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清客TXT下载清客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清客全文阅读

作者:贼道三痴     清客txt下载     清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0章 骤起波澜

    来福咧嘴笑道:“曾少爷,又有人找你,这回不是道士。”

    曾渔被船篷遮住了视线,看不到柳堤上问讯之人,便让船工缓暂行船,一面向船尾走去,心想:“这声音有点耳熟,似乎是严绍庆的亲随严健。”

    只听那柳堤上的人又问了一句:“曾九鲤公子是在这船上吗?”

    这又是另外一个人的嗓音了,曾渔听着也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走到船尾定睛看时,柳堤上两个人,左首那人正是严绍庆的心腹严健,另一个却是黄提学的家人黄禄保。

    曾渔赶紧让船家撑船靠岸,严健跳下柳堤近前道:“曾公子,这人自称是学道衙门的,找曾公子有急事,我家公子就命我带他来了。”

    曾渔道:“有劳有劳。”心想:“黄禄保自然是奉黄提学之命来寻我的,只不知有何急事?”

    走上柳堤,曾渔向黄禄保拱手道:“黄管事,有何吩咐?”

    秋阳朗照,湖光明媚,黄禄保脸色却有些阴沉,笑得颇勉强,叉手道:“我家老爷有要紧事见曾公子,曾公子这就随我去吧,我家老爷肯定等急了。”

    曾渔问:“不知有何急事?”

    黄禄保道:“我一个下人哪里说得清,曾公子见了我家老爷自然一清二楚。”语气里似乎对曾渔有点不满。

    因为去年袁州府道试舞弊案,黄禄保与曾渔生了嫌隙,不过曾渔也清楚黄禄保对他怨气是有,恶意倒不至于,毕竟黄提学很看重他,便道:“那好,我这就去。”向船上的郑轼、吴春泽几人说了一声,就带了书僮四喜随黄禄保向东书院大街行去。

    严健跟着走了一程,到白马庙前广场向曾渔告辞道:“曾先生,那小人先回去了,我家大公子请曾先生有暇一定回友竹居看望他。”

    严健往高升巷去了,曾渔朝白马庙看看,不知那位白袍客还在不在庙里,应该是早就离开了,那日白袍客的那番话成了他心里的一个结、一处隐忧——

    黄禄保一路上都是寡言少语,这时催促道:“曾公子快走吧,我家老爷等急了。”

    曾渔虽然很想知道黄提学找他何事,但既然黄禄保讳莫如深,他也就不再多问,等见到了黄提学也就一切了然。

    主仆二人跟着黄禄保进到学政衙门,黄提学正与赣南的几位教授、教谕会谈,请曾渔在廨舍小厅暂候,大约过了两刻时,曾渔才见到黄提学,黄提学面容消瘦,神情抑郁,开口便道:“曾生,礼部文书下,江西道今科乡试的副主考不由老朽担任了。”

    曾渔吃了一惊:“老师,这是何缘故?”

    黄提学苦笑道:“礼部体恤老朽身弱多病,难以胜任繁重的阅卷公务,故另择他人主持。”

    这显然是公文门面话,一定另有原因,不然不会违背惯例不让一省的提学副使做本省的乡试副主考。

    曾渔小心翼翼问:“老师,此事是否与去年的袁州舞弊案有关?”

    黄提学叹了口气道:“这事去年就由按察使司查问过,我也详细申文有司,原以为没事了,不料又被科道官揪出来,所以今科乡试只能避嫌。”

    曾渔眉头微皱,若仅仅是因为不担任副主考之事,黄提学不会特意召他来,只恐黄提学破格让他进学之事也在科道官弹劾之列,便问:“老师,是否学生的生员资格也受质疑了?”

    黄提学正视曾渔,注目片刻,点头道:“南京科道官要求按察司王分守彻查去年江西道进学考试舞弊案,亦提及你的名字——”

    曾渔心头一凛,种种头绪纷至沓来:前日白马庙里白袍客语含威胁的神态在脑海里蓦然闪现,现在看来,白袍客的那番话并非虚言,确确实实有整他的严厉手段,可他一个小小秀才与他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来对付他吗!

    ——这当然是因为他与分宜严氏有那么一点关系,还有,胡宗宪以军功奖励他的八百两银子想必也会被倒严一党盯上,因为胡宗宪是被看作严嵩一党的,倒严势力搜索严党罪证是巨细不遗,倒不是刻意要打击他,只是借打击他来达到攻击胡宗宪和严嵩父子的目的;

    ——还有,与严嵩关系密切的陶仲文仙逝后,徐阶举荐的扶乩道士蓝道行当宠,陶仲文、邵元节都算是龙虎山正一道派系,而他曾九鲤现在是龙虎山张氏的女婿,狠狠打击他曾九鲤正可以牵制分宜严氏和天师道,这是倒严派一石三鸟之计啊!

    ……

    “曾生——”

    黄提学见曾渔默然不语神情抑郁,便宽慰道:“你也莫要焦虑,你我师生肝胆冰雪俯仰无愧,我当初破格擢取你,是因为你的好学上进,这有文章为证,而且一省学政为国家破格拔取人才不乏先例,何惧他人指责!”

    说到这里,黄提学有些气喘,端起茶盏喝了两口,又道:“昨日我去按察使司向王分守为你说情,王分守看了你的几篇八股文,也赞赏你的文才,但王分守说为了打消南京那几位科道官的疑虑,要会同本省御史和两位推官在学署举行一场针对你一人的考核,当时我就坚决反对,老朽作为一省学政,有权决定进学人选,你补考的试卷都经磨勘,完全合格,无缘无故岂能如儿戏一般再加考核,这是侮辱国家名器,我黄国卿这顶的官帽可以不要,你这生员功名我非保不可!”

    黄提学语气越说越激愤,说到最后这句,原本苍白的老脸泛起病态的潮红,他严拒按察使司对曾渔的考核,除了爱护曾渔之外,更是出于维护提学官的尊严,提学官属于风宪官,不是品行和文章兼优者不能担任,一省的布政使、按察使、都指挥使这样的三司长官对提学官亦是礼敬有加,曾渔是黄提学通过补考录取的,现在按察使司却要再考核曾渔,黄提学自感受到羞辱,在黄提学看来,按察使司可以重审袁州舞弊案,却不能要求考核曾渔,因为考核生员是提学官的职权——

    曾渔心情极为复杂,既歉疚又愤怒,黄提学耿介有清名,远离京城做地方学官,与严嵩、徐阶之争无涉,大明朝又有哪个当官的敢保证属下一个个都能秉公守法,属下出了枉法之事能不徇私一查到底这就是称职的好官,袁州道试的舞弊案早已查清楚,主谋凌凤曲和那些作弊考生已经受到惩处,而且道试的重要性远不能与乡试和会试相比,问责亦轻,可那些负有纠察百官之责的御史、给事中却在乡试将临之际借这事来向黄提学发难,绝对是出于党争的私心,为了是打击他曾九鲤,堂堂正四品提学副使竟被他这么个小小秀才连累,这也真是奇闻了!

    若不是那白袍客的出现,曾渔或许猜不透这一石三鸟之计,现在他是很清楚有一张险恶的大网正向他收拢,黄提学或许还想不到这些,他只想维护曾渔并捍卫自己作为提学官的尊严,但曾渔却知道撒网对付他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既然黄提学反对对他生员资格的考核,撒网之人很有可能干脆以他进学靠的也是靠舞弊的罪名来控告他,这样,按察使司介入就名正言顺了,那时反而不好看——

    曾渔道:“多谢老师爱护,但学生不惧考核,为了让那些人看清楚学生的清白,学生愿以个人名义向按察使司提出考核磨勘申请,不然,那些人会借机生事。”

    黄提学捻须不语,他虽没有曾渔考虑得那么透彻,却也知道曾渔乡试前遭此波折应该是因为与分宜严氏走得太近有关,当下叹口气道:“曾生,你就把这番波折当作‘天将降大任’而对你的磨砺吧,你放心,老朽会为你力争到底。”

    当下曾渔就在学署写《上王分守书》,洋洋洒洒两千言,一个时辰就写好了,黄提学看罢,赞道:“词气不卑不亢,论理雄辩透彻,只此一篇《上王分守书》就足以让那些别有用心者闭嘴了。”

    又说了一会话,黄提学让曾渔先回去,这封《上王分守书》由他代呈按察使王宗沐,又叮嘱曾渔明日午前来听消息。

    出了学署衙门,将近午时了,阳光耀眼,曾渔闷着头往东湖行去,心想:“如此看来前日白袍客约见我倒是一番好意了,是真想要拉我一把,这当然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做卧底为扳倒严嵩父子出力。”

    想到这里,曾渔脸现讥讽之色,心道:“分宜严氏对我颇为礼遇,做卧底这种卑劣的事是我曾九鲤做得出来的吗?严嵩父子是没好下场,但投靠徐阶就有好下场?徐阶自己因为子弟家奴为非作歹在其晚年也被抄没了许多田产,徐阶之后是高拱,高拱之后是张居正,这些权倾一时的大人物难得善终……”

    书僮四喜紧紧跟着,他看出少爷心情不好,却不知发生了何事,一时间也不敢问。

    主仆二人回到春风楼客栈,郑轼他们早已下船回到了客栈,正准备用午饭,曾渔坐下来先喝了半碗酒,舒了一口长气,这才把黄提学不担任今科乡试副主考和他曾九鲤要再次接受生员资格磨勘考核之事说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惊住了。

    半晌,郑轼道:“九鲤,你的才学我们都是佩服的,只要是公平的考核,你又有何惧。”

    吴春泽等人连声附和,七嘴八舌安慰曾渔。

    “多谢诸友安慰,我不会畏缩消沉的。”曾渔笑着作揖致谢,又自嘲道:“没办法啊,补考生就是这么受歧视。”

    ——————————————————————————————

    感谢书友天涯远咫尺间成为《清客》第六位盟主,在小道码字十年来遭遇的最困难的时期给小道鼓励。

第211章 梦悟

    这夜曾渔早早就睡下了,一时心绪难宁,乃形诸梦,梦里自己竟然娶了两位妻子,前妻是松江徐阶的孙女,成婚时那个风光啊,迎亲的队伍从上饶城北门排到西门,逶迤数里,锣鼓喧天,不说广信府的官员,就是省城的三司长官也要来喝喜酒,他曾家是门庭若市,奴仆遍地,站在北门外一望,曾家的田产一眼望不到头,可是好景不长,没过两年突然就被抄家了,徐阶的那个孙女受惊吓一命呜呼——

    ——曾九鲤很是愁困,可他毕竟不是一般人,有的是办法,很快又攀上了新任内阁首辅张居正,得张居正赏识,娶其爱女为继室,成婚时的排场简直比得上皇帝大婚,六品以上的京官齐来恭贺,七品以下的官员送礼都懒得收,他曾九鲤被人奉承着阿谀着,自然就骄奢淫逸起来,不料老丈人张居正寿命不长,张居正一死,皇帝就翻脸了,不但抄了江陵张氏的家,连他这位张居正的女婿也受牵连,抄没家产就不说了,人还监禁着,张居正的女儿就活活饿死了,他曾九鲤这么些年养尊处优脑满肠肥比较经饿,可饿久了也受不了啊,还好就饿醒了——

    秋夜燠热,饿醒过来曾渔出了一身汗,静听远处的更柝声,知道现在还是四更天,高天上风雷隐隐,看来一场雷阵雨将临,伏在枕上回思梦境,曾渔不禁笑出声来,昨晚他胃口不佳没吃什么东西,没想到就做了这么一个梦,这很有南柯一梦、黄粱一梦的况味啊,徐阶的孙女、张居正的女儿,嘿嘿,曾九鲤你真敢意yin哪——

    虽然黑暗浓重,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曾渔起身下楼到天井边练功,黑灯瞎火的几路散手打下来,听得雷声隆隆如天裂,电闪雷鸣中,大雨下来了,“哗啦哗啦”猛下了一阵,黑沉沉的天空露出亮色,黎明到来了。

    曾渔让店伙计准备热水洗了个澡,神清气爽,昨夜之梦对他是一个点化,现在他更清楚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

    午前,曾渔按照黄提学的吩咐来到学署候命,黄提学刚从按察使司回来,黄提学说道:“曾生,三日后,也就是七月二十八日上午,王分守会同南京林御史、江西道刘御史和袁州府郭推官在学署专考核你一人,你可有话说?”

    曾渔问:“老师,不知是考小题还是经题?”

    黄提学道:“考题由王分守定,王分守本是老朽的前任,以前在白鹿洞聚集诸生亲自讲学解惑,你想必也是知道的,相信他会公平对待这次考核。”又道:“你的学问和文章老朽心里有数,不论小题还是经题作文,比之去年袁州补考时更见精进,后日考核,你切勿心慌,也无须多准备,无非就是作八股文,只要你八股完篇且文意通畅,再有人要故意刁难,老朽拼着这官不做也要为你讨个公道。”虽说是曾渔主动提出磨勘考核的,但黄提学依旧气愤难平。

    曾渔感谢黄提学的爱护,婉拒黄提学留饭,告辞出了学署。

    今天的天气与昨日简直两样,黎明前的那场大雨,洗尽了暑气,秋风飒飒,振衣微冷,落叶满地,秋意有了,曾渔的心情也与昨日出学署时的满腔孤愤不同,现在了他平静了许多,怨天尤人无益,他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做。

    主仆二人出了东学院大街,来到东湖边,乡试临近,街上湖边尽是方巾簇簇、襕衫翩翩的考生,这个时候还在临阵磨枪伏案苦读的少,大多是呼朋唤友寻欢作乐,及时行乐正此时也,等到考完得知落榜就没这个心情了——

    经过湖畔一座酒楼时,廊下突然走出一人,拦在曾渔主仆面前,长揖道:“曾公子,在下备了一席薄酒,请曾公子一定赏脸喝两杯,就在这边楼上。”

    拦道邀请的正是前日那位汤举人,满脸堆笑,很是诚恳,躬身盛情的样子似乎曾渔不答应的话他就会拦着路不让曾渔走。

    曾渔当然知道汤举人的来意,这位汤举人应该是在南京国子监毕业了,要赴京选官,为选得一个肥缺就想走严嵩的后门,汤举人想必也了解到严绍庆服丧期满要进京任职,若能结交到严绍庆然后与严绍庆同路进京,一路奉承得严大公子快活,那就与严阁老一家攀上交情了,选个富庶之地做一任知县不是难事,而如果没有门路,待在京里一年半载得不了委任不说,就是得到委任,也大抵是穷山恶水的蛮瘴偏远之地,那还不如回家待着做乡绅——

    “汤前辈,咱们素不相识,酒就不必喝了,哪里有需要在下效劳的地方,请明说。”曾渔性情平和,不是那种爱憎分明的人,至少表面不是。

    汤举人愣了一下,心想:“此人倒是直爽。”当下也就直言道:“不瞒曾公子,在下想请曾公子代为引见严绍庆公子,在下愿以纹银百两酬谢曾公子。”

    引见一下就是纹银百两,这银子真好挣啊,难怪连严府门下那些家丁都富得流油,曾渔嘿然道:“汤前辈真是高看在下了,在下自己都不能托庇严氏门下,哪里还能帮助别人!”

    汤举人诧异道:“曾公子何出此言?”

    曾渔道:“话不多说,过两天就水落石出了,不是在下不肯相帮,实在是爱莫能助。”说罢,拱拱手,快步离去。

    汤举人立在原处愕然良久,实不知曾渔所言何意,似乎很有玄机一般。

    曾渔回到春风楼客栈,郑轼、吴春泽诸人都在等他的消息,得知曾渔二十八日要接受考核,既为曾渔抱不平,却都无可奈何,安慰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曾渔不似昨日那般愤懑,笑道:“诸位,诸位,中午我请大家喝酒,本月二十八****要在众目睽睽下证明自己是不是有这个进学资格,还请诸位到时为弟壮胆。”

    ……

    无须刻意宣扬,广信府考生曾渔的生员资格需要重新考核的消息没两天就传遍了南昌城大街小巷,若是换一个人被考核那肯定没有这般轰动,曾渔曾九鲤那可是大名鼎鼎啊,去年贼首张琏、吴平劫掠福建和江西,赣江、信江两岸受害民众甚多,贼众烧杀淫掠的传闻让江西百姓一日数惊草木皆兵,曾渔剿贼立功的神奇事迹更是广为江西民众知晓,其后曾渔与龙虎山张氏的小姐订婚,亦是一时美谈,现在听闻曾渔因为是补考进学要重新考核,寻常底层老百姓大都为曾渔抱不平,说曾相公助官兵剿贼立下那么大的功劳,连皇帝都下旨诰封旌赏,而一个生员功名却要左考右考,这不是为难曾相公嘛——

    七月底,应乡试的考生差不多都到省城了,对于这数千应试的生员来说,同情曾渔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但更多的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关注此事,离乡试还有十日,旁观一场他人的悲欢故事正好消遣,至于其中涉及的朝党之争,很少有人知悉——

    友竹居的严绍庆也听说了这事,二十七日一早就带着严健等几个仆人赶来春风楼客栈见曾渔,严绍庆很气愤,作为曾渔的学生他最敬服曾先生的学问和人品,质疑曾渔的生员功名那就是羞辱他严绍庆,这位当朝首辅的长孙虽然受曾渔之教要洁身自好,这时却也气忿忿地要利用严氏的权势为曾渔出头,说新任江西巡抚、左布政使胡松胡大人与他父亲严世蕃有交情,他要去求巡抚胡松出面干预此事,不能让曾渔受委屈——

    曾渔忙道:“绍庆公子,多谢好意,多谢好意,我去年通过补考进学的确有很多人非议,如今我又薄有微名,嫉妒者肯定不会少,这次按察使司要考核我,正遂我意,以我的才学,何惧考核,正可借此机会向江西道士绅民众证明我的真才实学。”

    听曾渔这么说,严绍庆转怒为喜,连连点头道:“曾先生的才学何惧考核,明日学生也会到学署为先生助威。”

    送走了严绍庆,万寿宫的住持智亭道长又来了,智亭道长也是听说了曾渔要接受考核之事才来的,曾渔是龙虎山大真人府的佳婿,莫名其妙要接受这种羞辱式的考核,分明是扫正一道门的脸面,智亭道长说起来也是气忿忿哪,曾渔费了好一番唇舌才让智亭道长消了气——

    还有,这两日到北操场春风楼客栈看热闹的人是络绎不绝,以应试的秀才居多,曾渔名声不小,但闻名只是闻名,没见过面呀,听说曾渔住在春风楼客栈,就都来看看曾渔长什么模样?

    曾渔呢,当然不会当这展览品,他闭门不出,让客栈掌柜对那些看热闹的秀才说他正在温习诗书备考,要看热闹届时可到学署大门前看考核结果。

    二十七日傍晚,宜春的井毅、刘行知等四位秀才来访曾渔,井毅四人是昨日到的南昌,听说了曾渔考核之事,就来探问。

    井毅、刘行知他们对曾渔袁州补考经过知道得很清楚,知道曾渔的才学,都很为曾渔抱不平,因为明日曾渔就要赴学署考试,井毅几人没敢多打扰,略叙别情,鼓励曾渔几句,便即告辞。

    ————————————————————

    前两天有点事耽搁了,今后几天会连续更新。

第212章 特立独行是吾辈

    七月二十八日,秋风生凉,天气晴好。

    一大早从东学院大街到学署大门前就已经是人头挤挤,最先聚集的不是读书人,而是那些卖果子、卖甜酒、卖零食的小贩,小贩们是春江水暖鸭先知,哪里热闹他们就往哪赶——

    陆陆续续,应乡试的生员们到了,未取得乡试资格的生员也来了很多人,他们要看看那个大名鼎鼎的曾渔能否通过此番考核;南昌城里那些童生也来了,曾渔补考进学的故事很励志,他们是来了解曾渔当初是怎么通过补考成功进学的,再考核一次也无所谓啊——

    到了辰时初,从白马庙广场开始一直到学署已是挤得水泄不通,曾渔和郑轼一行赶到时竟然挨挤不开、前进困难,曾渔拱手过顶,大声道:“诸位诸位,请让一让,让一让,不然就误了在下的考试了。”

    郑轼高声道:“这位便是广信府曾秀才,大家让一让,不要耽误他考试,不然就没热闹看了。”

    拥挤的人群发出“哗”的声音,很快让出一条三尺空道,曾渔就从这两面人墙间走着,他面带微笑,听着那些如堵的看客对他品头论足,夸赞、讥讽的都有,曾渔八风不动,将至学署时他听到有人大叫“曾先生”,侧头寻看,却是严绍庆在几个强壮奴仆护卫下来为他助威——

    曾渔微笑致意,挥挥手大步走过,来到学署大门,与郑轼诸人拱拱手,独自走上台阶,这时,门内走出两人,居前一人瘦如竹竿,脖颈如鹅,唤道:“曾生——”

    曾渔抬眼看时,却是广信府学教授张广堂,张广堂身后那人是永丰县学的李教谕,赶忙趋前见礼,张教授细长脖子扭来扭去,很无奈的样子,说道:“我与李司训几人是昨日到的省城,听说了你要考核之事,很是惊诧,向黄大人问讯,方知究竟,唉,你不要愤慨,更勿慌乱,好生作文就是,以你现在的学问,通过考核易如反掌。”

    永丰县学李教谕也安慰曾渔,曾渔颇为感动。

    ……

    江西道提刑按察使司衙门坐落在南昌城西学院大街,距离学署不过半里地,学署那边的叫卖喧嚣、呼朋唤友的嘈杂声响传到按察使司这边变成一种“嗡嗡嗡”的浩大绵密的沉沉之音,正欲上轿出门的按察使王宗沐皱眉问轿边差役是何动静?

    差役躬身道:“回老爷的话,是学署那边看热闹的民众,听说今日要考核一位姓曾的秀才,早早就聚集起来了。”

    王宗沐哂道:“考核一个秀才有何热闹好看!”

    忽有一人说道:“新甫兄,这位曾秀才可不是一般的秀才,严府西席、道宗东床,还有剿贼立功的传奇经历,不敢说名闻天下,在江西,说起曾渔的大名不知道的人还真是不多。”

    说话的人衣冠如雪,从廨舍内快步走到王宗沐身前,这白袍客正是那日在白马庙与曾渔一席谈的神秘客,曾渔话不投机拂袖而去后,白袍客带着两位仆人也离开了白马庙,搬进了按察使司衙门,成了按察使王宗沐的座上宾——

    王宗沐笑了笑,说道:“从黄提学送来的那两篇八股文还有那封书信来看,曾渔好古文辞,颇见功力,且思路开阔,黄提学允他补考进学并无不妥。”

    白袍客却道:“此事非关文章优劣,乃是忠奸之争。”

    一个七品文官冠带的中年人近前低声道:“凤洲兄所言极是,忠臣奸党之辨才是首务,八股文章乃末技也。”

    王宗沐道:“曾渔涉世未深,与分宜关系亦浅,其生员资格虽被要求复核,却也未见有人为他说情,黄提学除外。”

    白袍客沉吟不语。

    那位七品官却道:“或许是事起仓促,他们未及布置吧。”

    王宗沐摆摆手,示意莫说那些事,道道:“不说了,上轿,上轿,正辰时临近了。”又问那白袍客:“凤洲一起去吗?”

    白袍客道:“我不进学署,就杂在人群中看个热闹吧。”

    牌军喝道,威武肃静,按察使王宗沐一行来到学署,提学副使黄国卿早已迎候在仪门外,黄国卿身边一个方巾襕衫的秀才向王宗沐施礼道:“学生曾渔拜见王大人。”

    王宗沐打量了曾渔两眼,似乎有点眼熟,问道:“你就是曾渔,以前可曾到庐山白鹿洞书院听我讲学?”三年前王宗沐任江西道提学副使,修王阳明祠、重开白鹿泀书院并亲自主持讲学,当时江西各府、县前来听讲的学子甚多。

    曾渔道:“嘉靖三十八年秋,学生曾赴白鹿洞听讲,当时是黄提学主持。”

    王宗沐“哦”的一声,心想自己怎么会觉得曾渔有点眼熟呢,应该是记错人了,说道:“你对本司要求对你的考核可有怨言?”

    曾渔道:“王大人,是学生上书要求重新考核的,为了黄提学的清誉、为了学生的清白,只要考核公平、公正、公开,学生何惧考核。”曾渔表面一派温文尔雅,言词语气却渐有狂生之态。

    王宗沐有些不悦,曾渔话里带刺啊,不过黄学政就是在边上,他也不好多说什么,此番考核本就有些师出无名,黄学政是反对这次考核的,说道:“此次考核依旧由黄提学主持,本司只作监察,科举取士,乃国之重器,岂能不谨而慎之。”

    另三位监察考核的官员也到了,分别是南京林御史、江西道刘御史、袁州府郭推官,与王宗沐、黄国卿见礼后,一起到学署明伦堂坐定,曾渔也跟着上堂,恭立一边,看着那几位监察官,心想:“这位南京来的林御史应该就是原临川知县林润吧,与谢榛老先生是世交,去年在临川谢老先生为我补考之事奔走,还是请林知县引荐才见到的黄提学,没有想到时过境迁,林知县成了林御史,却要来考核我了,真是让人啼笑皆非啊。”又想:“听闻林润甫就任御史之职,就猛烈弹劾严世蕃的死党鄢懋卿,现在又要借我生事,官场真是人情翻覆似波澜啊。”

    学署衙役搬来一张小方桌和一把椅子,桌上放置笔墨纸砚,一切就绪,单等考试。

    王宗沐对黄国卿道:“黄大人,这就出题吧。”

    黄国卿道:“还是王大人出题吧,王大人亦是学官出身。”

    有些话黄提学没明说,王宗沐也觉尴尬,清咳一声道:“那就拈书定题吧。”

    拈书定题就是随意翻书,翻到哪一页就在哪一页上找一句做试题,这在科举考试中很常见,为的是杜绝考官泄露试题。

    黄提学问:“是考小题还是经题?又或者是两样都考?”

    王宗沐道:“只考小题吧,以一个半时辰为限,如何?”

    黄提学道:“但凭王大人做主。”

    书吏捧上四书,王宗沐拈起那册论语道:“就出论语题。”正待翻书,忽又抬头望着大门外,皱眉道:“肃静,肃静。”

    学署明伦堂正对着仪门,仪门与大门相距不过十丈,大门外数千民众的喧嚣之音虽不影响堂上官员说话,但那种“嗡嗡”之声还是让人烦躁,便有差役飞跑出去喝令众人不得喧哗——

    堂外稍静,王宗沐翻书出题,随手一翻,是《卫灵公第十五》,便对曾渔道:“曾生,你以‘众恶之必察焉’为题作一篇八股文,不得少于四百字。”

    “众恶之必察焉”完整的句子是“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意思是一个人就算大家都厌恶他,你不能人云亦云也来厌恶他,必须自己独立考察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如大家所说的那么可恶;同样,一个人大家都喜欢他,你也不要跟风,要有自己的考察,不能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孔子这是教育弟子要有独立的思考和判断,不为表相迷惑——

    曾渔含笑道:“‘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这个试题甚好,正可道明学生目下的遭遇,学生自补考进学之后,阴差阳错剿贼立功,蒙朝廷奖赏,得多方赞誉,可谓‘众好之’矣,诸位大人现在考核学生乃是‘必察焉’,学生能不警惕自省乎。”

    黄提学听曾渔这么说,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王宗沐却是面皮微红,有些惭愧,说道:“那就赶紧答题吧,现在正辰时刚过,到午时初刻交卷。”

    对这种小题八股文,如今的曾渔是得心应手,一边磨墨一边打腹稿,一砚墨浓,腹稿已有了,不忙着书写,却对一边侍候的差役道:“麻烦取一张楮皮纸来,不要裁割。”

    差役便去取了一张楮皮纸来,这种不裁割的楮皮纸有五尺多长两尺多宽,纸质柔韧,不易破损,曾渔没有就座,而是立在桌边悬腕挥毫,在这张楮皮纸上书写,字如鸽卵般大小,用的是米南宫的行书体,写的是“众恶之必察焉”,堂上高坐的王宗沐、黄国卿等人都能看清纸上的字迹,不免纳罕,心想曾渔这是做什么?

    只见曾渔写两句,又停笔沉思,纸上那两行字迹是:

    “论人之好恶,必于其所同然者。而究其所以然也,盖好善恶恶,天下之同情也,人或蔽于私耳,可不究其所以然乎?”

    这是对“众恶之必察焉”的破题和承题,王宗沐、林润等人凝目细看,不动声色,黄提学却是捻须点头,这样的破题和承题简洁高浑,无可指摘,黄提学原本有点担心曾渔年轻气盛,遇到挫折容易心浮气躁,但看到这两句他就放心了,并且很欣慰,曾渔文章作得好也是给他黄国卿挣颜面哪。

    承题后面是原题,即圣贤为何而发题中之言,只见曾渔写道:

    “夫子示人曰,天下之善恶易以诬,君子之观法不容苟。”

    黄提学不住点头,心道:“这才是为圣贤立言啊。”

    再后面就是起讲了,起讲贵有议论,宜虚不宜实,讲究理正、意高、词古,曾渔写道:

    “此有人焉,事不近于人情,行不理于多口,居于乡而乡人憎之,立于国而国人贱之,恶之不亦众乎?然而特立者寡谐,独行者戾俗,众皆恶之,恐或不能无私耳。”

    王宗沐亦是八股文名家,做了三年提学副使,看了不下十万篇八股文,眼力自是不凡,往往一看破题就知考生水平高下了,曾渔这篇八股文从破题到起讲简直称得上完美,可作为范文传世,王宗沐暗暗点头道:“起讲转折甚妙,且看他如何提比出股。”

    只见曾渔一边思考一边书写,时间缓缓流逝,大纸上的字迹渐多渐满,这篇八股文的正文部分出来了:

    “要必验其行事之实,究其心术之微,真可恶也,吾从而恶之,否则未害其为君子,吾何嫌于违众耶!是恶而察之,则恶出于公不蔽于私矣。又有人焉,行必顺乎人情,事必同乎流俗,处于乡而乡人称之,流于国而国人贤之,好之不亦众乎?然而饰情以钓名,贼德以媚世,众虽悦之,或恐未必皆公耳。要必观其意之所从,审其心之所乐,真可好也,吾从而好之,否则焉知其非小人,吾可甘于徇众耶?是好而察之,则好出于公而不蔽于私矣。”

    不说黄提学心里猛赞曾渔,就是王宗沐、林润等人也是聚精会神观看,王宗沐差点击节赞叹起来,曾渔此文紧扣题意,提出论人“好善恶恶”必须弄清楚其本心是公还是私,正文两大比,每一比所论又针锋相对,立意超凡脱俗,实为难得的好文。

    大约用了一个时辰,曾渔把一张大纸基本写满,其间还略有涂改,但整体尚称洁净,站着悬腕写这么久,可见曾渔年轻体健啊,让老病的黄提学羡慕不已,只见曾渔最后写道:

    “噫,徇好恶之众者,鲜不失己;公好恶于己者,斯不失人;圣人言此,岂非观人之良法欤?”

    这是全篇的大结,写完最后这句,曾渔将这张楮皮大纸摊在桌前地上,然后另取卷纸书写,这种卷纸就是县试、府试用的那种试卷,有界红线横直格,规定每页十四行,每行十八字,这时不能用米芾恣肆的行楷了,改为法度严谨的小楷,场屋作文就要用这种书法,曾渔这一年来对书法用功颇勤,小楷他师法文徵明,文徵明小楷脱胎于王羲之的《黄庭经》、《乐毅贴》,以尖锋入纸,笔法刚健安雅,结体张弛有致,在当时影响很大。

    不须半个时辰,曾渔把楮皮大纸上文字誊录在了卷纸上,还认真地写上姓名、年龄、籍贯,然后把卷纸交给旁边的书吏,书吏转呈给黄提学。

    黄提学全文都看过了,心里有数,道:“呈给王大人,由王大人评卷。”

    王宗沐接过卷纸,扫了一眼字迹,心道:“书法亦佳,的确不是不学无术之辈。”温言道:“曾生,既答卷毕,你就退下吧。”

    曾渔早就料知不会当场有评语给结果,便把那张打草稿的楮皮纸折叠起来纳入袖中,施礼告辞。

    “且慢。”

    一边的林御史问道:“曾生,带走草稿意欲何为?”

    科举考试时为备磨勘查卷,草稿也是要交上去的,但现在又不是正式考试,曾渔更反感林润这种带着审判的语气,答道:“大门外数千生员都在等着看学生的作文,学生张贴出去让大家看看,此谓公开也。”

    林润正要提出科举考试要上交草稿的规例,黄提学先开口道:“曾生在众目睽睽下作文,难道还需要查卷磨勘吗,让门外诸生看看这篇作文也好,看众人评价如何?”

    黄提学既这么说,林润当然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有看着曾渔携草稿大步出仪门。

第213章 狂生意态

    上一章末尾修改了两句,也就是曾渔没有立即离开学署大堂,他还有话说。

    ————————————————————————————————

    虽然黄提学准许曾渔携草稿出去,可曾渔却又不走了,他稍微活动了一下身体以舒筋骨,站着悬腕挥毫这么久,腰力腕力再强健也会发酸,而且这篇八股文他是殚精竭虑,可谓超水平发挥,现在掌心和背心都是汗湿湿的,思维还处在兴奋活跃状态,八股文写完了,但心里的不平之气却愈发激荡,如万斛泉涌直欲喷薄而出,他向堂上诸位官员拱手道:“诸位大人雅量如海,不知能否让学生在此畅所欲言?”

    既要求听者的雅量,想必是要说刺耳的话,黄提学问:“曾生,你要说些什么?”他不想看到曾渔不知进退妄生事端。

    曾渔道:“学生是想说说补考进学以来直至今日考核以及方才作的这篇八股文之事。”

    黄提学听罢不置可否,且看按察使王宗沐的意下如何,王宗沐道:“曾生,有话尽管直言。”八股文章里表现得不见得是作者的本心想法,即兴之言倒是直抒胸臆,从中可究其心术之微。

    很好,既然王宗沐要他直言,那曾渔就不客气了,他向林润拱手道:“林大人,四溟山人谢老先生林大人是否相识?”

    林润猜不透曾渔想说些什么,但谢榛是他的父执辈,而且在座的黄提学、王宗沐都知道他与谢榛的关系,他不好不理睬曾渔的询问或者否认,当下“嗯”了一声,说道:“谢老先生乃我世交,你岂会不知!”

    曾渔面色凝重,说道:“去年四月广信府道试,学生不幸落榜,颇受兄嫂和乡人白眼,其后学生与母亲和小妹到贵溪鹰潭坊亲戚家暂住,学生发愤往抚州恳求黄学政给学生一个补考的机会,那时天气炎热,学生背负数十斤重的行李和书箧,日行六、七十里,有时夜晚错过宿头,就在旧祠野庙栖身等候天明,蚊虫叮咬,口干舌燥,苦不堪言,但学生依然手不释卷,在困顿逆境领悟圣贤之道。待赶到临川,抚州院试已经开始,学生一时彷徨,无所适从,又且囊中羞涩,在关王庙前卖画还受地头蛇敲诈,穷苦万状,幸遇谢老先生,谢老先生欣赏学生的书画,慷慨相助,为学生转呈‘上提学副使黄公书’,这些事林大人都是一清二楚的,因为当时谢老先生正是通过林大人的引见才见到黄提学,蒙黄提学惜才,允学生赴袁州补考,幸而得以进学,这些事诸位大人也都知道——”

    说到这里,曾渔停顿一下,吐出心头一口浊气,又道:“学生在这里想问一句,林大人当初为何愿意帮助学生?”

    林润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因为他清楚曾渔的话里有陷阱,那就是曾渔方才这篇八股文中的公与私之辩——

    王宗沐为林润解围道:“林御史当初为你引见黄学宪,当然是因为谢先生对你的夸赞,这只是给你一个机会,补考成功与否还得凭你自己的文章和黄学宪的赏识,就如今日对你的考核,凭的也是你的文章。”

    曾渔躬身道:“王大人说得极是,但学生有一事不明,圣人言‘众好之,必察焉’,当初林大人只是听了谢老先生的为学生美言,为何不察焉察焉,就肯为学生帮忙,这是因公还是为私?而今学生薄有微名,真说得上是众好之矣,诸位大人此番对学生考核,更不知是因公还是因私?”

    “放肆!”

    王宗沐沉脸喝道:“今日考核何有私之一说。”

    曾渔胸中还有块垒未吐,干脆说个痛快,朗声道:“通过补考进学,自弘治以来,代有先例,乃是学道官为国选才补缺拾遗,但经补考进学后却还要受按察使司考核,学生应是破天荒第一例,若学生补考有舞弊行为,按察司尽可将学生拿问,现在这样的考核可谓名不正言不顺——”

    这话很尖锐,王宗沐脸上挂不住了,但曾渔又言之成理,前日黄国卿也这样向他据理力争过,所以一时也不好借官威压制,只听曾渔又道:“今日这样的考核,虽曰公正,但其实也会冤屈了寒窗学子,曾渔,狂生也,天生胆大,也正是这样,去年遇贼时学生才能虽惊不乱,既保住了小命又侥幸为朝廷剿贼立了功,学生虽不敢说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但当众作文却是不怕,可学生若是胆小又会如何,又或者对于当众作文很不适又会如何,那自然是战战兢兢、汗出如浆,神思既不属,八股哪里还能完篇,这在诸位大人看来,那肯定是不学无术蒙混进学的,革去生员功名那是肯定的了,然而,岂不冤哉!学生敢说,这样的考核有很大一部分生员通过不了,场屋号舍哪里会有这么多人盯着呢,相信在座的大人也肯定有不习惯作文时有人在旁边盯着的——”

    黄国卿见王宗沐等人一脸的尴尬,心想曾渔舒愤懑也舒得差不多了,便出声道:“曾生,考核已结束,你不要再多说了,回客栈为即将到来的乡试专心准备吧。”

    曾渔也觉得该说的都说了,总不能把王宗沐、林润考核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敲山震虎这些事毫无遮拦地说出来吧,当下唱喏道:“是,诸位大人雅量非常,容学生说了这些狂妄之言,学生虽不敏,但读圣贤书,自问能做到不阿附权贵、不损人利己,学生在分宜教严阁老的大公子读书,还有人以百两纹银为酬,求学生引见严大公子以便进京能便宜行事,学生是一口拒绝,这些,大人们若肯细察,应该都是能了解到的。”

    说了这些,曾渔一揖到地:“学生告辞。”携草稿大步下堂出仪门而去。

    曾渔走了,学署大堂上一片沉寂,王宗沐等人深感这次对曾渔的考核是个大错误,大失颜面简直下不了台的是他们,同时对这个年少秀才还有点佩服,不是佩服曾渔这篇八股文精彩,而是惊佩于曾渔过人的胆色和言词的犀利——

    还是黄提学打破了这尴尬的沉寂,起身向王宗沐拱手道:“王大人、诸位大人,午时了,就在学署这边用午饭吧。”

    王宗沐等人如梦初醒似的,纷纷婉辞,下堂上轿回按察使司。

    学署大门外人声鼎沸,忽然一静,轿中的王宗沐听得曾渔的嗓音大声道:“诸位朋友,诸位朋友,这就是我曾渔曾九鲤方才考核时作文的草稿,蒙宗师和王按察使准许,张贴出来请诸位多多指正。”

    曾渔的话音刚落,便是一片“嗡嗡”声,随即是参差不齐的诵读曾渔那篇八股的声音,不时有人大赞一声:

    “破得妙!”

    “承得巧!”

    “转折如意,妙哉妙哉!”

    ……

    生员们游弋于八股文海多年,文章优劣还是分得清的,看到这篇好文,真如美酒当前,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赞叹起来。

    此时王宗沐的心情已然平复下来,对这些夸奖曾渔八股文的赞美之词并不感到羞恼,王宗沐还是有雅量的,因为曾渔这篇八股文的确妙极。

    官轿过卧碑亭时,王宗沐听得曾渔又大声道:“谬奖,谬奖,在下文章不敢说多好,只算得通顺而已,今日有这么多秀才朋友、读书士子、热心民众来关注在下的考试,在下不胜欣喜,在下喜欢交朋友,尤喜有一技之长的朋友,诸如天文星相、地理风水、诗词歌赋、书法绘画、音乐茶道、围棋象棋、唱曲演戏、园辅花艺、乃至练气养生、技击散打,在下都有涉猎,望同好者不吝赐教考核。”

    王宗沐摇头哂道:“真狂生也。”

    几乘官轿很快绕过卧碑亭走远,不须半刻时就回到了提刑按察司,王宗沐进廨舍衙门时问衙役王先生回来了没有?

    衙役道:“回大老爷,王先生还没有回来,要小人去找吗?”

    王宗沐道:“王先生好独往独来,没回来也不必去寻他。”

    让王宗沐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座上宾白袍客,也就是那位王先生竟会又去见曾渔——

    曾渔在学署里考试时,白袍客带着一位仆人在学署外人群中四处与人攀谈,好似采风人一般向人询问此番按察使司对曾渔考核的看法,顺便旁敲侧击了解一些江西人对严嵩父子的风评,采风的结果让白袍客很不满意,对曾渔的考核大多数人都是持看热闹的心态,可说起严嵩父子,尤其是严嵩,江西士子是赞誉有加,说严阁老是国家柱石、栋梁之臣,是江西读书人的楷模——

    白袍客越听越气恼,他恨严嵩父子入骨,誓与之不共戴天,听到这些赞美严嵩的话,当然是气急败坏,其实白袍客是被仇恨蒙蔽了心眼,严嵩现在还是内阁首辅,普通士人哪个敢对陌生人说严嵩父子的坏话呢,就算是贵溪的秀才因为夏言的关系恨着严嵩却也不敢当众表态啊,更何况绝大多数江西士人真心觉得严嵩是励志的楷模,至于严嵩做了什么祸国殃民之事,他们还真没什么感觉。

    等到曾渔从学署出来,在卧碑亭张贴那篇《众恶之必察焉》的八股文草稿时,白袍客已经是怒气积郁,又听得曾渔说星相风水、诗词歌赋、书法绘画、音乐茶道等等均有涉猎并要以之会友的话,白袍客就更怒了,这个曾渔狂妄啊,这岂不是当众宣扬自己无所不学无所不精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吗,星相风水、音乐茶道这些也就罢了,论诗,白袍客当世不作第二人想——

    白袍客出身名门,少年得志,虽遭父亲惨死的横祸,但恃才傲物依然如故,听曾渔当众狂言,他就想教训教训曾渔,让这个小小秀才知道什么才叫诗。

第214章 谨以此章向书友们告别

    白袍客很想当着江西这数千生员士子的面以其雄厚诗才奚落曾渔,可他还是服丧之身,不便在大庭广众中过于张扬,他知道曾渔如今住在东湖北端的春风楼客栈,便带了健仆往东湖边,找到春风楼客栈,让店小二上些茶点,一边喝茶,一边等曾渔回来。[顶][点]小说 www.23wX.COm

    白袍客等了小半个时辰,正没耐心以为曾渔会在其他酒楼欢饮庆祝时,听得客栈大门外笑语喧哗,曾渔他们回来了。

    白袍客独踞一席,肃然以待。

    曾渔和郑轼、吴春泽、井毅诸生进到客栈,正午时分,阳光铺满客栈前院的大天井,门壁、桌椅的木纹历历可见,这家客栈有些年头了,器物摆设皆显陈旧,那衣冠似雪的男子自然就显得尤为醒目,原本笑容满面的曾渔表情一凝,一句话脱口而出:

    “你来了——你本不该来。”

    很遗憾,白袍客无法配合地说出“我来了——我已经来了”,他听到曾渔这句有些无礼、有点莫名其妙、又有些莫测高深的话不禁一愣,心想:“难道曾渔已经知道我是何人了,说我不该来是指责我以服丧之身离乡远行有亏孝道?”

    白袍客惊疑不定,一时无言以对。

    曾渔没想到这么句话却把白袍客给震住了,这时郑轼问他:“九鲤,这是哪位?”

    曾渔道:“一面之交,不知其姓字,只知是位高人。”

    这些话都是当着白袍客的面说的,白袍客顿时就缓过劲来了,起身道:“曾公子,在下方才欣赏了曾公子的八股文,更听曾公子自言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故特来请教。”

    曾渔含笑道:“请教岂敢,先生今日不给晚生来点忠告了?”

    白袍客不愿提当日白马庙之事,说道:“我想求曾公子的诗作一观,可否?”

    曾渔明白了,这是要与他比赛诗词了,也就是斗诗,想必是对他方才在学署大门前的狂言很不忿,其实他说的那些话并没有自夸样样精通要与天下才士一样样比个高下……

    *****************************************************************************

    以上这700来字是小道在上月27号住院前写的,原本打算腰稍微好些就继续写,但现在,小道不能再继续写作了,小道要向书友们告别了,因为小道命不久矣。

    这不是开玩笑,小道真希望这只是个玩笑,可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小道必须面对。

    小道这次是因为腰痛无法起床才住院的,不料在ct和核磁共振检查时发现肝部巨大肿块,本地医院束手无策建议转院,28号小道在妻子和妹妹、妹夫还有妹夫的一位朋友的陪同下到了上海,在上海东方肝胆医院就诊,医生建议做加强核磁共振,因为有熟人,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肝部肿瘤巨大达17cm,涉及肝动脉,无法手术切除,而且已经扩散,右肾有个4。5cm的瘤体,第3腰椎也有,这就是小道这次腰痛好不了的原因——

    会诊专家又建议做个pet-ct,找出原始病灶,因为肝部那巨大肿瘤并不是原发性的,是从其他部位转移来的,其实对于小道来说,找出这个原始病灶已无关紧要,既然已经转移、已经扩散,借用国足一句常用的解说词:留给小道的时间不多了!

    小道对死亡并不是很恐惧,小道喜欢看书,古来先贤大哲、名士高僧对生死的思考和感悟影响着小道,小道自己也写过一篇《死之闲谈》的散文,可是真的到了这一步,才发现还是很难超脱,这是一支冷箭,小道住院是为了治腰,何曾想到要面临死亡呢。

    母老、妻贤、女幼,牵挂的事真不少,可是没有办法了,残酷的现实必须面对,小道谈不上什么坚强勇敢,战胜病魔更不是小道主观努力就能行的,小道只是相对而言心态比较平和,没有崩溃而已——

    无法手术,化疗也不适合,小道现在已经回到老家广丰,住在妹妹家的老房子,准备吃中药保守治疗,不行的话那就叶落归根,小道将联系红十字会捐献眼角膜,最后做点有益的事。

    小道网名三痴,痴的是读书、围棋和写作,写作是小道热爱的事,并没有当作是苦差,致病也不是因为写作太辛苦,整个2014年小道只写了二、三十万字,网站编辑没有催促过小道,编辑知道小道腰不好、胃不好,一直都是安慰小道把病养好一切都好说,只是没想到小道最终会是这种病!

    对于写作,小道最大的愿望就是写完《清客》后写《蹈虚》,而现在,已经没有可能了,真是遗憾。

    这些年小道写《皇家娱乐指南》、《上品寒士》、《雅骚》,得到了很多读者的支持和鼓励,有些书友还与小道在网上有交流,更多的则是默默支持小道,在这里,小道谢谢书友们。

    生命无常,惜福眼前,小道趁现在神智还清明、身体机能尚未恶化,会写一些纪念先父和关于亲人的一些文章,小道是骨子里的文人,临死也忘不了手中的笔,不过在这里要先与书友们道别了,小道在小说里曾两次引用“太阳照常升起”这句话,而在屈指可数的某一日,小道的太阳将不再升起——

    书友们,珍重!

《清客》缘起

    小道至今写了三本历史穿越小说,《皇家娱乐指南》在史实背景方面不大严谨,但写得很欢乐,写斗蟋蟀、斗茶、围棋、绘画、音乐等等古代娱乐活动,网文中独一无二;

    《上品寒士》比较唯美,情感细腻,展现魏晋风流,是目前小道口碑最好的一部小说;

    《雅骚》有收获也有遗憾,结局虽不如意,但一百七十万字的篇幅基本上把小道想写的晚明风情写出来了,至于后面如何改变历史,小道兴趣不大,遗憾的是师妹——

    小道一直想写一部世俗、世情一点的历史小说,真正做一回古人,而不是仗着所谓的穿越优势博取高官厚禄、飞黄腾达,那样的话其实与现代重生类的官场小说没什么区别,只是换个古代背景而已,所以《清客》这部小说会写得踏实一点、平实一点,也许更真实一点,明代嘉靖、隆庆年间的世俗人情、风物风月会在小道的潺潺而出,请相信小道,小道码字的认真和精雕细琢永远不变,请支持小道,支持《清客》。

十年艰辛出版路(请一定看看)

    今天,2013年9月30日的下午,几经周折,五大箱书终于静静卧在自家客厅里了,这是小道写的书第一次简体出版,期间曲折艰辛外人难以想象,且听小道慢慢道来。

    2003年小道写了一部三十万字的历史传奇《灞陵雪》,04年开始在《中华传奇》杂志分六期连载,同年小道完成了一部四十万字的历史武侠《西域王者传奇》。

    到了05年,形势似乎一片大好,当时有家武侠杂志有意连载《西域》,而《灞陵雪》经网友介绍也与北京一书商谈好了出版,签了合同并收到了一千二百块钱的订金;更可喜的是《西域》有湖北还是湖南某家少儿出版社要出版,小道踌躇满志,觉得自己要火大发了,张爱玲说出名趁早,嗯,那年小道三十出头,应该不算晚——

    但到了年底,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那家武侠杂志倒闭了,《西域》连载自然无疾而终,离奇的是那家少儿出版社,编辑、编辑部主任、副社长都看好《西域》出版,送到社长终审,社长很奇葩,他(或者她)把书稿给儿子看——

    社长儿子读高中的吧,也许是这书出版就是面向青少年的,要征求青少年意见,社长很有点白居易读诗给老妪听的那种味道,但小道的悲剧由此产生,社长儿子看了几页,说这老土的现在谁还看这个啊,那时正是日漫风格肆虐的时候,小道的书完全没有日漫味,就被社长儿子否定了,这小子一锤定音啊,小道的书出版不了啦,这些事是那个编辑说的,编辑觉得很抱歉,过年时还给我寄了贺卡——

    好,两次打击还不算完,第三波又来了,原以为板上钉钉的《灞陵雪》出版竟然也夭折了,小道为了出版应要求把原书删减到二十五万字,这样一本书厚薄正合适,这费了小道很大精力。书原计划是十一国庆前上市,书号批下来了,但做的封面涉嫌抄袭,被撤下来另做,国庆档赶不上了。新世界出版社的编辑对书商说这书不错,可以好好操作一下,书商请了那时名气很大的翁子扬从新做了封面,传给我看,新封面的确很不错,我就等啊等,等出版,等到快过年了没消息,我打电话给书商,书商说那谁谁没和你说吗,这书不出了,小道不明所以,黯然伤神,至今也不明白那书为什么突然就不出了!

    此后数年开始转战网文,08年开始写《皇家娱乐指南》,到了09年时有一个出版社编辑在QQ上找到我说他们老总喜欢这书,要出版,当时是说了一个什么价我记不得了,应该是不高,我征求一帮子作者朋友的意见,大多数认为价低,应待价而沽,那时也的确有起点出版部在帮着联系出版,结果是,起点这边说《皇家》太谑不适合出版,而原先要的那家因为我拖着不答复,他们也就冷淡了。

    小道不气馁,09年到10年写了口碑甚佳的《上品寒士》,等着出版商找上门呢,的确有两家编辑来联系,甚至还有一家有意改编电视剧,象《大长今》那样展现传统文化,这是火得要发紫的态势啊,好在小道经过多年的打击已经修炼成凡事往难处想,从不敢高兴得太早,事实证明小道是对的,这些好事都没下文,似乎都是在和小道闹着玩的,让小道白开心、跌一跤。

    2011年写的《丹朱》,原本对繁体出版抱了不小的希望,结果也没戏,小道淡定。

    转眼就是2012,小道开写《雅骚》,展现晚明风物,这书在起点成绩不错,是小道写的几本书中成绩最好的,获得了新书月票榜第一,奖金一万哪,口水直流中。到了11月的某日,有个网上相识的作者介绍了一位编辑找我,要出版雅骚,那编辑很爽快,三言两语就要签约,小道呢,吃一堑长一智,《皇家》就是因为想侃价而黄了,所以这回编辑说什么小道答应什么,唯一的要求就是多要了十套样书——

    好吧,签约了,先出三册,13年4月会出第一册,编辑拍胸脯保证(虽然只是Q聊,但那气势我能感受到),嗯,小道等,四月很快过去了,没消息,书号批不下来,一直拖到七月,那段时间小道身体不好、也有点忙,也没多管出书的事,抱着悲观的态度看待出书问题,编辑说书号批不下来,最后尝试改名《活在晚明》,竟然很快批下来了,我们敬爱的出版局的审批人员看到《雅骚》的一个“骚”字,如临大敌,就是不肯同意出版,换个名,出了,都是这么好糊弄的吗。

    终于下厂开印了,编辑说八月中旬我就能收到样书,继续等呀等,转眼八月底、转眼九月初,问了好几次编辑书出来了没有,小道脸皮薄,问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小道不知道这一个多月时间,出书方面又遇到了多少波折,还好,现在书终于出来了——

    最后再说一个波折,编辑寄书时把我的电话号码又给错了,书到了鹰潭,物流公司打电话是错号,没法投寄,是小道向编辑几次询问到物流单号,查询后找到本地运营商的号码,打过去,才投递成功。

    这次寄来的八十套书是小道以五折价向出版方购买的,因为有些书友想要小道的签名本,书友逍遥笨极为热心,居中联系,已有四十多位书友预订,小道明后天会签好名,尽快把书打包发给逍遥笨,由他一一分寄给各位书友。

    因为出版方答应给的二十套样书还没寄来(这也比较奇怪,为什么不放在这八十套一起寄),所以这八十套书小道要先留十套送朋友亲戚,签名送到逍遥笨处的是七十套,除掉已预订出去的近五十套,还有二十多套签名书,如果感兴趣的要支持一下小道的书友,请和《清客》任何一位副版联系,书评区也有QQ群号,加入Q群联系亦可,到时逍遥笨会给你淘宝店址,可以去购买,谢谢书友们。

    今晚《清客》本来要第二更的,因为第一次出书,高兴,想到十年来的种种,就写了这些,所以要明天更新了,明天要努力,明天会更好,这不,小道终于出书了。

第一章 伽蓝殿

    “救命啊——救命哪——”

    小奚僮四喜的喊叫撕心裂肺,暗夜荒野中,这个十四岁的小男仆难辨道路,只望着西南方向那几点隐隐约约的灯火拼命奔跑,喊叫声中带着哭腔,一路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手肘膝盖都蹭破了,脸也被杂树和荆棘挂出一道道血痕,但这个惊恐悲伤的小奚僮顾不得疼痛,只是嘶声喊叫着、拼命奔跑着……

    博山南麓那个小山村大约二十来户人家,编为两个牌,大明朝的保甲制度并不统一,在江西这一路,大抵是十户为一牌、十牌为一甲、十甲为一保,牌有牌头,甲和保则是甲长和保长,博山村的两个牌头一个姓李、一个姓孙,这夜是孙牌头守更巡夜——

    刚敲过三更锣,孙牌头坐在自家院子的柴门边歇气,小山村一片沉寂,只有两三户人家还有灯火,看看没什么事孙牌头就准备回家先睡一觉,忽听博山道上有人喊“救命”,叫声凄厉,孙牌头大吃一惊,以为出现了劫道的强人,赶紧起身摘下系在腰间的小铜锣“咣咣咣”猛敲,一面喊:“有贼!有贼!”

    原本寂静的小山村顿时骚动起来,昏黄的灯光亮起、木门嘎嘎、脚步声杂沓,各家各户都有壮丁持扁担或木棒冲了出来,纷纷问:“贼在哪里?贼在哪里?”

    残月疏星,夜色朦朦,惊起的博山村民见一个短衫少年哭哭啼啼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救命”,孙牌头上前问是不是有强人劫道?

    名叫四喜的小男仆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和眼泪,哭道:“我家少爷,我家少爷上吊了——”

    “上吊!”孙牌头惊问:“在哪里?”

    四喜往东边一指:“在那边破庙。”

    博山东麓有一座古庙,庙名能仁寺,唐朝时就有了,香火一直很盛,但三年前的一场大火把这座佛寺几乎烧成白地,只剩半间伽蓝殿歪立于废墟中,因为募不到重建佛寺的善款,住寺的僧人都散了,如今只有狐鼠出没,那废寺离博山村只有三里地,若出了人命,官府定要拘村民去查问,麻烦着实不小。

    孙牌头便叫上李牌头还有另两个胆大力壮的村民跟着那小奚僮一起赶往废寺,小奚僮四喜一边哭一边跑一边向孙牌头几个说事情经过,他家少爷姓曾名渔字九鲤,本县永平乡石田村人,这次来广信府城是参加提学副使主持的三年一次的院试,也就是考秀才,这是曾渔第三次参加院试,可昨日开案放榜竟又是榜上无名,今日收拾行李回乡,天黑了也不去客栈投宿,却走到那座荒凉的废寺,夜深人静,小奚僮四喜才抱膝打了个盹,突然听到殿梁“嘎吱嘎吱”声,抬头一看,不禁魂飞魄散,少爷曾渔悬梁自尽了,四喜冲上去抱住少爷的脚往下拽,“砰”地一声就摔了下来——

    举着火把的李牌头插嘴道:“那是救下来了。”

    四喜哭道:“可是少爷已经没气了。”

    孙牌头道:“快走快走,或许还有救。”

    黑夜沉沉,月色淡淡,几个人在僻静的博山道中快步奔走,山路一弯,出现在眼前那个山坳就是能仁寺,这号称广信府第一大丛林的大庙如今是荒草及膝,草丛中还有朽木和乱石,稍不留神就会绊倒,科考落榜就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上吊求死,让孙牌头、李牌头这几个博山村民又恼又叹——

    “少爷——少爷——”

    四喜在叫,这小奚僮都快跑不动了,方才又摔了一跤,额角出血糊住了左眼。

    左倚笔架山而建的那半间摇摇欲坠的伽蓝殿黑黢黢无声无息,举火把的李牌头走在最前面,将至殿门,陡听残破的殿廊传出一声洪亮的嘶嚎,把李牌头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火把都丢到草丛里去了。

    四喜赶忙道:“这是我家的驴——黑宝,黑宝,少爷呢?”

    殿廊的暗影中又是两声叫唤,随后探出一个支楞着双耳的驴头,长长的驴脸憨厚而严肃,灰白色的驴鼻耸动着,绷起的缰绳拽得殿廊“吱吱”直响,这仅剩的半间大殿都快要被扯塌了。

    李牌头口里骂着驴伸手拾起火把,却已熄灭,小奚僮四喜叫着“少爷少爷”已经跑进伽蓝殿,孙牌头四人随后也走进殿中,昏暗中,只见那小奚僮跪在地上努力要把某人扶坐起来,孙牌头赶紧上前帮忙,听得这人喉咙里“嗬嗬”有声,几个博山村民都喜道:“没死,还有救,还有救。”

    少年四喜高兴得呜呜直哭。

    李牌头道:“抬到殿外去透透气最好。”

    几个人七手八脚正要把这个落第书生抬到殿外去,这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书生突然开口说话了,虽然气息微弱,但说得很清楚——

    “不要,动我,让我,躺着。”

    既然能说话,那就性命无忧,几个博山村民也都松了口气,孙牌头让李牌头三人先回去,他与那小奚僮在这里守着。

    脚步声远去,四周又是一片沉寂,西斜的月光从残缺的殿瓦缝隙照下来,伽蓝菩萨绿袍长须的塑像威风凛凛端坐在那里,孙牌头向菩萨磕了三个头,月光慢慢移到平躺在地的书生旁边,孙牌头借着月光打量这个书生,书生年少,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这时闭着眼,嘴巴半张,呼吸急促,脖颈一道勒痕明显——

    “唉,曾家少爷,你这是何苦呢,瞧你年纪轻轻,这次没考中还有下次,日子长着呢,怎么就能寻短见,你这样怎么对得住家中父母!”

    名叫曾渔的书生睁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殿梁,绷断的半截腰带还挂在那里,被夜风吹得飘来拂去。

    孙牌头侧头问那小奚僮:“小哥,你方才说你们是哪里人?”

    小奚僮四喜这时才觉得浑身到处都痛,哭丧着脸答道:“永平乡石田村的。”

    这里是崇善乡地界,距离永平乡石田村有六十多里路,孙牌头道:“石田我去过,石田有个很出名的堪舆师,人称撼龙先生,也姓曾——”

    四喜接话道:“那就是我家大老爷,十多年前过世了。”停顿了一下,又道:“我家九鲤少爷是二老爷生的,因为大老爷无后,就过继给大老爷承继香火。”

    孙牌头想起一事,问:“早几年听说石田曾家出了个神童,六岁能对对子,十岁能作文章,知县大老爷都夸奖过的——”

    “对对对,”四喜点头如鸡啄米:“神童就是我家九鲤少爷,九鲤少爷琴棋书画无所不能,可是考官不识才,少爷竟又落榜了,那几个侥幸考上的人就嘲笑我家少爷——”

    孙牌头再次打量面前这个污秽潦倒的少年书生,这书生是鼎鼎大名的撼龙先生的子嗣啊,曾得知县老爷誉为神童,孙牌头不禁肃然起敬,问:“你家少爷贵庚?哦,才二十岁——曾少爷,你年纪轻轻,千万不要想不开,这次没考中,过几年再考,你曾家风水好,你是必中的,不要急嘛。”心里想:“撼龙先生一辈子为他人择阴宅、选阳宅,难道不能为自己选块风水好的葬地,不过据说算命的算不到自己的命,看风水的也看不准自家风水——”

    “水,有没有水,给我喝水。”书生曾渔又说话了。

    小奚僮四喜赶紧起身到殿门外的黑驴背上取来一个葫芦,葫芦里有清水,孙牌头扶曾渔坐起,曾渔喝了几口水,长长出了一口气,说话顺畅起来:“这位大叔,多谢了,在下已无大碍,大叔回去吧,打扰了。”

    古道热肠的孙牌头道:“曾少爷就到我家去将息两日吧,这破庙不安稳,说不定何时就塌了。”

    曾渔却婉拒了孙牌头的好意,说自己身子已不妨事,明日一早就可上路还乡。

    孙牌头见曾渔执意不要他陪护,只好道:“那我先回去,待天亮时送一瓦罐粥来。”说罢起身出去了。

    殿内的那一缕月光消失了,伸手不见五指,小奚僮四喜感到恐惧,出声道:“少爷——”

    少爷曾渔应了一声,过了一会,说道:“那位大叔还在殿外,好心人哪。”

    四喜连连点头:“少爷说得是,少爷千万不要再那样了,家中奶奶可盼着少爷回去呢,那位大叔说得对,这次没考中,下次可以再考,少爷一定能出人头地,拼着受些眼前委屈罢了。”

    曾渔沉默了一会,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不会再这么没出息寻死觅活了,我会好好过日子,没什么能难倒我,能活着——就很好。”

    ……

    从昏迷中醒来,首先听到的是哭嚎似的驴鸣,随后是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叫着“少爷少爷”进来了,曾渔知道这是小奚僮四喜,但这时脑子极为混乱,躺在地上只觉天旋地转,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如繁星,如海潮,闪烁、奔腾、旋转、聚散……

    几个博山村民说要搬他到殿外,但稍一挪动,就觉头痛欲裂,与脑袋的剧痛相比,脖颈上勒痛倒不算什么了。

    静卧了小半个时辰,终于缓过劲回过神来了,曾渔喝了两口水,前世今生一闪而过,混乱沸腾的头脑如千万条山涧、溪溪、江河最终奔流汇聚融入大海,包容、阔大、平静而且深邃,若不是身体虚弱,曾渔简直就要跳起身来手舞足蹈放声大笑,奇妙啊,世界如此奇妙,好比一个败家子吃喝玩乐家财荡尽悔恨万分时凭空得了一笔巨款、好比一个求生欲望强烈的绝症患者命在旦夕时突然得了一粒续命仙丹,就有这么神奇,比这个还要神奇,前世今生合二为一,不是重生胜似重生,没考中秀才又如何,这世上并非只有科举一途;兄嫂不贤又如何,男儿何愁不能自立!

    上有寡母下有幼妹,曾渔曾九鲤,你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

第二章 人生何处不打脸

    四喜歪靠在伽蓝菩萨的法座下睡着了,晨曦从残破的檐壁透入,可以看到四喜脸颊有几道血痕,身上衣裳也扯破了,膝盖、手肘处都浸出血迹——

    “四喜昨晚可受了不小的罪,真是不应该啊。”

    两世为人的曾渔扶着菩萨法座慢慢站起来,感觉脑袋还是有点晕,站稳身子定了定神,打量这伽蓝殿,殿角和大梁到处都是蜘蛛网,地上满是鸟粪还有被风卷进来的枯叶,门窗破败,触目荒凉,唯有高大威严的伽蓝菩萨一如既往凛然端坐——

    据说伽蓝菩萨就是关公,曾渔向菩萨拜了几拜,然后慢慢走出殿门,系在殿廊上的那头黑驴看到他出来,摇晃着脑袋想凑过来,又把围廊拽得“嘎嘎”直响,曾渔赶紧上前抚摸黑驴脑袋让它安静下来,不然这半间佛殿真有被扯塌的危险。

    孙牌头不知何时已离去,清晨的能仁寺废墟寂静无声,曾渔一边揉着脖子一边绕殿漫步,农历四月的博山葱笼青翠,山麓谷地的残垣断壁和碎瓦焦木映衬着青山就有着一种静穆与深沉,让人油然生起兴废之感,不过现在的曾渔显然没有凭吊古刹的闲心,他还在适应期,他走走停停,看看自己的手又捏捏自己的腿,神情有些诡秘——

    伽蓝殿后面有个半亩大小的水池,偌大的能仁寺都毁于三年前那场大火,独有这个小池还保持着原貌,红石砌成的池岸尚未被野草侵占,而且池水清澈,这水应该是暗沟活水,若只是雨水积潦不会有这么干净,曾渔走到池边,借着明镜般的池水看自己的模样:

    身量中等,不肥不瘦,脸型略显狭长,眉目清朗不俗气,嘴巴比较大,阔口白齿,左颊有块乌青——

    昨晚又是上吊又是摔在地上,搞得灰头土脸,污秽不堪,曾渔蹲在池畔,掬水洗脸,待池水恢复平静后,他看到自己一脸的晦气已然洗尽,脸面光洁有些神采了,凑近水面仔细看,左眉还有一粒小痣,他的眉毛颇为黑密,这粒痣藏在眉心不仔细看还不容易发现,这在相术里叫作“眉里藏珠”,据说是聪明好学、逢凶化吉、非贵即富之相——

    “还非富即贵呢,差点就成了吊死鬼。”曾渔轻轻摩挲脖颈上的暗紫色勒痕摇着头笑,忽听伽蓝殿中的四喜锐声大叫:“少爷,少爷,少爷——”,一声高似一声,声音里透着惊慌。

    曾渔赶忙直起身应道:“四喜,我在这边。”说着,往回走了几步,离这小池远些,免得四喜误会。

    小奚僮四喜飞快地跑了过来,看到曾渔,明显松了一口气,这忠心耿耿的小男仆方才醒来没看到少爷曾渔,吓出一身冷汗。

    博山村的孙牌头、李牌头跟着四喜走了过来,见曾渔安然无恙,二人都是满脸堆笑,李牌头恭敬道:“当年撼龙先生在吟阳为吕翀吕老爷选墓地时,先父就在吕府执役,没想到曾公子就是撼龙先生的后人,真是失敬。”

    孙牌头、李牌头热情邀请曾渔主仆去博山村作客,曾渔婉拒,喝了一碗孙牌头送来的粳米粥,辞别博山村民骑驴上路,孙牌头几人送出博山道外,看着主仆二人策驴远去,李牌头摇着头道:“真是稀奇,这位曾家少爷从从容容八面春风,哪里象是要上吊寻死的人!”

    孙牌头点头道:“李大哥说得是,这或恐是伽蓝菩萨显灵护佑,要不然哪里有上吊都没气了的人一夜就能若无其事的。”又道:“曾少爷今年才二十岁,以后日子长着呢,怎么会因为没考中秀才就寻死路,我们乡那个姓周的老童生都快六十了,还去赴考呢,没见过这么投河上吊的。”

    李牌头显然对石田曾家的事知道得更多,说道:“听说这位曾少爷是妾生子,前些年老父和嫡母先后去世,由兄嫂掌家,而且曾少爷又是过继给撼龙先生的,现如今怕是日子不好过,所以落榜之后才会一时想不开要寻短见。”

    孙牌头嗟叹不已。

    ……

    永丰县多山,从府城信州到永丰县城的驿路就在群山间蜿蜒,四月下旬天气,晴天红日,山野间开始弥漫暑气。

    身体尚未完全恢复的曾渔骑着大黑驴赶路,四喜跟在旁边,主仆二人沿丰溪左岸向东而行,丰溪是永丰县第一大河,发源于闽地浦城县仙霞岭,从东面向西北方横贯永丰县境,然后汇入信江,曾渔的家乡永平乡石田村就是丰溪流经之地。

    翻过一座小山丘,四喜道:“少爷,前面有个渡口,从那里过河吗?”

    曾渔道:“到县城西门外再渡河吧。”又道:“四喜,回到家不要向我母亲和兄嫂说昨夜之事,对谁都不要提起。”

    四喜点头道:“少爷放心,我晓得。”心想:“少爷寻过一回死,好象想通一些了,不过回到家难免还要受气,少爷要忍得住才好。”

    临到正午,烈日炎炎,主仆二人赶到了县城西门外,在城郊一家小饭铺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到西门渡口等待渡船过河,从县城到永平乡石田村还有三十多里路,要在天黑前赶回家那路上就不能多耽搁。

    那条灰黑色的渡船正在往南岸摇去,要等船过来至少还得一刻时,曾渔在渡口柳荫下踱步想心事,因为是两世灵魂融合,他对现在的这一切并没有多少惊奇、不解和困惑,他适应得很好很自然,似乎他就是大明嘉靖朝人、就是江西道广信府永丰县的童生曾渔曾九鲤,他年方二十,相貌不俗,书法、绘画、击剑、吹箫,样样精通,还有,受伯父撼龙先生熏陶,《疑龙经》、《望龙经》、《青囊奥语》、《黄帝宅经》这些江西派风水秘笈他都能背诵……

    “九鲤,曾九鲤。”有人在高声叫唤,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四喜“啊”的一声惊呼,低声道:“是谢家少爷。”

    曾渔转身朝西边张望,就见两个轿夫抬着一架篮舆快步而来,这种篮舆是绳轿的一种,据说是陶渊明首创,其实就是一个大竹篮,人坐在篮子里,由两个人抬着走,轻便是轻便,但看着很不雅相,乡下人抬猪去卖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架势,当然,猪会不停嚎叫挣扎,篮舆里的人呢,坐在那里似乎很是风雅闲适——

    “九鲤,哈哈,九鲤。”

    篮舆在岸边古柳下停住,一个头戴儒巾、身穿绸衫的青年书生从篮舆里钻了出来,快步走到曾渔跟前,上上下下仔细端详曾渔,还凑近来看曾渔的脖子,脸上笑意更浓了,假作关切道:“九鲤贤弟,贵体无恙乎?”

    这青年书生名叫谢子丹,是曾渔长嫂的幼弟,比曾渔年长六岁,同在本县东岩书院求学,因为曾渔经常受主持书院的夏先生夸奖,学业平平的谢子丹就心存嫉妒,而且年少的曾渔又恃才傲物,多次扬言二十岁前必进县学,只有生员才有资格进县学,曾渔的意思就是要在二十岁前考取秀才,不少人都相信曾渔能做到,因为曾渔九岁就蒙时任永丰知县吴百朋的赏识,誉之为神童,十三岁时曾渔顺利通过了县试和府试,成为了永丰县最年少的童生——

    嘉靖三十三年曾渔十四岁,第一次参加院试,虽然落榜,但无人敢轻视他,毕竟整个广信府还从没有过十四岁的秀才;十七岁时曾渔再次院试落榜,还是没人敢当面取笑,谢子丹只是暗地里讥讽曾神童眼高手低;一晃又是三年,曾渔已经二十岁,第三次落榜,谢子丹简直是心花怒放,虽然他自己这次也是同样榜上无名,但他自知取中的希望渺茫,须知广信府五县约有一千五百名童生参加院试,只有四十二个生员名额,四十取一,谁敢说必中,也只有曾渔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敢信誓旦旦说二十岁前入县学,如今都成了笑柄,这时候遇上了不大大取笑一番更待何时——

    见曾渔眉头微皱没答话,谢子丹又道:“昨日午前府衙放榜,愚兄没看到贤弟的身影,到客栈一问,贤弟竟独自先走了,愚兄起先以为贤弟高中了,所以才急急赶回家报喜,但榜上明明没有贤弟的大名啊。”

    若依曾渔往日的性子,被谢子丹这般当面讥讽,早已不知羞愤成什么样了,而谢子丹就是要看曾渔满面羞惭的样子,那真如夏日饮冰一般爽快啊,不料曾渔并不羞恼,只是道:“谢兄何必取笑,科举艰难,多少饱学之士困于场屋,遑论区区在下。”

    谢子丹讶然,仿佛一脚踩了个空差点跌一跤,但同时也愤怒起来,心想:“昔日狂言二十岁前补生员是你,如今落榜了说科举艰难也是你,道理由着你说是吧。”冷笑道:“贤弟既然如此淡泊,昨夜为何大闹博山能仁寺?”

    曾渔两道黑眉挑了挑,沉住气问:“谢兄听到了一些什么?”

    谢子丹讥笑道:“博山村民救下了本县神童,怎能不大肆宣扬,这是美谈啊,若传到宗师耳边,宗师说不定会大发慈悲让你进县学走一遭,哈哈。”

    曾渔脸色沉下来,谢子丹太过分了,谁无年少轻狂时,说几句大话又如何,而且心高气傲的曾渔落榜之后已经羞愧得差点送命,谢子丹作为姻亲,却还要这般当面嘲讽,这简直是要把人往死路上逼啊!

第三章 困局

    小奚僮四喜担心地看着曾渔,生怕少爷承受不住谢子丹的冷嘲热讽,少爷好强、要面子,这回落榜痛苦至极,昨夜就差点寻了短见,这个谢子丹却还要这样落井下石,真可恶啊——

    “我家少爷昨夜在能仁寺投宿,能仁寺那破房子突然砸下根木头,把少爷脖子砸伤了——谢六公子,你家是开生药铺的,有没有什么好的伤药?”

    四喜颇为机灵,知道为少爷掩饰。

    谢子丹放声大笑,瞅着曾渔颈间紫痕,讥讽道:“木头砸的,什么样的木头能把人脖子砸成这样?若说是骑在驴背上突然栽下来,恰好被缰绳勒住脖子,这还比较可信,四喜,你这傻小子,撒谎都不会啊。”说话时,两眼一直斜睨着曾渔,满是嘲弄戏谑之意。

    这嘴脸可憎啊,曾渔很想一巴掌抽过去,他伯父撼龙先生除了会风水术外,还精通剑术,江西堪舆师为谋生走遍大明两京十三省,不会几下散手如何防身,曾渔自幼是作为堪舆师被培养的,八岁开始修习八段锦导引法,九岁开始练剑,虽然最近两年因为求功名心切而荒废了武艺,但对付谢子丹和两个轿夫应该不在话下——

    可是打伤了谢子丹又该如何收场呢,毕竟是生活在人间,不是乱世三国更不是玄幻异界,杀伐果断、快意恩仇固然痛快,但要考虑到后果,他还有寡母幼妹要他照顾,目前他无钱无势,不忍又能如何,问:“谢兄,我与你有仇?”

    谢子丹一愣,随即笑道:“你我是姻亲,哪里有什么仇,愚兄这不是关心你的伤势嘛,这样吧,你随我到我家药铺,我让人给你诊治诊治,如何?”心想:“曾渔在本县薄有虚名,所以这个丑要让他出大,让县城的人看看当年的神童现在这副寻死觅活的丑态。”

    曾渔岂不知谢子丹的心思,道:“不必了,渡船过来了,告辞。”拱拱手,迈步走向河边。

    谢子丹大为不爽,曾渔落榜了竟还这么神气活现,不是应该满面羞愧、俯首无语的吗,就又跟过来道:“贤弟慢走,我方才遇到蒋元瑞蒋兄,蒋元瑞这次取在第三十九名,我们东岩书院这次只有他和吴春泽二人进学,蒋兄要在县城三江酒家宴请东岩书院诸位同学,特意叮嘱我赶来请你务必赴宴,哈哈,蒋兄对九鲤贤弟依然很看重啊——贤弟请看,蒋兄来了。”

    远远的蒋元瑞乘着篮舆过来了,渡船这时已经靠岸,四喜不想九鲤少爷被这些人冷嘲热讽,赶忙牵上黑驴,说道:“少爷,船来了,我们渡河吧,不然天黑前赶不到家了。”

    曾渔要走,谢子丹当然不能硬拽住,当下大声道:“蒋兄,蒋兄,曾九鲤在此。”又对曾渔笑道:“蒋兄已到,贤弟何至于退避三舍呢。”

    那边蒋元瑞已经听到谢子丹的叫喊,坐在篮舆里就是一阵大笑,笑过之后高声道:“九鲤小友,身体无大碍吧?请到三江酒楼小饮两杯如何,愚兄这次进了学,以后就不会再到东岩读书了,我们同学一场,理应欢聚痛饮一番。”

    大明朝士绅称呼生员为朋友,称呼童生则为小友,表示生员要高出童生一等,蒋元瑞昨天才通过提学院试,都还没去游泮拜孔子呢,就称呼起昔日的同学为小友了——

    曾渔对四喜道:“请艄公等一下,我与同学说几句话。”

    年过三十、黄胖无须的蒋元瑞下了篮舆,走过来打量着曾渔,又是一阵大笑,说道:“九鲤小友,还记得半月前夏先生说的话否?”

    ——但凡有利益争夺,就有勾心斗角,在东岩书院求学的三十多位童生寒窗苦读哪个不希望进学补生员,但广信府五个县每三年才有四十来个生员名额,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东岩书院的夏两峰先生几次三番夸奖曾渔说必补生员,这给曾渔拉了多少仇恨哪,夏两峰先生是读书读迂了不知人情世故的老儒,少年曾渔呢,难免恃才自傲,若曾渔此番考中了,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东岩书院的同学见面只会笑脸奉承,但现在曾渔落榜了,虱子就爬出华丽的袍了,往日对曾渔不满的同学就要发泄怨气,谢子丹、蒋元瑞就是其中之二,蒋元瑞原本学业平平不被夏两峰看好,这次却意外高中,当然是意气风发,科场得意了若不在同学旧友面前炫耀,那同样是锦衣夜行,所以蒋元瑞要摆酒邀友庆贺,曾渔是必请的——

    曾渔看着得意洋洋的蒋元瑞道:“夏先生说你的八股文义理割裂、尚未贯通,怎么,蒋兄不服气?”

    蒋元瑞是来看曾渔笑话的,没想到曾渔竟还敢这么说,登时就恼了,冷笑道:“一个乡村腐儒,懂得什么义理文章——”

    曾渔喝道:“休得无礼,你才进学,就敢这样诋毁自己的老师!”

    蒋元瑞歪头看着曾渔,冷笑道:“老师的好名声要靠学生来传扬,你是夏先生最器重的学生,怎么不考个案首给夏先生争口气?”

    器小易盈,这蒋元瑞以往话语不多、貌似忠厚,一旦考上了秀才,顿时大变脸,竟趾高气扬成这般模样,是科举让人扭曲,还是人性本来如此?

    曾渔道:“你是认为八股文果真胜过我,还是这次院试侥幸中式?”

    蒋元瑞还没答话,一旁的谢子丹嗤之以鼻道:“侥幸,你曾九鲤怎么不侥幸中一次,蒋兄的时文明显胜过你,这次高中乃是必然。”

    曾渔问蒋元瑞:“你也这么认为?”

    蒋元瑞两眼上翻看青天,傲然道:“当然。”

    曾渔道:“那好,你随我去拜见黄提学,各以旧文一轶呈上,请宗师评论谁高谁下,如何?”

    蒋元瑞不屑道:“场屋作文才是真本事,平时作的文章谁知道你是从哪里东拼西凑抄录来的!”

    曾渔道:“说得好,你敢与我当场比试破题否?”

    蒋元瑞哈哈大笑,斜睨着曾渔道:“谁耐烦在这里和你比试,有本事考秀才去。”

    既已撕破脸,蒋元瑞也就不再与曾渔啰唣什么请客喝酒了,对谢子丹道:“小谢,我们饮酒去。”两个人冷笑连连,各乘篮舆入城去。

    四喜看着曾渔的脸色,安慰道:“少爷的文章本来就强过他们两个,夏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曾渔摇头苦笑,说道:“蒋元瑞一句‘有本事考秀才去’就噎得我无言以对,大明朝是科举社会,没有功名寸步难行啊。”

    四喜道:“少爷三年后再考吧,定能高中。”

    泊船古柳下的艄公催促道:“要过渡的赶紧了,我要撑船了。”

    曾渔、四喜和黑驴上了渡船,艄公把长长的竹篙插进水底借力,渡船悠悠驶向对岸。

    正午的阳光直射水面,波光耀目,两岸青翠,曾渔立在船头看驼背艄公憋着劲撑船,他心里沉甸甸的也象是在憋着劲,这日子过得憋屈啊,吃喝玩乐、声色犬马全没有,却屡屡遭人打脸,现在即便是书画箫剑都抛掉一心发愤苦读,可院试三年只有一次,而且三年后也不见得就必中,多少博学鸿儒都是屡试不第,哪有一朝穿越就能五元、六元连捷的,还是踏踏实实过日子吧,可问题是这日子实在不好过啊,若有秀才功名那就轻松得多,但那至少要三年后,怎么办,哪里有脱困的良策?

第四章 沉默的大多数

    丰溪蜿蜒东来,在庙山下折而向北,河湾南岸有一大片平旷的土地,四面群山环抱,石田村就坐落在这片土地上,约有百余户人家,两条十字型街道整齐分割高高围墙里的石田,东西南北四个石彻圆弧门洞,厚重的对扇木门,从东门到西门,从南门到北门,慢慢踱过去也要不了半个时辰——

    石田的民户大半都开店,酒店、布店、米铺、药材铺、烟草铺、裁缝店、剃头店、肉铺、杂货铺、铁匠铺、棺材铺,即便是没本钱开店的人家也藉着门面做一点小手工生意,比如编斗笠的、打草鞋的、清明卖清明果端午卖粽子八月中秋卖烤饼过年卖糖糕,散居在石田周围数十里地的百姓都以这里为中心,逢三、六、九的墟日这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这就是曾渔看到的石田村街景。

    石田村是正德年间才逐渐聚居繁盛起来的,这与曾渔的祖父有关,石田曾家原籍赣州府兴国县三寮村,三寮村极有特色,村中有三大姓——杨、曾、廖,这三姓子弟不在士农工商之列,他们的职业是堪舆师,俗称风水先生,杨姓的祖先就是鼎鼎大名的江西派风水祖师杨筠松,人称救贫仙人,杨筠松于晚唐僖宗时以堪舆风水术在长安为官,因避黄巢之乱到了赣州,三寮村那时还是一片荒野,杨筠松经过那里时认为是吉壤,适合风水师世代居住,于是就筑屋授徒,曾渔的先祖曾文辿就是杨筠松的得意弟子,迄至明朝,曾家又出了一个名叫曾从政的堪舆大师,以风水术供职于钦天监,北京皇陵就是曾从政勘测择地的,名声极响——

    正德年间,因为家族矛盾,曾渔的祖父独自迁居广信府,在永丰县永平乡庙山下筑起具有典型赣南特色的两堂大屋,四乡八坞的民众听闻三寮村的风水先生千里迢迢来石田买地建屋,当然以为石田这地方风水极佳,有那比较富有的人家也就把房子建到石田来,经过四十多年的生聚,石田成了方圆数十里最大最富庶的村落,在不明底细的人看来,石田村果然风水好啊,村里的人都发财——

    这便是曾渔知道的石田村的历史。

    ……

    暮色沉沉而下,把青翠的庙山染成青黛色,又逐渐洇散成模糊的暗黑,曾渔和四喜主仆二人还有黑驴再次乘船渡过丰溪,河湾那边就是石田,从东边的石拱门进去,驴蹄踏在麻石砌成的街道上响亮明快,但曾渔的心情显然没有黑驴这么愉快,历经生死两世为人,可还是很难做到心如止水宠辱不惊啊,若这次通过了院试成了秀才,那回到石田就绝不是这般冷清模样。

    四喜牵着黑驴走得飞快,怕与乡人打招呼呢,主仆二人简直是灰溜溜往家赶。

    曾家大宅位于小村东南端,绕过十余株大樟树便能看到,前后两栋砖木结构的大屋,中间隔着一个横向天井,两边以腋廊相连,构成一座封闭式的民居,曾渔立在自家大门前,夜色中那门榜上“三省传家”四个大字依稀可辨,门榜四个字用的是孔子弟子曾参“吾一日三省吾身”的典故,因为赣南曾氏自称是曾参的后人——

    四喜还没敲门,黑驴先叫唤起来了,离家已半月,到家的这种熟悉的感觉真好,黑驴叫得更起劲了,马嘶如笑,驴鸣似哭——

    大门开处,昏黄灯光铺展下来,一个老仆哈着腰道:“鲤少爷回来了。”说着,过来帮四喜卸驴背上的书箧等物。

    曾渔说了声“黎叔辛苦”,便迈步进门,长兄曾筌独自一人坐在门厅喝茶,见曾渔进来,也未起身,只点了点头,说道:“回来了,去厨下用饭吧,我们都已吃过了。”

    曾筌比曾渔足足年长了二十岁,又非一母同胞,兄弟之间的感情自然淡薄,但曾渔考试回来,曾筌竟不询问一下考试经过,这也太寡情了。

    曾渔也就没好说的,向长兄作了个揖,就准备到厨下吃饭,想起四喜也是饿着肚子,便唤四喜也去用饭——

    一个聒耳的女声陡然响起:“四喜,四喜,你这懒货也知道回来啊,赶紧去切当归,不然明日都没有饭吃!”

    只闻声音不见人,却已经让正在搬书箧的小奚僮四喜心惊肉跳,赶紧答应道:“小的这就去切药。”把一个竹编书箧搬到曾渔身边台阶上,轻声道:“少爷,我切药去了。”急急忙忙从左边腋廊往后面跑去,生怕晚一步又要挨骂。

    曾渔对着左边那间透出灯光的厢房道:“嫂嫂,四喜今天赶了六十多里路很辛苦,让他先歇——”

    不等曾渔把话说完,那刺耳的女声就打断道:“出外游山玩水有什么辛苦,难道比我们在家还操劳吗,这个家吃白食的又多,持家容易吗,谁比谁辛苦!”

    厅上的曾筌摇着头道:“切药也不争这一时,夜里切药不是费灯油吗。”

    曾筌这话也只敢小声说,岂料厢房里的人耳尖,就听到了,尖声道:“费灯油,费灯油算得什么,两个人一头驴出去半个月,竟要带二两七钱银子去,这银子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就这么不珍惜——你问问他,还剩多少银子回家?”这是让曾筌问曾渔。

    曾渔不等兄长开口,答道:“还剩三钱五分银。”

    厢房里的妇人大叫起来:“半个月就花费了二两四钱银子,这个家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样挥霍啊!”

    曾渔自感可悲,穿越客们一掷千金,谁见过为二两银子挨骂的,而且他又不是乱花钱,这是去府城赶考啊,半个月在外吃住,两个人一头驴才花了二两银子,节俭得很了。

    曾筌起身到厅外说道:“出门在外嘛,处处都要用钱,罢了罢了,不要啰唣,小弟你赶紧吃饭去。”

    厢房里妇人厉声道:“不行,今日就把事情说清楚,这个家再这样下去就要败了。”

    ……

    ——曾渔的祖父育有二子,按照三寮村的老传统,曾渔的伯父撼龙先生继承祖业挟风水术出外谋生,曾渔的父亲留在石田行医,撼龙先生一生漂泊未曾成家,曾渔的父亲则有一妻一妾,妻妾各育有一子一女,曾渔是妾生子,自幼就过继给伯父为嗣,因为伯父长年在外,所以曾渔还是由亲生父母抚育长大,伯父每隔两、三年会回来一趟,曾渔聪明好学,甚得伯父喜爱,伯父教曾渔背诵风水秘笈、修习八段锦导引术,又教曾渔击剑和散手,曾渔九岁那年参加知县吴百朋的神童宴,即席作文,词藻斐然,吴知县大为赞赏,誉之为谢家宝树,这是把曾渔比作东晋大名士谢玄,是极高的赞誉,曾渔由此扬名,小小年纪从此立下金榜题名的雄心壮志——

    曾渔十岁那一年,伯父撼龙先生病逝,临终叮嘱曾渔的父亲不要让曾渔走科举之路,说他曾撼龙四十年来走遍大明两京十三省,阅人无数,见过多少才俊之士从少年到白头困于科场不得售,最终贫困潦倒甚至痴癫疯傻,而且即便科举顺利做了官又如何,江西贵溪籍的内阁首辅夏言被抄家杀头就是前年的事,仕途险恶,那些官员颐指气使看似风光,一旦遭倾轧,身败名裂还是小事,性命不保、抄家流放不能保全妻子者比比皆是,还不如风水师挟技游走于三教九流,只要艺业精、名气大,王侯公卿都要延为上宾,地位既不卑贱,谋生更是绰绰有余,所以还是让曾渔继承祖业做风水先生最好——

    但少年曾渔对伯父的话不以为然,他还是想走科举之路,他对父亲说若他二十岁前进学成了生员,那就依他心愿读书求上进,若不能,那就依伯父遗言去做堪舆风水师外出谋生,父亲答应了曾渔的要求——

    没想到此后三年间,曾渔的父亲和嫡母吴氏先后谢世,曾渔的生母周氏虽健在,但在家中没有地位,不能掌管家业,十四岁的曾渔和一岁大的胞妹只有随长兄曾筌过日子,曾筌之妻谢氏是县城开生药铺的谢员外的长女,那谢氏不甚贤惠,公婆在世时她还收敛着峥嵘不显,公婆去世后她掌了家,泼妒之相就露出来了,对曾渔母子三人的饮食衣物供应日见淡薄,谢氏只生养了两个女儿,一直没有儿子,既不肯让丈夫曾筌纳妾,又担心没有儿子以后家产全归了曾渔,所以处心积虑想把曾渔母子三人赶出家门,理由就是曾渔是大伯的子嗣,不应该住在这里——

    好在曾筌虽然惧内,但比较好颜面,曾筌是本县养济院的医生,在石田算是有身份的人,父母刚去世就把未成丁的弟弟赶出家门,这种事他做不出来,但谢氏软磨硬缠,曾筌被逼不过,就重提当年父亲说过的让曾渔读书到二十岁,若二十岁不能进学,那就让曾渔去做风水先生——

    曾筌这话有理有据,谢氏也只得忍耐,但这几年来在曾渔母子面前冷言冷语却没少说,少年曾渔是憋着一口气想要考上秀才的,他以苏秦的故事勉励自己,苏秦起先游说秦国没成功,回到家后嫂子都不烧饭给他吃,苏秦发愤苦读,头悬梁锥刺股,终于六国拜相,再次回家,嫂子匍匐不敢仰视,那时苏秦多么意气风发啊,男儿当如是!

    然而少年曾渔不明白的是:苏秦是名留史册的励志典型,是极少数,而更多的却是伯父撼龙先生说的从少年到白头,一辈子死在八股文上,那些人才是沉默的大多数。

    正因为以前的曾渔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当这次院试他榜上无名时,他无法承受,才会有伽蓝殿的那一幕,现在的曾渔当然不同往日,他也做好了直面困境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一刻这么快就到来了,嫂子谢氏连一夜都等不得,在他踏进家门这一刻就要与他把事情说清楚,什么事情要说清楚?那就是要赶他出门。

第五章 妞妞

    曾筌见小弟怔怔立在台阶上一动不动,不禁心下恻然,又有些愧赧,暗叹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哪,向曾渔摆了摆手,快步走进左边厢房——

    这时,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脚步轻快地从腋廊跑了出来,眸子晶晶亮,见到曾渔就笑眯了眼,“哥哥回来了,阿娘唤你去。”

    这小女孩儿发型甚奇,除了左右两边梳着两个小丫髻,其余头发全部剃去,这是赣南客家民俗,男童女童都要等到满十岁后才蓄发,之前都是光头,男童脑壳囟门处留一块头发,女童留两只小髻,男童也就罢了,女童剃成半秃实在看着别扭——

    小女孩还没跑到曾渔跟前,猛听得左边厢房传出刺耳女声道:“吃什么饭,吃饭急什么,自己有能耐吃山珍海味都行!”

    小女孩吐了吐舌头,放慢脚步,轻手轻脚走过来,轻声道:“哥哥,厨房里没有饭菜了,娘在房里留了一些糕饼,哥哥快去吃。”

    小女孩是曾渔的幼妹,没有名字,那时的女孩儿绝大多数没有名字,长大嫁人了就称某氏,当然,小名是有的,这小女孩小名叫妞妞,今年虚岁七岁。

    曾渔拉住妞妞的小手,又摸了摸她后脑勺,小女孩儿发茬也不扎手,低声道:“哥哥不饿,你去和娘说我过一会再进来,我要和大哥大嫂说些话。”

    妞妞仰着小脸探究地看着曾渔,看哥哥神情没什么异样,点点头,小声道:“好,那哥哥快点来。”低头看到台阶上的书箧,就又去搬书箧,说道:“妞妞帮哥哥搬——”

    不知道厢房里的曾筌说了些什么,那谢氏愈发恼怒起来,叫道:“十六岁成丁,都二十岁了,早就应该自己养活自己,难道要兄嫂养他一辈子!”

    书箧颇为沉重,曾妞妞一下子搬不动,听到大嫂那么恶声恶气的说话,这小女孩心里害怕,紧抿着小嘴,担心地看着哥哥曾渔——

    曾渔柔声道:“妞妞你先进去,书箧你搬不动的,别担心,哥哥没事。”

    看着妞妞摸黑往后厅去了,曾渔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声道:“大哥、大嫂,那我们现在就把事情说清楚。”

    左边厢房里霎时间没有了声音,过了一会,才又听到房里曾筌与谢氏在说话,先是压低着声音,后来声音重起来了,谢氏恼道:“他自己说要把事情说清楚,你又阻拦什么,明日再说,为什么要放到明日,难道明日会有报子吹吹打打上门报喜了?”

    曾筌唉声叹气道:“声音轻些,声音轻些,莫让乡邻听到笑话我们——有话好好说嘛,小渔没进学心里也不乐,莫要这时候就提那事,缓几日,再缓几日吧。”

    谢氏却是决不肯再缓几日,缓到明天都不行,就要这时说清楚,她要趁热打铁,彻底了结这多年的心病,愈发大声道:“我是一刻也等不得了,这些年我们供他读书花费的银子会少?他要去东岩读书,依他,他要买程文集子,也依他——这些且不计较,单这笔墨纸砚每年都要好几贯钱,可你看他知道珍惜吗,把那些上好的铅山竹纸拿来涂涂画画,画一朵花、画一只鸟、画一块丑石头,你说他作文章也就算了,却画那些,有什么用,能换来一斤米、一担柴吗?可笑的是有事没事还执一支箫坐在树下呜呜的吹,哭丧一般,这是咱们这种人家的子弟该做的事吗?那是高官富商子弟才能享的福,每天衣食不愁,就写写画画、吹拉弹唱,可我们是什么家世难道他不清楚?”

    厢房里的谢氏越说越激昂,把这些年对小叔子的强烈不满尽情宣泻:“——你这个做兄长的在养济院每月要当值五天,一分银子没有,只免得一人徭赋,而他早几年就已成丁,每年请乡人代他承担徭役都要一两六钱银,这些他可知道?他什么都不管,只管读书,却读出个什么名堂来了,事不再三,他已考了三次,考不中就该死了那条心,难道还要一直考下去,考到胡子发白……”

    堂屋左边的古樟叶子萧萧作响,那些叶子都承受不了这样尖锐急促的嗓音,怕是要飘零一地了吧——

    曾渔立在厅廊边上木然听着,心里厌烦透了,也难怪年少气盛的曾渔要寻短见,这样的嫂子真是难以面对啊。

    腋廊那边传来窸窣声响,曾渔转头一看,小妹妞妞从后厅板壁探出脑袋向他这边张望,曾渔向妞妞点了一下头,对厢房里还在高声发泄情绪的谢氏道:“嫂子不要多说了,我知道你是想把我赶出这个家,你先和大哥商量一下,看看是什么条件,商量好了,明天上午我们兄弟再谈。”说罢,转身便走,过了腋廊,拉着妞妞的手去见母亲周氏。

    前厅厢房的谢氏正说得痛快,却被曾渔打断,曾渔的冷静让她有些惊讶,这不是曾渔的性子啊,不过这时也无暇想那些,对丈夫曾筌冷笑道:“你这弟弟要和我们谈条件呢,好笑,他想干什么,难道要分家产,他凭什么,他已过继出去,又是妾生子,有何资格与我们分家产!”

    曾筌道:“哎呀,你轻点声,不是说好了明日再谈吗?”

    “什么明日再谈,还有什么好谈的,他母子三人的衣物、被褥、书籍搬走就是,这有什么好谈的。”谢氏忿忿地说着。

    曾筌道:“不管怎样,也要等到明天再说,难道还能今夜就让他搬出去,这等事谁做得出来!”

    谢氏冷笑,不再多说什么,若依着她,真是想让那母子三人连夜就出门,现在呢,还要夜长梦多,真是不痛快。

    ……

    一盏竹架子的油灯,燃着一根灯芯,灯光昏黄,溢满一室。

    一张香樟木桌,母子二人对坐着,一个小女孩打横坐在边上,小女孩以手支颐,乌溜溜的眼睛看看母亲,又看看哥哥。

    这就是曾渔一家。

    母亲周氏今年四十六岁,年纪并不大,却已是额头皱纹、两鬓霜染,比较显老,这时蹙着眉头,问道:“鱼儿,你真的打算离自立?”

    曾渔留心不让母亲和小妹看到他脖颈的勒痕,答道:“是,儿子都二十岁了,已长大成人,哪里总能寄人篱下过日子,母亲也不必担心,儿子有办法谋生活,这么多年的书岂是白读的。”

    谋生不易啊,母亲周氏叹了口气,轻声道:“要么就这样吧,去和你大哥说说,让我和妞妞还留在这大屋里,待你在外面有了安身之处,再把为娘和妞妞接过去,可好?”

    曾渔道:“大哥庸懦、嫂嫂不贤,母亲这些年忍气吞声,儿子都看在眼里,只恨儿子这次没能考上秀才给母亲争气,但留在这个家再忍耐已不可能,谢氏是一心要赶我们出门了,我也已决定出走,母亲和妞妞一定要和我一起走,起先一段日子或许比较艰难,但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怎么都比在这里受气强,儿子不敢说高官厚禄,但让母亲颐养富足一定能做到。”

    母亲周氏转忧为喜:“我儿有这样的孝心,为娘真是高兴,为娘不怕吃苦,就是怕拖累我儿,妞妞又这么小——”

    一边的妞妞立即道:“妞妞不小,妞妞能做很多事,摘菜、拣药、洗衣裳都做得,妞妞也不怕吃苦,妞妞要跟哥哥和阿娘在一起,大嫂嫂凶得很,妞妞怕她,我们不住这里,我们搬到县城去住。”

    曾渔笑了起来,摸了摸妞妞脑袋,说道:“妞妞说得对,我们不住这里,哥哥有能力照顾好你们两个。”

    母亲周氏微笑着看着儿子,觉得儿子这次回来一下子长大了似的——

    有人叩门,四喜的声音道:“少爷,没什么事吧。”

    曾渔起身去开门,四喜一身的药气,立在门外道:“十斤当归全切好了,少爷这边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曾渔道:“没事了,四喜今天着实辛苦,早点去歇息——等等,这里有一些糕饼你拿去吃。”

    曾渔知道厨房没有留饭,四喜饿着肚子呢。

第六章 黄金罗盘

    这一夜,曾渔辗转反侧很久睡不着,忽然想起他十岁那年伯父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伯父说等他到了二十岁准备外出谋生时就可以取出那块金丝楠乌木罗盘仔细琢磨琢磨,这十年来他都没有去看过那块金丝楠乌木罗盘,因为那时他的志向是科举——

    伯父说那句话时似乎另有深意,曾渔起身点上油灯,端着灯盏去伯父生前住的那个房间,房间的锁就在曾渔这里,早几年曾渔经常一个人在这房里读书、习字、作画,这两年因为在东岩书院读书就很少进这个房间了。

    夜深人静,灯焰摇曳,开房锁的声音响得吓人,曾渔推门进去,一股尘气和腐味扑鼻而来,这个房间很长时间没有洒扫过了,房里的摆设一如伯父生前,伯父因为长年在外,所以这房间摆设很简单,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别无长物。

    曾渔打开那个樟木柜,柜子里有一把伞、一把剑、两个罗盘,这是伯父以前行走江湖的随身之物,曾渔捧出上面那个罗盘,这个罗盘是虎骨木的,伯父平时相地堪舆都是用这个虎骨木罗盘,罗盘上密密麻麻的天干地支等字迹是曾渔祖父的亲笔,墨字深入木质纹理,因为经常摩挲,罗盘表面锃亮光洁。

    曾渔又捧出那个沉重的金丝楠乌木罗盘,金丝楠乌木是皇室专用的木料,即便是一品高官若用了这个木料那也是僭越犯法,但堪舆风水师却是例外,堪舆风水师可以用金丝楠乌木来制作罗盘,民间有云“珠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可见其这个罗盘的珍贵,罗盘上面的天干地支、二十八宿、七十二龙都是雕刻上去的——

    金丝楠乌木很重,但这个罗盘重得有些离谱,曾渔颠来倒去看了一会就发现罗盘背部藏着一个暗格,卸下暗格小木门,里面竟藏有黄灿灿的金条,约有二十两左右,嘉靖时黄金与白银的兑换比例大约是一比八,这罗盘藏的金子约值一百六十两银子,广信府一亩上等水田也只值银十两,一百六十两银子当然是一笔巨款了,这是伯父多年的积蓄,留给嗣子曾渔——

    曾渔眼泪滴在罗盘上,兄嫂要赶他出门,去世多年的伯父却早早给他准备了自立门户的资本,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有钱真是寸步难行哪。

    听得石田打更人绕着四门围墙敲三更鼓,曾渔将两块罗盘和那把剑搬到自己卧房,洗手上床,行八段锦导引法,叩齿三十六,两手心掩耳,以中指弹击后脑,左右各二十四次,这就叫“两手抱昆仑,左右鸣天鼓”,又舌搅漱咽、手摩肾堂,半晌才睡去。

    次日早起,曾渔自感精力充沛,十二年不间断的八段锦毕竟不是白练的,他已有了决断,机遇要靠自己去争取,他一定要尝试一下,如果不行,那再另做打算,有伯父留给他的二十两金子作后盾,他可以拼搏一次,天无绝人之路。

    母亲周氏起得更早,忙忙碌碌在收拾衣物,虽感前途未卜,心中不安,但表面还要努力显得从容镇定。

    妞妞也起床了,自己洗了脸、梳好两个小丫髻,帮着阿娘收拾东西,与忧心忡忡的母亲不一样,小女孩妞妞对前程充满了好奇和希望,和阿娘和哥哥在一起,她不怕。

    用罢早餐,谢氏就急不可待地催促丈夫向曾渔把话说清楚,今日定要曾渔母子三人离开这个家,曾筌被枕头风吹了一夜,已是晕头转向,由着谢氏安排——

    曾家祖处在兴国三寮,石田这边别无宗亲,所以曾渔和曾筌兄弟二人商议析产分家就没有族人参与公证,只有曾渔的母亲周氏和曾筌之妻谢氏参加,几个人坐在前厅堂上起先都是默不作声,天气闷热,堂屋气氛也压抑。

    曾筌咳嗽两声,执一把短柄蒲扇摇着,干笑道:“一早起来天气就这般闷热,午后怕是要落大雨。”

    坐在曾筌身边的谢氏听丈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很是不满,用脚轻轻踢了踢丈夫的足踝,曾筌就又咳嗽两声,说道:“鲤弟,你今年二十岁了,理应成家立业,你且说说今后有何打算?”

    曾渔道:“弟读书不成,看来只有继承祖业做风水先生了。”

    曾筌皱眉道:“伯父去世时你还年幼,并没有带你出外实地看过风水,须知风水青囊术最重言传身教,可你只会背诵一些风水秘笈,这个如何顶用?”

    谢氏不想丈夫与曾渔说这些,这样说来说去曾渔就根本不可能独立谋生了,对丈夫道:“鲤弟读了十几年书,见识强胜你,他既说能继承祖业,你又何必灭他志气,难道坐在家里就能学会风水术!”

    曾筌不吭声了,半晌道:“伯父临终时也是说过的,让你承接他的衣钵,以风水术谋生,你现在已成丁,既有志继承祖业另立门户,做兄长自是欣慰,你且说说,需要哪些帮助?”

    曾筌懦弱惧内却又好颜面,所以说话就这么吞吞吐吐。

    曾渔直截了当道:“弟就直言吧,我们曾家在石田畈有二十亩水田、湖根山上有十五亩山地——”

    “你说什么,你想说什么!”

    原本坐着的谢氏横眉立目暴跳起来,曾渔说这些分明是想分家产啊。

    曾渔不动声色,继续对大哥曾筌说道:“就是祖父与伯父手里建的这两堂大屋也有弟的一份,这大屋就算折银八十两吧,弟得一半,四十两,石田畈水田每亩值价八两,往低里就算七两吧,弟也应得七十两,湖根山的田地每亩值三两银子,弟得二十二两,今日分家析产,弟应得一百三十二两银子,考虑到父亲去世后的六年间,弟一家三口依兄长过日子,弟读书求学也费了不少银钱,就减去五十二两,兄长应分给弟八十两银子。”

    谢氏面色通红,冲着曾渔怒叫道:“你说完了没有,你话说完了没有,你一个妾生子竟敢说什么分家析产,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曾渔的母亲周氏一向良善,从不会与人争执,谢氏这样骂人的粗话她说不出口,这时双手紧握座椅扶手,脸色发白,嘴唇发颤,气得说不出话来,依偎在她身边的妞妞小嘴半张,一脸惊恐——

    曾渔腾地站起身,喝道:“谢氏,我是因为我兄长才称你一声嫂子,你若再敢辱我母亲,那就休怪我无礼。”又对曾筌道:“大哥,我已有言在先,大哥莫要怨我。”

    曾渔是谢氏看着长大的,从没敢这样当面顶撞,此时那目露凶光的样子让谢氏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随即尖声道:“你敢把我怎样,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难道不能告你忤逆!”

    曾筌赶忙起身拦在妻子和弟弟之间,愁眉苦脸道:“哎呀,莫要吵闹,莫要吵闹,让邻人听到了笑话。”

    曾渔冷笑:“我母健在,哪来的长嫂如母!你说我妾生子分不得家产吗,大明律户令规定,凡嫡庶子男,除有官荫袭先尽嫡长子孙外,其分析家财田产,不问妻、妾、婢生,止依子数均分——大哥,难道我们兄弟真要公堂上见?”

    谢氏忙问丈夫:“大明律上真的这般说?”

    曾筌唉声叹气:“那是当然,唉,怎么就要闹到这般地步!”

    曾渔摇头道:“大哥,我也不想这样,我们祖父、伯父、父亲都是本地有名望的人,若我们兄弟闹到县衙公堂上去,那真是出丑,可是兄嫂要把我和母亲还有幼妹就这样扫地出门,那我岂能甘休。”

    谢氏又叫了起来:“你已过继给大伯,凭什么分我们的家财田产!”

    曾渔道:“祖父于正德六年迁居到石田,那年伯父十九岁、父亲十四岁,伯父与父亲何曾分过家,而且置这些田产伯父出钱只多不少。”

    谢氏见说理说不过,就撒起泼来,大叫大嚷说曾渔欺负她,她要回娘家叫人来对付曾渔,她谢家在本县算是比较富裕的人家,她有兄弟六人,娘家势力大,这也是曾筌惧内的一个原因。

    谢氏不顾曾筌劝阻,带着两个女儿、一个陪嫁仆妇怒冲冲出门回娘家去,扬言要叫人来教训曾渔,曾渔倒不怕谢氏撒泼,但他不能耗在这里为分家产与兄长曾筌打官司,他有急事要办,说道:“大哥,我也不是急着就要分家产,但亲兄弟明算账,我今天就要与母亲和妞妞搬出去,但在搬出去之前,我们兄弟先要把家产分清楚,立字为据,我日后再来处置也可以。”

    曾筌也怕弟弟分家产闹到县衙去,听曾渔这么说,心下略定,便与曾渔各写了一份分析家财田产的字据,写明房屋、石田畈水田、湖根山田地的位置和数目,兄弟二人均分,属于曾渔的那一份暂由曾筌代管,但曾渔随时可以分出去——

    写好字据,兄弟二人各自画押,曾渔又去请来本地塾师方秀才来居中作保,与兄长曾筌各封了三钱银子作为保人的佣金。

    用罢午饭,曾渔母子三人收拾好行装,那头黑驴就归了曾渔代步驮东西,小奚僮四喜也想跟曾渔去,曾筌面露难色,生怕妻子谢氏回来没法交代。

    曾渔也不想兄长太为难,兄长这个人心地其实是良善的,只是性子庸懦了些,便对四喜道:“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我还会回来的,到时再让你随我去。”

    小奚僮四喜眼泪汪汪。

    周氏侧骑着驴,驴后鞍两侧还挂着两只细藤编的衣奁,曾渔一手牵缰绳,一手拉着小妹妞妞,背上还背着沉重的书箧、两块罗盘,那把剑也斜背着,既是负笈求学的书生,又是挟剑远游的剑客。

    曾筌送到丰溪渡口,摸出一个小布囊塞给曾渔道:“小弟,这是哥哥平日积攒下的一些碎银,你嫂子不知道的,你带着路上用,唉!”曾筌显得很悲伤。

    哥哥毕竟还是自己的哥哥,曾渔接过小布囊,谢过哥哥。

    曾筌又问:“你们这是打算去哪里?”

    曾渔道:“我想先到府城,那里好谋生。”

    曾筌点点头,说道:“大妹嫁在府城,有事也可有个关照,我有暇也会去看你们。”

    渡船来了,曾渔扶着母亲上船,妞妞第一次出远门,很兴奋,叫着“黑宝黑宝”,把黑驴拽上了船。

    渡船向对岸驶去,庙山巍巍,丰溪汤汤,曾渔开始离乡远行。

第七章 豪雨

    午后阳光白花花的晃眼,丰溪蒸腾起的水气如梦如幻,曾母周氏坐在渡船上手搭凉篷往石田方向看,白墙黑瓦,屋宇连绵,东门里那数十株百年古樟最是醒目,那是石田的标志,在那古樟左边就是曾家的两堂屋,这时当然看不到,但心里知道那两堂屋静静的就在古樟绿荫下——

    “娘,不要难过,儿子长大了,总要自立门户,依兄嫂过日子岂能长久,莫看我们现在走得凄惶,日后一定能风风光光回来,若一直困在这小村僻县,儿子难有出息。”

    曾渔握着母亲的手,小声安慰,此时展望一下美好未来是有必要的。

    母亲周氏展颜微笑,点头道:“我儿定有出息的,先前那作保的方秀才都夸你写得一笔好字。”

    妞妞小脸晒得红扑扑,脆声道:“哥哥本事多着呢,哥哥什么都会。”

    曾渔笑,眺望对岸的丘陵,说道:“娘,我们这次离开石田,总有个一年半载回不来,去狮头子坟地向祖父他们拜一拜、说一声吧。”

    母亲周氏连连点头:“娘正要提醒你呢,你要自立门户,当然要祭告祖先,也请祖先多多保佑我儿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撑船的老艄公耳聋多年,听不清曾渔一家三口在说些什么,只是一脸憨笑,下船时帮忙把黑驴拉上岸,又与曾渔作揖告别。

    曾氏墓地在狮头山半山腰,这是曾渔祖父生前自己选择的墓穴,面向空阔,两边拱卫,山水环绕,藏风聚气,是方圆数十里最好的吉穴了,但与《青囊奥语》、《葬法倒杖》这些风水秘笈上提到的龙脉吉壤显然相差甚远,其实堪舆风水师并非不能给自己找到上好的墓穴,但天下土地都有主,并不是你看准哪里就能葬到哪里的,只有皇帝例外,而且即便是皇帝,也只在都城周围数百里寻穴下葬,不会葬到外省的什么吉穴去——

    曾渔的祖父、伯父、父亲和嫡母吴氏都葬在这里,狮头山寂寂,坟头草青青,曾渔和母亲周氏、小妹妞妞依序向四座坟茔磕头祭告,周氏指着吴氏边上那块空地对曾渔说:“鱼儿,你记住,娘百年后你就把娘葬在这里。”

    曾渔道:“娘,你才四十多岁,身体还健得很,现在就说这些干什么。”

    周氏肃然道:“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娘百年后当然要回这里陪着你父亲和大姐姐,鱼儿,你答应娘。”说罢,两眼紧盯着儿子要儿子答应。

    曾渔知道母亲的心思,母亲这大半辈子都待在石田,谨小慎微,与人无争,临到老来却不得不离开这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当然会感到前途的叵测和不安,母亲不怕生活艰辛,却怕死后不能归葬石田,所以借这个机会叮嘱他——

    曾渔郑重道:“娘放心,儿子谨记不忘。”

    母亲周氏顿时露出笑意,掠了掠鬓发,眺望三面群山,见山顶有黑云聚集并逐渐向天空扩展,忙道:“儿呀,我们赶紧上路吧,这天怕是要落雨。”

    母子三人相跟着下山,忽听山下驴鸣,接连叫了好几声,曾渔瞪眼道:“莫不是有人偷驴!”上山时他把黑驴系在山下的一株歪脖子树边,行李、书箧都搁在树下,只把两个罗盘和剑背着。

    还没等曾渔仗剑奔下山去,山脚下有人叫了起来:“少爷,少爷,二奶奶——”

    妞妞睁大眼睛道:“是四喜,不是偷驴贼。”

    曾母周氏道:“四喜怎么来了,莫不是你大哥有甚急事?”

    小奚僮四喜气喘吁吁跑上山来,赤着上身,肋骨嶙峋,下身穿着靛蓝色梢子裤,右臂挟着一个包袱,一头一脸都是湿淋淋的,脖子下还挂着一双草鞋,跑到曾氏母子跟前,扑通跪下,哭道:“求二奶奶、少爷、妞妞小姐收下四喜,四喜要跟你们去,四喜不要留在这里,呜呜呜,四喜要跟着鲤少爷,呜哇哇——”

    四喜说着说着就大哭起来,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和汗水。

    “起来说话,起来说话。”

    曾渔将这小奚僮扶起,却见他手肘、手背好几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这些伤痕是前天夜里在博山道上摔到擦伤的,原本都已结痂,曾渔惊道:“四喜,你泅水过来的!”

    先前四喜看到大少爷送鲤少爷母子往渡口去了,他就回房急急忙忙收拾了几件自己的衣服包成一个小包袱,从后门溜出来,绕到北门出了石田,一路往渡口跑,远远的看到大少爷和黎叔回来了,他赶忙闪到路边一株大槐树后,等大少爷和黎叔走过去了才又往渡口跑,赶到渡口时却见鲤少爷一家已经上了岸正往狮头山行去——

    四喜大叫“少爷少爷”,隔得远,少爷听不到,四喜又大叫“聋子伯聋子伯”,艄公聋子伯也听不到,渡船系在对岸垂柳下一动不动,四喜知道这聋子伯喜欢靠在船上打盹,隔河很难叫得到船过来,见少爷一家已经绕过狮头岩,他急得不行,生怕追不上,仗着自己水性不差,丰溪也没涨水,便脱了衣裤一起收在包袱里,脚上的草鞋挂在脖子上,就这样一手托着包袱游过了丰溪,一路追到狮头山来了——

    曾母周氏好生为难,望着儿子曾渔道:“鱼儿你说怎么办?”

    四喜见曾渔有些犹豫,赶紧又跪下求道:“少爷,四喜打死也不回去,定要跟着少爷。”

    曾渔道:“好吧,你就跟着我们,赶紧穿上衣服,打赤膊象什么样子。”

    “多谢少爷,多谢二奶奶——还有妞妞小姐。”

    四喜眼泪未干,欢天喜地找块平整些的大石头坐下穿草鞋,他方才赶得急,草鞋一直挂在脖子上没来得及穿。

    妞妞欢喜道:“好极了,好极了,四喜也跟我们去,路上有伴。”

    曾母周氏有些担忧,对曾渔道:“你大哥那边也就罢了,你大嫂岂肯甘休,只怕到官告你拐带人口呢,这种事她做得出来。”

    四喜忙道:“不是拐带人口,不是拐带人口,是四喜自己愿意跟着鲤少爷的。”

    曾渔笑了起来,对母亲道:“不妨事,我们也是四喜的家主,我上回去府城不也是四喜跟我去,哪里扯得上拐带人口——四喜,一起上路。”

    四喜快活地答应一声,跟着曾渔一家下到山脚,卖力地抢着书箧背上,牵着黑驴小心侍候着曾母周氏。

    这样曾渔就轻松了许多,他背上的青布袋里是两个大罗盘,左边肩头是伞,右边肩头是剑,小妹妞妞蹦蹦跳跳走在一边,看到石头缝里跳出小蛙就去追,又摘路边的小花自己簪到小丫髻上,笑眯眯问母亲:“阿娘,妞妞美不美?”

    曾母周氏笑应道:“美,我家妞妞是个小美人。”

    离石田渐渐远了,曾渔一家的心情都开朗起来。

    有龙船鼓不知在何处“咚咚咚”地敲,今日是四月二十六,再有九天就是端午节了,曾母周氏把曾渔叫到身边,将一个钱袋子交到曾渔手上,沉甸甸的锵锵响,这是铜钱的声音——

    曾母周氏道:“这是娘这么些年积攒下来的一些碎银和铜钱,大约有一贯多钱、二两多银子,你拿着,到了府城先租一处房子,也好有个落脚处。”

    曾渔接过母亲的钱袋,将兄长曾筌给他的那三两多碎银一并收好,却把一个小木匣递给母亲,说道:“娘,你看,这是伯父留给我的,我昨夜才发现,伯父临终时提起过,我一直没在意,伯父好象早就算到我们母子会有这么一天。”

    骑在驴背上的曾母周氏接过小木匣,看到了里面的金子,惊讶万分,同时心里也笃定安稳了许多,身上有钱心里不慌啊,把木匣子递还给曾渔道:“你大伯是一心为你着想的,小时候很宠爱你,可惜你不能为他多尽些孝心,这匣子你收好。”

    曾渔笑道:“娘收着吧,以后给儿子娶一房好媳妇。”

    母亲周氏眉开眼笑,小心将木匣子收好,心想儿子今年都二十岁了,还没娶妻成家,是该着紧了,儿子品貌端正、学问又好,当然要娶知书达礼的好人家闺女为妻了——

    “轰隆隆”一声炸响,好象天塌了一般,原本烈日朗照的天空眨眼工夫就暗了下来,四面群山的黑云原本叠压收束着,被那一声惊雷震动,黑云如大幔般从四面八方向天空上方拉开,遮天蔽日,风骤起,搅动乌云滚滚,乌云深处,电闪雷鸣——

    四喜叫道:“少爷,要下大雨了,怎么办?”

    曾渔道:“用油布把书箧遮好,书不要打湿了,前面四、五里有个驿亭,尽快赶到那里避雨——娘,你坐稳些,这有伞,你撑着。”

    四喜背着书箧牵着黑驴小跑起来。

    曾渔蹲下,把妞妞背在背上大步赶路,想在大雨落下来之前赶到那座驿亭,但泼天大雨已然迫不及待,听得山野间“沙沙”声响,瓢泼大雨自南向北倾泄下来,只几步路的工夫就把曾渔劈头盖脸淋了个精湿——

第八章 路亭

    大雨倾盆,漫天泼洒下来雨水象鞭子一般飞舞抽击,天地间都是浩瀚的雨声,山川树木默默承受,还有这古道上冒雨赶路的一家人。

    这里是石田与杉溪相邻的下洲畈地界,平畴旷野,不见村落,路边亭亭如盖的大树倒是不少,但这种雷雨天气在树下避雨有危险,曾渔叫四喜牵着驴只管往前走,赶到前面驿亭再歇。

    除了骑驴的曾母周氏有伞,其他三人都没有雨具,曾母周氏示意要把伞给曾渔和妞妞,曾渔背着妞妞大步赶上,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道:“娘,我和妞妞早已湿透,还打什么伞啊——娘把伞放低一些,把头脸身子遮住就好,我们不妨事,这夏天的雨又淋不坏人。”

    雨实在是猛,又是闪电又是打雷,妞妞起先有些害怕,听哥哥这么说,这小女孩儿也快活起来,锐声道:“娘,妞妞不怕下雨,下雨凉快。”

    “妞妞很勇敢。”曾渔一转头说话,雨水就流进他的嘴巴,赶紧吐掉。

    同样一件事,有些人以为苦,而另有人却认为是一种奇趣的体验,苏轼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就是一例,但苏轼那个显然是小雨,比不得现在这场豪雨,劈头盖脸浇下让人眼睛都睁不开,脚下的道路处处是水洼,踩下去泥水四溅,颇为狼籍,曾渔却是兴致勃勃,他对远方很有期待、对未来怀着希望,当然,以苦为乐也是有条件的,若是寒冬腊月被淋成落汤鸡显然不是奇趣,恐怕还会送掉小命,而且曾渔知道前边三、四里处就有驿亭可以避雨,困难只是暂时的,所以何妨洒脱一些——

    趴在曾渔肩头的妞妞见哥哥头上戴的方巾全湿了,软塌塌的映出里面发髻的黑色,大雨还在不停地往哥哥脑袋上落,雨水又顺着脖子直往衣领里淌,这时她看到曾渔脖颈的那条紫色的勒痕了,触目惊心,小女孩儿惊叫了起来:“哥哥,你这里怎么了!”

    好在雨大风急,几步外的曾母周氏没有听到妞妞的惊呼,曾渔急忙放缓脚步离母亲远一些,说道:“妞妞别叫,哥哥前日赶夜路时不小心被树枝划伤了,你可别对娘说,你若说了,娘就会担心,娘就不肯走了,我们就要回石田——大嫂子很凶的是不是?”

    妞妞忙道:“妞妞不说,妞妞不说。”

    曾渔知道小孩子不容易守口,又道:“你若真的很想告诉阿娘,那也可以,但要过几天——”

    “过几天,那是哪一天?”妞妞问。

    曾渔含笑道:“要离石田很远很远才行,到时你问我,我说行你就可以告诉阿娘。”

    “离石田远了大嫂嫂就找不到我们是不是?”

    大嫂谢氏的泼悍凌虐给年幼的妞妞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曾渔道:“是,那时我们就自由自在了。”

    妞妞高兴了,爽快道:“好,妞妞不说,妞妞要等到离了石田很远才说。”说着,用湿淋淋的柔软的小手轻轻抚摸曾渔脖子的勒痕,小嘴凑在曾渔耳边:“哥哥,还痛不痛?”

    曾渔道:“不痛,已经好了。”

    妞妞“嗯”了一声,但看着雨水不停地从曾渔脖颈伤痕淌下,料想哥哥还是有点痛,这小女孩就想给曾渔遮挡一下雨,她两手掌心向天、并拢,护在哥哥头顶,可是雨水渗过她的指缝,全往曾渔脖子上淋——

    曾渔道:“妞妞,抱紧,哥哥要走快一点了。”

    妞妞赶紧搂住曾渔的脖子,尽量小心不碰到那勒痕,过了一会又叫了一声:“哥哥——”

    曾渔应道:“嗯,还有什么事?”

    妞妞迟疑了一下,还是在曾渔耳边问道:“哥哥以后也是要娶嫂子的是不是?”

    曾渔随口答道:“总要娶一个的吧。”

    妞妞沉默了一会,然后突然问了一句:“哥哥娶了嫂子那妞妞和阿娘去哪里呢?”

    大雨洒落在乡间古道上,路面形成一层白白的水雾,曾渔要小心脚下不要踩滑,时不时还要抹一下脸上的雨水,妞妞这句问话起先让他有点莫名其妙,随即醒悟,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

    年幼的妞妞是认为嫂子都是不好的,大嫂子谢氏要把他们母子三人赶出家,等曾渔娶妻后,想必也要把阿娘和她妞妞赶出去,所以才会问到了那时她和阿娘去哪里?

    曾渔耸了耸身子,将妞妞背上去一些,伸手过肩摸了摸妞妞的脸蛋,说道:“妞妞和阿娘以后都和哥哥在一起,哥哥以后娶了嫂子,若那嫂子敢对妞妞和娘不好,哥哥立即叫她滚蛋——”

    “哥哥,滚蛋是什么意思?”

    “滚蛋啊,滚蛋就是休了她、不要她、叫她出门的意思。”

    妞妞不说话了,伏在曾渔肩背上贴得紧紧的,好半晌道:“哥哥为什么对妞妞、对阿娘这么好?”没等曾渔回答,这小女孩自己有了答案:“因为哥哥和妞妞都是娘亲生的,大哥不是娘亲生的,对不对?”

    曾渔笑了起来,妞妞年幼,这时也没办法向她多解释,亲生儿女对父母不孝的多得是,说道:“咱们大哥其实心地也好,就是大嫂不贤惠——这样吧,哥哥以后要娶妻,除了要娘同意之外,也要问妞妞的意见,妞妞若说不喜欢,那哥哥就不娶,另找人,这下子妞妞放宽心了吧。”

    妞妞“格格”的笑,忽然挺身叫道:“路亭,路亭,到路亭了。”

    乡人把驿亭叫作路亭,一般隔七、八里就有一座,跨路而建,供行路人歇肩、躲雨、乘凉,有些路亭还有附近的百姓在亭内设置茶水,免费供行人饮用,俗称“施茶”,故路亭也叫茶亭——

    大雨中,四喜拽着黑驴率先进了路亭,曾母周氏一直紧张地持伞揪鞍,生怕被颠下驴背,进了路亭才松了口气,四喜先卸下肩头的书箧搁在亭内石板座上,又过来接曾母周氏手中的伞,这小奚僮用袖口擦着脸上的雨水,笑容可掬说废话:“二奶奶,到路亭了。”

    曾渔背着妞妞奔进路亭,将妞妞放下,急忙去扶母亲下了鞍,上下一看,母亲头脸和上身都还好,没怎么淋湿,但青布长裙下摆和鞋子全湿了,且喜母亲是不裹足的,不然裹脚布湿了脚要痛。

    曾渔扶母亲坐下,不及卸下自己身上的罗盘包袱,先去驴背衣奁里给母亲找布鞋换上,原先还担心这种细藤编的衣奁会进水,打开看才放心,细藤衣奁刷了多遍桐油,防水性很好。

    四喜取了布巾来给曾渔擦脸,一面帮曾渔卸下包袱和剑,曾渔擦了一把脸,这才发现路亭先有三个人在,一个是头戴东坡巾身穿窄袖曳撒的老士人,须发已白,手里一根鸠头杖,坐在路亭一端,脸朝着亭外看雨;另两个显然是这老士人的仆从,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一担行李搁在一边。

    那个年老的仆人见曾渔看过来,便作揖道:“这雨来得甚快,让人躲避都来不及。”

    曾渔听这老仆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还礼道:“是啊,全身都淋透了,所幸是暑天——老人家从哪里来?”

    老仆道:“我等从福建来,公子是本地人吧,请问这里离北路驿站还有多少路?”

    曾渔道:“此去六、七里便是杉溪驿,既有驿站,也有客店。”

    老仆与曾渔说话时,那老士人瞑目而坐,一手扶着鸠头杖,一手搁在膝盖上,手指一动一动,似在为某事沉吟不决。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9214/ 第一时间欣赏清客最新章节! 作者:贼道三痴所写的《清客》为转载作品,清客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清客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清客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清客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清客介绍:
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清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