司其责,天下人的眼睛都在看着,若是做得好了,自然休提;若是做得不好,您想,皇上是不是会对大人失望?更不用提朝中还有很多人在等着看我家大人的笑话呢!到时候在皇上面前进言……”

    这样的说话,罗九爷若是还不明白的话,便真个是白白混了。当下赶忙站起,深深地一躬到底:“田先生,过往种种,皆是我漕帮的错处。请先生饶恕则个。大人那里,我漕帮也绝对不是那‘空心大老倌’!我罗九是粗人,总之,我漕帮今后就唯大人……”

    “马首是瞻。”身旁坐着的涂庆生知道他肚囊空空,笑呵呵的接了一句。

    田宣笑开了:“话是这样说,不过,九爷,这一次浙安身为间人,也可算是一手托两家,便要让你们彼此双方都满意,我才好回去和大人交付差事。是而,今天在您的府上,我们便有话讲在当面,须知今天之事一旦上奏,大人便要书进奏章,放炮拜折明发了。到时候再反悔,即使我家大人那里肯通融,皇上那边也无可砌词了。”

    罗九爷纵然不是官场中人,在这淮阴城中住的久了,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跑吗?于他口中的什么放炮拜折这些话也完全明白,当下赶忙连连点头:“罗九明白,罗九明白,这次之事,万万不能让老大人为我们而作难,那成什么了?”

第37节 快马报捷(1)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夏至。www.uu234.com天子父天母地,所以冬至祀圜丘,夏至祭方泽,是极严肃的大典。提前三天便要斋戒,前两天睡在乾清宫东面的斋宫,最后一天宿在地坛门外的斋宫。摒绝嫔御,禁酒蔬食,不张宴,不听乐。第二天一早,便是祭祀大典,在王公大臣陪祀之下,举行繁文缛节的仪礼,由‘初升’到‘谢福、送神’,整整费了半天工夫,始告礼成。

    皇上出行,惊天动地,方泽又是大祭,皇帝更加是全套的卤薄大驾,朝服袍冠一应俱全,在西角的斋宫休息了一会儿,皇帝命军机处随扈的几个人到此见驾。

    天子所居,便是行在,自然也要有处理政事所需要的全套仪制和随扈人员。甚至比起在大内中来还有一个好处:便是随时可以见到皇帝,而毋需层层通秉。

    穆彰阿带领军机处几个人步进斋宫,见礼完毕站在一边答话:“杨殿邦上的关于漕帮人员安置的折子,军机处看过了吗?”

    “是!臣等已经看过了。”

    “那么,军机处有什么奏对?”他用手一指穆彰阿:“穆彰阿,你是专管户部的大臣,你认为这份折子上的内容,可有什么操作性吗?”

    “回皇上话,我等都认为漕帮人数众多,总有千万之数。虽然沙船帮可以分流一些,剩下的漕丁之数也是骇人听闻,这些人有很多都是全部靠着漕运之事生活,没有更多其他的生计可图。若是按照陆建瀛上的折子来办的话,只怕,在两江会引起很大的变故呢!”

    “变故?你不会是指如桂省那样的变故吧?”

    “老奴不敢言!”

    军机处的意见是连皇帝也不能不重视的,只得把求助的目光瞅向站在旁边的其他几个人:“你们认为呢?”

    很遗憾,军机处的人让皇帝失望了:“皇上,老臣也认为,漕督杨大人的提议失之操切。漕运改革之事事关重大,而且涉及运河两岸太多民众,还是应该从长计议吧?”

    皇帝又是后悔,又是懊恼。他当然知道漕运改革事关重大,也知道牵涉甚多,而且最主要的是,改革之事就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旦开始便是他这个御手怕也不能轻易使之停下来——杨殿邦和陆建瀛在任上就改革之事刚刚有了一点眉目,如果就在这样的时刻顺从军机处的意见的话,不但是他心中不愿,更加让他们在那边的所有工作全部付诸流水——这是万万不能、不甘、不愿同意的。

    心里打着这样的主意,无端的觉得在自己面前恭敬如常的几个人面目可憎起来:都是一些尸位素餐的老昏聩!

    年轻人本来就略显削薄的唇片也抿得紧紧的,只是登基日久,处理起政务来也有了一点经验,若是在这大祭之期和军机处因为一些原因闹起别扭来,传扬出去便是滑天下之大稽,当下宕开一笔:“前几天啊,内务府呈上天津桂顺斋的点心,是用马**和香油和成的,朕尝过一点,真是很不错。改日,让他们给你们也送到府里,你们也尝尝看,怪好吃的。”

    皇帝这样突然而生硬的岔开话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不满的态度!军机处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又不能在君前冷了场面,只得含糊应对:“皇上时时刻刻体念老臣,让我等感激不尽。”

    “这且不去说它。”皇帝怎么也不能就这样放下这件事,漕运改革事关重大,若是不能君臣同心的话,说政令不出宫门可能夸张了一点,但是将来处理政务时的时时阻碍,处处掣肘总是免不了的,当下继续说道:“康熙三十八年上谕有‘永不加赋’之言,至今后世子孙信守不渝,是故大清天下长治久安,百姓富足。其实,以朕看来,长治可期,久安则未必。就如同杨殿邦在折子中所说的,百姓始而忍耐,继而渐生机械。如果不能因势利导,将小民汹汹之情逐一化解,试问,若有第二个洪秀全,第三个洪秀全呢?”

    “皇上圣虑周远,臣等自问不及。”

    皇帝秀气的眉毛猛的挑了一下。这些军机处的大臣,不知道是因为年纪的原因还是因为当官久了,宦海沉浮把胆子都变小了?当初的英气一扫而空,每天就是知道磕头,请安,嘴里说着一些皇上圣明的话,于朝政全无半点陈述!要来何用?

    虽然是过来人,皇帝的心中从来不敢凭借自己特殊的身份对这个时代的人有任何的自大情绪,作为君上,也从来都是对一众老臣体恤有加,但是这一次,还是升起了撤换这些人的念头!

    强行压下心头的火气,端起一边早为他准备下的茶水喝了一口:“朝廷政令,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更不用提这样于民于国有利的事情,更要认真妥帖的进行。即使有一点阻力,也不用考虑。”

    “是!”

    ************

    京师正阳门东的兵部街,由南口来了一骑快马,听那辔铃叮当,便知道是外省的折差到了。果然,那骑快马,越过兵部衙门,直奔各省驻京提塘官的公所。到了门前,蓦地里把马一勒,唏凚凚一声长嘶,马上那人被掀了下来,一顶三品亮蓝顶子的红缨凉帽,滚落在一边,那人挣扎着爬起身,踉踉跄跄走了两步,还未踏进门槛,一歪身又倒了下去,口中呛咳了几声,已经有白沫喷出!

    公所里的人认得他,是南宁来的折差,姓何,是个把总。何把总原是广西提督闵正凤的一个亲兵,积功已经升到三品的参将,但无缺可补,依旧只好当那在他做把总时就当起的折差。

    一看这样热天,长途奔驰,人已昏倒,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了进去,一面撬牙关,把整瓶的“诸葛行军散”,往他嘴里倒,一面把折包从他的汗水湿透了的背上卸下来。广西的提塘官拆开包裹,定神一看,竟然是兵部所颁的勘合!然后顺手一揭,看到油纸包外的传票,不由得大吃一惊:传票上盖着广西巡抚的紫色大印,写明是奉旨办理剿匪事宜钦差大臣曾国藩,广西巡抚郑祖琛,广西提督闵正凤会衔,由南宁拜发。拜折的日期是五月二十五,却又用核桃大的字特别批明:“八百里加紧飞奏,严限六月十三日到京。”

    那提塘官赶紧取出一个银表来看了看,长短针都指在洋字的十一上,只差几分钟,一交午夜子时,便算违限,军法从事,不是当耍的事!怪不得他这样不顾性命地狂奔赶递。现在责任落到自己头上了!一注意到“八百里加紧”那五个字,提塘官猛然一愣,失声喊道:“八百里加急?从来没有听过有八百里加急的啊?最快也不过是六百里的嘛!”

    这一喊,惊动了别省的几个提塘官,围拢来一看,个个也觉得奇怪。驿递是有一定规矩的,最紧急的用“六百里加紧”,限于奏报督抚、将军、学政等人在任病故,以及失守或者光复城池,不得滥用。现在广西军政的负责人联衔会奏,可知不是出了什么病故之类的意外。而且,破例用八百里加急克期到京,如果不是出了什么来不得的大事,不会如此严限。

    “快递进去吧!”有人说道:“南宁到此,三五千里,三伏天气,二十几天赶到,简直是玩儿命!可不能在你那里耽误了。”

    “是,是!我马上进宫去递。”提塘官拱拱手说:“这位何总爷,拜托各位照看。也真真是亏了他!”说完,他匆匆穿戴整齐,出门上马,往西而去。

第38节 快马报捷(2)

    照规矩,紧急军报递交外奏事处,再转到内奏事处,才能抵达御前。www.uu234.com这样一番折腾,又是两个时辰左右过去了。

    负责值夜的军机章京是两个人,年长一点贺寿慈,湖南人,以内阁学士考取军机章京;另外一个叫沈桂芬,字经笙,本籍江苏,寄籍顺天宛平。被人连夜叫起,两个人面面相觑,知道是有重大事件发生了:“八百里加急?从来没有听说过!真是新鲜事。”

    “经笙,旁的不要多说,赶紧送交内奏事处吧”

    “是!”沈桂芬不敢耽搁,转身去办。就这样把奏折层层转交,再到交给六福手中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微明了。

    六福现在是皇上身前得力的太监,在内廷便是不及总管太监董承祥,却也不遑多让:“干什么的?”

    “公公。您给通秉一声,广西来的紧急军情的折子到了。”

    “现在?万岁爷刚刚睡下就要请驾?我可担不起。”

    内奏事处的太监一皱眉,折子不能递上去,就是他的责任,若是延误了大事,自己如何担待得起?好话说了一箩筐,六福终于松口了:“好吧,我带过去看看。如果不行的话,就得等天亮了。”

    “是是是。谁不知道陆公公是万岁爷面前的红人,您只要一出马,就没有办不到的。”

    六福本姓陆,不过在宫中当差,给人叫得俗了便成了‘六’,闻言呲牙一乐,拿着折子转身走了。到了养心殿中,在纱帐外轻声呼唤:“万岁爷?万岁爷?”

    皇帝翻了个身,好梦正酣,无端被人打扰,自然有火气:“干什么?”

    六福立刻跪了下来——跟随皇帝身边日久,大约也知道了这位主子爷的脾气,最讨厌就是被人夤夜打扰:“回主子爷的话,有广西紧急奏折呈上。”

    皇帝的睡意立刻被打消了,整衣而起,让宫婢挑起纱帐:“什么?”

    “回皇上话,有广西紧急奏折呈上。”

    “拿过来!”皇帝也不顾体制,光着脚下地,一把拿过用黄绫缎子包裹的拜匣:“万岁爷,当心凉着!”

    打开拜匣,里面一黄一白两份奏折,黄色的是用来向皇帝请安的例行文字,白色就是奏事折。皇帝展开白折子,一目十行的扫了几眼:“好!曾国藩不负朕望,做得好!”

    ************

    穆彰阿等人在军机处会面,照例是要攀谈几句,等苏拉叫起:“广西军报夤夜而至,曾国藩不负所托,于桂省用心办差,剿匪事宜已有初步成果。皇上也很是满意。等一会儿见面的时候,是不是要给皇上递如意啊?”

    “这且不急。”祈隽藻用黄梨木的梳子慢吞吞的梳理着颔下短须:“未见原折,不知其详。倒是桂省经历此番变动,等一会儿叫起的时候,得有个章程拿出来啊。”

    “是啊。”穆彰阿也点头:“芝台兄管着刑部,这一次怕是要多多分劳了。”

    周祖培在矮凳上一欠身,很是大言的答了一句:“为君父分忧,本是分内之责。”

    穆彰阿心中冷笑,面上却很是和煦。正在此时,内廷的苏拉前来传旨:皇上叫起了。几个人各自起身鱼贯而出。

    到养心殿东暖阁见驾以毕,皇上让几个人站了起来:“都知道了吧?广西的奏折到了。”

    “是,臣等已经知道了,只是未见原折。”

    “嗯,折子在这里。穆彰阿,你给大家念念。”

    “喳。”穆彰阿把折子接过来,自己先看了一遍,这才站起来,当众念诵一遍:“二十四日,金田县令张虎臣密捕洪氏秀全,该犯于所犯罪行暨预谋起事一节抵死不认。臣等后乃密捕其党羽多人,杨氏秀清,韦氏昌辉,冯氏云山,肖氏超贵,俱已到案。金田县衙役捕快,凉州总兵官长寿等皆从中出力匪浅,提督长寿,广西提督闵正凤等人率众将众邪教骨干逼入院落之中。经多次劝阻无效,臣名绿营兵勇强行攻击……’”

    “…………邪教教众口出大逆之言,殊死抵抗,绿营兵勇各有损伤,长寿及闵正凤率各大队从院门抢入,庄丁数百十人排列逆众,舍死抗拒。经长、闵二将从中路大呼冲杀,奋不顾身,鏖战三时之久,贼乃大溃……’”

    “‘…………是役,除捕获邪教魁渠洪氏、院中女眷之外,更有所著邪教纲领册三。其名如下:《原世救道歌》,《原道醒世训》,《天款十条》,内皆荒诞不经,语无伦次,每每口出大逆之言,臣不敢卒闻,已命人安放妥帖,唯请皇上圣谕独裁’。”

    他还待再往下念,皇帝拦住了他:“想不到在我大清治下会有这样的一个邪教吧?”他的语气一片冰冷:“嘿!若不是见机得早,一旦发作起来,怕就是东南半壁惨遭兵燹(音显)!”

    穆彰阿第一个跪下:“奴才身为军机首辅,本应有辅弼圣上,匡清宇域之责,近日除了这样大的纰漏,奴才自请弹劾!请皇上下旨责罚。”

    “这个先不急。你们议一议,这件事是我朝开国以来第一件谋逆大案,军机处要立刻拿出一个章程来,对于是役有功人员的嘉奖,对受伤致残的,还有死亡人员的慰藉体恤都要从优;不过,对于广西巡抚,金田县令办事颟顸,直到朕亲下上谕才知道行动捕获之事要严旨训斥!”

    “是。”

    “还有,广西地处蛮荒,当地人生性剽悍。尤其是紫荆山区,更是会匪聚集,邪情猖獗之地,着两广总督徐广缙、广西巡抚郑祖琛,广西提督闵正凤等,安排相关人员进行更进一步的搜捕,万万不能出现邪会死灰复燃的状况!”

    “嗻。”

    “还有,着内阁大学士卓秉恬,刑部尚书周祖培携都察院左都御史花沙纳,大理寺少卿温德功,赶赴广西南宁,与有司认真办理洪氏等人谋逆之案。一定要做到不枉不纵。并会同曾国藩,郑祖琛,查询漏网余孽的下落。”

    “皇上!”

    “嗯?怎么了?”

    “广西之事,中外皆在观望,老臣以为,还是不必派遣如此多的朝中重臣前往吧?毕竟……”

    “喔,喔。”祈隽藻没有说完,皇帝就明白过来了:如果派遣以大学士为首的六部重臣过去,没的就会让人觉得这件事对朝廷的影响力太大,倒似乎是不得不重视呢。

    而祈隽藻的话,则是示人以轻,更加是为朝廷体面着想的诤言。皇帝思忖一会儿,立刻做出了决断:“当年世宗宪皇帝(这是说雍正)以年羹尧横行不法事而断然处置,有年父遐龄,以80高龄罪同连坐,只有朱文端公(朱轼)独识大体,补君父之过,此诚乃真道学。殊非熊赐履,赵申桥那般的假道学可比。今天祈隽藻一席话,却是不让前贤专美啊!”

    祈隽藻在几个同僚不同意味的眼神中免冠碰头:“皇上一言谬奖,老臣愧不敢当!”

    “此事就依祈相吧。”皇帝也很快做出了决定:“让周祖培去一次广西,专司审案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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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天子微行(1)

    时令进入了六月中旬,天气越来越热得让人难以接受,今年的夏天北京城分外的炎热,便是在北京居住了几代的老人,说起来也觉得奇怪:“往年的北京城可没有这般酷热吧?”

    “可不是嘛!”田二爷一边肃手邀客,一边和坐上客搭讪聊天:“今年的天气简直是邪了。www.uu234.com不要说是人觉得热,便是那畜生,也热得没有一点精神。不信,您看孙二爷……?”

    “嘿!”被他点到名字的孙二爷大怒:“你这混小子,你才是畜生呢!”

    田二爷赶忙自己给自己扇了个嘴巴:“哎呦!您瞧我这张臭嘴,我是说,孙二爷的雀儿,二爷,小的绝没有旁的意思,您老可千万不敢误会啊。”

    “得啦,饶了你个小猴儿崽子这一遭。”

    “要不怎么说大人有大量的不是?”田二嬉笑着原地请了个安:“得喽。孙二爷今天的茶钱,算在田二的账上好了。”

    “去招呼你的客人吧,小猴儿崽子!”孙二爷一笑:“二爷才不承你的情呢。”

    旁边有熟悉的茶客答话:“孙二爷,没错!这小子分明想讨便宜,若是真有心赔罪的话,也该在东来顺,天宝居摆上一桌,请孙二爷一次。”

    “那是,那是。”田二是那种八面玲珑的家伙,心中暗骂,脸上却完全看不出来:“田二自然要请,只是二爷心疼我,怕是不肯赏我这个面子呢!”

    “你们听见了吗?合着这还是我的不是了。这个小子,真是生了一张巧嘴儿!”

    众人说笑间,茶馆的湘妃竹的帘子被人一挑,几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身材相当高大,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长得很是英武,穿着一身青衫,像个士子,奈何身材过于魁梧,即使是怎么看怎么像是武举人。在他身后跟着三个人,一高两矮。高的那个很清秀的一张面庞,穿着蓝色宁绸缎花夹袍,玄色贡缎卧龙袋,头上戴着一顶红绒结顶的小帽,镶着一块碧绿色的玭(音皮)霞,脚上蹬着一双粉底缎靴。看上去又清爽又利落。

    那两个矮的,一个是个年轻俊秀的仆人,另外一个年级很大,总在50岁上下的样子,须发蟠然,满脸无可奈何的神色。

    几个人面生的很,田二一个也不认识,不过没关系,登门就是客:“哎呦,几位爷,这大热的天您还来光临小店?请,请里面坐。”

    那个很威武的大汉似乎对他这种自然的邀客很有防备,凭空伸出一条手臂拦在田二和后面几个人之间:“喂,有话说话。站在那里说。”

    “西凌阿,别吓到人家。”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缓步上前,推开了他的手臂:“可还有座位吗?”

    “有,有的。”田二回头招呼:“三子,给几位客人准备一张新桌子,要干净一点的!”

    “喔。晓得了。”

    “几位爷,您请。”

    新进来的几个客人走过去,那个很年轻的俊仆从怀中抽出一条丝巾,在本来就已经很是干净的座椅上又认真的擦拭了一下:“老爷,您坐。”

    田二堆着满脸的笑容靠近了一点,原地请了个安:“几位爷面生得很,敢问贵宝号是?”

    那个唯一坐下来的男人收回左右打量的目光,一笑:“我姓甘,在家行四。”

    “哎呦,是甘四爷。”

    “不敢。”

    “甘四爷是第一次到小店来?”

    “是。可有什么好茶吗?”

    “您可算是来着了!不是我田二自夸,我这必有春茶馆,可算是北京城中的头一份。大内御用的茶种我不敢说,其他的什么狮峰龙井,黄山毛峰,苏州碧螺春,您要什么,我这里就有什么。”

    “那好吧。给我来一壶六安瓜片。”

    “得嘞!”田二高声唱喏:“甘四爷六安瓜片一壶!”

    坐上的甘四爷左右打量,这家必有春茶馆的生意想来很是不错,只是这一会儿的功夫,店中就已经坐满了客人,一个个高声喧哗,谈笑自若。那个俊仆知道自己的主子不是很喜欢这等嘈杂的环境,弯腰问了一句:“主子爷,这里太吵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不要。好容易出来一次,便是有一点声响,也不碍的。”他一扭头,笑呵呵的招呼:“哦,孔修,你也坐嘛!”

    叫孔修的男人正是内务府大臣文庆,这一次进宫,居然被皇上央求着带他出来转一圈,本来说好了的,只是在宫外走几步,谁知道真出来了,就由不到他做主了。这位年轻的皇帝来了游兴,一路走马观花,也不顾大太阳地底下的溽热,带着自己、西凌阿再加上一个六福,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琉璃厂。

    路上文庆几次促驾,他权当没听见,身为奴才,只有劝阻之责,却全然不敢‘动声色’,只得心中叫苦——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哪怕在出来之前,先通知一声九城兵马司呢?也好过就这样轻车简从,若是真的出了一点什么事的话……,文庆简直不敢想结果会是怎么样的!

    听到皇上的说话,文庆苦笑着在旁边侧身坐下,还是老一套的劝慰:“主子,还是回去吧?外面人多事杂,若是惊了您,奴才便是磨成粉,怕也……”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他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哪里肯就这样回去?

    “主子?”

    “你要是不耐烦陪我的话,径自走你的。我这里有西凌阿和六福就可以了。”

    看皇上面色不愉,文庆哪敢再哓哓不休?诺诺的答应着,不再说话了。

    茶水端来,六福不让茶馆的伙计动手,自己亲自取过茶杯,用手中的丝巾很是认真的里外擦拭了一番:“主子爷,必有春店面狭小,怕是没有什么干净的杯碟,奴才已经擦拭过,想来也没有什么问题的。”

    “你看你说的。”甘子义已经看到站在面前的那个茶馆伙计的脸色难看了:“什么叫没有干净的杯碟?算了,给我倒一杯,走了一下午,也真有点口渴了。”

    “喳。”

    六安瓜片他在宫中也能喝到,和其他的茶叶没有觉得有什么很大的不同,只是在这必有春中再一次尝到,皇帝立刻品出了不同,只是浅浅啜了一口,便放下了茶杯:“唔,孔修啊?”

    “是!”

    “这六安瓜片的味道,和在家中喝起来不大一样呢?”

    文庆立刻明白他话中所指,微笑着解释:“在家中不论是茶种还是泡茶的水,都是这里不能相比的。好在主子爷也不是为了真的要尝一尝,不过是为了解渴而已。便不要要求这样多了吧?”

    “也对。”甘子义嘿的一笑,再一次端起了茶杯。

    门口的竹帘再一次撩起,一高一矮两个男人跨步而入,那个矮个的男人在店中四外打量了一下,脸色突然一变,一把拉住同伴的手,又退了出去。他们的动作相当快,还不等店中客人注意到,就已经消失在门口,如果不是竹帘还在来回摆动,都不知道有两个人现而复隐。

第40节 天子微行(2)

    在会试中大魁天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首先就是要在北京城中找到住处:椿寿家的祖宅位于西四牌楼的帅府胡同,整理一新倒是就可以入住的。但是却也不代表事情就这样完结,正好相反,大把的事情要等待他料理:首先是要把太太和孩子接到北京来,还要雇请仆人,管家,听差,处处都要他负责打理,处处都要花钱。凭在翰林院应得的戋戋之数,如何应付得来?他是第一位满清异族状元,旗下有这样一笔公出银子,再加上一些诸如‘襄题’,‘寿序’‘墓志铭’之类的外快可以填补,却也总还是不敷使用。

    太太到京,为他带来老父亲给他的一千两银子的封包,崇实心中难过:椿寿虽然是旗下公子哥出身,为人却很是正派,除了俸禄和养廉银子之外,狷介不取,又是在江南为官,到处都要讲排场,本身也不很宽裕,从中为自己挤出一千两,怕也是很难为老人家了。

    话是这样说,有了这一千两银子,他在北京的生活却也立刻变得宽裕起来。而照清例,新皇登基改元天下,照例就会有恩科,而自己身为本科的状元,如果朝考顺利,明年分到一个考差不会有很大的问题——清朝的学子有贽敬,最少的也要八两银子,遇到一个家境富裕的举子,送个一千几百两也是常事,如果能够选中赴两广的考差,由于当地有名为‘闱姓票’的一种特殊的赌博方式,只要身为考差的肯松松手,两广一次,落袋个十余万两也不在话下。

    大约就是说,这种稍显窘迫困顿的日子,只要过上一年,就能够立刻扭转,更不用提正、恩相连,原本三年散馆,只要一年就可以部选,凭自己的学识和能力,进入六部只是时间问题,所以,崇实心中并不着急,每一天在翰林院入值,也是轻松自如,完全不比同僚那种只有靠举京债过活的穷翰林的满脸苦涩可比。

    这犹不算什么,最近的几个月来,除了每天在翰林院中负责《宣宗实录》的编写,其他的时间,他总是和本旗旗主的六弟——就是上一次在镶蓝旗会馆中见到过的肃顺厮混在一起。

    满清入关已历两百年,一切饮食文化皆已汉化,特别是对于读书人的尊重,更加是登峰造极。旗人中极少一部分的有识之士都已经认识到了汉民族知识分子对于国家,对于大清续统的重要性,其中尤以肃顺为最。肃顺本身没有读过很多书,凭着父祖余荫在九城兵马司任了一个闲职,每月领一份俸禄度日。

    肃顺早就知道旗人不顶用,在九城兵马司的差事上更加是亲眼目睹,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无奈。他经常对自己说,我若掌了权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北京城中所有的旗下大爷全部赶出城去,每月连几两银子的例钱也全部取消,总不能让这些家伙平白的浪费着国家的俸禄,一群不管做事,只管开饷吃饭的白痴!

    不过对于那些有才华的,他也确实是真心接纳。他的哥哥是端华,除了郑亲王的爵位之外,还是镶蓝旗的旗主,这一次崇实大魁天下,肃顺也随兄长到会馆道贺,对于崇实他真是欣赏有加,从他被点为庶吉士,便更加有意的拉拢,不论是祖宅的整理,家人的挑选,到宝眷的到来,无不亲身参与其中,弄得崇实都觉得怪过不去的。

    几个月的时间过来,两家人走得很近,几乎已经到了内眷不避的程度。而肃顺也确实会做人,除了在钱上帮助之外,更多的时候是把崇实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事情一样处理,也更加引得对方倾心交往。

    今天两个人到必有春来,也是事出有因。九城兵马司的职务就是捕盗抓贼,维持京城地面安靖,也算是京中的清水衙门,不过衙门中的那些兵弁很有生财之道,其中之一便是抓那些聚众赌博的旗下大爷。

    京中不禁赌,却是在城中各处开有赌坊,而不允许在家中聚众赌博,一些旗下大爷公子却偏生喜欢在家中赌博,日子久了,难免风声走露,就给九城兵马司找到了生财之机。

    每每有人在家赌博,总是在深夜时分,当其时,便有兵马司的兵弁到府上,前后门全数堵死,进门查抄,从来是无一走空,连人带赌资统统带回衙门,收监之后等待明天堂官到部再行处理。

    赌客们也就罢了,把赌金缴上便算了事,而那般窝赌的主家却心中惊慌,便委托一人出来和‘大班’——兵弁的首领——讲数,数目谈得妥了,拿出大把银子赎买罪衍才算完事。偏生本月初的一次抓捕,出了个岔头。

    有一个浙江人,姓姚,在家行三,为人最是精明,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一手赌博的手艺,出入赌坊无往不利,而且所赢甚大。很多赌客知道了他的名头,总是跟风下注,更加是难以料理。到后来赌坊无奈,只得每月拿出一笔银子给他,只求他不要登门。

    姚三在月初的一次抓捕中同被捕获,他早就知道兵马司会有这样一番做作,于讲数之时故作酣睡,待得众人纷纷离去,有兵弁推他:“喂,醒醒,该回去了!”

    “什么?”

    “我说,你老该回去了。”

    “为什么回去?我聚众赌博,正该贵司缉拿,今天到案,怎么也要等到大老爷明天到堂,审理清楚明白了再行定夺。焉有私纵的道理?不行,我不能走,要等到明天大老爷到部之后,和他讲说明白再做道理。”

    于是,兵马司的兵弁立刻知道,遇到吃生米的了。这样抓赌的事情本来就是瞒上不瞒下,若真的给大老爷知道了,怕是众人都要皮肉受苦。没奈何,还得恳求于他,最后把所收缴上来的赌资与他均分,才算了事。

    打发姚三离开,众人心中暗自恨上了他,总想找到一个机会狠狠地作践一下他。事有凑巧,京中又新开了一家赌坊,名曰大利。赌坊的主人和兵马司的一名张头目有旧,张头目和赌坊的老板商议了一番,定下一条计策。

    姚三自从在兵马司中贪得一笔不义之财,名气更大,为人也更加的张狂。大利赌坊开业,却没有给他提前奉上礼钱,心中恼恨赌坊的主人不会做事,故意到坊中搅事,连下数城,引得人人瞩目,赌坊的老板又惊又急,连换了几个荷官,却全然不顶用。最后终于恼羞成怒,和姚三口角厮打起来。

    这一次厮打可惹出祸事,姚三身上的衣服被扯破,怀中袖中掉落几颗骰子、几枚骨牌,被众人当场逮个正着,赌坊的规矩从来都是不允许客人身上携带和赌博有关的器物,例如骰子,骨牌进场,违者按作弊论。事出突然,姚三也呆住了。他当然知道自己不曾带这些进场,身上无端多出这样的东西,自然是有人陷害。

    当下没有了半点刚才的精神,一个劲的作揖道歉,满口的说着拜年话,却已经来不及了。这几年的时间,他在北京城中逍遥自得,得罪了官私两道几乎的所有人,这一次心里明知道是被人栽赃,又何能分解明白?给赌坊的人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报官。兵马司这一次来人的速度非常之快,把个被打的不成人形的姚三带回衙门,先行收押,等明天大人来了,再做审理论处。

    肃顺到部,自然要审理此事,姚三也算是恶贯满盈,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他抵赖——清例:京中的九城兵马司只有呈报之责,而无处理权限,不过自从载铨到任之后,不顾本来已有的章法,案子也由本衙门审理。

    肃顺把姚三提上,问得明白,他也也知道姚三其人,从重判了他五十笞背,枷号三日。谁知道姚三本来身体就弱,又经历过这一次的事件,心中委屈难言,在枷号的第二天中午,六脉俱脱,一瞑不视了。

    出了人命官司,肃顺心中半是后悔,半是惋惜,一边命人找来姚三的同乡料理他的身后事,一边上折子自请弹劾。交部议处,落了个罚俸半年,降一级使用的处分。

    知道他遭遇到这样的逆事,崇实自然要登门拜访以示安慰。肃顺倒没有什么悻悻之态,和他简单的说了几句,管自拉着他到外面散心。

    两个人一路走一路说,进了必有春,一眼看见皇帝身着便装居中而坐,肃顺大惊!赶忙拉着崇实又退了出来。

    崇实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尚没有站稳就给他拉了出来,弄得一个趔趄:“雨亭兄?怎么了?”

    “圣驾在内。”

第41节 天子微行(3)

    “嘎?”崇实大惊。四月份的时候虽然也曾经在太和殿面君,一来是离得远,二来也不敢抬头直视,所以虽然名为天子门生,对这个‘老师’却是对面不识。年轻人动了好奇之心,隔着竹帘向里面张望:“哪一位是……啊!是不是那一位?”

    “小心。”肃顺有心保全他,赶忙善意的提醒:“这样的举止在我看来还没有什么,若是给他人看见了,参你个大不敬的罪名,怕是板上钉钉的!”

    “喔,喔。”崇实不敢再用手指指点点,和肃顺并肩站在茶馆的门口,顶着毒热的大太阳站在当街:“雨亭兄,我们就这样等待吗?”

    肃顺左右打量了一会儿,街面上人烟稀少,偶有几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他在九城兵马司多年,北京城中各部官员人头甚是熟悉,只是左右看看,就知道这一次圣驾出巡,怕又是微服前来,身边只有一个御前侍卫,没有安排半个护驾之人。

    想了一会儿,心中打定了主意:“白水兄,圣驾在此,怕是不能和白水兄畅谈了。总要皇上御驾还宫再说。”

    “是。”

    “看这里没有半个扈从之人,若是有了什么差错。肃顺身为臣子,便是万死难辞其咎。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安排一下,很快就来。”

    “那,我呢?”

    “嗯,白水兄辛苦一下,在这里等待片刻。”

    “那好吧。”

    半个时辰之后,肃顺满身朝服的出现在必有春的门口,身边还跟着一个同样身着官服的男人,正是刚刚升任九城兵马司步军统领的载铨,带着麾下的左右翼长,参领佐领一大堆人,蜂拥到必有春门前大街口,却不敢靠近,几个人耳语几句,载铨带着肃顺和右翼长陆友恭缓步前行,到了茶馆门前。

    肃顺招招手,示意崇实过去:“亭公?”

    “圣驾还在里面吗?”

    “还在里面。不过学生不敢太过张扬,怕圣上不喜。”

    “唔,你做得对。”载铨很满意他这种做法,点头称赞了几句:“皇上既然轻车简从出宫,自然是不愿被人打扰,我看,我们还是远远的护驾,总不能让皇上不悦,也不能让人惊了驾是为上策,你们看呢?”

    “就依王爷。”

    就是这一会儿的功夫,两乘蓝呢子大轿停在街口,竟然是军机大臣穆彰阿和左都御史花沙纳到了。几个人赶忙请安:“给中堂大人请安!”

    “都起来吧。”穆彰阿摆摆手,等众人站起劈头问道:“可看清了,是圣驾吗?”

    这里面只有肃顺看清楚了,自然要由他来说话:“回中堂大人的话。职下看得清楚,正是圣驾在此。”

    “那就好。那就好。总不能大家赶来,最后却是认错了人。平白的闹出笑话来。”

    一听这话,肃顺心中不悦,一来是为了穆彰阿话中犹有对自己的不信任,另外一节则是为了穆彰阿话中带出了畏劳之意。当下低着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穆彰阿也注意到了自己话中的漏洞,不自然的一笑:“老夫的意思,雨亭啊,这一次的事情……”他的话正说到这里,必有春的竹帘一挑,几个人走了出来。他看得清楚,正是大清朝的最高当权者缓步而出。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过去见礼,却见他身边的文庆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便又站住了。

    甘子义在茶馆中休息了一会儿,听见外面脚步声隆隆作响,弄得店中人人惊慌失措,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让六福过去看看,回来告诉他:“九城兵马司的定郡王来了。”

    于是他知道,自己在这里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人走露了,心中更是不悦,把茶杯一放:“你们看看,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偏生连个茶水也不让喝消停。”

    “主子,定郡王也是爱君心切,就不必和他们计较了吧。”

    “不喝了。六福,会账,我们回去。”

    “是!”

    走出茶馆,皇帝对街口站着的几个人权当做没有看见,自顾自的举步而行。穆彰阿等人也不敢打扰,不近不远的在后面缀着。走了几步,皇帝又站住了:“主子爷?”

    “我有点累了。”

    “喔,请容奴才安排!”文庆答应一声,回头招呼。这一次大家敢于上前了,大街之上众目睽睽,不能行大礼,只得一躬身就算完事:“皇上有什么吩咐?”

    “主子爷累了。安排车驾了吗?”

    “这……却不曾。”

    还是崇实,年轻人急中生智:“不如请皇上坐中堂大人的轿子?”

    “也好。我请旨。”

    甘子义走了半天,真感觉有点累了。他也知道这时候不能挑拣,当下点头。轿子抬过来,却并不就此进入,而是停住了脚步:“我在这里,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皇上,天气太热,还是等回宫之后容奴才慢慢回禀吧?”

    “好吧。回宫之后再说。”

    ************

    回到宫中,已经快到了未初时辰,皇帝却临时命人把穆彰阿,花沙钠,载铨,肃顺,崇实等人召至御前,他似乎真的是很关心此事,一定要弄个清楚明白方才放心。

    等肃顺把经过讲述一遍——当然隐去了这一次的来意——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肃顺,你几时见过朕?”

    “是!奴才有幸目睹天颜。是在今年五月二十三日夏至,皇上方泽大祭之期。”

    “哦,想起来了。有那么回事。”养心殿御座上的年轻人点点头,又把目光瞅向一旁跪着的崇实:“这位就是朕的第一位天子门生了吧?”

    “是!奴才崇实,给皇上叩头。”

    “起来吧,都起来。”皇帝搞清楚的经过,心情变得平静下来,挥挥手让众人站起来,仍然看着崇实:“崇实,你今年多大?”

    “奴才虚度24春。”

    “可有字?”

    “奴才字白水。”

    “朕记得你是点了翰林的?在翰林院中可还辛苦吗?”

    “奴才勤劳王事,当尽心为君父分忧,不敢言辛苦二字。”

    “你现在在做什么?”

    崇实眨眨眼:“回皇上话,奴才现在在编撰《宣宗皇帝实录》。”

    “喔。”皇帝不再多问,转目瞅向肃顺,这后来闻名青史的权臣年纪不是很大,生得中等微胖的身材,却并不会给人以臃肿的感觉,反倒是满脸的精神旺盛,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显得相当有神:“肃顺?”

    “奴才在!”

    “这一次的事情,你做得很好。”

    皇上一语褒奖,肃顺赶忙再一次跪倒:“奴才不敢当,只是尽到分内之责。”

    “朕记得,端华是你哥哥吧?”

    “是!郑亲王乃是奴才的兄长。”

    “他现在是御前大臣,领着镶蓝旗的旗主,你呢?你有什么差事?”

    “奴才是九城兵马司左翼长。”

    “九城兵马司的事体繁重无比,要维持京中地面安靖,又要和宗室亲贵,六部堂官之类的人等打好关系,说起来,不容易呢。”

    载铨听到这话,赶忙也跪了下来:“有皇上一语之评,奴才便是受再大的累,再大的委屈,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朕登基不久,很多人,很多事都来不及料理和接见。这一次恰逢其便,就和你们多说几句。”

    “是!臣等恭聆圣训。”

    “在这天子脚下做事,也真要有一颗力图做强项令的心肠。不要太多的考虑干系到什么部院大臣,什么宗室亲贵,只要做得合乎理法,便放手去为!只要你们做的合乎理法,万事有朕为你们做主。同样的,若是胆敢借差事之便,有什么知法犯法的行径,被朕知道了,也绝不会轻饶。”

    “是!我等自当谨遵皇上教诲,万不敢因私废公!”

    “就这样,你们跪安吧。”

第42节 君上风骨

    皇帝再一次微服出巡,在京中引起很大的波动,当初他带着六福在内廷中巡游,就有人上折子规劝,这一次更是出了大内,到琉璃厂一带,自然也惹得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个叫沈淮的御史也再一次上章,不过这一次却不是规劝,而是弹劾,目标是直指内务府大臣文庆。

    在弹劾的折子中,他的措辞相当激烈:“……臣近日风闻,有内务府大臣文庆,携民间野趣进奏,邀天子微行至茶坊酒肆之地,置天子万千至重之体于轻忽之地,实乃胆大妄为之极……犹有民间百姓,以此事交相议论,大伤我皇圣明……臣请皇上下旨,于该员痛加申饬,以为后来者戒。”

    皇帝把折子留中了几天,就在很多人认为这一道弹章被‘淹了’的时候,在六月十五的御门听政时,他把奏折拿了出来:“这是御史沈淮上的弹章,可能很多人都知道了吧?”不等众人说话,他向下面看了看:“沈淮来了吗?”

    “沈淮在!”沈淮出班跪倒:“臣叩见皇上。”

    “沈淮,这篇弹章朕看了好几天的时间,有一点不明白。想请你当面指教。”

    这话说的就很不寻常了,沈淮再一次跪倒:“臣不敢!”

    “你当然敢!”皇帝猛的一拍御案:“朕继位之初,在和军机处几位大人见面的时候就说过,朕为人最是赏罚分明,万万不允许出现那些有功归于上,有过诿于下的情况,你知道吗?”

    “这,臣知道。”

    “既然知道,朕几日前出宫之事,难道不能上折子规劝,找其他人来弹劾,这就是你身为御史的本色?”

    这一下众人才明白,皇帝这是在主动揽责任了。心中不知道是个什么感觉,总是觉得怪怪的。只听御座上的男人继续说道:“出宫之事,乃是朕强迫文庆偕同前往,他和西淩阿几番劝谏,只是朕不听而已。这样的事情,难道也能责怪到他们的头上吗?”

    沈淮目瞪口呆,他是那种尽阅史书的人,还从来不知道哪位帝王会为了揽责任而这样说话呢!要是照这样下去的话,岂不是要下罪己诏了吗?

    皇帝才不会下罪己诏呢,只听他继续说道:“朕做皇子之时,也曾经在上书房读书,每每念及古人为君者,全然不识稼穑,不知小民疾苦,竟然有晋惠帝那般:‘何不食肉糜?’的咄咄怪事?后来年岁渐长,终于明白,此等样人,全是像你们希望朕那般,整天呆在这内院之中,于民间之事全无了解所致。如果朕真的成了这样的昏君,便顺了你们的意。是不是?”

    沈淮一肚子的学问,偏生嘴笨,总是说不来,只得免冠碰头:“臣不敢,臣万万不敢!只是微行之事,诚恐有伤圣德!”

    “圣德?天下百姓若是能够丰衣足食,朕的德行自然会被人铭记,又何来有伤之说?”皇帝发泄了一通,语气逐渐放缓了一些他说:“沈淮,朕知道你忧心天下,硁硁自守。但是今后奏事,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本是无罪之人,扯进来作甚?其实,御史之任,不仅仅是匡扶朝野,也有辅弼朕躬之责。便是朕有错,你也可以上折子规劝。你放心,朕从来不会以言论罪人。”

    “皇上处置分明,臣心悦诚服!”

    “你的折子,朕不会留中,也不会批示,将原折掷还。”放下折子,皇帝撇了撇嘴角,眼睛在御阶下的众臣身上扫过,慢吞吞的说道:“还有一事,朕在这里要提前知会。今后此等事体怕还会有出现,今日借叫大起的机会告诉你们,不要弄得蛇蛇蝎蝎,似乎朕偶尔出宫一次,便像是天要塌下来似的。再有人上折子说什么万千至重的话,朕既不理,也不看。全数原折掷还!”

    六月十五日的叫大起让所有人看到了皇帝的气度和风骨——为了当初登基时的一句承诺,毫不犹豫的为臣下揽责,这简直是古之圣君才曾经会有过的作为,想不到,在大清朝的皇帝身上,居然再一次看见了。

    ************

    见过了军机处和六部堂官,下面一个递牌子进来是前天才见过的载铨,进殿之后跪倒行礼,皇帝对这个宗室中按照排行来说是自己侄子的男人很是客气:“起来吧,这里不是朝堂,用不到这么多的礼节。来人,给定王搬杌子来。”

    “谢皇上赏坐!”载铨在他身前恭恭敬敬的坐好,双手扶着膝盖,保持一个标准的坐如钟的姿势。

    “定王,这一次叫你来,是为了肃顺之事。”皇帝在宗室面前不用保持那般肃肃然如对大宾的姿势,很是自如的翘起了二郎腿:“他在衙门中,可还尽职吗?”

    皇帝问这样的话,就等于把肃顺的荣华富贵都托付给载铨了,如果是和他平常交情很深的,在君前大大的美言几句,皇帝的心中对他有了更深的印象,则未来骎(音亲)骎大用便是指日可待;若是关系不睦,自然也可以借这样的机会进谗。偏生肃顺其人性情很是刚愎,对于一班旗下大爷没有任何好感,甚至是顶头上司的载铨,他也很少假以颜色。

    这一次听到皇帝问到,载铨琢磨了一下,很是字斟句酌的说道:“回主子爷的话,奴才履任不久,于衙门中的部员还不是很熟悉,只是听人说,肃雨亭为人很是骄傲,对于同僚,也是呵斥的居多。只是奴才,还没有见到。”

    “是这样啊?明白了。”皇帝似笑非笑的点点头,继续问道:“端华呢?不是他的兄长吗?也从来没有教诲过他这个脾气暴躁的弟弟吗?”

    “这倒不曾听郑王说过。奴才只知道他们不是住在一起。想来兄弟之间不常见面吧?”

    “朕看,肃顺这个人心中还是有君父的。只是看上一次在琉璃厂外偶然相遇,他能够火速通知你,而且提前做出支应,也算是料理得清楚明白。”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东暖阁中踱了几步:“大清入关已经二百年有奇,时至今日,当年八旗兵勇横扫天下的威风早已经扫荡殆尽,六部堂官虽有祖制,以满汉尚书并尊,然而正经办事的,从来都是汉人。满人,不过是领一份饭食银子,荒唐度日而已。”

    “是故,不论是朝堂之上还是部院之中,若是有那肯于为朝廷实心办事的满人,载铨?”

    载铨大约明白皇帝话中所指,一错身体跪了下来:“奴才在!”

    “对于这样的人,还是要更多的放手使用。总不能等到朝堂之中全部是汉人,到时候再来向朕哭诉。你懂吗?”

    “是!奴才自当上体天心,认真放手使用如肃顺等有才干的满人后进。”

    “你起来。”皇帝示意他站起来:“定王,朕知道你家业甚大,仆从也很多,当然,每月的开销也很大。不过,希望你能够清白做人,万万不可以有什么贪墨之念,明白吗?”

    “是!奴才一定记住皇上的教诲,不敢有片刻或忘。”

    “就这样,你下去吧。”

第43节 侑伶佐酒

    载铨现在兼着多项差事,计有:宗人府府令,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九门提督,不算定郡王每月的俸银和禄米和三节两寿收受的红包,馈赠,冰炭双敬,每一月的进项便已经超过1300两银子。只是载铨自幼袭爵,席丰履厚惯了的,只是这些还觉得手头紧张,这一次调任署理九门提督,给他找到一条很好的发财捷径:便是以职务之便,大肆颠倒黑白。九门提督照例是不能审理案件的,他却全然不理这一套,但凡有盗案发生,全凭当日兴趣做事,很是胡来。

    这还不算,载铨身为宗室,又是郡王之尊,按照清朝祖制,这样的人是不能和臣工往来的,他却完全不顾,有刑部侍郎恆春、书办书元,私谒王府,拜递贽敬,以王府门生自居,而他也是来者不拒,全然笑纳。京中从来都是有:‘定门四配、十哲、七十二贤’之称谓。郡王府前车马盈门川流不息,谓为京中一景。

    一路回府,一路思考着皇帝和自己说过的话,肃顺怕是入了皇上的法眼,大用就在眼前,得趁这个机会把他收入榖中,这倒不急,只要好言抚慰几句,再施以小利便可如愿,倒是贪墨之说,让他有点心下惴惴。

    回到府中,坐下来休息一会儿,拿手巾把擦擦汗水,换上一身在家的便服,吩咐听差:“拿我的片子,请肃老爷过府。”

    过了一个时辰,肃顺来到王府,彼此是同僚,又都是宗室,按照辈分来说,肃顺还是载铨的叔叔,也用不到大礼,两个人行平礼相见,分宾主落座:“王爷,这一次招雨亭来,可是有什么差遣吗?”

    “哪里说到什么差遣?只是今日老夫面见圣上,皇上于数日前之事,于雨亭兄印象颇深,着老夫大力提拔雨亭兄啊!”

    “啊!”肃顺赶忙站起,向北拱手:“奴才自当剀力报效,以谢圣上天恩。”

    “来,坐下说话,坐下说话。”载铨很是和煦的摆手示意他坐下:“现在六部之中虽有不少满人堂官,不过都是一些只知道领俸禄,却不会做事的糊涂虫。所以,当皇上问及老夫可有满人后进可以提拔的时候,老夫当仁不让的想到了雨亭兄。便向皇上举荐了你。”

    肃顺沉吟了一下,很是不胜感激的点头答谢:“多谢王爷在圣上面前举荐肃顺。这番厚谊,某将来定当有以报之。”

    肃顺这样说话,载铨心中自然满意,不过面上照例是要客气几句:“我等勤劳王事,自然不敢有施恩图报之想。雨亭兄还是多多的为我分劳,为皇上分忧才是正理。”

    “是是是。王爷训诫的是。是雨亭说错了。”

    正事谈完,载铨心满意足,接下来自然就是一些言不及义的风月之事。他知道肃顺没有很多的癖好,唯一算得上嗜好的便是侑(音又)伶佐酒。清依明例,京中禁妓(只是针对臣工),不过于那些豢养娈童之事,却是并不禁止的,这也给那些旗下大爷,清流名士提供了一个风流的好去处,便如载铨,府上虽不曾养着伶童,却也很有几个走得近的。当下吩咐听差,到吟秀堂叫徐老爷过府。

    徐老爷是指别号蝶仙的徐小香,也是在大名鼎鼎的同光十三绝中也有他画像的那位——这时候当然还谈不到什么大的名气,不过载铨在这方面确实是有一双慧眼,只是在吟秀堂看过他演的周瑜,便知道这个扮相儒雅风流的周公瑾将来会成为京中名伶。曲意接纳之下,也成了他的‘老斗’——这是北京话,是相公的恩客的意思。

    那边去传唤,这边摆上酒宴,两个人边喝边聊,气氛甚是热闹。不过却总是载铨在说,肃顺在听,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到府拜望有一点异常,其时又不能容许他静下心来去认真思考,只得有一搭无一搭和对方说着闲白儿。

    过了一会儿,徐小香来到王府,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是他在吟秀堂的师弟,名唤朱桂芬,只有14、5岁的年纪,鹅蛋圆的脸蛋,肤白如雪,一团娇憨。同是穿着白汗衫,黑马褂,上面系着珊瑚套扣,朱桂芬不提,徐小香总是经常在台上演一些王公贵介,加以出入王府多时,说到趋跄拜起气度雍容,竟似是比肃顺这等正式任职的,倒更像是个官儿。

    载铨不用说,肃顺徐小香也是认识的,拉着师弟跪倒:“给王爷请安,给肃大人请安。”

    “起来,起来。”载铨拉过徐小香的手,很是认真的看了几眼:“多日不见,你可还好吗?”

    “多承王爷垂念,蝶仙一切都好。”说着话,从丫鬟手中接过银壶,给两个人斟满了酒:“今天我嗓子痛快,伺候您二老一段什么?”

    “总听你唱《群英会》,也听得腻了,今天来一段《白门楼》吧。”

    “是。”徐小香答应一声,转头招呼:“二爷,劳您的驾,看看四哥在哪儿?”

    他口中的四哥是吟秀堂的琴师,徐小香知道这一次过府一定会用到,也带了来,因此一传就到。于是徐小香摆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双手和在一起搓弄着,这是耍一耍手铐上的链子的‘身段’,胡琴一响,唱了起来。

    他是天生了一条翎子生的好嗓子,清刚遒建,直有穿云裂帛之感,而且咬字运腔,气口吞吐皆是纯粹的大家风范,把个末路英豪的那万般无奈,而心中犹存万一之想的贪生的悲鸣曲曲传出。等到唱完了,放下腿来一拱手:“见笑,见笑。”

    “好!”载铨和肃顺都是懂戏的,真心的大声叫好:“蝶仙唱的好,刘四的胡琴也托得好!”

    “接下来请我的小师弟伺候您二位一段,初出茅庐,怕是不着绳墨,请两位大人见谅。”

    “哪里,哪里。他唱一段什么?”

    “唱一段《青龙棍》。”

    青龙棍是讲北宋时杨家将的故事,宋辽交兵,杨延昭之子杨宗保为韩昌擒去,三关二十四将皆非韩昌之敌。孟良至天波府求援,佘太君令杨排风前往。孟良轻视对方是个烧火丫头,,杨排风与他比武,棍打孟良,孟良始服。这出戏又名《打孟良》,主角是杨排风,不过和《白门楼》比较起来,唱功不是很多,只是几句摇板,没有很大的听头。

    等朱桂芬唱完,便又让徐小香唱了一段《群英会》的片段,这才算散局。接下来便是清谈消酒,徐小香和朱桂芬年纪虽轻,却都是酒量甚宏,轮番劝饮,把肃顺灌得大醉。连怎么回的家都不知道了。

    一夜无话,肃顺第二天醒来,听差拿来净水洗脸,又取过青盐,含了口水咕噜噜的漱着,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嗓子中嘎了一声,齁咸的漱口水居然全数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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