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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嵩山坳     清山变txt下载     清山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59节 师弟闲话

    递上手本,门下的听差一边把曾国藩让进内堂,一边去通知老爷。很快的,穆彰阿一身便装从后堂走出:“涤生,你来了?”

    “是!”曾国藩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给老师请安。”

    “起来,起来。”穆彰阿把他扶起来,把臂相望,十几日不见,曾国藩本来就瘦削的脸庞越发清减,两腮深陷,显得颧骨凸出,双目之中一片黯淡:“哎,涤生啊,为了老夫的事情,让你也受委屈了。”

    “老师这样说话,让学生情何以堪?如果不是学生做事疏漏……”

    “你错了。涤生,其实,即使没有这一次皇上的断然处置,老夫本来也是想在你进入军机之后,便要告老了。”

    “老师这话,学生不明白。”

    “来,我们坐下说话。”拉着他的手坐到几案前,又吩咐人取来一些进贡的水果,如海南的椰子,广东的蜜柑,摆满了一张大理石案几,穆彰阿让听差取来水烟,曾国藩取过纸媒,为老师点上,后者咕噜噜、咕噜噜的吸了一袋水烟,那副神态,简直已经近乎悠闲了。

    终于,一袋水烟吸过,穆彰阿终于开口了:“涤生啊,少默被贬谪出京,老夫在公是军机首辅;在私是他的座师,但是始终不进一言在皇上面前缓颊,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曾国藩想了一下,他说:“可是老师觉得,藿公(这都是在说陈孚恩,他字少默,号紫藿)贿言买参,确有冒失之处?”

    穆彰阿笑了:“人言曾涤生忠厚,今日一见,果然。”

    “那,老师的意思呢?”

    “陈少默确有取辱之道,便不提杨殿邦、陆建瀛乃是皇上赏识的老臣子,一篇《盐漕弊政折》大得帝心,只是这等买参的下作之事,也是可以做得的吗?这是老夫始终不肯,不愿建言的原因之一。”

    “这样说来的话,还有其他?”

    “便是小民也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之说,更何况天子之尊?皇上新君登基,火炭般的一颗心,我等做奴才的,自当竭诚报效,如皇上所言,助他成一代令主。”穆彰阿喟叹一声,摇摇花白头发的头:“只是啊,像老夫这样的三朝老臣,皇帝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加无可加,勉强容留在庙堂,不过是为了先皇脸面上的好看罢了。嘿,这样说起来的话,皇上也很是忠厚之人呢!”

    “老师的话,请恕学生不明白。”

    “自古以来,新君登基,便有恩赏颁行天下,而皇上,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旨意。听人说,六爷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有一次皇上微服而至,与他交谈时说到,社稷,公器也。便是天子,也不能以爵禄之赏赐予无功之人。君臣之道,渐以陵替。宠之以位,位极则残;顺之以恩,恩竭则慢。况朝中重臣,于皇考在日,均以有赏赐,今朕初践祚,焉可滥邀天下之赏于无寸功之人?”

    这段对话曾国藩也听说过,是说某日皇帝在禁中巡游,到了上书房,正好几位皇弟正在读书,便把恭亲王叫了出来,自己主动挑起由头。一番说话虽然半通不通,不过身为天子,说话的对象又是因为先皇一纸朱喻而变得忧谗畏讥,掉下树叶怕砸头的奕訢,自然是立刻拜倒,‘圣明无过皇上,臣弟于朝政殊无寸功,请皇上的旨意,免去臣弟恭亲王称号为宜’之类的说话。

    不过皇帝倒没有就这个机会褫夺他的亲王尊号的意思,只是说:‘六弟的封号虽是朕赐的,你的爵禄却是皇考龙归大海之前御笔相加,朕焉敢违背了他老人家生前的愿望?此事再也休提!’便揭了过去,只留下一个双股战栗的奕訢,在原地汗透重衣!

    思前想后,琢磨了好一会儿老师的说话,曾国藩心下有些惴惴。身为臣子不能直言君上之非,只是此等事体,也似乎太超逾常理了吧?心中胡乱思考着,只听穆彰阿问道:“涤生,我算了一下,从七月二十三谢恩折之事事发,到今天,整整是旬日之期,你可有什么感想吗?”

    曾国藩知道老师于此事也有很多不平的牢骚,却不知道他其意若何,只得含含糊糊的应付:“感想甚多,只是,学生一时间脑中头绪繁杂,还要请老师指点。”

    “涤生,你今年贵庚了?”

    曾国藩楞了一下,赶忙回答:“学生肖羊,今年四十岁了。”

    “……”穆彰阿正要说话,听差来报:“老爷,晚饭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请曾大人同用?”

    “当然,当然!”穆彰阿站起来,邀他入席。曾国藩也觉得今天的话没有说完,应该趁这个机会向老师多多请益才是。当下也不推辞,和老师同入饭厅。

    因为话题牵涉朝局,而且怕还有关系到新君的语句,自然不能邀请陪客,只是师弟两个隔桌而坐,把酒闲谈。

    穆彰阿身为军机首辅,受三朝之重,‘无岁不与衡文之役’,门生故吏极多,而且大多都坐到督抚之位,因为以上的缘故,大致各省进贡的名产,都能见之其府,其中固有皇帝御赐,更多的却是各省进贡之时,另有一份‘馈献’相国。

    说到品类之繁,或者比不上上方玉食,但是说到精致,却过于天厨。这一天用来肴客的,便是松花江的白鱼——这是平常人家有钱也买不到的珍馐。

    穆彰阿望七之年,饮馔以节食养生为主,曾国藩虽然年纪尚轻,却从来以理学自命,用餐只是果腹,从不贪享过多。草草的用了两个银丝卷,便放下了筷子:“老师?”

    “哦。”穆彰阿早就放下了酒杯,抬头望着对面的学生:“涤生,若是没有这一次的严遣,你怕是已经以学习之资入军机处了。心里,可有什么章程吗?”

    这是个大问题,曾国藩不敢不谨慎作答:“回老师的话,学生自当精白一心,上报天子,下安黎庶。”

    穆彰阿难得的大笑起来:“涤生啊,这乃是庙堂之上的说话,和老夫,便不用做这种惺惺之态了吧?”

    曾国藩脸一红:“是,老师教训的是。”

    笑过一阵,穆彰阿面露回忆之色,缓缓开口,他说:“丁亥年五月,老夫以工尚之资在军机处学习行走。首辅曹文正公期我以重,以国事相辅相托,到今天,已经是二十三年了。当年曹文正公当年缠绵病榻,我过府探望,他对我说:‘与不可与言之人言,谓之失言;与可与言之人不言,谓之失人。’多年来谨记在心,不敢有片刻或忘。”

    曾国藩心中疑惑:穆彰阿很是爱才,也不大贪,只是于朝政并无半分建设,民间有联:‘着着着,主子洪福;是是是,皇上圣明’以讽。这样说来的话,竟是未遇‘可与言’之人吗?却又置皇上于何处?

    只是身为学生,不能月旦老师之行,当下保持沉默,以为劝挽:“涤生啊,老夫久任衡文,人皆以为门生故吏众多,于朝堂之上已是不败之境,殊不知天子一道诏书,臣下便要俯首贴命。便是有再多的门生,又有何用?所以,老夫奉劝你,若是将来皇上有用你之处,于此等典试,乡试,会试学政之差,必要固辞!”

    曾国藩心中大不以为然,从来代天举贤,教化万方,便是他的大志愿之一,怎么老师会说这样的话?居然让自己‘固辞’?便是不提为君父分忧的意思在里面,从他的本心,也是万万不愿应承的。

    “你可是不以为然吗?”穆彰阿嘿的一笑:“此乃老夫为人谋之言,若是与你本心不符,也就算了。”

    “学生不敢,只是,其中可是有何深意,还请老师示下。”

    “示下二字却不敢当,不过是有些老马识途的阅历罢了。”穆彰阿轻捋短髯,慢吞吞的说道:“涤生,以你看来,在这朝堂之上,若是想长得帝心,可有终南之径?”

    “嗯,学生以为,当想皇上所想……”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就给穆彰阿打断了:“若是照你之说,当是以名臣自诩,我所言的,却是若想称其为重臣之徒。名臣,重臣,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曾国藩端正了坐姿,很是正式的颔首:“请老师赐教!”

    “我说两个人你便知道了。名臣者,刘延清是也(这是指刘统勋);重臣者,和致斋也(这是指和珅)。此二人皆为高庙捡拔而起,虽一以令终,一以赐帛,结局大不相同。然在高庙一朝,此二人皆得不败。你可知其故?”

    不用曾国藩回答,他自己就顺势说了下去:“刘延清便如你所说,想皇上所想,急万民所急,故而虽是身为汉臣,却极得高宗赏识,重用。神敏刚劲,终身不失其正。计天下利,得万世名!虽然是我辈为臣子之楷模,却不能于人亲近之感。”

    “而和致斋,则不同。其人上邀帝心,下拢群臣,除却文字之役,高庙有‘此非汝所知’之语之外,便是修持密宗,也要与他共商,可称亲密到了极处。人言和珅贵后,内则卿贰,外则藩臬,拜门称老师者甚多,其人又有结纳士林一重因缘,乃得大用,殊不知,这全是只知其然之语!”

    和珅的事迹曾国藩当然也知道,穆彰阿的这番话也正是他自读书入仕以来心下戚戚的语论,谁知道老师居然将之评为‘只知其然’之语,那不知的‘所以然’又是什么呢?

    “和珅其人聪敏异常,深知高庙晚年,深以巡幸为悔,遇事每每以消减影响为重。若真到了纸里包不住火的境地,也只求纸尽火熄,不再蔓延。是故若无事便罢,便是有事,也只以巧言搪塞,令主上毋须忧怀是尚。”

    “至于庙堂之中事体,少不得迎合福家兄弟,彼者椒房贵戚,独对之时,只说和珅的好话,宠益以固。此一节涤生你遍阅史书,便不用我来解说了吧?”

    “只是福康安于仁庙之时的际遇,……”

    穆彰阿没有接他这个话题,继续围绕着刚才名臣,重臣的论点阐发:“老夫和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身为臣子,心怀君父自然是分属应当,不过如何处身于朝堂之中,却是大学问哩!”

    “……你当睿皇帝(这是在说嘉庆)真的要杀和致斋吗?那不过是为了割裂与前朝的关系而已!”穆彰阿慨然一叹,他说:“便如同老夫,三朝老臣,恩遇尤重,若是一朝之间无故黜落,怕是难以掩尽天下众口籍籍,如今有了绝好的由头,一纸诏谕颁下,天下皆知老夫辜恩在先,自然也就怪不得皇上不念旧情了。嘿,如此说来,皇帝倒是很能隐忍啊!”

    品评皇帝作为,虽是身处暗室,也不宜出自臣下之口,曾国藩沉默不答,以为规劝之道。

    穆彰阿也不过是发发牢骚,话锋一转,又说:“涤生,你刚刚年届不惑,将来还会有大用处,庙堂之上如何存身,你可要想好取舍之道啊!”

    曾国藩苦笑一下:“不敢瞒老师,此番严遣,已经让学生学足了教训,日后当以用行舍藏之道为立身之基……”

    “若是在宣宗朝,涤生的说话倒不失为立身之基,在本朝嘛,便是自存取辱之道了!”穆彰阿嘿嘿一笑,倒是让曾国藩心生愧疚:老师或者不是一个良相,但是对于自己,却从来是提携有功,用‘用行舍藏’之语以为推搪,心中实在难安,只是,现在让他又说些什么才好呢?

第60节 刑部勾决

    皇帝拿起笔在礼部具折陈奏的《奉旨办理回鸾事宜》折子的留白处批了一句:“知道了。”随手交给一旁伺候的内侍,后者拿过晾好归总不提。这边,刑部六堂官已经打起门帘,有郑亲王端华引领着走进殿来。

    内侍摆好拜垫退在一边,以阿勒精阿为首,周祖培,赵光等拜倒在地:“给皇上请安。”

    “伊里。”这是一句满语,起立的意思。

    “谢皇上。”几个人爬起身来,阿勒精阿越班而出。他也是刑部尚书,不过更多的时候都是由周祖培奏对,这一次大约是想在皇上面前表功,主动的抢过了这个差事:“皇上,奴才们这一次是为桂省逆案一事而来的。刑部与大理寺,都察院的几位老爷会商过了。”

    “不许这样和皇上说话,什么老爷不老爷的?”

    一句话没有说完就给端华迎头训斥了一句,阿勒精阿吓得缩了下脖子,期期艾艾的抬眼瞄了一下皇帝,赶忙又低下头去:“是!王爷教训的是,是奴才糊涂!”

    “朕看你也是个懵懂的,还是让他来奏对吧?”皇帝口中的他,自然就是周祖培了。

    阿勒精阿求荣不成,居然孩子气的撅起了嘴角,皇帝高居在上,这个小动作给他看见了,心中甚是觉得好笑:“郑王?”

    端华站在那里,是看不见低头奏答的他的表情的,不知道皇帝叫自己做什么,赶忙一躬身:“奴才在!”

    “阿勒精阿还不愿意了呢!唔,你没有看见吗?他还撅嘴呢!”

    皇帝难得的一句隽语出口,端华下意识的一乐:“奴才失仪!”

    “算了。朕恕过了。”皇帝摇摇头,放下了这段小小的插曲,看向周祖培:“周祖培,你来说吧?”

    “是!”周祖培等人跪在后面,也看不见阿勒精阿的表情,当然更加不能探身去端详,当下躬身回奏:“回皇上话,老臣奉旨与三法司同审桂省逆案一节,已有定谳。具结成文,恭请皇上御览。”

    “呈上来。”

    内侍呈上奏折,皇帝接过来打开仔细端详,一开始的内容是案情和捕获经过,随即便是审讯记录,最后是刑部拟定的刑罚:洪秀全身为邪教首脑,谋大逆之事体清晰明白,该犯也已于桂省及押解赴京,三法司会同审理中供认不讳,按大清律,着凌迟处死、其家人,包括父,母,妻,兄一体同罪,具照此例处置。这便是所谓的诛九族了!

    除了这些在世的之外,为了彰显天威赫赫,派专差赴桂省,会同当地臬台衙门,将洪氏一族祖坟掘开,将上溯至三代的尸骨掘出,断洪氏一族世世代代祭享。而其他的韦昌辉,杨秀清,肖朝贵,冯云山,蒙上天等人,也俱照此办理。同样的是灭九族,断祭享。

    皇帝沉吟了很久,没有就刑部拟定的刑罚做任何的表示,倒让周祖培等人心下惴惴:“朕记得,有一名会逆匪首,名叫石达开的,在金田县城外已经逃去了?是不是?”

    “是!回皇上话,广西那边随同会逆递交来的公文中有此记载,石达开是在金田县城外逸去的。时至今日,尚没有捕获。不过,他的家人却已经一体捕获,押到京中待审了。”

    “你们是怎么拟的?”

    “回皇上话,臣等拟的是依成例办理。”

    “重了!”皇帝快速的说了一句,端起御案旁的茶杯喝了一口:“洪秀全等人不用提,身犯不赦之罪,凌迟处死正是该犯人等应得之报。只是,该犯父母苍老,妻孥无辜,若是绑至街口,处以凌迟之刑,朕稍有不忍之意。”

    “皇上宅心仁厚,诚乃圣明之君。”

    “不用你来拍朕的马屁。”皇帝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慢吞吞的接下去说道:“尚有一节:若是将洪犯人等的家人也绑至法场,只恐场面嘈杂,哭声震天。见此场景,百姓怕也是心存宽悯的居多,认为彼等罪有应得的居少吧?而朕,万万不允许有此等状况出现,洪秀全等犯乃是我朝开国以来第一大反案之首逆,若是不能彰显天威,不能使百姓从中学得弃恶从善四字,这煌煌法理,条条律例,也便毋庸存留于世了。这一节,你要明白!”

    “是!臣谨记皇上教诲。不敢有片刻或忘。”

    “至于洪犯等人的家人嘛,就改为绞立决吧。于狱中行刑。”说到之类,皇帝清秀的脸蛋扳得紧紧的,似乎很是不解气似的:“命众犯临场观刑!也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律法。”

    周祖培心中一哆嗦,想不到这平时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主子,处罚起人犯来居然这么狠毒!“还有,不要让他们在刑前有自行了结之隙。朕要的是洪秀全等人一定要在天下人面前被凌迟处死!”

    “是!”

    “哦,还有一节。石达开的家人暂时不在此列,待将该犯捕获之后,循例办理。”

    “是。”周祖培答应一声,看皇帝没有其他的吩咐,这才跪安退出。

    ************

    这一次办差,三法司十三位堂官全数到齐,一个个翎顶辉煌,端坐如仪。刑部大堂中静悄悄的,各人的跟班站在身后,侍奉茶水,准备手巾把,已经是八月初的天气,却觉得像是黄梅雨天一般,让人难以开怀。

    阿勒精阿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的话,已经是午正了。”

    “午正了?驾帖怎么还没有到?不会是路上耽搁了吧?”

    坐在一边的大理寺正卿许乃普掏出打簧金表看了看,慢吞吞的摇摇头:“不会的,今天之事事关重大,吴老爷不会误了时辰的。”

    阿勒精阿一扭脸:“来人,传提牢司夏老爷!”

    提牢司主事夏有权听见传唤,赶忙跑了上来:“给几位大人请安!”

    “夏老爷,这一次的差使是皇上吩咐下来的。可不敢出了半分纰漏。你知道吗?”

    “是,大人,小的已经让人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阿勒精阿点点头:“下去吧,把洪秀全等人提出来,皇上的旨意说的清楚,让一干反贼临场观刑。”

    “是!”

    夏有权刚刚离开,刑部大街口传来马蹄声,步军统领衙门的武官,率领八名骑兵,在前开道,一辆蓝呢后档车紧随在后,到了刑部大门前停稳——这是都察院掌京畿道的监察御史吴克英到了。

    按照清例,由刑部拟定斩监侯的犯人,在秋后处决的那一天,一律先绑赴刑场,临时等皇帝御殿,朱笔勾决,再由京畿道御史,赍本到场,何者留,何者决?一一宣示,方可判定生死。这一次虽然是在刑部狱中行绞立决,也要等待皇帝勾决之后,再行办理(有点类似于今天判处死刑之后,还要下达执行死刑命令一般)。

    吴克英大步走进正堂,手中托着朱笔勾决的旨意,面南而立,待众人跪倒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之后,这才由周祖培升案,主管刑名的左侍郎赵光依礼庭参,再一次在圣旨前行了礼,然后赍本而出。

    周祖培也随即站了起来:“诸位,我们一起去吧?”

第61节 恩出格外

    刑部大狱,这里可算是天下第一号黑暗之地,便是唐宗宋祖那样的英主也难以厘清这里的弊政,到了明朝末年,阉党专政,越发暗无天日。清兵入关,一仍其旧,提牢司的刽子手总共有八个人,故老相传的一门开刀的手艺,从来都是世袭,不肯落于外人之手。

    今天的这一次大差事是三法司众位堂官亲自监刑,提牢司的主事夏有权也早就和差役打好了招呼:“这一次千万不能出半点差错,总之要拿出看家的本领,待差事伺候完了,我请大家在大酒缸喝酒!”

    刽子手没有不好喝酒的,又有主事应承,自然欢畅,只是身为上官,居然只是请大家在大酒缸喝酒,未免寒酸了一点,七嘴八舌嘈杂不休之下,弄得夏有权烦了,改为‘请大家到砂锅居吃白肉。’这才算顺了众人之愿。

    赵光赍本而至,夏有权赶忙迎了上来,就地请安:“赵老爷,夏有权给您请安了!”

    “夏老爷辛苦了。各位弟兄辛苦了。”赵光左右打量一番,刑部提牢厅旁边有一坐小小的院落,大门紧闭——这扇门轻易是不开的,每一次开启,必有棺材进出,不过今天,门微微开启,可以看见门后的院落中竖立着一根八尺多高的立柱,上面有铁环相系,在立柱的后面,有一方绞盘。

    “哪里,哪里。这都是我等粗人应尽职责。”夏有权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谄媚的一笑:“您看见了?弟兄们都准备好了,就等着伺候了。”

    “胡说什么?该等人犯不过是乡愚无知之辈,也用得着’伺候‘二字吗?我看你真是越当官越回去了。”身后突然传来阿勒精阿的大嗓门,他的说话甚是粗鄙,不过彼此官职差的太远,夏有权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夏老爷,几位大人都到了,这就来吧。”

    “喳!”夏有权答应一声,带着手下那些司官和差役转身向后,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响,其中还夹杂着孩子的哭闹之声。

    不一会儿的功夫,提牢司的差役先带出几个人来,在场的人都认识,正是洪秀全,韦昌辉,肖朝贵,冯云山,杨秀清,蒙上天等人。几个人大约是在刑部大狱中久不见天日之故,多日来竟然比早先白了很多,只不过一个个手铐脚镣加身,精神萎靡得很。被带出院落,眼见对面一群人红顶花翎,仙鹤补褂,全副公服出临。

    见此场景,几个人表情全不相同:洪秀全和韦昌辉、蒙上天一见,便有些支持不住,额上冒的汗如黄豆般大;倒是肖朝贵,双目如火,紧咬牙关,冯云山和杨秀清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惊恐和畏惧——他们以为这一次是要将他们明正典刑了!

    接下来走出甬道的便是这几个人的家人,眼看着年迈的父母,稚龄娇儿也被如狼似虎的差役带出来,彼此血亲骨肉在这样的地方见面,洪秀全第一个失声痛哭起来:“阿爹,阿娘,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阿爹,阿娘啊!”

    一时间刑部提牢司的院落中孩子哭闹,大人哀鸣,老者饮泣之声响成一片,嘈嘈杂杂让人不忍卒闻。夏有权在提牢司见此场景见得多了,丝毫不以为意,瞥见几位老大人面带不愉之色,赶忙使了个眼色,差役从地上随手拉起一个老者,横拖竖拽着进了旁边的大门,又有人将洪秀全等人也带入院落,眼看着把老人捆绑在立柱上,绞盘放下一条麻绳,绕过老者颈项,又把一端系回到绞盘的,刽子手手扶绞盘,只等堂官宣读旨意,就立刻收紧。

    肖朝贵哀嚎一声,扑到在地,便是有四五个差役束缚,却也有要为之挣脱的迹象:“爹,爹啊!阿爹啊!是孩儿害了您啊,爹啊!”

    这时候洪秀全等人也明白了,今天看起来是要处置自己的家人了。看这样子,竟似是绞刑?众人同时放声大哭,哭声中勉力向着近在咫尺同样哭声震天的家人扑去,竟似是要在这最后的机会借自己的力量挽救一番似的。

    只有一个冯云山,面无血色,雪白整齐的牙齿将下唇都咬破了,猛的一晃脑袋,大声呼喝:“我不服!便是我等有罪,斧钺加身也无怨言,又与妻孥子女,年迈双亲何干?我不服!”

    “呸!”赵光上前半步,大声斥道:“冯云山,尔等犯下的乃是十恶之首的大逆之罪,便是将你等的家人绑至法场,凌迟而死也不为屈枉。今日皇上有命,着改为绞立决,已是天恩浩荡,你若是稍有天良,此刻就该伏地请罪谢恩方是。尚敢口出不逊,对皇上、朝廷不敬,于事无补之外,更是平添你的罪衍!”

    一番话将冯云山驳得张口结舌,颓然跪倒在地,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低声饮泣不止。

    这边,赵光展开驾帖,当众诵读:“查!广西金田县被革生员洪秀全,暗柔诡谲,阴聚党羽,于桂省境内成立名为‘拜上帝会’之邪教,并亲自书写大逆之文字,其意甚不可问。……一体捕获,洪秀全等于所犯之情状皆供认不讳,实为骇人听闻已极。经三法司会同审理此案,以为实为我大清开国以来第一谋逆大案。拟定……”

    赵光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声调,将最后的处置宣读:“……洪秀全,杨秀清,韦昌辉,肖朝贵,冯云山,蒙上天等人犯,以谋大逆罪,处以凌迟之刑!其家人本当依例办理,朕念其或为年老体衰,或为稚龄幼童,加恩改为于狱中绞立决。着以上该犯临场观刑,以追悔过往之罪衍。钦此!”

    “不!”韦昌辉惨叫一声,趴在地上大声呼号:“求求您,大人,求求您,昌辉来生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大恩,只求您上奏皇上,饶过老父,饶过家人,求求您……”

    他满口南音,在场的几个人只看见他伏地痛哭,却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也大约猜出一些。赵光冷冷的一摆手:“行刑吧!”

    在众人的呼号声中,刽子手手中的绞盘缓缓转动,被绑缚在立柱上的老人脸色瞬间变成青紫色,一双脚在院落的沙地上拼命的蹬踏,眼睛上翻,舌头吐出多长,绞盘却仍然在用力收紧!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即将被绞死在面前,肖朝贵怒吼一声,一口血喷涌而出,人也立刻倒地昏厥了过去。

    眼看着肖老丈毙命就在顷刻间,从院门口大步跑进一个人来,看服饰是宫中的内侍,高呼了一声:“且慢动手,有旨意!”

    这时候突然而至的旨意,让一众人犯同时大为慌乱,心中却又隐隐泛起一线希望:不会是有恩旨到了吧?不但是他们,十三位堂官也是相顾愕然,不敢再继续行刑,松开绞盘,跪倒在地接旨:“察,广西金田县被革生员洪秀全谋大逆一事,事体清楚,证据确凿,刑部拟定诛其九族之惩戒甚合体制律例。然夤夜细思,洪秀全等身犯不赦之罪,其父母本为无知乡愚,其子方在稚龄,以酷法相加,朕心时有悲悯之意。着旨到之时,免其亲属,宗族之绞立决刑法,改判充军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遇赦不赦。钦此!”

    “臣等领旨!”内侍宣读完紧急携来的诏书,众人胡乱的爬起身来,一个个面面相觑,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过旨意交代得清楚,只得暂时停止用刑,将一干人犯临时押回大牢,交代差役认真看管。

    众人死中得活,自然又是一番激动呼号,只是倒霉了一个肖老丈,平白受了一番绞杀之苦。还是靠差役将其抬回到牢中,方才缓醒过来。

    ************

    众人回到刑部大堂,听差取来手巾把给各位老爷擦汗,在座位上坐定,赵光嚯的昂然而起:“不行,这得争!”

    “赵老爷,你想争什么?”

    “皇上这般朝令夕改,我等身为臣下的,便不应该争吗?”赵光真的有点动了肝火了:“朝廷设律法,本就是为惩恶除奸以扬善之用,若是一再以君上喜好为攸关,又要我等刑臣何用?我要进园子请起!”

    “蓉舫……”周祖培叫着他的字,摇头一笑:“皇上这般旨意,本也是圣明仁厚之君之所为。你便是请起了,又将如何?难道还能让皇上重新下旨吗?再一说,蓉舫,你这般怒满胸臆,奏对之时若是言语冲撞,又怎么得了?”

    “怎么,你认为朕是那种听不得臣下意见的昏君吗?”一句话说完,年轻的皇帝迈步走进了刑部大堂。

    他是一身便装而来,头上戴着三块瓦的小帽,身上穿着紫色宁绸的夹袍,外面披了一件斗篷。跟在身边的只有内侍六福和御前侍卫统领西淩阿,这一会儿的功夫,刑部大堂中跪倒了一大片,口中呼喝不止:“臣,恭请圣安!”

    皇帝的脸上带着一抹微笑,看得出来心情不错:“朕安,都起来吧。”

    “是!”一片衣袂飘风之声响过,众人纷纷站了起来,请皇帝在中间的一把椅子上落座,大家雁翅型排开:“花沙钠,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其实,这一次算不上是朕微服而来,西淩阿已经命乾清门侍卫遥相扈从了。”

    “臣不敢在君前哓哓不息,只是皇上身居天下至重,当以敬身为念。”

    “朕这一次来,不是听你劝谏的。”皇帝没有理花沙钠的话,径直回头看着赵光:“赵光?”

    “臣在!”

    “你刚才说,你要请起,有话对朕说?现在我在这里,你有什么话,说吧?”

    “回皇上话,大清律例记得清楚明白。谋大逆为十恶之首,不分主从,皆当凌迟处死。犯妇及家属,也当遵例办理。今日皇上准洪犯及其党羽家属于刑部大狱中行绞立决之刑,免其明正典刑之辱,已经是法外开恩,万不能再有恩旨。否则,天下人会如何看待?若是连谋大逆之罪都不会罪及妻儿的话,则莠民心中又有何惧?”

    “照你这样说来的话,若是罪及妻儿,莠民就心有畏惧了?”

    “臣不敢这样说。只是律例之设,本就是为使小民心中敬畏,若失却这一节,便如同皇上前日在圆明园中训诫之言:‘这煌煌法理,条条律例,也便毋庸存留于世了’一般了!”

    “大、胆!”皇帝语速非常缓慢的吐出两个字。以周祖培为首的一干人等赶忙在赵光身后跪了下来:“皇上请息怒!赵侍郎语带鲁莽,组培身为本部堂官,有疏于管教之罪,请皇上责罚。只是,念在他也是为护持朝廷法度,请皇上默察其心,便恕其愚直吧?”

    皇帝连眼角都没有向其他人扫一下,只是瞪着跪在最前面的赵光:“赵光,若是按你所说,朕要使人畏惧朝廷律法,便应该将七十老翁,六龄稚童随同乃子乃父绑至刑场,以凌迟之刑相加。到时候他们就会害怕了?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天下人会以何等眼光视朕?这等作为,便是桀纣也未曾与闻吧?难道你要天下人认为,朕是一个比这两个我中华历史中最最残暴的君王更加狠毒,更加暴戾的君主,才算是尽到了你‘维持朝廷法度’的忠臣本色吗?”

    赵光只觉得后背汗出如浆,把个凉帽的边沿都浸湿了。听着皇帝口中这句句诛心之语,更加是叩头如捣蒜:“臣怎么敢这样想?臣怎么能这样想?”

    “尔等都是朝廷重臣,身兼刑名之责,虽往来所见皆是身犯律条之人,却也总不要忘记心中所学,皆是圣人教化,仁恕之道。便说那洪秀全吧。自己身犯律法,便是闹市街头受尽人人唾骂也是应有之报,若是不辨良莠,将其家人一体处决,虽是律法有说,朕……”

    皇帝停顿下来,挥手示意众人站起,他说:“朕遍阅史书,当知‘朝令夕改’四字实为临朝大忌,赵侍郎责以大义,即便是朕又何敢声辩?”

    “皇上言重了,臣等万万不敢当!”

    “你当得起。”他苦笑了一下,语气慢吞吞的,继续着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题:“只是啊,朕心中实有不忍之意。你们想一想,一个六龄稚童,正是在父母身前绕膝欢笑的年岁,只为其父所犯罪衍,便要在这刑部大牢中被绞杀而死?”

    “皇上所言甚是,臣等自当心存仁恕之道,上体天心,下安黎庶。想来便是洪秀全等,也当感恩戴德于地下。”

    “这且不去说他。既然已经下了恩旨,就万无重新下旨处死的道理。这件事就到这里吧,今后毋庸再议。”

    “是!”

第62节 户部积弊(1)

    经过谢恩折一事之后,曾国藩被下旨严遣,虽然最后只是落了个不关痛痒的降两级使用,却也把欧阳夫人吓得不轻,每日里焚香祝祷,祈求保佑丈夫平安无事,皇上能一息雷霆,信妇愿一生茹素,以为虔诚云云。

    待到曾国藩从刑部狱中回家,一家人感佩天恩浩荡之外,夫人欧阳氏也劝慰丈夫:伴君如伴虎,不如借此机会抽身隐退吧?一家人回到湖南老家,课子务农,虽然会辛苦一点,总也比现在这般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事情发生不是也要好得多吗?

    曾国藩在狱中本也有若是这一次能够平安度过,便上表请予罢斥的念头,不过和穆彰阿做一次静夜长叹之后,他改变了主意。一方面是因为臣子偶遭咎戾便轻卸仔肩大非人臣之道;另外一方面他也认识到,皇帝这一次的做法,不过是借自己事情剪除、割裂和前朝的关系。事情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在在证明了这一点:自己虽然是被降两级使用,不还是以户部左侍郎的身份行走于朝堂之上吗?可以说,除了一个军机处行走和南书房伴读的身份之外,没有任何的变化。

    有了这样的认知,对于妻子的话,也只得拿朱子答曾无疑的话以为解劝:“所谓‘孝悌忠信,虽只是此一事,然须见得天下义理,表里通透,则此孝悌忠信,方是活物。如其不然,便是个死地孝悌忠信,虽能持守终身,不致失坠,亦不免但为乡曲之常人。’”

    欧阳氏幼承庭训,虽是女子,却也懂得丈夫的话是什么意思,无奈的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我如何愿你为乡曲之常人?老爷如果只知报国之日长,待亲之日短,便是死守着一个孝字的表面;与忠信不相干。只为你尽孝,倒像是我耽误了你报国救民的机会。”

    “我焉有此意?只为我一时疏漏,忘却臣子本分,才使夫人日夜惊恐,倒是为夫的不是了。”

    “总算是皇上天恩浩荡,老爷你帝眷不衰,才有今日之果。”

    “所以说啊,皇恩若此,我就更加不能轻卸仔肩了。”曾国藩难得的和妻子开了几句玩笑,终于把欧阳氏哄得展颜。

    户部衙门在大清门外,有东西通衢,东面的名为户部街,衙门口均为西向,由北至南分别是宗人府,吏、户、礼三部。曾国藩不作兴那种吉时上任的琐碎细节,一乘官郊抬到户部衙门口,听差打起轿帘,曾国藩举步迈出,登堂入室,竟是就这般进了户部大堂。

    堂上有几个人正在说话,为首的是刚刚升任户部尚书的翁心存。翁心存是常熟人,字二铭,道光二年的进士,是曾国藩的老前辈,任职户部左侍郎有年,这一次被升为户尚,本也是为了曾国藩升迁腾空,谁知道出了这样一桩大事,只得以户尚之资监管左侍郎之责。

    翁心存不是那种度支之才,于户部差事甚是苦恼,事事皆委依部中司官书办所言而为,算是个每月干领一千两饭食银子,任事不做的老学究。这一次曾国藩降两级仍在户左行走,又到部任职,算是解救了他的苦恼,因而甚是客气:“涤生兄大才,某久已知之,此次到任,户部差事,全要仰仗曾兄了。”

    “哪里,哪里。”曾国藩自然是要客气几句:“铭翁太过客套了。国藩乃是带罪之人,万不敢于部务指手画脚。倒是要靠铭翁指点一二呢!”

    “说到指点嘛,涤生兄,我来为你引见一个人。”翁心存微笑着吩咐听差:“去,请福建司阎老爷到堂上来。”

    听差领命而去,翁心存这才向曾国藩解释:“福建司掌管着顺天直隶的钱粮,部中的司官名叫阎敬铭,陕西朝邑人,后迁居山西运城,道光25年的翰林,为人虽是相貌古奇,却最是善于理财……”

    曾国藩静静地听着,找个空隙插了一句:“可就是当初与信臣公一起在军机处遇上的阎敬铭吗?”

    “正是此人。”翁心存当然知道阎敬铭和许乃钊当初曾经在军机处偶然遇上的经过。此事在京中不是什么秘密,曾国藩入值南书房,和许乃钊同在帝侧,这件事应该也听他提起过。当下不再多言。

    很快的,阎敬铭到部:“给尚书大人请安。”

    “丹初啊,我来为你引见,这位是曾国藩曾大人,今后就是同僚了。要彼此多多照应。”

    阎敬铭和曾国藩见过,不过彼此不是很熟悉,当下长揖到地:“见过曾大人。”

    “不敢,不敢。”曾国藩不敢托大,更不敢以其人相貌丑陋而轻视,恭恭敬敬的还礼如仪:“国藩初掌部务,还请丹初兄不吝赐教。”

    阎敬铭散馆之后分发户部主事,后又考取军机章京。军机章京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既可以是一袭青衫的举人担当,也可以是正三品的大九卿兼任,只有一个例外便是考取了御史——这是为了保持言路的‘心底无私’——便需去职,否则的话,很多都是兼职的。

    阎敬铭本来在军机章京之职做得很好,他虽然长得甚是丑陋,UU小说却相当来得,算是少数的‘红章京’之一,奈何五月间一纸朱喻,免去了他军机章京之职。

    据说是皇帝召见军机的时候偶然说到:“阎敬铭乃度支之才,若是长在军机章京任上,不但干扰精力,更且荒废本务。着免去其军机章京之职,仍回户部任主事。”

    这段话说得没头没尾,众人不免暗自思忖:阎敬铭和许乃钊在军机直庐遇上,一个被捡拔而起,常伴帝侧;另外一个却是这般遭遇,不得不慨叹人生际遇无常。更有那促狭的以为阎敬铭相貌丑陋,定是当日面君的时候惊了圣驾!

    阎敬铭也很奇怪这样的一道旨意,却又无能打听,只得交卸了差事,仍旧回户部做他的主事。这一次曾国藩任户左之职,翁心存将他二人引见一番,曾国藩又是很平易的性子,倒正好一抒胸臆了。

    ************

    曾国藩对于这等量财之务也不很熟悉,不过他懂得藏拙,又知道请教。和阎敬铭详细的谈了几天,终于大约了了解了户部的运行规则。

    户部以省分司,不过没有直隶,奉天两司,而江苏安徽两司在户部又合而为江南司,所以户部共有十四司。其中又有大小之别。最大的‘盐漕钱关’四司分别是:掌管盐法的山东司,管漕运的云南司,管钱法的广西司和管关税的贵州司。还有便是陕西司,除了兼辖甘肃之外,还管着宗室及在京文武俸禄,各衙门钱粮,各路茶引;最后一个便是福建司,兼管直隶顺天的钱粮。用阎敬铭的话来说,管理户部,从这几大司察起即可。

    看账本就是把一本‘旧存,新收,开除,实在’的四柱清册拿在手里,算盘打得飞快,有错误立刻指出来。所以十四司的钱粮收支有几天的功夫就看完了。

    曾国藩不大懂这方面的知识,不过他毕竟会算数,旧存、开除、实在等几项数字多少只要用笔算一下便知道虚实真假,再加上有阎敬铭在一旁解释,倒也能了解其中方略。

    “曾大人,今天天色已晚,不如明天再看其他?”

    曾国藩一愣,吃过中饭就到户部坐堂,倒是不知道天色已晚了呢。抬头看看,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大人的话,已经过了申时了。”

    “啊,那好吧。”站起身来看看堂上到处都是卷帙浩繁,堆得一塌糊涂,歉然一笑:“本官初初履任,一切都要从头而起,倒是麻烦诸君了。”

    阎敬铭扯开丑脸淡淡一笑:“哪里,曾大人到任以来关心部务,身体力行。我辈受小小辛苦,算得什么?”

    话说得很客气,听在耳中却有疏远之感,曾国藩心中一动:“阎兄退值之后可有什么去处吗?”

    “没有。”

    “那,国藩冒昧相邀,请阎兄到寒舍小坐,如何?”

    “呃……”阎敬铭相貌生来丑陋,‘以貌取人’从来为读书人不耻,却也不过是口头说说,自古以来便是清秀俊逸之人容易为人亲近,像他这样的容貌,倒也不敢全怪他人无礼。即使偶有同僚小坐片刻,诗文会友之事,也轻易不肯应约。这一次听对方主动邀约,有心拒绝,对方是本部侍郎,又是顶头上司,倒不好艰峻了:“多承曾大人美意,学生一定到府拜望就是。”

第63节 户部积弊(2)

    退值回家,换上一袭便装,阎敬铭应约而至,彼此不算什么通家之好,欧阳氏夫人自然也毋须出迎,只是听下人和丫头说起,这个新请来的阎大人的长相真是天上仅有,地上绝无。有个伶俐的丫鬟挤眉弄眼的学着阎敬铭的样子走路说话,逗得夫人很是开怀一笑,把多日来的愁云一扫而空。

    花厅之中,下人奉上茶水,两个人围几案而坐,谈天说地,彼此的话题都尽可能的避免一些会引起歧义的事情,只围绕着部务而来:“丹初兄,这一次皇上不计前非,仍以户左之职相授,身为臣下的,自当感佩天恩,勉力报效,只是国藩于户部部务可谓是‘略识之无’,还请阎兄指教啊。”

    “曾大人太客气了。户部虽是务体繁多,却也有章可循,几天来想必大人也有所了解。除了各司之外,尚有两端,只要能够融汇,便可如臂使指,操之在我了。”

    “哦?敢问其详?”

    “这一端嘛,便是南北双档房,另外一端,便是三库事物。”阎敬銘当下给他仔细的解释,他说:“南档房所存,乃是八旗的人丁钱粮,此一节有碍八旗条例,关系还不是很大。只有北档房,则是户部第一机密重地。内中所存的乃是天下财赋总汇。国家岁入岁出几许,积存若干,盈亏得失如何,凡此种种都要问北档房。”

    “那,可有熟悉的司官,可供征询?”

    阎敬銘不屑的撇撇嘴,本是一个普通的表情,在他的脸上看起来却是更增丑陋:“当初为了防范我等,北档房的司官从来便是非满洲,蒙古,汉军八旗不点。孰不知……哎!”

    “怎么了?”

    “曾大人是不知道,那些八旗子弟,都是些头脑不清的糊涂虫,若是向他们征询,无异于问道于盲。便是急,也能把人急死了。”

    曾国藩抿嘴一乐:“那,总也要有能够通晓账务的人吧?”

    “左右不过是一些胥吏。您想,百凡庶政所恃的国家财用,居然只能从一群年纪老迈的胥吏口中得知其详,这不是太不成话了吗?”

    曾国藩点点头。他不是那种还没有做过正式的、亲自的考察就只凭旁的人的几句话妄下判断的人,当下继续问道:“还有阎兄所说的三库事物,又是如何?”

    说到这个,阎敬銘更加的额头青筋直跳,端起茶杯大口的喝了几口,这才舒缓下来情绪,慢吞吞的说道:“所谓的三库,乃是颜料库,缎匹库和银库。颜料,缎匹两库且不去说他,单说银库。”

    曾国藩忽然打断了他:“阎兄,我请教:银库库丁有谷道藏银之法,可是有的?”

    “这,也从来都是耳闻,不曾见过。库丁每三年一挑,到挑选之日,有正选,有备选。正选不到就由备选顶上,据说每三年之期,入选正选之库丁都要雇请十几个保镖。”

    “雇请保镖?可是怕什么?”

    “怕被绑票。”阎敬銘冷笑一声,他说:“库丁挑选从来都是过时不候,因此上只要绑上几个时辰,应点时辰一过,煮熟的鸭子也飞了。就是放了他,也无碍了。”

    “这样说来的话,库丁的身价很不得了了?”

    “只是补上一个名字,便要一万两银子,若是应点不到,后面的好处不说,这一万两银子就算扔到水里了。”

    曾国藩眨眨三角眼,眸子中一片若有所得的眼神:“哦,请阎兄再为我讲说。”

    “至于大人所提的谷道藏银只说,古已有之,据闻东城有可以使人谷道交骨松脱之药,只是,……”阎敬铭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曾国藩明白,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属实的,让他一个读书人又怎么好和一群下人去打听虚实和细节?对户部规程大约做到心中有数,也就不再细问,吩咐下人摆上酒菜,和阎敬铭临桌共饮,宾主尽欢而散不提。

    ************

    随着时间的推移,曾国藩在任上越来越得心应手,他或者不是特别聪颖,却胜在非常刻苦和勤劳,对不懂不会的知识从来都是不耻下问,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小小的主事,笔帖式,只要对术业确有专攻,也都是他请教的对象。

    逐渐的,对户部的规程了解的越多,曾国藩心中就越是担忧:户部掌管天下财赋,却正如阎敬铭所说的,这其中黑幕重重,可谓是深不见底,从郎中主事,到司员笔帖式,无一不以侵吞,挪占为攸归,堂堂的大清朝的户部衙门,竟然成了一群蠹虫贪利的渊薮!

    在曾国藩细心调查之下,一桩湘桂黔三省围剿流匪李沅发一案中的军费报销案开始逐渐浮出水面。

    有清一代,军费从来都是国库支付(一直到真实的历史中洪杨军兴,江南各地的关税不能及时运抵到库,才开始有协饷之议),统帅毋须为后勤供应发愁,一切都由皇帝简派大员专司粮台。

    道光季年,湖南人李沅发聚众反叛,三省大军剿匪,已经于本年五月间斩李沅发于阵前,算是剪除了盘踞在三省交界地区的一股悍匪,虽然还有一部分党羽逃脱,却也不足为患。接下来的,自然就该是军费报销了。

    军费报销是待到用兵结束之后,按照兵部,户部,工部的则例来进行计算的。首先要汇总出哪一部分是可以报销的,哪那一部分是不可以的,然后由用兵大员起草奏章,皇帝御前批准,交由户部统一办理——从来这就是一份能够让户部司官和书办大发其财的好机会。

    报销的抽水大约是在二至三五厘之间,本次报销军费总数不过六百万两,户部经办司员能够到手的银两总数也只有十二三万,戋戋之数在这些人看来只得算是聊胜于无,同僚聚在一起谈天,说起乾嘉两朝的前辈,部费从来都是加至二成,每每谈及,心向往之。

    只是这十二三万两银子,时任湖广总督的裕泰还不愿意给,听人说,裕泰拍桌子大骂:“什么混账忘八蛋!几个小小的司官主事,就要我十二万两银子?便是不给又当如何?”

    幕僚知道这位总督大人没有读过什么书,又生来的悭吝性子,要他拿出十几万银子给这些书办,这口气实在是难咽。也只得苦劝:“大人,此事也怪不得书办黑心,您莫不知小鬼倒金刚的话吗?”

    “什么话?”

    幕僚当下给他解释:“其实,不要说是大人您,便是当年的福文襄公又当如何?那般的人物,不是也给户部的小小书办二百万两银子的赂遗银子吗?”

    “有这样的事?”裕泰立刻来了精神。他读书不多,最喜欢听人讲这样的前朝趣闻。于是幕僚和他说:“福文襄公征西藏归来,户部书吏求见,对福公说道:此番求赏非是为己,实在是用款多至千万,册籍太多,必须加派人手日夜赶工。赶在皇上正在为军功之事大喜的关头全行具奏,皇上必然允准。若是计较于戋戋之数,则人员不能齐备,势必迁延良久,非数年不能竟其功。到时候,今日所呈为军费报销,明日所呈仍是此事,皇上心中厌倦事小,若是问及起来,物议因而乘之,则必行大狱!”

    幕僚说到这里,偷眼看了看裕泰的脸色,后者正听得入神,深有感触似的点点头:“倒是有道理。哦,后来呢?”

    “后来,便给了户部书办二百万银子,全力负责办理报销之事。”说到这里,幕僚停止了讲述:“大人,今日之事与当年情状当有可借鉴之意,还望大人……”

    “不行!不能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派人到京中,和他们好好的讲讲斤头!唔,传粮道赵老爷。”

第64节 户部积弊(3)

    粮道赵老爷叫赵世杰,道光24年的进士,以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不能点庶吉士,榜下即用分发到湖南,任蒲圻知县。清朝自雍乾多次用兵,大开捐例之门,大把大把的官员花钱捐职,在京中吏部领了部照(有点类似于今天的委任状)之后,分发到省,然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因为从来都是缺少人多,真有那在省中一等几年,十几年的时间却没有补上实缺的,家中除了厚厚的一摞当票身无长物!

    不过赵世杰不再此列,他虽然是年轻人,却是硬邦邦的老虎班——这是指在当年正途科考中出身,却不能点庶吉士,更加没有成为翰林可能的一些读书人,被分发到省之后,不论年资,不论经验,遇缺即补,最狠不过——号称叫老虎班。除了极少出现的军机处记名留档的,老虎班是补缺最优先的班次了(关于记名,后面会写到)。

    赵世杰恰逢三省用兵,因为在后方督运粮台有功,又很是会做人,因此被上峰一路保举,几年的时间做到了总理剿匪粮台的重任,裕泰就命他和一个安庆府的同知叫云远缘的,携巨资一起上京活动,主要的目的有耳:一来就是把户部报销案的斤头讲下来——他给出的最多限额是不能超过11万两。若是能够更少,自然也是更好。

    第二项目的就是派人进京活动,意图调到一个更好的省份,最少也是得要那些比较安分的省份去,长期和叛匪打交道,裕泰又累又怕。累还好说,所谓的怕,只是担心叛匪一旦不可制,自己身为一省总督,守土有责,便要承担最大的责任。本来他已经上表陈奏,奈何皇帝不知道是没有当回事还是怎么着,始终没有下文。

    赵世杰和云远缘数年之后重回天子脚下,心中自然是一番感概,他这一科的同年现在大多是在各部任职主事,司官,也有那官符如火的,现在已经做到了天子近臣,例如冯培元。

    科举时代,最讲究同年之谊,赵世杰和冯培元没有很深的交往,只是在后者入值南书房之后,以湘省督抚的名义到偶尔京中送一些炭敬和致敬的时候,才又重新拉近了关系。这一次他先安排云远缘在在管驿住下,独自一人带着听差,携着很丰厚的礼物到冯府拜望。

    多日不见的同年来访,又是在这非三节两寿期间,想来不会是为了送贽敬而来。冯培元开中门相迎,把他请入正堂落座,叫着他的字问道:“九契,此来京中,可是有公务在身?”

    “不敢瞒因伯兄,世杰今日此来,是有一桩大事相求的。”

    “哦?”

    赵世杰把自己此来的目的讲述了一遍,最后说到:“此来府上,一来是想请因伯兄帮衬一二,二来,也是想请因伯兄在皇上面前为我家总督大人美言几句。”

    “怎么,裕大人静极思动了吗?”

    “不敢欺瞒因伯兄,三省剿匪之事起,我家总督大人每日里操习兵弁,督办省物,经常是累得夜间难以合眼。承皇上洪福将叛匪剿灭,老大人又有了咳中带血之疾,虽已上表自陈,朝廷却久无旨意。所以,我家大人拜托我烦请因伯兄……”

    冯培元被捡拔在帝侧移时,对皇帝的性子和脾气有了一些了解,上一次许乃钊在见驾的时候聊天一般的说起了皇帝当初在军机直庐和他,阎敬铭相见的轶事,皇帝当时没有说什么,到了第二天,就有旨意下发:免去阎敬铭军机章京之职,着其仍回户部职上任事。

    虽然许乃钊本意并无提拔后进的意思,但是皇帝这样的处置分明在在表示了他的态度。一时间南书房众人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就朝政,就外官,就六部大员使用之事进言了。

    这一次赵世杰此来,居然还是为这样的事情?冯培元沉吟半晌,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秀气的眉毛深深皱起。

    赵世杰误会了,以为对方也是在待价而沽,当下从靴筒里取出一张放有两千两的银票的信札递了过去:“因伯兄?”

    “啊,不!九契兄误会我了。”冯培元也收贿赂,不过要分对象。如同今天这样,事情还没有半点眉目,若是贸然收取,即便做不到也不虞有讨还之忧,却总是授人以柄,不可不防,他说:“非是培元不肯帮忙,只是?”

    “怎么?因伯兄可是有碍难之处?若是这样,此事就当罢论!”

    冯培元苦笑摇头,说道:“倒也不是有碍难之处,九契兄有所不知,培元久在帝侧,于皇上的心思不敢有揣度之想,更不敢因小事而略加穿凿,只是啊,皇上分外不喜身边近臣于外臣有所建言。陈孚恩,穆相之事,在在可鉴啊。”

    “是啊,便是世杰人在湘省,也知道其事。”赵世杰点点头,很是期盼的看着他,他说:“自古以来,用人权柄操之于上,确也是不二法门。”

    “就是这话了。”冯培元深有同感的点头,端起酒杯给对方倒满,继续说道:“皇上年纪虽轻,却是明君气度。不论是对朝政处置,抑或是对人员的使用,都甚有独到之处。如同这一次的事情,若是冒昧进言,不但不能收功,便是进言者……”

    “世杰明白了。总是要找到合适的时机,因伯兄可是此意?”

    冯培元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正是此意。”

    赵世杰想了想,裕泰虽然是让他此次进京活动,不过更加主要的工作还是在和户部书办之间,调任一事,便是再拖延一段,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当下点头:“既然如此,此事就拜托冯兄了。”

    ************

    一件事有了着落,接下来便是户部报销之事。这一次赵世杰走通了道光二十一年进士贺寿慈的路子。贺寿慈是湖北人,因为不愿意投入穆彰阿的门下,以致中士的时候,以二甲第四名的高第,竟不能点翰林,分发到户部做一名司官。也同样是考取了军机章京,这一次穆彰阿倒台,他因为当年不愿附和,有了晋身之资,循资做了军机章京领班——满语叫达拉密。

    彼此虽只相距一科,但是赵世杰榜下即用,分发出京,和贺寿慈没有见过面,不过他任职的蒲圻县正是贺寿慈的老家,通过这一层关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请他以户部主事的身份与部中司官协商,又奉上一千两的银票,贺寿慈没有推辞,却也不敢包揽,只是说此事重大,要和同僚共议,便拖了下来。

    这一次翁心存以户左升任户尚,原来的户部尚书祈隽藻本来也是不大管事——这等理学大家,张口闭口都是‘君子不言利’,不过是因为朝廷有此之设,勉强厕身其间。新君登基,祈隽藻以军机大臣管部,实际上的工作都是交给翁心存,后者再交给户部书办办理,每一天司官抱牍上堂,翁心存依例画喏而已。

    皇上简派曾国藩接替翁心存之缺,于部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像这样一般利令志惛的胥吏,是全然不把他这样的读书人放在眼中的。可说除了个阎敬铭会让他们心存忌惮,日夜想把他赶出部堂之外,其余的人,不过是要表面上尊敬一番,心里是全然不当回事的。

    这一次湘省报销一事,便是如此。户部经手的书办人人伸手,个个拿钱,‘斤头’始终谈不拢,赵世杰奉命进京,却久久不能成其事,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恼恨,此事迁延日久,若是不能有一个圆满解决,在总宪大人跟前可怎么交代?

    便在此时,曾国藩履任了。

第65节 顾虑重重

    窗外传来孩子们叽叽咯咯的大笑声,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们这么开心。起身探头看看,进京探望兄嫂的曾国荃正在哄着曾纪泽和纪静、纪耀姐妹几个玩耍,秋日的阳光照耀在几个人身上,离得还很远,却可以看见孩子们脸上欢快的笑容。

    叹息一声重又坐了下来,望着雪白的折子发愣:当初怎么就会用夹片把谢恩折呈上去了呢?也只能用鬼使神差来形容了!“老爷又在为什么叹气?”

    身后响起夫人关怀的问话,曾国藩转头看过去,欧阳夫人在前,身后一个丫鬟手托着托盘走了进来,把茶水放在书案,让丫鬟出去,书房中就只剩下夫妻两个:“老爷?”

    “哦,”曾国藩自失的一笑:“只是想起九弟携来老父家书,因为我的事情引得老人家生气,想来真是不孝之罪通于天了。”

    夫人握住了丈夫的手,柔声安慰道:“老爷也不必为此嗟叹自怨,家翁他老人家也只是关心于您,便是在家书中措辞严厉的一些……”

    “我知道,我知道的。”曾国藩的事情出了之后,远在湖南的老父曾麟书托人给他捎来一封家信,在信中老人家把儿子好一顿训斥,其中有:“……前次汝奉旨返乡,为父问及书课,全无长进,可知平日里在京中跳脱痕迹,虽有皇上捡拔于南书房之名,却并无半分实学!心中甚是失望,尔静夜长思,可有无愧疚之心?……尔幼读诗书,饱受庭训,便不知世间人功成名就之时,便有‘捧杀’之危邪?”

    一封书信把个已经年届不惑的儿子骂得狗血淋头,好在是彼此路途遥远,父亲不在身边,否则的话,怕是要皮肉受苦了。做人子的,受父母训斥也是常事,他不会小气到这样的事情也放不开,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以户左署理常务,听阎敬铭详解了情况,又有了切实的把握,曾国藩就准备上章了。可是文到笔端,又有些踌躇起来:弹章送抵御前,皇帝新君践祚,又正是有心振作的时候,此案一发,便又是朝野震动,这且不说,笔锋所到,就是祈隽藻,翁心存这前后两任堂官,怕也是要被扫进去了。

    想到皇帝处置陈孚恩,穆彰阿的例子,曾国藩早有一丝明悟,那就是新君于老臣的处置从来都是不留半分情面的。只恐皇帝正在寻找由头,力图提拔新进到庙堂,替换那些‘只知道磕头,从来不知做事的老臣’呢,这封奏折呈上,岂不是给了皇上一个最好的借口了吗?

    望着桌上放着的只写了一句:“奏为严查户部弊端,以靖部堂,仰祈圣鉴事……”的折子,他似乎忘记了夫人在旁边,就这么呆呆的发愣。

    欧阳夫人身为一家主母,从来都是主持中馈,于丈夫的公事是很少过问的,这会儿说了半天不见他答话,下意识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知道他又在为正经事发愁了,这样的事情是她帮不上忙的,认真的想了想,总算给她想到一个办法:“上一次老爷去过老师府中之后回来,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如还去一次?”

    一句话给曾国藩提了醒,当下点头一笑:“就听夫人的。阃令大于军令嘛!”

    听得丈夫难得的调笑,夫人孩子般的红了脸颊。

    穆彰阿毕竟是三朝老臣,门生故吏甚多,一时间还不会因为被褫夺了官职而冷落下来,更主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中秋节前夕,皇帝特别命人将一份一品肉和江米鸭子赏赐到穆府,虽然这一次的赏赐是几乎所有朝廷大员人人有份,无一落空的举动,而且用写在上谕中的话来说只是:“中秋佳节,普天同庆,穆彰阿三世老臣,与国同戚。虽偶有咎戾,终难掩扶掖之资,值此佳节,命人赏一品肉,江米鸭子各一,着内务府伺候。毋庸谢恩,钦此!”

    穆彰阿带领阖府老少望阙叩头,以谢天恩。谁也想不到,冷锅里爆出个热栗子!一个已经被褫夺了一切官职的老人,居然还能在中秋节之际为皇帝惦念,这一方面可以说是皇帝眷念老臣子,一方面也被视为圣眷不衰的表征,于是,穆府又出现了原本车马盈门的景象。

    曾国藩到府的时候,穆彰阿刚刚才送走了由江苏巡抚黄宗汉派来的折差,这个人姓孙,是个守备,此次上京一来是为贺静皇太妃的寿辰而押运贡品,二来也是为了给穆彰阿提前送来贽敬的。

    穆彰阿很客气,问了问孙守备黄宗汉在江苏任上的情况,对方也是那种很灵动的,问一答十,言辞便给,让穆彰阿很满意,说了会儿话,又托他向黄宗汉带去谢意,这才端茶送客。

    这边刚才离开,曾国藩就把手本递了进来。穆彰阿以为他这一次来也是像桂良那样对自己再邀帝宠道贺的呢,满面带笑的把他迎入二堂花厅,行礼已毕,二人分宾主落座,曾国藩当然也知道老师心情愉悦的原因,这一次到访虽然不是为此而来,却也不妨顺势道贺一番:“前日看宫门抄,才知道皇上对老师恩遇不减,本当立刻过府来向老师道贺,无奈部务繁忙,迁延至今,请老师恕罪。”

    “无妨,无妨!”得皇帝突然而至的赏赐,穆彰阿志满意得极了,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拉着曾国藩的手也不去花厅小坐,而是直接进了府里的后花园,命人摆上四干四鲜的果品,把酒而谈。

    其实刚刚过完中秋节,恰好是八月桂花蒸的季节,坐在府里的花园深处,闻着沁香的空气,感受着微风拂面,把酒对月,曾国藩几乎连自己此次来的目的都忘记了,还是闲谈了几句之后,才重又想了起来:“老师,学生这一次来,是有一件大事请老师指教的。”

    “哦?是什么?”

    “学生履任户部,历时一月有奇,于户部之中的种种陈习陋规,略有所得。这一次湘省兵事了结,到京中办理报销之事,学生以为,其中黑幕重重,若是不能掀发而出,则势必有大笔银子流入那些胥吏的腰间。所以,学生想上一份奏章,请皇上彻查户部积弊!也好……”他瞄了一眼穆彰阿越来越平淡到没有半分表情的老脸,惴惴的停住了话头:“老师可是不以为然?”

    穆彰阿沉默良久,叉开五指在颔下轻轻地疏拢着稀疏的胡子,他说:“涤生啊,这样的事情一旦呈到御前,怕又是一场朝局动荡的大祸事。不提其他人,只是浦公,铭老,当如何自处?你想过没有?最少,一个任内失察的罪名,总是跑不掉的吧?”

    “学生不敢欺瞒老师,正是因为这样,学生才迟迟不敢落笔。”

    “涤生啊,你一心为公,我是很知道的。只是,这份奏折一上,怕是户部人人自危。到时候,皇帝天威震怒之下,或者可以收一时之效。将来却隐患多多。你想,书办得不到好处,又有谁肯卖力效劳,这样一来,报销之事便拖延下来,这样的事情拖延下来,兵弁便会受委屈。到时候国家再有战事,则各地督抚于军士面前又有何言可辨?”

    “…………”

    “这犹不算,经此一事,曾国藩在官场中落得个不能与人为善的名声,便是将来做起事来,也定会处处为人掣肘,要知道,自古以来便是罪人容易,布恩却难啊!”

    曾国藩恍然大悟,只是心底的话怎么也是不吐不快:“那要是照老师说来,似此等弊端,便不能清除了吗?”

    “积弊久矣,要想根除,难上加难!”

    这样的答复在曾国藩听来分外不入耳!便正是因为积弊已深,才要更加革除,怎么会有此等畏难之言出口呢?有心反驳几句,又怕伤了彼此之间这融洽的气氛,当下只得闭口不言。

    ************

    从老师那里得不到任何的助力,曾国藩很失望,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有道理的,此案一出,又将会牵动无数人,确是应该谨慎从事。怀着这样的心思过了几天,总觉得心中难以放下,又无人可以派遣,那份郁结之气积在胸中久久不去,竟然一下子闷出病来。

    欧阳夫人给吓坏了,赶忙延医问药,为他诊治。幸好曾国荃在旁,协助嫂子照应家事,却也养了足有旬日之期,曾国藩方可重新入部视事。

第66节 进城之议

    道光三十年的八月二十九,皇帝驾返紫禁城已经过了数日,在养心殿叫起,军机大臣行礼已毕,皇帝命人给几位大人搬来杌子,然后内侍退下:“朕记得今年正月十八的时候,也是在养心殿叫起,曾经和穆彰阿说过,从今年的九月初一到明年的四月三十,军机,内阁,六部官员入值的时间向后延迟半个时辰,赛尚阿,你还记得此事吗?”

    “是!奴才记得的。皇上当时说:‘……每天寅时起床,卯时入宫,……纵使诸位臣工有扶掖之心,也难抒皇上眷念之意。……故而从今日起,臣工入宫时间改定为每日辰正时刻,以每年的9月到来年的4月为期,其他的时刻,则以辰初时入宫为准。’”

    “唔,不错,是这样说的。”皇帝倒似乎没有想到赛尚阿是记忆力这样惊人,很有点讶异的打量了他几眼,他说:“等一会儿下去,将这番旨意交内阁明发。”

    “喳!”

    “还有一件事,陆建瀛上了一道折子,关于《英夷文安携通译麦华陀到两江总督府投递公文,循案咨送。并该夷不肯守候欲赴天津各一摺》,你们看过了吗?”

    “回皇上话,臣等看过了。”赛尚阿不等皇帝再发问,主动答道:“皇上毋需为此等小事忧劳圣怀,陆大人的折子里虽然有夷人‘且动辄称欲赴天津,’之语,在臣等看来,不过是夷人虚声恫喝,此乃其故智,皇上不必理睬就是了。”

    “不必理睬?”皇帝古怪的一笑:“这就是军机处几位大臣议定的章程吗?若是夷人执意要进京呢?还有,英夷当年与耆英就进城一事确有磋商事体,今日英夷旧事重提,倒也不能说全然无礼。季芝昌?”

    “臣在!”

    “当年英人退还舟山群岛之时,曾经就英夷进入广州城一事有过协约,你可还记得其中文字?”

    季芝昌无奈的一皱眉,文字他当然记得,只是在这时候提及此事,无疑是为英人进城一事张目,身为军机大臣,实非本心所愿。正在一个愣神间,皇帝不满的‘嗯?’了一声,这一次他不能再拖延了:“回皇上话,臣记得协约中关于英夷进城之事是这样说的:‘进粤城之议,中国大宪(这是指耆英,当时他是负责谈判此事的中方全权代表)奉大皇帝谕旨,可以经久相安,方为妥善等因……故议定,一俟时行欲臻妥协,再准英人入城。然此一款虽经延迟,断不可废止矣。’”

    这件事是发生在道光二十六年,转过年来,英国人要求清政府允许其侨民入住广州城,时任两广总督的耆英抗拒无力,只得勉强签下两年之后入城之约,心中又知道两年之后此事必生事端,于是便进京活动,以为规避。到了道光二十九年,果然就进城一事引发事端,新任总督徐广缙,巡抚叶名琛被弄得焦头烂额,这一次皇上口中提到的,就是这件事。

    皇帝点点头:“不错,先皇在日,便有于此事‘断不可废止’之意,今天英人再来,重提旧事,朝廷总要拿出一个办法来,不能让那些化外小民说我大清言而无信吧?赛尚阿,你说呢?”

    赛尚阿远不能和穆彰阿相比,听皇上说得言之在理,居然懵懵懂懂的点点头:“皇上之言大是。可不能让这些化外小民说我大清是言而无信之邦!”

    一句话出口,可急坏了他身后的祈隽藻,皇帝的意图很明显,就是不惜‘抑民心以奉外’了!身为臣子不能言君上之非,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却是很自然的。但是军机奏对有规矩,皇帝没有问到,首辅之下是不能越班进言的。只得在后面用力拉了一下他的袍袖,偏巧给皇帝看见了:“祈隽藻?”

    “老臣在!”

    “你拉他做什么?是不是想说什么?”

    正好,皇帝问到,他便可以奏对了:“回皇上话,虽是不能失信于外邦,也不可轻易答应英夷进城之请啊!否则,广州城中出了这样的金发碧眼儿,只怕百姓就要鸣鼓而攻了!”

    “那么,照你的意见呢?”

    “老臣认为,万万不能出现抑民心以奉外的舆论。朝廷还是当命陆建瀛好生劝慰,不使夷人再有进京之念,方为妥善。”

    “呵呵……抑民心以奉外?你这是在说朕吗?”

    祈隽藻赶忙跪了下来:“老臣不敢。”

    皇帝冷凄凄的一笑,有点发呆的坐在那里,好半天的时间没有说话。他心中的那份遗憾和酸楚真是无可言喻!军机处是大清朝最重要的政治架构,其中的重臣却是这般的昧于外务?军机处如此,天下的无数官员呢?怕是‘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吧?便是有自己这样一个后来人可以高屋建瓴的做出指导,又怎么抵得过这举国滔滔,皆是视夷人如洪水猛兽一般的现状啊!

    东暖阁中一片寂静,便是连呼吸声都不得与闻。只有紫檀木桌上的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响个不停。

    赛尚阿,祈隽藻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又不敢出言相询,只得等待。终于,皇帝叹息一声,双腿一偏落到地上,赛尚阿赶忙上前半步,从地上拿起靴子给他蹬上,随即站在一侧,看着年轻的皇帝在暖阁中蹀躞踱步。

    皇帝走了几步,又站住了,回头在赛尚阿,祈隽藻,何汝霖,季芝昌,周祖培等人身上扫过:“祈隽藻?”

    “老臣在。”

    皇帝似乎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语句来评点他刚才的奏对,一个字一个字的斟酌着。他说:“你的话,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老臣昏悖,请皇上不吝赐教!”

    “赐教说不上,便说这一次英夷入城之事吧:耆英以两广总督之尊和英夷约定,两年之后进城。到时候,人家来提出履约,徐广缙和叶名琛组织民团乡勇十万人,不惜与英人一战也要阻挠此事,虽是民心可用,却也难逃法理二字!祈隽藻,你是读书人,又精研理学多年,你来评评理,这件事在处置上是不是我天朝上国少了几分道理?”

    祈隽藻是理学大家,首重的就是‘不欺’二字,让他这样的人昧着良心说话,不如杀了他来得更便捷,当下只得闭口不谈——分明就是默认了。

    “再说英夷,也不过是因为进城一事干系不大,兼以没有准备,方才搁置此事,却因为通译的问题,以为英人永远放弃了进城之议,举国欢庆不必待言,先皇也为徐,叶二人蒙蔽,以爵禄相封赏。其时你身在军机,也是知晓的吧?”

    刚才的说话祈隽藻不能反驳,关于这一点,他却是有话说的:“回皇上话,徐叶二人所为,也是‘善之善’的‘不战而胜’,正契合了兵法中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之意,是故老臣看来,此二人所得封赏,不为滥邀。”

    “这个嘛,我们回头再议。”年轻人又在宝座边坐了下来,微低着头,慢吞吞的说着:“英人此次到广州,徐广缙,叶名琛,……”他忽然扬起脸来,看着头上的穹顶,好一会儿才低头向下,他说:“嗳?朕就不明白了,就是民间小户,也懂得‘有朋自远方来’的道理吧?若是有客人登门,自当欢喜莫名,热情相待。怎么身为朝廷大员,一举一动关于朝廷体面,居然就会将人家严词拒绝,甚至连进城也不允许呢?可能是朕读的书少,猜不透这其中的道理。你们,谁来给朕解惑?”

    军机处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季芝昌主动的上前一步:“皇上,臣有话讲。”

    “说吧。”

    “皇上,英人不经教化,不识礼仪,且彼邦与我大清上国相去万里,风土人情也全不相侔。若是允许其人进城,则势必引起百姓围观,乃至惶恐之情,若是激起民变,事体非小。是故,臣以为,徐叶二位大人,也正是出于此等担忧,才迟迟不愿允许英人进城。”

    “回皇上话,季大人所言甚有道理,老臣附议。”

    “老臣也附议!”

    皇帝左右看了看,也是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唔,说得确实有道理。但是对方以一国公使之身到上海投递公文,若是就这般仓促驳回,倒显得我大清没有海纳百川的气度,又像是怕了这寥寥数人了。”

    “皇上所言在在成理。老臣以为,当以一纸朱喻下发到两江总督衙门,命陆建瀛将此一节事体与英夷详加开导,俾使其恍然于前执之不可坚,……”

    祈隽藻的话没有说完,就给皇帝打断了:“不好。这样不好!”

    在众人的注视下,皇帝在宝座上悠闲的翘起了二郎腿:“当年高庙在热河行宫召见英使马嘎尔尼时曾说过:‘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货物以通有无。’朕常有见贤思齐之心,想效法高庙,当面将朕于英人观感告诫于他,祁相,你认为若是允许英人进京来,在朕于他天语教诲之余,让彼等认识到我大清宫殿井邑之繁丽,仓廪之富足充实,正是诗经所载四方之极地!高庙有诗云,‘百年熙皞(音耗)繁文物,胜似三都及两京。’这样的景致,难道让那些化外小民瞻仰之后,不能有益宣扬教化?”

    祈隽藻越听越害怕。皇帝年纪轻,很多地方尚不知利害。若是依他的话,竟似是允许英人进入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区!便不考虑英使朝见皇帝时行礼方面的纠缠——这是有前车之鉴的,只是想到满堂的朝臣之中多出来一个红头发,绿眼睛的夷人,只是同僚的眼神便足以让老人汗颜。更不用提日后天下众口籍籍,谈及此事,都会说是他祈隽藻没有尽到人臣匡扶君上的规劝之责,史笔如铁,这样的罪名如何当得?想到这里,皇帝正好说完:“……将来谈起,不也是朕文治之功吗?”

    祈隽藻赶忙跪了下来:“老臣不敢奉召,请皇上收回成命。”

    “为什么?”皇帝有点不愿意了:“难道朕说得不对吗?”

    “臣不敢。只是,英夷进京之事,从来都是事关国体,老臣以为,便是皇上有此意,也要多方筹划,各部同议。况,英夷进京之后,面见皇上,当行何等礼仪,都是举国观瞻。更不用提小民之中……”

    “你是担心有季芝昌说到的围观之事吧?这倒不必担心。北京城乃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百姓饱经圣人教化,万不至出现什么骚动的。”

    祈隽藻只觉得口中又苦又涩,难过的咧开了嘴巴,心中暗想:这样听起来,皇帝竟似是铁了心要让夷人进京了?

第67节 交部公议(1)

    和军机处的见面闹得不欢而散,众口一词,还是不愿意让英人进京朝见。皇帝虽然是天子,却也不能在这时候就轻易驳回,最终只能各退一步:此事交公议。着六部九卿商定之后,再呈报御前。皇帝毕竟聪明,虽是交公议,在上谕中却并没有‘以公议之果为是’的话语流露,等于就是把这件事拖后了。

    话是这样说,皇帝心里的不快是可以想见的。身为过来人,他当然知道大清朝现在面对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更加知道若是不能抓紧这仅有的几年时间大力发展,奋起直追的话,便是自己能够假借康熙托梦之说将太平天国运动扑杀在萌芽中,日后若是有那不在历史之中的民变,又当如何?

    祈隽藻等人都是朝堂重臣,便是于君前有意见不合之处,也绝对不能因此而轻易罢黜,想到因为英人之事总要和这些人抬杠,皇帝心里难过极了:又不能用,又不能去,该怎么想个解决的办法呢?

    胡乱的想了想,他站了起来:“到南书房去。”

    六福赶忙吩咐养心殿东暖阁中的冠袍带履四执事太监,到西暖阁三希堂后面的梅坞——那里是皇帝更衣穿戴之处——换上了一袭洒金团龙的夹袍,只是在腰间系上一条上用明黄色的苏绸带八宝云龙纹饰的丝绦,拿过缎面绒顶的软帽带上,安步当车的走出养心殿勤政亲贤殿,转向乾清宫的方向而去。

    南书房诸臣得到通报,皇帝一会儿会来,以许乃钊之下,冯培元,蔡念慈三个人准备了一番,在书房楹间门口等着接驾,很快的,绕过月华门从内奏事处向南一转,皇帝出现在南书房的门洞口:“臣,恭迎圣驾!”

    “都起来吧。”皇帝摆摆手,领先他一步的六福挑起门帘,众人跟在后面鱼贯而入。

    进入南书房,皇帝把软帽摘下来交给六福放好,自己在正中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微微苦笑着挠挠头上的‘月亮门’:“刚才在养心殿啊,就英夷进城之事,和祈隽藻他们打了好久的口舌官司,朕有点累了。到这里来轻松一下。”

    许乃钊站在皇帝的身边,他看得出来皇帝不过是强颜欢笑,眼神中有些迷茫,在身边低声说道:“皇上,皇上?”

    “啊,你说什么?”

    “皇上可是有什么忧劳圣怀之事?”

    “也算不上忧劳了。两江总督陆建瀛上了份折子……”把经过和他讲了一遍,略显沉重的叹了口气,他说:“英人此番为进城一事挟怒而来,我朝又确有亏理之处,若是一个处置不当,重现当年东南一地惨遭兵燹之状,可怎么得了?”

    “那,皇上着英夷进京……”许乃钊不敢再问下去,否则便有质问皇帝的嫌疑了。

    “着他们进京,第一是想把这件事和彼等剖明利害,西方各国在朕想来,虽幅员不及我大清,总也是文明之邦,当能听得进去的吧?”

    听着皇帝似自言自语的说话,许乃钊和蔡念慈没来由的眼眶一热!自古有云: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大清朝的天子抚有四海,却为了广州城小事忧劳圣怀,又不惜放下天子之尊,以这般委曲求全口吻只求能够圆满解决此事,想想真让做臣子的心中难过。

    皇帝这一次执意要让英人进京,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不过这一刻却不忙着说出来,而是适时的换了个话题:“许乃钊,曾国藩最近可好?”

    “回皇上话,曾大人病了些时日。”

    “哦?病的厉害吗?”他本来想说过府探望一下,又想到皇帝过府探病,从来都是大臣已自知不起,见最后一面的处置。若是自己贸贸然前往,就如同乾隆赐陀罗经被给于敏中一般——他就是想不死都不可得了!想通了这一节,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你们最近可有见面?”

    “回皇上话,前些时日听闻曾大人病体沉重,臣……”

    皇帝奇怪的瞄了他一眼,似乎在奇怪他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又立刻醒悟过来,唇边扯出一丝苦笑,他说:“你怕什么?难道同僚生病,你过府探望,朕也会不允许吗?”

    “是,是臣糊涂。”看皇帝没有不愉之色,许乃钊也放下心来,脸上带出了笑容:“回皇上话,曾大人于任上似乎很有苦衷,又不得上呈,”

    “不得上呈?什么意思?他有上折子的权限吧?”

    “是,曾大人有具折专奏之权,只是此事干系甚大,他不敢冒渎天听。”

    许乃钊这般卖关子,倒是让皇帝来了兴趣:“到底是什么事,他不敢陈奏?”

    “是,关于湘省报销一事的。”一边说着,许乃钊一边偷眼看向站住脚步的年轻人,一张蛮清秀的脸蛋上无喜无悲,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所谓报销一事,从来便是……”

    “你不用解释,朕知道的。”皇帝点点头,他当然知道户部这等报销大案会给司员,书办等人带来多大的好处,而地方督抚也从来是抱着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念头,便是有讲斤头之事,最终也还是会顺应这帮人的意图,说来说去,最后都是拿国家的钱,填补了这些蠹吏的腰包。想来真是让人心头有火!

    大清朝走过二百年,到今天几乎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境地,上到部院大臣,下到地方循吏,无不以贪贿为常事,无论是地方督抚的冰炭二敬,三节两寿所收的红包致敬,均分到每月之中,总要在三五百两之多,若是加上部院大臣应得的饭食银子,火耗银,养廉银,俸米,禄米,总数加在一起,虽只是部院之臣,其豪奢却远胜满清王公。这还只是北京城中,天子脚下,地方督抚怕就是更上一层楼了。

    这样的问题皇帝心里知道,却并不准备就此动手解决。事情总要一步一步来。两江总督和漕运总督正在着手漕运改革之事,待此事有了一个圆满的方案之后,再对这些黑了心的家伙动手也不迟。

    许乃钊等人站在一边,也不敢打扰,好一会儿的时间,还是六福低声呼唤,才把他惊醒:“皇上?皇上?”

    “啊!”皇帝霍然张目:“怎么了?”

    “…………”

    “哦。”年轻人不好意思的一笑:“朕想事情出神了。”

    “皇上日理万机,还当节劳才是。”

    “不提这个,不提这个。对了,最近南书房众臣可有新作啊?拿来与朕一观?”

    “回皇上话,臣等近日才思枯竭,便偶有心得也难入皇上法眼。倒是因伯兄,所做之画,倒是很可一观的。”

    “是吗?”皇帝从小在上书房读书,腹笥甚厚,不论是文字一途,还是这等泼墨之功,都下过很多的功夫:“冯培元所做之画,可带来了吗?”

    “回皇上话,臣涂鸦之作,还是不要在君前献丑了吧?”

    “无妨,无妨的。从来便有奇文共赏之的美谈,我等岂可让古人专美于前?取来一观。”

    “是!”皇帝这样说话,冯培元不能拒绝了,画卷他是随身带着的,也正想以此请皇帝御览,若是看得中意了,皇帝一高兴,一些话也就可以进呈了。当下出门而去,过了一会儿拿着几副手卷而入。

    六福有意借这样的机会让皇帝开怀一下,主动的过去接过画卷,用针佩钉在南书房的板壁上,虚扶着皇帝走到近前观看。画卷一共有四张,两份山水,一份瓜果的写生,还有一张画着数杆新篁,在风中摇曳生姿。

    皇帝是姓钮祜禄氏的孝全皇后所生之子,皇后幼时随父生长在苏州,**以外,还有江南女儿的温柔,这与旗下格格的开朗爽健是大异其趣的,此所以独蒙帝眷,而道光帝老来得子,自然也是宠爱有加,经常抱着稚龄的奕詝,带着他一同欣赏前辈名家墨迹,是以奕詝小小的年岁便称得上见多识广,于文字,书画等类的赏鉴尤其不虚,算是难得的艺术型皇帝。

    前面几张看过去,皇帝始终没有说话,很显然的,对冯培元所做不是非常满意,到了最后一张,终于点点头:“唔,这一张好!”

    “谢皇上谬奖。”冯培元先是跪倒谢恩,然后站起身来为皇帝解释:“这副画卷本是臣得闻入值南书房的恩旨,与几位交好于酒肆薄醉之后,一时兴到之作。”

    “正是这等‘一时兴到’之作,才可看出画者心中气度。唔,满纸清气,当可问世了。”

    听皇帝不吝赞美之词,冯培元只觉得心中痒痒的,又似乎回到当天微醺之境,脚下轻飘飘的站不稳当,除了咧嘴而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的诗文功夫不及许乃钊,但是这份画工嘛,朕没有看过他的画作,怕是不好置评吧?”这等诗画之会,最是能够让人放松心境,几句话的功夫,皇帝转过身来看着许乃钊:“就在这里,让朕也见识一下你的墨宝,如何?”

    听皇帝话中有轻视自己的意思,便是许乃钊性情稳重,也不由得来了好强之心:“皇上有命,臣自当谨从。请皇上命题,臣好动笔。”

    “就以冯培元之画为题,你也做一副一样的。”

    “是!”许乃钊答应一声,请蔡念慈帮着他在条岸上铺陈纸张,拈起一支笔,打开紫檀的墨盒,注一小勺清水在内,就着余沥濡染化淡,随意挥洒了几笔,顿时烟云满纸,似有无数山峰树木隐藏其中。

    “嗯,虽是画工不遑多让,只是这画意之中,倒是隐藏着不屈之气哩。”皇帝一直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待他画完,笑眯眯的说道:“想来,若不是朕偶使激将,还见识不到信臣之风骨凌厉呢!”

第68节 交部公议(2)

    英夷提出履约入城之议,皇帝交内阁共议,事关重大,以武英殿大学士卓秉恬为首,计有体仁阁大学士祈隽藻,大学士赛尚阿,协办大学士耆英列席,本来还有一个六月间授予的大学士杜受田,不过他现在出京办差,尚未归来。除了这几位内阁学士之外,六部堂官、大九卿、京中王公亲贵也悉数到庭,再加上内廷学士,翰林院学士,弄得内阁公署中排列得满满当当。

    待众人坐定,由卓秉恬先把经过讲述一遍,最后说道:“皇上之意,我大清礼仪之国,万不能作此背信之事。然两广民风淳朴,于夷人因道光二十年之事久久不能释怀,是故若事出贸然,怕会有民变之事发生,这更加是皇上心中不愿。于今进退两难之境,将此事交付公议,众位同僚可各抒己见,唯以宽劳圣怀为念。”

    “又,皇上有意招英使入京,其事可行与否,也要交众公议。”卓秉恬停顿了一下,眼睛在周围人身上转了一圈:“若是行,英使进京当行何等礼节,也要妥善研究,总要使皇上满意,英使甘心顺从;若是不行,也要拿出一个章程来上奏天子。望诸公一秉至公,进退之际方可叫天下人心服,让皇上满意。各位尽抒伟见吧。”

    英夷进京是大清朝百年不遇的大事,事关重大,所以内阁大堂面面相觑,谁也不愿意做这第一个‘尽抒伟见’之人。没奈何,卓秉恬只得点将了:“肃王世子,您先说吧?”

    肃亲王世子华丰今年46岁,去年补了个散佚大臣的虚衔,人虽然很是憨愚,却胜在够忠心,皇帝登基之后,由载铨报请,升他做了宗人府的副府丞一职。这等军国之事他几乎完全不懂,听到卓秉恬点名,只得点点头,他说:“我于这等事是不懂的,只知道皇上所言极是,我大清不能做那种背信弃义之事。是以英人入城之事,还要从长计议。”

    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卓秉恬心中苦笑,还得奉承他几句:“世子直言大是。正该从长计议。下面该谁了?”

    有了一个领头的,接下来发言的人就多了起来。孙瑞珍身为礼部尚书,于刚才他话中提到的英使进京之后的仪体问题最有发言权,当下起身说道:“在我以为,若是英使肯于低头行跪拜礼,倒不妨允准其入京一次。正如皇上所说,我大清之繁丽,之富足,让化外小民瞻仰之后,不能有益宣扬教化之功吗?”

    “话是这样说。只是英公,不知可有良策使得英使在君前低头?”反驳他的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倭仁,蒙古族的亲贵,说话很是不注意态度,他说:“高庙年间之事,前车可鉴啊!”

    “所以才要我等臣子商议此事嘛。”周祖培立刻接过他的话头,抢声答道。

    周祖培在内阁朝堂之上疾呼有声是有原因的。他认识到皇帝此次下旨,虽是交内阁共议,实际上庙谟独运,心中怕是早有成议,交部公议之事,不过是走一个过场而已。当下排众而出,大声辩驳:“若英夷不肯低头,传扬出去,天下也皆知我大清上国已有仁至义尽之举,不过因为英夷纠结于小小琐碎细节,自己不肯进京,是则进入粤城之事,也便是彼邦无礼在前了。”

    一番话引来不少人的赞同,周祖培也是顾盼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不过有一节:便是言之成理,又何须以如此咄咄逼人之势相对同僚?他能够想到的,朝堂中也有旁的人能够想得到,更清楚他这样的态度所为何来,无非是以亢言之资上邀帝宠罢了。

    曾国藩撇了撇嘴角,冷冷的带倭仁驳了他一句:“芝台兄,我有一事请教。”

    “哦?涤生兄所言何事?”

    “若是夷人执意不肯低头行跪拜礼,则又当如何?”

    “那当然……”周祖培大大的愣住了。曾国藩的话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和周祖培一样,他也猜出了皇帝的心意是想让英使进京的,只是这样的事情不能乾纲独断,要交部公议。不过周祖培的话中漏洞极大,若是英使不肯行跪拜之礼,则其事万万难如皇帝之愿,他这番心机也就是白费了。

    周祖培被曾国藩一句话问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恰在此时,殿阁外有静殿鞭声响起:“皇上驾到!”

    ************

    众臣接驾拜倒,皇帝居中而坐,满面春风的笑着:“都起来吧。”

    “谢皇上!”

    “朕今日此来,一来是借这样的机会见见廷臣。朕自登基以来,还有很多人甚至连见还未曾见过呢;二来,也是为了此番廷议之事。若是等票拟上呈,很多事情朕不得与闻,又恐有因辞害意之事,是而亲身到此。”皇帝把自己的来意解释了几句,转头看看站立两侧的朝臣,笑呵呵的问道:“关于廷议之事,卓秉恬?”

    “臣在!”

    “议得如何了?”

    “回皇上话,臣奉旨召集六部九卿及在京中王公大臣共商此事。因兹事体大,尚未有成论。”

    “那么,可有意向?”

    “是!”卓秉恬答应一声,把刚才几个人的意见和论点简单说了一遍,最后他说:“臣等皆以为,若英使始终就行礼之事不愿低头的话,此事当做罢论。”

    皇帝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所以才到内阁朝堂上来见众臣的。闻言很是以为然的点点头:“此一节也是朕想到了的。英使因当年高庙之事始终耿耿于怀,道光年间轻发虎狼也未始不和此事有关。诚如前数日季芝昌在御前所言:英夷距我天朝万里之遥,风土人情也全不相侔。朕翻阅《圣祖实录》,方知其略:英夷身处岛国,不论是幅员抑或物产,皆远逊我天朝上国。唯知以武力相胁迫,掠夺他国人丁民物以自强。真可谓未经教化,不识王道。”

    皇帝明知道自己在说假话,但是这时候难道可以给众臣讲述世界地理的知识吗?也只能顺应着这个时代固有的观念来开导了:“而经朕细心疏爬,也知英夷不奉祖宗,不侍君父,单单信奉上帝。其言也怪,其缘也远,朕苦思不得其详。这且不去说它,只是,英夷上至大臣,下至小民,从来不行跪拜之礼,便是在上帝之前,也只行单膝跪拜之礼,与我天朝殊堪不同。”

    自从1840年战事以来,朝中也有人做过对英夷的了解,却从来不很系统,更加不会这样的具体,此刻听闻皇帝说得清楚透彻,一时间倒来了兴趣。朝堂中一片静悄悄,只有皇帝清亮的声音在响起:“考及高庙之事,此言当非诳语。是而朕想,既然英夷从来便有此等风俗人情,我天朝上国是不是也应该以礼相待呢?”

    “皇上之言臣不敢苟同。”人群中突然想起一个声音,众人定神看过去,正是当初因为皇帝游幸而多番上折子的沈淮。

    因为当初陈孚恩一事,皇上认为他犯言直谏,正是言官本色,不但没有处分他,相反的,还任命他署理河南道御史——这也算是为了酬庸他敢于‘绣衣直指’的勇气的一番做法。

    京中御史分为‘各道’,其中以京畿道为首,负责稽查内阁,顺天府,大兴,宛平两县的政事;然后就是河南道:负责稽查吏部,詹事府,步军统领衙门,五城之政事。

    北京城是天子脚下,豪门巨族居多,便是主人有像曾国藩那般矜持自守的,也难耐家奴仗势欺人。经常有豪门家奴为争抢车道僵持不下,彼此吵得沸反盈天,谁也不让,但是只要听见一声‘巡城御史’来了,就立刻驾车各散,不敢逗留片刻。

    而河南道御史,则是有稽查巡城御史之责,是而也被人称为‘御史中的御史’,在森森柏台之中,从来便只有那最顶尖儿的人物可以做到的。

    而皇帝如此重用,沈淮自然也是感恩图报,在同僚中更加竖立了不避权贵,犯言直谏的书生本色——上一次皇帝携文庆等人到琉璃厂,也是他第一个上谏章弹劾文庆,最后的结果虽然是皇帝主动揽过了责任,又把他的弹章掷还,却也有所收敛,轻易不敢再做此等巡幸之事。此刻听他又有见解,自然引来众人关注。

    皇帝真有点怕他了,苦笑着点点头:“沈淮,你要说什么?”

第69节 交部公议(3)

    沈淮听出了皇帝话中有免去英使进京之后在行礼方面的种种细节要求,身为御史,此事又是关乎天朝形象,自然不能不进言了:“回皇上话,臣以为,便是皇上恩准英使进京,其跪拜之礼也不可轻易废除!”

    “哦?具体的说说?”

    “皇上有志于英夷入城之事话履前约,只需一道诏书传喻两广总督并广东巡抚,命他二人好生安抚城中百姓,不可有围观,攻击,乃至伤害来人也便是了。允准英夷进京,臣窃窃以为不可!”

    “哦?为什么不可以?”

    “天朝百姓自古未见此等样人,若是于御街之上见此金发碧眼儿,围观之际失却仪体事小,为英夷笑话我大清子民少见多怪事大;二来,英使进京,若行跪拜之礼,则恐非夷人心中所愿,若皇上恩准其免去大礼,则天下众口籍籍,皆以为我大清……怕了英夷蕞尔小国,今后中外观瞻,不可不防啊!”

    皇帝深深地喘息了几次,借此平息了胸口的郁结之气,还是保持着那一番笑意盈盈的脸色:“想来,不但是沈淮,这番论调在朝臣之中,也是大有立足之地的吧?卓秉恬?”

    “是!臣不敢欺瞒皇上,臣与沈大人所见一同。沈大人所言,皇上不可不防啊。”

    “朕本来想找一个更加合适的机会和朝堂之中的诸公一畅胸臆,今天恰逢其便,就在这里说好了。”

    以卓秉恬为首,内阁公署中众人同时跪了下去:“臣等恭聆圣训。”

    “圣训嘛,说不上。”皇帝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慢吞吞的一摆手:“据朕知之,英夷虽不经教化,不通王道,凡事但以彼方利益为攸归,却也深通信义之道。便如同这一次吧。道光二十七年,耆英与英人达成协议,约定两年之后再行办理入城事宜。果然,过了两年之后,英人前来履约。虽因细故而未得尝,也很可见夷人性情于一斑。”

    “因是之故,朕想,既然夷人并非全然无可取之处,借这一次机会,难道不可以和夷人更多的联系吗?其人纵有百般不是,单指武备一途,难道不就是比我大清兵勇要胜强百倍的吗?”

    皇帝的几句话让众人都有点傻了眼:怎么居然扯到这件事上去了?皇帝在说话,旁的人又不能阻拦,只得继续听着:“当年之事,朕尚在稚龄,所知不多。只是看皇考每每念及我大清兵勇虽也奋勇厮杀,终难敌夷人火力,被迫于江宁换约,以致精神劳损,五内如焚。皇考他老人家自道光二十二年之后,圣躬违和,终至弃天下而去。未始不是和此事忧劳过度有关吧?”

    “朕知道的,皇考念兹在兹之事有二:一曰我大清绪统有人;二就是江宁换约之事,始终萦绕心头,久久不能释怀。”

    “君忧臣辱。老臣当年身为部员,上不能使君父分忧节劳,下不能安万千黎庶,想来真是惭愧无地。”有卓秉恬的一席话,朝堂之中又跪下了一大片。皇帝倒满和煦的摆摆手:“都起来吧。”

    “是。”

    “是以,此次英使进京,朕想若是可行的话,就要和英夷就我大清武备防御,以及其他事体做一次继道光二十七年二月初四日与挪威,瑞典国就五口通商章程进行会晤之后,和英人再进行一次会晤!”

    卓秉恬隐约觉得皇帝的主张似是而非,正要辩驳几句,只听坐在上面的年轻人继续说道:“至于沈淮所言及的行礼之事。孙瑞珍?”

    “臣在!”

    “你到江宁去一次,面见英使,把朕的这层意思和他说清楚。告诉他们,若想到天朝帝都投递国书,第一步要做的就是行跪拜礼。其他细节嘛,倒不妨容让一二。”

    “是!臣明白了。”

    “还有,沈淮,曾国藩?”

    “臣在!”

    “你二人身为副使,随同前往。”说到这里,皇帝在内侍的虚扶下站了起来,举步向外,以卓秉恬之下列队相送,“哦,”走到公署门口,他又回过头来,他说:“初四吧,你们三个人递牌子进来,朕还有几句交代。”

    “喳!”

    ************

    退值回府,已经是九月初的天气,卓秉恬却觉得浑身燥热,正要吩咐听差取凉茶来用,门上人来报:“回老爷,袁午桥袁老爷递手本进来了。”

    午桥是袁甲三的字,道光十五年的进士,这一榜人才济济,科名早发,京中的如他,如许乃钊,如何桂清,如彭蕴章,如张芾。外省做到督抚大员的如罗惇衍,如黄宗汉,如郑敦谨,如吕贤基,都是这一科的同年。袁甲三是卓秉恬的学生,硬邦邦的清流。做到礼部给事中。

    给事中是一种类似于御史的存在,与监察御史合称科道,彼此同为言官,有进宫谏诤之责,职掌抄发题本,审核奏章,监察六部、诸寺、府、监公事,还有很特别的一点就是它具有的封驳之权。

    这算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职务:做臣子的可以有权利欲皇帝的诏谕中出现的或‘不合成宪’,或‘窒碍难行’以原诏谕封缴,故谓之封驳。当然这不过是一份做出来给天下人看看样子的,谁也不会,更加不敢把它当真。

    不过这一次,袁甲三却真的动了‘封驳’的念头:皇帝虽贵为天子,却总是年轻人,一言一行有不妥之处,正要身为臣子的尽到规劝之责。不过他总也是聪明人,事涉天子,岂同等闲?当下拿着墨迹尚未干涸的折本到了卓府,见老师行礼之后,把折本拿了出来。

    卓秉恬接过折本看看:“《恭请皇上敬实学,慎言动,斥蛮夷三事折》。”

    文中的措辞相当激烈,一上来就说:“……伏思皇上亲政以来,几近一年矣!刻下之要务,不可不亟讲求者,仍不外读书、勤政二端,敢为我皇上敬陈之:前数年皇上日御弘德殿读书,心志专一,经史记诵甚熟,读书看折,孜孜讨究,论诗楷法,亦日见精进;近则工夫间断,每月书房不过数次,且时刻匆促,更难有所裨益,不几有读书之名,而无读书之实乎?”

    卓秉恬看到这里,摘下老花镜,唇角扯出一丝苦笑:“午桥啊?”

    “学生在。”

    “皇上每月书房之中,你可是亲眼得见?”

    “回老师的话,学生不曾亲眼得见,只是学生身为给事中,也有风闻奏事的权利,老师认为不妥吗?”

    卓秉恬摇摇头,却没有说话,带上花镜继续向下看:“……伏愿我皇上懔遵列祖列宗遗训,每日办事之后,仍到书房,计真讨论,取从前已读已讲之书,逐日温习,以思其理;未读未讲之书,从容考究,以扩其识,诗论必求其精通,字画必求其端整。沉心静气,涵养圣德,久而久之,自受益无穷矣!”

    “……皇上亲政之初,凡仰蒙召对者,莫不谓天禀聪明,清问周至,钦佩同深,气象为之一振。迩来各部院值日诸臣,未蒙召见,人心又渐懈矣!道光季年,先皇宣宗成皇帝每日召见多至**起,诚以中外利弊,非博采旁咨,无以得其详细也。若每见不过一二人,每人泛问三数语,则人才之贤否,政事之得失,何由得悉乎?”

    “……夫臣下之趋向,视朝廷为转移,皇上办事早,则诸臣莫敢不早;皇上办事细,则诸臣莫敢不细!不如是则相率偷安,苟且塞责,其流弊有不可胜言者。伏愿我皇上仰法祖宗定制,辨色视朝,虚心听言,实事求是;于披览章奏之际,必求明其所以然,则事理无不贯通矣。而又勤求法制,屏无益之游观;轸念时艰,省无名之兴作。”

    后面的内容不需细看,卓秉恬也知道大约的内容,把折本合上放到一边,命听差为袁甲三再换来茶水,又给自己拿来水烟,咕噜噜咕噜噜的吸了一袋,方始张目开口:“也可以上得。”他慢悠悠的点点头,一副筹思已熟的神情:“以你的地位,分际,倒是恰好,像我们,就不好开口。”

    袁甲三明白,倒不是因为自己是给事中的身份,而是因为怕说了之后不见听,日后就不好开口了的缘故。听老师的说话,不但折子可以上,而且似乎上了之后还会很有效果,就不能不让他觉得满足了。

    话是这样说,只是这里面的文字,难道不会太切直一点吗?

    卓秉恬坦然一笑:“我刚才说过,你的地位,分际,便是偶有言语失当,也可以用身为御史,谏言进呈时,非如此不能为由,想来皇上也不会见责的。”

    “是!”袁甲三得到老师的激励,勇气大增,从卓府出来回家又认真审阅了一遍,确定没有违碍之处了,才把折子递了上去。

第70节 临行之前(1)

    皇帝第二天就看到了袁甲三的折子,一天的好心情只是在看到折本的时候就立刻不翼而飞了!不用打开,他也能够猜得出来内中不会有什么好话,那份感觉就像是收到债主子寄来的催讨欠款的信札一般,总想能够晚一点打开才好。最后还是用象牙裁纸刀挑开封皮,取出里面的折子看了起来。

    前面的内容是关于‘敬实学’的部分,倒还可以硬着头皮看下去,到了第二节慎言动的部分,便不同了:“……皇上一身为天下臣民所瞻仰,言动虽微,不可不慎也。外间传闻皇上携内廷诸人与太监等出大内巡游,以此为乐。此外讹言甚多,外间即谓皇上喜于游观。臣等知其必无是事,然人言不可不畏也。至召见臣工,威仪皆宜严重,言语皆宜得体,未可轻率,凡类此者,愿皇上时时留意。”

    皇帝的手猛的一扬,奏折凌空飞出多远,掉在青水磨石的地面上,站在宝座前随侍的六福吓了一跳,只觉得眼前一花,什么东西飞了过去?仔细看去,却是一封奏折。再回头看看皇帝,脸蛋扳得紧紧地,本来就略显薄削的唇片抿在一起,鼻子中呼吸有声,很显然,皇帝生气了。

    六福左右看看,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人,只得咽了口唾沫,干干的问了一句:“万岁爷?”

    皇帝也不说话,歪着身体靠在软炕式宝座的一边,把个靠枕放在肘下:“朕想休息一会儿。”

    “是!万岁爷歇着吧。”六福脚步轻缓的走出暖阁,低低的声音吩咐在外面侍立的宫婢太监:“都小心一点,主子爷生气了。”

    这边刚才交代完,内侍来报:“礼部尚书孙大人和曾、沈两位大人递牌子进来了。”

    “皇上刚才休息,让他们等一会儿再来吧!”

    “六福公公,已经快到未时了。若是今儿不能见面的话,不如就叫几位大人明天再递牌子进来吧?”

    “六福,在说什么呢?”暖阁中传来皇帝的声音,六福答应一声,赶忙又转身跑了回去:“万岁爷,孙大人,曾大人,沈大人几个人来了。”

    “叫他们进来吧。哦,把地上的折子给我。”

    “喳!”

    让孙瑞珍,曾国藩,沈淮三个人进入东暖阁的勤政亲贤殿,在拜垫上跪倒见驾:“臣,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六福,给几位大人搬杌子来。”

    搬来杌子,孙瑞珍等人谢恩坐下,皇帝直接问道:“你们几时出京?”

    “臣等奉了圣谕,准备即刻出京。”

    “是起旱还是沿运河走?”

    “臣想,先起旱到通州,然后沿运河直放。”

    “这样也好,走运河以来可以快一点,二来,你们也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皇帝一摆手,制止了孙瑞珍要出口的感恩的话,自顾自的说道:“这一次到江宁,表面上看起来是奉旨办差,身为大臣的荣光无比,实际上,这一次的差事不是那么好做呢!夷人性情狡猾,于礼教之事全无半分容忍,是而要就行礼之事展开会商的话,怕是辛苦的紧。礼尚,你要多多辛劳了。”

    “是!臣定当详加开导,剀切晓谕,使英人不得以无厌之词为搪塞。俛首无言,甘愿于我皇上前行君臣大礼。”

    皇帝随手拿起袁甲三的折子,再一次端详了几眼上面的文字:“袁甲三上折子了,你们知道吗?”

    “这,臣等不知道。”

    “嘿!来得好快啊。”他把折本递了过去:“你们看看吧?”

    “…………”

    “朕给你们看,怕什么?”

    “是!”孙瑞珍这才敢把折子接过来在手中展开,简约的看了一便,老人的一双眉毛也皱了起来:“皇上,袁甲三身为给事中,本身也有规劝君父之责,便请皇上默查其心,恕其愚直吧?”

    “朕没有这样的小家子气,一片弹章上来就会真的动了肝火。只是不明白,当初此事交公议之时,朕也曾经就原委在内阁和朝臣解说明白了。沈淮,你当时也在,是不是这样的?”

    “是!”袁甲三的折子是封奏,除了皇帝和写折子的本人,其他人是看不到的,沈淮也是第一次看到,心中惊讶莫名:袁午桥的这道弹章,比起自己当初规劝皇帝不可轻出闲游的奏章来得更加大胆和激烈。有心学孙瑞珍的样子劝慰几句,心头又有点妒忌,胡乱的把折子交给曾国藩,自己却并没有说话。

    曾国藩眨着三角眼看完了奏章,关于斥蛮夷的部分是这样写的:“……蛮夷之人枭獍心性,其不可测者实非我天朝可知。君前奏对,若其人性情反复,有不可测之事体出现,则悔之晚矣!”

    和上折子,只听皇帝继续说道:“袁甲三上折子,本是出于忠君护主之心,朕不会见怪于他。只是,其中的舛误之处,朕却不可不言明。也免得有朝一日夷人进京之后,天子脚下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市井小民都以非礼待之。今天先不急,明天就是御门听政的日子,朕会当众宣讲。”

    “是!”

    “还有一件事。就是此番和夷人进行交涉的具体细节。礼尚?”

    “臣在。”

    “若是夷人始终不肯低头的话,你当如何?”

    “臣自当百般劝慰,晓之以理……”

    皇帝真想当面和他挑明了说一句:“对方不愿意叩头的话,也要允许他们进京。”的话。不过这样的话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若是贸然出口,只怕这三个人立刻就要免冠跪倒,请辞差事了;所以,接下来的话既要让他们觉得能够接受,也要顾全到朝廷的脸面,可得很是认真的构思一番了。当下他说:“当年英使进京,哦,不,是英使到热河行宫朝见高庙的时候,是行的什么样的礼节,礼尚,你还记得吗?”

    “臣记得的。”这段历史公案对孙瑞珍来说不是什么需要回忆的事情,张口答道:“英使马嘎尔尼于乾隆五十八八月初六,在热河行宫朝见纯皇帝(这都是在说乾隆)行单膝下跪礼。纯皇帝天语抚慰有假,并着有司,将英使一行人好生照料。并于乾隆五十八年年底,礼送出国。”

    “嗯,大约就是这样了。”话一入榫,接下去的就是正题了:“据朕所知,纯皇帝于英人觐见之时所行之礼节,也曾经有过诏谕的吧?礼尚?”

    “是!高宗皇帝曾有上谕,臣还记得是这样说的:若该贡使等于进谒时,行叩见之礼,该督等固不必辞却,倘伊等不行此礼,亦只可顺其国风俗,不必加以勉强。行叩见礼,亦无足为荣,即不行叩见礼,亦何所损?”

    “纯皇帝真乃仁厚之君!”皇帝毫不掩饰心中的赞美,大声说道:“既然是这样的话,朕问你们,如果此次英使进京之时,执意不肯行跪拜礼的话,是不是也可以援引前例?”

    “这,臣以为不可。”

    “为什么?”

    “原因有二:高宗纯皇帝时,英使觐见行单膝跪拜礼乃是在热河行宫之中的万树园,此处乃是离宫所在,便是纯皇帝谅其无礼,恕其远道而来,舟车疲惫,故而加恩免其大礼,也是情有可原,而今日之事,英使文翰等人全无此等情状可为宽免;其二,我大清与英人于道光年间之不睦,举国同知,民间百姓更是对英使进京观瞻在野。若再免除其人跪拜之礼,诚恐天下人以此为由,更增英人咎戾。”

    这便是彼此心照了。皇帝点点头,算是接受了孙瑞珍的见解,却还是不死心:“那么,朕这一次面见英使,不如也改在行宫?就在圆明园,你们认为如何?也好让英使瞻仰我天朝文物?”

    “皇上有意在圆明园召见来使,自然是可以的。只是,礼节之事,不可轻忽啊。”

    说了半天还是绕回了原点,年轻人心里这份别扭简直像是吃了什么不合的东西一般的难以消化!终于喟叹一声,把心里的话讲了出来:“礼尚,你可能不会知道,朕这一次遣你到江宁,除了要和英夷商讨进京之事外,更主要的一条便是,朕下定决心,要借英夷进京之际,为我大清变法图强开路。”

    孙瑞珍疑惑的眨眨眼:“为……开路?请恕臣愚钝。只是皇上有意变法图强,本也是我大清之福,又和英夷进京有何关系?”

    “你!”

第71节 临行之前(2)

    曾国藩坐在一边,心中很有些焦急,他和周祖培都猜到皇帝执意招英使进京,而且是不准备考虑夷人于礼节方面的细故的,偏生孙瑞珍不知道是不是猜不到皇上的意图,一个劲的以礼法相约,弄到现在,让皇帝都有点无从辩驳了。有心接过话头,阐明几句,又考虑到孙瑞珍是此行的正使,而且是在君前奏对,旁的人是不能贸然插话的。当下也只能保持沉默。

    皇帝苦恼的挠挠头,很有些不满的白了孙瑞珍一眼,心中甚为后悔: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话,当初就不应该简派他为钦差大臣,哪怕找一个更加能够顺从自己意图的旗下王公呢?不也是比现在这种油盐不进的状况要好得多吗?

    孙瑞珍当然不是傻瓜,从刚才的一番对答中已经完全明白皇帝的意图为何。只不过英夷行跪拜礼之事若是不能据理力争的话,将来惹起朝野纠谏,小民讥评,还是小事;皇帝日后以此为成例,再有什么类似的破坏祖宗成法的举动,所关不细!将来推原论始,责有所归,自己以礼尚之尊,不能适时谏阻,成了大清朝的万世罪人,这千古骂名,承受不起,所以始终做昏悖状,不肯做交心之言。

    他在这里继续装懵懂,皇帝真有心开口免去他此行正使之责,只不过孙瑞珍是礼部尚书,赴江宁和夷人商谈进京细节,正是其分内职责,自己降旨把他临时撤换掉,便无异明白宣告:孙瑞珍不可用!若是到了那一步,他除了挂冠求去,真就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左右没有主意,勤政亲贤殿中尴尬的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的时间,皇帝开口了:“曾国藩?”

    “臣在。”

    “今年7月间朕曾经有上谕给你,让你于湘省,两江一带觅访贤才,一直以来朕都没有过问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听曾国藩把胡林翼,江忠源,还有左宗棠三个人的情况说了一遍,皇帝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笑容:都是名人啊!“唔,这几个人朕虽然没有见过,却也听说过,都是堪大用之人啊。你这一次的差使做的不错!”

    “臣奉旨为国举贤,也是皇上心忧天下,爱才若渴。臣不敢不谨慎从事。”

    “不是这样说的。是你的功劳,别人分不去,是你的咎戾,旁的人也休想为你遮掩。”皇帝轻笑着,从宝座上站了起来,背着手绕室蹀躞几步:“江忠源也就罢了,过一些时日会有恩旨下发给他;胡林翼嘛,军机处留档,以道员记名使用。倒是左宗棠,朕听人说过,此人性情很是狂傲,可是有的?”

    曾国藩暗中为胡林翼欣喜,记名留档是最难得的一种外放方式,更硬过老虎班!不过现在不是为他高兴的时候,听皇帝话中有对左宗棠心存成见之意,这是必须要为左宗棠解释几句的,否则,于他日后可没有半分好处:“皇上圣明。左季高乃是寒士,平生以诸葛武侯自况。荩忠报国之心天下皆知,只不过连番应试,均是场中蹭蹬,也不免有几分自怨自怜之气。臣此次在湘省特为拜会,左季高感戴天恩,却自问才疏学浅,不敢以一介布衣奉召入京,所以,暂时在骆大人府中暂且厝身。”

    “嗯,让他在骆秉章那里学习一番也好。贸然登龙,于己于人都是弊大于利。非可取之道呢!”

    曾国藩心中一动:皇帝这样说话,是不是有所指?心里想着,嘴上含含糊糊的答了一句:“皇上圣明。”

    “就这样,你们跪安吧。”

    “喳!”

    孙瑞珍三人退出养心殿,刚走出门廊,六福就追了出来:“曾大人?曾大人?”

    曾国藩赶忙站住了:“陆公公,皇上可还有什么吩咐?”

    “是!皇上着曾大人暂留一步,还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曾国藩看看两个和他一样摸不着头脑的同僚,口中答道:“喔,那么,……”

    “请曾大人和我进来吧。”说着话,六福为他挑起了门帘。曾国藩不敢怠慢,向孙沈二人一拱手,又走进了养心殿。

    行礼已毕,皇帝让曾国藩站了起来:“把你留下,是有一件事要问你。刚才,朕和你们说的话,你可听清楚、想明白了吗?”

    “是!臣明白,皇上之意是,招英使进京之事,当以高宗皇帝之事为成法。细节之处,也可援引当年高宗纯皇帝上谕为例。”

    皇帝对他这样的奏答很满意,语调也变得轻松了下来:“正是这话!孙瑞珍刚才所进言,朕虽然也知道他是为国之谋,但是时移世易,现在的大清已经六十年前的大清朝了。你上的那份《历陈民间疾苦三事折》中,不是也在在表明了吗?”

    曾国藩赶忙跪倒,他说:“回皇上话,臣所上之折,皆为荒诞不经之语,皇上不大加挞伐,臣已是默念圣恩。”

    “朕知道的,朕也没有任何怪罪你的意思,其实,就是你不说,朕也早有求变之心。两江和漕督现在正在进行漕运改海运之事,到明年,最晚到咸丰二年,朕就要在两江看到初步的成效!”皇帝简单的说了几句,自觉话题扯的有点远,又拉了回来,他说:“今日先不说这些。照你想来,孙瑞珍可能领会到朕的这番苦心吗?”

    “臣以为,孙大人也有难言之隐。”

    一句话如有探骊得珠之意,皇帝豁然开朗!“你是说,孙瑞珍只是责任攸关,不敢有所表露?”

    “是!”

    “是啊,是啊!”皇帝慨然点头,曾国藩一句话给他提了醒,也立刻让他融会贯通起来:“他做礼尚,于此一节上若是不能力争的话,嘿!说来,还是一个‘名’字作祟啊。”

    曾国藩连回话都不敢了。他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孙瑞珍在君前不出任何交心之语,便是顾全到他自己的名声!这样诛心之语出自皇帝……,他把大帽子放在一边,频频碰头不止。

    “既然你能够领悟到这一层,曾国藩?”

    “臣在!”

    “怕你就要多多辛劳了。”

    曾国藩心中恼恨自己多嘴多舌。皇帝让自己多多辛劳,无非就是让自己代替皇帝,甚至代替孙瑞珍做出决断,自然的,到时候挨骂的也就会变成了他自己。他又是那种忧谗畏讥的性子,心中更是懊恼不止。只不过在君前不能有所流露,也就更加的郁结起来。

    “曾国藩?你可是认为将来英夷进京之后,于行礼一节上有失朝廷仪体,你身为副使,带人受过而心中委屈?”

    “臣不敢。为君父分忧是臣分内之责,臣不敢因一己之名而置皇上,天下福祉于不顾。”

    “说得好!”皇帝猛的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能够这样想,必有后福!”

    “是!”

    皇帝拿起书案上的笔,寥寥几笔草拟了一份上谕:有礼部尚书钦差大臣孙瑞珍携都察院御史沈淮,户部左侍郎曾国藩奉旨赴江宁同英夷会商进京朝见一事,夷人于礼法之事若有纠结,着曾国藩可便宜行事。钦此。

    写完了这道上谕不算上谕,圣旨不算圣旨的文字,皇帝又拿出随身带着的,乾隆朝传下来的一方小印,上面用阳文刻着‘御赏’二字,在案上的朱砂中点了一下,盖在了纸上,向下一递:“这个,你拿着。”

    曾国藩只看见皇帝在写什么,接过来看了一下,赶忙再一次跪倒:“皇上,臣不敢领旨。”

    “怎么了?”

    “皇上,若是臣手中有皇上密赐的手谕,则时时刻刻心头惦念,又可能心中甚是骄狂,于正事无半分助益,反倒伤了皇上识人之明。”

    “朕相信你的为人。写这份东西,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若是英人肯于低头的话,就当无有此事,不就行了吗?而且,这份东西若是能够不用的话,还是不要用的好。此事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个人知晓。”皇帝向下一努嘴,示意六福把旨意再一次捧到他面前。

    “是!臣拜领圣谕。只盼此行一切顺利,这份圣谕永无见天日的那一朝。”

    “你起来说话。”皇帝突然动了感情,示意他了站起来:“上一次的事情,你虽然确有过失,朕的处置决断也稍有……事后回想起来,总难掩不忍之意。你不要闹意气啊!”

    曾国藩甚至还没有站稳,噗通一声又跪了下去,以头触地,他说:“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总是臣处事操切,赋性粗荒,于君上之赏不知心怀感激,皇上绳以重切,正是明君当为!臣又怎么敢有怨怼之心,于君父所差意气从事?”他也真是胸怀激荡,几句话说得零零碎碎,几不成句。

    “算了,我们不说这个。”皇帝也觉得和臣下说这样的话有点失格,不过话题既然展开,也不必隐晦,正好趁这样的机会和他多讲几句:“朕这一次简派你们几个人到江宁去,是为了和英夷商讨进京一事,想来英夷断然不会屈从于我天朝礼法之约,所以可能会耗费很多的精力精神。这也罢了,只有一节,你要记住:若是英夷始终不肯低头的话,朕允许你和他们说‘若是此次成行,不但广东入城之事有望解决,朕还会在这天子脚下划出一块空地,容英夷在北京城中设立领事场馆,以为将来与我大清做进一步沟通之用。’”

    “设立领事场馆?”曾国藩大吃一惊:“这……?皇上,难道不会更遭人……臣是说,”

    “你是想说遭那些言官上折子吗?朕也想到了,只是啊,涤生,”皇帝轻轻的叫着他的字,他说:“你上的那份历陈民间疾苦三事折上写得清清楚楚,我大清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境地,若是还不知奋发图强的话,嘿!只怕不忍言之事就在不远。”

    皇上居然口出这般亡国之言,让曾国藩完全没有办法接口,只得在旁边沉默着。

    “所以,朕下定决心,便是有再多的困难,再大的阻力,也要一力推行新政。而邀请英夷进京,只不过是这份新政的第一步。”难得的说出心里话,皇帝的神情居然轻松了很多,他继续说道:“曾国藩,你将来是有大用之人,可要辅佐朕啊。”

    曾国藩再一次跪倒:“只要于我大清有利,于皇上有利,臣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第72节 江宁办差(1)

    一路顺河而下,洪波涌起,运河两岸层林遍染,一派可供人吟咏一番的秋风萧瑟之景。

    舟中的几个人在下人的服侍下刚刚用过了晚饭,正围坐在几案前品茗谈天。他们三个人都称得上是理学大家,不过所学途径却殊无相侔。曾国藩是笃守程、朱,这一点和沈淮一样,而孙瑞珍的理学则是由陆象山而来的王阳明之学。朱、陆各成门户,有名的“鹅湖之会”,彼此辨疑质难,各不相下;这天在秋风飒飒的行舟中,三个人分作两派,意气激昂,各自当仁不让,亦算不输于前贤。

    曾国藩所致力的朱子之学,重在格物致知,以为“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格物就是穷物之理,以至于极,来扩充此心的知识,到一旦豁然贯通,‘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这就是所谓“穷理尽性”。

    但陆象山的看法不同,他认为“心即理”,是一非二,此即为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良知”。如果说一个人定要读书才会有良知;那么尧舜并不曾读书,何以成为圣贤?

    发展到明朝的王阳明,本来也是信服朱元晦的学说的,从格物去致知,所格之物是院子里的一丛竹子,为何竹有节?为何竹长青?竹如何生笋?何以笋可食面竹不可食?竹叶又为何与树叶不同?这样格来格去,格不出一个名堂;而焦劳苦思,到了第七天上竟恹恹成病,很悲伤地在想,没有这大力量去格物,圣贤是做不到的了!

    于是王阳明就想:圣人到了这步田地,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这样想来想去想到半夜里,明月中天,寸心澄澈,忽然大悟,自己所做的事,就是圣人之道!自己心里就有良知;良知可以自致。不必经由格物去求。这比陆象山的学说更进了一步,而与朱元晦的道理,相距也就更远了。

    但是,曾国藩不喜欢王阳明“致良知”的学说,另有缘故。王阳明的“致良知”的由来,近乎佛家的“顿悟”;他的《传习录》中,有“所机锋”的禅味。而曾国藩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禅味;因为在儒家看,那是异端!

    “二公莫流于门户之见!”看两个人的争论有流于意气的迹象,沈淮赶忙劝阻:“照我看,二公的异处甚微,同处极多:第一,言必信,行必敬,皆不愧为真儒;第二,一片民胞物与之心,但求有利于民,不计个人荣辱安危,皆不愧为醇儒;第三,著书立说,力倡正学,皆不愧为大儒。”

    曾国藩和孙瑞珍同时拱手一笑:“不敢,不敢。东川兄过奖了。”

    争论了一番,两个人都暂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座舱中静悄悄的,只有河上刮过的风声呼呼过耳,偶然有波涛拍打着船身,有节奏的声响让人昏昏欲睡。

    “涤生兄,东川兄,此次办差,非比寻常……,”孙瑞珍又挑起了话题:“……我大清小民于江宁换约之事始终耿耿于怀,未有片刻或忘,此次若是英夷于行礼一节始终不肯低头的话,民怨沸腾还是小事,伤了皇上识人之明,老夫就万死不能尝其辜了。”

    “英公之言大是。”沈淮用力点点头,大声附和到:“若是英使终究不肯于皇上之前低头的话,即使皇上有意允准其进京,我等身为臣子的,也当犯言直谏,一力抗阻。”

    “嗯,东川兄所言不愧为谋国之议。老夫当忝为骥尾,与东川兄联名上奏。”孙瑞珍捻着短髯一笑,眼神从沈淮脸上转到曾国藩:“涤生兄以为如何?”

    对方问到自己,曾国藩不能不说话了,放下手中的茶杯,他想了一会儿,慢吞吞的开口说到:“英公与东川兄所言自然是我等身为臣子的本分。只是有一节,国藩心中狐疑,还请英公指教。”

    “不敢,不敢当。”孙瑞珍赶忙摆摆手:“指教二字万万休提,只是涤生兄若是有疑问,不妨提出来,我等共商便是。”

    曾国藩也不客气,径直问到:“英公,东川兄可知,皇上此次派我等赴江宁办差,本意为何?若是只为与夷人讲明道理,使其顿悟前执之不可行,张帆南返,只需一纸上谕,将此事交由两江总督陆大人和夷人晓谕明白,也就是了。何必我等?”

    沈淮和孙瑞珍同时一皱眉:“那,以曾兄之见呢?”

    曾国藩苦笑着摇摇头:“此事我也纠结于心,始终不曾通晓圣心为何。所以才拿出来与两位大人相商。”

    孙瑞珍心中鄙视:他虽然不知道那一天皇帝又把曾国藩召回殿中所为何事,也不知道他手中有一份皇帝临时写就的上谕,但是论及皇帝的心思,他自问也未必就猜不到。同样的,这一次同行的三个人怕也都是心中了然,不过这件事也是彼此心照,嘴上不能说出来而已。

    这会儿听曾国藩提及,孙瑞珍倒不能不表示态度了:“以老夫看来,皇上圣心为怀,于英夷有还远之意。我等当上体天心,将此一节与英夷解说明白。并以前情为例,总要迫使英夷于我皇上面前行君臣大礼的为是。”

    孙瑞珍有了这样的表态,曾国藩心中满意,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捻髯一笑:“英公之言大是,国藩佩服。”

    ************

    大清于道光二十二年和英国人签订的《江宁条约》中关于英人在华有着很明确的规定:‘……大皇帝恩准英国人民带同所属家眷,寄居大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港口,贸易通商无碍;且大英君主派设领事,管事等官驻该五处城邑……。’

    条约中写得清楚,但是实际上,来自中华上国的小民百姓对这些红头发,绿眼珠的夷人从来都是不肯以礼相待的。便以入城为例:上海和宁波还好一点,英国人很快就实现了目的;厦门不过是一个方圆一里的炮台,英人主动放弃;至于福州,道光25年的时候实现了外交官入城,英国民人是在道光三十年年初的时候才入的城。最让英国人懊恼和无奈的就是广州,因为入城一事几乎再一次引发双方激战,最后没有办法,只得搁置了此事。

    其实,即使是入了城,英人在中国的生活也未必如想象中的那么自由和顺畅,只是中国人那些或者好奇,或者敌视的眼神,就让生活在城中的‘所属家眷’如芒刺在背,时时刻刻都得注意身后有没有来自中国人的动作。一些领事,管事家的太太小姐,更加是连大门都不敢出。本来是想到这遥远而陌生的东方古国来领略一番神秘文化的本意,到了这里才发现,自己的生活起居和行动方式,与这里本来信奉的文化却是这样的格格不入。

    此等事体文翰无从过问,也无暇过问,他这一次从香港到上海投递公文,本身是一件不很合乎情理之事——清朝自道光中叶之后,迫于外势,任命两广总督同时兼理五口通商事物大臣的职衔,就近负责和身在香港的驻华公使联络和处理相关事宜。不过时任两广总督的徐广缙是个百分之百昧于外务的书生官员,只从他和任广东巡抚的叶名琛组织十万民勇,不惜因入城之事与英人开战就可见一斑。

    文翰自知和他说不清楚道理,绕过五口通商大臣,直接到上海,派遣通译麦华陀把由英国外交大臣巴麦尊关于广州入城一事的照会交给了陆建瀛。并请他转呈大清国皇帝陛下。

    英国人的这种做法是很出乎常理的,陆建瀛总算不是傻瓜,知道这样的事情不能轻易同意,当下通过通译询问:“既有公文,应在广东总办五口事物大臣处呈递,因何远至上海面呈?”

    麦华陀的答复是:“徐大人与我们不睦,不便呈递。”

    陆建瀛知道是因为道光二十九年之事引发的争议,当下好言相劝,以自己职衔所限,不能转呈为由,意图将英国人打发回广州,谁知道麦华陀在中国有年,很知道这些人色厉内荏的本色,当下说道:“若是大人不愿意的话,我也只能远道奔赴天津,交付有司转投了。”

    陆建瀛一听这个,有点害怕,当下以‘天津不在五口通商口岸之中,不应违约擅往。而且,沿途文武亦必盘诘拦阻’为由劝阻,谁知道麦华陀吃了秤砣一般的铁下心来,非要到天津投递公文不可。

    没奈何,陆建瀛只得好言哄骗,最后答应把照会收下来,由自己代呈大清皇帝,然后等待批示事宜云云。这一次,英国人同意了。

    看到了镜花缘读者的留言,对读者的谅解表示感谢。明天开始,恢复正常。

第73节 江宁办差(2)

    陆建瀛率满城文武到江宁城外,将三名钦差迎入接官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礼,请了圣安之后,簇拥着几个人进入两江总督衙门公署,彼此分宾主落座:“英公,涤生兄,东川兄,远道而来辛苦了。”

    “哪里,瑞珍身兼皇命,不敢言辛苦二字。”孙瑞珍客气了一句,立刻把话题引入正题:“本官和曾沈两位大人此次赴省,想来陆大人已知其故了吧?”

    “是!建瀛已经接到滚单,……”陆建瀛停了一下,眨眨眼睛看向孙瑞珍:“英公,皇上真有意要让夷人进京吗?”

    孙瑞珍心中苦笑,这番旨意的内中含义连陆建瀛都瞒不过,更不用提天下悠悠亿兆黎庶了。他不好接这样的话题,转而谈其他的岔开了:“英酋文翰,现在可在府城?”

    “正在府城。建瀛接获滚单之后,立刻让苏松太道麟桂通知了文翰一行人,英夷于此事倒甚为高兴。在本府想来,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一来嘛,自从先帝十二五年于虎门签订《退还舟山条约》之后,英夷已有多年未曾有过与我大清钦命要员会晤之机了。二来呢……”陆建瀛慢吞吞的打量着端坐如钟的几个人,态度很是谦恭,他说:“英酋本是挟怨而来,这一次递交的照会,本意也是为广州入城之事请朝廷拿出一个章程来。此番孙大人一行抵省,此事解决有望,故而在开怀之外,更有几分期待。”

    孙瑞珍很明白陆建瀛这样大说好话的缘故:英酋递交照会之事,让他很是头疼,赶又赶不走,留在这里又找不到任何的解决办法。这一次自己和曾国藩,沈淮到江宁,与其说是办差,倒不如说是替他解决问题来了。

    难得的轻笑几声,他说:“皇上此番派我等前来江宁,正是要就英夷进京之事和对方商讨的,只要英酋肯于在我皇上面前行君臣大礼,我想,皇上自然也愿意让天子脚下百姓见一见来自西洋各国的客人。”

    “啊!”陆建瀛想起来了,诚然,皇上有意召英夷进京不是很能够瞒得过众人的眼睛,只是啊,君前行礼一事,倒是要和对方好好磋商一番了!想到这件事会由孙瑞珍等人伤脑筋,便又放开了怀抱:“既然这样,就等到明天和英夷相会的时候,再行与之商讨。”说着话,他笑呵呵的站了起来:“今日几位大人初至江宁,建瀛已命人准备酒席,略尽地主之谊。孙大人?几位大人?”

    到了这里,也无需和他客气,孙瑞珍拱拱手,“既然如此,便叨扰了。”几个人叫来听差,就在总督府的后堂换上便衣,由陆建瀛,苏松太道麟桂做陪客,一行人分别入席。

    菜是蜜炙火方,八宝翅丝,荠菜鲜笋,网油鹅肝,还有几个装有熏鱼,醉蟹,柑子,风鸡的小盘子,最后还有一大碗鸡汤鱼圆,红黄绿白,只是论色,便已让人颇有酒兴了。

    陆建瀛含笑邀客入座,自己在主位相陪,觥筹交错之间,气氛不像刚才那般的生硬了,孙瑞珍酒量甚浅,却很是好这天之美禄,陶然举杯,浅浅的抿了一口,开声问道:“陆兄,漕运该海运之事,举国关注,不知道进展如何?”

    “上承皇上谕旨,下有隶属用命。总算是不负皇上所托,此事已初见端倪。”

    “哦?怎么说?”

    提起这件事,陆建瀛也是心中得意,当下为众人解释了起来:自从今年五月间杨殿邦在淮阴请郑若增过府衙论及沙船帮和江淮四的罗九合作,并且安排现有漕帮部众与之合作改行海运之事谈判以来,凭空给其他漕帮增添了很大的压力。

    陆建瀛所要负责的是湖属八帮的漕帮改制事宜,和江淮四比较起来,湖属八帮都是疲帮——因为盘剥过甚的缘故。其中有一个名号为半帮的帮众,据说,这个一半的漕帮本来是属于漕帮祖师潘祖的书童,姓姚,单名一个发字,杭州人,生来聪明伶俐,事主忠诚,潘祖爱之如子,因而也收为徒弟,法号文铨,在潘安堂三**弟子,称为“守座弟子”——此人在帮中有特权;潘祖曾将编余的粮船一百六十四只,又分出半只,赏给姚发,随帮贩运香末杂货——实际上就是半公开的走私——自此留下半帮的名目。

    半帮船又名“随运尾船帮”,大多是粮帮中最“吃得开”的人假借势力,贩运京广杂货,北去运南货,回空运京货;绍兴酒在京里称为“南酒”,大部分就是半帮船运了去的。而这一次陆建瀛要解决的湖属八帮,就用到了现在的随运尾船帮的帮主——他叫孙祥成,除了掌管利益极大的本帮业务之外,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嘉白帮的帮主孙祥太的弟弟。兄弟两个和罗九爷一样,都是‘来’字辈。

    所谓的嘉白帮是湖属八帮中最大的一支,承运嘉属七县的自粮,部下漕丁众多,可称得上是两江总督管辖下的最大的漕帮分支,如果能够拿得下孙祥太,再配以杨殿邦的漕运总督衙门正在进行的对江淮四进行的改革,那么,完成皇帝交付的将漕运改为海运的重任,就不会有很大的阻力了。

    本来,湖属八帮,尤其是嘉白帮是属于江苏省藩司所管,只不过皇帝的谕旨交代得很清楚:漕运改革之事,着两江总督陆建瀛与漕运总督杨殿邦共同署理。而杨殿邦将近80岁的年纪,自然不可能让他过问太多,所以也就只有把更多的事情交给陆建瀛了。

    当然,要完成这样的任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孙祥太势力很大,而且于漕运改革之事多有怨言,认为这是朝廷有意要逼死漕帮十数万部众,断绝漕丁的活路,据说酒后经常有大不敬之语态流露,弄得帮众人人自危。当然,这样的话只是道听途说,陆建瀛既不能当真,更加不能彻查——一旦发作起来,便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漕运改革在自己这里出了纰漏事小,惹得紫禁城中天颜震怒就是大事了。

    实际上,孙祥太一半是生气,一半是发愁:湖属八帮都是疲帮,从来被各方盘剥,勉强混一个温饱,还要时常靠弟弟的随运尾船帮接济。听说江淮四的罗九搭上了郑若增的沙船帮,双方现在的合作非常紧密,一边挑选精装补充进新沙船帮,一边筹资购买、新建俗称叫四不像的沙船,准备来年春天扬帆出海。而自己这边呢?听和湖属八帮有联系的京中大佬言,从明年起,最晚到咸丰二年,江南所有的一百二十七帮半就全都要完成改行海运的准备,等于是漕帮现在的状况,最多维持到后年,就要全部烟消云散了。

    而最要命的是,这一次改行海运是皇帝亲自主持过问,殊非当年陶澍上书朝廷可比(这一节前文说过,不赘),简直只能是坐以待毙,而没有任何的解决途径。还好,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孙祥成结识了嘉善县的一个钱谷师爷,叫周大庆的,后者为他出了一计:此事漕帮急,陆大人那里,难道不也在急吗?

    一句话点醒孙祥成,是啊!皇上的旨意是把漕运改革之事交予两江总督和漕运总督共同署理,现在漕督那里事情已见端倪,而两江这边却还没有很正式的起步,漕帮为将来的生计发愁,难道陆建瀛就不为在皇上跟前交不了差而伤脑筋了吗?虽然花了五百两银子觉得肉痛,却是物有所值。孙祥成回到帮中家庙和哥哥说明此事,孙祥太也认为确是的论。这件事就和陆建瀛拖下去,看看最后是谁先顶不住压力。

    陆建瀛生了一副好口才,说得活灵活现,把在坐的几个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了过来,孙瑞珍笑了一下:“这位粮谷师爷之计,虽然也只是出于疲兵之想,却不失为釜底抽薪之法。不知陆兄如何应对呢?”

    “我嘛!自然很简单,以不变应其万变。漕帮十数万部众,本官倒要看看,是他孙祥太撑得住,还是我坐得稳!”

    曾国藩心中一惊:倒是不知道陆建瀛是这样狠毒的角色!漕帮便是有孙祥太等人不肯放弃利之一字,那十数万帮众又当如何?有心劝解几句,转念一想,自己这一次到江宁来,是为了和英夷相见谈判,他又是那种不大爱说题外话的性子,当下嘴唇动了几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钦差的公馆设在三山街大功坊的瞻园,当年大明开国功臣中山王徐达的府邸,颇具池台花木之胜景,负责办差照例是首县上元县的事情,县令姓王,很会来事的一个人,言辞便给更加的不在话下。为了办好这趟差事,便是连自己的铺盖卷也带来了,以便昼夜料理。

    和孙瑞珍,沈淮商量了几句明天见面的事情,各自回房休息。待得周围安静下来,曾国藩才有精神打量自己居住的这间管驿。王县令真是有心人,房间布置得非常雅致富丽:梨木桌案上铺着簇新的细竹布,一个通体碧绿的四格翡翠笔格,上面放着大小不等的牙管与湘妃笔管,一方大号端砚,白玉水盂,水晶镇纸,镇纸下押着一叠木刻水印的嘉乐堂字样的笺纸。

    他自问不是那种以物喜,以己悲的人,但是看到这些,心中还是很承对方的情,满意的打量完毕,吩咐听差取出书箱,拿出文房用具,他有记日记的习惯,当下就着灯光在书案上继续昨天的内容开始写:“……晴而风,黎明开船,挂帆而行,水深有风,船行甚速。未正抵省府江宁,城墙极高阔,望之凛然。总督陆建瀛迎迓于码头,有麟桂等人,余者不能识。相见攀谈甚欢,于府衙宴请,麟桂为陪客,闻陆督言及漕帮之务,虽不关己,仍有悲悯之意。午夜静思,漕运之事乃皇上爱民之术,若为酷吏操行,恐成伤民之本。与圣意拳拳殊不相侔。思及不能一吐骨鲠之言,心中甚为不耻!”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望望外面清亮的月色,叹息一声,又一次拿起了笔:“……明日初见英酋,不知可能与之谐否?人言心所谓危,不敢不言,只不知明日之会,是何终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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