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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清客txt下载     清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5章 隔墙箫语

    龙虎山大上清宫八殿二十四院,其中的仙隐院虽然小却精致,后门开处就是石台山药圃,右邻栖真院,左邻老法师元纲的三柏居。

    仙隐院的主人就是张广微,张广微从十岁始就霸占了仙隐院,虽然大部分时间是与老师兄元纲在三柏居修行,但仙隐院却是不肯让别的道士涉足,前日听说府中长辈要把她许配给曾渔,她就躲到仙隐院来辟谷抗议。

    算起来这已是张广微第三次辟谷了,十岁那年她立志不嫁一心修道,她母亲、兄长都不答应,她就跑到仙隐院闭门辟谷,那回是真辟谷,不,是绝食,水也不喝,一天一夜了,小女孩儿也真忍得住,张广微的母亲急得不行,只好敷衍说不嫁就不嫁,任张广微做女道士——

    第二次辟谷是张广微十三岁那年,当时是大真人府要与镇远侯顾家的子弟议亲,张广微又躲到仙隐院辟谷,那回听从老师兄元纲的劝导,照常饮水,只不进食,坚持了两日后大真人府张家长辈无奈取消议亲——

    这回呢,听闻曾渔要来提亲,张广微当然又要辟谷抗拒,老师兄元纲说辟谷可以吃水果,并举《列仙传》、《搜神记》里的故事为证,张广微当然愿意听老师兄的忠告了,饿肚子可是很难受的——

    正月十八日下午,张广微最爱吃的苹婆果吃完了,就用拂尘柄“嗒嗒”敲打与三柏居的隔墙,很快就有一个童子的声音应道:“师叔祖有什么吩咐?”这童子是服侍老法师元纲的道童,名叫张方。

    十六岁的师叔祖张广微隔墙吩咐道:“张方,苹婆果吃完了,让她们送苹婆果来。”

    小道童张方今年十岁,比较懵懂,多嘴道:“前日才送了一篮子苹婆果来呀,师叔祖就吃完了?”

    张广微不爱听这个“吃”字,恼道:“少啰嗦,叫你去你就去。”又补充道:“哪有一篮子,只有半篮,而且篮子还那么小。”说完又觉得自己啰嗦,有必要和一个小道童解释这些吗,凶巴巴道:“快去快去,不然赏你几个毛栗子。”

    所谓“赏毛栗子”就是曲指弹脑门,很痛的,小道童张方赶紧跑开了,出门绕到仙隐居正门外,那里有两个婆子和两个丫鬟,都是大真人府里平时侍候张广微的,大小姐辟谷抗议,她们当然要来苦苦哀求大小姐吃点东西、千万不能饿坏了身子,对于张广微水果照吃,她们可不敢当笑话来说,万一惹恼了大小姐,连水果也不吃了那就糟了——

    听了小道童张方的传话,一个婆子便待回大真人府取苹婆果,刚走到福地门,正遇羽玄道人陪着曾渔来大上清宫了,婆子听羽玄说这位就是曾渔,着实惊讶了一番,说道:“曾相公,我家大小姐在仙隐院闭门不肯进食,曾相公去劝劝她?”

    曾渔点头道:“嗯,去劝劝。”

    这婆子也不忙着回府去取苹婆果了,跟着曾渔、羽玄二人回到仙隐院,她要看看这位准姑爷怎么把广微大小姐劝得回心转意,可不要让隔墙抛来的石子打破头哦。

    曾渔当然不会贸然就去敲仙隐院的门,他与羽玄先到三柏居拜见老法师元纲,元纲“呵呵”笑道:“解铃人来也。”又压低声音道:“说话声音轻些,自然就在隔院,莫要让她听见。”这须发如银的老法师竟有天真之态。

    曾渔向老法师元纲询问情况,元纲捻须笑道:“事情明摆着的,无须老道多嘴,曾公子自己去解决,求亲娶妻总要费些心力的嘛。”

    侍立一旁的羽玄道人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曾渔问他:“道兄有何指教?”

    羽玄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小道岂敢。”

    羽玄道人在曾渔、郑轼这些平辈友人面前健谈善谑,一遇尊长前辈就成了锯嘴葫芦,什么话也没有了,想必是自幼被其师洞真道长打怕了不敢多嘴。

    老道元纲从门边取出一根藤杖,在地上“笃笃”戳了两下,说道:“羽玄,随我到后山药圃走走,这里就让曾公子独自想法子。”说罢“呵呵”而笑,曳杖出门。

    小道童张方赶紧跟在师祖后面走出去,羽玄道人冲曾渔一笑,轻声道:“静观妙计,静候佳音。”快步跟随元纲老道去了,听得木门“嘎吱”声响虚掩上了,这三柏居就只剩曾渔一个人。

    午后的大上清宫很安静,尤其是靠近石台山的这些殿宇院落,有不少如元纲老道这样的清修之士,闭门幽居,不喜人打扰,经忏丝竹声一概不闻,只有风声雨声木叶飘落声这些天籁。

    曾渔独自在三柏居小院踱步,午后阳光明媚,三株老柏树筛下的光斑闪闪烁烁,经过一个多雪的冬季,老柏树的枝丫被雪压折了许多,显得稀疏不甚茂密,这三株柏树都有五百年以上的树龄吧,不知是上清宫哪位前辈羽士手植,当初栽种得比较密,如今三株柏树都已经快挤成一株了,枝干虬结,夭矫向天。

    曾渔绕树缓行,心想爬到树上就能看到隔墙的张广微了吧,张广微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在吃果子?

    这样想着不禁笑出声来,回忆初见张广微时,他内急在这柏树下小解,张广微正与老道元纲扶乩请吕仙,被他给搅了,张广微气得用剑来砍他,何曾想还会有今日!

    又想张广微雪夜不辞劳苦为他传信,对他真是极好的,能娶之为妻是他的幸事,只是张广微立志修道不肯婚嫁,该怎么劝她呢,说鱼水之情?画眉之乐?这不大好吧——

    “嗒嗒嗒”,有人在敲墙,随即便听到张广微的声音:“张方,你去叫人取苹婆果了没有,我怎么听到那几个老妈子还在门前嘀嘀咕咕啊。”

    张广微哪里知道小道童张方已跟着老道元纲去后山药圃了,敲墙喊了几声“张方”见没人应,恼道:“这小子跑哪去了,等下我非赏他毛栗子吃不可。”

    曾渔走到墙边,看着墙头的常春藤,小声应道:“小仙姑有何吩咐?”

    “张方你跑到那哪玩去了?”隔墙的张广微嗔道:“我正说要赏你毛栗子吃——咦,你是张方?”

    张广微还是很敏锐,立即察觉这回话的不是小道童张方口吻,张方从来都是称呼她为师叔祖,不会叫她小仙姑,而且说话的声音也不大象。

    曾渔心里暗笑,故意默不作声,听得隔墙的张广微在追问:“你不是张方,你是谁?元纲师兄呢?”

    曾渔还是不吭声,忽有一物隔墙抛至,估摸着落点就是曾渔的脑袋,张广微隔墙听声辩位能抛得这么准,本事可不小,曾渔赶紧闪身避开,“啪”的一声,一个梨核砸在地上,汁沫四溅。

    “广微小姐,是我,曾渔。”

    曾渔怕张广微隔墙乱丢东西,赶紧报上姓名。

    仙隐院那边的张广微“啊”的一声,安静了片刻,随即质问:“你来做什么?”语气很不善。

    曾渔搔了搔后脖颈,有些尴尬道:“特来提亲。”

    张广微断然道:“我不会嫁给你的,我谁也不嫁。”

    曾渔一时无话可说,被女孩子当面拒绝还是很伤自尊的啊。

    那边的张广微听到隔墙的曾渔半晌不说话,不知怎么的又觉得有点对不住曾渔,便柔声道:“曾秀才——曾秀才——”

    曾渔应道:“还在这里呢。”

    张广微踌躇了一下说道:“曾秀才你怎么就要来向我提亲呢,我可是立志修道终身不嫁的,你也是知道的嘛。”

    曾渔心道:“你这是浪费大好青春。”却听张广微又道:“上回府里想让我与分宜严氏的子弟结亲,你还帮我出主意拒绝呢,怎么现在你自己倒来提亲了,你这样算不算假公济私监守自盗呀。”说着“嗤”的一笑。

    张广微的两个成语让曾渔心情放松下来,腆颜道:“这都被小仙姑看穿了呀,真是惭愧。”

    张广微笑了一声,却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叹气道:“曾秀才,我们做朋友多好,你现在这样一闹,我们朋友都做不成了,唉。”又语重心长道:“你为什么总想着娶妻呢,我师兄都说你有仙骨,你可不能自甘堕落啊。”

    张广微倒教训起曾渔来了,真让曾渔哭笑不得,他不能就这么灰溜溜打道回府啊,说道:“昔者吕仙为了证道,都要云游天下遍尝世间味,你整日对着经书钻研,人情世情懵懵懂懂,怎么可能得道升仙。”

    张广微听曾渔这话说得在理,用拂尘柄敲着墙道:“嗒嗒,这许说得不错,我就想着云游天下求仙访道呢。”

    曾渔忙道:“吕仙那是有道术护身的,你可不行吧,这世道很不太平,你也看到了,盗匪四起啊,而你若是带上一群家丁奴仆,那就不算是求仙访道了,是吧。”

    墙那边的张广微没声音了,斜阳照过来,墙的阴影扩大了,墙头的常春藤的影子象是在蔓延疯长。

    忽听张广微出声道:“曾秀才,吹一支曲子给我听吧,上回看到你那管紫竹箫就想听你吹一曲。”

    这少女心思难测,这时候竟要听曲子了,曾渔道:“我的紫竹箫没带来。”

    张广微道:“三柏居那边就有,左边那间静室是我炼气之所,小桌上就有一管箫,是我托人从金陵买的,出自周藩乐工之手,你试试那箫好不好?”

    曾渔便去那间静室寻了那管箫出来,问:“广微小姐学会吹箫了吗?”

    张广微道:“没有,我就自己胡乱吹吹。”

    曾渔又问:“你要听什么曲子?”

    张广微道:“就上回你唱的《十不足歌》就很好。”

    曾渔便倚着老柏树,执洞箫吹了一曲《十不足歌》,其实这种道情曲子不适合用洞箫吹奏,洞箫优雅沉静,道情则掺杂着俚曲打油的俗调,不过既然张广微要听这洞箫吹的《十不足歌》,那他就吹奏一曲吧。

    一曲吹罢,曾渔摇着头自嘲地笑,用洞箫吹道情真是不伦不类啊,问隔墙的张广微:“还听得过耳吗?”

    张广微不答话。

    曾渔又等了一会,再问:“广微小姐?”还是没应答,不禁笑问:“怎么,吃果子去了?”

    “没有。”张广微这下子回答得很快,又不作声了。

    曾渔不知这少女在想些什么,正待把洞箫还回去,却听张广微道:“曾秀才,我还是嫁给你吧。”

    曾渔目瞪口呆,不知张广微怎么突然就回心转意了,就凭方才那曲《十不足歌》吗?

第196章 崖顶两望

    墙头常春藤摇动,张广微探出脑袋来了,道髻尖尖,额头宽宽,眼睛大大,下巴尖尖,笑盈盈道:“我这边有梯子。”

    曾渔仰脸看着张广微,“哦”了一声,他还没从“曾秀才我还是嫁给你吧”这句话中缓过神来,这太突然了,莫非是戏言?

    只听倚在墙头的张广微说话道:“曾秀才,你怎么愣愣的,不信我说的话?”说话时脸上笑容很灿烂。

    曾渔道:“蒙小仙姑垂青俯允,曾渔真如做梦一般。”

    张广微眨着眼睛问:“真有这么高兴吗,曾秀才?”

    曾渔点头道:“当然,喜出望外。”

    张广微笑意沉静下来,忽道:“曾秀才,我有一个条件,你要答允我才行。”

    曾渔心道:“还附带条件的呀。”拱手道:“广微小姐请讲。”

    张广微道:“以后你得听我的。”

    曾渔愕然,张广微厉害哪,才议亲就要夺权,岂有此理,曾渔摇头道:“这可不行,夫为妻纲,我若听你的那还有什么颜面,必为世人所笑。”

    张广微拨弄着墙头的常春藤,嘴唇微噘道:“也不是那种事事都要听我的,我可没那么霸道,但有一件事必须听我的——”

    曾渔道:“什么事?”

    张广微道:“就是成亲后你不要妨碍我修道。”

    曾渔笑了起来:“这怎么会,我也有仙骨不是?”

    张广微也笑起来,满怀憧憬道:“《太平广记》那些书里都有夫妇共同修道升仙的,我们也能那样,真是好极了。”

    道家男女双修术似乎不错,可以一试,曾渔咧了咧嘴,点头道:“广微小姐说得是,我们先在红尘俗世历练一番才好。”

    张广微解开了生平第一大心结,快活得不行,若不是站在梯子上都要手舞足蹈起来了,说道:“曾秀才,我爬到你这边来,然后我们溜出宫去玩,让他们找不到我——哈哈,有趣有趣。”

    曾渔忙道:“不行不行,等下他们都怪罪到我头上,我成替罪羊了。”

    张广微嫣然一笑:“就做一回替罪羊也不打紧。”说着,就爬上墙头,扭身把木梯从墙那边提起,架到三柏居这边——

    曾渔连声道:“小心点小心点。”张开双臂,准备张广微摔下来他好接住。

    张广微顺顺当当从梯子下来了,还踮脚轻轻跳了两下,说道:“没事,我好得很,走吧。”

    曾渔问:“去哪?”

    张广微道:“随便走走,去象鼻崖那边玩,你没去过吧,离此不远,约莫四、五里路,那里有个野道士很有趣,他有个大葫芦,好大一只——”

    说这话时,张广微还两手张开,表示那葫芦有合抱这么大。

    曾渔道:“天色不早了,明日我陪你去吧。”

    张广微一扯他的袖子,娇嗔道:“念头要通达,想走就走,没那么多牵牵绊绊的,朝北海暮苍梧我们现在是做不到,可几里远的象鼻山有什么难去的,当然是说走就走——哎,我说曾秀才,你要学学吕仙的风流洒脱才好。”

    曾渔失笑,问:“吕仙的风流也学吗?”

    张广微侧脸斜睨着曾渔,轻笑道:“学,当然学,任你三妻四妾青楼留情都行,我不会吃你这种醋,这么点事都看不开那我怎么修仙——”

    曾渔心下正感叹张广微心胸宽广,却听张广微话锋一转:“你想风流谁?”

    曾渔忙道:“没想风流谁,妻都还娶呢。”

    张广微“格格”一笑,说道:“以后你想风流谁就先告诉我,我帮你,三戏四戏都行。”嗯,吕洞宾不是有三戏白牡丹吗。

    曾渔无语,这位大小姐还是生活在云里雾里啊。

    张广微推开前门向外张望了一下,回头道:“前门有人,我们从后门走,从后山去象鼻崖更近。”

    曾渔心知元纲老道和羽玄就在后山药圃,却是不说,遇上最好,当下跟着张广微出了三柏居后门,那管洞箫还握在手上。

    “师叔祖——师叔祖——”

    小道童张方立在药圃竹篱边东张西望,一眼看到张广微出来,惊喜地大叫起来,跑着过来了。

    张广微“悄悄溜出去”的计划失败,气恼地转身瞪着跑近的小道童张方,斥道:“叫什么,你嗓门很大吗。”伸手就想赏小道童毛栗子吃。

    张方赶紧退后几步,低声道:“师叔祖——”,眼睛看着曾渔,很奇怪的样子。

    曾渔摆手道:“没事没事,你走吧,我和张小姐随便逛逛。”

    药圃里传出元纲老道的声音:“张方,过来。”

    小道童张方赶忙跑进药圃,元纲老道问他:“自然她出门了?”

    张方应道:“是,自然师叔祖和那位曾相公一块出来的。”

    元纲老道奇怪了,问:“从哪边出来的?”

    张方道:“从三柏居出来的。”

    老道元纲捻须而笑,摇头感叹道:“这真是有缘跳墙来相会啊,曾秀才这口才真是了得。”

    羽玄微笑,不敢多嘴,心里对曾渔是佩服至极,还没到一顿饭工夫,曾渔就把张广微说服并让张广微爬墙到三柏居这边来,这本事不服不行。

    元纲老道吩咐道:“张方,你跟着曾相公和自然,看他们去了哪里,速来回报。”

    小道童张方摸着额角愁眉苦脸道:“自然师叔祖会打我头的。”

    老道元纲“呵呵”笑道:“打一下也不要紧,又没打得你头破血流。”挥手道:“快去,远远的跟着就不会挨打。”

    张方赶紧小跑着追踪曾渔、张广微去了。

    羽玄道人小心翼翼道:“曾公子行事稳重,不至于太出格的。”

    老道元纲点点头,说道:“我只是要知晓他二人的行踪而已,想必是自然要带着曾秀才去哪里游玩,自然困居多日,也着实闷得慌了,呵呵。”

    羽玄道人陪着笑,与师伯祖元纲回到三柏居,请示要不要去大真人府回话,元纲道:“等曾秀才自己去说吧。”自去烹一壶茶,正喝着,小道童张方满头大汗跑回来了,气喘吁吁道:“师伯祖——师伯祖——”

    元纲老道见张方这模样,忙问:“出了何事?”

    张方道:“师叔祖和曾相公去象鼻崖疯道人那里去了。”

    元纲老道“哦”的一声,继续喝茶。

    又过了一会,聚在仙隐院前门的几个婆子、丫鬟进来向老法师打听消息,得知广微大小姐已经跟着曾公子去象鼻崖玩了,这些婆子、丫鬟个个目瞪口呆,觉得不可思议。

    “这都是缘分哪。”元纲老道笑道:“你们都回府里去吧,不用在这里候着了,自然等下就会回府。”

    羽玄向老道元纲施礼道:“师伯祖,象鼻崖赵风子喜怒无常,小道赶过去看看吧。”

    元纲老道点头道:“你去吧,让他二人早些回来。”

    ……

    张广微让曾渔在上清镇西头的一家酒肆买了一壶酒,赵风子嗅不到酒味不理人的,曾渔道:“不理人就不理人,我们何必去巴结。”

    张广微道:“也就是一壶酒,算什么巴结,赵风子这人很有趣,他善于在竹筷子上作画,一根细细的筷子,他能画出亭台楼阁、山水人物,很多达官贵人都以得到他的箸画为幸呢,不过赵风子一般不作画,求他他都不画,上回张永绪想让他画几双筷子好送给严世蕃,赵风子理都不理,哈哈,嗣教真人拿一个野道士没办法。”

    曾渔笑道:“那倒是个人物,以壶酒贽见也是应该。”

    张广微道:“羽玄和赵风子有点交情,经常请赵风水喝酒。”

    二人说着话,来到龙虎山象鼻崖,象鼻崖是一道奇景,一条长石从崖顶探至水滨,好似巨象以长鼻吸水,崖顶有茅屋两间,那便是野道士赵风子的住处。

    崖顶高数十丈,没有道路,山石嶙峋,可供落脚,爬上去也不甚艰难,张广微身手颇敏捷,不须曾渔几次援手,就上到崖顶,来到那两间茅屋一看,空空如也。

    “咦,没人。”张广微好生遗憾。

    曾渔见草房子里锅灶床具都没有,就是四面土墙和一架茅草顶,墙角散落着一些削得尖尖的木炭,便问张广微:“这赵风子是你们龙虎山正一教道士?”

    张广微道:“不是,不知从哪里来,也不知是不是道士,心地很好,他以箸画得来的钱除了喝酒之外就是救济乞丐穷人,我有时猜想这赵风子会不会是八仙铁拐李那样的人物?”

    张广微太迷信修仙,曾渔笑道:“听你这么说那是有点象,赵风子不是还有个葫芦吗?”

    忽听张广微锐声叫道:“在那边在那边,曾秀才你来看。”

    曾渔立在崖顶朝张广微手指的方向望去,夕阳西下,象鼻崖前一片水域波光粼粼,这是泸溪河改道后形成的一个狭长的湖泊,此时的湖中有一人正渡水,这人头戴高高的纸冠,胯下骑着一只大葫芦,这样大的葫芦还真罕见,有半人多高,这纸冠人赤着双足,以手中竹杖划水,往湖西方向缓缓游去,上下水面,波光荡漾,骑葫芦的纸冠人看上去仿佛如在云气中——

    羽玄道人这时也赶到了象鼻崖下,他没看到湖中渡水的纸冠人,只看到崖顶沐浴夕阳临风立的曾渔和张广微,不禁心下赞叹:“这真是神仙眷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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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书友们中秋节快乐!

第197章 老道出马

    访野道士赵风子不遇,只远远看到湖中一个骑葫芦渡水的影子,暮色沉沉,那纸冠奇人的身影很快就湮没在湖畔草木阴影里,曾渔和张广微皆感惆怅,羽玄道人说赵风子这是云游去了,少则半月,多则半年,行踪飘忽,归无定期。

    曾渔和羽玄道人将张广微送回大真人府时天已经黑了,自此直到五日后曾渔离开上清镇都再没见过张广微,龙虎山大真人府可不是****小户人家,不能没规矩,张广微既已同意这门亲事,那在亲迎之前就不能再见面了——

    大真人府中原本对这门亲事持保留态度的的诸如张永绪这些人现在也没话说了,看来曾渔是张广微命中注定的夫星,一物降一物啊,让张广微嫁给曾渔总比做女道士好,龙虎山张家虽说是千年传承的道教世家,但真正弃家修道的并不多,正一道是很世俗的宗教,有官府衙门的习气。

    这五日里,曾渔把三书六礼中的聘书、礼书、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些礼节都行过了,男女双方的八字元纲老道早已合过,据说是天作之合大吉大利,又据说张广微急着成婚,亲迎之期想要定在年内,被张家长辈否决,占卜后定于明年九月十五为亲迎之期,张家人为选这个日子可谓煞费苦心,考虑到了曾渔乡试、会试连捷不至于耽误婚期——

    曾渔与郑轼、羽玄道人私下闲聊时笑道:“张家人还指望我中状元哪,今秋乡试我若名落孙山,不知张家人会不会悔婚?”

    郑轼笑道:“九鲤这是开玩笑,现在上清镇、贵溪乃至广信府都知道这门亲事了,怎么也不可能悔婚啊,除非你跑去当海贼了,哈哈。”

    羽玄道人一本正经道:“九鲤贤弟就算是去当海贼,小仙姑也必追随。”

    郑轼大笑道:“此言有理,九鲤的确有这本事。”

    羽玄道人觉得“海贼”语太谑,转过话头道:“九鲤贤弟大才,干脆就考个状元回来,岂不风光。”

    曾渔摇着头笑,与郑轼道:“羽玄道兄说得轻巧,不进考棚不知科举之难啊,江西参加乡试的秀才上万,中举的不过八十五人,会试就更难了,大明两京十三省三年出一个状元,曾九鲤何德可能,敢有这样的妄想!”

    郑轼寒窗二十余载,考秀才也考了十几年,去年才得以进学,当然知道科举之难,笑道:“反正总有那么一个人中状元,焉知不是九鲤?”

    曾渔也笑道:“是啊,总有那么一个状元,焉知不是贵溪郑式之?”

    三人哈哈大笑。

    ……

    曾渔离开上清镇的前一日傍晚,元纲老道邀他在泸溪河畔散步,落日熔金,溪水清浅,两岸景致斑斓多彩,元纲老道以手中藤杖遥指北方道:“下个月,嗣教真人就将启程赴京,一为主持四月初北京朝天宫的罗天大醮、二为祭奠去年仙逝的陶真人——曾公子可有良言相赠?”

    “晚辈岂敢。”曾渔谦逊道:“晚辈是书生空谈,没什么实用的,是老法师抬爱,不以晚辈言语为狂妄,晚辈才敢说两句。”

    元纲老道笑道:“曾公子何必太谦,你现在是大真人府佳婿,与我正一道是荣辱与共了,当然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曾渔笑,问:“老法师也要进京吗?”

    须发如雪的老道元纲喟然道:“教中人才凋零,老道虽衰朽,也要走这一趟。”

    曾渔沉默了一会,说道:“老法师莫要忧虑,正一道传承千余年,根深蒂固,即便小有挫折,也只是暂时之事。”

    元纲老道点点头,曾渔说得不错,自汉代以降,多少王朝更迭兴废,龙虎山正一道却和曲阜孔氏一样长盛不衰,历朝历代的君主都需要儒、道、释来佐助王化,任何心智正常的君主都会延续这种传统,但是——

    “陶真人虽说不是龙虎山的道士,却与我雪崖师兄交好,陶真人入宫也是出于雪崖师兄的举荐,如今他二人俱已仙逝,储君怨气只会冲着我龙虎山正一道来,一旦即位,本教尊荣必受挫折,慢说嗣教真人年轻气盛,难以承受挫折,老道也不愿意在有生之年看到本教受挫啊,武当、全真二系对道录司可是虎视眈眈哪,道录司是掌管天下道教之事的衙门,向来为龙虎山正一道控制,岂能旁落。”

    元纲老道说话时两道白蚕一般的长眉抖动着,他口里说的“雪崖师兄”就是邵元节。

    曾渔沉思片刻,说道:“晚辈斗胆一言,已故陶真人‘二龙不相见’之语对储君伤害甚深,这不是一席话就能化解的,老法师和嗣教真人此番进京,既要设法弥合嫌隙,也不要操之过急,免遭他人之忌,欲速则不达嘛。”

    元纲老道点点头,眼望西天晚霞,说道:“老道亟盼曾公子能与我们一道进京啊,或许年底能在京城相见?”说这话时,元纲老道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这时候,夕阳从不远处的西华山山巅坠下,天色瞬间就暗了下来,原本浮光跃金的泸溪河也幽幽沉沉起来,镇上人家炊烟袅袅,大上清宫传出晚钟声,悠悠的钟声在群山之间回荡——

    ……

    曾渔这次来上清提亲、定亲花费了上百两银子,若不是胡部堂和林知府的奖赏,还真就囊中羞涩了,不过龙虎山张氏并不图曾渔的彩礼,回赠更为丰厚,正月二十四日上午曾渔向大真人府张永绪诸人辞行时,张氏长辈厚赠曾渔,有十余个脚夫挑着礼担跟随。

    曾渔先与郑轼到鹰潭坊待了一日,郑轼母亲吕氏很为曾渔高兴,曾渔邀郑轼一家去上饶做客,郑母吕氏道:“待你成婚之日,老姨去上饶喝你的喜酒。”

    曾渔道:“成婚还早,明年下半年呢,姨母和嫂子先去寒舍玩些时日,我母亲惦记着你老人家呢。”

    一边的谦谦踊跃道:“去玩去玩,我要和妞妞姐姐玩,我很久很久没看到妞妞姐姐了,有五百年没看到了。”

    小女孩儿一言九鼎,于是郑母吕氏决定举家随曾渔去上饶玩几天,只留来福的父亲褔贵看守门户。

    二十六日午后,郑轼一家与曾渔坐船到了贵溪,曾渔和郑轼去县衙拜会周知县,周知县算是做媒成功了,当然很愉快,次日一早特派官船送曾渔和郑轼一家去上饶,还让一名家人到广信府衙向林知府说明情况,表示不辱使命。

    船到上饶三江口码头已是二十八日傍晚,曾渔雇了马车和脚夫,让小厮四喜领着郑轼一家先回宅子,他陪着贵溪周知县的家人先去见林知府,林知府得知曾渔和张广微小姐好事已成只等明年迎娶了,大笑道:“曾生,明年的喜酒本府定要讨一杯喝,本府也算是媒妁之一,谢媒人之仪万不可少,哈哈。”

    曾渔在府衙廨舍用了晚饭,出北门外时天已经黑了,不远处自家那座马头墙围着的宅第灯火隐隐,走到大门前时就能感受到那种喜庆气氛了,郑轼一家也已用过晚饭,郑母吕氏和郑轼妻子都在内院话家常,郑轼在前厅曾渔的书房看妞妞和谦谦两个小女孩于灯下比赛写字——

    见哥哥回来了,妞妞喜不自禁,问:“哥哥何时把小仙姑娶回家,谦谦说是明日。”

    郑轼笑道:“谦谦说话能作准吗,她明日后日都分不清。”

    “我分得清。”谦谦纠正道:“不是明日是明年。”

    曾渔点头道:“对,是明年,谦谦明年也要来喝喜酒对不对?”

    两个小女孩儿不写字了,又蹦又跳,盼望着一觉醒就能看到新娘子进门。

    最欢喜的当然是曾渔母亲了,儿子终于订下了亲事,还是龙虎山张家的小姐,这位张家小姐她还见过,容貌美丽不须多说,脾性看来也不错,妞妞也喜欢呢,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亲迎之期远了一些,若是定于今年的九月十五那该多好。

    唯一有点不快活的是那个姓杜的仆妇,这仆妇原是铅山纪家的人,因为忠厚勤快并且善能烹饪,而曾渔家里也缺少人手,上回纪奶奶就把这位杜妈送给了曾家,对于杜妈来说,当然希望纪芝小姐嫁给曾渔,那样她就和在铅山纪家一样了,现在呢,这个愿望落空了,杜妈为纪芝小姐感到难过。

    曾渔的兄长曾筌元宵节前带了女儿来这边拜年赏灯,因为石田家里还有事,前两日曾筌带了女儿回去了,留下老仆黎叔等曾渔求亲的消息,现在亲事定下了,黎叔翌日一早就搭船回永丰石田,向曾筌报喜去了。

    曾渔与龙虎山张天师家的小姐定亲之事在上饶城引起轰动,天师之名是在朱元璋在位下旨取消的,但在民间,还是习惯以天师府来称呼上清张家,在世俗民众眼里,上清张天师家族是神明一样高不可攀的,如今曾秀才竟然要取张天师家的小姐了,这岂不让人震惊、艳羡、敬畏?

    那些曾来曾渔家里说媒的婆子相互见面时都摇头苦笑,自嘲说有眼无珠,人家曾秀才早攀上张天师小姐的高枝了,她们却还把什么李员外女儿、张财主闺女说媒给曾渔,难怪曾渔看不上眼,简直是自取其辱。

    对于曾渔来说,并没有因此洋洋自得,待人接物一如既往谦和有礼,虽然是林知府面前的红人,却从不为私事有所请托,对于献田卖身者更是一律婉拒,每日就是读书、作画、出游、交友。

    转眼到了二月初,提学道的文书下达广信府,曾渔如愿通过了年前的那次录科考试,郑轼和吴春泽也在乡试名单之列,可谓皆大欢喜,住在北城和近郊的一些要参加乡试的秀才们开始精心备考,每三日举行一次文会,互相切磋品评八股时文。

    二月十三,上清大真人府派人来给曾渔送信,说嗣教真人和元纲法师一行定于二月十八日启程赴京,请曾渔赶去送别,而郑轼一家人在上饶曾家已住了二十来天了,便决定一道回贵溪。

    林知府也得到了大真人府的报信,嗣教真人张永绪进京面圣是大事,作为广信知府岂能不到场相送,所以二月十七日林知府领着一众属官幕僚坐船前往贵溪,再与贵溪周知县一道去上清拜会张大真人。

    而曾渔和郑轼一家早一日到了鹰潭坊,二月十七日午后曾渔和郑轼到了上清,曾渔从羽玄道人那里得知,张大真人之所以要年过八旬的老法师元纲同行,竟是要把元纲法师举荐给嘉靖帝以补陶仲文仙逝后的空缺。

    曾渔愕然,以扶乩闻名的道士蓝道行也是在陶仲文去世后由内阁次辅徐阶举荐入宫的,老法师元纲进京是要与蓝道行斗法吗?

第198章 仙姑有约

    嘉靖四十年春二月十八戊申日,世袭秩正二品的龙虎山正一道嗣教真人张永绪离开上清赴北京面圣,这可是广信府的大事,自知府林光祖以下,群官毕集,夹道欢送,曾渔作为张大真人的堂姑父,辈分尊崇,众官见到他都是施礼不迭,曾渔周旋其中不卑不亢,小小秀才竟与这些两榜进士出身的官老爷分庭抗礼起来,也算得一桩奇事。

    张永绪见到曾渔却有点尴尬,都怪他叔父临到老来还生了个张广微,以致于他现在要面对这么一个比他还小几岁的姑父,虽然他并没多尊重曾渔,但总是不好摆架子盛气凌之了,与曾渔略略寒暄数语之后,便转头与其他人说话。

    须发如雪的元纲老道与曾渔携手而行,对于这位即将进宫伴君修道的老法师,曾渔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老法师年过八旬,熟读道藏,阅人无数,无须他多啰唣,唯一担心的是老法师的身体,此去京城水陆四千多里,四月初九就要在北京朝天宫举行罗天大醮,行程颇紧,老法师还得保重身体——

    这时羽玄道人领着一个小帽直裰的中年男子过来与曾渔相见,元纲老道没等羽玄开口介绍就笑道:“小华道兄,这位便是曾秀才,你二人好生亲近亲近,必然投缘。”

    这中年男子相貌儒雅,顾盼之际有一种豪侠意态,拱手道:“歙人罗龙文,久闻曾公子大名,今日识荆,幸何如之。”

    羽玄道人生怕曾渔没听说过罗龙文其人,赶紧介绍道:“这位罗先生是胡总督同乡,出身翕州名门,前年胡总督剿灭海寇汪直、徐海,罗先生立下了大功,名扬天下——”

    这位元纲老道称其为小华道兄的罗龙文连连摆手道:“羞煞人羞煞人,我算得什么功劳,不过是居间传递个信而已,与曾公子戏弄匪首吴平于股掌之间不可同日而语,曾公子岂会知道在下的贱名,不过我罗氏的鹿角胶墨却是薄有微名,不知曾公子是否用过这种墨?”

    “原来是歙州罗先生,久仰久仰,真正久仰。”

    罗龙文方才自报姓名时,曾渔就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更听羽玄道人介绍说罗龙文在胡胡宗宪剿灭徐海时有功,便记起罗龙文是何许人了,据传罗龙文和巨寇徐海早年就认识,都与嘉兴名妓王翠翘相好,后来徐海下海入倭,拥兵海上,数年前围巡抚阮鹗于桐乡,掳得王翠翘,宠幸日甚。胡宗宪开府浙江,欲招降徐海,离散汪直之党,罗龙文因为是徐海、王翠翘的旧交,居间联络,成就了胡宗宪剿贼的大功,只可叹胡宗宪为赵文华所逼,背信杀降,还把王翠翘赏赐给土兵首领,王翠翘投江自尽,此事流传颇广,同情徐海、王翠翘者不在少数。让曾渔感到意外的是,这个罗龙文竟然就是制墨名家罗小华,去年严绍庆送他文房用品就有罗小华制的“一池春绿”墨,墨品极佳,所以说真的是久仰——

    这些都是罗龙文的前事,曾渔还知道罗龙文的后事,罗龙文投靠严世蕃成了严氏幕宾得以步入仕途,严世蕃被徐阶以通倭造反定罪,罗龙文因为早年与徐海相识,就成了严世蕃通倭的铁证,其实是天大的冤枉——

    现在的罗龙文当然不会知道厄运已经当头,他言词清朗,谈吐风雅,此番他是要与张永绪一道进京,胡宗宪因为罗龙文剿倭有功保举他为官,得严氏父子支持,已获吏部任命为中书舍人,这是要进京做官去,难怪这般笑容可掬春风得意。

    对于萍水相逢的罗龙文,曾渔当然更没什么好说的,各有各的命数,这位制墨名家若不是趋炎附势热衷于仕途,也不会陷于官场斗争终致丧命,若有人这时劝他不要进京,他还要怪你是嫉妒他有官做想阻他好前程呢。

    若是不论热衷仕途,罗龙文其实还是风趣雅致之人,罗龙文轻财好义,交游广泛,与曾渔还有一位共同的朋友,那便是徐渭,曾渔、郑轼和罗龙文边走边谈,主要是谈当下的书画名家,到了上清镇西口,忽听有妇人哭喊声,又听到走在前面的嗣教大真人张永绪在高声呵斥——

    元纲老道忙让羽玄道人赶去看看发生了何事,羽玄道人很快就回来了,面有尴尬之色,向元纲老道低声道:“禀师伯祖,是一个妇人在寻女儿,前两日卖身给了大真人府,现在又要哭闹索还。”

    曾渔和郑轼走近前围观,见两个差役正要把一个妇人拖走,这妇人披头散发,一边哭一边叫喊,曾渔看到羽玄道人的岳父黄老汉也在一边看热闹,便过去见礼询问,黄老汉打听得清楚,对曾渔道:“这妇人的丈夫好吃懒做又好赌钱,日前赌钱输了无力还债,就把十二岁的女儿卖给了天师府,这妇人找到镇上哭闹着要把女儿领回去,先前就去天师府闹过了——”

    妇人死命挣扎,两个壮汉差役竟然制服不了她,妇人大叫大嚷,说天师府欺负良民霸占民女,求各位青天大老爷为她作主……

    年纪轻轻的嗣教天师张永绪大怒,今日是他启程进京的良辰吉日,却遇到这么个撒泼的妇人当众毁谤他大真人府声誉,便对身边的贵溪周知县道:“周县台,这泼妇毁我声誉、污我清名,罪不容赦,请周县台当众处置。”

    广信府诸官齐聚于此,发生这种事周知县也是颜面无光,当即就在道旁长亭审这案子,大真人府管事已经火速取来卖女婚书来作证——

    曾渔立在一边听那管事大声念诵道:“立卖婚书塘湾都住人夏衣食,今因家贫无以成炊,夫妇商议,情愿将女宝儿,命系庚戌年丙戌月癸未日申时,凭媒浼中出卖与家主张玄寿名下为婢,三面议作财礼银六两八钱整,其银当日收足,其女宝儿成人后听从家主婚配,永远子孙听家主呼唤使用,不得生心异变。如有等情,听从家主呈公理治。恐后无凭,立此卖女婚书存照……”

    张玄寿是大真人府的一位管事,这卖身契符合大明律的规定,照律法来说大真人府买婢并无任何违法,这妇人想把女儿领回去需要主家开恩允许,主家若是不同意,妇人告官也不占理,更何况诉讼一方是大真人府,张永绪年轻气盛,岂肯善罢甘休,指使周知县把妇人的丈夫夏衣食也捉来,夫妇二人当众褫衣受杖打得鬼哭狼嚎,张永绪这才消了气,在一众官员恭送下,踏上进京之途。

    曾渔瞧得无趣,又听郑轼低声道:“这位张天师在乡里名声算不得佳,最让人诟病的是喜好房中术,虽说不至于强抢民女,但四乡八坞到处买小女孩儿总是惹人非议。”

    曾渔无言,心里道:“张永绪若肯积德行善,就让那妇人把名叫宝儿的女孩子赎还回去,难道这就削了大真人府的面子了,偏要借助官府立威,嘉靖帝在位也就罢了,待皇太子登基,定会对道教大加排斥,那些言官御史窥察圣意,就会拾遗纠察来找正一道张永绪的毛病,这鱼肉乡里强抢民女之罪怕是逃不了啦。”

    郑轼见曾渔没说话,以为曾渔不高兴,便道:“广微小姐还是——”

    曾渔笑道:“式之兄不必美言,我心里清楚得很,我是我,大真人府是大真人府,我又不攀他们的权势,各行各道而已。”

    正说着,大真人府的一位管事就寻过来了,请曾渔去府中用饭,曾渔婉拒,带了小厮四喜与郑轼一道去羽玄道人到黄老汉豆腐店喝酒闲话,这时是正午时分,窗外泸溪河波光粼粼,春光明媚,暖风薰人,羽玄道人问:“贤弟此番来上清见过小仙姑没有?”

    曾渔“嘿”的一笑:“哪能见呢,不是有规矩不能相见吗。”

    郑轼道:“婚期尚远,九鲤饥渴啊,多喝两杯甜米酒。”

    羽玄道人笑道:“修道之人何拘那些俗礼,想见便见。”

    郑轼笑道:“九鲤又不是你这花花道人全无规矩,喝酒吃肉娶妻样样来——咳咳,喝酒,喝酒。”

    羽玄也笑道:“先喝酒,先喝酒。”

    黄老汉家的米酒甜、腊肉香、鱼汤美,曾渔大快朵颐,正吃得不亦乐乎,忽听窗下有“笃笃”的敲击声,似有人在敲吊脚楼的柱子。

    羽玄道人安坐不动,对曾渔道:“劳烦九鲤贤弟探头看看,是谁人要拆我吊脚楼?”

    郑轼略感奇怪,羽玄怎么会大剌剌吩咐起曾渔来,便与曾渔一起探头出窗朝下看,只看了一眼就赶紧缩回头,与羽玄道人相视而笑。

    黄家吊脚楼就建在泸溪河边上,以粗大的松木柱支撑,泸溪河涨水时,松木柱的下半截就会淹没在水里,春季水浅,松木柱底端露出在河岸岩石上,一条丈二小船横在岸边,船头一人持竹篙“笃笃笃”地敲打着黄家吊脚楼的松木柱,见吊脚楼有人探头出窗,船头这人也仰起头来——

    郑轼这时已缩回脑袋,凭窗下望的就是曾渔,船头持篙人嫣然一笑,招手道:“曾秀才,下来,下来。”

    持篙人当然便是张广微,已经定亲的张广微旧习不改,依旧不施脂粉道人装扮,仰面看到曾渔时那种笑容如春光般灿烂,少年老成的曾渔都怦然心动,问:“你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了?”

    这条小船是敞篷船,除了船头的张广微别无他人。

    张广微娇嗔道:“少啰嗦,快下来,我申时前就要赶回去的。”

    曾渔转过头,羽玄道人和郑轼都看着他笑,曾渔问羽玄:“往哪边下去近?”

    羽玄道人含笑道:“小道领曾公子去。”师叔祖张广微就在下面,羽玄不敢和曾渔称兄道弟了。

    曾渔跟着羽玄道人下到吊脚房底层,底层是磨豆腐之所,有豆子、石膏混合着的气味,临河也开着两扇小窗,罗惜惜正倚窗与岸边船头的张广微说话,见曾渔下楼来,罗惜惜含羞施礼,退在一边。

    曾渔朝窗外一看,张广微近在咫尺了,回头问羽玄道人:“难道跳窗出去?”

    羽玄道人忍笑道:“不跳窗也可以,不过要绕一里路才能与小仙姑会合。”

    河岸边的张广微也不顾其他吊脚楼的人看到,迭声喊曾渔:“快下来,快下来,就从窗里爬下来。”

    曾渔笑道:“今日就有辱斯文一回。”掖好襕衫袍角。

    羽玄已经搬来一架小木梯推到窗外,曾渔爬出窗顺梯而下,立定后才发现左右吊脚楼都有人朝这边看,他这样子非奸即盗啊。

    曾渔拱手道:“左右高邻,失礼失礼。”轻轻一跃,跳上张广微的小船。

    曾渔在上清镇的名气比上饶还响亮,上清镇就这么一条长街,几乎人人都认得天师府的这位乘龙快婿,这时见到曾渔从黄老汉的豆腐房爬出来,无不诧异,待见到船头那个小道姑,众人便都释然,脸现暧昧神色——

    曾渔一上船,张广微就把竹篙递到他手里,说道:“你来撑船,会不会撑?”

    曾渔以前在石田丰溪渡口摆渡时都是让驼背艄公歇着他来撑船,当下接过竹篙,篙铁指天,雪亮的篙铁闪烁着光芒,问:“去哪里?”

    张广微往西北方向一指:“就往下游去吧,省力。”说罢抱膝坐在船头,笑吟吟看曾渔撑船,嘴巴没停,先是问:“在罗惜惜家吃饱了没有,为什么不来府里用饭?”

    曾渔道:“府里太拘束,反而吃不饱。”

    张广微“格”的一笑,点头表示同意:“你不去正好,不然一时半会哪里出得来,我想见你就更麻烦了。”

    曾渔一篙力老,提篙任小船在清澈春波上飘驶,侧头看着明媚阳光下张广微的笑靥,觉得这小道姑极可爱,微笑道:“广微小姐想见我做甚么?”

    张广微正盯着曾渔撑船的样子,闻言道:“也没什么事,你既来了,总要见见才好。”说这话时那张俏脸透出一抹红晕,随即岔开话题道:“没想到你还真会撑船,能耐不少。”

    曾渔曼声吟道:“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春辉,在春辉斑斓里放歌——”

    张广微摇头道:“这个不好听,什么青草更青处,莫名其妙——上回那样的道情曲子还有没有,唱给我听。”

    曾渔道:“没了,悟道歌哪有那么多。”

    “你悟道了吗?”张广微“嗤”的一笑,自问自答道:“我看是没有。”

    曾渔微笑,撑船出了上清小镇,两岸草木渐盛,各色野花竞相绽放,仲春的龙虎山无处不是美景。

    张广微抱膝道:“不用撑船了,让船漂着就是,这里水流缓慢,没事的,来,曾秀才,坐着说话。”

    曾渔将篙搁在船舷一侧,笑道:“有没有水果吃,苹婆果什么的,小生这几日辟谷。”

    张广微娇嗔道:“你取笑我。”手里正有一颗红红的枣子就朝曾渔丢过来。

    曾渔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丢进嘴里,说声“好甜”,盘腿坐在船头,膝盖就碰到张广微的膝盖了,目光灼灼盯着张广微,突然侧头“扑”的一声,将枣核吐在水里。

    张广微也不羞缩,只耸了耸小鼻子,说道:“你这样子象个无赖。”

    曾渔从张广微身边的小竹篮里拈起一颗蜜枣,微笑道:“我怎么无赖了,这叫修道人不拘小节。”

    张广微“哼”了一声,却问:“曾秀才,这次来给我带了礼物没有?上回定亲时的那些彩礼没一样我喜欢的。”

    张广微倒是直言无忌,曾渔道:“这个还真没有,你要什么,我给你买去。”

    张广微噘嘴道:“就知道你没指望,我倒是给你准备了礼物。”

    曾渔道:“多谢多谢,什么礼物?”

    张广微跪着从敞篷船舱中取出一个书匣子,捧到曾渔身前。

    曾渔瞠目道:“送我书,真要我考状元啊!”

    张广微抿唇笑道:“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书匣子是榉木的,制作得颇精致,匣盖很平滑,稍一用力便抽开了,满满一匣子书,最顶上一册书名是《悟真篇》,曾渔愕然道:“这是修道典籍啊。”

    “对啊。”张广微把匣子里的书全搬出来,竟有数十卷之多,如数家珍道:“这是谭峭真人的《化书》,不空泛,博学、实在;这是通玄真人的《通玄真经》,比得《道德真经》,要仔细研读……”

    曾渔目瞪口呆看着张广微,这少女说起这些道教典籍时两道柳叶眉一动一动,简直是眉飞色舞,看来对他这位道侣期望甚殷啊。

    张广微介绍完匣子里的书,又道:“这些书是我从数千卷《三洞珠囊》、《云笈七箓》、《修真十书》中中精选出来最实用最精妙的道书,那几千卷道藏我可是一一读过了,糟粕废话不少,现在你就必费那些时间了,读的全是切实有用的精品道藏。”

    说这话时,张广微流露出羡慕神色,这是羡慕曾渔好福气,有她代读去芜存菁,曾渔岂能不识趣,忙道:“多谢多谢,这样我就事半功倍了,这些书我都会细读。”

    这数十卷书不过几十万字,开卷有益,读读无妨,曾渔本就喜欢读些杂书,不过且慢,张大小姐还有话说,她说:“曾秀才你先把这些书读完,我会再给你准备一匣子,明年我嫁给你之前你要读完八百卷道藏,那时你的修为学识就与我差不多了,成亲后我二人可以共同修炼,你就不会拖我后腿。”

    曾渔脑子里浮现这样一个场景:美如天女一般的张广微在灿烂的阳光下羽化飞升,一个男子抓着她的脚也飞到了空中,嘴里还叫着:“我也要成仙我也要成仙——”

    ————————————————————————————————————

    第三卷开始了,小道今年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无精打采,一到晚上**点就想睡,未老先衰了,不过清客会继续努力地写。了。”

    书匣子是榉木的,制作得颇精致,匣盖很平滑,稍一用力便抽开了,满满一匣子书,最顶上一册书名是《悟真篇》,曾渔愕然道:“这是修道典籍啊。”

    “对啊。”张广微把匣子里的书全搬出来,竟有数十卷之多,如数家珍道:“这是谭峭真人的《化书》,不空泛,博学、实在;这是通玄真人的《通玄真经》,比得《道德真经》,要仔细研读……”

    曾渔目瞪口呆看着张广微,这少女说起这些道教典籍时两道柳叶眉一动一动,简直是眉飞色舞,看来对他这位道侣期望甚殷啊。

    张广微介绍完匣子里的书,又道:“这些书是我从数千卷《三洞珠囊》、《云笈七箓》、《修真十书》中中精选出来最实用最精妙的道书,那几千卷道藏我可是一一读过了,糟粕废话不少,现在你就必费那些时间了,读的全是切实有用的精品道藏。”

    说这话时,张广微流露出羡慕神色,这是羡慕曾渔好福气,有她代读去芜存菁,曾渔岂能不识趣,忙道:“多谢多谢,这样我就事半功倍了,这些书我都会细读。”

    这数十卷书不过几十万字,开卷有益,读读无妨,曾渔本就喜欢读些杂书,不过且慢,张大小姐还有话说,她说:“曾秀才你先把这些书读完,我会再给你准备一匣子,明年我嫁给你之前你要读完八百卷道藏,那时你的修为学识就与我差不多了,成亲后我二人可以共同修炼,你就不会拖我后腿。”

    曾渔脑子里浮现这样一个场景:美如天女一般的张广微在灿烂的阳光下羽化飞升,一个男子抓着她的脚也飞到了空中,嘴里还叫着:“我也要成仙我也要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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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卷开始了,小道今年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好,无精打采,一到晚上**点就想睡,未老先衰了,不过清客会继续努力地写。

第199章 春潮带雨晚来急

    与未婚妻约会,再怎么老实拘谨也会有点暧昧举动嘛,偷尝禁果颠鸾倒凤那是不敢,摸个小手搂下小腰甜蜜一下不算太出格吧,张广微却是捧厚厚一叠道经让曾渔细读,还说有八百卷典籍排着队等待曾渔去读,曾渔岂不是苦也。

    张广微见曾渔愁眉不展的样子,善解人意道:“曾秀才,我知道你来一趟上清不容易,下回不用你来这边取书,我派人把书送到上饶去——你估摸着这一匣子书你何时能读完并领悟?”

    曾渔爬起身抓起竹篙,说道:“我还是撑船吧。”

    张广微瞪大眼睛讶然道:“怎么了,你不爱读书?”

    这是什么话,说秀才不爱读书,这是侮辱啊,曾渔摇头笑道:“我只听说寒窗苦读中状元的,没听说哪位神仙是读书读出来的。”

    张广微急了,拍着书匣子嚷道:“可这些都是极好的道经啊,你不读怎么能知晓其中的奥妙呢。”

    曾渔道:“故书堆里悟不了道,悟道应在山水之间,你看鱼跃鸢飞、草木枯荣,乃至日用起居无处不是道。”

    曾渔这是故意把道教的“道”和儒家的“道”混淆,泰州学派就宣称百姓日用即道,张广微不读儒书,不知道王守仁和王艮,张广微心中的“道”是超凡脱俗窅缈难求的,哪能日常起居就是道呢,简直是旁门左道歪理邪说,气恼道:“你看这个是‘道’那个是‘道’,那你现在是神仙了吗!”

    春阳暖热,曾渔懒懒地撑船,悠然道:“有小仙姑做伴,此情此景,也差不多是神仙了。”

    张广微原本气鼓鼓的,听曾渔这么说,回嗔作喜道:“算你会说话。”看来即使是要修仙的女孩子也是爱听奉承话的。

    小船离上清镇渐远,两岸已不见人影不闻人声,泸溪河水的流速渐渐快起来,张广微道:“曾秀才,就把船泊在那边柳荫下吧,再过去水流愈发湍急了,还有险滩乱石,你这撑船的手艺定然应付不了的,可不要没成神仙倒先成了水鬼。”说着嘻嘻笑。

    曾渔依言将船停靠在左岸那株老柳下,系好缆绳,与张广微并排坐在船头,说道:“才二月底,这日头就这般热了——广微小姐,这船上有水没有?”

    张广微得意道:“都准备着呢。”很快从舱板下取出一个茶壶和两个茶碗,给曾渔斟上一碗,目不转睛看着曾渔喝茶,说道:“不要叫我广微小姐,就以道号称呼吧,我道号自然你是知道的,你没道号是吧,要不要我给你取一个?”

    曾渔忙道:“不必了不必了,你暂时还是叫我曾秀才吧,叫曾九鲤也行。”

    张广微“噢”的一声,又拿出两根钓竿道:“我们钓鱼吧。”

    曾渔喜道:“好,我到船尾去钓,看谁钓得多。”站起身折了两枝细柳条,钓到鱼后就用这柳枝穿起来。

    两个人一个船头一个船尾钓鱼,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背对着曾渔的张广微忽然轻声问:“曾秀才,上月定亲后你家里人怎么说?”

    曾渔答道:“很快活啊,我娘和妞妞都极是欢喜,恨不得赶紧把小仙姑娶过门,嘿嘿。”

    张广微也笑了一声,赶紧抿起嘴,表面上还要矜持一些,心里是乐开了花,一心修道的小仙姑也是很在乎这些的。

    过了一会,张广微又问:“那你有没有说起我是要一心修道的呀?”

    曾渔心道:“你想说什么,该不会不与我入洞房吧,道教可是有房中术呢。”口里道:“来日方长,来日方长,这些都好说,慢慢来。”

    张广微不说话了,看着水面那鹅毛管制成的鱼漂随着水波在轻轻摇动,鱼儿一时半会不上钩,溪畔柳荫很安静。

    过了一会,张广微又问曾渔“服内元气法”修炼得如何了,这是元纲老道传授给曾渔的一种养生导引术,张广微从十二岁时就开始修习了,这时一边垂钓一边背诵道:“六气者,嘘、呵、呬、吹、呼、嘻是也。气各属一脏,余一气属三焦。呬属肺,肺主鼻,有寒热不和及劳极,依呬吐纳,兼理皮肤疮疥,有此疾,则依状理之,立愈也;呵属心,心主舌,口乾舌涩,气不通及诸邪气,呵以去之,大热大开口,小热小开口呵……”

    张广微背诵了一阵,没见鱼儿上钩,船尾的曾渔也没动静了,扭头看,曾渔坐在那打瞌睡,曾渔先前在黄老汉家多喝了几杯甜米酒,午后薰暖,就犯春困了。

    张广微轻声一笑,将钓竿搁在船上用竹篙压着,她蹑手蹑脚走到船尾坐在曾渔旁边,仔细打量曾渔的睡相,又有些难为情,挪开目光看流水,溪水流动,目光也流动,不知不觉又移目注视曾渔,就那样呆望着,心里想的是:“曾秀才这人不古板蛮有趣的,也有修道的灵根,以后我和他结伙游览名山大川、拜访有道高人,真是妙极。”

    张广微越想越美,打心眼里往外笑,正想得美,忽见曾渔踩在脚下的钓竿在动,一看是有鱼上钩,赶忙轻推曾渔肩头提醒道:“曾秀才,鱼儿上钩了。”

    曾渔其实没睡着,犯困打迷糊而已,张广微过来盯着他看,他是一清二楚,这时开眼道:“鱼儿上钩了吗,好极。”一提钓竿,一条四寸多长的鱼跃出水面。

    张广微捉住那鱼,正待取柳枝把鱼穿起来,忽然手一扬,把那条卿鱼丢回水里去了。

    曾渔奇道:“怎么了?”

    张广微嗅了嗅手上的鱼腥味,说道:“这鲫鱼肚子鼓鼓的,有很多鱼籽呢,不能吃它,以前元纲师兄钓到这样的大肚子鱼都要放生。”

    曾渔微微一笑,没有什么比女孩子的善良更打动人的了,说道:“我们就钓着玩,钓上来就放掉——”

    “这不行。”张广微却又不依了,“不是大肚子鱼就可以吃,你不是和尚我也不是尼姑,难道还要吃斋不成。”

    曾渔“嘿”的一笑,钩上鱼饵继续垂钓,心里不由得想起介桥古村枫林小屋那位青头缁袍的丽人,陆妙想自己吃斋,却没让婴姿也跟着一起茹素,陆妙想希望婴姿幸福,不要象她那般命运悲苦……

    这样想着,曾渔心里就沉甸甸的有些愧疚,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陆妙想和婴姿啊,前些日子他已经写信给了严世芳和严绍庆叔侄,报知自己已经定亲,说三月底会去分宜一趟——

    回到船头的张广微叫了起来,她察看自己的钓竿时发现鱼饵已被鱼偷吃了,就一边重新下饵一边骂鱼贪吃——

    曾渔听得直发笑,暂时抛开关于分宜那边的念想,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好的解决办法的,却又听张广微叫道:“赵风子,赵风子——”

    只见泸溪河左岸的柳树林后转出一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背着一个几乎比他身子还大的葫芦,拄一根藤杖,一路唱着听不清字词的道情摇摇摆摆而来。

    张广微扭头对曾渔道:“曾秀才,这就是上回我们在象鼻山访他不遇的那个赵风子,能在筷子上作画的。”

    曾渔放下钓竿走到船头与张广微并肩站着,说道:“这葫芦果然大,能当船用,现在这样背着好生累人吧。”

    张广微“嗤”的一笑,说道:“这葫芦看着大,其实不重,我拎过,也就十来斤吧。”

    野道士赵风子耳朵极灵,隔着十余丈听到张广微的话了,白眼道:“空葫芦十来斤,装上酒有多少斤?”

    张广微脆声道:“你这葫芦哪里有酒,早被你喝光了。”

    赵风子哈哈大笑,反手拍着葫芦发出“扑扑扑”的空洞响声,走到岸边将藤杖倚在柳树下,双手叉腰问张广微:“上月是你送了我一壶酒?”

    张广微奇道:“咦,你怎么知道?”

    赵风子莫测高深地笑笑,拍拍葫芦道:“葫芦空了,谁再送我一壶酒?”

    张广微朝曾渔一指:“他。”

    赵风子光着眼看曾渔,问:“酒在哪里?”

    曾渔笑道:“无功不受禄,你送我几副箸画,我再送你一壶酒。”

    赵风子道:“酒拿来。”

    这分明是答应画箸画了,张广微大喜,对曾渔道:“我们赶紧买酒去。”

    象鼻山离此不远,大约两、三里地,回上清镇上却有四、五里,来回就差不多十里路了,曾渔道:“我二人先随你去象鼻崖看你作画,等下我让人送一坛好酒来,老兄听清楚哦,是一坛,抵十壶,你要担心你这葫芦即便装得下那坛酒你也背不动。”

    赵风子“嘿”的一声,看看曾渔,又看看张广微,问曾渔:“你就是天师府的生女婿。”广信府这边的民众管尚未正式成亲的女婿叫生女婿,颇有生米煮成熟饭的味道啊。

    没等曾渔答话,赵风子拾起藤杖转身就走,背上的大葫芦一颠一颠的,含糊不清的道情又唱起来了。

    曾渔对张广微轻声道:“我看这赵风子差不多就是神仙了,逍遥自在,神仙其实就是一种生活态度。”

    张广微连连摇头道:“他哪是神仙,差远了——我们赶紧跟他上象鼻山去。”

    两个人弃舟登岸,跟着赵风子往象鼻山行去,山野间草木繁盛,萧萧作响。

    张广微见赵风子披头散发,便问:“赵风子,你的纸冠哪里去了?”赵风子喜欢戴着高高的纸冠招摇。

    赵风子道:“方才过柳林时赤松子见我纸冠高妙,硬要我送他。”

    相传赤松子是神农时雨师,老牌神仙了,赵风子这是在胡说八道。

    张广微笑道:“我知道了,你的纸冠是被风吹跑了的,哈哈,那也是风伯爱你的纸冠,关赤松子什么事。”

    赵风子举起藤杖朝天一指:“要下大雨了。”

    曾渔和张广微这才发现天上乌云四合,一副暴雨欲来的架势,难怪方才天气那般闷热,张广微道:“赶紧上象鼻山避雨,那小船可没篷子遮雨。”

    三个人攀上象鼻崖,刚进到赵风子的茅草房子,就听得山野一片“瑟瑟”声响,绵密且浩大,大雨落下来了。

    两间茅屋简陋至极,只堪遮蔽一下风雨而已,锅灶床具一概没有,唯一一张小板凳已经在赵风子屁股底下了。

    赵风子不管外面风雨交加,自顾发好一个小泥炉,然后用小刀削炭,把炭条削成上粗下尖的形状,削了十余根,一齐放在火炉中烧——

    曾渔和张广微蹲在一边目不转睛看,只见赵风子不知从哪里又取出四根细竹,这种竹子比较坚实,做筷子甚好,这四根细竹已经是打磨好的,赵风子摩挲片刻,放下细竹,把他的大葫芦抱来,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破碗,倒呀倒的从葫芦里沥出半碗酒,一气喝干,抹抹嘴,那张青白色的脸很快就红了。

    小泥炉里的那些炭条末端尖细已经烧成玫红色,赵风子右手拈出一根炭锥,左手将四根细竹并排执着,就用火炭在青黄色竹皮上作画,一股焦香味弥漫开来——

    赵风子作画时旁若无人,表情极丰富,嘴巴忽开忽闭,发出“咦”“唔”之声,执炭锥之手也不畏烫,在细竹上飞快地画着,因为竹竿面积小,可供挥洒的空间很有限,曾渔只看到赵风子的手在不停地颤抖,那就是在作画——

    一根炭条用钝了,赵风子立即抽换一根,继续手不停颤,茅屋外风吼雨暴,几有掀翻茅屋顶之势,赵风子专心作画充耳不闻,一缕花白头发拂到手中火红炭锥上,发梢立即卷曲,焦臭味难闻。

    只一盏茶时间,十几根炭锥用尽,赵风子大笑道:“画成矣。”撩起衣袍一角拂拭细竹,用细微碎末飘落,然后把四根细竹递给曾渔。

    张广微抢先接过,却看不出画的是什么,曾渔道:“要四根竹子并在一起看,方才赵道长作画时不就是并在一起的吗。”

    张广微依言把四根细竹拼排在一起,尝试了几次,终于欢声道:“看出来了,画的是一条船。”

    赵风子捧着那个大葫芦,葫芦嘴朝下对着自己的嘴巴,却只滴下几滴残酒,咂咂嘴道:“天师府生女婿欠我一坛酒。”

    曾渔凑过去看,只见四根细竹上并列展现着这样一幅图画:远山、河流、老树、孤舟,仔细看,还能辨出天上厚重的乌云,看那老树的枝叶,似在承受着风雨,河流的波浪,似是涨水后轻潮微涌,最右边那根细竹还刻着两行细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字小得如蚊子脚,一个字没有半粒芝麻大,却结体劲紧,笔划清峻,曾渔赞道:“好画,好字,画有南唐董源遗风,字是瘦金体,堪称双绝。”

    赵风子略有些惊讶地看着曾渔,张广微却瞠目道:“赵风子还会写字吟诗啊。”

    赵风子翻白眼道:“我是嘉靖十八年的秀才,我入庠时你老公还没生出来。”

    张广微也翻个白眼,骂声:“疯道士。”

    赵风子絮絮叨叨道:“一坛酒一坛酒欠我一坛酒。”

    泼天大雨看样子后劲很足,一时半会止不住,张广微道:“是欠你一坛酒,可是这么大的雨怎么去买酒还你,总要等雨停了嘛。”

    作了这幅箸画,赵风子的精气神好象油尽灯枯了一般,也许是酒劲上来了,抱着葫芦昏昏沉沉,嘴里咕哝着“一坛酒”,过了一会晃晃悠悠站起身到隔壁草房子睡觉去了。

    张广微跟过去一看,床也没有,只有墙边一叠干草,就那样和衣而睡。

    张广微走回来对还在看箸画的曾渔轻声道:“你看赵风子是神仙吗,又脏又臭,就是箸画妙。”

    曾渔笑道:“铁拐李还一身癞疮呢。”

    张广微连连摆手道:“我才不要那样呢。”

    两个人看看箸画,又看看茅屋外的雨,东一句西一句地扯闲天,眼看着天都快黑了,紧一阵慢一阵的雨却还不止,曾渔道:“等下摸黑下山那可有点惨。”

    张广微却是不担心,还“格格”笑,象是要看曾渔狼狈的样子。

    天很快黑下来了,且喜雨终于停了,草房子里的赵风子鼾声如雷,曾渔、张广微也没法向他告别,两个人各拿了两根画了画的细竹缓缓下象鼻山,将到山脚时曾渔叫声“苦也”,山脚下凭空出现一条山涧隔断去路,有一丈多宽,深浅不知,曾渔一个人也就罢了,带着张广微哪敢冒险涉水。

    又有冰冷的细雨飘落,两个人只好又回到崖上茅屋,小泥炉炭火仍在,赵风子鼾声依旧。

    张广微有些累了,在那条小板凳上坐着,看着屋外已然全黑的天色,忽道:“府里的人定会寻我的,找啊找,找到那条船,没看到船上有人,他们会怎么想?”

    曾渔笑道:“还能怎么想,难不成会以为你羽化成仙了。”

    张广微含嗔道:“下这么大雨,船上没人,当然以为我们落水了,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沿着泸溪河找我们的尸首了。”

    张广微说话全无忌讳,所说的倒是实情,张广微原本是要在酉时初刻之前回府的,而现在都已经过了本时正牌了吧,又下这么大的雨,大真人府的人肯定会担心,到处寻找是少不了的,羽玄道人肯定要挨骂了吧。

    曾渔道:“等下雨停了,我折根树枝当火把在崖上晃动,真人府就会知道我们困在了这里。”

    张广微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就怕人家以为是赵风子在撒酒疯,不理睬。”

    曾渔道:“不理睬,那就让他们到处找去。”

    张广微笑个不停,这时一阵疾风带着雨沫刮过来,让她打了一个寒噤,仲春的雨夜,又是在这山崖上,还是很有些寒冷的,张广微抱臂弯腰,将小胸脯贴在了膝盖上,说道:“又冷又饿啊,怎么办?”

    曾渔道:“问问赵风子有没有什么食物?”

    张广微忙道:“别问了,太腌臜。”

    曾渔道:“那就辟谷,可惜船上那些果品没带来。”说话时从屋角拣了一些木炭放进小泥炉,让炉火燃得更旺一些,以抵御寒冷。

    张广微道:“我连午饭都没怎么吃,你可是酒足饭饱是吧。”

    曾渔道:“抱怨无益,苦挨吧,我要开始吐纳辟谷了。”说着盘腿坐下,瞑目内视,修炼起服内元气法来。

    张广微撇撇嘴,走到门边看看,漆黑一片,天地间只有簌簌的雨声,只好踅回来,学着曾渔的样子盘腿而坐,也行起吐纳术,这二人现在真象是修道的夫妻了。

    往常张广微行吐纳术小半个时辰就要上床安睡,这里什么都没有,只好干坐着,又困又饿,不知不觉把脑袋靠在曾渔肩头睡着了。

    曾渔不敢挪身子,侧头看着张广微的睡相,心里有着甜美温馨的感觉,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茅屋外的雨已经停了吧,曾渔也没打算再去折树枝做火把传信了,这般依偎着迷迷糊糊过一夜也很好……

    远远的传来呼喊声:“曾秀才——曾秀才——”

    曾渔瞿然一惊,动了动肩膀道:“自然,自然,有人寻我们来了。”

    张广微坐正身子,眨着眼睛茫然道:“谁来了?”

    “大真人府的人找来了。”

    曾渔起身在屋内找了根松木棍,在火炉里引燃,然后牵着张广微出了茅屋,山脚下火炬明晃晃,人声嘈杂,曾渔辩出呼喊“曾秀才”的正是羽玄道人的嗓音,便高声应道:“在这里,没事没事,都在这里,我二人随赵道士上崖看画画,遇雨就困在崖上了。”

    山下的羽玄道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曾公子,你二人稍等,这边板桥快要架好了,很快就接你们下来。”

    曾渔牵着张广微慢慢摸下山,几个大真人府健仆已经踏过架在山涧中的板桥过来迎接了,顺顺当当过了桥下到山脚,张广微正待坐上小轿,忽道:“曾秀才,把箸画给我。”

    曾渔把那四根细竹插在腰间呢,当下抽出两根递给张广微道:“对半平分。”

    这是要成婚时珠联璧合的意思啊,火把映照下张广微嫣然一笑,说道:“曾秀才,别忘了还欠赵风子一坛酒哦。”了,紧一阵慢一阵的雨却还不止,曾渔道:“等下摸黑下山那可有点惨。”

    张广微却是不担心,还“格格”笑,象是要看曾渔狼狈的样子。

    天很快黑下来了,且喜雨终于停了,草房子里的赵风子鼾声如雷,曾渔、张广微也没法向他告别,两个人各拿了两根画了画的细竹缓缓下象鼻山,将到山脚时曾渔叫声“苦也”,山脚下凭空出现一条山涧隔断去路,有一丈多宽,深浅不知,曾渔一个人也就罢了,带着张广微哪敢冒险涉水。

    又有冰冷的细雨飘落,两个人只好又回到崖上茅屋,小泥炉炭火仍在,赵风子鼾声依旧。

    张广微有些累了,在那条小板凳上坐着,看着屋外已然全黑的天色,忽道:“府里的人定会寻我的,找啊找,找到那条船,没看到船上有人,他们会怎么想?”

    曾渔笑道:“还能怎么想,难不成会以为你羽化成仙了。”

    张广微含嗔道:“下这么大雨,船上没人,当然以为我们落水了,这时候说不定已经沿着泸溪河找我们的尸首了。”

    张广微说话全无忌讳,所说的倒是实情,张广微原本是要在酉时初刻之前回府的,而现在都已经过了本时正牌了吧,又下这么大的雨,大真人府的人肯定会担心,到处寻找是少不了的,羽玄道人肯定要挨骂了吧。

    曾渔道:“等下雨停了,我折根树枝当火把在崖上晃动,真人府就会知道我们困在了这里。”

    张广微点头道:“这个主意不错,就怕人家以为是赵风子在撒酒疯,不理睬。”

    曾渔道:“不理睬,那就让他们到处找去。”

    张广微笑个不停,这时一阵疾风带着雨沫刮过来,让她打了一个寒噤,仲春的雨夜,又是在这山崖上,还是很有些寒冷的,张广微抱臂弯腰,将小胸脯贴在了膝盖上,说道:“又冷又饿啊,怎么办?”

    曾渔道:“问问赵风子有没有什么食物?”

    张广微忙道:“别问了,太腌臜。”

    曾渔道:“那就辟谷,可惜船上那些果品没带来。”说话时从屋角拣了一些木炭放进小泥炉,让炉火燃得更旺一些,以抵御寒冷。

    张广微道:“我连午饭都没怎么吃,你可是酒足饭饱是吧。”

    曾渔道:“抱怨无益,苦挨吧,我要开始吐纳辟谷了。”说着盘腿坐下,瞑目内视,修炼起服内元气法来。

    张广微撇撇嘴,走到门边看看,漆黑一片,天地间只有簌簌的雨声,只好踅回来,学着曾渔的样子盘腿而坐,也行起吐纳术,这二人现在真象是修道的夫妻了。

    往常张广微行吐纳术小半个时辰就要上床安睡,这里什么都没有,只好干坐着,又困又饿,不知不觉把脑袋靠在曾渔肩头睡着了。

    曾渔不敢挪身子,侧头看着张广微的睡相,心里有着甜美温馨的感觉,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茅屋外的雨已经停了吧,曾渔也没打算再去折树枝做火把传信了,这般依偎着迷迷糊糊过一夜也很好……

    远远的传来呼喊声:“曾秀才——曾秀才——”

    曾渔瞿然一惊,动了动肩膀道:“自然,自然,有人寻我们来了。”

    张广微坐正身子,眨着眼睛茫然道:“谁来了?”

    “大真人府的人找来了。”

    曾渔起身在屋内找了根松木棍,在火炉里引燃,然后牵着张广微出了茅屋,山脚下火炬明晃晃,人声嘈杂,曾渔辩出呼喊“曾秀才”的正是羽玄道人的嗓音,便高声应道:“在这里,没事没事,都在这里,我二人随赵道士上崖看画画,遇雨就困在崖上了。”

    山下的羽玄道人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曾公子,你二人稍等,这边板桥快要架好了,很快就接你们下来。”

    曾渔牵着张广微慢慢摸下山,几个大真人府健仆已经踏过架在山涧中的板桥过来迎接了,顺顺当当过了桥下到山脚,张广微正待坐上小轿,忽道:“曾秀才,把箸画给我。”

    曾渔把那四根细竹插在腰间呢,当下抽出两根递给张广微道:“对半平分。”

    这是要成婚时珠联璧合的意思啊,火把映照下张广微嫣然一笑,说道:“曾秀才,别忘了还欠赵风子一坛酒哦。”

第200章 清明雨倒春寒

    三月初一,曾渔回到上饶,每日上午到府学明伦堂听张教授讲课,抽空参加了几个文会,与诸生切磋时文为八月乡试做准备,闲时吟诗作画,日子过得颇惬意。

    初九这日午后,曾渔陪着母亲在后园侍弄花草,一边商议过两天回永丰石田扫墓之事,三月十三就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曾渔考虑到今后无论科举顺利与否,他都是离乡在外的日子多,若是在外省想要赶回石田扫墓就很不方便,所以今年清明一定要回石田一趟,曾母周氏和妞妞离开石田也快一年了,也想借清明扫墓的机会回去看看,于是商定后天动身回永丰——

    远远的听得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似乎是向曾宅这边过来了,很热闹的样子,曾渔心道:“又有什么喜事,我还没参加乡试呢。”吩咐四喜到大门外看个究竟。

    过了一会,四喜飞奔进来报喜道:“奶奶、少爷,大喜大喜,皇帝下旨封官了,皇帝下旨封官了——”

    正月里胡宗宪派人嘉奖曾渔,就说要追封曾渔祖父、父亲的官职,还有曾渔嫡母、生母的孺人诰命,广信府礼房已经核实名字上报,现在应该是朝廷敕命到了。

    曾渔命四喜和俞娘、杜妈三人赶紧到前厅准备香案,他自己赶紧换上生员礼服,广信府的几个差役已经先赶过来了,说府尊大人很快就到,还有南京礼部专程赶来颁布敕命的官员。

    爆竹“噼哩啪啦”向起来,鼓乐声洋洋沸沸,曾宅大门前围观的民众摩肩接踵,曾渔将林知府和南京礼部仪制清吏司的一位六品主事迎进正厅,曾母周氏也出来跪领朝廷封赏。

    曾渔的祖父和父亲敕封正七品散职承事郎,曾渔嫡母高氏、生母周氏敕封七品孺人,曾母周氏赐七品命妇礼服,另赐锦缎十匹、白银百两、宝钞千贯——

    相对于上回闽浙总督胡宗宪丰厚的钱物奖赏,朝廷的赏赐重在名器,曾渔以一介小小秀才就能荣及祖上父母,大明朝开国以来罕有,关于曾渔的美谈在上饶城里城外四处轰传,来曾宅门前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牵亲带故、街坊四邻,甚至点头之交都来祝贺,曾渔进府衙廨舍陪南京礼部主事筵席时,林知府之妻安宜人还把曾母周氏和妞妞接进内院用餐叙话。

    既然追封了先人为官,那当然要祭祖报喜,林知府遣府衙礼科房的一个文吏和两个衙役随曾渔回永丰祭祖,宣示朝廷恩典,另赏五十两银子作为修葺祠堂、祖坟之用。

    三月十一日傍晚,曾渔一家还有祝德栋、曾若兰一家五口的座船在永丰县城南门外埠口停泊时,曾筌老丈人谢员外和长子谢满堂已迎候多时,谢家人的热情得让曾渔母子招架不住,谢家的女眷也来了好几个,对曾渔母亲和妞妞是百般奉承,竭力邀请去谢家大宅歇息,曾渔不是睚眦必报之人,曾母周氏更是良善,却不过谢家人的热情,当晚就在谢家大宅用饭、歇夜,以前与曾渔有过怨隙冲突的谢子丹连影子都没见,想必是被其父兄责令暂避,不让曾渔看到,以免勾起旧恨,谢家人显然是以己度人低估了曾渔的气量。

    次日上午,曾渔赶去西山拜见老翰林吕怀,吕怀对他是勉励有加,正叙话时,永丰斯知县遣衙役来请吕怀和曾渔去县衙午宴,曾渔现在的身份非比寻常生员了,剿贼立功受朝廷的旌赏而且还成为龙虎山大真人府的乘龙快婿,这也是整个永丰县的荣耀啊,既有林知府肇始,斯县令也从本县户科房拨三十两银子作为曾渔回石田修葺祠堂和祖坟之用。

    当日午后,曾渔一家在府、县吏员的陪同下乘船到杉溪驿,同行的还有谢满堂和几个石木匠人,曾筌和石田的刘甲长已经候在埠头上,轿夫、脚夫都雇好了,顺顺当当赶往十五里外的石田,经过下洲畈那座路亭时一行人匆匆而过并未停下来歇脚——

    妞妞与母亲坐在轿子里,脑袋半探出轿窗看着那座有些残存的驿亭,她记得去年哥哥背着她冒雨赶路,就在这座路亭避雨,那时她真是又冷又害怕,看着路亭外浮起的雨雾,小女孩儿也能感知身世的凄凉,好在有哥哥和娘亲,一切都好起来了,还记得她趴在哥哥背上问哥哥以后要娶什么样的嫂子,哥哥说要妞妞看中的才好……

    想到这里,妞妞不禁“格格”笑起来,母亲问她笑什么?妞妞道:“想起小仙姑嫂嫂和哥哥遇雨困在山头了。”

    曾母周氏闻言也是面露微笑,与妞妞一起探头看骑马走在前头的曾渔。

    一行人赶到石田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斜照,丰溪水面金波粼粼,驼背老艄公来回摆渡三趟才把曾渔一行二十余人送到丰溪左岸,曾渔命四喜给老艄公几分银子买酒喝,老艄公千恩万谢,对曾母周氏恭维说他老早就看出曾家少爷的不凡了——

    妞妞信以为真,追问驼背老艄公怎么看出他哥哥的不凡了?

    那老艄公多年摆渡与人谈天讲古,善能编故事,当下手捏四喜给的碎银笑呵呵道:“妞妞小姐且听驼子慢慢道来,有一回夏日我在河这边倚篙打盹,没听到对岸曾少爷在唤我摆渡,忽然就做了一个梦,一个白胡子凸额头的老官人用拐杖敲我膝盖提醒说有文曲星在对岸赶紧去迎接,我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就听到曾家少爷在对岸唤船来船来,驼子撑船过去把曾少爷接过河,等曾少爷走远了,驼子才猛地醒悟梦里那位白胡子老官人就是山脚那边小庙里的土地公,土地公托梦啊——这事驼子没敢对别人乱说,今日是妞妞小姐问起,老驼子这才泄露天机,呵呵呵。”

    府县的几个胥吏还有谢满堂、刘甲长等人就都奉承起曾渔来,好象曾渔真是文曲星下凡似的,曾渔摇头笑道:“驼子公不要乱讲话,我考秀才可都考了三回,文曲星下凡是这样的吗,还有,今科乡试我若不中,我就来找你麻烦,看你再敢乱编神怪故事。”

    驼背老艄公陪笑道:“必中的,必中的,曾少爷今科必定高中。”心里道:“你没考中难道还能来夺我老驼子的竹篙啊。”

    曾筌听得高兴,又赏了这老艄公一串铜钱让他买只烧鸡好下酒,一行人热热闹闹进了石田,暮春时节,日落后天黑得快,小镇石田已是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石田民众更是夹道欢迎,自石田聚居成小集镇以来这是头等大事,谁会想到曾家那个倔强的庶子能这这样光宗耀祖?

    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在故交旧识面前才好炫耀啊,曾渔虽算不得富贵,却也算得上远近扬名出人头地了,对于乡邻的奉承和美言,曾渔还是能够淡定自持的,难得的是曾母周氏也表现出得体的雍容气度,浑不似命运凄苦出身卑下的格局意态——

    曾筌原本担心曾渔母亲会对他妻子谢氏流露怨恨之情甚至当场发难,毕竟这些年谢氏对曾渔母子三人实在算不得贤惠,曾渔经常在外求学,受气还少些,曾渔母亲与谢氏共处一院,受的委屈真不少,现在曾渔出人头地了、周氏是诰命孺人了,若要与谢氏算起旧账来,谢满堂在这里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啊,所以曾筌内下忐忑——

    曾渔母亲周氏虽是童养小妾出身,曾渔父亲在世时也没有扶正过,但这次县、府礼房上报南京礼部都是把周氏当作曾父的继室,如今朝廷敕命已下,周氏已经是朝廷敕封的七品孺人,若干年后兴国三寮曾氏重修族谱也会把周氏作为曾父继室记入族谱,所以曾筌此番再见曾渔母亲就改口以继母相称;而曾筌的妻子谢氏更是受过丈夫的劝告和父兄的严词切嘱,曾渔母亲若要泄愤,就是挨打挨骂谢氏也要忍着,不然永丰谢家以后没好日子过,所以谢氏也收起泼悍性子,硬着头皮准备承受曾渔母亲的冷嘲热讽甚至打骂,不料曾渔母亲却是微笑着连半句埋怨的话都没有,这倒让谢氏有点双脚不着地的感觉了,生活不能承受之轻啊,剩下的就是羞愧。

    曾母周氏和儿子的想法略同,都是自家人,以前虽有嫌隙矛盾,却也没必要一一算账,人最要紧的是自己过得好,而不是为出一口恶气摆出得意轻狂的嘴脸,况且从谢氏畏怯羞愧的神态之中曾母周氏已感满足,又何必非得撕破脸耍那惹人仇恨的威风呢。

    家庭和睦,皆大欢喜。

    早两日,曾筌就命人准备好了修坟所用的土石木料,等曾渔一到,就动工修坟,清明扫墓祭祖是前三后七皆可的,所以经过工匠五天的修葺营造,到了三月十八日也就是清明节后的第六天,曾渔祖父、伯父、父亲和嫡母高氏的坟茔都修葺一新,还花了银钱把坟茔前后数亩地都买下,曾筌和曾渔兄弟二人手植松柏百余株,墓园也就有了气象,其余一概不予变动,这块吉壤是曾渔祖父生前亲自勘定的,能保佑曾氏子孙后代兴旺发达,如今到了曾渔这一代,这不就应验了吗?

    三月十九日午后,在石田民众的议论赞叹声中,曾渔一家离开了石田,曾渔自知这一次离乡就不知归期何时了,大明朝嘉靖四十年,他二十一岁,血气方刚,风华正茂,虽知世事艰难,却总要闯荡一番才会甘心,即便不是建功立业,行万里路也是他的喜好,所以他将远行。

    回到上饶,曾渔便开始准备行装,分宜的严世芳和严绍庆的回信也到了,严二先生对曾渔订亲表示恭喜,其余并没多说什么,只说见面再谈;严绍庆却是回了一封长信,信里对曾渔与龙虎山张氏仓促订亲甚感遗憾,他们这边暂时并未把曾渔订亲的消息告知陆妙想和婴姿,就让这事慢慢淡去吧……

    三月二十三日一大早,曾渔骑着蒙古马黑豆、小厮四喜跨着健驴黑宝,主仆二人离家上路了,曾渔本来不想让四喜跟去,宅子里可使唤的人少,四喜算是最得力的了,但母亲周氏定要四喜跟他去,周氏说道:“渔儿,你这回出远门,要等到九月才回来,孤身在外,娘如何放心得下,让四喜跟着有个照应,宅子里有俞妈和吴妈,还有俞妈的丈夫老廖也已受雇来宅里做长工,人手也够了,平时还有你姐若兰隔三岔五来看顾,你在外尽管放心,自己要知寒知暖,酒要少吃,多交友少逞强,读书作文也莫要熬夜太辛苦……”

    客船西行,江风飒飒,曾渔伫立船头,母亲的叮咛犹在耳边,他这一次远行打算八月乡试完毕后再回家,昨日他已拜访了林知府和张教授,张教授说会在七月底八月初赶到南昌,届时曾渔到提学衙门找他,一应乡试所需的凭据、结票他都会准备妥当,让曾渔安心备考便是——

    暮春三月,信江两岸青翠连绵,立在曾渔身边的四喜对于出远门是兴致勃勃,问:“少爷,咱们这回还去龙虎山吗?”

    曾渔心里想:“张广微给我的那一匣子道经我连一本都没看呢,这次出门也没把那一匣子道经带上,她若知道定要责备我道心不坚。”说道:“不去了,到鹰潭与式之兄一晤之后便去转道安仁,安仁的简秀才因山贼之事还写了信到上饶关心我的安危,我们这回去分宜也算顺路,就去见他一面,还有,金溪青田陆家我也要去一趟。”

    说这话时,缁衣光头、泠泠贞静的陆妙想和垂髫娟秀、清纯娇稚的严婴姿的身影在心头浮掠而过,让曾渔心情沉郁,此去分宜,如何面对陆妙想和婴姿是他的一大难题,这比金秋乡试更让他中心忐忑,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切他必须勇敢面对,往前行,也许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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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雨,倒春寒。

    萧萧冷雨紧一阵慢一阵下个没完没了,枫树的落叶积着厚厚一层,踩上去“吱吱”冒泥浆,洼陷处还会淹没鞋面,从枫林小屋到介桥村这短短两、三里路变得泥泞难行,婴姿脚上虽然套着大木屐,但每次还是会弄污了布履和裙边。

    三月中下旬某日黄昏,依旧细雨斜织,陆妙想擎着伞在独木桥边等着婴姿放学归来,举目望去,去年冬季叶子落得光秃秃的枫树一到开春又缀满绿叶,在雨水的滋润下更显青翠,足边的介溪这些日子浮涨宽阔起来,把岸边新发的春草也浸入溪水里,不显浑浊,愈发碧绿——

    隔着枫林枝叶,陆妙想听得脚步声走近,这是婴姿的脚步声,便扬声唤道:“小姿——”

    往常,婴姿很快就会应声:“娘,是我。”可今日却是不作声,只是加快了脚步,从枫林中走出,来到独木桥那一端,这年方已十三岁的少女出落得娉娉袅袅,在桥畔收起伞,嘴角一抽,含着委屈叫了一声“娘”,一直含着的眼泪顿时流了下来,就那样站着,任细雨飘落在发际、肩头。

    “怎么了,怎么了,出了何事?”

    陆妙想吃惊不小,一边着急问话,一边就踏上独木桥要走过去——

    少女婴姿赶忙道:“娘,我过来我过来。”雨天桥滑,姨母是小脚,没有她行路这么快捷矫健。

    陆妙想等着婴姿过来,赶紧移伞为婴姿遮雨,一手环抱其肩背,柔声道:“出了什么事,告诉我。”

    婴姿抽抽噎噎道:“方塘先生——方塘先生让我明日,不用再去族学读书了。”

    方塘先生就是严世芳,毓庆堂里的学生都称呼严世芳为方塘先生,而不以族中辈分相称。

    陆妙想半拥着婴姿慢慢往木屋那边走,问:“除了这个,方塘先生还说了什么?”

    婴姿道:“就是说我长大了,不可与族中子弟混杂读书,可是月香比我还大一岁呢,方塘先生也没说不让月香来上学啊,单说我。”

    介桥严氏毓庆堂族学只有三个女学生,婴姿、严月香和严宛儿,严宛儿是严世芳之女,比婴姿小两岁。

    陆妙想安慰道:“小姿你别急,明日我随你去毓庆堂,恳求方塘先生让你今年照常上学。”

    婴姿“嗯”了一声道:“谢谢娘亲。”搂住姨母宽大缁袍下的细腰,偎依着回到枫林木屋。

    晚餐有煎鱼,不过陆妙想只吃青菜豆腐,鱼只给婴姿吃,饭后陆妙想照例烹一壶茶细品,一面与婴姿说些闲话,屋外细雨簌簌,屋内温馨静谧,二人的说话声音动听如箫管——

    婴姿道:“娘,今天我让宛儿问绍庆公子,曾先生何时会再来分宜,绍庆公子说曾先生月底会来,但他们很快就要去南昌,不会待在分宜。”

    陆妙想道:“今年是乡试年啊,曾先生要到南昌考试的。”

    去年年底严绍庆的母亲来这边与陆妙想谈婴姿的婚事,就说希望曾公子能科举连捷,那样婚事必谐,所以陆妙想也很关心今年的江西道乡试。

    外面的细雨停了,天也黑了下来,陆妙想说道:“明日我先去见方塘先生,若是天晴,就再去寄畅园拜会曹夫人,也算是对她去年来访的回礼。”严绍庆的母亲曹氏有意促成曾渔和婴姿的婚姻,说会写信向严世蕃陈情,不知严世蕃有没有回信,所以陆妙想要去寄畅园向曹氏打听一些消息,婴姿已经十三岁了,要订婚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若能把这门亲事定下,那她心事了却,就可一意念佛修行——

    翌日一早,陆妙想和婴姿用过早餐,二人相跟着来到毓庆堂,接连小半个月的阴雨天终于放晴,朝阳升起,云开天碧,祠丁老严正在洒扫,陆妙想和婴姿就在学堂天井边等着,等了一会,有两个来得早的严氏子弟到了,他们来得早并非为了读书,是趁严世芳还没到先来嬉闹玩耍的,见陆妙想和婴姿在这里,这两个学生便都正襟危坐高声朗读起来——

    卯时末,严世芳来到毓庆堂时,听得一片书声琅琅,心下甚慰,分宜严氏诗礼传家,有这样的底蕴,才有伯父严嵩脱颖而出啊,忽然看到一个女尼立在学堂天井边,以为是来化缘的,眉头甫皱,又挑眉道:“陆氏,何事到此?”一面让学生继续读书,他走到天井一角,等陆妙想过来说话。

    堂上那些高声读书的严氏子弟不约而同闭了嘴,都想听方塘先生和这位美貌师姑说些什么,有些人还不知道这美貌师姑是谁?

    严世芳眼睛一瞪,喝一声:“读书!”

    堂上又响起读书声,有读《孝经》的、有读《论语》的、有诵《千家诗》的,一时间“呜呜喳喳”,如沸如撼,简直要把厅堂的瓦片都掀动起来,但很快声音又小下去,严世芳扭头一瞪眼,声音又高上去,如此反复。

    陆妙想对严世芳道:“敢请方塘先生让婴姿把《四书》和《千家诗》读完吧。”

    严世芳不愿与堂兄严世蕃的姬妾多说话,便点头道:“也好,那就这样吧,你先回去。”转头吩咐严祠丁送陆妙想回枫林木屋。

    陆妙想道:“贫尼想去寄畅园拜见曹夫人,恳请方塘先生安排一下。”

    严世芳料想陆氏是要询问曾渔和婴姿婚姻之事,严世蕃的回信曹氏是知道的,让曹氏向陆妙想说明白更好,道:“寄畅园的吴管事今日会送东西来,你就随他的马车去寄畅园吧。”

    陆妙想就在毓庆堂前门小厅等着,巳时初,吴管事果然到了,将一些日用物事交给钤山堂的管家,又到毓庆堂看严世芳有何吩咐,严世芳命他带着陆妙想去寄畅园见曹夫人,吴管事当然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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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更很久了,非常抱歉。这段时间疾病缠身,腰痛的老毛病就不说了,胃镜都做了两次,所幸还不是要呜呼哀哉的病,现在好些了,恢复更新,小道也想码字的,这是小道家庭最主要的生活来源,断更实在是不得已,感谢书友们的体谅和支持。道:“小姿你别急,明日我随你去毓庆堂,恳求方塘先生让你今年照常上学。”

    婴姿“嗯”了一声道:“谢谢娘亲。”搂住姨母宽大缁袍下的细腰,偎依着回到枫林木屋。

    晚餐有煎鱼,不过陆妙想只吃青菜豆腐,鱼只给婴姿吃,饭后陆妙想照例烹一壶茶细品,一面与婴姿说些闲话,屋外细雨簌簌,屋内温馨静谧,二人的说话声音动听如箫管——

    婴姿道:“娘,今天我让宛儿问绍庆公子,曾先生何时会再来分宜,绍庆公子说曾先生月底会来,但他们很快就要去南昌,不会待在分宜。”

    陆妙想道:“今年是乡试年啊,曾先生要到南昌考试的。”

    去年年底严绍庆的母亲来这边与陆妙想谈婴姿的婚事,就说希望曾公子能科举连捷,那样婚事必谐,所以陆妙想也很关心今年的江西道乡试。

    外面的细雨停了,天也黑了下来,陆妙想说道:“明日我先去见方塘先生,若是天晴,就再去寄畅园拜会曹夫人,也算是对她去年来访的回礼。”严绍庆的母亲曹氏有意促成曾渔和婴姿的婚姻,说会写信向严世蕃陈情,不知严世蕃有没有回信,所以陆妙想要去寄畅园向曹氏打听一些消息,婴姿已经十三岁了,要订婚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若能把这门亲事定下,那她心事了却,就可一意念佛修行——

    翌日一早,陆妙想和婴姿用过早餐,二人相跟着来到毓庆堂,接连小半个月的阴雨天终于放晴,朝阳升起,云开天碧,祠丁老严正在洒扫,陆妙想和婴姿就在学堂天井边等着,等了一会,有两个来得早的严氏子弟到了,他们来得早并非为了读书,是趁严世芳还没到先来嬉闹玩耍的,见陆妙想和婴姿在这里,这两个学生便都正襟危坐高声朗读起来——

    卯时末,严世芳来到毓庆堂时,听得一片书声琅琅,心下甚慰,分宜严氏诗礼传家,有这样的底蕴,才有伯父严嵩脱颖而出啊,忽然看到一个女尼立在学堂天井边,以为是来化缘的,眉头甫皱,又挑眉道:“陆氏,何事到此?”一面让学生继续读书,他走到天井一角,等陆妙想过来说话。

    堂上那些高声读书的严氏子弟不约而同闭了嘴,都想听方塘先生和这位美貌师姑说些什么,有些人还不知道这美貌师姑是谁?

    严世芳眼睛一瞪,喝一声:“读书!”

    堂上又响起读书声,有读《孝经》的、有读《论语》的、有诵《千家诗》的,一时间“呜呜喳喳”,如沸如撼,简直要把厅堂的瓦片都掀动起来,但很快声音又小下去,严世芳扭头一瞪眼,声音又高上去,如此反复。

    陆妙想对严世芳道:“敢请方塘先生让婴姿把《四书》和《千家诗》读完吧。”

    严世芳不愿与堂兄严世蕃的姬妾多说话,便点头道:“也好,那就这样吧,你先回去。”转头吩咐严祠丁送陆妙想回枫林木屋。

    陆妙想道:“贫尼想去寄畅园拜见曹夫人,恳请方塘先生安排一下。”

    严世芳料想陆氏是要询问曾渔和婴姿婚姻之事,严世蕃的回信曹氏是知道的,让曹氏向陆妙想说明白更好,道:“寄畅园的吴管事今日会送东西来,你就随他的马车去寄畅园吧。”

    陆妙想就在毓庆堂前门小厅等着,巳时初,吴管事果然到了,将一些日用物事交给钤山堂的管家,又到毓庆堂看严世芳有何吩咐,严世芳命他带着陆妙想去寄畅园见曹夫人,吴管事当然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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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更很久了,非常抱歉。这段时间疾病缠身,腰痛的老毛病就不说了,胃镜都做了两次,所幸还不是要呜呼哀哉的病,现在好些了,恢复更新,小道也想码字的,这是小道家庭最主要的生活来源,断更实在是不得已,感谢书友们的体谅和支持。

第201章 美丽与哀愁

    因陆妙想去了寄畅园,中午时婴姿就随严宛儿去瑞竹堂用餐,严宛儿很喜欢婴姿,两个女孩儿交情甚好。

    午饭后严宛儿领着婴姿在自家后园看桃花、赏火鱼,这火鱼是去年鄢懋卿送给严世蕃的,严世蕃让寄畅园的管事送了七尾给堂弟严世芳,说煎着吃、煮着吃皆宜,严世芳当然不会那么焚琴煮鹤煞风景,瑞竹堂后园正好有一口池塘,这七尾火鱼养在池塘里成了瑞竹堂一景,火鱼其实就是鲤鱼,只是颜色鲜艳如火罢了。

    多日阴雨,今朝始放晴,小园花树春光乍泄,池塘里的火鱼在幽碧的水里分明地游来游去,婴姿和严宛儿蹲在池塘边看游鱼,鱼儿潜入水底时,水波渐渐平复如镜,映出两个女孩儿的容貌:

    严宛儿稚气未脱,还是黄毛丫头,脸偏长嘴略大,模样与她爹爹严世芳有几分相似,实在称不上美貌;婴姿呢,眉目如画,发黑如漆,娇美之态简直不可方物——

    严宛儿看着水中倒影叹口气道:“小姿姐姐你真美,古人说沉鱼落雁,你看那些火鱼看到小姿姐姐的美色都羞愧得潜到水底下去了,小姿姐姐和西施一般美。”说这话时,严宛儿只是羡慕和怅然,并无嫉妒之意,严宛儿的性情和她爹爹方塘先生一样忠厚。

    少女婴姿“吃吃”低笑,指着又冒嘴出水面的火鱼道:“宛儿你看,鱼儿又出来了,这可怎么说?”

    严宛儿也笑道:“那是鱼儿要偷看小姿姐姐。”

    婴姿笑道:“是要看宛儿。”

    严宛儿忽然不作声了,因为说“鱼儿鱼儿”让她想起曾先生,曾先生大名曾渔,这勾起她埋藏多时的一桩心事,这时见左右没有其他人,便问婴姿道:“小姿姐,你姨母去寄畅园做什么?”

    婴姿迟疑道:“我,我也不知为了何事,只说是拜访曹夫人。”

    鼻翼两侧生着淡淡小雀斑的严宛儿做个鬼脸道:“别瞒了,我知道为的何事。”

    婴姿脸红了起来,伸手轻轻划水,说道:“没瞒你,我真是不大清楚。”

    严宛儿收起笑容,小脸板着装出严肃的样子很象她爹爹方塘先生,缓缓道:“我知道,是问你和曾先生的婚事。”

    婴姿大羞,跳起身道:“我不和你说话了,我回学堂去。”

    严宛儿赶紧追过去挽着婴姿的手,告饶道:“好了好了小姿姐姐,我不说,我不说,我陪你去学堂。”悄悄打量婴姿神色,婴姿显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害羞。

    严宛儿欲言又止,轻轻叹口气,上个月月底的一个傍晚她无意中听到父母说起曾渔,她爹爹方塘先生说曾秀才已与龙虎山张氏小姐定亲,这样婴姿与曾秀才的婚事已经彻底无望了——

    严宛儿几次想把这事告诉婴姿,但一提到曾先生的名字见好就婴姿就脸红,就说严宛儿取笑她,严宛儿只好闭嘴不说,今日是看到陆妙想去寄畅园,严宛儿才又提起,可婴姿那七分羞三分恼的模样让她又不忍心把事情道破,彼时十一岁的女孩儿已经很懂事了,她看得出婴姿很喜欢那位曾先生,若是知道曾先生与别的女子定了亲,想必要哭死,唉,还是让十三姨对小姿姐道明吧——

    又想:“有个戏文里说红颜薄命,小姿姐姐这么美,会薄命吗,小姿姐姐的姨母也很美,可是命似乎不大好。”

    这个念头不吉利,严宛儿使劲摇了摇头,心道:“不会的不会的,小姿姐姐心地好,会有福报,就是不嫁曾先生,也会觅到如意郎君。”

    “宛儿你摇什么头?”婴姿奇怪地问。

    严宛儿道:“没什么——小姿姐姐教我画画吧,就画火鱼,中午学堂正好没什么人。”

    ……

    严氏学堂下午的功课是把上午先生教的书读熟,再熟背五言、七言诗各三首,还要临大字两大张纸,最后由先生讲忠孝勤学故事二条,今日严世芳讲的是东晋葛洪少年时求学的故事,葛洪自幼家贫,读书乏纸笔,伐薪卖之,换来纸笔,抄书万卷,指肘胼胝,听说谁家藏有好书就去借书来抄,有一次借书不得,在人家院墙外徘徊不忍离去,遇雨全身淋个精湿,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一命呜呼……

    听方塘先生说葛洪的故事时,少女婴姿不由得就想起去年初见曾先生的那一幕,曾先生那时是去袁州赶考,为了多赶一程路误了投宿,夜里无处休息,曾先生的书僮四喜又不慎摔伤了头和膝盖,主仆二人就在她家院墙外靠坐着,又累又饿还有蚊虫叮咬,当时她借了一盏灯笼给曾先生方便他给书僮治伤,曾先生还想讨一瓢水喝,严婆婆好凶,一瓢水都不肯给人家,曾先生那时求学真是辛苦啊。

    傍晚放学,严宛儿让婴姿随她回瑞竹堂,婴姿说要在学堂等她姨母回来,可严祠丁方才去枫树湾看过了,陆妙想还没有回来,严宛儿道:“先去我家吧,说不定你姨母今夜在寄畅园留宿了,毕竟有那么远的路呢。”

    婴姿道:“我娘说了一定会赶回来的,宛儿你先回去吧。”

    严宛儿道:“那好吧,我先回家了。”

    严世芳对婴姿道:“若你姨母没回来,你就到我家去。”吩咐照看学堂的严老汉若天黑前陆妙想没回村就送婴姿来瑞竹堂。

    严世芳父女离开后,偌大的毓庆堂就只剩下婴姿和严老汉、严祠丁三人了,严祠丁是几乎不说话的,严老汉陪着婴姿到村口去等,看有没有马车从大路上过来。

    夕阳落山,暮色渐起,从介桥村通往县城的那条土路变得模糊平坦起来,严老汉道:“小姿小姐,天黑下来了,你姨母今日应该是不回来了,老汉送你到二先生家去。”

    婴姿道:“严伯,再等一会吧。”

    严老汉很随和,当下默不作声陪在婴姿身边,这时,隐隐听得来路马车行驶的声音,婴姿立即欢叫道:“是娘亲回来了。”说着便向枫树湾那边小跑着迎过去,严老汉赶紧跟上。

    马车在枫树湾的路边停下,果然是陆妙想回来了,驾车的车夫和寄畅园的一个仆妇原路回去,婴姿别了严老汉,跟着姨母陆妙想回枫林木屋。

    月亮升起来了,枝叶间漏下的月光疏疏如残雪,婴姿拉着姨母陆妙想的手走在落叶和零碎的月光上,心里暗暗奇怪娘亲怎么不说话,便道:“娘的手怎么冰冰的,冷吗?”

    陆妙想“嗯”了一声,依旧没说话,光影明暗间也看不清楚她脸上表情,婴姿有些怯怯问:“娘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陆妙想拉着婴姿的手紧了紧,加快脚步走到介溪畔,溪上独木桥在月光下显得分外冷清寂寞,陆妙想终于开声道:“小姿,只要姨娘有一口气在,就要护得你周全,决不让人欺负你。”

    婴姿吃惊道:“娘,你怎么说突然说这个话,曹夫人说什么了?”

    陆妙想眼泪要掉下来,却不想让婴姿看到,转身看着小桥那端,努力平静心绪道:“也没什么,这么些年我们娘俩都过来了,不是吗?嗯,先回屋里再说,你也还没吃饭吧。”

    说着,陆妙想扶着独木桥一侧的竹管扶手小心翼翼过桥,油然想起独木桥这扶手还是曾渔提议让人来安上的,这样一想,心里愈发难受,今日她去寄畅园见严绍庆母亲曹氏,曹氏心知她的来意,觉得这事也没必要再隐瞒,就把曾渔订亲的事告诉了她,见陆妙想脸色煞白,便又解释道:“大官人的意思还是想让小姿与京中高官贵戚联姻,曾秀才固然人品佳才学好,毕竟出身寒微,与我分宜严氏不般配,大官人在回信里开玩笑说曾秀才若能乡试、会试连捷,那倒是可以考虑把婴姿嫁他,二先生呢,以己度人认为科举连捷极难,以为大官人是不同意这桩亲事了,就写信告诉了曾秀才,曾秀才呢,因为剿灭山贼有功,声名远扬,杭州的胡总督都嘉奖他,想必提亲的人极多,有适合的就把亲事定下了,女方是龙虎山张大真人的亲戚,所以陆妹妹也不要怪罪人家曾秀才,是小姿与曾秀才无缘啊,你也不必为小姿担心,以我严家的地位,小姿又生得美,与公侯将相联姻也不是难事,只要你不要再象上回那般从中阻挠就好。”

    曹氏的安慰语如耳边风,陆妙想根本没听进去,曾渔定亲这事对她而言简直好比天塌了一角,让她茫然失措,第一个念头就是曾渔负心,小姿那么喜欢他,他转背却与别的女子定亲了,严世蕃不是说科举连捷就可以把婴姿许配给他吗,为什么不努力考试,却急不可耐与龙虎山张氏订下婚姻!

    陆妙想又气愤又气苦,从那夜曾渔没有趁她之危乘虚而入,她就认定曾渔有君子之风,是小姿可以托付终身的人,现在突然得知曾渔已与别的女子订婚,一时间如何能接受得了,在回介桥村的路上她是百感交集,只有一个信念愈发鲜明,那就是她一定要护得婴姿周全,为了婴姿的幸福她不惜一切,她虽然只是个弱女子,婴姿也并非她所生,但护犊之念无比强烈……

    婴姿走在姨母陆妙想身后,见姨母手足发颤,赶忙伸手在姨母左腋下托一把,心惊肉跳道:“娘,你小心些。”语音里已经带着口腔。

    过了独木桥,婴姿忙问:“娘,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曾先生出了什么事?”婴姿知道去年曾先生回乡途中遭遇山贼的事,早先传回的消息是曾渔临危不乱机智勇敢最后立功受奖了,婴姿很为曾先生庆幸,但这回姨母陆妙想从寄畅园回来言行举措这般异常,莫不是曾先生陷入贼窟时受了什么伤,甚至伤得很重?

    陆妙想上身微微向前倾,闷头向前走,听到婴姿又问:“曾先生是不是让贼人打伤了?”

    陆妙想走到小屋前院的柴扉边,手扶柴门,回头一口气说道:“曾秀才好得很,功成名就,正月里就与龙虎山张天师家的小姐订下婚姻了。”

    少女婴姿“啊”的一声怔立在竹篱边,半晌道:“曾先生订亲了,真是好得很。”

    陆妙想说“曾秀才好得很”时有负气激愤之意,婴姿这话却没有恼恨,只有无尽的惆怅和寂寞。

    陆妙想转身双手捧着婴姿的脸颊,婴姿也没有流眼泪,目光幽邃有月光闪烁,看到陆妙想的泪痕,反而安慰陆妙想道:“娘,你别难过,曾先生定亲是好事,我呢,我呢也配不上曾先生,我就陪着娘好了,娘方才不是说了吗,咱们娘俩这么些年都过来了。”说这话时,还轻轻拍着姨母陆妙想的背部。

    若是婴姿伤心痛哭,陆妙想倒还轻松一些,但婴姿这般乖巧善解人意甚至是委屈自己,这让陆妙想更难受,沉默了一会说道:“回屋里去吧,我把绍庆母亲说的话都告诉你。”

    回到屋里,婴姿先点上灯盏,然后忙忙碌碌淘米煮饭,陆妙想和她说话,她不时应一声“娘我听着呢”,始终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这一夜,陆妙想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虽然婴姿躺着不言不动,但陆妙想知道她也没睡着。

    次日一早婴姿对陆妙想道:“娘,学堂我不去了吧,那里也吵,我多陪陪娘吧。”

    陆妙想一听这话就恼了,脸含冰霜道:“小姿你怎么了,曾秀才与别的女子定亲,你就书也不必念、画也不用作了是吗,什么都无所谓了吗?”

    少女婴姿是觉得提不起心劲,但一看到姨母生气,顿时慌了,说道:“没有没有,我这就去学堂,娘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你放心。”

    从这日起,陆妙想每日傍晚都会来毓庆堂接婴姿回去,虽然老实巴交的严祠丁也和往常一样会接送婴姿,但陆妙想还是要来。

    转眼就是孟夏四月的上旬,这日黄昏时分,陆妙想走出枫树湾,向介桥村踽踽而行,她依旧是尼帽缁袍、青履白袜,朴素而洁净,一边行路一边默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刚绕过枫林,听得东边大路蹄声渐近,便避在路边,让骑客先过去,目不斜视,默诵经文不缀。

    杂沓的蹄声忽止,有人下马近前道:“陆师姑安好,曾渔有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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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欠佳,难以长时间集中精神,只有慢慢恢复直至正常更新。

第202章 相见难

    陆妙想悄立路边低眉垂睫默诵经文,陡听到这一声“曾渔有礼”,不禁身子一颤,倏地抬头,眼前的曾渔虽然风尘仆仆,依旧英气勃发,温和的笑容极富感染力,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人觉得真诚可信——

    陆妙想瞬间失神,随即面如冰霜,转过身去背对曾渔诸人,念佛不止,摆明了不愿理睬曾渔。

    四喜也认得这美貌女尼啊,见少爷上前见礼,他赶忙跟上唱个肥喏:“陆师姑万福金安,小的四喜有礼了。”

    陆妙想是个善良知礼的女子,虽对曾渔有怨气,但书僮四喜可没得罪过她,当下回身合什念佛,向四喜点了一下头,又转过身去。

    曾渔和四喜主仆二人是午后赶到寄畅园的,送了一些广信府的土仪给严绍庆母亲曹氏,曹氏对他说已把他定亲之事告知了陆妙想,所以曾渔早有心理准备,当下又道:“陆师姑是去毓庆堂接婴姿小姐吗,小生正要去拜会方塘先生。”

    斜阳残照,晚风习习,陆妙想宽大的缁袍微微拂动,纤细娇柔的身体显得弱不胜衣,黑色圆领上露出的脖颈洁白颀长,依旧不回头,只是淡淡道:“曾公子,我们各行各路吧。”站在那里不动,意思是让曾渔他们先走。

    从寄畅园跟随曾渔来介桥的有严绍庆心腹严健和樊护院,见曾渔受窘,二人也难免尴尬,严健道:“曾先生,我们先走吧。”

    曾渔也知此时无法向陆妙想多解释什么,只好道:“陆师姑,那在下先去村子了,这次来分宜路过金溪青田村时,特意去村里拜访了几位陆氏族人,还带来了一些金溪土产,等下给陆师姑送去。”说罢,牵着马缓步走过,心里颇不是滋味。

    走过村口的石板桥,夕阳余辉被村中那些参天的古樟遮挡,暮色如寒鸦展翅飞掠而下,不断有村民向曾渔作揖问安,有的村民还跟在曾渔身边仔细询问曾渔去年遇贼之事,啧啧惊叹不已。

    来到严氏族学毓庆堂时,学堂已散学,学生们听说曾先生来了就都聚在大门外的樟树底下等着,见曾渔过来就蜂拥而上团团围住,施礼问好,极是热情。

    年已十六的严绍庆矜持一些,虽然很高兴,却没有与其他严氏子弟那样拥挤到曾渔跟前,他与堂叔严世芳立在堂前台阶上,含笑看着曾先生被团团包围的样子。

    严世芳终于发话了:“好了好了,不要再缠着曾先生了,你们都各自家去吧。”

    学生和村民们稍稍散去,曾渔这才与严世芳、严绍庆叔侄见礼寒暄,严世芳吩咐仆人速速赶回瑞竹堂让家里多准备两个菜,他要与曾渔小酌长谈。

    曾渔左右看了看,没看到婴姿,便跟着严世芳往瑞竹堂行去,走过大樟树,他注意严世芳的幼女严宛儿边走边回头看,也便转头看去,正看见毓庆堂大门边露出一张少女娇美的脸,惊鸿掠影般倏忽隐没。

    那就是婴姿,看到曾渔到来,并且好端端的没有受到山贼的伤害,风采犹胜往昔,婴姿心里很高兴,她并没有因为曾渔已定亲而怨恨曾渔,只是看到其他学生围着曾渔欢声笑语的热闹劲,她却再不能如以前那样相见,这才觉得伤心。

    见曾渔随方塘先生走了,婴姿慢慢踅回毓庆堂后门,姨母陆妙想已经候在那里,婴姿道:“娘,曾先生回来了。”

    陆妙想点了下头,帮婴姿捧过书匣子,转身往回走,语气平淡道:“曾先生是来此与绍庆他们会合的,近日就要赴南昌,以后应该是不会来了。”

    少女婴姿“噢”的一声,跟在姨母陆妙想身后出了村子,不远处枫林树梢还沾染着夕阳的余辉,呈现一抹淡淡的红,这两个极美丽的女子慢慢走进那片枫林。

    ……

    曾渔和严世芳在瑞竹堂饭厅用晚餐,严绍庆也在这边,叔侄二人少不了要先询问曾渔年前回乡遇贼的经历,曾渔大致说了,严世芳赞曾渔足智多谋,严绍庆更是对曾渔曾先生佩服不已;

    又说起曾渔定亲之事,严绍庆不无惋惜地道:“家父的意思是曾先生明年中了进士,那就可以娶小姿妹妹——”

    “不说这个了。”严世芳打断严绍庆的话,曾渔都已经订婚了,再说这些有何益。

    曾渔道:“婴姿小姐美丽娴静,诚然是难得的好女子,只是在下教过她几日诗书,初见她时她也还年幼,所以并无爱慕之心,倒是有兄妹那般的温情,就好比我与绍庆公子这般投缘,而且在下门第寒微,严侍郎许我考中进士方可迎娶婴姿小姐这无异于让我挟泰山超北海,科举艰难,多少饱学才智之士困于场屋难以得志,我何人哉,就想乡试、会试连捷!”严世芳、严绍庆叔侄哪里知道他曾九鲤真正爱慕的其实是陆妙想啊。

    听曾渔说及科举之难,严世芳深有感触,他连参加今科乡试的资格都没有考取到,岁月蹉跎啊,不禁喟然叹道:“是啊是啊,科举求功名难矣哉难于上青天。”

    严绍庆真是一心想做曾渔的大舅子啊,说道:“家父虽说要求曾先生考中进士,但只要曾先生今年乡试能中举人,再由叔父还有我母亲美言一番,婚事还是大有希望的——当然,现在这些都不必说了,学生敬曾先生一杯,恭祝曾先生今科乡试高中。”

    自从严绍庭去了南京,钤山堂的勾心斗角也就没有了,长期被严绍庭压制的严绍庆心情日见开朗,神情言语都活泛了许多,不再是曾渔初见时那个表情阴郁的少年了。

    说及去南昌之事,严绍庆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曾先生一到,随时可以启程。”

    严世芳道:“曾生从信州长途至此,旅途疲惫,当然要休养数日再赴南昌不迟。”

    这夜曾渔就在钤山堂歇宿,半个月赶路也的确辛苦,洗浴罢与严绍庆闲谈一会后便去休息,照例行八段锦和服内元气法,解衣入眠时万籁俱寂,这古朴的乡村也在浓厚夜色下的包围下沉沉睡去了,曾渔却是没有睡意,看着窗隙漏进来的几缕月光,起身推开窗子隔扇,疏星淡淡,半轮明月已西斜,想象月光下的枫树湾那几间木屋应是极幽静的吧,陆妙想和婴姿不知入睡了没有,离村索居真是太冷清了——

    曾渔双手抱头而枕,想着黄昏时陆妙想对他的冷淡,心里是百感交集,真想这个时候就跑到枫林小屋去见陆妙想,可是又解释什么呢,他自感没有做错什么,婴姿年龄还小,更不是他想娶就能娶的,因为严世蕃明显看不起他,明年就要考中进士那是白日做梦,当然梦想成真也是有的,只是实在有点渺茫,他母亲可是为他的婚事着急了,在大明朝二十一岁的男子还没有成婚或者定亲实在是不对劲了——

    他没有错,陆妙想和婴姿当然更没有错,谁错了?错的是万恶的旧社会啊。

    黑暗中曾渔嘿然一笑,调摄心神,慢慢睡去。

    次日一大早曦光初现,曾渔就起床洗漱,在庭院中练了一遍八段锦,又打了几路祖传散手,这时严绍庆也起身了,待曾渔练罢,问:“曾先生练的是什么?”

    曾渔道:“我曾家祖辈一直都是走江湖讨生活的风水地理先生,这是祖传的几路散手,遇小毛贼可以打跑。”

    严绍庆道:“那请曾先生也教教我。”

    曾渔笑道:“你学这个做什么,方塘先生和令堂会埋怨我误人子弟,八段锦勤加练习,能强身健体就好。”

    严绍庆喜滋滋道:“我正要向曾先生说呢,自曾先生教我八段锦导引术以来,起先数月并没什么长进,新年后某夜忽然心领神会,近来自感精神健旺,饮食都增加了好些,家母都说我面色比以前好看了,个子也长高了。”

    曾渔心道:“这真是八段锦的功劳吗,你新年十六岁,饭量增、血气旺、长个子这很正常。”点头道:“甚好,这个要持之以恒。”说着抬头看看天色,又道:“绍庆公子陪我去一趟枫树湾吧,我这次来分宜途经青田时曾与陆氏族人一晤,陆氏族人托我带话还有一些金溪土产给陆娘子和婴姿小姐,还有,有些事我还要向她们解释一下。”

    严绍庆神色也郑重起来,点头道:“我陪曾先生去,现在就去吗?”

    曾渔道:“嗯,现在就去。”吩咐四喜把那些金溪土仪带上,计有黄栀子、藕丝糖、麻姑枣、清明白茶若干,还有白舍窑茶具一套。

    严绍庆叫了心腹健仆严健随同前往,四个人出了介桥村往枫树湾行去。

    朝阳尚未升起,晴空一碧,春风骀荡,田野上的油菜花明黄灿烂,清澈的介溪水潺潺流淌进枫树湾,四人缘溪行,过严氏废祠,前面便是独木桥,正见婴姿提个木桶在溪边挽水,时辰尚早,婴姿尚未梳洗,乌黑细密的长发披散在腰臀间,提水的动作婀娜有致,奇妙的是还有两只蝴蝶绕着她翩跹飞舞,婴姿不忙着提水回屋,嘬唇对着飞到她面前的蝴蝶使劲一吹,那只蝴蝶被吹得飘飘欲坠,将落至水面时又翩然飞起——

    微笑着的婴姿一抬头看到突如其来的曾渔四人,不禁大吃一惊,已经盛满水的木桶从手中滑落,滚到小溪里,严健赶忙脱了鞋挽起裤管踏入溪中把那木桶捞起来,走上对岸,曾渔、严绍庆和四喜这时也都从独木桥上过来了。

    婴姿向曾渔和严绍庆施礼,俏脸绯红,有些惊慌失措,觉得自己尚未梳洗的模样让曾渔他们看到很难为情,简直要哭出来。

    曾渔忙道:“婴姿小姐你先提水回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一会。”

    婴姿答应着,慌里慌张提着半桶水回木屋去了。

    严绍庆对曾渔道:“曾先生,我与严健在溪边走走,就不去木屋见陆姨和小姿了。”说着,招呼严健与他过独木桥,往严氏废祠方向漫步而行。

    曾渔主仆候在独木桥畔,过了不到一刻时,婴姿就快步过来了,这少女已把长发梳好结成双鬟,不施脂粉,清水芙蓉,神情羞涩,恭恭敬敬道:“曾先生,我娘请你们去——绍庆公子呢?”

    曾渔道:“绍庆在溪那边散步。”

    婴姿“噢”的一声道:“曾先生随我来吧。”好象曾渔是第一次到这枫林木屋一般。

    四喜提着一大篮子金溪土产跟在少爷身后,他现在已经明白少爷与眼前这位美丽少女的关系了,心道:“少爷已经与龙虎山张家小姐订婚了,不能娶你为妻了,唉,可惜可惜,做妾嘛只怕你严家不肯。”

    来到木屋柴扉外,就见陆妙想立在屋檐下,未戴布帽,乌黑的发茬隐隐泛着青光,光头甚美,神情不怨不怒,有些淡漠,四喜先上前行礼,把竹篮搁在台阶下,先是退到柴门边,再退到柴门外,立在一株槐树下,背对着木屋,心里想着不知少爷会与陆师姑和婴姿小姐说些什么,不料婴姿也走出竹篱墙,向他点头致意,走到另一边去了。

    木屋小厅,陆妙想请曾渔坐下,烹茶相待,却是不怎么说话,只是问:“我叔父从饶州回来了吗?其他族人都还安好否?”陆妙想的叔父去年初秋就去了饶州,陆员外次子任饶州通判。

    曾渔道:“青田陆氏族中别无他事,令叔还在饶州,只是听说得了风痹之疾,行动不便了。”

    对那个把她姐妹推入火坑的的叔父,陆妙想已无亲情念想,得知叔父偏瘫了,也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多少同情,淡淡道:“曾公子请回吧,多谢曾先生带来的故乡土产和我族人的消息,多谢。”说着,合什敬礼,送客了。

    曾渔坐着不动,说道:“我答应过陆娘子的事从未忘记。”

    陆妙想原本神情淡漠,语气平和舒缓,不显任何愠怒,曾渔这句话却好比**,让她情绪一下熊熊燃烧起来,两条好看的柳眉斜斜挑起,秋水般莹澈的双眸瞪起,声音低沉下去:“你既已辜负我家小姿,为何还要提曾经的许诺!”

    曾渔道:“我会履行我的承诺。”

    陆妙想略显苍白娇弱的脸霎时变得通红,强抑住恼怒道:“曾公子此言是何意思?”

    曾渔道:“那夜在介溪畔我答应过陆娘子什么,陆娘子还记得清楚否?”

第203章 开到荼蘼花事了

    去年九月的那个夜晚,陆妙想被严世蕃下了媚药几致**,曾渔正巧赶到,陆妙想虽欲念火炽,好在曾渔渔没有乘她之危,助她度过了难关,当时她跪求曾渔娶婴姿为妻照顾婴姿终身,曾渔是答应了的呀——

    陆妙想那双清泠泠的美眸盯着曾渔,面上红潮褪去,低声道:“你答应过的话自己都忘了吗,你既已与其他女子定亲,再提这事是何意思!”对于曾渔,陆妙想是感激的,那一夜曾渔若顺水推舟占了她的身子,那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寻死吗,寻死不难,只是婴姿该怎么办?

    只听曾渔说道:“陆娘子仔细想想,小生何时答应过陆娘子一定要娶婴姿小姐为妻呢?”

    陆妙想一愣,那夜的经历至今让她犹感羞耻,所以她尽量不去回想,当时曾渔没有答应娶婴姿吗,她怎么却记得曾渔是亲口答应过的?

    曾渔注视着陆妙想,这女子秀眉微蹙,眸子向上瞅着屋梁,在追忆往事,这神态真美啊,怎么形容都不为过,每次相见都让他心旌摇曳,肌肤之亲长相厮守怕是难求了,唉,做个情圣吧,能多看两眼就好——

    陆妙想注意到曾渔目光有些炽热,不禁脸颊一热,垂下眼睫道:“贫尼记不清了,曾公子自己说吧。”

    曾渔道:“我答应陆娘子会爱护照顾婴姿小姐,至于婚娶,哪里是我能作主的,陆娘子想必也明白,婴姿小姐可不是我想娶就能娶的啊。”

    陆妙想低头细想,那夜曾渔的承诺似乎真是这样的,可是照她的理解,不娶婴姿又如何爱护照顾婴姿呢,当下抬头问:“那曾公子又该怎么帮助小姿?”

    曾渔道:“这次拜访青田陆家村时我就想好了,今年或明年设法让陆员外接你二人回青田,只要离了严家,一旦有事,也不会受牵连。”

    陆妙想眸子一亮,以前在青田,虽然也是离群索居,可毕竟是自己家乡,总比在这枫树湾好,严世蕃荒悖狂妄迟早要倒台,留在分宜只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些日子陆妙想已在考虑如何离开分宜,只是她一介弱女子,如何能带着婴姿上路呢,世道不太平,去年还闹山贼,她与婴姿若落入宵小贼人之手那时只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枫树湾这边虽然苦闷,却不会有闲人敢来骚扰,毕竟严家这棵大树还挺立着——

    陆妙想抬眼看着曾渔,说道:“我叔父在饶州,一年半载只怕回不来。”

    曾渔道:“我在青田时给令叔写了一封信,大意是饶州濒临鄱阳湖,地气潮湿,本地人习惯了还好,外方人尤其是老年人客居于此易得风痹之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陆员外要养病还是回家乡最好,我料陆员外会回来的,到时陆娘子就以探病为由带着婴姿回青田,方塘先生是厚道长者,应该会同意你这种孝行之举。”

    陆妙想心道:“你还真是算无遗策啊。”问:“我和小姿在青田的境遇曾公子也是知道的,若严氏倒台,以我叔父的薄情寡义,定会急忙忙将小姿嫁出去,谁出的银子多就嫁给谁,等于是买卖了,这又哪里是爱护照顾小姿的良策呢。”

    曾渔道:“陆员外偏瘫了,办事哪里能有从前的利索,无须多虑,到时我会设法把你二人从青田接出来,对外宣称是我的远房亲戚,婴姿小姐就是我的外甥女,我会为她觅一个佳偶,这样的安排陆娘子以为如何?”

    陆妙想问:“为什么要说小姿是你的外甥女?”

    曾渔微笑道:“难道要说小姿是我妹妹吗,那样陆娘子岂不是我的长辈了,我只认陆娘子做姐姐。”

    陆妙想面色微红,低下头去,玲珑有致的光头象是要冲曾渔胸膛撞过来一般,说道:“真是劳曾公子费心了——”,觉得还想说些什么,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

    曾渔道:“所以请陆姐姐安心暂居于此,我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我会竭尽所能照顾姐姐和小姿的。”

    陆妙想不敢抬头看曾渔,心想:“怎么就叫起姐姐来了。”低声道:“多谢曾公子仗义,曾公子还是称呼贫尼为陆师姑为好。”声音虽轻,措词亦温柔,但语气很坚决。

    曾渔心知陆妙想外柔内刚的性子,不敢再叫“姐姐”,说道:“婴姿还要陆娘子照顾呢,陆娘子怎好一心念佛独善其身。”

    陆妙想沉默片刻说道:“我只求小姿终身有托,平安幸福。”

    朝阳升起,几缕阳光穿过枫林射进小屋木窗,正铺展在陆妙想和曾渔的茶桌上,青瓷茶盏莹然有光,幽静有木屋霎时生动起来。

    “太阳照常升起。”曾渔站起身,微笑问:“陆娘子还有什么需要小生效劳的,尽管吩咐,我们是远亲。”

    陆妙想嫣然一笑,这笑容比清晨的阳光更让曾渔眼前一亮,更有一种迷人的神采绽放出来,让曾渔目眩神迷——

    陆妙想合什道:“曾公子大恩大德——”

    “快别这么说。”曾渔赶忙打断陆妙想的感激语,道:“世事难料,我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唯有尽力而已。”

    陆妙想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送曾渔出门,立在柴门边看着曾渔主仆走过独木桥,那主仆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光影斑驳的枫树后,隐隐听得曾渔和严绍庆说话的声音,只闻人声不见人,随即说话声音也悄不可闻了。

    步履轻轻,婴姿走了回来,手里执着一支白荼蘼,观察着姨母的脸色,略略放心,说道:“娘,曾先生走远了。”

    陆妙想回过神来,看着枫林上空铺洒开来的阳光,忽然道:“小姿,你莫要怨恨曾先生。”

    “我没有啊。”婴姿讶然道:“我怎么会怨恨曾先生!”又反问:“娘,你不怪曾先生了吗?”

    陆妙想拉着婴姿柔软的手,仔细端详婴姿的容貌,心里非常遗憾,若曾渔能娶小姿为妻可有多好,口里道:“我家小姿是个大美人了。”

    婴姿扭头朝溪那边看看,生怕曾渔他们又转回来听到这话,羞道:“娘,你说这些做什么,好生奇怪!”

    陆妙想微微一笑,说道:“娘倒是有些误会曾先生,方才听曾先生一番话,方知曾先生也是有苦衷的,而且曾先生依旧肯帮助我们。”说这话时心里感着生为女子的淡淡悲哀。

    少女婴姿默然不语,随手将那支白荼蘼别在竹篱墙上,她没有向姨母陆妙想追问曾先生有何苦衷,只是突然觉得很不开心,比前日得知曾先生已定亲的消息还不愉快,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

    曾渔在分宜待了三日,无暇去袁州城拜访井毅、列立诚诸友,只分别写了书信托人送达,四月十一****就拜别严世芳,与严绍庆母子前往南昌,走的是水路,跟随服侍的仆佣婢女有数十人,除了严氏的两条大船外,还有分宜知县特派的一条县衙快船开道护卫。

    从分宜到南昌水路五百余里,顺风顺水,沿途有水驿可供歇息和给养,那些严氏家丁在外面都是作威作福惯了的,把驿丞、馆夫支使得团团转,吃拿卡要惹人厌恶,曾渔虽然看不惯这些狐假虎威的严氏奴仆,却也无权管束,严府西席他做不长的,早晚要走人,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临危帮助严绍庆,莫使严绍庆落得受其父牵累充军边陲的下场,少年严绍庆对他这个老师真是敬爱有加,不拉一把良心不安,只拯救陆妙想和婴姿两个美女怎么行呢。

    船在袁水、赣江上行驶,两岸流域人烟鼎盛,这是江西道最繁华的府县,虽经去年山贼骚扰,但恢复得亦是极快。

    在船上的五日,曾渔除了看风景之外就是鉴赏严绍庆带往南昌的那些书画,严绍庆鉴赏功力尚浅,都是按曾渔的意思从钤山堂挑选出来的,比较珍贵的有孙过庭《书谱帖》、段天祐《临右军帖》、祝枝山《真草帖》六轴、《淳化帖》三十册、黄庭坚《上座帖》等一十四轴、米元章《天马赋》及人物山水共十三轴、董源山水二轴、李成雪景一轴、古木林泉图二轴、文与可竹二轴、苏东坡墨竹一轴,另有宋版书若干,曾渔神游其中,其乐无穷。

    船上无聊,严绍庆开始向曾渔学习绘画,这在介桥村是不可能的,严世芳为人方正古板,认为除了圣贤书外其他都是雕虫小技没必要去学,要学也要等功成名就后作为娱情消闲之用,严绍庆的母亲曹氏对儿子学画颇为支持,严绍庆已经荫封为七品中书舍人,只等成丁就可上任为官,不须走科举之途,所以没必要苦学那枯燥的八股文,学些琴棋书画以后与官员交往也可附庸风雅,所以严绍庆知道曾渔精于弈道后又要向曾渔学围棋,对曾渔的博学多能钦佩不已。

    四月十五日黄昏,船在南昌老洲码头停泊,早有严氏家人来接船,马车数十辆,迤逦从南昌城西南端的广润门入城,严嵩和严世蕃父子在南昌有两处居所,一处在城内东书院街,一处在城南近郊的象湖北岸,乃是一个大庄园,曾渔现在随严绍庆去的是城内的寓所“友竹居”。

    友竹居前门一般不开,日常出入都经由后门,前门临东书院街,后门开处是一条无名小巷,现在这小巷得名了,当地人称这条小巷为“高升巷”,因为严嵩、严世蕃父子几次返乡都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不仅江西道,就连福建、广东的官员都赶来这里送礼拜见,走的就是这条无名小巷,这些人以后往往得到升迁重用,这条小巷也就成了市井民众里中的高升巷,曾渔如今也从高升巷入严氏友竹居后门,不知是高升还是惹祸上身?

第204章 白马庙前卖画人

    从后门进去就是友竹居后园,有五、六亩大小,绿竹、墨竹、湘妃竹、方竹、箭竹、琴丝竹,种类繁多,不下万竿,似乎适合江南栽种的各种竹子都齐聚于此了。晋人王徽之说“何可一日无此君”,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进到友竹居后园满眼都是各种竹子,森森萧萧,幽幽碧碧,让人俗念顿消,可那些趋炎附势之辈就是从高升巷后门进来,走过这友竹园向严嵩父子行贿买官的,鄙俗和雅趣如此矛盾而统一。

    严世蕃回乡为母守孝,他的一众妻妾除了生病的和失宠的大都跟随南下,有的住在南昌友竹居和象湖庄园,有的在分宜寄畅园,严绍庭之母柳氏原先就住在这友竹居,柳氏乃安远侯柳珣之女,是严世蕃原配熊氏病逝后续娶的正室,去年随儿子严绍庭去了南京,也许很快就会回京城,柳氏和严绍庭不走,曹氏也不会带着严绍庆来此。

    这样,曾渔就在“友竹居”住下了,安定下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远在上饶的母亲写信报平安,同时委托急递铺捎去珍珠粉、银鱼干等南昌土产,母亲因为刺绣费眼力,以致眼睛常常酸涩疼痛,内服珍珠粉对眼睛有好处——

    信和包裹是通过严府的勘合牌寄的,算是利用了官绅特权,而家里回信除非通过林知府的关系也走驿递,否则就只有托商人捎带,曾渔就在信里写了若要回信可拜托吴春泽,吴春泽知道如何通过往来南昌的客商寄书信,从上饶来省城的客商很多——

    客居做西席的日子清闲又忙碌,每日上午,曾渔教严绍庆读春秋三传、国语、国策,然后是练习书法,书法很重要,必须勤加练习,每日上午曾渔都是和严绍庆一起练字,除了从钤山堂带来的法贴碑拓,友竹居这边也有不少名家法书,严绍庆书法才初入门,受益不深,而曾渔每日浸染其中,自感眼界大开,UU小说气象提升,严氏收藏的书画真如宝库,尤其是他喜爱的米芾真迹甚多,让他徜徉其中流连忘返,他入严府做西席,固然是因为严世蕃的霸道邀请,严府宏富的收藏更是吸引他的一大原因,当然,还有绝世佳人陆妙想——

    下午,曾渔教严绍庆绘画和围棋,夜里则是他自由支配的时间,阅读江西、浙江、南直隶这些科举繁盛地的上一科乡试中式的程文,然后自己拟题作一篇八股文,每日过得也颇充实。

    在这南昌城,曾渔没有故交亲朋,所以别无交际,每日读书作画,深居简出,从四月十五日来到南昌,直至五月底,他只出过两次门,一次是去求见黄提学不遇,另一次是端午节陪严绍庆看赛龙舟,其余时间都是闭门读书、赏竹、作画,希望平安无事直至八月乡试,但世事哪能如曾渔之意,高升巷、友竹居是这么好待的地方吗?

    南昌的暑季甚是炎热,端午节过后,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到了五月下旬,严绍庆提议去城南外象湖庄园避暑,立秋之后再回城,曾渔乐得清净,城里这友竹居虽然是高门深院,而且严嵩、严世蕃也不在这里,却依然隔三岔五就有官员登门来访,有的甚至不远千里派得力家人来送礼,见不到严嵩、严世蕃,能与严世蕃的儿子严绍庆交谈几句也是荣幸的,为的是严绍庆日后回京能在其父其祖面前美言两句,反正这些财物都是敲剥来的民脂民膏他们不心疼——

    严绍庆年少,受其父的骄奢淫逸影响不大,还是肯听教的,得曾渔忠告,对这些人一律闭门不见,但严府的奸奴恶仆却往往勒索那些官员,送上门来的肥羊哪能白白放走,总要敲敲竹杠才肯放手,而这些都是少年严绍庆看不到、约束不到的,曾渔也是听四喜说起才知道一些大概——

    严氏“友竹居”自管家到门子上上下下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完全是一个烂摊子,并非曾渔能收拾的,只等大难来时大树连根拔起作猢狲散了,所以听严绍庆说要去城外避暑,曾渔也是欣然愿往,那里或许能清净一些,在严府他是最不喜抛头露面的——

    曾渔在象湖庄园一住就是一个多月,每日除了读书作画之外多了一项游泳,严绍庆自然也要参与,觉得与曾先生在一起的日子是有生以来最快活的时光,师生情谊愈见深厚。

    其实撇开那些严氏刁奴不说,曾渔这数月来在友竹居、在象湖庄园过得很是愉快且充实,主要是有大量的好书和名家字画可读、可揣摩,而友竹居千姿百态的竹、象湖庄园的连天碧水都是让人沉醉难舍的美景。

    日子过得很快,立秋一过,转眼就是七月初了,曾渔还没收到家里回信,心里难免牵挂,久静思动,想到城里走走,上回去学道衙门时被告知黄提学按临九江府和饶州府要等到六月间才能回来,现在已经是七月初了,料想黄提学已经回到了学署衙门,所以七月初五这日一早曾渔便携了贽见之礼、带着四喜入城去拜见黄学政。

    严绍庆送到庄园大门,问曾渔道:“曾先生,何时回来?”

    曾渔心想黄提学或许会留他在学署中用午餐,就是不留饭他也想在城里酒楼尝尝新,便道:“日落前回来。”

    江西道学署衙门在按察司右面,离东湖不远,距离“友竹居”其实只有两里多路,而从城外的象湖庄园去学道衙门有十余里,曾渔未骑马,与四喜二人步行进城,早起太阳未上山,天气还颇凉爽,直至远远望见南昌城高峻的进贤门,朝阳才从身右照射过来,主仆二人额角微汗,心情却很清爽。

    主仆二人没有从进贤门入城,往西绕到广润门,从广润门进城可以直达学署衙门,见时辰还早,二人便在城门边小摊各吃了一碗木瓜凉粉,再去学署衙门前递名刺求见——

    江西道提学副使黄国卿六月初结束了江西各府县的科考,共有七千二百三十二名生员取得了参加乡试的资格,而今年江西道举人的名额是九十五人,七千多考生争这不足一百的举人功名,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亦不为过,曾渔因为是黄国卿通过补破格考录用的,所以分外引人注目,黄国卿也承受了相当的压力,若曾渔能乡试中式,那一切闲话非议就都没有了——

    见到曾渔,黄提学颇为愉快,自云经袁州名医薛廷贤医治调理后,他的身体比去年健朗了不少,日常理事不再头晕目眩,又询问曾渔今年的经历,得知曾渔还在给严世蕃长子做教席,黄提学眉头微皱道:“曾生,去年在上饶林知府夜宴时你是当众说不再去严府当教师了吗!”

    曾渔道:“是袁州廪生严世芳一意要学生去,学生却不过情面,而且严世蕃长子也的确孺子可教。”当下向黄提学说了严绍庆拒绝官员送礼之事。

    黄提学点头道:“曾生自己要留点神,近来士林风议对分宜严氏很不利,你莫要受牵连。”

    曾渔心头一懔,躬身道:“是,学生明白。”

    黄提学又问这半年来曾渔备考如何,向曾渔索取近期习作,曾渔道:“学生知老师公务繁忙,未敢带习作来打扰。”

    黄提学笑道:“是怕老夫老眼昏花看不得文字吧,不妨事不妨事,最近数月来精神健旺了许多——你去我书房录写两篇得意之作,等下我来品阅,午饭就在学署里随便用点。”吩咐心腹家人黄禄保领曾渔去廨舍书房。

    曾渔就在黄提学的书房里笔录了两篇八股文,一篇是四书小题的、一篇是五经题的,临近午时黄提学踱进来看了这两篇八股文,点头赞许道:“雅洁通畅,认理精确,比之去年有长进,有望今科乡试中式。”

    得到了黄提学的表扬,曾渔当然很高兴,谢过黄提学栽培之后随口问:“不知今科我江西道乡试的总裁官是哪位大人?”

    黄提学道:“尚未确定——”,又改口道:“朝中应该是早就确定下来了,只是正式公文尚未到江西,不过流言倒是先到了,说南直隶和江西这两大科举重地将由丙辰科的状元和榜眼的担任。”

    丙辰科就是五年前即嘉靖三十五年的会试年,曾渔知道那一科的状元是浙江山阴的诸大绶,至于榜眼是谁就不知道了——

    黄提学料想曾渔知之不全,笑道:“丙辰科二大啊,曾生不知吗?状元是诸大绶,榜眼是陶大临,都是浙江人,那一科浙江压倒了江西,这二人如今一个是翰林院修撰、一个是编修,由词林官出任各道乡试主考官正是一向的规矩体例。”

    曾渔对陶大临没什么耳闻,诸大绶却是知道一些,诸大绶与徐渭是好友啊,当年都名列越中十子,声名远扬,徐渭困于场屋数十年不得售,诸大绶却是少年得志,中状元时才三十岁刚出头,嗯,等下到书铺里去找找诸、陶二人的程文集子,科举考试,六分实力四分运气,文字若能投主考官所好,这就是运气。

    在学署用了午饭,曾渔告辞出门,四喜也在衙门里与差役们一道用过饭,从十余里外挑来的礼盒留在了学署,四喜两手空空一身轻松地跟着少爷逛街,忽然想起一事,说道:“少爷,你说家里奶奶的回信会不会已经寄到友竹居了,友竹居那帮好吃懒做的家伙这大热天不见得肯跑腿把信送到象湖庄园去。”

    曾渔点头道:“有道理,严府家丁只对送礼上门的官员热心,我一小小秀才还真不在他们眼里——我们现在就去友竹居问问。”

    学署东邻东书院街,距离友竹居前门只有一里路不到,但友竹居前门是经年紧闭的,必须绕到高升巷由后门进去,不知当初严嵩父子是出于什么考虑,是暗示官员们要走后门吗?

    东书院寺街南端有座白马庙,绕过白马庙便是高升巷,白马庙前有个广场,卖饮食、卖酒、卖果子的小贩不少,曾渔主仆二人随便逛逛,正准备买两样时令鲜果,忽听有人嘶哑着嗓子喊道:“出售书画,为父鸣冤——出售书画,为父鸣冤——”

    曾渔游目一看,只见一个青年文士坐在白马庙前台阶上,身边摊放着几张大纸,纸张用小石块压着边角,风吹过来,地上纸张猎猎欲飞。

    四喜惊讶道:“少爷少爷,这里也有个人在卖字画。”

    四喜用上个“也”字,那是因为去年六月曾渔在抚州临川县城就卖过画,那是曾渔最困窘落魄之时,为了卖画还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如今,这里也有个卖画者出现了。

第205章 莫名其妙白袍客

    卖画人孤零零坐在白马庙前台阶上,低头看着脚边的字画,时不时大喊几声“出售书画,为父鸣冤”,庙前广场上人来人往,各种叫卖声沸沸盈耳,卖画人的嗓门倒是不小,但除了曾渔主仆,再无其他人关注这卖画人,看来这卖画人在这里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经常来这里的民众已无新鲜感。

    可四喜感到新鲜啊,他已经抢先跑到卖画人跟前,扫了两眼地上的字画,扭头冲曾渔叫道:“少爷,少爷,这人画得不错。”曾渔习书作画时四喜常伴左右,看得多了,眼力自然就有了,一幅字画他马马虎虎也能看出个子午寅卯来。

    曾渔走过来看画,那卖画人抬眼看了看曾渔主仆,依旧低着头,似乎麻木了不抱希望了,但“出售书画为父鸣冤”却依旧要喊。

    地上摊着三张字画,一幅字、两张画,字是五言诗一首,用的是大行楷,有黄庭坚笔意,颇见老辣,诗曰:

    “没人游大壑,出入鲛鳄间。手持珊瑚树,口噤不能言。务光岂有希,亦自湛于渊。各顾徇所好,焉能两攀援。道逢衣冠客,毂击马不旋。与子行苦殊,何用见疑患。”

    这首诗意气高华古朴,与时下流行的台阁体、理气诗大不同,曾渔暗暗惊奇,再凝神观画,两幅画一幅画的是兰竹、一幅是冰雪老梅,水墨中杂着青绿,颇有吴门大家文微明的风格,但功力浅得多,远不及那首诗和行楷书法,显然是作者对绘画之道用功不深,但这诗和书法真是出于眼前这青年士子之手?

    书僮四喜呢,多嘴多舌地向那卖画人询问有何冤屈,卖画人想必是被人问得烦了,懒得答理,只说了一句:“冤沉海底哪冤沉海底。”

    曾渔示意四喜不要多问,他曾九鲤既不是侠客,更不是微服私访的皇帝,就算问出别人海底的冤情又有什么能力帮助别人申冤雪耻呢,有多大能力办多大的事,自不量力只会自找麻烦,当下问:“请问这三幅字画怎么卖?”帮助几个钱可以,别的爱莫能助。

    卖画人却反问:“公子估摸着这三幅字画给卖几个钱?”

    曾渔道:“一两银子吧。”去年他在临川城卖画,谢榛谢老先生出银一两,这已是极高的价了。

    听到曾渔肯出一两银子买画,那卖画人好似大梦初醒一般用劲摇了摇头,打量了曾渔两眼,站起身来拱手道:“这位公子可是贵姓曾讳渔字九鲤?”

    这话问得太突兀,曾渔大为惊讶,迟疑了一下,还是答道:“在下曾渔,恕眼拙,在下记不起哪里曾经见过不知这位兄台。”

    卖画人脸上露出生硬的笑意,说道:“在下卖画三日,只有曾公子出了如许高价。”

    这话没回答到点子上啊,肯出高价买画的就只有他曾渔了吗,真是岂有此理!

    却见那卖画人俯身将地上的三幅字画收起,说道:“曾公子请随我来,有位先生想结识曾公子,这字画乃是那位先生所作,暂居这白马庙中,请曾公子移步。”

    曾渔心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字画不是这青年人所作。”问:“敢问这字画主人高姓大名?”

    卖画人道:“不过几步路,公子见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这首“没人游大壑”诗高华峻峭,颇见不凡,写诗者应该是个人物,曾渔也想见识一下,没必要疑神疑鬼怕入陷阱什么的,当下跟着卖画人进到庙中。

    让曾渔颇感意外的是,这白马庙里供奉的神祇是柳毅和龙女,柳毅是唐传奇里虚构的一个人物,柳毅为龙女传书的故事嘛,几乎家喻户晓,在南昌城却作为龙神供奉起来了,若遇干旱,附近民众就会来这里求雨——

    更让曾渔感到意外的是,那三幅字画的主人年龄约在三十开外,衣冠如雪,气宇非凡,但神情冷峭,让人一见而生敬畏,曾渔可以肯定的是自己以前从未见过此人。

    后殿这间方丈小室一尘不染,布置甚是精洁,显然不是那个邋里邋遢的庙祝布置得出来的,而且此人雪白的冠袍、锋利的眼神也不象是落魄之人,曾渔心道:“此人是谁?见我何事?缘何知道我的微名?”

    曾渔满腹疑问,拱手道:“不知这位先生有何指教?”

    白袍人微微一笑,宛若春风解冻,冰雪般的神情霎时变得温润爽朗,还礼道:“曾公子,真是久仰了,请坐,上茶。”

    这白袍客很有风度和魅力,曾渔坐下,有个和四喜差不多大的小男仆捧上一盏茶,随即便退下,那白袍客示意四喜也退出门外,说道:“我有要紧事与曾公子谈。”

    四喜看着曾渔,曾渔点了一下头,四喜便退了出去。

    白袍客开门见山道:“在下知道曾公子与分宜严阁老、严侍郎一家关系密切,今有事相求,万望曾公子不要推却。”

    这白袍客嘴里说的是求人帮忙的话,但面上神态依然清傲,没有半点低声下气,不象是行贿求情的人,倒象是曾渔有求于他,他在酌情考虑,这种感觉很怪异。

    曾渔想起那些行贿者走在友竹居后园的竹林间的模样,冷淡而客气地道:“不知先生从哪里得知在下与严阁老一家关系好,在下从未见过严阁老的面,先生既有事相求,就该去京城才对,在下一介穷秀才,先生求我那简直是缘木求鱼了。”

    白袍客道:“曾公子莫要太谦,曾公子与严侍郎大公子的师生情谊非比寻常,这算不得什么秘闻,曾公子想必也知道,北京严阁老府第的大门不是那么好进的,何况在下丁忧在身,当然是通过曾公子结识严大公子,徐图攀附为妙。”

    曾渔本应拂衣而去,却总觉得这白袍客不象是行贿之人,此人称居丧守孝为“丁忧”,明显是官员口气,一个丁忧的官员怎么会求到自己这么个小小秀才头上,这其中透着古怪,说道:“这位先生太抬举小生了,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白袍客道:“曾公子若肯答应在下之请,在下自当如实奉告,否则,徒然贻羞而已。”话峰一转道:“曾公子雅人,在下不敢以金银这些俗物玷污曾公子令名,故特意从家乡带来唐宋名画十轴、宋版珍本百卷,曾公子请看。”起身从书案上取出一个卷轴,准备展开给曾渔鉴赏——

    曾渔摆手道:“罢了,原以为能结识一位高士,不料大失所望,今日方知诗为心声、字如其人都是虚言。”拱手道:“告辞。”转身便走。

    却听方袍客大声道:“且慢,在下还有一言。”

    曾渔心道:“神转折来了吗。”转过身来,注视着这白袍客。

    白袍客将手里画卷收起,也打量着曾渔,忽然一笑,说道:“曾公子若是不要这些字画古籍,我另有白银千两相赠。”

    曾渔气得笑起来,问:“美女有没有,再来绝色美女十人,小生可以考虑为你引见严大公子。”说话也恣谑不敬起来。

    没想到白袍客也朗声大笑,说道:“如此看来曾公子是拒不纳贿了,那为何要投在分宜严氏门下?”

    曾渔道:“在下只是教严公子书画,怎么就说投在严氏门下了,人言可畏。”

    白袍客道:“听曾公子言下之意似乎忌讳他人说你是分宜严氏门下,这是为何?”

    曾渔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在下做严府教师也只是适逢其会,这位先生对我以往经历似乎了解得很清楚,想必不需要在下多加解释,先生应该也不是为结识严侍郎公子而来吧,这般处心积虑究竟为何?”

    白袍客含笑道:“我这个攀附权贵的行贿脚色演得不佳是吗,可惜不能亲眼观察那些出入严府的官吏是何嘴脸,无从揣摩啊——请坐,请坐,现在可以和曾公子深谈了。”

    曾渔重新坐下,且看这白袍客说些什么。

    白袍客目视曾渔,徐徐道:“吾友四溟山人曾夸赞曾公子的诗和画,更赞赏曾公子的励志苦学,今日在下乃知曾公子人品更佳,这不是书画八股作得好能比的,难得。”

    曾渔一听,赶忙站起身道:“谢老先生对晚生有大恩,殷殷提携眷顾之意让晚生感泣,先生既是谢老先生的友人,方才多有失礼,请受晚生一拜。”

    那白袍客受了曾渔一礼,依旧请曾渔坐。

    曾渔道:“还未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白袍客笑道:“等曾公子再见到谢先生,自然就知道在下是谁了。”

    白袍客既要卖关子,曾渔也就不好再问,谢榛老先生交游遍天下,他实在猜不出这白袍客是哪路神仙,只是道:“愿听先生教诲。”

    白袍客直言道:“严嵩父子专权跋扈、残害忠良,已经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南北给事、御史交相弹劾,其末日不远矣,曾生少年才俊,前程远大,当此之际却流连严府,岂非不智。”

    白袍客初见时称呼曾渔为曾公子,现在就改称曾生了,明显以前辈自居,看年纪也就比曾渔长十来岁,谢榛谢老先生都称曾渔为小友,不象白袍客这样托大。

    曾渔懒得多解释,料想白袍客这般做作不会只为了来教训他这几句,定然另有话说,便诚恳道:“先生教训得是,晚生先前拜见黄提学时也得了提醒,乡试后晚生就会离开。”他的确是这样打算的,无论中式与否,都不会再做严府西席,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白袍客却问:“既知严府龌龊,为何恋栈不去,要等到乡试后?”

    曾渔道:“这南昌严氏居所清净,藏书宏富,正好读书备考。”

    白袍客责备道:“曾生还是有所贪求啊,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曾生要尽快离开才对。”

    对白袍客这种话曾渔颇不以为然,严嵩父子在士林中的声誉诚然低劣,但在分宜百姓的口中那可是造福乡梓的乡贤,严氏族人在分宜很少侵扰乡民,口碑颇佳,这是曾渔亲身所见,而严世芳更是有君子长者之风,哪里就是鲍鱼之肆了,白袍客言语明显过激。

    曾渔道:“先生有所不知,严阁老父子品行如何不是在下敢置评的,但其长子严绍庆年方十六,还算得温良纯朴,不然晚生也不会做他的老师。”

    白袍客双眉一挑,面挟寒霜,沉声道:“严老贼父子作恶多端,必祸及子孙,这种人家能有什么好子弟!”

    曾渔有些不耐烦,心想这人到底想干什么,与严嵩、严世蕃有什么大仇,这般咬牙切齿,当下默然不语,以示不认同。

    白袍客压抑住内心的激愤,放缓语气道:“曾生,我这里有各科给事和各道御史弹劾严老贼父子的奏疏抄件,你先看看。”

    曾渔心道:“倒严攻势开始了吗。”接过白袍客递过来的一叠纸,一张张翻看,先是“奸臣欺君蠢国疏”:

    “——嵩子世蕃凭借权势,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馈遗,每一开选,则视官之高下,而低昂其值;及遇升迁,则视缺之美恶,而上下其价;以致选法大坏,市道公行,群丑竞趋,索价转巨。如刑部主事项治元,以一万二千金而转吏部;举人潘鸿业,以二千二百金而得知州。至于交通赃贿,为之通关节者,不下十余人,而伊子锦衣卫严鹄、中书严鸿、家奴严年、中书罗龙文为甚,即数人之中,严年尤为狡黠,世蕃委以腹心,诸鬻官爵自世蕃所者,年率十取其一。不才士夫,竞为媚奉,呼曰萼山先生,不敢名也。遇嵩生日,年辄献万金为寿。嵩父子原籍江西袁州,乃广置良田美宅于南京、扬州等处,无虑数十所,而以恶仆严冬主之,押勒侵夺,怙势肆害,所在民怨入骨。尤有甚者,往岁世蕃遭母丧,世蕃名虽居忧,实系纵欲。狎客曲宴拥侍,姬妾屡舞高歌,日以继夕。至鹄本豚鼠无知,习闻赃秽,视祖母丧,有同奇货,扶梓南归,骚扰道路,百计需索。其往返所经,诸司悉望风承色,郡邑为空。今天下水旱频仍,南北多警,民穷财尽,莫可措手者,正由世蕃父子,贪婪无度,掊克日棘,政以贿成,官以赂授,凡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膏,偿己买官之费,如此则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竭?天人灾警,安得不迭至?臣请斩世蕃首,以示为臣不忠不孝者戒!其父嵩受国厚恩,不思报而溺爱恶子,弄权黩货,亦宜亟令休退,以清政本!如臣言不实,乞斩臣首以谢嵩、世蕃,幸乞陛下明鉴!”

    ——又有攻击严嵩父子“坏祖宗之成法、窃人主之大权、掩君上之治功、纵奸子之僭窃、冒朝廷之军功、引悖逆之奸臣、误国家之军机、专黜陟之大柄、失天下之人心、坏天下之风俗。”

    ——又有拟严嵩十大罪的:“纳将官之贿以开边陲之衅,罪之一也;受诸王馈遗,令宗藩失职,罪之二也;揽吏部之权,奸赃狼籍,至于馹丞小吏,亦无所遗,官常不立,风纪大坏,罪之三也;索抚按之常例,奔走书使,络绎其门,以致有司科敛,而百姓之财日削,教化不行,罪之四也;阴制科道官,俾不敢言,罪之五也;蠹贤嫉能,中伤善类,一忤其意,必挤之死地而后巳,使人为国之心顿然消沮,罪之六也;纵其子受财以敛怨天下,罪之七也;又日月搬移财货,骚动道路,民穷财尽,国之元气大亏……”

    ……

    曾渔花了小半个时辰将这叠奏疏抄件一一看了,他知道大明言官弹劾起来往往夸大其辞,就那篇“欺君蠢国疏”而言,里面列举的严嵩父子罪状比较细,但在曾渔看来,里面的那些罪状很多官员都会犯,诸如广置田产、多纳姬妾、收礼索贿、豪奴跋扈等等,试想一个穷书生只要释褐为官,不出三年就锦衣玉食起来,而大明的官俸的微薄是出了名的,没点灰色收入怎么摆得起那个排场,不能衣锦还乡、不能光宗耀祖怎么对得起多年的寒窗苦读,这些事已成官场惯象,君主制、官本位的国家怎么也根治不了这些的,但若有言官收集起来并放大了来弹劾,那就成了一桩桩罪状了,当然,严嵩操权柄多年,又因其子严世蕃的骄奢淫逸,罪状就过于集中、过于突出了,难免千夫所指,倒台是迟早的事,曾渔只是不明白这白袍客给他这么个秀才看这些、说这些为的是什么?

    曾渔认真看抄件时,那白袍客坐在一边品茗注视,见曾渔看完最后一张,乃开口问道:“曾生看了这些有何感想?”

    曾渔道:“晚生只是一介小小生员,高皇帝《卧碑文》也严禁生员妄议朝政,先生这样问实在让晚生为难。”

    白袍客对曾渔的态度显然很不满,哂道:“不许生员议论朝政是指公开上疏、聚众宣扬,私下说说何妨,物不平则鸣,曾生读圣贤书难道却无半点匡扶济世之志吗?”

    白袍客有些咄咄逼人,曾渔对其居高临下之态度也有些反感,淡淡道:“既有这么多言官御史交相弹劾,严氏倒台当指日可待,只是晚生不知先生召晚生来到底是何见教?”

    白袍客忽然想起了什么,释然一笑,说道:“我明白了,曾生是对我心存疑虑啊,我现在的确是不便表明身份,但我与严嵩老贼势不两立,先父就是被严贼父子所害,严贼不死国无宁日。”

    曾渔倾听,恭敬道:“请先生明言有何事要吩咐晚生。”

    白袍客沉默片刻,忽道:“江西道今科总裁是陶翰林,曾生知否?”

    曾渔眉头微皱,心道:“黄提学只说来江西主考的词林官不是诸大绶就是陶大临,具体哪位尚不知真切,这白袍客径指陶翰林,果然是有些门道啊。”

    只听白袍客又道:“这个消息再过两日就能得证,陶翰林为人清正贞介,对严氏专权尤为痛恨,而曾生如今也是名声在外,受胡部堂厚礼、做严阁老西席,陶翰林不会全无耳闻——”,说这些时,白袍客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曾渔因为这白袍客自称是谢榛老先生的朋友,所以表面上一直很恭敬,这时听白袍客言语里明显有威胁之意,还把胡宗宪给他的军功奖励说成是厚礼,登时就恼了,站起身道:“这位先生,晚生不管你与分宜严氏有何深仇大恨,晚生只是一介读书求功名的士子,不想参与任何朝争,晚生也没有那个能耐,至于说江西道总裁官是谁,也与晚生无关,总裁官为朝廷选士,凭的是八股文章,若凭个人好恶把持乡试,那还有何脸面指责严氏父子贪赃枉法!”一拱手,说声“告辞”,大步离去,没有兴趣再听这白袍客说的任何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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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过圣诞节的书友们圣诞快乐!

第206章 逼上梁山

    七月初,秋老虎,南昌城如火炉。

    曾渔立在庙门檐下荫凉处看着庙前广场充塞着的炽热阳光,迟迟不挪步,似乎有点怕走到那白花花的太阳底下去——

    白马庙前熙熙攘攘,炽烈阳光下的各种叫卖声显得有气无力,倒是蝉们不知疲倦地聒噪不已,这景象与半个时辰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庙前台阶边少了一个卖画人,但对曾渔而言,眼前风景不殊,却自有心情之异,与白袍客一席谈让他心头大起波澜——

    现在还不清楚白袍客究竟何许人,但显然很有来头,应该与老谋深算的徐阶有关,从那些台垣官的奏疏抄件来看,此番倒严声势很不小,曾渔心想:“白袍客到严嵩父子的老家收集严嵩父子罪证的吗,可找到我头上做什么?难道要我指证严世蕃的罪恶,或者说让我做无间道在严府当卧底?可我待在严绍庆身边就是做卧底又能收罗到什么罪证!”

    真是匪夷所思,曾渔摇着头,很难猜透那白袍客找到他的真正用心,事已至此,多方猜测也无益,现在他与那白袍客差不多是反目成仇了,若白袍客真是徐阶一党,方才那一幕简直就是要把他往严嵩奸党的路上逼,逼上梁山啊!

    逼上梁山也还罢了,问题是如今严嵩都八十岁了,他就是投靠严嵩为其出谋划策与徐阶争斗,严嵩也活不了几年啊,严嵩一死,以严世蕃的狂妄放肆,不败亡绝对是没天理,所以做严党是铁定没有前途的,更何况严世蕃自恃聪明绝顶,根本没把他曾九鲤放在眼里,而白袍客这边盛气凌人,似乎拿捏住了他的把柄一般,他曾九鲤又岂是低声下气之人,当然拂袖而去,这下子他是两头都不是人了——

    书僮四喜见少爷皱眉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便出声安慰道:“少爷,能帮则帮,不能帮就不帮,没什么好为难的,是吧少爷。”四喜还以为少爷方才在庙里是听白袍客哭诉冤情呢,白袍客的冤情肯定甚是棘手,少爷无能为力,可少爷心肠好,帮不上别人心里不痛快啊。

    曾渔笑了笑,“唰”地打开折扇使劲扇凉,站在这庙前不动也不是个事,难道还能回头去恳求白袍谅解,走吧走吧,迈步下台阶,对四喜道:“回友竹居看看。”

    主仆二人转到高升巷,友竹居门子一看到曾渔就说:“曾先生,有位信州客商送来一个包裹和书信,说是曾先生的朋友吴秀才托他带来的。”说着赶忙取出一个包裹和两封书信。

    曾渔问:“包裹是何时送到的?那客商可曾留下姓名?”

    门子道:“上个月底就送来了,因为这边一时没人去象湖庄园,就先搁在小的这里,料想曾先生早晚会过来。”

    四喜看了少爷一眼,心道:“果然不出我四喜所料,严家这些奴仆还真是无利不早起啊,去象湖山庄不过十多里路,也不肯给我家少爷送去。”

    进到友竹居住处,曾渔看信,两封信一封是吴春泽的,一封是母亲的信,母亲的信由姐姐曾若兰代笔,信里说家里诸事平安,铅山纪家的小姐纪芝端午节来送礼,曾母周氏就留她在这边住一段时日,永丰的纸商夏朝奉还带了妻子来拜访,嘉兴布商袁忠之子袁三立端午前登门,馈赠甚丰;还有一桩好笑事,八岁的妞妞竟然有人上门提亲,是上饶县一位主簿的儿子,当然是婉言回绝了,妞妞才多大啊——

    家信还写了不少琐事,后园石榴今年开得甚艳、三月三自酿的米酒极甜……

    曾母周氏随信还给儿子寄来亲手缝制的两套夏衫、两双亲手纳制的布鞋,还有一罐腌菜,腌菜蒸肉是曾渔最爱吃的一道菜,当然,那腌菜必须是曾母周氏亲手腌制的——

    好友吴春泽的信里别无他事,只说七月半后与郑轼会合一道赴省城,担心届时在南昌城里找不到清净整洁的客栈,请曾渔帮他们预先订好六间客房,免得到时要住到城外去。

    曾渔收好信,见一边的四喜眼巴巴的样子,便把姐姐写的信给四喜看,四喜服侍曾渔多年,磨墨抻纸,大致也认得字了,四喜自幼父母双亡,曾筌把他从养济院领回来时才六、七岁,所以曾渔的家也就是他四喜的家,当然也很想知道家里的消息,看信时笑得合不拢嘴。

    曾渔心里却是略感失望,姐姐在信里说了袁三立上门送礼,看来老客袁忠这回没有来江西,他去年拜托袁忠帮他打听他母亲身世之事难道没有半点消息吗?转念又想:“毕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且又不知确切的州、县,寻访起来当然极难,还要假以时日吧,当日拜托袁老客时也说了这事不急,三、五年都无妨,让袁老客父子在嘉兴府各县收蚕茧、贩丝绸时顺便打听打听。”

    看看时辰还早,曾渔道:“四喜,我们去东湖边转转,帮式之表兄和吴秀才他们订几间客房。”

    到南昌将近三个月了,曾渔虽然很少出游,却也知道城中各衙门、各重要建筑的大致位置,贡院就在南昌城最大的城内湖——东湖的东岸,与文昌宫隔着东湖遥遥相望,从高升巷这边去文昌宫一里多路,再经永和桥到东湖东岸直至贡院大门,全程不过三里地,上个月他曾去过一趟,那时贡院正在大扫除,乡试三年一次,贡院也是三年开一次门,平时都荒废着,蓬蒿满地,蛇鼠出没——

    午后的太阳很晒,主仆二人沿着路边树荫走,来到东湖西岸,水面凉风忽至,身心一畅。

    东湖水域大约有五百多亩,南北长而东西狭,湖中有几座小岛,花树繁多,名百花洲,湖边长堤高柳成排,据说是唐代的洪州观察使韦丹号召军民筑堤栽柳,故名韦公堤或者万柳提,清明踏春时节,南昌城男女老幼绕湖放歌,极为热闹,算是南昌一景。

    曾渔和四喜沿万柳提向北,前面就是文昌宫,四喜道:“少爷拜拜文昌帝君吧。”

    文昌帝君管士人功名禄位,现在乡试临近,香火极盛,曾渔就进文昌宫拜了拜文昌帝君,心里不禁想:“文昌帝君是道教神仙,而我是天师府的准女婿,与帝君算得牵亲带故了,不知帝君会不会格外包庇一下,嘿嘿。”这么想时,方才在白马庙的一幕又浮现心头,主考官陶大临,真是陶大临吗,过几天就会见分晓。

    曾渔在文昌宫附近沿湖一带问了几家客店,竟然已经被预订到了下月中旬之后,主仆二人只好继续往北,一直快走到北操场才问到一家名叫“春风楼”的客栈可以订房,往日这里免费供应早餐的上等客房也才八分银子一天,现在涨到了一钱三分,说到了月底还要涨,而且客栈现在没有八间空房,有几个客人要到本月二十日后才退房,曾渔付了一两银子订金,说等到二十日再来看房,要八间,上房中房皆可,住一个月,说好上等房一钱三分、中等房一钱,双方写了份简单的文契,画押后各持一份,金额不大,也就没找保人居间。

    办完这件事,差不多就是申时末了,主仆二人绕过东湖北端,过北操场,经由南昌城的东门永和门出城,回到象湖庄园天都已经黑了,这一带到了夜晚就安静得吓人。

    严绍庆还在等着曾渔用晚饭,问知曾渔见过黄提学了,又去东湖预订了客栈,严绍庆道:“那些秀才相公既是曾先生的亲朋好友,就住在友竹居好了,那里空屋甚多,就是几十人也尽住得下。”

    曾渔忙道:“不必了不必了,生员们聚在一起难免高声吟诵甚至纵酒喧哗,住在贵府里很不方便的,到时我也要搬出去与他们同住,诸文友正好一起切磋时文。”心里在想的是:“分宜严氏已是日薄西山,我自己严党之名洗刷不净也就罢了,怎好拖别人下水。”

    严绍庆是诚心邀请的,力劝曾渔和朋友们都住到友竹居和象湖庄园来,曾渔坚拒,严绍庆怏怏不乐,忽道:“有一事学生还没告诉曾先生——”

    曾渔道:“可以说吗,不方便说亦无妨,谁都有些私密事。”

    严绍庆道:“不是什么私密事,学生本想待曾先生乡试高中后再禀明,其实先说出来也没什么,学生不是恩荫为中书舍人吗,学生今年十六岁,按律已是成丁,可以进京赴任了,学生是想等曾先生高中举人后与曾先生一道进京,也好朝夕受教。”

    曾渔灵光一闪,心道:“难道那白袍客及其幕后主谋是料到了这一点,这才想要拉拢我吗?”

    严绍庆见曾渔神色瞬间凝重,不免有些吃惊,道:“曾先生,曾先生,学生言语有什么不妥吗?”

    曾渔摆摆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小口,理了理心绪,说道:“绍庆公子,你以为我在贵府做伴读——”

    “是做老师,做先生。”严绍庆赶忙纠正。

    曾渔微微一笑:“这是方塘先生和绍庆公子的抬举,当初令尊大人是要我做你和严绍庭伴读的,我比你也只大了五岁,哪里配做你的老师。”

    严绍庆不知曾渔今夜为何说起这些,道:“学生视曾先生为师,终生为师,曾先生说这些莫非是怪罪绍庆有何礼数不周之处,请曾先生明言,学生一定改正。”

    曾渔温言道:“你我师生如此投缘,你对我更是敬重有加,哪里会有礼数不周之处,其实我想说的是我来严府并非攀附权贵——”

    严绍庆赶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曾先生的人品谁人不敬。”

    曾渔道:“好,既如此,我有个忠告,请绍庆公子一定要采纳。”

    严绍庆恭恭敬敬道:“曾先生请说,学生无有不从。”

    曾渔道:“这中书舍人一职你暂不要去赴任,就推说体弱多病,再过两年赴任不迟。”

    严绍庆愣了愣,点头道:“我听曾先生的。”话虽如此说,但眼神里透着疑惑。

第207章 冤家路窄

    翌日早饭后,严绍庆的母亲曹氏派人来请曾渔去她居住的牡丹苑有事相商,曾渔心知严绍庆把他劝其暂不进京为官之事禀知其母曹氏了,曹氏当然要问个清楚了。

    曾渔跟随曹氏派来的那两个仆妇、婢女来到牡丹苑外,严绍庆先迎了出来,说道:“曾先生,家母就是想问那件事。”

    曾渔点头道:“理应向令堂解释明白。”

    曹夫人已经在二门小厅等着曾渔,隔帘与曾渔说话,先是感谢曾渔这些日子对绍庆的用心教导,绍庆学识明显长进了许多……

    说了一通客气话后才转入正题,曹氏问:“妾身听闻曾先生劝绍庆暂勿进京荫袭中书舍人一职,不知曾先生是出于何等考虑?”大明朝官员讲究资历,早一日为官就多一日资历的积累,中书舍人虽是七品小官,但供职于内阁,绍庆的祖父还是内阁首辅,提携一下是情理之中,若过两年再赴任,少了两年的资历不说,绍庆的祖父年过八十了,焉知两年后还能不能继续做内阁首辅呢?

    曾渔对曹氏的这些心思了如指掌,说道:“绍庆公子为其祖母欧阳老夫人守孝尚未期满,今年进京恐不合适。”

    曹氏道:“到今年年底就守孝期满了,明年入内阁供职岂非正好。”

    有些话曾渔不想说得太明白,但面对曹氏的疑问他又不得不解释,说道:“夫人有所不知,晚生在外风闻严侍郎因为守孝未满就进京已招致言官弹劾,所以晚生才会劝绍庆公子暂勿进京。”

    受严世蕃狂妄自负的影响,曹氏没把言官弹劾当一回事,道:“大官人去年回京是因为绍庆的祖父年老,皇帝特许我家大官人返京尽孝。”

    曾渔道:“但言官们会围绕这孝道大做文章,京中定然不安宁,夫人可以先写信问问严阁老和严侍郎,是否要绍庆公子今年进京?”又道:“晚生与绍庆公子情同手足,岂有不希望绍庆公子早日为官、早日升迁之理,只是目前时局颇为复杂,绍庆公子此时进京恐惹是非,所以晚生以为还是以观望为上策。”

    一旁的严绍庆道:“母亲,曾先生是肺腑之言,真心为我前程考虑,孩儿已答应曾先生暂不赴京了。”

    曹氏却是急着回京与她的大官人严世蕃相聚,不能落在严绍庭之母柳氏后头啊,清明前大官人寄信来说内阁次辅徐阶有意把孙女许配给他们严家呢,就不知是许配给绍庆还是许配给绍庭,所以曹氏着急啊,若绍庆能娶到徐阶的孙女为妻,以后有松江徐家这么个强大的戚族为援,绍庆就不会老是被严绍庭压一头了,她作为母亲也可扬眉吐气,她觉得这个曾渔颇有计谋,教导绍庆也的确很用心,也就毫不隐瞒地把这份心思向曾渔道明。

    曾渔暗暗摇头,心道:“徐阶老奸巨滑,城府之深实在罕有,去年与婴姿议亲未成,今年又要把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徐阶这般巴结分明是有意麻痹严嵩、严世蕃啊,倒严的主谋不就是徐阶吗!”问:“严侍郎的家书可曾召绍庆公子入京?”

    曹氏道:“那倒没有,毕竟还在服孝中嘛。”

    曾渔道:“这就是了,绍庆公子即便要进京,也须先征询严阁老、严侍郎的意见啊,贸然入京适逢其怒岂不是糟糕。”

    曹氏点头道:“曾先生说得是,那就依曾先生所言,让绍庆先给京中写信,问清楚何时适合进京,这样可好?”心想大官人肯定是希望绍庆早早进京赴任的。

    曾渔道:“这样最好。”略叙数语,便即辞出。

    严绍庆跟在曾渔身后默默走了一段路,见左右没有其他人,便出声道:“曾先生是认为我分宜严氏将遭厄运是吗?”

    曾渔不想让这少年早早的就忧心忡忡,宽慰道:“绍庆公子言重了,我只是说朝中政争步步荆棘,不希望你早早踏入其中,你依令堂之言,先写信征询令尊大人的意见,不要轻举妄动。”

    严绍庆点头道:“曾先生我向你保证,我日后为官一定做到洁身自好。”

    能听到这样的话很难得了,也许很多即将步入仕途者的初心都是如此,但官场是个大染缸,正如白袍客说的那样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不过严绍庆怕是没有那样的机会了,严世蕃虽然狂妄自大,如今面对六科给事中、诸道御史的弹劾,只怕也是焦头烂额,应该不会在这个时候让儿子进京。

    ……

    七月半中元节的前一日,曹氏带着严绍庆回到城里的友竹居,暑气已消,不必待在冷清的象湖庄园了,曾渔自然也一起回城了,今科江西道乡试总裁官的人选已经水落石出,正是五年前丙辰科的榜眼浙江人陶大临。

    曾渔对于白袍客的消息灵通并没感到多么震惊,更没有顾虑重重,陶大临就陶大临吧,乡试考卷都是要弥封、誊录的,总裁官想要枉法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白袍客一党应该也不至于这么小题大作就要来整他。

    七月半过后,曾渔去东湖北操场边上那家“春风楼”问了一下,掌柜说到二十日应该能腾得出八间客房,曾渔就想早早搬过去,严绍庆竭力挽留,说等曾先生的朋友们到了南昌曾先生再搬出去不迟。

    七月十八日起,曾渔在老洲码头雇了一个脚夫,每有广信府方向来的船,这脚夫就会上前问一问有没有上饶城来赶考的吴相公、郑相公,若接到吴春泽、郑轼一行,那脚夫就会飞奔至高升巷向曾渔报信——

    曾渔与春风楼客栈的掌柜说好是二十日开始入住,到二十日这天,八间客房已经空出来了,可吴春泽他们还没有到,曾渔就又去了一趟春风楼客栈,加付了一两银子订金,客房钱照样从二十日开始算,料想吴春泽他们也就是这一、两天就会到。

    七月二十二日午后,老洲码头那个脚夫满头大汗跑来了,向曾渔报告说广信府的吴秀才他们到了,曾渔大喜,赏了脚夫八十文钱,让脚夫先回码头请吴秀才他们稍等,他随后就到。

    严绍庆听曾渔说要搬出去,很是不舍,与母亲曹氏商议了一下,捧出五十两银子相赠,曾渔惊道:“如此厚赠如何消受得。”执意不肯收。

    严绍庆道:“这是学生的拜师礼金,曾先生一定要收下,绍庆得遇曾先生这样的明师,实为有幸,先生若不收这份贽礼,学生就不放先生出门。”

    曾渔摇着头笑,严绍庆也笑了起来。

    曾渔道:“那我就收下了,你我一年师生,终生为友。”

    四喜早已将行李收拾好,牵着一马一驴在后门边等候,门子和两个严府家丁与一个中年士人立在门外一株梧桐树荫下说话,过了一会,严绍庆送曾渔出来了,却见那门子叉手禀道:“大公子,这位汤监生已经来过几次了,就是想见大公子一面,大公子——”

    那中年士人趋步上前,满脸堆笑,正待向严绍庆施礼,严绍庆恼道:“不见不见,让这人赶紧走,没看到我正在送曾先生吗。”受曾渔教导,严绍庆一般不见这些人。

    曾渔从四喜手里接过马缰,道:“绍庆公子不必送了,我急着去接朋友,有暇我就会过来看看,日常功课你莫要荒废。”

    严绍庆恭恭敬敬道:“是。”

    曾渔踏蹬上马,举手说声“再会”,策马而行,四喜也手脚麻利地翻身骑上驴子黑宝,跟着少爷“得得”出了高升巷。

    主仆二人赶到老洲码头,郑轼、吴春泽一群生员已经下了船,在码头附近一个茶亭喝茶,见曾渔赶到,自然是大喜,纷纷见礼不迭。

    这次随吴春泽、郑轼结伴来省城赴试的有上饶的四名生员和贵溪的两名生员,都是曾渔的旧识,揖让寒暄之际,曾渔突然看到一个商人打扮的青年对着他微笑,不禁讶然道:“这不是袁公子吗!”

    青年商人正是袁忠之子袁三立,见曾渔认出他,赶紧上前见礼。

    吴春泽道:“袁大官来省城贩布,与我们同路,雇船的银钱都是袁大官付的,一路叨扰不少。”

    袁三立忙道:“能与诸位相公同船,是小人的荣幸,有相公们坐镇,沿途也没有江痞水霸和无良皂隶来骚扰,算起来倒是小人赚了。”

    众人大笑。

    曾渔道:“客房我已预计好,在东湖边上,躺在床上都能看到湖对岸的贡院,我们这就去吧。”

    袁三立作揖道:“曾相公,诸位相公,小人先告辞,城里有我的店铺,改日再来拜访诸位相公。”问明曾渔是住在靠近北操场的春风楼客栈,便告辞而去。

    四喜去雇了一辆大车,将众人的行李都装上,曾渔大声道:“这里去春风楼客栈大约七、八里路,诸位是步行还是乘轿?”

    诸生纷纷表示步行,正好借此机会熟悉熟悉南昌城的路径,顺便观览沿途风土人情,于是一行二十余人便朝广润门行去。

    将近广润门时,吴春泽问曾渔定了几间房,他写信时只要求曾渔预订六间,可现在连同曾渔在内总共有九名生员,各自都还带着一、两个仆人,六间肯定是住不下——

    曾渔道:“我订了八间客房,每间有二张床,不够住的话那家客栈应该还空房。”

    三年一次的乡试,数千名考生四方云集,还有其奴仆随从,总计不下万人,南昌的商户们抖擞精神准备大赚一笔,酒肆青楼生意尤为红火,就连街头小贩的叫卖声也分外来劲。

    曾渔一行九位生员只有两人以前参加过乡试,其他人都是第一回,当然是格外新鲜有趣,且行且看且流连,一个个兴致勃勃,黄昏时才来到东湖西北端的春风楼客栈,岂料兜头一盆冷水浇下:掌柜说已经没有空房,要把二两银子的订金退还给曾渔。

    吴春泽这些秀才们一时间也懵了,他们不清楚当初曾渔是怎么与这家客栈商洽的,怎么事到临头却反悔了,所以一个个都看着曾渔。

    曾渔沉着脸,让四喜把那张书契找出来,对那掌柜道:“我半个月前就与你订了契约,前日又加付了一两银子的订金,房钱从二十日就开始计算,哪点亏了你,今日我朋友们都到齐了,你却说没空房了,看来是要找个说理的去处了。”

    郑轼、吴春泽诸生听曾渔说得明白,又有契约在手,就都义愤填膺大声鼓噪起来,有那年轻力壮的仆人攘臂瞋目,作势要揍那掌柜。

    掌柜的看着这么一群气忿忿的秀才当然害怕了,连连作揖道:“诸位相公,诸位相公,请听小老儿解释,不是小老儿违约不讲诚信把那客房给了他人住,实在是那伙客人来头更大啊,秀才好几个就不说了,其中有位还是举监老爷,很快就要进京铨选知县的,昨日来看店见有空房,就强行搬进去住了,小老儿哪里得罪得起。”又低声下气道:“小老儿有一连襟也在这附近开店,小老儿可以带几位相公住到那边去,也不远,也不远——”

    吴春泽、郑轼等人简直要气炸了肺,一个举监就能这么霸道吗,把他们这群秀才都不放在眼里了,真是岂有此理,鼓噪着要那举监出来论理。

    正闹纷纷间,从客栈里走出几个衣着光鲜的青年,其中一个瘦高身材的恶声恶气道:“谁人在此喧哗,打扰我兄弟们的文思,该当何罪!”

    曾渔一看,此人眼熟啊,不就是去年在临川遇到那个想要以四文钱买他四幅画的恶少罗上翔吗,是这家伙抢占了客房吗,这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曾渔走上几步,叫一声:“罗公子,别来无恙?”

    罗上翔见这群广信府口音的秀才中居然有人认得他,不免有些惊诧,待看清楚曾渔容貌,脸上表情由惊诧转为愕然再就是愤怒,涨红了脸大叫一声:“就是他!”简直要仰天长啸,唱上一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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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过去了,2015就要到来,小道在这里祝书友们在新一年里身体健康、事事如意。

第208章 前倨后恭

    恶少罗上翔身边有几个也是方巾襕衫的秀才,见罗上翔这般气急败坏的样子,便都七嘴八舌问罗上翔此人是谁?

    罗上翔叫道:“就是去年在关王庙前殴打我的那个家伙,仗着与当时的临川知县林润有点交情,打了人竟然逍遥法外,今日决不能让他逃了。”

    郑轼、吴春泽几个都听曾渔说过那次痛殴抚州罗恶少的经历,闻言是哈哈大笑,鼓噪道:“打得好,打得好,这等敲诈勒索的恶棍正要拳头来教训。”

    罗上翔暴跳如雷,却不敢上前半步,他知道曾渔会武艺,现在又有生员功名了,他还只是一介童生,而且对方人手着实不少,有几个奴仆把挑行李的扁担都抽出来了。

    曾渔问那春风楼掌柜:“是他们占了我订好的客房?”

    掌柜的愁眉苦脸道:“是啊是啊,小老儿也是没办法,曾相公千万不要怪罪——”

    罗上翔听明白他们现在住的客房是曾渔提前预定的,顿时转怒为笑,觉得出了半口恶气,大声道:“这几间客房我们住定了,你能奈我何,哈哈哈哈。”

    在南昌的这些日子曾渔真的是很低调了,几乎是足不出户,哪里想到预订几间客房也会碰到这等蛮横不平之事,现在郑轼、吴春泽这些朋友们都是带着仆人、扛着行李想要有个落脚处,春风楼这位掌柜虽说他连襟的客店还有客房,但偏僻简陋可想而知,绝不会有这么好的位置,而且,这口气谁咽得下!

    曾渔一把拉过那掌柜,大声道:“掌柜的,是你贪图小利把我预订的客房让他们住的,还是他们看到有空房不顾你劝阻强行住下的?说明白,冤有头债有主,不然我们今日就把你这小店给拆了!”

    瘦得象干丝瓜一般的老掌柜被曾渔抓着手臂,好比被铁钳住一般,心想:“这秀才好大的手劲,买卖人不吃眼前亏啊。”赶忙道:“曾相公,曾相公,小老儿方才说得明白,是他们强行要住,小老儿当时说了这几间房已有人订下,可他们不听啊,那位举监老爷还说不干小老儿的事,到时曾相公找上门他会亲自对曾相公分说。”

    罗上翔这蠢货在一边得意洋洋道:“没错,我三舅就是这么说的。”心里想:“看你这个秀才怎么和我三舅斗,就算闹到南昌县衙那里去又有何惧,南昌辜知县与我三舅乃是乙榜同年,让你有理也没处说去,哈哈,痛快。”

    这时的春风楼客栈大门外已经围了很多看热闹的闲人,有住店的客商、士人,也有小贩、脚夫,人头挤挤,摩肩接踵,曾渔高声道:“那就请举监大老爷出来说话,看看举监大老爷是依仗大明哪条律法可以这般横行霸道。”

    罗上翔带着捉弄的语气道:“你可以在门外候着,我三舅去拜访本县县尊了,应该快要回来了,若是辜县尊留饭,就有劳汝辈多等一会了。”说着哈哈大笑,招呼身边的几个秀才回客栈喝酒去。

    郑轼怒道:“认得本县县尊就能不讲理了!”

    广信府另几个秀才也都是忿忿不平,但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也只能动动嘴皮子骂骂咧咧,没有其他法子可想。

    曾渔虽然不是多么虚荣的人,在外也处处谨慎,但这些朋友都是他带到这里来的,这个颜面怎么也要挣起,哪有灰溜溜另觅住处的道理,他做童生时就敢打府学禀生,现在是秀才了,与那个举监大老爷斗一斗却也不惧,当下挽着老掌柜的手臂,也进到客栈。

    春风楼客栈一进门就是个大院子,两边是平房,是住客饮食、娱乐之所,也有几间客房,往里还有一进,一个大天井,围绕天井三面的是一座木楼,上下两层共有二十多间客房,曾渔半拖半拽着老掌柜进到大天井边,让老掌柜一一指明哪八间是他预订的客房,把襕衫下摆往腰间一掖,招呼来福和吴春泽的一名健仆跟在他后面清理客房,这八个房间的杂物一律丢出去,谁敢反抗就由他曾九鲤来揍——

    与罗上翔一道的那几个秀才不是临川罗家的亲戚就是密友,大抵牵亲带故,见曾渔摩拳擦掌杀气腾腾的样子,都是大为吃惊,蛮横的他们不是没见过,罗上翔对外人就很蛮横,但象曾渔这般胆大妄为的却是第一次见,他们表舅可是举人哪——

    罗上翔拦在楼下一间客房门外,怒道:“反了天了,今日你敢——”

    狠话还没说完,就被曾渔随手撂倒在地,来福和吴家仆人从罗上翔身子跨过进到客房把里面的行李一股脑儿都搬出来丢到天井边上。

    罗上翔挣扎着爬起来,怒叫着让他们的健仆过来揍曾渔,曾渔两手一拍大喝道:“你们这些奴仆敢对生员动手,见官先就是一顿板子,叫你们主人来与我打。”

    罗家的那几个仆人就只是虚张声势不敢太靠近曾渔,平时欺负一下平民百姓可以,打秀才他们的确不敢,还是让少爷公子他们上吧。

    罗上翔的那些秀才亲戚看到罗上翔被曾渔轻易打翻在地,哪里还敢上前,只是叫嚷着“王法、斯文”什么的,还有的叫着快寻三舅回来,没有举人镇不住场啊。

    罗上翔对自家那些仆人是拳打脚踢,罗家的仆人们只好硬着头皮上前,秀才不敢打,那就打仆人,仆人对仆人,公平,可那个明显是会武艺的秀才几步过来一把就撂他们一跤,勇不可当哪。

    就这样,曾渔和来福、吴家仆人三人清理一个房间就叫自己这边的人把行李搬进去,一楼三间客房清理完,又上二楼去——

    罗上翔声嘶力竭暴跳如雷,他的那些秀才亲戚则是异口同声谴责曾渔,却没半点实际的办法,只有寄望于那位举监大老爷,已有仆人飞奔着出去找了——

    举监大老爷真是及时雨,恰在这时候回来了,客栈大门外好几个人高声叫道:

    “舅老爷到了。”

    “叔老爷到了。”

    舅老爷、叔老爷都是指同一个人,这位举人监生四十多岁,中等身材,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很有点官老爷的派头,进到客栈天井边,沉着脸看看那一大堆行李,严肃地问:“出了何事?”

    毕竟是乙榜功名取得为官资格的举人,真有一种气场一般,整个春风楼客栈霎时就是一静,这位举人监生略略提高嗓门又问:“谁人这般大胆,敢动我的行李!”

    罗上翔叫声“三舅”,正待说明情况,曾渔从楼廊护栏上探出上半身,应道:“是我。”他是下决心和这位举监大老爷斗一斗了,有契约在手,人证亦有,没什么好怕的。

    罗上翔伸着脖子叫道:“三舅,就是他,去年在城西关王庙打我的也是他,嚣张至极啊。”

    那位中年举人抬起头来,与楼上的曾渔一照面,二人都是一愣,曾渔心道:“此人不就是方才在高升巷求见严绍庆的汤监生吗,真是巧了,罗恶少的三舅就是他啊。”

    楼下的中年举人当然也认出了曾渔,表情变化极快,从一脸的怒色到惊讶愕然再到眉眼带笑,只是眨眼间的工夫,两手高举过头,作揖道:“曾公子,久仰久仰,临川汤尚学有礼。”

    罗上翔和他的那些秀才亲戚一个个目瞪口呆,一口气兜转不过来呀,客栈老掌柜和小二还有那些看客也都是惊诧莫名,不知曾渔是什么来头,举监老爷对他都要这么恭敬!

    罗上翔近身道:“三舅三舅,就是此人把我们的行李都扔了出来,要把我们赶出客栈——”

    “滚出去。”

    举人监生汤尚学反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得罗上翔一个踉跄,半边脸顿时红肿起来,汤尚学复又向楼上含笑拱手道:“在下实不知这几间客房是曾公子预定的,得罪了得罪了,在下这就让小介们把东西都搬走。”转身喝命汤家、罗家的奴仆厮役赶紧把客房腾出来。

    吩咐毕,汤尚学又向曾渔作揖道:“在下的甥侄辈有眼无珠,冒犯了曾公子,在下愿摆酒赎罪,请曾公子和曾公子的朋友赏脸。”

    曾渔心里是感慨良多,权势真是好东西啊,他曾九鲤自身哪有半点权势,只是与严嵩的孙子沾点边,这位举监老爷就前倨后恭现出两样嘴脸,若无高升巷那一面之缘,这时只怕是立即要见官理论了,但这个时候分宜严氏的权势还能凭借吗,他曾九鲤可想不淌那样的污水,拱手道:“既然汤举人道明了误会,那就没什么事了,汤举人赶紧领着贵宗子弟另觅住处吧,晚生的朋友们旅途疲惫,只想洗漱早点歇息,少陪了。”说完,就从楼廊上消失了。

    汤尚学有点尴尬,干笑两声,朝着楼上曾渔方才站立的位置说道:“那在下先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会曾公子。”

    曾渔从楼上抛下一句话:“不必再会,各行各路罢。”

    被曾渔拒绝得很没面子,汤尚学老脸一红,装作没听清,支吾道:“好好,那就改日再会,改日再会。”说着,快步出客栈去了。

    汤举人一行离了客栈,那老掌柜赶紧上前奉承,向曾渔百般陪不是,不但把每日每间房钱降了两分,还摆了两桌酒席向广信府这九位秀才赔礼道歉。

    郑轼、吴春泽诸人是兴高采烈,行李搬进客房了,一场风波化解了,酒席间皆赞曾渔敢担当、有办法,郑轼还问曾渔:“那位汤举人与你有何交情,对你这般相敬?”

    曾渔苦笑,他心里清楚这位汤举监与他套近乎无非是想通过他见到严绍庆,进而与严世蕃、严嵩攀上交情,他曾九鲤现在是求洗白白而不可得,又被这汤监生一闹腾,只怕与分宜严氏的关系是要尽人皆知了。

    与其这样,不如先把话说明白,曾渔就把今日午后在严氏友竹居后门见过这位汤监生一面的事说了,更把自己平日如何教导严绍庆清白做人的话也说了——

    郑轼、吴春泽等人都知道曾渔在分宜严府为西席,听曾渔道明原委,自然少不了大赞曾渔,又笑那汤监生可鄙,席间笑语喧哗,好不热闹。

第209章 三道符

    除了曾渔之外,郑轼他们都喝醉了,有两个还吐了一地,被各自仆人架着回房歇息。

    酒席散后,曾渔回客房洗漱毕,与往常一样自己拟题作一篇八股文,尚未完篇,就见吴春泽扶着墙壁、喷着酒气进来了,大着舌头说道:“曾贤弟,方才忘了一件事,令堂还有一个包裹托我带给你。”扭头让跟在后面的仆人把包裹呈上,然后就坐着与曾渔天南地北地神聊。

    吴春泽平日虽不能说是不苟言笑之人,却也并不健谈,没想到半醉之后简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尤喜谈神仙鬼怪因果报应故事——

    曾渔给吴春泽沏上一杯醒酒茶,微笑倾听。

    这时郑轼晃晃悠悠进来了,来福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一个书匣子,曾渔一看到这个制作精致的榉木书匣子,就知道张广微送来了,该不会又是道经吧?

    “九鲤,这是羽玄道人托我带给你的,应该是令正送你的私房礼吧,啧啧,未过门就如此恩爱,让人好生羡慕。”

    郑轼笑呵呵说着,一屁股坐在曾渔床上,催曾渔赶紧打开匣子,让他也饱饱眼福。

    曾渔看到那书匣子还贴着黄裱纸的封条,封条上还画着符,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张广微还真是煞有介事啊——

    吴春泽近视,凑近前看书匣子上的符,肃然道:“这是五雷符,辟邪除秽,鬼物莫近,这符只有曾贤弟能揭,其他人一揭必遭天打五雷轰。”一扯郑轼的袖子:“郑兄,我们告退吧,让曾贤弟揭符收检礼物。”

    郑轼、吴春泽回房去后,书僮四喜近前仔细端详那只画了符的书匣子,很是稀奇,曾渔笑道:“四喜,把这符给我揭了,我要看看匣子里有些什么物事。”

    四喜闻言赶忙退开两步,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我不揭我不揭,雷公会打我。”

    曾渔笑得不行,自己把那黄纸符揭了,随手在油灯上点着燃烧成灰烬——

    四喜在一边全神贯注地看着,感叹道:“小仙姑贴的符果真的只有少爷才能揭!”

    曾渔笑道:“你也能揭,谁都能揭,小仙姑唬人的。”

    四喜只是不信,对那神秘的符充满敬畏。

    曾渔抽开木匣子,只见里面白灿灿有两锭银子,约为二十两,还有一块祥云图案的金饰,呈蚌壳状,里面折叠有三张符,再就是十余册道经,首卷道经夹着一封信,是张广微写的信,上回在元纲老法师那里他看到过张广微的笔迹,书法稚嫩有女态——

    在信里张广微称呼“曾道友惠鉴”,让曾渔甚感好笑,张广微在信里详细解释了祥云金饰里那三道符的作用,三道符分别是“文昌符”、“光明符”和“聪明开窍符”,有这三道符护佑,曾渔想不中举人也难——

    曾渔摇着头笑,心道:“若这样那就太对不起寒窗苦读的学子们了,大家一股脑儿跑到大上清宫求符去了。”心里虽这么想,但张广微的好意让他感动,同时又有些奇怪,张广微怎么转性要他求功名了?

    继续看信,才明白这是张广微的母亲为他求的,看来张广微的那些长辈很希望他中举,龙虎山张氏的闺女嫁给一个秀才寒碜了点是吗?

    好在张广微依旧忠告曾渔不要迷恋于俗世功名利禄,道经还得每日常诵,还有呢,出门在外不要太节俭,有什么困难可以找南昌万寿宫的住持智亭法师求助,信的末了张广微埋怨曾渔三月间去分宜时经过鹰潭却不去龙虎山看望她——

    就是信末这寥寥几句埋怨的话,把云端中飘呀飘的小仙姑拉回地面上来了,象鼻崖顶的雨夜、木炭的温暖、又困又饿放心地靠睡在他身边的可爱样子,这世间男女有一见钟情,更有日久生情,曾渔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那个一心修道的小仙姑了。

    曾渔将信收好,银子交给四喜保管,又拆看母亲托吴春泽带来的包裹,包裹里有十两银子和两套秋衫,没有书信,应该是姐姐若兰不在曾宅这边,母亲认得些字但不会写,只托吴春泽带话要他注意寒暖、莫要熬夜、无论考没考中早早回家——

    ……

    次日天朗气清,曾渔雇了一条游船请诸友在东湖上赏景饮酒,距离乡试之期还有半个月,秀才们的话题当然是三句不离考试,在赴省城的船上他们就知道今科乡试的主考官是翰林编修陶大临了,陶大临的程文集子现今已是人手一册;副主考按惯例是由本省的提学黄国卿担任,另外还有十多位五经房官,按惯例,这些房官由本省甲科进士出身的知县担任,不足数的话由各府推官充任;房官下面还有阅卷官,大抵由现任教官五十岁以下、三十岁以上、平日精通文学、持身廉谨者充任——

    对于考生而言,有最终裁决权的主考官当然重要,但各房的房官和阅卷官却是他们要过的第一道关,没有阅卷官、房官把试卷荐上去,就根本没有取中的机会,所以考生们对房官、阅卷官的人选也很在意,就有那博闻之士把本省进士出身的知县、推官,还有那些年富力强颇有文名的教官的姓名一一罗列出来,连这些官员所习的五经、为文的喜好都有记述,刊印成册,年初就在各书肆销售了,售价还不菲,当时吴春泽买了这样一册科举秘笈来与曾渔共同揣摩,江西道总计一州七十二县,这些知县加上各府推官、教官近两百人,曾渔不愿花心思去琢磨那些,吴春泽却是兴致勃勃,曾渔习《周易》、吴春泽习《诗经》,吴春泽不但归纳总结出他自己《诗经》五房的房官大致是哪十个人,还为曾渔也归纳出《易》五房的房官的大致人选——

    曾渔见大家讨论房官、阅卷官很是热烈,便道:“诸位,五经房官、阅卷官的文风喜好就不要去揣摩了,徒然浪费时间,我们只把陶翰林和黄提学的八股文风揣摩透了就足够,须知每次考题选定之后,两位主考官会拟作程文,并列出取卷的标准,各房官都要依据主考官的程文和录取标准来阅卷,房官的文风喜好在其次,考前又不知道房官是谁,胡乱猜测反而乱了头绪,更何况这本所谓的科举秘笈罗列的诸位官员的文风喜好不见得准确。”

    郑轼诸人都点头称是,郑轼道:“吾辈今日只游湖赏景,不说考试的事,要用功自明日始。”

    游船绕东湖缓缓而行,曾渔与诸友或饮酒或品茶,说些词章典故,只单独与郑轼说了前日白马庙那神秘白袍客与他的一番谈话,郑轼好生诧异,对白袍客见曾渔的意图也是琢磨不透,曾渔道:“不管那么多,我只作好我的七篇文章。”

    游船靠近百花洲时,突然听到右岸万柳堤上有人在高叫:“广信府的曾九鲤公子可是在这船上?”

    船上的来福立即粗声应道:“在船上,在船上。”回头冲曾渔憨笑道:“曾少爷,有人找你。”

    曾渔走到船边凝目朝湖堤看,只见岸边高柳下立着一老一少两个道人,不禁心中一动,遥遥作揖高声道:“在下曾渔,法师有何吩咐?”

    那老道手搭凉篷朝船上看,说道:“贫道智亭,寄身万寿宫,有话对曾公子说。”

    张广微在信里说若曾渔有什么难处可向万寿宫住持智亭法师求助,当然这只是天师府对自家人的关照,曾渔也没打算去万寿宫拜访智亭法师,不料这位智亭道长就找到这里来了——

    郑轼笑嘻嘻对吴春泽他们说道:“是九鲤未过门妻子的娘家人。”

    贵溪一个姓孟的秀才也善谑,说道:“天下道门万万千,曾贤弟走到哪里都不会受欺负。”

    曾渔笑道:“这次乡试落榜我就做道士去。”一面吩咐船工将船靠岸。

    年约五旬的智亭道长见一个年少俊拔的秀才敏捷地跳上湖堤向他走来,赶忙迎上去稽首道:“无量天尊,贫道有礼,贫道前日得大上清宫住持师叔的手书,知曾公子在省城应乡试,便让人打听曾公子落脚处,总算找到了。”

    曾渔客气道:“小生昨日才收到张小姐的信物,正待去拜访道长,不想道长找来了,有劳有劳,道长一起上船喝杯茶说话吧。”

    智亭道长朝游船上看看,笑道:“不打扰诸位相公的游兴,贫道今日来别无他事,就是认识一下曾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说着朝身边的小道士一甩拂尘,那小道士就捧过一个礼盒呈到曾渔面前。

    智亭道长含笑道:“些许薄礼,聊表敬意。”

    小道士捧着的礼盒给人沉甸甸的感觉,显然不是薄礼,道士与和尚受十方供养,这些人的钱财如何收受得,罪过罪过,曾渔连连摆手道:“道长,这决使不得,功名利禄有定数,无故受礼非福也。”又道:“待小生应试毕,定来万寿宫拜见道长。”

    智亭道人见曾渔坚决不肯收,只好作罢,就在柳荫下与曾渔说了一会话,告辞而去。

    曾渔回到船上,郑轼几人打趣曾渔,船工解缆行船,离岸才数丈,又听得柳堤上有人在叫:“广信府永丰县的曾公子可在这船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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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客介绍:
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清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