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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清客txt下载     清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四章 墙里佳人墙外道

    曾渔走在四喜前面几步,四喜摔倒时背上的包袱向前掼出,那只虎骨木罗盘在曾渔左脚脚后跟重重磕了一下,不禁一声痛叫,回头见四喜摔在路上,忙问:“怎么样,摔得不重吧?”说着转身要拉四喜起来——

    四喜却一时站不起来,爬起来蹲在那里,手捂额角:“少爷,我额头好象出血了。”语气明显是在忍痛。

    曾渔道:“待我看看。”身子下蹲,卸下肩头的书笈,这书笈有四支短脚,可以竖立在地上。

    曾渔将书笈坚在道旁,先飞快地揉了几下自己左足踝,心想肯定也磕乌青了,走过来蹲到四喜面前,见四喜手捂左边额角,指缝间似有鲜血溢出,忙道:“你按住伤口别动,我给你止血。”

    曾渔懂医术,行远路自然会备一些伤风中暑、跌打损伤的常用药,这些草药都在四喜背的包袱里,四喜摔倒时包袱并未完全甩脱,现在包袱就挂在四喜胸前,曾渔小心翼翼把包袱从四喜肩头解下,打开包袱,嗅一嗅,拈起一撮仙鹤草,又拗下一截带叶的艾杆,一起塞进嘴里嚼,嚼得稀烂,吐到掌心,让四喜把手挪开,迅速敷到伤口上,取一根布条束额,说道:“好了,没什么事了,那边就有灯火,青田村到了,走路不能光顾着说话时忘了脚下,尤其是走夜路——”,说话时隔着包袱把罗盘周边一摸,还好,应该没磕损。

    四喜勉强站起来,右腿却不敢伸直,踮着,却原来不但额头磕出血,右腿膝盖也磕伤了,裤子都磨破了,摔倒时右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右掌心也擦破皮了,到处火辣辣的痛,忍着没呻吟叫痛,故作轻松道:“少爷,我没事,我们走吧,村子就在前边是吧。”一瘸一拐就要把包袱背上,四喜很怕成为曾渔的累赘,曾渔本来是不打算带他去袁州的,是曾母周氏一定要四喜跟着——

    曾渔道:“哎呦,你这摔得还不轻,包袱我来背,你慢慢走,要我搀吗?”

    四喜赶忙道:“四喜能走,四喜能走,包袱还是我来背吧,少爷?”

    曾渔喝道:“少啰嗦,小心脚下,用大伞当拐杖撑一下,这伞很结实,伯父当年登山涉水时常作拐杖用。”说着,马步矮身,将书笈背起,包袱就挽在手臂上,叮嘱四喜跟上。

    主仆二人摸黑向右边一条小路岔进去,那边林隙有灯光透出,四喜道:“少爷,那不大象是村子哎——”

    曾渔笑道:“总不可能还是墓园吧,不管了,只要有人家有灯火就赖在那歇一夜,我的脚后跟也痛,这种天气,随便哪里将就一夜都行,就是你的磕伤我要给你治治。”

    四喜嗫嚅道:“少爷,对不住,对不住啊。”

    曾渔道:“对不住什么,难道要我背着你去袁州,你腿没断吧?”

    四喜忙道:“没断没断,起先有些痛,现在缓过来了——四喜是说给少爷添麻烦,方才一个没留神就摔到了,我真是没用。”

    曾渔道:“怪不了你,这次是意外,错过在陆坊乡投宿,这夜路真是走不得,若有月亮还好点,我们以后不争多赶这几里路,早些觅店歇息,现在这样是欲速反而不达。”说着,抽动鼻翼道:“栀子花好香啊。”

    小路两边一丛丛的都是四、五尺高的黄栀子,粉白的花在静夜默默吐露芬芳,主仆二人往黄栀子小路深处走了小半里,见团团一遭土墙,土墙不高,墙头爬满古藤荆棘,院墙木门缝隙较大,漏出院内灯光,以为是一家住户,走到院门前,却又隐隐听到里面传出诵经声,呢呢嗡嗡的听不分明——

    曾渔道:“也不知是僧院还是庵堂还是道观,去叩门问问,好歹歇个脚,借灯火疗伤——四喜你去叩门问讯,你还是童声。”屈膝矮身将书笈卸下,包袱搭在书笈上。

    四喜一瘸一拐上前正待拍门,院内突然响起凶猛的犬吠声,四喜吓了一跳,退后两步,大声叫道:“里面的师父,开门借个灯火,阿弥陀佛,行个好。”

    曾渔笑道:“怎么就认定是佛院,也许是道观,那就不理睬你了。”心想:“佛院道观也养狗吗,应该还是寻常住家,因为主人信佛,在家居士,夜里诵经。”

    主仆二人黑黢黢地立在院门外等了一会,院内除了犬吠声没听到其他人声,那狗停一下又吠叫几声,想把曾渔主仆吓走,奈何二人实在累了,赖着不肯走。

    四喜又拍门叫道:“太上老君,无量寿福,行个好啊,我们是主仆二人,是往袁州赶考的,我走夜路不慎摔伤了头,请行个好,让我们主仆两个借宿一晚吧。”

    一口气很大声地喊出这么多话,四喜都气喘吁吁了。

    院内终于有人出声了,嗓音竟是分外甜美:“我们不信太上老君的——”

    一语未终,就被一个老妇的声音打断,这老妇恶声恶气道:“快走快走,这里不让人借宿,快走,再不走放狗咬了。”

    曾渔又累又饿,遇到这么个凶蛮老妇,不肯借宿也就罢了,却恐吓说放狗,我曾九鲤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你放狗出来试试,我一剑劈了拷着吃——

    没等曾渔发作,院内那个甜美声音道:“严婆婆,不要这么凶嘛,人家是赶考的书生——”随即声音提高了一些,是对着门外曾渔二人说的,“门外的客人,沿大路往前一里多路就是青田村,你们到那里投宿吧,抱歉,我们这里不好让人借宿的。”

    这是个少女的声音,年龄应该还不大,声音甜美,语气温柔,让人听着很有好感,少女说话时,那狗就不吠了,少女说话声一停,那狗就狂吠几声,在为主人壮声势。

    曾渔道:“打扰了,只是小介方才跌了一跤,头脚流血,想借个灯火看看伤势,在下自有疗伤之药,恳请行个方便。”

    那个恶声恶气的严婆婆冷笑道:“老身说得没错吧,这等人根本就不必理睬,放狗,他们自然跑了。”

    曾渔道:“这位老人家何必出口伤人,在下只是借个灯火而已。”

    木门“嘎吱”轻响,想必是有人从门缝朝外窥探,随即听得那少女道:“那请稍等,我取灯笼来。”

    老妇道:“我说了不要理他们,你怎么不听!”

    这个声音如夜枭的老妇似乎很威严,少女道:“严婆婆,怀善念、行善举,会有福报的,只是借人家一盏灯,举手之劳而已。”

    那严婆婆道:“不行,决不许开门。”

    少女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就把灯笼从墙头递过去,这总可以了吧。”

    那老妇哼了一声,算是勉强同意了。

第二十五章 落魄邯郸道

    土墙外有一块卧牛石,看着似乎比较平整干净,曾渔、四喜主仆两个就坐在这块大石头上歇气,四喜头破血流的惨状不必说了,就是曾渔也觉一身酸痛,今天走了六、七十里路,还背着三十来斤东西,的确是很辛苦,此时若有一张竹榻可以仰天八叉一躺,那简直就爽若神仙了——

    人,有时所求就是这么卑微和简单。

    土墙里没有了声息,那狗也不吠叫了,也听不到呢呢哝哝的诵经声,星辰高远,四下里极静,黄栀子花的香气愈发浓郁了,这花香随着夜色而凝聚,夜愈深,花愈香——

    土墙里有动静了,墙头的常青藤摇颤着,晕黄的灯光从墙内渐渐明亮,曾渔转头看时,就见一盏白色的小灯笼从墙头冉冉升起,随即便探出一个脑袋,垂髫,白脸,眉目如画,这应该就是方才说话声音甜美的那个少女了,原以为有十四、五岁了,但现在看容貌,柔美稚气,眸光纯真,大约只十二、三岁吧。

    “这位书生,来,接灯笼去。”

    墙头的垂髫少女朝曾渔招招手,甜甜一笑,另一手把白色的小灯笼慢慢递下来。

    四喜待要起身去接,曾渔把他按住,走到土墙边,先作个揖道:“多谢小姐。”两手捧住那垂下来的灯笼——

    墙头少女便松了手,挑灯笼的那根细竹竿落下来,在曾渔脑袋上敲了一下,还把曾渔的头巾划落到地上。

    “啊呀,对不住,对不住。”少女瞪大眼睛,赶忙致歉

    曾渔执着细竹竿,挑起灯笼,一手拾起地上头巾戴好,含笑道:“这叫及地,好彩头,这番赶考必中了。”

    那垂髫少女起先愕然,随即醒悟曾渔话中之意,捂嘴吃吃的笑。

    曾渔又说了声“多谢”,移灯笼来照四喜,先前昏天黑地的看不清,这时一看,真是吓一跳,四喜半边脸都是血,衣服前襟也有血痕,且喜血迹已干,想必仙鹤草和艾叶有效,额角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但流了这么多血可见方才那一跌伤得着实不轻——

    “四喜,让我看看你的右膝,骨头应该没问题吧?”

    曾渔将细竹竿的一端插在土墙裂缝里,白色灯笼左右摇晃,墙头少女道:“插深一些。”

    曾渔“嗯”了一声,插牢灯笼,蹲下身借着灯笼光察看四喜的右膝——

    四喜一边小心翼翼卷着裤管,一边道:“不碍事不碍事,就是磕了一下,血应该止住了,只是裤子擦破了。”这小奚僮觉得皮肤擦破了会长好,裤子破了更可惜。

    曾渔捏了捏四喜右腿的小腿骨,渐渐往上捏到膝盖骨,四喜没觉得痛,就是膝盖正面磕伤了,也流了不少血,还有些红肿,虽无大碍,但肯定要歇着不能多走路。

    曾渔嚼了一些仙鹤草给四喜敷在膝盖上,取出盛水的葫芦想给四喜喝口水,摇一摇,葫芦空空如也,抬头想求那少女灌一葫芦水来,还没开口,猛听得院内一声怒叱:“怎么还站在墙头,女孩儿家象什么样子,赶紧下来!”

    那垂髻少女赶紧缩回脑袋,下梯子去了,曾渔在墙外听得那个凶蛮的严婆婆在数落那个少女,说出来的话都不那么好听,而少女始终一声不吭,土墙内也渐渐声息俱寂。

    曾渔心道:“不知这女孩子与那凶恶老妇是何关系,祖孙不象祖孙、主仆不象主仆,难道这院子里就住着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老妇凶恶一点情有可原,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四喜流了不少血,明显萎靡不振,虽然书笈架子上还系着几只粽子,但口渴也吃不下,又没个躺着休息的地方,落魄邯郸道都没这么惨吧——

    曾渔并不伤感,困难只是暂时的,好比那日他与母亲、小妹从石田出来遇到雷雨一样,天总会放晴的,说道:“四喜,你靠墙坐着吧,闭目养养神,我先去探探路,不是说往前一里多路就是青田村吗,我探明了再回来搀你一起去。”

    正待开步走,四喜却拉住他的袖子:“少爷,天黑路不好走,少爷不要去,万一绊倒跌伤或者遇到野狗豺狼什么的,会有危险。”

    曾渔有些迟疑,他心里也没底,不知道青田村是不是就在一里外,而且这灯笼里的小蜡烛也燃不了多久,黑灯瞎火的若再迷路那可糟糕——

    “少爷,我不渴,身体也没什么事,就靠坐在这里休息也很好,这里凉快呢。”

    四喜说着挪了挪屁股,好让自己靠坐得舒服一些,又道:“少爷你也坐着歇歇气,吃个粽子,我也吃一个。”

    这粽子还是前天从鹰潭郑轼家里带出来的,当时带了十二只粽子系在书笈架子上晾着,天气虽热,但这种加碱的糯米粽子不容易馊,可以吃几天,咸肉馅的,很好吃,只是现在口干没水喝,有点难以下咽——

    曾渔慢慢嚼着糯米粽,嘴巴里还有仙鹤草和艾叶的苦涩,真是五味杂陈啊。

    四喜伸长脖子咽下一口粽子,低声道:“那个老太婆真凶,还说要放狗咬我们,那个小姐心地却好,真不象是一家人。”

    曾渔道:“少说话,养养神,粽子吃不下就别硬吃,噎到了可不妙,饿一餐不打紧,等天亮就好办了。”

    四喜答应着,把吃了一口的粽子用粽叶裹好,留到明天早上吃,然后就靠在土墙上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实在是累啊。

    曾渔也很困,但他习惯入睡前要练一遍八段锦,只是今夜比较为难,叩齿三十六可以,漱津三十六就不行了,口渴啊,勉强练罢八锦图势,合衣靠坐在土墙下,就准备这样对付一夜,插在墙上的那盏白色小灯笼里的蜡烛这时也快燃尽了,回光返照似的分外明亮,曾渔这时才看到那白色的灯笼纸上还四面画着水墨画,画的都是鱼,分别是鳜鱼、鳟鱼、鲂鱼和鲤鱼,四种鱼都是小鱼苗,偏瘦,笔墨洇染,简洁有韵味——

    曾渔心想:“绘这灯笼的人水平不低啊,而且不俗,那垂髫少女应该画不出,那凶恶老妪,呃,还是不要去想了,免得坏了兴致。”

    灯笼里的烛火慢慢暗淡下去,灯笼上画的四条鱼也逐渐模糊进黑暗里,要相忘于江湖了吧——

    就在曾渔将要睡着之时,听到院内响起细碎脚步声,若是白天,这脚步声肯定听不清,夜里万籁俱寂,稍有点动静就入耳了。

    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人,走到院墙木门边,抽掉门栓的嘎嘎声、木门从里拉开的吱吜声,灯光泄出,两个人走了出来——

    曾渔坐直身子定睛看时,见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手提灯笼穿着青色褙子的少女,少女披发垂髫,身形如春日小树般秀挺,但清秀容颜犹有稚气,这正是方才借他灯笼的那个好心肠女孩子;

    而跟在垂髫少女身后的却是个女尼,光头缁衣,手捻佛珠,双眸清亮,缓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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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人情味浓古风存

    宽大的缁衣难掩这女尼苗条的身形,行步之间,绰约有态,这种态,好比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玉金贝之有宝色,自然而然就流露的,这女尼走在垂髫少女身后的灯笼暗影里,曾渔既没瞧清女尼的面目,也没听到女尼说话的声音,但就是这么影影绰绰的一个模糊印象,就让曾渔觉得这女尼有一种态,能吸引人注目的态——

    但这时的曾渔却无暇注目欣赏,他猛地跳起身来,一脸的戒备之色,跟在垂髫少女裙边的有一条黄毛大狗,那黄狗张着嘴,吐着红舌头,两眼绿莹莹,正看着他和四喜,他伯父撼龙先生曾说走江湖除了提防盗贼小人之外,也得提防被狗咬伤,尤其是野狗,被咬了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这位书生,莫惊莫惊,阿黄很乖的,从不咬人,莫看它吠得那么凶。”

    垂髫少女笑意盈盈挑着一盏小灯笼走近卧牛石边,这时,插在土墙上的那盏四鱼图灯笼完全熄灭了,土墙边曾渔主仆的身影一下子变得昏黑模糊,少女就把灯笼挑高凑近过来。

    曾渔作揖道:“这位小姐、这位师姑——”

    明代赣地称呼女尼有叫师姑的,也有叫师姨的,对年老的女尼还有称呼尼媪的,曾渔道:“多谢借灯火,在下还想打扰一下,讨一瓢水喝。”

    少女向曾渔福了一福,隐在少女身后昏暗处的女尼也合什念了一声佛,却听那少女说道:“娘,就是这两个人,他是赶考的书生,这书僮走夜路摔伤了,流了好多血——啊,他是不是晕过去了?”最后这句是问曾渔的。

    小奚僮四喜面有血污,头髻散乱,此时歪靠在土墙边昏睡的样子的确象是晕过去似的,曾渔道:“小介不慎跌伤了额头和膝盖,现在是睡着了。”心里想:“这女尼是这少女的母亲吗,尼姑有女儿不稀奇,但住在一起就少见了,那老妪哪里去了?”

    少女又问:“不要紧吧,要请医生吗,哦,那就好,我去给你盛水来,你把那葫芦给我。”少女先前在墙头看到曾渔取出葫芦想喝却没水,她本想叫曾渔把葫芦递给她去盛水,但严婆婆骂得凶,只好下去了。

    曾渔取出那个葫芦双手递给少女,躬身道:“多谢了,多谢。”

    “娘,你提着灯笼。”

    少女把灯笼递给那女尼,接过葫芦,向曾渔展颜一笑,声音清脆娇美:“书生你等着哦。”转身轻盈盈回院子,名叫阿黄的大狗赶紧跟过去。

    女尼轻唤道:“小心些,天黑,可别跌到了。”的确是慈母的口气。

    少女答应了一声,背影闪入木门中。

    曾渔注意到这少女没有裹足,士绅大户家的女孩儿一般七岁开始缠足,不缠足的往往是因为贫穷需要女孩儿帮着干农活,还有,浙江的堕民女子禁止缠足,缠足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了,曾渔的家乡永丰缠足之风也盛,不缠足的女子被蔑称为“柴婆”,意指不缠足可上山砍柴干粗活,这样的女子自然也就嫁不到好人家——

    “请问公子贵姓,往哪里赶考?”

    那女尼一直冷眼打量曾渔,这时出声相询,女尼把灯笼垂得极低,灯笼下沿触到了地表的草茎,这只灯笼纸四面也绘有图画,是四只形态生动的小猫,灯笼摇晃时,这四只小猫活泼泼就好似要动起来一般。

    曾渔答道:“在下姓曾,赴袁州府院试,贪赶路程,错过了投宿,打扰师姑了。”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那灯笼上画的猫。

    那女尼“哦”的一声道:“去袁州那还来得及,公子是客居他乡,为了考试才回袁州是吧。”

    科举考试对考生的户籍要求很严格,客居他乡若未能取得当地的户籍,子弟要参加科考就必须回原籍,曾渔若非父辈时已取得永丰户籍,那他要考秀才就得回赣州府——

    曾渔当然不能对这女尼说补考什么的,当下含糊称是,抬眼看那女尼容貌,女尼灯笼垂地,应该是有意不让曾渔看清她面目,其实也是掩耳盗铃,这样相隔不过数步哪里会看不分明呢,这女尼裸着光头,极短的发茬泛着青色,白居易诗描写一女尼曰“头青眉眼细”,光头乍看就是青色的,一般而言剃光头都不会好看,但这女尼给人的感觉却是光头玲珑甚美,世间女子的黑发反倒成累赘了——

    光影明暗,勾勒出的女尼面部轮廓极精致,女尼既是那垂髫少女的母亲,总应该有三十岁了吧,但在这暗夜里看来,简直就是一个缁衣飘飘的少年尼姑——

    睡梦中的四喜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靠坐在土墙下睡着不舒坦啊,头一歪,干脆侧躺着睡,却又碰到额角的伤口,“啊”的一声又坐起来,痛醒了,迷迷糊糊看到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那个黑袍光头的是什么人,灯笼光从下往上,四喜也是从下往上看,自然看着很怪异了。

    曾渔忙道:“四喜,这位师姑就是这里的院主,我已向她求水喝。”见四喜手撑土墙要站起来,赶紧上前搀了一把。

    四喜站直身子,觉得额头和膝盖比先前更痛得厉害了,口渴得难受,喉咙要冒烟,看少爷那样子显然一直未睡,这小奚僮便向那女尼作揖道:“这位女菩萨,行个方便吧,让我家少爷进院找张小榻休息休息也好,我四喜就在外面待着都可以,我家少爷可是要去赶考的,休息不好可不行啊,阿弥陀佛,女菩萨,行个好吧,咳,咳——”

    四喜觉得自己连累了少爷,很内疚,他一个小奚奴在乎什么颜面呢,所以低声下气相求,只想让少爷能有张栖身之榻休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四喜咳嗽起来。

    女尼心生怜悯,这书生也不过是二十来岁,书僮更小,便道:“请随我来,贫尼找个地方让你们主仆歇息,但请莫要喧哗,明早立即离去。”

    四喜大喜,曾渔也不想待在这墙根下过夜,栀子花虽然香,蚊虫却也不少,这样的况味很难消受,忙道:“多谢师姑,我二人天一亮就走。”

    女尼“嗯”了一声,手里灯笼划了半个圆,掉头向院门走去。

    曾渔搀着四喜跟上,四喜转头看着卧牛石边的书笈和包袱道:“少爷,还有行李。”

    书笈也就罢了,包袱里有银钱,虽说搁在这里片刻工夫不见得这么巧就有人顺手牵羊拿走,但还是小心为上,已经够落魄了,可不能雪上加霜,曾渔抓起包袱挽在臂弯,与四喜跟着那女尼进了院门——

    正好那少女碎步出来,有些惊讶道:“娘,你肯让他们进来了!”

    女尼道:“让他们二人在茶寮草堂过一夜,明日一早就离开。”

    少女有些欢喜,轻笑道:“娘心地真好,我就知道娘不忍心的。”

    女尼道:“不要啰唣,你带他二人去。”把手里的灯笼递给少女。

    少女答应了一声,接过灯笼对曾渔道:“书生请跟我来,小书僮走路小心些,莫要再跌到,这里有台阶的。”又道:“轻声些,莫吵醒严婆婆,不然就闹因翻天了。”

    主仆二人答应着,跟随少女绕过一座大房子,又走过一个小院,到了一处房子前,看屋檐有披垂下来的茅草,少女道:“这就是茶寮了,我娘饮茶的小室,你们二人就在地上将就一夜啰,地上铺着篾席的,喏,这是你们的葫芦,早知道你们要进来就不必盛水了,这茶寮里就有水。”

    少女语速不快,语调温柔,声音很是悦耳,又问:“那盏鱼灯笼呢,哦,还插在墙上啊,我去取,这盏就留给你们了。”

    曾渔道:“我随小姐一块去,我有书笈还在门外,要搬进来。”

    依旧是少女提着猫灯笼,曾渔跟在身边走出院门,从土墙缝隙中拔了那盏鱼灯笼交给少女,然后背起沉重的书笈,待要来提猫灯笼,少女道:“我帮你照着。”

    曾渔道:“多谢。”背着书笈随那少女进门,立了片刻,等少女重新拴好门。

    少女提着一明一暗两只灯笼过来了,边走边道:“书生,还未请问尊姓大名?”

    曾渔含笑道:“我姓曾名渔字九鲤。”

    少女讶然道:“什么鱼,鲤鱼?”

    曾渔道:“嗯,就是鲤鱼,名是三点水的渔。”

    少女“格格”笑起来,将手里那盏已熄灭的鱼灯笼凌空一晃,说道:“这上面就画着鱼,曾书生看到没有?”

    突然听到有人在暗处轻咳一声,就是那女尼的声嗽,少女道:“娘,你黑黢黢的站在那里做甚?”

    幽暗处的女尼道:“把灯笼给曾公子——曾公子,怠慢了,夜里莫要出茶寮,黄狗认生,恐怕会咬伤人。”

    方才少女进进出出,那大黄狗也是跟进跟出,忠心得很。

    少女辩道:“阿黄不——”

    “好了,曾公子快去茶寮吧,请记得明日一早必须离开。”

    女尼从黑暗处走出来,打断少女的话。

    曾渔躬了躬身道:“多谢师姑收留,我主仆二人天一亮就离开。”说罢从少女手里接过猫灯笼往茶寮走去,听得身后少女小心抱怨:“娘为什么这般不近人情,象严婆婆似的?”

    曾渔没听清那女尼怎么回答,他走过去了,他想:“这里似乎就住着严婆婆和这母女三个人,我和四喜能进来有个容身之处真是不易,大明朝的人还是人情味浓,古风犹存哪。”

第二十七章 美人局

    四喜摸黑把茶寮内的小桌挪到一边,桌上似有茶罏、汤瓶这些茶具,得小心慢慢挪移,不然摔碎了桌上的器物可不好交待,小桌挪到一边后,他和少爷就能睡得宽敞些,坐在篾席上,口渴难耐,摸到那个葫芦,沉甸甸的灌满了水,他捧起葫芦又放下,心想还是让少爷先喝吧——

    脚步声响,一团灯笼光进来了,光晕中是曾渔的头脸,听得地板“嘎”的一声,那是书笈放下了——

    四喜赶紧起身接过灯笼,放在茶桌上,捧过葫芦:“少爷,喝水。”

    曾渔接过葫芦,一口气喝了半葫,长长舒了口气,把葫芦递给四喜道:“有生以来喝过的最好喝的水。”

    四喜捧过葫芦“咕嘟咕嘟”喝,主仆二人片刻工夫把一大葫芦水喝光,又各吃一个粽子,吹熄了灯笼,就合衣躺在篾席上——

    这时大约是亥末时分,四喜方才睡了一小觉,精神头还好,额头膝盖痛,一时睡不着,听得屋外竹木萧萧,身畔少爷似乎也没睡着,便轻声道:“少爷,起风了,莫不要下雨?”赶路最怕下雨。

    曾渔道:“不用担心,明日我们到青田村雇辆车到金溪县城,你也正好在车上养养伤。”

    四喜嗫嚅道:“这这岂不是浪费银钱?”

    曾渔道:“这算得什么浪费,步行几天累了,又或者遇雨路难行,就雇车代步一、两天,我娘就是这么交代的,不然的话千里迢迢赶到袁州,累得跟狗似的我还怎么考试——不要说话了,赶紧睡觉,明日一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

    四喜答应了一声,往右侧蜷着身子,这样不会碰到右边额头的伤口,很快就睡着了。

    曾渔舒展四肢躺着,身下是篾席,篾席下是木地板,与先前靠坐在墙根下形同乞丐相比现在真是神仙了,心想:“那师姑应该是颇有来历的人物,容色这般美丽,却出家为尼,当然是有故事的人,不对,这位师姑脑门好象没有香疤,这就表示没有受过正式的比丘尼戒,而且这屋舍也不象是尼姑庵,可若说是在家修行的女善信,那又何必把头发剃光,难道真认为玲珑光头比蓄发好看?”

    想到这里,曾渔不禁无声微笑,脑海里浮现那女尼缁袍光头、行步窈窕的姿态,心底不禁有些骚动,女尼可算得有恩于他了,他怎么能起旖旎之想呢,这岂不是有点禽兽,可是男子的本能冲动不是道德理智能完全压制的,看到这样有态的妙人,如果一点想法都没有,那是圣人或者是死人,曾渔既不是圣人也不是死人更不是太监,他只是个普通人,他并没有因为自己起了这样的一缕淫念就痛恨起自己来,更不会因为无法克制这缕淫念就去逾墙破门作奸犯科,怎么想和怎么做是两回事,人之有别于禽兽就在于此——

    “不知这位师姑到底是个什么来历,那垂髫少女真是她女儿?”

    这是曾渔入睡前最后的念想,然后就是纯粹的睡眠——

    大约四更天的时候,电闪雷鸣,暴雨来了,在江南,端午前后经常有暴雨,江河会涨水,曾渔被雷雨惊醒,户外电光瞬间照彻茶寮小室:菱花窗格、梅花纹的篾席、四方小茶桌、茶桌上两层的茶洗、状如卧瓜的茶壶、莹白色的茶盏……室内器物历历在目,仿佛一幅静物画,只一瞬,静物画重归黑暗——

    曾渔狮子卧,心里在想:“真是幸运,若这时还蜷缩在土墙边那就惨也,阿弥陀佛,师姑恩德,日后报答。”只醒了一小会,很快就又睡着了,等到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暴雨也早已过去,赶忙坐起身,推了推身边的小奚僮:“四喜,天亮了,我们去青田村雇车上路。”

    四喜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来,系在额头的布条脱落了,曾渔检查了一下他额头的伤口,还好,没有发炎红肿,右膝的磕伤也凝血结痂,只要不再碰伤感染那就没什么大碍,休息两天就会好——

    茶寮门前有个阔口瓷缸,曾渔看瓷缸里的水还算干净,就胡乱洗了把脸,叮嘱四喜也把脸上血迹洗一洗,注意别让水淋湿了伤口,又去包袱里取了一小块碎银,让四喜在这里等着,他去青田村雇车子来这里接四喜上路——

    四喜不安道:“少爷,我的伤不碍事,我能走。”

    曾渔翻白眼:“你能走,你背得动包袱吗,全要我背,我可不累惨,昨夜大雨,道路肯定泥泞,很难走的,我也正想乘车养养脚力,路还长着呢——别乱走,看到师姑和小姐要有礼貌。”

    曾渔把一双大草鞋系在布鞋外面,便出了茶寮小院,刚走到昨夜看到的那座草堂前,就见缁袍女尼捻着佛珠从堂后款款地走过来,与昨晚不同的是这女尼戴着一顶青色僧帽,帽沿刚好压在眉际,更觉眉目如画,与那垂髫少女果然有三、四分相似——

    曾渔赶紧作揖道:“多谢师姑收留,不然昨夜大雨,在下主仆二人就狼狈了,因小介跌伤了腿,在下想去青田村雇辆车,所以小介还要在贵院多待一会,请师姑见谅。”

    女尼细长微挑的双眉微微一皱,淡淡道:“也罢,曾公子快去快回,青田村不远,上道后往右行一里半路就是,村东就有几家——”

    “哇呀呀——”

    草堂边的耳房突然有人怒叫起来,随即冲出一个身形胖大的老妇,老妇年近六旬,一张大饼脸涨得通红,花白的头发披散着,面容扭曲,张牙舞爪,奔着曾渔就直冲过来——

    曾渔一看这老妪来势凶猛,连退数步,吃惊道:“这是要干什么!”

    女尼赶忙伸手拦住那凶恶老妪:“严婆婆,这是昨夜恳求借宿的书生,他仆人跌伤了脚,又下那么大的雨,怎好让他们在门外淋着,佛祖也要责罚贫尼。”

    披头散发、身形胖大的严婆婆呼呼喘气,两只三角眼象钉子一般在曾渔身上剜来剜去,又去剜那女尼,声音嘶哑道:“真的是这样吗,这书生年轻力壮,难道就没做点别的甚么?”

    女尼脸色原本白里透着淡青,美丽而冷清,听了老妪这恶毒的话,俏脸霎时通红,脖颈也红了,还有淡淡的青筋绽起,可见怒极——

    “严婆婆,你这是什么话,你莫要欺人太甚!”

    宽大的缁袍下,女尼身子在发抖,扭头看了曾渔一眼,赶紧别过脸去,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曾渔虽然一头雾水,但也听明白这姓严的老妪是疑心女尼与他有私情,这太冤枉人了吧,但现在不清楚这凶恶老妪与女尼是何关系,只有忍耐解释道:“这位婆婆,在下是去袁州赶考,昨日赶路错过了宿头,这位师姑好心让我主仆二人到茶寮歇了一夜,一早正要——”

    可这个胖大凶恶的老妪却根本不听曾渔解释,嘎声叫道:“陆妙想,老身奉命在此看住你,绝不能让别的男子靠近你,你难道不知!”

    一旁的曾渔心道:“原来这美丽女尼名叫陆妙想,这老妇奉命看守她,奉谁的命?这到底怎么回事,太古怪了。”作揖道:“在下这就离开,抱歉抱歉。”转身要回茶寮,心想还是先与四喜离开这里,免得这个女尼为难。

    “事情未说清楚,绝不许走!绝不许走!”

    这老妪大叫着,竟然不让曾渔走。

    曾渔恼了,借个宿竟会惹出这种事,简直是莫名其妙,正待发作,却见那垂髫少女从草堂后碎步小跑着出来,那条大黄狗蹿跃着跟在一边——

    少女想必正在梳洗,脸上还挂着水渍,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脆声道:“严婆婆,你一大早又说我娘什么坏话!”

    老妪冷笑道:“问你姨娘去,是她作出的丑事。”

    女尼哭道:“我作了什么丑事了——”

    正闹纷纷时,忽听有人敲门,一个喉咙含痰的嗓音叫道:“严大姑、严大姑,开门,是我老陆。”

    那老妪顿时非常得意,看着曾渔与女尼,点着头道:“好极,好极,陆员外来了,看你们怎么说。”

    原本哭泣的女尼慌张起来,低声央求道:“严婆婆,你千万不要乱说话啊,不要拖累这书生,他还要去赶考呢。”

    老妪拉长了大饼脸道:“我不管,既然陆员外来了,就由陆员外处置。”说着,狠狠剜了曾渔一眼。

    那女尼惊慌失措,脸上泪珠未干,娇美如带雨梨花,对曾渔道:“请公子回茶寮暂避一下,千万不要出来。”没等曾渔答话,又央求那老妪道:“严婆婆,你听我说,我把那对金镯子——”转头见曾渔站在一边没挪步,忙道:“曾公子,快回茶寮待一会,求你了。”

    这女尼急得又快哭出来了,美眸含泪,神色惶急,那垂髫少女微微张着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陆员外又拍门了:“严大妈,是我老陆,快开门,有急事——咳咳咳,呸。”

    曾渔转身往茶寮走去,眉头皱起,心想:“那日在铅山河口,我还提醒三痴兄不要中了仙人跳、美人局的圈套,没想到我曾九鲤也会落入这般困境,这简直是孔夫子念错三字经、八十岁老娘倒绷了孩儿啊,难道我真的看走眼了?”

    细思昨夜进入这院子的始末和女尼等人的言谈态度,却又觉得不对,仙人跳、美人局都是主动引诱,哪有这样守株待兔的,那美丽女尼和纯稚少女也绝不象是要骗他的,他曾九鲤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即便是那个恶妇严婆婆也是严厉拒绝他入内,而且他行囊简单,明显是穷书生,哪个不长眼的会设这样的局来敲诈他?

    若说不是设局,那又是怎么一回事,是他曾九鲤运气实在太坏,一头撞进别人的麻烦堆里了?

第二十八章 聊斋梦

    四喜坐在茶寮小室的台阶上,身边是收拾好的书笈和大包袱,见曾渔走过来,赶忙起身问:“少爷,方才争吵些甚么,是被那个凶恶的老太婆看到了是吗?”

    曾渔皱眉道:“真是莫名其妙,只怕要被讹诈。”

    “啊。”四喜愤怒了:“凭什么讹诈我们,我们做错什么了!”

    四喜声音有些大,曾渔摇手道:“先别急,看她们怎么做作,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心道:“捉奸捉双,我只是路过,奸情之事怎么也不能栽到我头上,若那老刁婆和陆员外什么的敢动粗,我就揍他们。”越想越觉得憋气,借个宿也会遇到这种无谓的麻烦,只怕要见官,这一来二去岂不耽误了考试行程!

    茶寮后院土墙不高,曾渔要越墙而走也不难,但四喜显然不能攀高跃低,而且这一逃的话若被抓住那更坐实了罪名——

    脚步声轻盈,那个垂髫少女快步进到小院,做个可爱的噤声手势,轻声道:“曾书生、小书僮,莫要高声说话哦。”

    四喜本来很感激这个容貌清丽、声音甜美的女孩子,但现在满心都是不忿,没好声气道:“你们想讹诈我家少爷什么,我家少爷没钱!”

    少女瞪大一双妙目,小嘴抿了抿,委屈的样子楚楚可怜,说道:“是那严婆婆要讹诈我娘,不是讹诈你们。”

    曾渔示意四喜不要说话,他和颜悦色问那少女道:“小姐贵姓,那严婆婆是小姐的什么人,为何要讹诈你娘?”

    少女没回答曾渔的话,却招招手道:“曾书生,请走出来一步,屋檐的水滴下来打湿你的头巾了。”

    雨虽然早已停了,但茶寮屋檐还在往下滴水,曾渔正立在檐漏处——

    少女纯稚而且温柔,见曾渔上前了一步,这才嫣然笑道:“我姓陆,我不知道那个严婆婆是谁,只知道她是奉命看管我娘的,这也不准那也不准,很凶的,其实是要讹诈我娘的金银首饰——”

    “奉谁之命?”曾渔问:“是那个陆员外吗?”

    少女迟疑了一下,答道:“不是陆员外,陆员外管不了这个严婆婆,陆员外是我二外公,我自己外公早就去世了,我自小就没看到过。”

    这关系可真够复杂的,那女尼名陆妙想,这少女怎么也姓陆,曾渔又问:“那严婆婆究竟奉谁之命呢,这般可恶?”

    少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我爹爹派来的——曾书生肯定要问我爹爹是谁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我娘不肯说,严婆婆和我二外公也从来不提,就不知我娘犯了什么过错,要这般当贼般管着。”说到后来,这垂髫少女眸光盈盈,含着泪了。

    胖大凶恶的严婆婆走过来了,先剜了曾渔一眼,拉起少女的手往外就走,说道:“陆员外有事要与你们娘俩说,快去。”回头又剜了曾渔一眼,警告道:“躲在茶寮先别出来,不然见官挨板子。”拉着那少女走了。

    曾渔摇摇头,走回茶室坐着,粽子还有两个,与四喜一人一个正要剥着吃,却见那严婆婆独自踅回来了,脸上肥肉满是细褶,皮笑肉不笑道:“你这书生,惹下大麻烦了你知道吗?”

    曾渔懒得起身,咬了一口糯米粽慢慢咀嚼,说道:“闭门室中坐,祸从天上来是吗?”

    严婆婆见曾渔那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她那两道扫帚眉就竖起来了,冷笑道:“你可知那女尼是何等人?”不等曾渔答话,就一脸轻蔑地道:“告诉你,那女尼的丈夫只消动一个小指头就能把你象蚂蚁一般碾死,你信不信?”

    曾渔点头道:“我信,不过在下只是穷困潦倒一书生,路过此地,没招过谁也没惹过谁,不知犯了什么天条就要被碾死?”

    严婆婆鼻孔出冷气道:“你做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和犯天条也差不多,简直是罪该万死。”

    曾渔道:“严婆婆,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你也不要吓唬我,你只说你想干什么?”

    这面相凶恶的老妪大为恼火,她说这些是想把这书生吓得求情求饶的,那她就可趁机敲诈些钱财,出外赶考总有点银钱的,不料这书生却问她想干什么,当下她那两只鱼泡三角眼恶狠狠瞪起,居高临下低吼道:“你这措大,死到临头还嘴硬,我——”

    曾渔猛地从地板上站了起来,逼视那老妪,也低吼道:“我是穷措大,我去赶考都雇不起一辆马车、我从家里带出来的粽子吃到现在、我住不起客店沿途都找寺庙歇脚,我只在你们这里避雨住了半宿我就是死罪了?你说你讹诈我一个穷措大想干什么,你想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说着一把扯下头巾狠狠摔在地上,再次“及地”了。

    那老妪没想到这斯文的书生突然就这般发作起来,这不是书生是光棍,她其实也不想把事闹大,连连后退道:“你这书生失心疯了,定是失心疯了——”转身出门,抖着肥臀很快就走了。

    四喜见曾渔发火,也是心下惕然,赶紧把那头巾拾起,掸去灰尘,双手递给曾渔道:“少爷——”

    曾渔接过头巾戴端正了,一时也不想说话,站在茶室门口沉思,这老刁婆显然是恶奴欺主,那女尼想必是某位官绅的妻妾,犯了什么过错忤逆了那官绅,等于是被幽禁在这里,但听那姓陆的少女所言,她们住在这里时间应该很长了,而且还有什么二外公,那个二外公陆员外怎么就容得这老妪这般欺负他侄女和侄外孙女?

    草堂那边悄无声息,也不知那个陆员外走了没有,曾渔没法再待在这里了,背上书笈,四喜抢着要背那包袱,曾渔喝道:“你好好走路就行,大伞拿着当手杖用。”将四喜手里的包袱拿过来搭在肩头,书笈连同包袱四十多斤哪,做牛做马先赶到青田村再说。

    主仆二人刚出茶寮,就听到那个喉咙含痰的陆员外的声音道:“严大姑,你好好劝劝妙想,今日一定要动身,耽搁不得,你劝劝她,我回去准备车马,等下就来接你们。”

    那凶恶老妪的声音道:“员外放心,老身定会劝得妙想娘子回心转意。”

    那陆员外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道:“把她的尼姑袍收掉,不能再穿成这副模样,头发也要蓄起来。”

    老妪道:“妙想娘子自己有剃刀,光头都是她自己剃的,老身无可奈何。”

    陆员外道:“觑空把她那把剃刀丢了,留着万一寻短见岂不是糟糕。”

    老妪答应着,送那陆员外出了院门,门外有起轿的声音,陆员外咳嗽着远去了。

    曾渔主仆走了出来,正与那凶恶老妪打个照面,老妪这回倒没有阻拦,只是翻着鱼泡眼冷笑,曾渔拱拱手道:“严婆婆,多谢关照,在下到抚州若侥幸中了生员,回来必有重谢。”

    “哟嗬。”这凶恶老妪正眼上下打量曾渔,冷笑道:“你以为考上个秀才就能回来逞威风了,告诉你,照样一个小指头碾死你。”

    曾渔笑道:“秀才能逞什么威风,而且在下八股文作得差,怕是难中——”

    老妪讹不到曾渔的钱就不想费口舌,不耐烦道:“快走快走,莫给老身惹麻烦。”

    “曾书生——”

    那垂髫少女从茶寮那边跑过来,俏脸浸出一层细汗,喘息道:“你们就要走了吗?”

    曾渔作揖道:“多谢陆小姐,在下这就要上路了,陆小姐多保重,请代向那位师姑致谢,也请保重,人身难得,努力珍惜。”

    少女展颜道:“曾书生也读佛经吗,《提谓波利经》有云‘如有一人在须弥山上,以纤缕下之,一人在下持针迎之,中有旋岚猛风,吹缕难入针孔,人身难得,甚过于是’。”

    曾渔汗颜,他只知道人身难得佛法难闻,哪里比得这少女随口便背诵出这一段经文,这少女才十二、三岁吧,不禁赞道:“陆小姐聪慧过人,在下佩服。”

    少女微笑道:“我自幼就听我娘诵经呢——”

    “啰唣什么,陆员外很快就要来了,快走,再不走就怨不得老身了。”

    严婆婆把那少女拉到一边,两眼瞪着曾渔,让曾渔快走。

    曾渔朝那少女摆摆手,与四喜出了院门,走出十余步,回头看时,板扉已关上,此地昨夜瞧不分明,现在看来,这陆氏母女的居住堪称幽静清雅,土墙由乱石砌土垒成,墙边植着木香和酴蘼,青藤绿叶爬满墙头,院内的房舍虽是茅草顶、土木墙,但自有一种方厚浑朴之相,房舍前后,有青苔红花,阶墀下有翠云草,青葱欲浮,绿褥可爱,更不必说院门正对着的小道两边的黄栀子,青绿玉白,花香诱人,简直是归隐幽居的绝佳处所,若曾渔是白天路过这里,定要羡慕这幽居中的隐者或者佳人,哪里会知道那土墙板扉后面美丽女尼的悲伤、那垂髫少女纯稚不谙世事、还有那凶恶的老妪演绎的没有结局的故事!

    曾渔摇摇头,觉得自己象做了一场聊斋式的梦,那美丽哀愁的女尼是何身份依然是一团迷雾,就这样离开真是有些怅然,总觉得还应该发生点什么——

    这样想时不禁笑出声来,心道:“曾九鲤,难道要把你当作奸夫揪上公堂才算是完整故事吗,那将是一桩比窦娥还冤的悲剧了,嘿,这种悲剧角色我不要演,还嫌现在不够惨吗?”

第二十九章 亦儒亦商简思玄

    主仆二人出了黄栀子小道,走上大路,昨夜暴雨,空气清新,只穿单衣还有些微凉,这是端午寒啊,江浙一带端午节前后经常会出现几日低温天气,这个所谓低温当然是相对暑季而言的,其实是凉快,但端午寒若持续时间长,对早稻不利——

    曾渔没感觉到端午寒,他背着四十多斤重的行李还没走到青田村就开始冒汗了,四喜道:“少爷,我腿不痛了,我来背包袱吧。”

    曾渔道:“你别绷裂了血痂,前面就是青田村了,哈,我看到村头树梢的酒旗了。”

    两个人刚走到青田村路口,却遇三辆大车从村中络绎驶出,曾渔以为这是陆员外去接女尼陆妙想母女的车,便与四喜让在一边,凝目注视,他对美丽女尼的命运抱有同情啊,也很想知道严婆婆说的一根小指头就能碾死他的人到底是谁,好奇心害人哪——

    最后一辆马车边走着一个秀才打扮的中年人,见曾渔看着他,便停步拱手问:“小友何往?”

    曾渔作揖道:“在下是去赶考。”

    中年秀才诧异道:“抚州吗,抚州院试就是今日啊!”

    曾渔道:“在下是去袁州。”

    中年秀才释然道:“原来如此。”

    这里虽不是袁州地界,但客居他乡为了科考时才赶回去的考生早已是司空见惯,中年秀才丝毫不觉得在这里遇见袁州的考生有什么稀奇,见四喜走路一瘸一拐,曾渔背着沉重的书笈和包袱,便道:“不佞往浒湾购书,若小友不嫌弃,就同行一程,如何?”

    浒湾在金溪县城西边三十里,正是去抚州的必经之路,曾渔喜道:“多谢,多谢先生,在下姓曾,敢问先生贵姓?”

    那中年秀才扬声招呼马车停下,微笑道:“不佞是饶州府安仁县人氏,姓简,吾党小子狂简之简,哈哈,曾小友,把行李都放到车上,你这书僮也坐到车上来,跌伤了是吧,来,上车。”

    领头那辆马车有简秀才的两个仆人,四喜就上了中间那辆马车,曾渔与简秀才坐在最后那辆车上,二人寒暄叙谈,曾渔得知这简秀才名赜,字思玄,饶州府安仁县人氏,安仁县就是后世的余江县,与鹰潭毗邻,简赜府上开了间书铺,出售各种书籍,金溪县浒湾镇的雕版印书以精良著称,名传大江南北,售价倍于其他地方刻印的书籍,家境优裕的读书人都爱买浒湾书,又叫金溪书,简赜就是前往浒湾贩运经史子集回安仁县卖的,昨夜投宿青田村,今日一早启程,要在日暮赶到六十多里外的浒湾——

    曾渔也略略说了自己的情况,没提自己是去补考,简赜道:“小友现居广信府啊,那离安仁县也不远,以后有机会到寒舍做客,寒舍就在县城西头的见山书院附近,小友找到见山书院,向人打听简秀才的书铺,定会有人知道。”

    简赜四十多岁,眉目疏朗,言谈颇见洒脱之慨,曾渔拱手道:“有机缘一定前去安仁拜访简先生。”

    读书人凑在一起少不了要谈八股,简赜便向曾渔要旧作一览,曾渔从书箧取出自己的的一册八股文集子,总计四十篇,约二万字,简赜在颠簸的马车上看了三篇,一拍大腿道:“曾小友,你这科必中了,这样的文字没有不中的道理。”

    曾渔含笑道:“多谢简先生吉言,在下一定努力。”

    简赜双眉一轩,说道:“我非客套语,你这文字火候到了,宗师定然赏识你——曾小友青春几何?才二十岁,前途不可限量,这科举之途路你可以走下去,不象我老简,早年只知死读八股背诵程文,其他书都不读,说一件好笑事与你知晓,我三十岁进学补生员,听人说起唐诗宋词,我是一概不知,连李太白、杜子美、李易安、辛稼轩是何等人都懵然不知,着实被同学取笑,现在想来,我十二年前能进学实属侥幸——”

    曾渔忙道:“简先生过谦了。”

    简赜摆摆手:“并非过谦,人贵自知,进学后我参加过一次乡试,当然是名落孙山,以后几科,我连乡试的资格都没有,宗师的录科我通不过啊。”

    并不是所有的生员都能参加乡试,这之前提学宗师会对各府生员举行一次录科考试,考试成绩分六等,只有考在一、二等才有资格参加乡试,考在五、六等还要受处罚,不过弘治以后,录科考试一般只分三等,考在第三等的生员不能参加乡试,别无处罚,简赜两次录科试都考在三等,觉得很没面子,而且那时家境也不甚宽裕,干脆就不考了,与人合伙开了一间书铺,有生员功名做起书商来那是便利得多,不说其他,单是长途贩运不怕官差盘查就能省不少银钱,短短数年,简赜就有点积蓄了,去年自己独自开了间书铺,少了与人合伙的种种纠纷,每年进两次货,一次来浒湾、一次去杭州,也算是游山玩水,比整日苦读八股那是惬意万倍——

    曾渔笑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简先生君子也、达人也,世间多少青衿士人一辈子耽误在科举途中,皓首穷经、贫困潦倒,这还有何人生趣味!”

    “曾小友此言甚合吾意。”

    简赜大感知己,觉得曾渔是个妙人,中午时在金溪县城的一座酒家用饭,简赜与曾渔两人喝了半斤斜溪白酒,午后就躺在车厢里赶路,一路长谈,说些致富享乐之事,很是投缘,黄昏时分赶到了浒湾镇。

    浒湾镇有书铺一条街,街长一里,两边全是书铺,既零售也批发,曾渔陪着简赜来挑选书籍,看刻工、纸张、有无错字,还有就是砍价,浒湾这边主要是印经史子集,八股时文也印,但往往不及时,苏杭那边的书局刻印书籍甚速,乡试、会试放榜没多久,中式者的八股文就结集上市了,还有,苏杭那边的书籍种类也都,各种野史小说、小品戏文应有尽有,浒湾这边刻印出售的大都是可以传世的书籍——

    简赜请曾渔帮他参谋哪些书好卖,曾渔对这个显然比简赜有眼光,选了二、三十种书籍,简赜觉得曾渔眼光与他暗合,一一照买,其中宋儒真德秀编著的八卷本《文章正宗》就买了两百函,这里的书籍都很贵,八卷本的《文章正宗》批发价也要六钱银子,穷孩子真是看不起书、读不起书啊。

    当夜曾渔主仆与简赜主仆六人住在浒湾“贤齐客栈”,次日一早,受曾渔嘱托的客栈伙计就来告诉曾渔,说有几辆去抚州贩卖藕丝糖的马车愿意搭客,每人四分银子,曾渔觉得四分银子偏贵,亲自去与那藕丝糖商人谈妥主仆二人总共六分银,用罢早餐就上路。

    简赜送曾渔出了浒湾镇西门,说道:“九鲤,你考完回广信府,请一定迂道访我,其实也绕不了多少路,不过百余里,请一定来,我扫榻以待,你这科是必中的,我当置酒为贺。”送了一套十卷本的《说苑》给曾渔,挥手道别。

    曾渔主仆二人坐在装了半车藕丝糖的马车上一摇一晃往六十里外的抚州城前进,车厢里弥漫着藕丝糖的甜香,小奚僮四喜感慨道:“这个简秀才也是好人哪,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曾渔微笑道:“这世上大多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人,行善或者作恶也看机缘……”

    主仆二人扯着闲话,天黑时到了“襟领江湖、控带闽粤”的抚州城。

第三十章 物不平则鸣

    抚州是才子之乡,晏殊父子、王安石、曾巩这些宋朝人就不必说了,单是大明朝洪武十七年开科取士以来,每一科都少不了抚州籍的进士,“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吉安和抚州二府是江西科举大府,有人说仁宗洪熙年间开始施行的会试南北卷制度就是因为江西人太能考试了,北方人考不过以江西为代表的南方人,这才以南北地域划分取士名额,以此平息北方士绅的怨气,相对而言大明王朝更重视北方士绅,毕竟北京城就在那边——

    所以说在抚州参加科考更难,抚州院试进学名额虽比广信府多了二十个,但参加考试的童生多达两千五百人,几乎是广信府的一倍,曾渔没有日夜兼程赶在抚州补考当然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袁州院试相对来说没有抚州这边竞争激烈——

    曾渔主仆二人五月初七掌灯时分进入抚州府城,抚州院试已于昨日结束,满城都是等待放榜的童生,童生有绰号叫“童天王”,社会地位低于秀才,比平民老百姓又略高,寿终正寝后可在神主牌上写上“待赠登仕郎”五字,这些考完尚未放榜的童生处在极度焦虑、期待和兴奋之中,寻花问柳者有之、撒酒疯者有之,甚至打架斗殴的都有,曾渔在广信府城经历过这一遭,所以一进抚州府城,赶紧在偏僻地找了一间客栈住下,这人生地不熟的尽量待在房间里少惹是非。

    从院试结束到阅卷、拆号、放榜大约需要十多天时间,这期间提学官住在考棚的临时学道衙门里,提学官的一应随从也都要住在考棚里面,未放榜不得外出,本地官绅也不得进考棚拜访,当然,提学官更不能外出拜访,等于是内外隔绝了的,当然,要舞弊依然有的是办法——

    曾渔不是想舞弊,他现在面临的难题是:他是留在抚州等待放榜后找机会拜见提学官黄国卿,还是赶到袁州先等着?如果在抚州等的话要等十多天,到时若是见不到黄提学那又要心急火燎赶往袁州,就算获准补考,但疲惫困顿肯定会影响考试作文;而若是先赶往袁州又担心不能在宜春码头见到黄提学,黄提学一到袁州很快就要住进考棚不见外人的,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怎么办?”

    客栈的臭油灯下,曾渔踯躅徘徊,他在抚州没有朋友,更不认得当地官绅,暂时也无计可施——

    四喜以为曾渔是担心他的伤势,说道:“少爷,我的膝盖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我们可以步行赶路,包袱我也背得。”

    曾渔微微一笑,说道:“不干你事,睡你的觉养你的伤,我们还要在这里住上两天,反正时间不急,在这里或许能觅到什么机会也未可知。”

    此后两日,曾渔待在客栈里无聊,画了一幅水墨兰花和一幅岁寒三友图并题诗其上,反正四喜也无聊,就让四喜把这两幅画和书箧中以前的两幅写意花鸟旧作一并拿到附近的关王庙去卖,也不标明价格,守株待兔看能不能遇到赏识者,等于是以画会友,在这他乡异地混沌一片中打开一个缺口,尽量争取融入——

    四幅画在关王庙前的广场上摆了一天也无人问津,抚州文风极盛,就没个伯乐吗?

    五月初十上午,四喜又卷着四幅画去关王庙摆地摊了,曾渔在客房里自己拟题写了一篇八股文,觉得不错,心情颇佳,想着在抚州几天都没到处逛逛,便取了小钱袋,吩咐了客店伙计一声,便出门往关王庙而来。

    上午的关王庙冷冷清清,广场上没几个人,只见四喜呆坐在庙前站楼边,几幅画摊在地上,被风吹得纸边扇动,四喜捡了几颗小石子压着,不然画就被风吹走了,这景象的确有点惨淡啊——

    曾渔慢慢踱过去,四喜看到他,眼睛睁大、脸露笑意正待起身招呼,曾渔抬起双手往下一按,好象有股无形之力就把四喜按在原地动弹不得了,曾渔说道:“我来看看这画怎么卖——”

    无聊啊,自己扮顾客,走到四幅画跟前一打量,曾渔自己都摇头,水墨画当然没有重彩画那么抢眼夺目,而且这四幅水墨画未装裱,摊在地上又不平整,被风吹得一扇一扇,看着实在寒酸得很,无人问津也在情理之中。

    曾渔仰望青天,阳光耀眼,一轮红日正升向中天,端午寒早已过去,午前天气就已经很炎热;四顾抚州关王庙广场,关王爷读《春秋》却不管文章的事,从画摊走过的民众也只瞧上一眼就漠然走过——

    曾渔胸中一股怀才不遇、愤激不平之气慢慢蓄积,韩愈说“物不平则鸣”,曾渔这时就想大鸣大放,忍不住大叫道:“瞧一瞧看一看哪,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师承顾恺之、远法吴道子哪……”

    曾渔这是戏谑自嘲,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但他这么一喊,真就有人聚过来看了,抚州文盲少,只要是良家子弟,多多少少也读过几年书,这时过来看曾渔这四幅画,便附庸风雅品评起来,这个说这字不佳,用墨不匀;那个说这画别扭,哪有这么丑的鸟,而且一幅纸只画了一个边角,其余都空着,纯粹是浪费纸张……

    围观的人多,曾渔被挤到一边,他微笑着听那些人七嘴八舌评论他的字画,并不生气,因为这些人完全是外行,当今笑话听。

    围观者来了又去,离开时都是摇着头撇着嘴,说这种画也想卖钱、送给别人还嫌素淡不喜气呢,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这时,有个持杖的老儒健步而来,听到这边有人在卖画,就走过来立在人群边观看——

    曾渔朝这老儒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因为老儒的右眼是盲的,残缺者显然不喜欢别人多看,忽听这老儒大叫起来:“这是谁画的?这是谁画的?”

    四喜答道:“是我家少爷画的。”

    老儒忙问:“你家少爷是不是姓曾名渔?”

    四喜打量了这老儒两眼,有点眼熟,却不记得哪里见过,点头道:“正是。”

    这老儒将手中鸠头杖往地下一杵,“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老夫就说怎么会这般无缘当面错过,没想到时隔半月就能在此地重逢,妙极,妙极——小书僮,你家少爷在哪里,带老夫去见他。”

第三十一章 抄诗不如会散手

    方才照面时因为这老儒眇一目让曾渔觉得陌生,现在听老儒问四喜话,看着老儒的侧影和手中的鸠头杖,顿时记起这是在杉溪路亭见过的那位老士人,当时这老士人一直瞑目端坐,有个老仆还向他问杉溪驿远近——

    曾渔心道:“这老士人怎会知道我的姓名,寻我作甚?”上前正要见礼相询,忽被人从肩背处一搡,搡得还不轻,曾渔是有点武艺的,顺势侧移两步,并无踉跄之态,侧头看时,一个戴缣巾穿青衫的青年男子从他身边擦过,口里叫着:“让一让,让一让。”先推人再出声。

    这青年男子身后还有两个人,都是读书人打扮,横冲直撞到了画摊前,“刷刷刷”声响,三人一齐打开手中折扇,为首那个戴缣巾的青年扫了两眼地上的水墨画,问四喜:“谁画的?”

    四喜道:“我家少爷画的。”

    缣巾青年摇着折扇问:“你家少爷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四喜听这缣巾青年口气远没那老儒和善,便不肯回答,只问:“几位公子买画吗?”

    那手持鸠头杖的老儒忙道:“这画我买了,小书僮,赶紧收了画,带我去见你家少爷。”

    那缣巾青年斜睨着老儒,见老儒眇一目,顿时脸现轻蔑厌嫌之色,对四喜道:“这四幅画我买了,喏,这是四文钱,一幅画一文钱。”说着,将四枚五等嘉靖通宝丢在四喜脚边,便招呼身边两个同伙收画。

    四喜目瞪口呆还未及说话,那老儒不忿道:“这四幅画只值四文钱?你看这幅梅花图,运笔顿挫有致,含苞、欲开、盛开,小蕊大蕊,俯仰有姿,清秀挺拔,生动传神,再看这梅枝主干——”

    “那依你说这四幅画值多少钱?”缣巾青年打断老儒的话,却这样问老儒。

    眇目老儒道:“书画无价,论价则俗,若——”

    缣巾青年又打断老儒的话冷笑道:“无价那就是一文不值了?算了,我看这小奚奴摆摊可怜,所以赏他四文钱买这四幅画——收画,收画。”俯身拔掉画纸上的小石子,就要把画拿走。

    四喜跪着双掌按住地上的画纸叫道:“不卖,不卖,谁要你这四文钱,绝不卖。”

    那老儒道:“我买,四幅画先给一两银子可好,小书僮?”

    对一个无名画者来说,这已是极高的价钱了,须知徐渭三十岁时的花鸟画也只卖三、五百文一幅,这老儒在杉溪路亭遇到曾渔一家,这时又在抚州看到四喜卖画,当然是认为曾渔贫困或者遇到了什么麻烦急需银钱,故而出银一两要先把这四幅画买下来,待见到曾渔后再问曾渔有什么困难——

    四喜抬头寻找曾渔,想问少爷一两银子卖不卖,这时却听那缣巾青年对老儒道:“你出一两银子?好,把银子给我,这四幅画就归你了。”

    四喜仰头怒视那缣巾青年,叫道:“你欺负人!”

    老儒恼道:“岂有此理,老夫只向这小书僮买画,怎能把银子给你。”

    缣巾青年道:“这四幅画我已买下,你要的话我就割爱转让于你,你若不要我就拿走。”俯视四喜,喝道:“拿了这四文钱快走,再不走我就揍你。”忽然肩膀被人一拍,有人在他身后问道:“这四幅何时卖给你了?”

    说话的当然是曾渔,他方才冷眼旁观,老儒的善意他瞧在眼里,这缣巾青年三人的恶意更是一目了然,他求补考而来,本不想惹事,待在客栈两天果然平安无事,不料在这关王庙卖个画就惹出事端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不止是道路阻且长,更有这些地痞无赖骚扰害人啊!

    “你是何人,我自买画,关你何事!”缣巾青年扭头瞅着曾渔。

    曾渔道:“这几幅画是我所作——”

    四喜赶紧证明似的叫了一声“少爷”。

    缣巾青年打量了曾渔两眼,见是个没有功名的少年书生,口音与这卖画书僮一样都不是本地人,便道:“就算是你所作,我既已出钱买下,那就是我的。”

    缣巾青年身边的两个同伙鼓噪道:

    “正是正是,既已买下,这四幅画当然就归罗公子所有了。”

    “你这小厮,快快收手,别按着画,不然一脚踩折你的小细胳膊。”

    曾渔向那面露喜色的老儒作个揖道:“老先生请稍等,待在下把这边事解决了再向老先生请教,老先生的仆人在哪里?就在那边,甚好,请老先生在那边稍待。”转头问那缣巾青年:“这四幅画你出多少钱买下的?”

    缣巾青年冷笑两声:“嘿嘿,四文钱,这四幅画又未标价,当然是给多少是多少了。”

    这种人摆明是无赖讹诈,无法事理喻的,曾渔问四喜:“四喜,你答应把画卖他了?”

    四喜忙道:“没有没有,我说了不卖不卖绝不卖的。”

    缣巾青年蛮横道:“我既给了钱,这画就是我的,你敢反悔我就揍你。”

    曾渔俯身拾起那四枚嘉靖通宝,将其中三枚随手丢弃,只剩一枚,塞到那缣巾青年手里,说道:“现在我用这枚钱把四幅画买回来了——”

    围观者都哄笑起来,随即又鸦雀无声,十几双眼睛都盯着那缣巾青年,这青年显然在关王庙这一带颇有恶名,围观民众眼神里都有些惧意。

    缣巾青年捏着那枚铜钱,先是愕然,随即缓过神来,脸色陡然涨红,脖颈青筋绽起,扬手要将那枚铜钱甩到曾渔脸上,同时破口大骂:“小爷今天——”

    这种事情已没有转圜的余地,只有先下手为强,曾渔不待缣巾青年把钱甩出,猛地一拳就砸在缣巾青年的左脸颊上,把这家伙骂人的话砸了回去,这家伙也不经打,只一拳就倒地了,曾渔抢过去在他后背上猛踢了几脚,踢得他满地滚,骂道:“你这狗贼敢欺到我头上——”,瞥眼见这缣巾青年的两个同伙攘袖想动手,当即跳起身来,三拳两脚把那两个家伙全打倒,这时方知能记纳兰性德的几首词来抄袭卖弄,不如会几招散手管用啊。

    “四喜,走。”

    曾渔向围观者团团一揖,拉着四喜大步离去,四喜早已把四幅画作卷好拿在手里。

    那老儒立在关王庙广场边的一株柏树下,见庙前站楼那边似乎殴斗起来了,担心曾渔主仆吃亏,急命他那个年轻健仆赶去相助,却见曾渔主仆已经过来了,赶忙迎上去问:“曾小友,出了何事?”

    曾渔抹了抹额角的汗,说道:“那三个地痞想要讹我的四幅画,被我打倒了——老先生请到晚生暂住的旅舍去,可好?”

    “好。”这眇目老儒欣赏地看着曾渔,呵呵笑道:“曾小友允文允武,真奇士也,妙极,妙极,老夫最爱你这样不读死书的俊彦。”

    曾渔扭头朝庙前站楼看看,围观人群已然散去,只有那三个被他打倒在地的家伙还坐在那里揉头揉脚,当下陪着老儒往自己住那间客栈行去,说道:“晚生在广信府永丰县某路亭似乎见过老先生一面,不敢确认——”

    眇目老儒笑道:“那就是老夫,那日傍晚老夫命二仆在杉溪驿到处寻你,却道你与搭船走了,意殊怅怅,今日却意外相逢,喜何如之。”

    曾渔小心翼翼问:“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寻晚生又有何事?”

    老儒鸠头杖撑地稍稍借力,行步甚健,含笑道:“曾小友是否觉得老朽冒昧?”

    曾渔忙道:“没有没有,只是不知老先生为何垂爱?”

    老儒乃自报姓名道:“老夫姓谢,名榛,字茂秦,号四溟山人,不知曾小友有否听过老朽贱名?”问这话时,意甚殷切,显然若是曾渔听说过他的名头他会很愉快。

    曾渔当然不能扫了这位老先生的兴,紧张思索,谢榛谢茂秦、四溟山人,他还真没什么印象,他对嘉靖年间的史实所知不详,就知道嘉靖皇帝喜欢炼丹吃药,并且长年不上朝,夏言、严嵩这两位首辅都是江西人,至于说这一时间的文化名人当然首推徐渭徐文长,曾渔最喜徐渭的书法和绘画,但徐渭和梵高一样,生前名声不出乡里——

    这四溟山人谢榛眇一目,那就不能参加科举,所以不可能是致仕的官员,曾渔看得出这位老先生的右眼是自幼就盲了的,并非什么白内障,既然不是官员,又有不小的名声,那就只有在诗文书画方面出名,曾渔知道明朝比较有名的文人有“前七子”和“后七子”,这是当时就负盛名的,不象徐渭那样死后才享大名,当下试探道:“晚生孤陋寡闻,听说有七子——”

    曾渔故意拖长声音,就见这老儒大笑道:“你哪里会孤陋寡闻,我们七子社以前只有六子,前几年才有七子主盟,哈哈,老夫便是那七子之一的谢茂秦。”

    曾渔赶忙道:“原来真是谢先生,失敬,晚生失敬。”

    老儒谢榛笑道:“后生可畏,老夫那日在凉亭见到你因雨湿而丢弃的两幅残卷,诗、书、画俱佳啊,是以有心结识,在杉溪驿寻你未果,以为再难相见,实在未想到会在这里相遇,奇缘,奇缘。”

    曾渔对这个眇一目的老儒肃然起敬,谢榛已是名声遍天下,却对一个无名小辈的几幅残缺画作不加掩饰地表示欣赏,这才是真正的文人,这世间读书只为做官,象谢榛这样纯粹的文人甚是罕有——

    当然,话要说回来,谢榛也是因为眇一目不能参加科举才能保有这种纯粹,这是他的幸还是不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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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人生贵适意

    曾渔主仆暂住的聚友客栈地处抚州城南一条偏僻小巷的中段,将至客栈门前时,曾渔对谢榛道:“谢老先生,方才讹诈晚生的那个缣巾男子似是此地一霸,晚生得提防他诬告,要赶紧离开这里,不知谢老先生暂居何地,晚生定来拜见。”

    出门在外惹上了麻烦就要尽快设法脱身,曾渔在动手揍那缣巾青年之先就已想好了退路,那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这几天他正是为留在抚州还是先赶去袁州而犹豫不决,现在因这事而有了决定——

    谢榛年过六旬,游历大明两京七省,这种无赖宵小他见得多了,不慌不忙道:“此地是临川县衙管辖吧,小友莫急,老夫应付得来,只管领老夫去欣赏你的诗文书画。”扭头吩咐那个年轻健仆道:“王良,你去请林管事到这城南——这小巷何名?哦,请林管事到城南罗针巷聚贤客栈来一下,速去速回。”

    健仆王良跑着去了。

    曾渔见谢榛这般笃定,料想谢榛交游遍天下应该是认得抚州本地的某位官绅,也就安心陪着谢榛进到客栈,让小二搬来一张靠背椅让谢榛坐——

    谢榛打量着客房,问:“曾小友,那日在杉溪路亭,老夫还看到你还携有家眷——”

    曾渔道:“那是家慈和小妹,现寄居贵溪友人家中。”

    谢榛“哦”的一声,先不忙欣赏曾渔的书画,问道:“小友抛家远行,是否遇到了什么难处?”

    曾渔便将自身家世和远来抚州的目的一一说了,谢榛不胜嗟叹,说道:“老夫不幸,自幼眇一目,纵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也不能参加科举,少年时也曾仇天恨地,愤懑不平,后随吾乡苏先生学诗、学音乐,沉浸其中,领悟诗词之美、音乐之妙,胸中抑郁之气逐渐散去,其后游历两京数省,拜师访友,交结同道,今虽老之将至,心实乐之,世人以为我谢榛一介布衣,仆仆风尘三十年,既无官职,也无财富,可谓落魄,但老夫却不自认落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山川雄奇,发于诗歌、谱之乐曲,此中之乐,只可向知己道,难为俗人言也——曾小友知否?”

    曾渔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人生贵适意尔,岂是官高便是仙,晚辈并非汲汲于仕途,但生员功名晚辈要争取,不然谋生不易,优游山水,相友泉石亦不可得,晚辈可没有谢老先生这般俊拔大才,天下无人不识君。”

    谢榛笑道:“曾小友过誉,老夫二十岁时作的诗就不如你,字更逊,作画,至今只会看不能画,可谓眼高手低,小友大才,必有扬名之日。”又皱眉道:“不过小友家境的确惨淡,是需要进学补生员来维持生计并孝养母亲,若是王提学在位,老夫倒是可以帮帮你,老夫与王提学有旧,与新任学政黄国卿却是素不相识。”

    曾渔知道谢榛说的王提学是指江西前任提学官王宗沐,王宗沐任江西学政三年间,修王阳明祠、修白鹿洞书院,经常聚集诸生讲学,声誉颇佳,去年初改任江西布政使司左参政,其实谢榛若能求得王宗沐向黄国卿写封信给曾渔一个复试的机会,那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只是王宗沐在南昌,从抚州到南昌近四百里,往返八百里,而且要赶得非常急,年过六旬的谢榛白发苍苍,曾渔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曾渔道:“晚辈求得本乡吕翰林写给黄宗师的一封书帖,只是无由呈递上去。”

    谢榛问:“吕翰林,是原南京翰林院掌院事吕汝德吗?”

    曾渔点头道:“正是那位辞官归乡的吕翰林。”

    谢榛道:“我未见过这位吕翰林,但听说此公清廉正直,因得罪严阁老而辞官,士绅多异之,这吕翰林肯为你写荐书,可见你的才学果然是好的,你莫急,抚州院试放榜之日,府、县堂官要宴请黄宗师,届时老夫设法把吕翰林的书信呈交给黄宗师,为你争取复试的机会。”

    曾渔大喜,赶紧致谢,谢榛摆手道:“这算得什么,小友之才人见人爱。”

    曾渔汗颜,心道:“这时就有人见人爱这个词了吗。”

    侍立一边的谢榛的那位老仆道:“我家老爷最是轻侠重义,河南浚县的监生卢子木因为得罪了县官,被诬下狱,拷打极苦,要定为杀头的大罪,我家老爷与卢生是好友,带着卢生的诗文到京城奔走求告,为卢生辩白,几经周折,终于使得卢生无罪获释,京城的士大夫都称我家老爷是救人急难的鲁仲连——”

    谢榛等老仆说得差不多了才摆摆手道:“十几年前的旧事了,还挂在嘴边做什么。”话虽如此说,但脸上神情还是微有得色,做了好事还是希望被人知道啊,这是人之常情。

    曾渔翻书箧找出自己写的“上提学副使黄公书”给谢榛看,有吕翰林的书帖,也要曾渔自己上书求补考——

    这时聚贤客栈的小二闪了进来,神情紧张道:“曾公子,你如何惹恼了南城罗恶少?”

    曾渔先前听缣巾青年被同伙称作“罗公子”,便问小二:“为何这么说?”

    小二道:“罗恶少大名罗上翔,族里出过几个秀才、举人,他本人是童生,这罗恶少整日游手好闲,纠合一帮狐朋狗友专干些欺负人的事,方才他家的小厮来店里问有没有一个名叫曾渔的外乡人——对不住,对不住。”赶紧自己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当面说人姓名是无礼之举,这小二是说漏了嘴,曾渔道:“不怪你,继续说。”

    小二续道:“小人就说曾公子是住在这里,罗家那小厮登时就变了脸,说曾公子殴打了他家罗少爷,要小店看好曾公子不许走脱了,县衙官差很快就要来拿人——曾公子真的打了那罗恶少,肯定是误会对吧?”小二不信文质彬彬的曾渔能打得了恶少罗上翔。

    谢榛点着头道:“地头蛇果然难缠啊,待老夫去看看。”

    店小二听了这话,当然明白曾渔果然是冒犯了罗上翔,有些惊慌道:“曾公子,那罗恶少与衙门差役勾结,很难惹,请曾公子赶紧把房钱结了,那边有后门,你主仆二人赶快走吧。”

    谢榛提高嗓门道:“怕什么,老夫就说打得好,那等斯文败类就该揍。”一边说,一边拄着鸠头杖走到客栈大厅,谢榛的老仆和曾渔、四喜,还有店小二都跟了出来。

    一个青衣小厮坐在大门边长条凳上,见谢榛等人出来,也未在意,看到店小二,便问:“小二,那个姓曾的外乡人在里面是吧,真是作死,敢打伤我家二少爷,这回要他脱层皮。”

    这小厮岁数和四喜差不多,说话时的那种神态语气却极是可厌,谢榛走过去二话不说,突然抡起鸠头杖照着小厮的小腿就是一扫,喝道:“快滚,快去叫官差来。”

    小厮猝不及防,小腿骨挨了一下,痛彻心肺,抱着脚叫痛,又怕谢榛再打,连滚带爬出门,离得远些才叫道:“小二,这瞎眼老厌物是谁,我哪里惹了他,见面就打!”

    店小二愁眉苦脸,对曾渔道:“曾公子,曾公子,这事情闹大了对你不好啊,这位老客官是哪里来的?”

    曾渔正要答话,就听得门外那个小厮欢叫起来:“蔡班头、二少爷,就在这边,姓曾的就在这边,还有个老瞎子,拿起拐棍就打我。”

    谢榛听到那小厮骂他“老瞎子”,脸颊皮肉就微微抽搐,显然很恼怒。

    曾渔致歉道:“是晚辈鲁莽,连累谢老先生了。”

    谢榛却又笑道:“老夫没那么容易受连累。”健步跨出客栈门坎,只见先前在关王庙看到过的那个头戴缣巾的青年与两个戴平顶巾、系白搭膊、腰佩锡牌的衙役从巷口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人——

    缣巾青年罗上翔半边脸肿得老高,这时用一块面巾捂着,一眼看到聚贤客栈大门前的眇目老儒,即对身边的衙役道:“蔡班头,这个老儒生当时也在场,对了,我明白了,这老东西与凶徒曾渔是一伙的,摆画摊故意一唱一和设局骗人,我现在才醒悟,蔡班头,把这老家伙一并抓到县衙刑科房去审问,这是一伙江湖骗子。”

    那小厮迎过去撩起裤管告状:“蔡班头、二少爷,你们看,这就是那老瞎子用拐棍打的,痛死我了,哎哟——”

    那个穿着淡青色盘领衫的衙役低头朝罗家小厮撩起的腿看了一眼,然后走到聚贤客栈门前,板着脸问谢榛:“你是哪个里坊的,为何殴人致伤?”

    谢榛不答话,却笑吟吟看着巷口又走过来的几个人。

    蔡班头见谢榛眇一目,衣冠亦朴素,先就存了几分轻视,见谢榛不理睬他,顿时恼了,沉声道:“问你是哪个里坊的!”

    肿着半边脸的罗上翔道:“这老家伙也不是咱们抚州人,听口音象是山东那边的。”

    蔡班头见谢榛还是正眼也不瞧他,登时发作起来,吕道:“你瞎了眼,难道耳朵也聋了,问你话听不见?”

    猛听得有人怒喝:“蔡九,你好大胆子!”

    这蔡班头回头一看,急忙唱喏道:“林都管,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要吩咐小人?”

    蔡班头称作林都管的是个中年人,截着圆帽,穿着青布曳撒,五官平淡,只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这个林都管怒气冲冲道:“蔡九,这位谢老先生是县尊的贵宾,你怎敢如此无礼。”说罢趋步上前向谢榛深深作揖、致歉。

    蔡班头和另一个衙役面面相觑,脸肿了半边的罗上翔惊得忘了捂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谢榛道:“林管事,老朽在这里遇到一位忘年交的少年才子,谈诗论画正在兴头上,这个戴缣巾的竟来讹诈老朽和小友,现在竟然还领着衙役要来拿我,就连这个小厮也辱骂我,林管事要为老朽作主。”

    曾渔暗赞一声,这位谢老先生真不是好惹的,有怨报怨哪。

第三十三章 落井下石是乡亲

    那林管事听谢榛这么说,就知谢榛是不肯轻易放过蔡九这几个人了,谢榛是林县尊的座上宾,昨日谢榛来到县衙廨舍时林县尊对其颇为礼遇,下面的人都是看上司脸色行事的,林知县敬重谢榛,这林管事岂敢怠慢,当即作色道:“蔡九,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一面对谢榛道:“谢老先生,先到里面坐着,天气热,莫被这等蠢货气着了。”

    南城恶少罗上翔一看情势不妙,忙对蔡九道:“蔡班头,这个怕是有点误会,现在没事了,在下不提诉讼了,告辞告辞。”扭头就想走。

    蔡九恨得牙痒痒,心里骂道:“直娘贼,你走了让爷爷给你背黑锅吗!”一把揪住道:“别跑,我是听你说有人在关王庙行骗、还打了你和陈泰几个才赶过来的。”示意另一个衙门看住罗上翔,他自己几步抢进客栈,“扑通”一声跪在谢榛面前,“啪啪”就给自己两个耳光,下手不轻,两边面颊眼见得就红了,痛心疾首道:“谢老先生,小人有眼无珠,被那罗上翔恶人先告状,误会了谢老先生,言语冒犯,请老先生重重责罚。”

    谢榛却不肯轻易饶他,鸠头杖一顿,冷笑道:“老夫不幸,自幼眇一目,但耳朵却没聋,你这皂隶方才辱骂老夫的话老夫都听见了,想必林管事也听到了,谢某虽是一介布衣,但安阳的赵康王见了谢某也会称一声谢先生,两京名士也多与老夫诗歌唱和,今在号称才子之乡的临川却被你这皂隶辱骂,由此可见你这皂隶平日是何等的欺压良善,这不是损林侯清名吗!”

    明代士人喜欢称呼知县为侯,林侯便是林知县,谢榛把蔡九辱骂他这件事与林知县的清誉挂上钩,蔡九立感不妙,叫屈道:“老先生,小人是受那罗上翔蒙蔽,老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一遭吧。”跪在地上“怦怦”磕头,又抓起谢榛的拐杖就往他自己脑袋上敲——

    谢榛夺过鸠头杖,喝道:“别污了老夫的手杖!只你这等皂隶,仗着官府威风欺压良善,坏事做尽,你敢向老夫说平日没有干过教唆词讼、欺压良善之事,敢否?”

    蔡九语塞,天下皂隶多多少少都干过这等怀奸挟诈之事,不然又如何谋财,转头向林管事求情道:“林都管,小人实在是——”

    林管事沉着脸道:“不必多说了,你们两个自回刑科房听候处置,这个罗童生,还有这个无礼的小厮,一并抓回去审问。”

    罗上翔叫了起来:“这个姓曾的外乡人打人,难道就不管不问了。”

    罗上翔叔伯辈出了举人、秀才,说话还是有些底气的,自认为挨了打,理当然在自己这边,所以叫屈。

    谢榛对林管事道:“此事老夫亲眼所见,这个罗姓青年与另两个同伙要以四文钱强买这位曾公子的四幅画作,曾公子不肯,罗姓青年蛮横不讲理,仗着人多想殴打曾公子,无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三个人打不过曾公子一人,就去恶人先告状,把衙役叫来唬人,这衙役也是气势汹汹就要来客栈拿人了。”

    林管事看了曾渔一眼,谢榛称之为忘年交、少年才子,想必是有点来头的,向蔡九喝道:“还愣着作甚,把罗氏主仆带回刑房科审问。”

    罗上翔大叫:“我叔父是南京国子监举子监生,你们帮着外乡人欺负本地人,岂有此理。”还向客栈伙计和围观的民众说道:“是不是啊,乡亲们,这太欺负人了。”

    围观的没一个人声援,都冷眼看着,这南城恶少罗上翔除了一帮狐朋狗友称兄道弟之外,平时人缘极差——

    谢榛笑道:“这无赖,这时候想到乡亲们了,平时虐害良善时可顾及乡亲?”

    这话好比一根导火索,围观人群中便有人叫道:

    “这罗恶棍早该抓了,抓去砍头最好,去年关王庙庙会时捏我老婆**,还打了我一拳——”

    “蔡九更要杀头,欺侮街坊,打背起讼的坏事做了多少——”

    ……

    蔡九一看乡亲们不仗义,这是要落井下石啊,赶紧拽着罗上翔回县衙刑事房去,走得稍慢,后背就被砸了臭鸡蛋和青菜根,好生狼狈。

    谢榛对林管事和曾渔点着头道:“你们看,公道自在人心哪。”

    林管事道:“是是,谢老先生所言极是——谢老先生是不是就回廨舍,这位曾公子——?”

    谢榛笑道:“多谢林管事为老夫解围,不然的话,老夫如何禁得这皂隶恶少的恐吓辱骂,多谢多谢,林管事请先回,老夫与这位曾小友还有些话要说,中午也不回廨舍了,烦告知林侯一声。”

    林管事离了客栈之后,谢榛又与曾渔回到客房,客栈老板知谢榛是林县尊的贵宾,亲自来敬香茶,谢榛点头道:“好茶,多谢,店家请便。”

    曾渔躬身道:“谢老先生高义,晚辈受惠实多。”

    谢榛含笑道:“老夫并非滥做好人的,与你实是投缘,你若无此才华,我又何必帮你,这世间沉沦困苦的人又有多少,老夫哪里帮得过来,才士落魄乃可同情尔,你的‘上提学副使黄公书’呢,待我细看来。”

    曾渔的这封“上提学副使黄公书”洋洋千言,从幼时颖异、勤奋苦读写起,“七岁时书一诵千余字,朗读三遍后,立诵师听”、“九岁时作文援笔立就,时本县吴侯誉渔为灵珠宝树”,然后自叙家门不幸,伯父、父亲和嫡母三年内先后与世长辞,其后三度参加院试不售,招致兄嫂冷眼,甚至箕豆煎燃、骨肉相逼,无奈之下只有携寡母幼妹离家,暂寄友人篱下……

    谢榛看得潸然泪下,连声道:“小友之苦,必有后福,小友之才,必尽所用。”将曾渔和吕怀的两封书信收好,道:“九鲤小友勿忧,这两封信我必送到黄提学手上,你就在这里静候佳音,今日,你陪老夫喝几杯,共论诗文。”

    这聚贤客栈也提供酒食,因天气炎热,客栈老板特意在后院凉篷下摆上一张小桌让曾渔与谢榛这对忘年交饮酒叙话,酒是临川贡酒,酒液纯清,口感醇正,谢榛赞道:“店家,这酒甚好。”

    客栈老板亲自侍候,笑道:“谢老先生,这酒是王荆公当年把家乡的新酿送给宋神宗皇帝,神宗皇帝称赞说这是临川之佳贡,临川贡酒由此得名。”

    临川贡酒是佳,但这种小客栈没有什么好厨子,端上的菜都是鸡鱼肉菜,倒是有一碟菜梗,风味独特,作为下酒菜正合适,这一老一少烈日凉篷饮酒论诗,谢榛是后七子的主将,明代前后七子都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但往往泥古过甚,亦步亦趋,没有自己的新意,曾渔没有因为谢榛对他有恩就刻意迎合谢榛的观点,他认为秦汉盛唐当然要学,但过度模拟刻板就不好,写诗要自己的灵感,曾渔尝试着提出“抒性灵”之说,这是公安三袁的主张,曾渔极欣赏袁宏道,现在是嘉靖三十九年,三袁想必还在襁褓吃奶——

    原以为谢榛会反驳,不料谢榛却对曾渔这个观点大为赞赏,神情激动道:“九鲤小友,真我知己,你可知前年在京中,老夫与李沧溟、王凤洲论诗,老夫说诗必盛唐有失偏颇,吾辈学诗蹈袭古人成句实为下乘,提出写诗当自有格调、要重视感兴,这岂非与小友说的‘抒性灵’暗合,但李、王二人几与老夫绝交,真让人寒心。”

    曾渔道:“假以时日,李沧溟、王凤洲必悔悟,写诗全靠模仿之途只能是越走越窄。”

    曾渔虽是无名之辈,但谢榛闻言依然心情大快,酒逢知己千怀少啊,喝到午后未时就醉了,那老仆叫来一乘凉轿,把谢榛抬回临川县衙。

第三十四章 烈日下的奔跑

    皂隶蔡九挨了二十大板、革去刑科房班头之职,恶少罗上翔因为其叔父罗举人说情,只受了一番训斥,未予严惩,但被曾渔那顿打是白挨了,怀恨在心也无可奈何——

    此后数日,平安无事,谢榛每日会来约曾渔去茶楼酒肆小坐,若是多云阴天,日晒不烈,便就近游玩名胜古迹,王羲之的洗墨池去看了,一个长方形的小池而已,池边铭石曰“晋王右军墨池”,还有一块碑记,刻的是曾巩的名篇《墨池记》,此碑立于北宋庆历九年,距今五百年了,寒来暑往,风吹雨淋,依然保存完好,碑刻字迹清晰:

    “……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有徜徉肆,而又尝自休于此邪?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

    二人摩挲石碑,遥想书圣当年勤习书法池水尽黑的大毅力,不胜仰慕叹服。

    谢榛问:“九鲤小友学书时主要临摹哪些名家的法帖?”

    曾渔答道:“晚辈于二王和苏东坡、米南宫四家用力最勤,其实晚辈那时年幼,并非对这四家有格外偏好,而是家里正好有这四家的字帖,就照着临摹了。”

    谢榛哈哈大笑:“小友的书法品格甚高,但还须每日练习不辍,老夫以为小友的水墨画在小友书法之上,以水墨来画梅,点染精妙,前所未见,乃小友独创。”

    曾渔道:“谢老先生褒奖太过,晚辈惭愧。”

    ……

    这一对忘年交几日来都是这般交往相谈,谢榛见多识广,熟知本朝典故和士林轶事,曾渔从中大长见识,谢榛去年远游八闽,在福建曹御史行署教曹御史之子诗歌,今年准备回家乡山东,因为与临川知县林润之父早年有旧,就迂道去莆田看望老友,林父病足,不能远行,故人来访,自是欣喜,请谢榛回乡途中先到临川县衙盘桓一段时日,因为林润在临川已任满,考评优等,擢升为南京御史,即将赴任,谢榛准备月底随同林润一道去南京——

    五月十八日巳时,抚州院试放榜,抚州五县共录取了六十七名秀才,比上一科多取了五人,嘉靖朝以来生员录取名额每科都在增加。因黄宗师行程紧,放榜当日午后就举行大复、磨勘,所谓大复和磨勘,是为了防止舞弊,新取中的六十七名生员要当堂作一篇四书题制艺,限时一个时辰,同时这六十七名考生此前县试和府试的试卷都提调过来与这次的院试和大复的试卷进行磨勘,看字迹是否相符,字迹不符者当然是请了枪手,那就要严惩——

    无论抚州考棚和府衙那边如何热闹,这些都不关曾渔的事,他现在只等谢榛的消息,能否有补考的机会只在今晚,因为今晚抚州知府要宴请提学副使黄国卿,抚州府辖下的临川五县的知县以及本地大乡绅都要参加,谢榛有诗名,又有临川知县林润引荐,列席宴会是没有问题的,现在就要看黄宗师的态度如何?

    长夏的午后,日光发白,天气闷热异常,曾渔在聚贤客栈后院凉篷下徘徊,心里忐忑不安,谢老先生固然仗义肯帮忙,但毕竟与黄宗师没有交情,黄宗师能不能给他这个补考的机会实难预料!

    踱了一会步,心中空空落落,很多时候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就是这么让人无奈啊,曾渔回到客房,天热,青衫汗湿,干脆脱去长衫,赤膊,下身只着一条裈裤,铺纸研墨,画一幅水墨苍松,把浮躁的心沉静下来,融入到作画中去,这是心灵修炼的过程,何能宠辱而不惊?何如孤松傲霜雪?嫩枝淡、老干浓,水墨点染,皴擦苔斑,墨松如苍龙夭矫,留白似大雪满山——

    时光流逝,一个时辰过去了,一幅雪松图画就,搁下笔,这才觉得室内有些昏暗,脱口问:“天就黑了吗?”

    一旁的小奚僮四喜道:“乌云遮天,要下大雨了。”话音刚落,电闪雷鸣,大雨就下来了,急骤的雨声打得屋瓦响成一片。

    四喜大声道:“少爷,这雨就象是我们出石田的那场大雨。”

    曾渔看着窗外密集的雨线,心道:“离开鹰潭已半个月,娘和妞妞都还好吧,天气炎热,要保重身体啊。”患得患失的心情虽然平静了许多,但实际问题没解决,忧虑总是难免,不管你玄想得如何高妙、修心养性的功夫如何高明,人总归生活在现实当中,面对的是现实中的种种难题,而现实是如此的无情和坚硬。

    这天夜里,曾渔一直等到亥时末,谢榛也未派人来告知消息,只好上床睡觉,凭借多年的八段锦导引法才睡着,次日一早起身梳洗,用罢早餐,正准备到临川县衙去探讯,谢榛的仆人王良来了,告诉曾渔说他家老爷已经把两封书帖当面呈交给提学大人,但当时酒宴上敬酒的人多,提学大人只看了看书帖的封皮,就交给身边的人收好了,并未当场看信——

    王良又道:“曾公子,我家老爷请你莫心急,我家老爷上午要再去拜访那位提学大人,定不负曾公子所托。”

    王良说完便匆匆赶回去了,曾渔依旧在客栈苦等,听得远处大街在敲锣打鼓,心想莫非是新进学的生员游泮、祭孔,插金花、骑白马,真是意气风发啊,黄提学主持完祭孔典礼就要离开抚州前往袁州了吧,时间紧迫,黄提学极忙碌,谢老先生能有拜访之隙吗?

    中午时,曾渔没有食欲,正在房内临摹米芾的《蜀素帖》,忽听王良的声音一路叫进来:“曾公子,曾公子,快随小人赶去华阳码头,快——”

    王良满头大汗闯了进来,说黄提学已经动身去华阳码头,准备上船前往袁州,谢榛已经先赶往码头,请曾渔尽快赶去相会。

    曾渔取过一顶遮阳笠,吩咐四喜守着行李,便跟着王良出门,这里距离华阳码头有五、六里路,两个人往东急赶,越走越快,最后都是在跑,在盛夏烈日下奔跑,远远的看到华阳码头上一片的方巾襕衫,那是新进学的生员在恭送提学宗师。

    曾渔跑在前面,穿过码头上拥挤的人群,看到了河边黄提学的官船,白发萧然的谢榛立在船头向岸上张望,曾渔挥手大叫:“谢老先生,谢老先生。”

    谢榛独目一睁,脸现喜色,招手道:“上船来。”一面吩咐船上官差让曾渔上船。

    曾渔汗出如雨,青衫的前襟后背尽湿,走上船头张着嘴呼呼喘气,向谢榛拱着手,一时说不出话来,就听有人道:“溟翁,这就是曾渔曾九鲤吗?”

    说话的人立在船舱门边荫凉处,须发斑白,黄面消瘦,身穿四品文官云雁补子服,正是江西道提学副使黄国卿,曾渔去年在庐山白鹿洞书院和今年四月初的广信府院试见过黄提学,赶紧摘下竹笠跪倒见礼:“学生曾渔拜见大宗师。”

    谢榛道:“老大人,曾渔从广信府到此,历经辛苦,其情可悯啊,请老大人当面考察他学问。”

    黄国卿点点头,见曾渔跑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便道:“烈日灼人,先到舱里,我有话问你。”

    曾渔跟着黄提学、谢榛进到前舱,黄提学和谢榛分宾主坐定,曾渔侍立,额头的汗不停流下,恭立也不好去擦。

    黄国卿慢条斯理道:“若不是溟翁请求暂勿开船,这船都快到赣江了,曾渔,你日后若有出人头地之时,不要忘了谢先生的恩德。”

    曾渔在谢榛足下跪倒,衷心道:“谢老先生大德,曾渔没齿不忘。”语出肺腑,若非谢榛惜才仗义,他虽有吕翰林书贴也很难呈递上去,这千里路就白跑了。

    谢榛赶紧将曾渔扶起,说道:“老朽是惜你之才,岂望你报答,且站好,听宗师教导。”

    黄国卿看着曾渔道:“吕翰林的信我看了,吕翰林素有清名,轻易不肯为人请托,可见你学问应该是不错的——你去年是否在白鹿洞书院学习过?”

    曾渔恭恭敬敬答道:“禀宗师,学生去年在白鹿洞书院学习了三个月,学生的一篇八股文还蒙宗师评点表扬。”

    “哦。”黄国卿点头道:“是有点印象,记不真切。”说话时拈起案头一封书帖:“从你这封书信可见你于古文辞用力颇勤,你上回院试是不是临场慌乱,以致文辞欠佳?”

    曾渔道:“学生把当日的小题八股当面背诵给大宗师听,请宗师当面批评,不知可否?”

    黄国卿点点头:“好,你诵来听听。”

    曾渔便将上月广信府院试时作的四书题八股文琅琅背诵了一遍,黄国卿瞑目听之,心里有数了,开口道:“也还清通,可以进学深造,其实再磨砺三年对你并非坏事,但你家境我已悉知,这样吧,你赶去袁州等我,届时我会让人给你一张袁州院试的结票,凭票参加院试,曾渔,本官给你这次机会,只望你好生珍惜,努力上进。”

    曾渔又跪下道:“多谢宗师垂悯,学生一定努力。”

    黄国卿又对谢榛道:“溟翁,曾渔不能随我同船去袁州,恐惹非议,这种补考本就是特例。”

    谢榛忙道:“是是,老大人怜才,已经仁至义尽,曾渔能考成什么样,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和勤奋了。”

第三十五章 仙女洗浴

    黄国卿以江西学政的名份赏了曾渔二两银子作为去袁州的盘缠,要求曾渔在本月三十日前赶到袁州,他的学署官船要逆赣江而上再经袁水至袁州,逆水行舟也快不了,总要十来天才能到达,袁州院试暂定于六月初二举行——

    学署官船在烈日下远去,谢榛乘竹轿跟着曾渔一起回到城南聚贤客栈,曾渔要立即动身赶往袁州,今日是五月十九,要在三十日前赶到袁州行程也颇紧,毕竟这里去袁州还有六百里路,耽搁不得。

    谢榛取出五两银子相赠,曾渔婉拒道:“谢老先生,晚辈原就打算去袁州,盘缠早有准备,老先生又非富家翁,晚辈何敢要老先生赠银,万万不敢收。”

    谢榛笑道:“小友还有句话没说,老朽自身也是到处混吃骗喝打秋风对吧。”

    曾渔忙道:“老先生说笑了,老先生的银子晚辈的确不能收,那日关王庙卖画只想遇到有懂画识画的人,结识同道,并非穷得要卖画,却巧正遇老先生。”

    谢榛道:“也遇到罗家恶少。”一笑而罢。

    曾渔结了店钱,背上书笈出门,四喜额头和膝盖的伤都已痊愈,背着大包袱紧跟着,到了罗针巷巷口,曾渔请谢榛不必再送,天气炎热,老先生今日为他的事奔波辛苦,就在巷口作别吧。

    谢榛看着曾渔精神抖擞的样子,微笑道:“九鲤小友年轻力壮,能文能武,是能走天下的人物,老夫耄矣,大江以南此生不会再至了,小友以后若北上,可来临清探望老朽,若老朽那时已是黄泉中人,小友可到坟头烧些纸钱给我用,哈哈。”

    谢榛说着、笑着,独眼流出眼泪,老年人最伤离别。

    曾渔也是热泪盈眶,这个老人与他萍水相逢,只因为喜欢他的水墨画,就竭尽全力帮助他,他又能回报这个老人什么呢,千言万语,只有一句简单的话:“老先生保重,晚辈一定会去临清看望你。”

    拜别谢榛,曾渔主仆向西门大步而去,红日已偏西,赶在天黑前还能走三十里路,在城门口看到有卖麻糍和金桔饼的,这都是抚州特产,曾渔便两样各买了一些,以备没找到投宿的地方时也能有点食物果腹——

    四喜忽然道:“少爷,那个罗二少过来了。”

    曾渔转头看时,就见罗上翔和几个狐朋狗友嘻嘻哈哈摇摇晃晃走近,罗上翔左脸颧骨还有些乌青未褪尽,这家伙一眼看到曾渔主仆,脸色顿时一变,对身后几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有一人叫道:“既是那姓曾的,那就狠狠教训一顿啊。”

    林知县还未卸任呢,罗上翔摇了摇头,离曾渔一丈远站定,问道:“你们往哪里去?”

    四喜有些担心地看着曾渔,曾渔收好麻糍和金桔饼,紧了紧书笈的缚带,对那罗上翔道:“你们跟来便知。”迈步便走,主仆二人走到城门边,四喜回头看了一眼,低声笑道:“少爷,那一伙恶少站在那动也不敢动。”

    曾渔严肃道:“他们定是看到我肩头的剑了,以为我是剑侠。”

    四喜笑道:“少爷是剑仙。”

    “对,半夜飞剑取鼠辈首级。”

    曾渔哈哈大笑。

    ……

    江西学政黄国卿是坐船走水路,从抚州去袁州要绕上百里的弯,而且是逆江而上,行进速度并不快,但船夫两班轮换划船五、六个时辰,一日可行驶七、八十里;而曾渔主仆走的陆路,从抚州向新喻县而去,沿途问路,有小路就走小路,翻山越岭走捷径,有时遇到车马客商就花几分银子搭个便车,且喜一路顺利,只用了六天时间就到达了新喻县,黄昏时分赶到袁水码头边向人打听江西学政的官船过去了没有,都说没有看到,曾渔料想黄提学沿途有州县官员迎送,没有这么快就到,新喻县距离袁州府治宜春县有一百八十里,今天是五月二十五,五月二十八定能赶到那里——

    曾渔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这几日赶路实在是急,大热天的又不是空手走路还背着三十多斤行李呢,颇为辛苦,所以这日傍晚便早早觅店住宿,洗浴、用饭、临摹百字碑帖后便上床睡觉。

    五月二十六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曾渔叫醒小奚僮四喜,主仆二人各吃一大碗羊肉粉,出门在外,身体健康第一,赶长路这么辛苦,饮食不能太节省,不然身体垮了,那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主仆二人精神饱满上路,沿袁水溯流往袁州府宜春县而行,长路漫漫,为打发时间,曾渔一路给四喜讲故事,蜀山剑侠、西域魔戒,想到什么讲什么,在这新喻县当然要讲仙女下凡的故事了,干宝《搜神记》中写道:

    豫章新喻县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鸟,乃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飞去,一鸟无衣独不得去。男子娶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飞去,去后复以迎三女,女亦得飞去——

    曾渔讲来,自是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听得四喜是张大嘴合不拢,半晌问道:“少爷,你若也有这样的仙缘,那还考秀才不考?”

    曾渔笑道:“还是在人间自在,天上谁知道什么样呢,也许整天就打怪夺宝呢。”

    四喜道:“那白得一个仙女老婆也不错。”

    曾渔大笑,说道:“有什么不错,过几年老婆连女儿全飞走了,岂不凄凉。”

    四喜当真了,说道:“把毛衣藏好就没事了。”

    曾渔忍笑道:“不说了,再说你又要摔得头破血流了,走路要看路。”

    四喜道:“我当心着呢,脚抬得高高的,就象十五都的山里人走路一般。”

    曾渔道:“那就好。”

    走了两个时辰,临近午时,主仆二人走出三十多里路,正好道旁有一小村,便在村头小酒家用饭,曾渔要了两碗甜糯米酒与四喜一人一碗,暑天走长路喝些米酒既解乏也解暑,菜是一尾草鱼和一大碗豆腐肉片汤,鱼和汤要咸一点,因为出汗多,主仆人狼吞虎咽,吃得个稀里哗啦,饭后曾渔用酒家的汤水泡了一杯家乡的梧峰云雾茶,慢慢喝了,四喜把两个葫芦都灌满凉茶水,其中一个葫芦是在金溪浒湾买的,一个葫芦的水不够喝,那天在陆坊乡走夜路真是渴怕了——

    听店家说往前再走六、七里便有个路亭,曾渔主仆便重新上路,到路亭那里再歇凉,如果没什么人还可以躺在石凳上睡一觉,这一路上他们主仆二人都是这么干的。

    六、七里路慢慢走过去也要小半个时辰,从烈日下一走进路亭,全身都是一凉,亭内空空荡荡,没有其他人,四喜赶紧把包袱放下,又帮着少爷卸下书笈,然后抢占最干净、未破损的石凳坐着,清风徐来,四喜乐不可支。

    路亭靠右侧土墙开着一个月洞门,从月洞门就能看到汤汤袁水就在十余丈外奔流而过,水面风来,在这路亭纳凉实在是爽极,不过曾渔还是觉得不够爽,走了三十多里路,衣衫有些汗湿,粘在肌肤上不大舒服,便取了一条干净的裈裤,对四喜道:“看着行李,我去河里洗浴。”

    四喜道:“少爷小心些,若水急就不要下去。”

    曾渔笑道:“我这么大的人还要你这奚僮叮嘱,我的水性比你差吗。”主仆二人经常在丰溪游泳。

    四喜道:“是奶奶吩咐的,水火无情,暑天下河洗浴就要小心些。”

    四喜还持有尚方宝剑哪,曾渔应道:“晓得了,随便洗一下就回来。”

    曾渔已经出了路亭,四喜忽问:“少爷是想找洗浴的仙女吗?”

    曾渔大笑道:“说故事而已,你还当真了!”摇着头一路笑着下到河岸,找了一处水流平缓的河段,下河洗了个澡就上岸,换上干净的裈裤,赤着上身,将换下的衣裳就在水里搓洗,夏天的衣服还算好洗,拧干后晾在河畔柳枝上,忽听路亭那边传来四喜的大叫:

    “少爷,少爷——”

    四喜叫声颇为急迫,曾渔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及收衣服,飞跑着向路亭奔去。

第三十六章 黄连之苦

    奔出河畔柳林,阳光耀眼,只见路亭外停着四辆大马车,几个车夫正把马从车辕卸下牵向路亭边荫凉处,从月洞门望进去,路亭内似乎挤满了人,人声嘈杂,乱纷纷的。

    只着一条裈裤的曾渔大步奔过去,一跃上了月洞门,立在红麻石门坎上向路亭内打量,一个肥头大耳财主模样的老头正训斥四喜,让四喜赶紧出路亭,他们有女眷要进来歇息,四喜当然不服,没有个先来后到吗,但对方人多,他一人势孤,所以大叫“少爷少爷”——

    曾渔当然没见过这胖老头,但这老头的声音极耳熟,老头喉咙里总含着痰,说话稀里呼噜,说两句就要咳嗽几声,这分明就是端午那日在青田村外黄栀茅舍遇到的那位陆员外嘛,那日没有碰面,只是听到这陆员外与严婆婆说话,当时陆员外吩咐严婆婆劝女尼陆妙想尽快上路去某地,怎么又会在这里遇上?

    四喜看到曾渔回来了,叫道:“少爷,这些人太不讲理了,这路亭又不是他家的,竟要赶我们出去!”

    那肥头大耳的陆员外转头看着曾渔,见曾渔打个赤膊,忙道:“快出去快出去,我有女眷要进来,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曾渔示意四喜找他一件长衫出来,对那陆员外道:“这位老爹,我穿上衣服便是,这外边日头太毒,如何待得住,我二人在这头,你们在那头,又有何妨。”江西乡间,称呼有点身份的老年人叫老爹。

    这陆员外还没说话,一个恶声恶气的嗓门先叫了起来:“原来是你们两个,这小猢狲的声音老身一时没听出来,你这穷措大的声音老身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了——”

    声到人到,一个高胖的老妇冲到曾渔面前,竖起扫帚眉、瞪大老花眼,冷笑道:“还真是巧啊,又遇上了,说,你跟着我们想干什么!”

    老妪虽然蛮横凶恶,曾渔却并不恼怒,从容穿衣,一面含笑道:“严婆婆,是我先到这路亭,要说跟也只能是你们跟着我。”

    那陆员外奇道:“严大姑,这人是谁,你是如何认得的?”说着歪头斜眼打量着曾渔。

    却听那严婆婆答道:“这穷措大不知往哪里赶考,前些日子路过青田村,夜里迷路闯到十三娘清修的住所,叫门求借宿,老身哪里肯开门,当然是把他臭骂了一顿,这穷措大甚是无礼,还与老身对骂。”

    曾渔暗暗纳罕,这老妪怎会掩饰那夜他在女尼茶寮歇息之事,当时老妪不是跳着脚骂他吗,还有,十三娘又是谁,难道就是女尼陆妙想?

    这时,停在路亭口的那辆马车传出一个少女焦急的声音:“哎呀,不好了,我娘晕过去了。”

    曾渔听这声音就是那个垂髫少女,心头不禁一紧:那美丽女尼怎么了?

    严婆婆剜了曾渔一眼,回身去马车探看。

    那陆员外见曾渔穿上衣服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说话便客气了一些:“书生,还请避让一下,我有女眷要在此歇息,她身子不适,咳咳咳——”

    曾渔问:“莫不是中暑发痧?”

    陆员外咳了两声道:“是啊,天气炎热,路程赶得急,我这侄女身子又弱——”

    “那赶紧抱下车通通风透透气啊。”

    曾渔打断陆员外的话,大声道:“赶紧把病人抱下车,还闷在车厢里怎么行!”又声明:“在下父兄都是养济院的医生,懂得一些常见疾病的治疗,这发痧若是轻微,自己也能痊愈,但严重的也会有性命之忧,现在人都晕过去了,还不赶快抬下车救治。”

    陆员外听曾渔这么一说,也有些慌了,反身叫道:“快抬下车,抬下车。”

    两个仆妇和严婆婆七手八脚抬出一个穿浅色绫罗裙的女子,这女子衣裙淡雅,虽是横着抬出来的,那细长窈窕的身形一眼可见,只是头发甚短,只绒绒一茬,不是那女尼陆妙想又会是谁。

    那垂髫少女最后从车厢里跳下来,向曾渔一点头,便扶着那女尼的头,迭声唤:“娘,娘,你醒醒呀。”

    曾渔把书笈搬到一边,空出那条石凳,说道:“让这位师姑躺在这里吧,别铺什么凉席了,赶紧让她仰卧,人散开些,不要都挤在这里,汗味、热气对病人不利,用湿面巾给病人擦拭额头、脖颈、手心,不停地绞水更换着擦,拿扇子给她扇扇风。”

    两个仆妇忙得团团转,就连那严婆婆也听曾渔指挥了,一个仆妇叫道:“车上水都不凉,晒得发烫了。”

    曾渔朝袁水一指:“速去那边取水。”回身从大包袱里摸出一个药囊,对陆员外道:“我这里有霍香和姜黄连,你们车里有炭炉没有,那好,赶紧烧水泡霍香姜黄连水给这位师姑喝下去。”

    一个男仆提着一只挽桶飞奔着去河边取水,一个车夫搬下一只小泥炉在路亭边发炉子烧水,曾渔把他和四喜的一个葫芦里的凉水倒出来供这女尼擦脸降温,那垂髫少女跪在女尼身边,一边用湿面巾给女尼擦脸擦手心,一边低声唤:“娘,娘,醒醒呀。”声音里有些哭腔了,转头对陆员外道:“二外公,这怎么办啊,我娘身子发烫呢。”又看着曾渔道:“曾书生,你还有什么法子没有,先让我娘醒过来啊。”

    曾渔当然不好贸然上前,还得这个陆员外发话。

    这陆员外没想到侄女发痧这么严重,方才在车上还只是有些头晕欲呕,要求停车在这路亭歇息,没想到这么一会工夫就晕了过去,这胖老头这时也咳咳畡的六神无主了,朝曾渔拱手道:“这位书生,你既会治病,请——”

    曾渔早就想上前诊视了,救人心切啊,不待陆员外把话说完,便道:“好说好说,我先给这位师姑号个脉。”

    曾渔的确会号脉,并非虚言,当下上前弯腰搭女尼陆妙想的右手脉,手指一触就觉得女尼的体温比他高出不少,凝神号脉,这女尼脉象细而濡,心跳颇速,应该是属于重度中暑,又且这女尼本来体质就弱,故而昏迷——

    因为发烧,女尼陆妙想面色潮红如桃花,竟是极为艳丽,两条弯弯的细眉蹙着,闭着的眼弧很长,挺直的鼻,唇线优美,唇色鲜红,那一头绒绒的发茬微微汗湿,曾渔很想伸手在这发茬上轻轻抚摸,感受短短发茬细微的扎手感觉,他妹妹妞妞的光头他也经常摸,当然,妞妞是可爱,这女尼是——

    曾渔直起身问那那垂髫少女:“小姐,端午的那种香囊还有没有,里面有佩兰香屑的那种。”

    少女剪水双瞳眨了眨,即道:“有,我去取来。”很快就从车里找出一个小香囊递给曾渔,不知为何,少女眸子里闪过一丝羞涩。

    曾渔低头将香囊撕开,倒出里面的佩兰香屑,取少量极细碎的托在左手中指和食指间,凑近女尼鼻端,突然嘬唇一吹,将那细碎的佩兰屑吹入女尼鼻孔——

    陆员外、严婆婆几个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香屑吹入后女尼鼻孔片刻,女尼鼻翼一耸,嘴唇张开,猛地打了一个喷嚏,随即悠悠睁开眼,眸光迷蒙,如梦似幻——

    曾渔退开两步,把那个撕破香囊递还给少女,说道:“小姐,让这位师姑多嗅几下这种佩兰香屑,这个可解暑。”

    少女“噢”的一声,低眉垂睫接过香囊,两个仆妇已经扶那女尼靠坐起来,少女把那香囊凑到女尼鼻下道:“娘,多嗅几下。”

    女尼看到曾渔在面前,努力想坐端正一些,却是浑身无力,便别过脸去,气息恹恹道:“回车里歇吧。”

    曾渔道:“师姑暂不能回车厢,车厢里太闷。”说罢,与四喜退到路亭一端。

    炭炉已经发好,河水也取来了,把藿香和姜黄边一起放进茶壶煮,待水沸后,倒出黄褐色的汤水用扇子尽快扇凉一些,一个仆妇端给那女尼喝,女尼喝了一口,睫毛一闪,嘤嘤道:“甚苦。”

    曾渔隔着几个人说道:“良药苦口,师姑多喝一些,你这发痧着实不轻,喝下藿香黄连汤后,若能出些汗,再用玉镯之类的玉器在背脊两侧不停磨刮,这样会好得快一些。”

第三十七章 家在分宜介桥村

    女尼陆妙想勉强喝了小半碗极苦的藿香黄连汤,呃呃欲呕,曾渔道:“先不喝了,歇一会,吹吹风,待晚边赶到前面的钤山镇再抓一剂煎药服应该就没事了。”

    适有清风徐来,曾渔退在一边给风让道,其余婢仆也都让开,女尼桃花般的容颜沐浴袁水来风,这个比黄连汤还解暑。

    那陆员外见侄女醒过来了,这才松了口气,用汗巾抹着一脑门的汗,对曾渔道:“多谢多谢,还未请教贵姓?”

    曾渔道:“免贵,姓曾——陆老爹这是往哪里去,大热天这么急急忙忙赶路?”

    陆员外支吾道:“不远不远,就快到了,有点急事嘛,书生往哪里赶考?袁州?哦,那也快到了。”

    陆员外明显不想与曾渔深谈,闲言数语后便请曾渔开张解暑的药方,曾渔笔墨现成,裁一小方铅山纸提笔写了一个药方:党参一钱半、黄芪二钱、熟地二钱、石斛三钱、麦冬三钱、黄连一钱、淡竹叶二钱、莲梗五钱、知母二钱、甘草二钱、粳米五钱——

    写罢,吹干墨迹,把方子递给陆员外道:“令侄女中暑是其一,气血也虚,我这个解暑方子添了两味益气育阴的药,试服两剂,效果应该不差。”

    陆员外看着曾渔写的药方,赞道:“曾生写得一笔好字。”又笑道:“曾生莫以为在下是乡下土老财,我也是监生功名,咳咳。”

    曾渔赶紧作揖道:“失敬,失敬。”

    陆员外面有得色,却不再多说,折起方子待要收起来,那垂髫少女道:“二外公,我娘要看药方。”

    陆员外便过去把方子给陆妙想看,曾渔在角落找了个地方坐着闭目养神,现在是未时末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正是暑气最盛的时候,不能赶路,得待在这路亭里避暑。

    日头已经西斜,陆氏的四个车夫和四个男仆都靠坐在路亭外荫凉一侧,路亭内是曾渔主仆、陆员外、严婆婆、两个仆妇、一个婢女和陆妙想母女,真的是母女吗?

    曾渔是不大相信,垂髫少女大约十二、三岁,身量其实比十四、五岁少女还高挑些,但容颜尚稚气,女尼陆妙想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这已经是往大里估计了,依曾渔看这女尼也就二十出头,妙想妙龄啊,奇怪的是陆妙想这回穿的是浅色绫罗裙裳,不再是缁衣僧袍了,还俗了?不过头发要长出来还得有段日子,陆员外说陆妙想是他侄女,这很正常,都姓陆,可垂髫少女怎么也姓陆?十三娘又是何意,排行十三?

    疑问颇多,曾渔也不能问,怕被象只小蚂蚁一般碾死啊。

    那边垂髫少女与陆妙想在呢哝细语,少女道:“娘,你就躺着吧,这有何难为情的,你发痧极重知道吗。”

    想必陆妙想是因为有曾渔主仆在里面,躺着觉得不雅相,但头晕目眩,坐不住——

    曾渔善解人意,说道:“还是静卧休息为好,在下回避一下——四喜,我们到外边坐着。”

    陆妙想忙道:“曾公子,不必出去。”

    少女道:“娘你卧着呀,你卧着曾公子就不必出去了,他是因为你不肯躺下才说要回避呢,这有严婆婆她们挡着呢,曾公子也不往这边看——”

    陆妙想轻嗔道:“你少说两句吧。”挣扎着侧身躺下,面向路亭墙壁,却不知自己卧姿何等曼妙。

    那少女看了严婆婆一眼,这老妪方才忙碌了一阵,这时也困乏了,靠坐在那里打瞌睡,少女便走过去对陆员外道:“二外公,我娘要我向曾公子问几句话——”

    陆员外咳嗽两声道:“何事,告诉我,我去问。”

    面壁侧卧的陆妙想唤道:“小姿,过来。”

    这少女便又坐回陆妙想身边低声说着些什么,那陆员外喝了几口凉茶,看曾渔瞑目端坐,他也就睡意袭来,年老体胖睡瘾大,靠坐在那里很快就打起呼噜来。

    少女又悄然起身,无视那几个仆妇、婢女,径自走到曾渔跟前,低声道:“曾公子,曾公子——”

    曾渔睁开眼,只见一张娇美的少女的脸,双眉细长,不假修饰,眼睛大而水灵,唇色鲜润,这时嫣然笑道:“曾书生,你们怎么也才走到这里?”

    曾渔微笑道:“在抚州耽搁了几日,真是巧,又遇到陆小姐。”

    少女轻声笑着点头道:“是啊,真是巧,也多亏遇到曾书生,不然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娘病着可就不妙了,我娘现在这样不妨事了吧?”

    曾渔道:“最好是静养两日,这大热天不能这么急着赶路了,你娘——是小姐的亲娘吗?”

    少女美丽的双眉轻轻动着,然后眉锋蹙起,说道:“是我姨娘,我亲娘十年前就去世了。”

    曾渔道:“抱歉,不该问小姐这些。”心下释然,原来陆妙想是这少女的姨妈啊,江西很多地方称呼姨母为姨娘,与北地小妾的称呼相同。

    少女展颜道:“曾书生你抱歉什么呢,又不关你事,我亲娘的事我自己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姨娘待我极好。”又道:“我们是到分宜县介桥村,我二外公说离这里还有八十里路,本来是打算明日天黑前赶到的——”

    “小姿,小姿——”

    陆妙想把这少女叫回去,想必是叮嘱少女不要多说话,那少女也没再过来与曾渔说话,但曾渔心里已是波澜大起:

    分宜县介桥村,这不是当今内阁首辅严嵩的家乡吗,严嵩号介溪,那介溪便是介桥村的一条小溪,难道这个名叫小姿的少女还有陆妙想与严嵩家有什么关联,少女小姿说自己姓陆,从母姓,这极少见,还有,那凶恶老妪就姓严,她们居住在金溪青田陆九渊的家乡,如今又急急忙忙往分宜赶,到底为的何事?

    ——如今是嘉靖三十九年,在曾渔的记忆中,严嵩似乎是快倒台了,严嵩的天才儿子严世蕃比老爹还倒台得早,应该就在这一、两年,严家大厦将倾,若陆妙想和小姿真与严嵩家有密切关系,那肯定跟着倒霉,严嵩去职、严世蕃斩首、严家偌大的家产全抄没归官,数十年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转眼成空。

第三十八章 有美同行

    红日西坠,已是申末时分,阳光不再那么白花花晃眼,暑热稍减,曾渔主仆准备上路了,曾渔今天的计划是赶到钤山镇歇夜,钤山镇距离这里还有二十五里,要走一个多时辰,天擦黑时应该能赶到。

    曾渔跑去河边收了衣裳回来,就见那位陆员外立在路亭口等着,见他回来,即拱手道:“曾公子要动身上路了吗,方才真是有劳曾公子了,这里有些许谢仪,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说着奉上一个小红包,这算是给曾渔的诊金了。

    曾渔拒绝道:“陆老爹,在下并非医生,偶然相逢开个偏方治发痧,怎好收诊金,断无此理。”向陆员外和陆妙想几人作了一揖,拜别道:“陆老爹、陆娘子、陆小姐,就此别过了。”蹲身背上书笈,与四喜走出路亭。

    “请等一下。”

    那垂髫少女追了出来,对曾渔道:“曾书生,你怎么就走了,我娘发痧还没痊愈呢。”

    曾渔道:“陆小姐,在下不是医生,从权应一下急可以,怎能为陆娘子治病,就是我开的那个方子,也请到前面镇上药铺让医生看后再斟酌加减方妥。”

    少女小姿道:“可这里到钤山镇有好长一段路呢,我娘身子还是很不舒服,这路上万一有个不好可怎么办?”

    那陆员外一想是啊,他们总不能老待在路亭里,忙对曾渔道:“曾公子,反正也是顺路,你主仆二人就与我们同行到钤山,你这行李还可放在我这马车里,走路也轻松。”不待曾渔回话,便命车夫驾马,准备上路。

    既然知道陆氏这一行人可能与严嵩有牵连,照理来说曾渔应该敬而远之各走各的路,但陆员外和陆小姐这么请求,曾渔拒绝也不近情理,难不成同走一程路就会受株连,大明政治还没有黑暗到这种程度,当下便允了。

    陆妙想与少女小姿同乘一辆马车,严婆婆也坐在这辆车上,照曾渔的吩咐,车厢的前掩和后稍都卷起来,右侧车窗布帷也束起,以便通风透气,马车也不要行驶过快,车身过于颠簸只会让发痧的陆妙想更加不适。

    肥胖的陆员外当然不会步行,他邀曾渔与他共乘,曾渔婉拒,只把书笈和大包袱搁在马车里,身无负担走起路来真是轻松惬意啊,只是因为陆妙想的缘故,车马行驶得慢,估计到钤山时天要黑透。

    马车里的少女小姿看着戴竹笠穿草鞋的曾渔走路象脚底安了弹簧似的特别轻快,不禁轻笑道:“娘,这个曾书生不用背书笈了,走起路来就好生轻快,他那个书笈很重,这书生真肯吃苦。”

    陆妙想头晕,深身酸痛,“嗯”了一声,懒得说话。

    严婆婆在路亭上睡了一觉,现在精神头不错,警惕性又回来了,撇嘴道:“穷措大,不想吃苦也得吃苦,那书笈他不背谁背,小厮瘦猴样,哪背得动。”

    少女小姿道:“严婆婆,说话不要这般刻薄——”

    “什么刻薄,你小姑娘家晓得些什么!”

    老妪打断少女的话,瞪着她道:“莫要关心别人能不能吃苦,你看看你自己,今年十二岁了,竟还未缠脚,明日见到了大官人可怎么交待,连老身都要挨骂。”说着,不满地横了陆妙想一眼,有心要抱怨几句,只是见陆妙想蹙眉难受的样子,硬生生忍了。

    少女小姿不吭声了,心情低落,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爹爹是谁,抛弃了她十年,为何现在又要她回去,所幸的是姨娘也陪她一起去,若只是她一个人,那她宁死也不去什么介桥村!

    车厢里气氛沉闷下来,有这个严婆婆在,就快活不起来,少女百无聊赖坐在那里伸直两腿动着脚指头,脚上穿的绣鞋上的小红花因少女足趾在动就皱着又舒展、皱着又舒展,好似小红花一次次绽放一般——

    靠坐在车窗边的陆妙想忍不住呻吟一声,少女小姿立即屈腿扭身去问:“娘,你怎么了,很不舒服吗?要不要停车?”

    陆妙想摇摇头,先前桃花般的脸色现在苍白起来似梨花,突然捧心欲呕,状极难受,少女小姿忙道:“曾书生,曾书生,你来看一下,我娘又不好了。”

    马车停顿了一下,又缓缓驶动,比先前驶得更慢了。

    曾渔走到车窗前,一边走一边问:“这位师姑——”

    严婆婆不耐烦道:“不要叫师姑,这里没有师姑,就称呼十三——就称呼陆娘子吧。”

    曾渔看看那倚窗而坐的陆妙想,头发虽短,但脑门没有戒疤,现在连缁袍也不穿了,淡雅的绫罗裙、衣衫前领下还露出一小块绯色襕裙,颇为香艳,的确不好再称呼为师姑了,便改口问:“陆娘子,你觉得如何,胸口烦恶?浑身酸痛?烧热可退了一些?”

    陆妙想勉强坐正一些,弯弯细眉颦着,美眸泫然欲泣,低声道:“头晕、烦恶、身子也痛,烧热——”

    少女小姿便去摸陆妙想额头,对曾渔道:“我娘烧热似乎退了一些,不过还是比我烫。”

    曾渔点点头,说道:“再喝几口黄连汤——勉强喝几口吧,有没有光润的玉器,滴几滴香油,没有香油用太真红玉膏或者荼蘼露亦可。”

    太真红玉膏是女子用的面脂,荼蘼露是护发用的兰泽,富贵人家女眷大抵都有这些化妆品,不过假冒伪劣的居多——

    少女小姿摇头道:“玉镯有,别的香油香露都没有,怎么办?”说着褪下自己右腕上的一只晶莹碧绿的手镯给曾渔看,却被一边的严婆婆一把夺过,说道:“这物事怎么好乱给别人看,你知道这只嵌宝玉镯值多少银子吗!”说这话时那两只皱巴巴的三角眼还斜睨着曾渔,生怕曾渔抢了玉镯就跑。

    曾渔皱了皱眉,这老妪太讨厌了,但若向这老妪发脾气还真不值得。

    少女小姿虽然温柔好脾气,这时也恼了,脆声道:“严婆婆,你太过分了,把玉镯还我,我娘有多少金玉首饰都进了你的腰包,原来有几颗玉珠的,刮痧正好,请严婆婆拿出来。”

    陆妙想忙道:“小姿,不要争,不要争。”

    少女小姿气鼓鼓拿眼睛瞪严婆婆,那老妪只是冷笑,把玉镯递还道:“老身是好心让你保管好镯子。”

    车厢外的曾渔道:“就用这玉镯沿脊椎骨两侧轻轻上下刮动,小心莫让嵌宝的一侧伤到肌肤。”说罢便走开些,刮痧当然要裸着背脊,想想那女尼——不,想想那陆妙想的曼妙身形都觉得很诱惑,但这是看不得的,即便没有那个一根小指头就能捏死他的什么大官人,他也不能去偷看啊,在脑子里幻想一下就可以了。

    这一侧车窗的帷幕也放下了,车厢内喁喁细语隐约难辨,间杂着陆妙想的轻声呻吟,马车辚辚行在前往分宜的驿道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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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清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