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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清客txt下载     清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九章 非礼直视

    离路亭往西数里,驿道逐渐与袁水并行,袁水低而驿道高,走在路上,可以眺望对岸大片田野,这时夕阳斜照,万物鎏金,河岸沼泽蒸腾起蔚然水气氤氲不散,因为马车行得慢,曾渔有暇一边行路一边观景。

    载着严婆婆、陆妙想和少女小姿的马车行驶得最慢,落在其他三辆马车的后头,曾渔和四喜走在第二辆马车边上,陆员外靠着车窗与曾渔闲话,二人都不谈各自家世,半真半假地相互敷衍——

    “曾书生,曾书生!”

    落在最后的那辆马车突然传出少女小姿的惊呼,声音里透着恐慌,曾渔不知发生了何事,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那辆马车边,急问:“出了何事?”

    车夫也不知出了何事,“吁”的一声,勒住马,车帷一掀,露出少女小姿惶急的俏脸,声音急切道:“曾书生你快看看,我娘这是怎么了?”

    车厢内的陆妙想娇呻道:“不要,小姿,不要。”

    严婆婆的声音道:“什么大惊小怪的——”

    少女小姿把车帷撩开让曾渔看,曾渔探头往里一看,瞬间目瞪口呆:

    夕阳的晕红光芒从他身后射过来,将车厢内映昭得清晰无比,陆妙想的绒绒光头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短短发根汗湿,泛着青钢色的光泽,这时正好抬起头,那张脸美得让人目眩、让人生怜,眸子与曾渔目光一触之际,眼神里的那种惊惶、娇柔、羞怯、尴尬……百态齐集,竟是媚不可言,更让曾渔呼吸一滞的是:陆妙想的交领薄衫褪至腰间,背部肌肤光洁如羊脂美玉,窈窕的曲线如洞箫曲般流畅,曲线从细圆腰肢抛起成葫芦状时,却被皱褶裙裳遮住——

    因为刮痧,陆妙想脊凹两侧有两道深红色的斑痕,这是刮痧刮出来的,曾渔对这两道刮痧痕当然没什么惊讶的,那陆妙想原本是俯趴着的,只露背部,因为想要阻止外甥女拉窗帷,头颈和上身仰起,遮掩胸脯的绯色襕裙落在座垫上,两只雪梨粉胸粉光致致夺目,玉峰尖处晕红柔润——

    陆妙想低低的惊呼一声,赶紧趴倒,埋着头,再不肯抬起,雪白背脊微微抽搐,堆在臀部的裙裳滑下,遮住细腰——

    只一眼,就已定格深刻。

    饱了眼福的曾渔镇定自若道:“陆小姐是说陆娘子背上的红痕是吗,那是刮痧刮出来热毒,还要再刮,脖颈两侧也可以刮,刮得斑痕呈紫黑色才好,这都是郁积的热毒邪气,刮出来就畅通了血脉,可缓解身体酸痛——陆娘子,是不是好些了?”

    少女小姿“哦”的一声,拍着心口道:“吓死我了,我只用玉镯轻轻刮着,一个没注意,就看到出现了两条血痕,以为是玉镯宝石刮伤了。”

    那个严婆婆眼光如老雕盯着曾渔,冷笑道:“还没看够吗,眼睛粘在上面了?”

    十二岁的小姿这时才觉得让姨娘在曾渔面前这样裸着背很不妥,赶忙拉起姨娘的罗衫遮上去,一面冲曾渔一笑,说了声:“谢谢曾书生,是我莽撞了。”轻轻拉起窗帷。

    少女小姿遮上窗帷的刹那,曾渔看到陆妙想光洁的背部浸出一层细汗,一粒粒细小汗珠仿佛玉盘承接的晶莹秋露,这女子羞得出了一身汗哪,对一个有烧热的中暑病人来说是件好事——

    曾渔提醒道:“陆小姐,让你姨娘多喝些藿香黄连汤,不要渴着,嫌黄连汤苦,凉茶也可多喝。”

    前面三辆马车也已停下,陆员外和几个仆妇都走回来问怎么了,曾渔道:“陆小姐以前没见过刮痧的斑痕,是以惊呼。”

    陆员外摇头道:“小丫头大惊小怪,一惊一乍。”朝陆妙想的车厢问:“阿妙,觉得好些了没有?”

    车厢内的少女小姿问:“娘,好些了没有?”

    陆妙想声音娇颤道:“叔父,侄女已经好些了。”

    陆员外喜道:“那就好,那马车是不是可以稍微行快一些,不然到钤山就会很晚,天黑了也怕盗匪邪人。”

    陆妙想应道:“是。”

    陆员外便吩咐车夫稍稍加快行程,他坐回马车去了。

    曾渔走在了最后,对严婆婆的态度有些奇怪,那夜在青田黄栀茅舍,他根本没与陆妙想有任何暧昧,这老妪却诬他与陆妙想有奸情,方才这一幕的确暧昧,看到了不该看的,非礼直视,严婆婆却没多说什么,更没向陆员外告状,严婆婆身份应该是奴仆,却时时管着陆妙想和少女小姿,这表明严婆婆是少女小姿父亲派来监管她们的,小姿的父亲是谁?

    是严嵩?这不可能,严嵩这人怎么祸国殃民且不说,但对妻子欧阳氏很忠贞,一生未纳妾,是模范丈夫;若小姿的父亲真是姓严的权贵,那最有可能的就是严世蕃,严婆婆称呼陆妙想为十三娘,难道是严世蕃第十三房小妾,但陆妙想是小姿的姨娘,这又怎么说?

    曾渔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陆妙想与她姐姐都是严世蕃的妾,这样一想,曾渔简直对严世蕃痛恨起来:该死,姐妹花啊,严世蕃这家伙不杀头不行,天下艳福被他享尽了。

    在袁水拂来的晚风中,曾渔微笑起来,这些都是他的猜测,也许少女小姿的父亲是介桥严氏宗族的某人,因为严世蕃是在北京,不可能在分宜介桥,所谓十三娘应是陆氏家族女郎排行——

    ……

    仲夏五月下旬天气,太阳下山迟,天黑得晚,犹是如此,曾渔主仆与陆氏一行赶到分宜县钤山镇时,天色也已黑透,镇上最大的客栈就叫钤山客栈,陆员外因为还有用得上曾渔之处,力邀曾渔同住钤山客栈。

    酷暑天,往来的客商少,钤山客栈住客自然也少,东边这座二层木楼就是曾渔和陆氏一行住着,别无他客,曾渔主仆住楼下“申”字号房,陆氏的车夫和男仆也住在楼下客房,楼上的是陆员外和女眷、女仆等人住着。

    陆员外让客栈小厮带路,他亲自去药铺按曾渔的方子抓了两帖药来,就在楼上客房里煎药,中药的特殊苦香飘下,曾渔也能嗅到,似乎陆妙想和严婆婆就住在他头顶的那间客房,少女小姿没有与姨娘陆妙想同房——

    这木楼比较老旧了,板壁呈棕黑色,用指尖轻轻一刮,指甲缝就有一层腐朽的棕黑色木屑,所以这种房子隔音甚差,不但间壁陆氏车夫、男仆的说话声历历在耳,就是楼上陆妙想和严婆婆的说话也能听个三言两语,只是辩不分明罢了,似乎是严婆婆说已派人先赶往介桥村报信,明日应该就会有人来接……

    洗浴后准备入睡的曾渔心想:“钤山镇离介桥村有四十里路吧,等介桥那边的人来接陆氏一行时,我和四喜早已上路赶往宜春了,嗯,这样也好,萍水相逢,各奔东西。”

    虽然这样洒脱地想,曾渔心里却还是有些惆怅,为惊鸿一瞥而回味、为难以把握的命运而深思。

第四十章 疑似西门大官人

    因为长年修习八段锦导引法的缘故,曾渔睡眠质量很好,这些日子白天行路辛苦,夜里更是睡得香,在钤山客栈的这一夜本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可就在黑夜已尽黎明将至之时,他被上楼梯的脚步声惊醒了,听声音有两个人上楼,其中一人动静特别大,完全不顾忌天还没亮客栈还有客人在休息,上楼脚步重不说,还放肆地大笑,听着似有醉态,想必是作长夜之饮醉归的酒徒。

    曾渔暗骂这该死的酒鬼,忽然察觉楼下小院中也有人,似是这酒鬼的随从,与店家在低声说话,细辨有好几个人——

    曾渔心想:“这酒鬼住在楼上吗?”过了片刻就听得陆员外“咳咳”地在说话,说什么辨不清,又过了一会,头顶楼板“嘎吱”轻响,有人进了严婆婆和陆妙想住的房间。

    曾渔在床上坐起身来,客房里一片昏暗,四喜在另一张竹床上酣睡,窗外的天是漆黑的,抬头看,楼板缝隙间有微细的灯光泄入,曾渔的脸色有些凝重,这是严婆婆说的那位一根小指头就能捏死他的人吗?

    严婆婆在说着什么,陆妙想似乎没有说话,片刻后,严婆婆没有声音了,随即便听到陆妙想羞恼的叫声:“你干什么!贫尼已决心皈依佛门,你为何又要逼我,你做了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难道就不怕报应!”

    “哈哈,报应!”

    一个略显尖利的男子嗓音放肆地笑道:“报应,我怕什么报应!那西天佛祖,也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你看这人世间,哪里有钱势所不及之处,慢说是你这么个假尼姑,我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无非上下疏通、金钱买路而已。”

    这话真是振聋发聩啊,曾渔也是读过《金瓶梅》的,记得这是西门大官人的名言,那种肆无忌惮的嚣张劲着实让人震惊,对曾渔而言,即便现实再黑暗他也无法接受这种观点,他认为这人世间还有高于权势和金钱的事物,为抵御伤害,心灵可以有重重护甲,可以嬉笑怒骂、可以逐世浮沉,但必须保有内心深处那一点真,不然将彻底沉沦,楼上男子的话让他极度反感,他下床趿上鞋,一时踌躇,他又能做什么,陆员外、严婆婆都在上面,他虽然有剑,却并非侠客,侠客只是一个梦,他现在是要去考秀才——

    “你把我叫到分宜来,是要让我死在这里吗?”

    陆妙想的声音在静夜里清越而悲戚:“你别忘了,你还在服丧中,纵酒、淫乐,半点也不知收敛吗?”

    那男子怒道:“轮得到你这贱婢来指责我吗,十年前你伤了我的左眼,早该将你杖毙!”

    陆妙想语气决绝道:“陆妙想有死而已。”

    那男子却又大笑起来:“有死而已,哈哈,你是哪里来的忠臣烈妇,要我给你立座牌坊吗,哈哈哈哈——”

    这时,听得楼上有人使劲拍门,少女小姿的声音叫道:“娘,阿娘,开门。”

    男子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后便是开门声,轻盈的脚步一下子就飘进了房中,少女小姿愤怒的声音道:“你是何人,为何欺负我娘!二外公、二外公、严婆婆——”

    男子温言道:“你是婴姿?长得这么大了,模样真象你娘啊,嗯,你今年十二岁,嘉靖二十八年中秋日出生的,我是爹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楼上悄然无声,好半晌,又说起话来,乱纷纷几个人同时在说,曾渔无法分辨,看窗外天色,也渐渐明亮起来,世人各有悲欢,听客看客,匆匆而过,曾渔叫醒四喜,主仆二人洗漱毕去用早餐,钤山客栈有酒食供应——

    时辰尚早,饭厅空荡荡只有曾渔主仆在用饭,忽见一个陆氏男仆急急忙忙找了过来,向曾渔唱喏道:“曾公子,我家陆娘子又晕过去了,请你快去看看。”

    曾渔放下筷子,随那男仆上东边小楼,楼廊上站满了人,陆员外看到他来,忙道:“曾公子来了,快来给阿妙诊视诊视,唉,咳咳。”

    曾渔看到陆员外身边立着一个比陆员外还胖的男子,这男子大约四十多岁,素色衣巾,状甚朴素,体形如发酵的大白馒头,肥白身躯短脖子,下巴的短须却黑而浓密,左眼有一层白翳,毫无灵动神采,看来十年前被陆妙想伤得不轻,但肥白胖子的那只眯睎着的右眼却是锐利无比,似能看透人心,锋芒毕露,让人一眼就知道这是智力高超之辈——

    陆员外未引荐,曾渔自然也不会去搭讪,只向那白胖子点点头,便进了陆妙想的房间,两个胖子跟在身后,楼板在轻颤。

    房间靠西边有一张架子床,乳白色的纻布蚊帐低垂,少女小姿坐在床边,身子在帐外、脑袋在帐里;严婆婆站在一边,往常的凶悍之气全部收敛起来,毕恭毕敬,当然不是对曾渔,而是对那坏了一只眼睛的白胖男子——

    听到曾渔轻咳了一声,少女小姿从纻布蚊帐里回过头来,纯美的面容满是哀戚,说道:“曾书生,我娘醒过来了,却一句话也不说——”,一眼看到曾渔身后的那个白胖男子,立即压低声音却无比愤怒地道:“你出去你出去!”

    那白胖男子这时倒脾气还好,摇了摇大脑袋,退出了房间,严婆婆立即责备道:“小姐,那是你爹爹,你怎可这般无礼。”

    少女小姿怒道:“他害死了我娘!”

    陆员外拭着脑门的汗,既难堪又惶恐,说道:“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咳咳,先让曾公子为你姨娘诊治一下,治病第一,治病第一,咳咳。”

    少女小姿不说话了,大眼睛里蓄着泪水,一眨眼就流下来,站起身来待撩起纻布帐,曾渔道:“不必撩帐了,让陆娘子把右手伸出来即可。”

    少女小姿便从帐子里拉出一只手,纻布帐粗糙,陆妙想的手细腻,曾渔在床边短凳坐着,伸手搭脉,指尖触到陆妙想手腕肌肤凉凉的有一层冷汗,曾渔微微摇了摇头,凝神体察脉象,半晌起身,对陆员外道:“陆老爹,请到廊上说话。”

    “曾书生——”,少女小姿忙问:“我娘她身子不妨事吧?”

    曾渔微笑道:“没有大碍,有陆小姐照顾陆娘子就好。”

    曾渔和陆员外走到楼廊上,那素袍胖子也在门外,看着曾渔问:“那位娘子脉象可好?”

    素袍胖子虽然仪容不甚精悍齐整,但人前的那种神态语气自有一种威仪,这不是做作出来的,居移气、养移体,这是一呼百喏、大权在握日积月累养成的气质,与人的容貌美丑、身体强弱无关——

    曾渔拱手道:“陆娘子昨日中暑发痧颇为严重,尚未痊愈,不知何故心绪又起大惊悸,脉象动而濡,摇摇浮薄,心惊阴虚,若不早延良医调治,恐日后缠绵病榻,年寿不永。”

    有素袍胖子在这里,陆员外就不怎么敢说话了,要说话都是看着素袍胖子的脸色——

    素袍胖子道:“那就请开方子吧。”

    曾渔再次申明自己并非医生,临时应急而已,考期临近,不能多耽搁。

    素袍胖子听说曾渔是往袁州赴考的学子,便道:“你若为我耽误了考试,我让黄提学准你补考,并且必中,如何?”

第四十一章 伴读人选

    虽说院试规矩不如乡试、会试那般严苛,但也绝不是说补考就补考、想进学就进学的,即便是例监那也是要皇帝特旨开恩然后花银子去捐纳的,这素袍胖子何许人也,敢这般大言,视科举如儿戏?

    曾渔含笑道:“这位先生说笑了,在下真不是医生,只因父兄多年行医,耳濡目染,会些医术罢了,这些事陆老爹都是知道的,在下年幼无知,治个刮痧已是勉为其难,陆娘子的病情已趋复杂,必须有良医为其细细理清病情,每隔旬日便要重新号脉添减更换味药,这等精微处实非在下所能。”

    素袍胖子点头道:“只你这番话便有良医的气象,世间多少庸医只一个方子到底,不知随机应变,你干脆就做了医生岂不是好,何必仆仆碌碌考什么生员——或者你自负才学,认为必中?”

    说最后这句话时,素袍胖子左侧嘴角勾起,意含揶揄。

    曾渔不卑不亢、平淡无奇道:“岂敢说必中,但读了圣贤书总要进科场一试,为国为民所用嘛。”

    素袍胖子嗤之以鼻,冷笑道:“我原以为你这少年人有些不凡,不料也是个俗物,落入圈套而不自知,君主为何废荐举而改以八股取士,你知其中缘故否?”

    曾渔倒不恼,平静道:“国家以社稷苍生为重,求才若渴,患荐举情伪不易考核,乃辟科举之途,诵法先圣之教,希冀获有德有言之俊彦为国所用。”

    素袍胖子放声大笑,笑声一收,说道:“你小小年纪说话却这般冠冕堂皇、道貌岸然,若你是真心,那就是迂腐蠢人,若你是假意,那倒是可造之材,曾书生,你是哪种人?”

    这话很无礼,曾渔不答,拱手道:“告辞了,在下赶路要紧。”

    “且慢。”这素袍胖子不知为何对曾渔似乎颇感兴趣,问道:“莫非你不信我的话,认为我说的能使你顺利通过袁州院试是大言欺人?”

    曾渔已大致猜到猜到这素袍胖子是谁,严婆婆的话没错,这果然一根小指头就能碾死他的大人物啊,这种人招惹不得,答道:“无功不受禄,在下何敢受先生之惠走终南捷径。”

    不料这素袍胖子又道:“我能让你必中,也可让你必不中。”说这话时那只右眼盯着曾渔,眼神锐利却又含着戏谑玩味之意。

    曾渔心里大骂死胖子,口里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位先生又何苦戏谑在下一介穷书生。”

    素袍胖子对曾渔不怒不躁的态度比较欣赏,笑道:“人无千日好,这话说得是,谁没个头痛脑热,医生最是得罪不起,所以我说你做医生最有前途,范文正有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良医可是辅臣求其次啊,哈哈。”

    曾渔心道:“你以为人无千日好只是指身体病痛吗——”

    却听这素袍胖子又道:“唐太宗尝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今者亦然,君主阴鸷猜忌驭天下,惧天下瑰伟绝特之士起而与为难,百计求可以禁锢英雄豪杰之心思材力之法,刘基乃献计,创八股文,表面为孔孟明理载道之事,其实为唐太宗英雄入彀之术,究其心则为始皇焚书坑儒之心,试想汝辈提考篮瑟缩于考棚龙门前,那模样似什么,似丐;考官点名、军士剥衣散发搜索防弊,汝辈又似什么,似贼;如此,考之再三,折辱再四,还有何廉耻?即便侥幸中式,荣之以鹿鸣、琼林优异之典,看似人人歆羡,心中豪杰慷慨之气早已挫折尽,无非一循规蹈矩、刻板迂腐的废物而已;三年一科,今科不中下科再考,一科复一科,而其人已老,故而八股取士纯为败坏天下之人才,哪里是什么拔取人才为国所用,而是将汝辈驯服好作牛马驱使尔!”

    曾渔听得目瞪口呆,这素袍胖子这番言语当真是石破天惊,比方才“强奸嫦娥”的狂言更让人震惊,这分明诽谤太祖朱元璋科举取士的用心嘛,绝对是杀头抄家的大罪,但曾渔心下也不得不承认,素袍胖子此论偏激而犀利,有独到之处,八股文的确禁锢士人思想,这是有人模糊想过却不敢深想更不敢说出来的奇论!

    但让曾渔背脊生凉的是:但这素袍胖子为何在他面前全无顾忌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上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还是在素袍胖子眼里他曾渔真的只是一只蝼蚁,根本不怕这只蝼蚁知道得太多了?

    听到素袍胖子这一番奇论的并非只有曾渔一人,陆员外也在边上,陆员外自称是监生,应该能听懂素袍胖子半文不白的话,但看陆员外脸色,却并无惊惧之意——

    素袍胖子见曾渔脸现骇异之色,他却又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勿惊,酒后狂言而已。”

    曾渔故作惶恐道:“先生醉了,在下还要去赶考,告辞,告辞。”转身要走。

    这时那素袍胖子突然问道:“曾书生可知我是谁?”

    曾渔看着陆员外,一直旁听的陆员外这时一脸谄媚道:“分宜出了大小两位阁老,曾公子岂能不知。”

    曾渔心头雪亮,果然是严世蕃,严世蕃人称小阁老,权势熏天,难怪说话这般狂妄大胆,对待一般小民,严世蕃说话岂会顾忌什么,难道谁还敢去控告他不成——

    “老陆,什么大小阁老,这话可不要乱说。”严世蕃又装得端谨起来了。

    陆员外忙道:“是是。”见严世蕃并无愠色,这才放心,对曾渔道:“这位便是工部严侍郎,当朝首辅严阁老之子。”

    曾渔施礼道:“严大人,晚生不知是严大人,失礼莫怪。”

    严世蕃微笑道:“现在我说可让黄提学取你进学,你还有疑虑否?”

    陆员外忙道:“曾公子,还不赶快拜谢严侍郎,有他提携,你是一步登天。”

    曾渔心道:“严世蕃自己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却莫名其妙要提携我,我若和你扯上关系,就算中了秀才、甚至举人、进士,等你砍脑袋时,我必受牵连,不说赔上小命,肯定一无所有,还不如待在家里种田或者做风水先生,且不说我知道严嵩父子的可悲下场,即便不知道,单凭你那强奸嫦娥和非议科举取士的言论我也知道你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聪明绝顶,嚣张太过。”当即拱手道:“晚生岂敢有疑虑,但晚生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晚生还是想凭自己的学识去考。”说话时语气故意显得自负,一副少年意气的样子。

    陆员外“咳咳咳”道:“曾书生你不识抬举啊。”

    严世蕃不动声色道:“如此说你是自负才学了,可有诗文集子,让我一观。”

    曾渔不明白这严世蕃为什么盯着他不放,他只想考个秀才让生活过得舒心惬意一点而已,可没想过要去京城官斗啊,但严世蕃既然开口这么问,他也只有去楼下书箧取了一册自己装订的时文集子上来呈给严世蕃。

    严世蕃坐在陆员外的客房里,那只蒙着白翳的左眼眯起,右眼一目数行,很快看过两篇,合上时文册子,对曾渔道:“你这八股文作得不错,进学补生员绰绰有余。”当下随口背诵方才看过的那两篇八股文的起讲、入题,并加以评点,又傲然道:“我虽非科举出身,但我的八股文又会比谁差!”

    严世蕃先是因为其父严嵩的恩荫入国子监读书,完成学业后出来做官,累迁至正三品工部左侍郎,这不是仕途正道,一向为两榜出身的官员所藐视,现在曾渔听严世蕃的评点,果然是熟谙八股文诸套路的高手,而且这两篇八股文严世蕃只看了一遍,就随口而诵,此人天赋实在惊人,只可惜聪明过头、骄纵过甚,不得善终——

    曾渔躬身道:“严大人指教的是,晚生敬服。”

    严世蕃把小册子还给曾渔,说道:“你去宜春赴试吧,以你的时文,进学不难,你肯定心里疑惑我为何对你这般赏识是吧,我告诉你吧,我儿严绍庆,今年十五岁,需要一个亦师亦友的伴读,今日我一见你,就觉得你合适,主要是你还懂医术,这很好。”

    曾渔有点急了,给严世蕃儿子当伴读,在别人眼里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但曾渔是避之唯恐不及啊,只是严世蕃开了这个口,他又该怎么推托,严世蕃现在可没倒台,气焰正盛着呢——

第四十二章 身入红尘

    陆员外不无嫉妒地看着曾渔,心想这小子当真是鸿运当头,在路亭给阿妙治个发痧就攀上了严世蕃这高枝,想当年他为了巴结严氏父子那可是下了大血本,把两个貌美如花的侄女都送出去了,这才让长子陆叙累迁至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次子陆述纳监之后六年内升任饶州府通判,算得官运亨通,可恼的是阿妙,十年前抓伤了严世蕃的眼睛,简直祸从天降啊,所幸严世蕃未怪罪到他陆家,只把阿妙和小姿遣回青田,如今不知何故严世蕃却又要阿妙和小姿到分宜来,唉,阿妙还是这么不懂事,又把严世蕃给得罪了,真是红颜祸水啊,倒是这个姓曾的书生,半路相逢,凭白捡这么个大便宜——

    “曾公子,还不赶快谢过严大人。”陆员外见曾渔还在发愣,便催促道:“严大人对你青眼有加,入严府当伴读可不是其他官宦人家的西席能比的,咳咳咳,曾公子是遇大贵人了。”

    严世蕃微笑着注视曾渔的神态举动,他喜欢做一些改变他人命运的事,挤下深渊或者达成所愿,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很痛快,他不信天命,不信鬼神,他只相信自己的智谋和能力,即便是对嘉靖帝他也没有多少敬意,不过是一个猜忌多疑妄想长生的老色鬼而已,下个手谕也是故意含糊其词语焉不详,让阁臣们去猜,谁猜对了就是称旨,嘉靖帝的那点心思哪里瞒得了他,其实只要记住嘉靖皇帝性格的自私、护短、知错不改这三点,再看嘉靖帝的那些手诏基本就能把圣意揣摩个八九不离十——

    “我如今归乡为母守丧,爹爹独自在西庐当值,没有我为他参谋,其青词奏章不知能称圣意否?”

    严世蕃这样想着,朝客房西面木板壁看了一眼,方才在陆妙想那里被骂了一顿,倒真是新鲜刺激,对陆妙想这个小女子他隐然有些佩服,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世间还真有这样的人,而且陆妙想还是个匹妇,转念又想:“唯女子反而少顾忌,行事不多为利益考虑——”

    见曾渔还在考虑,严世蕃站起身道:“怎么,曾书生不肯屈尊?”语气开始有些不善。

    曾渔拱手道:“严大人容禀,晚生十四岁时家严辞世,现与寡母、幼妹相依为命,晚生这次赶考,家慈千叮万嘱,不管考中与否都要早早归乡,严大人虽然对晚生加以青眼,许以为贵公子伴读,但家慈倚闾盼归、幼妹思兄心切,晚生何忍。”

    严世蕃笑道:“你不但是个穷书生,还是个命苦的穷书生哪,莫信命,靠自己,我且问你,你家在何方?”

    曾渔无法隐瞒,答道:“晚生现居广信府永丰县。”

    严世蕃“哦”的一声,问:“广信府的为何跑到袁州来考,祖籍袁州?”

    曾渔真是不想说是来补考的,但欺瞒显然不行,当下实言相告。

    严世蕃哈哈大笑,很有兴味地看着曾渔,说道:“你还真是求功名心切啊,如果个个童生都象你这般自认怀才不遇,沿途追着提学宗师哭着喊着要补考,那还成何规矩?”见曾渔有些讪然,又道:“当然,你的确有些文才,可是大明两京十三省才人智士有多少,八股文章高手又有多少,纵是博学鸿儒想求一第也极难,有的耗费大半辈子光阴才得黄榜题名,然须发皆白,你小小年纪,何敢求补考,黄提学能准你?”

    一边的陆员外察知严世蕃心意,对曾渔道:“若严侍郎肯助你,那你的难处就迎刃而解了。”

    曾渔心里又大骂死胖子,他好不容易得到了黄提学的补考允诺,最怕这期间出波折,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这严世蕃竟要他去做什么伴读,严世蕃不是看透了道德文章、科举取士的虚伪性了吗,还让儿子读什么书,忍气答道:“晚生求了本县乡贤的荐书、自己又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在抚州苦等数日,终于把书信呈给了黄提学,黄提学被我诚心打动,答应给晚生一个补考的机会,所以晚生才急急忙忙要赶去袁州,还请严大人体谅。”

    严世蕃有些惊奇道:“你本事还不小,竟真的让你求得补考的机会了,看来不需要我相助了。”说这话时心思在转,是不是让这个少年书生来个先喜后悲啊?

    严世蕃喜怒无常啊,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真是不爽,但是还可以曲线抗争,曾渔作揖道:“严大人要晚生为令郎做伴读,晚生岂敢不遵命,待晚生参加袁州后,回乡禀明母亲,再来这里为令郎侍读吧。”现在只有先答应这事,待考试后再设法脱身了。

    严世蕃见曾渔答应了,点头道:“也罢,你好不容易争得这么个机会,不去考上一考岂能甘心,不过你今日随我去介桥与我儿见个面,看看是否合得来——莫急,袁州院试还早,你尽赶得上。”

    曾渔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待在这钤山客栈等严世蕃与陆氏一行人出发,严世蕃对陆妙想颇为看重,派人持他名帖骑快马去宜春请一个姓薛的名医来为陆妙想治病,曾渔昨日开的方子再试服两剂,先要把发痧治愈。

    辰时二刻,曾渔主仆随严世蕃和陆氏一行往分宜县城而去,方才结房钱时,那钤山客栈老板听闻曾渔要做严府小公子的伴读,坚决不肯收房钱,说道:“严阁老父子泽惠乡梓,分宜百姓心里都有数,你这房钱我老汉不能收,不是为巴结严府,是真心感激啊,分宜县城东门外的万年桥去年建成,对本地民众往来袁水两岸可有多便捷,这是严阁老自己捐银二万余两建造的,没用官府和当地百姓一文钱,还有分宜县学也是严阁老出资修葺的,严阁老对家乡百姓关照真是没得说,你说你们这房钱我老汉自能不能收?”

    曾渔心道:“三痴兄说在分宜万万不能说严氏父子的坏话,不然你会被打,这真不是玩笑话啊,人性实在复杂,严嵩是尽人皆知的大奸臣,但对家乡民众真是很关照,找一个分宜人问起来,定说严嵩是大大的忠臣,这个严世蕃也绝非那种只凭父荫的官二代,识见敏锐,是个厉害角色。”

    出了钤山镇北行,初升的红日已然散发炎威,曾渔和四喜都戴上遮阳斗笠,严世蕃与七、八个随从俱是骑马,莫看严世蕃肥白,而且年近五十,身手却颇矫健,昨夜喝得半醉驰骋四十里到此,也未休息又要骑马回去,却不显疲困之态,着实精力过人,难怪如此好色——

    因为马车颠簸,严世蕃安排陆妙想改乘小轿,少女小姿陪着,两个轿夫大脚板走得很有劲。

    曾渔跟在陆员外的马车边,一边行路一边与陆员外交谈,陆员外不再象先前那般对曾渔讳莫如深,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曾渔从中了解到不少严府的情况:

    严嵩只有严世蕃一个儿子,严世蕃先娶南昌熊氏女,但婚后十余年未有子嗣,只生了一个女儿,在严世蕃三十一岁时熊氏终于为严世蕃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严绍忠,妾曹氏也生了一子,六十四岁的严嵩得两孙,高兴得赋诗庆贺,但曹氏生的儿子不过旬日就夭折了,熊氏随后就死于产后热症,长孙严绍忠五岁时也死于痘疹;

    严世蕃续娶安远侯柳珣之女,柳氏婚后头两年也未生育,无奈之下严世蕃只有从族中过继了两个儿子,取名严鸿、严鹄,现已恩荫为锦衣卫百户,直到嘉靖二十五年严世蕃三十四岁时小妾曹氏才又生了一子名严绍庆,随后妻妾连续生了五个儿子,要曾渔作伴读的就是现年十五岁的严绍庆,虽是庶出,但却是严世蕃的长子,严嵩快七十岁了才有这么个孙子,严绍庆地位自然不同——

    车轮声辘辘,陆员外咳咳,又道:“已过世的熊夫人有一女,四年前经由皇帝作媒嫁给了第六十四代衍圣公孔尚贤,咳咳,这真是莫大的荣宠,严侍郎这回召小姿回来,想必是要为小姿联姻高官显贵子弟了,咳咳,喜事啊。”

    曾渔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喜事,严氏倒台在即,少女小姿命运堪忧,还有那个陆妙想,真是红颜薄命吗?

    抬眼看,那顶素帷小轿在盛夏阳光中冉冉前进。

第四十三章 沧桑万年桥

    巳时末,一行人绕过钤岗岭,炽烈炎阳下,奔流不息的袁水横在眼前,而古老的分宜县城就在水一方,曾渔手搭凉篷往北望,一座大型石拱长桥横跨袁水两岸,连绵十一孔,宛若青龙卧波,桥上车马行人,往来甚是便捷,曾渔心道:“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分宜万年桥了吧,可惜四百年后因为建水库,这座桥就葬身水底了,今日倒可以细睹此桥真容。”

    策马在前的严世蕃勒住马,转头大声道:“阿妙、婴姿,你们看,这就是万年桥。”听得出来,严世蕃语气颇为自豪。

    素帷小轿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少女小姿撩起窗帷朝那座宏伟的长桥张望。

    陆员外当然要凑趣,下了车快步跟上严世蕃,大声道:“严侍郎,这就是万年桥吗,闻名久矣,今日终于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严阁老亲笔撰写的碑记在哪里?”

    严世蕃下了马,正了正遮阳笠,说道:“碑记在桥北,我们从桥上步行过去看看,此桥两翼望柱和石栏杆上雕刻的珍禽怪兽、奇花异草都有可观之处。”

    陆员外连连点头,又招呼曾渔道:“曾公子,过来一起瞻仰严阁老、严侍郎为乡梓百姓营建的这座大桥,大桥万万年,分宜严氏荣华富贵万万年啊。”

    严世蕃笑了笑,这些阿谀之词他听得多了,不过呢,听不厌,说道:“我父在碑记上写得明白,‘斯桥曰‘万年桥’以无忘天子之恩、以仰祝万寿与天地相为无穷焉’,这便是万年桥命名的由来。”

    陆员外道:“阁老忠君爱国,万民钦仰啊。”

    曾渔跟在陆员外身后向万年桥行去,听得陆员外谀词如潮,心想这奉承巴结人也不容易啊,可是真的非如此不可吗,这陆员外也算是金溪县的乡绅,何愁吃穿,竟要把已故兄长的两个女儿都送与严世蕃为妾,追逐官位权力使得人心扭曲至此,都没有人性了!

    素帷小轿抬了过来,行到万年桥上,严世蕃跟在轿边向陆妙想和少女小姿介绍万年桥的建造经过,三年前浙闽一带剿倭大捷,献俘京师,君臣同贺,江浙闽广一带的百姓更是欢欣鼓舞,分宜父老趁着这喜庆气氛,找到出京督办重修皇城三大殿的严世蕃,说分宜县城东门外古渡浮桥因为涨水经常损毁,出行往来不便,还经常有民众因涉水而溺亡,请求江西省布政司拨银修建一座大桥——

    严世蕃就写信告知京中的父亲严嵩,严嵩对家乡的公益甚是热心,慨然允诺,派得力人手赴江浙考察桥型,聘请工匠,购置石料,以大船装至樟树,再换装小船溯袁河运回分宜,整个工程历代一年零四个月,于去年年六月竣工,共耗银二万余两,全部由严嵩父子掏腰包,分宜百姓感激涕零,称颂不绝——

    严世蕃见曾渔从桥栏探头察看桥墩,便笑问:“曾书生看此桥坚固否?”

    曾渔道:“这桥造福两岸百姓万年当然只是喜庆吉祥语,但三、五百年应该不用大修的,从这十座桥墩就能看出来——”

    陆员外怪曾渔说话不中听,咳咳咳地待要指责,严世蕃含笑道:“曾书生也懂桥梁营建?”

    曾渔道:“晚生不懂建桥,但晚生是祖传的堪舆青囊术,故而明白一些营建之理。”风水术包含有大量建筑学原理,依照风水师指点建造的阳宅绝不会是危房。

    严世蕃笑呵呵道:“你祖上的本事真不少,又是医术又是堪舆术,你祖上到底是干什么营生的?”

    曾渔道:“晚生原籍兴国三寮,世代以风水术为业,晚生的祖父因与族中兄弟有些纠纷,于五十年前携家至广信府定居,晚生的伯父就是堪舆师,父亲则在乡行医,到了晚生这一辈,是我兄长在乡行医,晚生本应出外以风水术谋生的,但晚生还是想考个生员再说。”

    “三寮曾氏?”严世蕃有些惊讶:“北京钦天监博士曾邦旻是你何人?”

    曾渔道:“那应该是我祖父辈的人,晚生祖父就是曾氏‘邦’字辈的,只是离开宗族多年,向无往来。”

    严世蕃笑道:“三寮曾氏的子弟了不得,赤手空拳挣饭吃,你这书生能耐更不小,作八股文、操歧黄术、相阴阳二宅,任凭天翻地覆都有你的一口饭吃。”

    素帷小轿里传出少女小姿的轻笑声,年轻女孩儿最容易忘掉忧愁。

    曾渔道:“严大人说笑了,晚生也是为生计仆仆奔走。”

    严世蕃道:“那你看看这桥建得好处在哪里?”

    曾渔道:“看这桥基,由十座千枚岩大石墩组成,每墩皆嵌有吸水兽,桥墩迎水面呈锥状尖挺的分水金刚雁翅墩,奇伟挺拔,这种造型非独为美观,更可分滔析浪,减缓了河水的冲力,起到对桥基的保护作用,桥基一固,其他都是小事。”

    严世蕃颔首道:“曾氏子弟千年传承,果然是有些见识的,你来做我儿的伴读,很好。”

    曾渔心道:“你很好,我很不好。”表面道:“多谢严大人赏识。”

    万年桥长百余丈,通宽两丈七尺,桥面宽阔平整,铺着大青石板,两侧石栏杆的雕刻甚是精美,栏杆两端衔有两对抱鼓石,恰好与桥头的两对石狮背脊相对,这个时代的人建桥造屋当艺术品来造,为百年计,可后人只求实用,却又没几年就拆,有的既难看还不实用,因为偷工减料,这分宜万年桥四百年后沉于水底,逢枯水期,那苍龙般的桥身又会浮现水面,虽然纠缠着蚌壳水草,却屹立不倒,为曾渔四百年后的灵魂所亲见——

    过了万年桥,只见桥的北端有一尊赑屃石雕,龙生九子,赑屃力大能负重,眼前的大赑屃驮着高六尺、宽三尺、厚一尺的《分宜县万年桥记》碑,正是严嵩亲笔。

    陆员外早已上前恭恭敬敬小声诵读碑记文字,严世蕃一脑门的油汗,不耐烦道:“快走吧,烈日如火,傍晚时你可过来大声朗读给来往不识字的民众听。”

    严嵩的祖居故宅是在介桥村,离分宜县城还有二十多里路,不过严世蕃在县城北郊西岗建有别墅“寄畅园”,陆妙想身体欠佳,而且又没有明确的侍妾身份,严世蕃就安排陆妙想和婴姿先住进寄畅园,陆员外也在寄畅园待着,却要曾渔跟着他去介桥村见儿子严绍庆——

    严世蕃让人牵了一匹马给曾渔骑,曾渔以前只骑过驴,勉强骑上马背,抓着缰绳策马缓缓而行,好在这马比较温驯,边上还有严世蕃的一位随从指点曾渔骑术,曾渔很快就掌握了一些简单驮骑马技巧,跟在严世蕃等人后面向二十里外的介桥村驰去,不须一个时辰,介桥村在望,村东头一条小溪潺潺绕村而过,这溪便是介溪,严嵩号介溪,这一代奸相对家乡山水还是不能忘怀。

    介溪上有一座单拱小石桥,严世蕃说这是去年用万年桥剩下的石料修建的,众人马蹄踏过石板桥,响亮可听。

    曾渔第一眼看到这介桥村便觉得亲切,因为介桥村与石田村一样也有一片古樟林,这里的古樟明显比石田的樟树更有年份,一株株古樟枝丫参天,青绿色的树冠八面撑开,荫及数亩,粗大的树干可数人合抱,灰褐色的树皮上满是一道道纵向的裂纹,显得古朴而沧桑——

    策马从樟树浓荫下过,一身清爽,这时的曾渔觉得在这里当伴读其实也不错。

第四十四章 从介桥村到寄畅园

    夜里曾渔就住在介桥村严氏瑞竹堂的厢房里,这是严世蕃堂弟严世芳的房子,严世芳比严世蕃小两岁,二十六岁时成了袁州府庠生,其后屡试不第,至今已二十年,这实在让曾渔感到奇怪:严嵩如此权势,怎不为侄子谋个官职?府庠生可不比严世蕃一介白丁靠恩荫起步低,如今严世蕃都做到正三品工部左侍郎了,就连陆员外用两个年轻美貌的侄女性贿赂严世蕃,其子陆叙、陆述也都做到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和六品通判,可严世芳依然还是白丁!

    从严嵩为家乡修桥补路建学堂来看是很重乡梓情谊的,虽说当官来钱容易,可二万多两银子岂是小数目,方才家宴时曾渔观察严世蕃与严世芳的交谈,堂兄弟二人关系很好,严世蕃的儿子严绍庆正是要托付给严世芳来教育,那么严嵩或者严世蕃为何不肯帮严世芳一把,这严世蕃不是说对黄提学说句话就能让他曾渔必中生员吗,分明是一个以徇私舞弊为能事的人,为何对自己堂弟就这般正直不循私情了?

    严世蕃白胖,严世芳高瘦,十五岁贵公子严绍庆清清瘦瘦倒象是严世芳的儿子,也许是在长辈面前,严绍庆神态拘谨没说什么话,曾渔无从揣摩其性格,但看这少年眉头似有些一丝阴郁气,祖父是当朝首辅、父亲是工部侍郎,这官三代当得不够爽利吗?

    夜宴前,严世芳问了曾渔不少读书、作文方面的问题,又让曾渔当场默写一篇以前作的八股文,严世芳很满意,对严世蕃道:“曾九鲤作文、书法俱佳,做绍庆的伴读是屈才了。”

    严世蕃笑吟吟问曾渔:“曾九鲤,可愿屈尊?”

    曾渔心里大骂死胖子阴险,他若拒绝,死胖子倒不见得就会搞死他,但此后事事不顺是肯定的,躬身道:“能为小严公子伴读是晚生的荣幸。”

    严世蕃对堂弟道:“曾九鲤可不只有作文、书法的本事,他还会医术,更离奇的是他祖处是兴国三寮,自幼学得相阴阳二宅——”

    曾渔纠正道:“晚生不会相阴宅,相阳宅倒是略懂。”看死人坟地没意思,帮人营建别墅园林是他的爱好。

    严世芳却对曾渔会这么多杂学不以为然,说道:“圣贤之道,博大精深,吾辈穷一生精力亦难究其玄奥真谛,哪里有闲心旁及其他。”

    曾渔细察严世芳神态,看不透此人是真心话还是只为训斥后辈的虚伪场面话,不过曾渔有种感觉:严世芳与严世蕃完全是两类人。

    严世蕃笑道:“医术还是有用,我之所以要曾九鲤为庆儿伴读,正是因为他懂点医术,庆儿多病,有个懂医术的伴读肯定更好。”

    曾渔心里腹诽,敢情伴读还兼保健医生哪,死胖子好算计。

    对于曾渔这个伴读,严绍庆没什么意见,事情就算这样定了,严世蕃让曾渔从袁州府试回来后再到这边商谈何日开始伴读,曾渔表示遵命。

    五月二十八日一早,曾渔拜别严世芳要赶回分宜县城北郊寄畅园,四喜还有行李都还在寄畅园呢,黄提学要他在本月三十日前赶到袁州府治宜春,时间很紧了,好在路程已不远,只有六十多里,明日午前定能赶到——

    严世蕃高卧未起,听说曾渔急着上路,传话说要把昨日那匹马送给曾渔骑去宜春,曾渔婉辞说牲口不好照顾,宜春已经不远,严世蕃又命家人捧出二十两银子相赠,这下子曾渔不敢再辞,收了。

    辰时初,曾渔独自离了瑞竹堂上路,从那片参天的古樟林下走过时,一枚樟树果落在他头巾上,停顿一下再往下落时,曾渔敏捷地摊手接住,掌心的那枚圆圆小小的樟树果比绿豆大不了多少,呈青碧色,樟树果有解表退热的功效,算是一味药,金秋九月时,樟树果会变成黑紫色,飒飒秋风起,樟树果掉得满地都是,曾渔记得自己幼时常在家门不远的樟树下拣这种小黑果给父亲做药,如今父亲作古已多年,他也已长大成人,今日离家远行至此,却被严世蕃羁绊,前途未卜啊。

    “只要谨慎敏锐,见机行事,不信我曾九鲤渡不过这个难关,我有母亲要孝养、有幼妹要抚育,岂能被严世蕃连累,先虚与委蛇,然后伺机离开便是。”

    屈指一弹,那枚青色的樟树果射入树根草隙中,曾渔迈开大步,上路。

    二十里路,曾渔用了一个时辰,到达西岗山麓寄畅园时,正看到小奚僮四喜在园门大树下张望,见到他来,喜笑颜开迎上前问:“少爷,这就赶路吗?”

    曾渔点头道:“你赶紧把行李收拾好,我去和陆员外道个别,马上就走。”

    四喜却道:“少爷,你的诗稿和画稿昨天傍晚陆小姐过来翻看拿去了,还没送回来。”

    曾渔微一沉吟,说道:“只是那些稿子吗,那不打紧,我们只管上路。”

    曾渔昨日随严世蕃来过寄畅园,门子认得曾渔,指点说陆老爷住在东边那个小院,这寄畅园有三进小院,房屋数十间,曾渔走到东院时,门子却又随后追上来,后面跟着两个抬轿的汉子,直至东院门口停下,轿中下来一个穿青布曳撒,腰系小皂绦的五十来岁老者,提着一个小药箱,却原来是严府家人连夜快马从宜春请来的姓薛的名医——

    陆员外出来将薛名医相迎,见到曾渔问知伴读之事已定下,笑道:“曾公子福星高照啊,以后有小阁老提携你,胜过他人寒窗苦读二十年,来来来,曾公子一起来斟酌一下阿妙的病情,这次总要彻底治愈不留后患才好。”

    那姓薛的名医脾气不小,以为严府还请了别的医生,登时竖起眉毛问曾渔:“你也是医生?”

    同行相忌啊,曾渔忙道:“在下是去袁州赶考的读书人,不是医生。”

    薛名医又横了曾渔一眼,这才提着药箱进院门。

    曾渔心想赶路也不争这半个时辰,见识一下薛名医的医术、学习学习也好,便跟着陆员外也进到了东院。

第四十五章 三人行有我师

    严世蕃在分宜西岗的寄畅园有小院三进,靠山麓的一侧有个大花园,严世蕃安排陆氏一行人住在东院,这东院又分内外两进,陆员外与男仆在外,陆妙想、小姿和严婆婆等人在内,中间隔着一个小花园。

    从院门进去就是楼厅,有官桌四张,圈椅十余,桌上棋枰、骰盘、笔墨砚笺、古琴、紫箫俱有,琉璃画纱灯数架,看来严世蕃经常在这里聚众娱乐作长夜饮,严世蕃母亲欧阳端淑今年初去世,遗嘱要归葬故乡,严世蕃现在是丁忧回籍为母守丧的,却饮酒达旦、纵情声色,他这是学魏晋名士非汤武薄周孔蔑视礼教吗,其实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而已——

    陆员外领路,薛名医和曾渔跟在后面从小园边的穿堂进到内院小门,严婆婆在门边接薛名医进去,见曾渔随陆员外进来,这严婆婆只看了曾渔一眼,没说什么,虽然习惯性的一副凶相,但眼神已没有锋芒,想必是因为曾渔成了严府小公子的伴读,这老妪不敢得罪了。

    小楼闺闼静谧无声,蕉布垂帘后伸出一只纤巧细白的手,仿佛一支白玉色幽兰静静绽放,薛名医一边捻着颔下山羊胡子,一边闭目号脉,曾渔坐在一边观察薛名医。

    半晌,薛名医收回手,过来对陆员外说病人的脉象、病情,竟和曾渔说得大致相同,曾渔不禁有些得意,心想自己的医术还不低哪,再看薛名医开的方子,比他前日开的药方多了龙骨、山萸肉两味,少了粳米——

    曾渔暗暗点头,龙骨有镇惊安神之效、山萸肉可补益生津,加这两味药是很有道理的,这位薛名医名不虚传。

    薛名医道:“这个方子连服三帖后歇一日,要服九帖药,半个月后我再来复诊。”

    陆员外封了六钱银子的诊金送薛神医出去,曾渔也起身出了闺闼,却听少女小姿的声音唤道:“曾书生,请等一下。”

    曾渔回头看时,绣帘一欣,少女小姿轻快地闪了出来,见严婆婆在边上,却不在意,对曾渔道:“这位连夜从宜春请来的医生也没见多少高明之处呀,说我娘的脉象和病情与曾书生说的一般无二。”

    曾渔含笑道:“陆小姐的意思是说在下的医术很不高明?”

    少女小姿俏脸一红,“啊”的一声道:“我说错话了,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就请曾书生为我娘医治,不用费那么大劲请外人来了。”

    曾渔心道:“小姿小姐把我当自己人了吗,嗯,这女孩儿应该是自幼与姨妈陆妙想待在黄栀茅舍那边,极少与外人接触,还是很傻很天真,毕竟也才十二岁嘛。”说道:“陆小姐说笑了,在下哪里能与薛名医比,薛名医这个方子比我的那个方子好,请陆娘子遵医嘱服药、安心养病吧。”

    少女小姿朝帘后看了看,回头问曾渔:“曾书生答应来此做伴读了?”

    不答应也得答应,曾渔点头道:“是,待我从袁州回来再议。”

    少女小姿一脸喜色:“那真是好极了,曾书生的书法绘画连我娘都夸赞呢。”

    曾渔心道:“我是给严绍庆做伴读,不是给陆娘子和陆小姐你做伴读啊。”拱手道:“胡乱写画,让陆娘子见笑,在下这就要赶路去宜春,陆小姐、陆娘子珍重。”

    曾渔向严婆婆一点头,也说了声:“严婆婆保重身体啊”,迈步出了内院,走在小花园中,见十余株佛桑花开得甚好,有大红、粉红和黄、白四色,在盛夏阳光下开得鲜妍可爱,忍不住驻足观赏——

    少女小姿蝴蝶一般飞了出来,喜道:“曾书生没走远啊,这诗稿画稿还你,这个鱼灯笼送你,还有十支小蜡烛。”

    曾渔接过那盏鱼灯笼和一把蜡烛,笑道:“是那盏画了鲤鱼的灯笼吗,多谢,多谢。”

    少女小姿道:“送你灯笼不是让你再赶夜路哦,走夜路会遇鬼的,不要再走。”话锋一转,问:“这鱼灯笼是我娘画的,曾书生,比你画得如何呢?”

    曾渔含笑道:“陆娘子画技精湛,在下望尘莫及。”

    少女小姿还待说话,严婆婆站在内院门口叫:“小姿小姐,小姿小姐——”

    少女小姿说了声:“祝曾书生补考顺利哦。”嫣然一笑,返身匆匆回去了。

    曾渔捧了诗画稿和灯笼蜡烛出到前厅,陆员外留他用了午饭再走,正好薛医生也要回宜春,那就同路去。

    薛医生不急着赶路,用罢午餐与陆员外坐在那品茗闲谈,已知曾渔是严府伴读不是与他抢饭碗的医生,对曾渔就客气了许多,说道:“曾公子莫急,我一早从巫塘来,听得里正咣咣敲锣通知说提学官将于六月初一按临袁州府,让本村文童赴县礼房投纳院试卷结票,领取卷结收执,六月初二集于府学宫考棚参考,今日才二十八日,曾公子今夜就在巫塘寒舍歇息,明日一早进县城,不过二十里地,尽来得及。”

    曾渔谢过薛医生,陪着喝茶到申时初,然后一起上路,此地到巫塘四十里路,天黑透之前应该能赶到,薛医生坐轿,两个轿夫脚力甚健,抬着轿子走得飞快,四喜背着二十多斤重的包袱起先几里路还能跟上,走到十里外时就感到吃力了,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那薛医生看到了,就让四喜把大包袱搭在他轿栏上,曾渔赶紧替四喜致谢,薛医生看着曾渔背上颇为学生的书笈道:“这书笈狼犺不好放在我轿子上——”

    曾渔道:“在下年轻力壮,这点负重不算什么。”

    薛医生叹道:“曾公子清贫啊,不过即将入严府为伴读,飞黄腾达之日不远了。”

    曾渔道:“在下只想过点清闲日子,豪门人家难免是非多,有些畏难啊。”

    薛医生笑道:“少年人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严府不知有多少人候门不得入啊。”

    曾渔笑笑不再提这事,只向薛医生请教医术,三人行必有我师,走一程路长一段见识正是曾渔所愿,且喜这日是多云天气,不怎么酷晒,薛医生也健谈,这一路走下来让曾渔在医术方面受益不浅。

    入夜更定时,曾渔主仆随薛医生来到巫塘小村,当晚就在薛医生宅中歇夜,次日还在薛宅用了早餐才上路,薛医生对曾渔观感颇好,叮嘱说考完回程可仍在他家歇脚,曾渔深表感谢。

    五月二十九日午前,曾渔主仆二人来到宜春县城东门外,曾渔用袖角拭了拭脑门上的汗,舒了一口长气道:“一千两百多里,我们终于到了,四喜,你怎么样,累吗?”

    四喜有些兴奋地道:“不累,累不坏,睡一觉就好了。”

    曾渔暂不进城,向人打听到停泊大船的码头叫状元洲码头,那里是袁水大转折处,水流平缓,往来的大船若要停泊的话大抵就泊在状元洲码头,曾渔主仆二人往西北方向走了三、四里找到状元洲码头,就在离码头不远的一家小客栈住下,这样只要黄提学的官船一到就能知道,不会误了大事。

第四十六章 考棚奇遇

    这日黄昏,曾渔独自进城找到袁州府学宫,院试的考棚就建在府学宫西侧,以十二地支排序的十二座考棚呈长方形排列,规模着实不小,可容两千多考生同场考试,提学官按临袁州府,这考棚就是提学官的临时衙门,现在黄提学还没到,考棚就已经有官差把守了——

    曾渔看到有几个年轻的童生给守门官差塞些小钱,请求进去看看考场,免得到时入场慌乱不辨东西南北,这些想必都是第一次参加院试的文童,既兴奋又紧张,而他曾渔已考过三次,有经验得多,不必进考棚去凑那个热闹,看准位置就行。

    考棚前人来人往,都是“子曰诗云之乎者也”的读书人,也有小贩,卖笔墨纸砚、卖考篮、卖毡布、卖蜡烛……曾渔花了二十文钱买了一只竹编的长耳考篮,正低头检查篮子结实与否,肩头忽被人轻轻一拍,有人问道:“这位公子是来参加院试的吗?”

    曾渔起身回头一看,一个年约四十来岁淡眉塌鼻的男子,戴网巾穿曳撒,一副不农不商的打扮,笑容诡秘,又问了一句:“公子是来赴考的?”

    曾渔应道:“正是。”心下大为惊讶,眼前这个人他曾在广信府考棚前见过,当时他与郑轼在一起信步闲谈,这个人走过来也是问郑轼这句话“公子是来参加院试的吗?”然后说五十两银子包管郑轼考中,当时被郑轼三言两语骂走了,怎么现在会出现在一千多里外的袁州?

    那人打量了曾渔两眼,显然不记得与曾渔有一面之缘了,谁会想到广信府的考生会跑到袁州来考呢,这扁平鼻子的家伙神秘兮兮道:“这位公子,借一步说话。”

    曾渔提着考篮跟着这人往广场空旷处走了几步,便止步道:“你是何人,素未谋面,找我有何话说?”

    那人压低声音道:“公子若想此科必中,在下倒有条门路——”,说话时眼睛盯着曾渔,看曾渔有何神态表示。

    曾渔问:“有何门路?”

    那人道:“五十两银子,我担保你进学。”

    曾渔心道:“我穿着这般朴素,象是能拿得出五十两银子的富家少爷吗,嗯,有严世蕃送我的二十两银子,难道何时不慎露财了?”讥笑道:“你怎么担保,你当我是呆子?”

    那人见曾渔肯和他搭讪,精神一振,低声道:“先付五两,放榜后看到你名字在榜上,再付清余下的四十五两银子。”

    曾渔道:“五两亦非小钱,你拿了银子逃之夭夭我去哪里找你。”

    那人显然对这样的质问早有准备,说道:“这五两银子也不是现在就付,而是考前看到考卷座号后再给,这是为了取信于你,你说你想要什么座号,你是哪个县的?”

    曾渔越来越有兴趣了,说道:“先不要问我是哪个县的,难道你能任意安排座位号?”

    那人道:“袁州府四个县,每个县考生都各自集中安排在三个考棚里,你若是宜春的我当然不能把你分到萍乡去,但在本县那三个考棚你可任意择号,比如‘寅堂东号甲子座’,你想要哪个就是哪个,且不必说包你必中,单是买个好座位也值得两把银子哪,至于哪些座位好,你现在就可以先进去看看,不然遇到风吹、漏雨、曝晒的座位岂不惨也,公子你说是不是?”

    曾渔心道:“这骗子说得头头是道啊。”问:“若有人补上了生员却不肯付清余下的四十五两银子,你又奈何?”

    那人笑道:“公子是实诚人,这叫丑话说在先,公子想必也知道院试放榜后还有大复和磨勘,若有人得了我们的大力帮助终于榜上有名,却在宗师召见前不肯支付剩下的四十五两银子,我们自有办法让他过不了大复和磨勘这一关,最终垂头丧气空欢喜一场。”

    曾渔心道:“这还说得挺象那么回事啊,可是先付五两银子也太贵了,座号凭运气,只要不是风雨天气,大多数座位都差不多,现在是暑天,只担心个日晒,但太阳是会转的,又不会专盯着晒一处,五两银子买座号怎么也不值。”

    扁平鼻子的家伙仿佛看透了曾渔的心思,摇唇鼓舌道:“我知公子还有疑虑,这样吧,先付三两银子,放榜后再付四十七两,这总行了吧,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多少寒窗苦读的文童考一辈子也是榜上无名,就是因为不善于抓住时机啊,公子莫以为这种机会很多,我告诉你,一个府只有两到三个人能有这样的机会,袁州府院试大约要取五十来名生员,我们虽有能耐,也不敢全部包揽,走捷径取两到三人这样也不致让人疑心,我是看公子天廷饱满地阁方圆一副出人头地之相,这才给公子这个良机——退一万步讲,三两银子不过是一顿青楼花酒银,哪里节省不出来呢,就算是尝试一下难道不值,这可是终身大事。”

    曾渔道:“三两银子虽说不是很多,但那也是银子,哪个败家子会往水里丢,你且说说有哪个儒童依靠你的帮助进学做秀才了?”

    扁鼻子摇头道:“这个不能说,这是规矩。”

    曾渔道:“你可以说个远地的,比如饶州府、广信府啊,随便说两个,难道我还能凭你一句话就跑上千里路去状告那个生员是花五十两银子买来的吗,谁信?”

    扁鼻子笑了起来:“公子真是好笑,我就是说出两个名字来你又不认得,这不等于没说。”

    曾渔道:“各府新进学的生员都是有名有姓会公布的,我只是想验看你是不是真有这本事,你该不会连个新进学的生员名字都不出来吧,那如何取信于我,你说一个,随便说个广信府的吧,广信府有找你帮忙的没有?”心里忽然这样想:“若这人一本正经说出三痴兄的大名郑轼那就太有意思了,哈哈,三痴兄的功名是买来的。”

    扁鼻子这两天试探了好几个文童却都没人信他,只有曾渔和他说了这么久,明显对舞弊很有兴趣,所以他急着要让曾渔相信,他原本想随便回忆一个广信府或者饶州府的新进学生员的名字来糊弄一下曾渔,但不经他手舞弊得来的生员名字他记不起来,他只记得那几位买了座号付了银子的人的名字,想想就是说一个名字又无妨,难不成这人就敢去告发,空口白话无凭无据只有讨打,便道:“既然公子定要我说一个有名有姓的,那我就说一个广信府新进学的生员,广信府的蒋元瑞,他就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

    曾渔心头一震,这扁平鼻子若说郑轼是买的,那他只会嗤之以鼻,认为肯定是随便记到个名字说出来的,但扁平鼻子说的是蒋元瑞,曾渔立即就信了七分,蒋元瑞与他有仇啊,他愿意相信。

第四十七章 我亦散澹人

    那扁平鼻的男子见曾渔神态有异,忙问:“难道你,你认得此人?”

    曾渔笑嘻嘻道:“我当然认得了,蒋元瑞嘛——四十多岁,面白清瘦,蓄着短髯,对不对?”说话时拖着腔调,密切注意这扁平鼻子的表情,起先说认得蒋元瑞时,这扁平鼻子明显有些紧张,瞳孔扩大,但当他说蒋元瑞四十多岁、面白清瘦时,扁平鼻子就放松了,呵呵笑道:“差不多,差不多,就是这么个人,公子真认得蒋元瑞,有这么巧?”

    “开玩笑,开玩笑而已。”曾渔哈哈大笑道:“我到哪里去认识广信府的人,待我想想,广信府新进学生员中是否有蒋元瑞这个人,月初有人抄了那边的名单过来,我却记不得有没有这个名字了,抚州府新进学的名单三日前传到,你且说说其中哪个是得你帮助才进学的?”

    扁平鼻连连摇头:“这个不能说了,抚州离这边近,你若传出去岂不坏了那人声誉——这位公子你到底肯不肯花点小钱终生受益?”

    曾渔瞠目道:“五十两银子是小钱!”

    扁平鼻道:“我是说先付的三两银子,你拿到座号付三两银子,你想想,我既然能安排你的座号,那就能安排你进学,我若只骗你那三两银子的话都不够打点安排座号的文吏和把守龙门的官差。”说着大拇指一翘指指考棚,“我里面有人,嘿嘿。”

    曾渔不想再问下去了,他不是来调查科举舞弊案的,虽然很想搞明白蒋元瑞是否真的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秀才功名,可他自己这次补考本身就机会难得,绝不能再惹事端,若一不小心陷进去,不但前功尽弃,极有可能还要惹官司——

    “可是我没有银子,二十两都拿不出,能否待我进学食廪后慢慢还你银子?”曾渔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人的扁平鼻子歪了歪,冷笑道:“你消遣我?”

    曾渔也恼道:“是你先消遣我,把我叫到一边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提学宗师那都是大人君子,会为五十两银子做这等事,君子行必有正,慢说我没银子,有银子我也不会做这等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那人费尽口舌向曾渔说了这么久,却被曾渔消遣,很是恼火,但又发作不得,更怕曾渔到处乱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就是与你开个玩笑嘛,你还真以为五十两银子能买秀才呀,五百两都买不到,哈哈。”说罢一溜烟走了。

    曾渔故意恨恨地骂了几句,心里很想跟着这人看其住在何处,想想还是罢了,莫惹是非,夕阳已落下考棚后面的宜春台,他得赶紧出城,当即提了考篮大步往北门而行,边走边想:“蒋元瑞三十多岁、黄胖无须,我故意把蒋元瑞说成另一番模样试探那人,那人表情前后变化明显,只怕真有这等舞弊之事,黄提学素有清名,应当不至于让手下人做这等事,料想是黄提学聘请的那几个帮忙阅卷的师爷幕友有问题,师爷幕客瞒上欺下、居间谋利屡见不鲜。”

    又想:“扁平鼻子说蒋元瑞功名是买的若属实,那我的名落孙山岂不与此大有干系,想想都可恨啊,我这千般辛苦岂不都为此?不过现在还得忍,待闯过补考这一关再说,还是要想办法把黄提学身边的奸滑之徒揪出来,那扁平鼻子逢人就要五十两银子卖进学名额,这对黄提学清誉损害极大。”

    曾渔回到北门外状元洲码头边的小客栈用饭、歇息不提。

    翌日,曾渔一整日都守在小客栈里读书习字,他的客房后窗正对着袁水,眼睛往左一瞄就是状元洲码头,到了傍晚,忽听官差喝道声,出门一看,却是袁州知府和宜春知县带着两班辅官和差役往码头而来,曾渔心知黄提学的官船快到了,赶忙穿戴齐整,让四喜守在房里,他一个人赶往码头。

    这时的状元洲码头靠东头那一侧已被衙役皂隶隔开,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曾渔果断以五分碎银贿赂了一个皂隶,说他与学政官船上的一个文书有旧,要接船,那皂隶便让他跟在那二十余位乡绅后面,叮嘱不得大声喧哗,若冲撞到学政大人那是要问罪的——

    夕阳斜照,袁水染金,黄提学的座船缓缓泊在状元洲码头,一班吹鼓手立即吹吹打打起来,两边有护栏的踏板横架在船于岸之间,白发病弱的江西学政黄国卿在几个佐官和幕僚的陪伴下走上岸来,袁州知府与宜春知县迎上去见礼寒暄,还有一些本地的致仕官员、知名乡绅也一一上前见礼,曾渔被隔在后面哪里能近前,而且他也要避忌,哪能冒冒失失冲上去向黄提学讨院试结票呢。

    眼见得黄提学上了四抬大官轿,官差喝道,往城里去了,曾渔心中焦急,虽然黄提学当日亲口允他补考,让他在袁州等候,会给他一张院试结票,但当时却没说具体怎么给票,而且曾渔更担心黄提学年老昏庸,早把这事忘到脑后了——

    忽听官船踏板上有人在喊:“哪位是曾公子,哪位是曾公子,这里有临清谢先生的一封书信。”

    曾渔大喜,赶忙上前向那个文吏模样的人作揖道:“在下便是曾渔。”

    那文吏打量了曾渔两眼,说道:“说说谢先生的号?”

    曾渔道:“谢先生号四溟山人。”

    那文吏这才脸露笑意,说道:“曾公子明日午前在袁州府衙礼房前等着,我会给你一张院试凭执,好了,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曾渔看这文吏说了这话后却没有立即就离开,还朝他点头微笑,就知道这文吏还有所图,当即摸出一两银子借揖让之机塞到这文吏手中,说道:“有劳了,多谢多谢。”

    文吏不动声色将银子收好,分明是纳贿的惯家啊,点头道:“曾公子记得明日午前来呀。”回船去了。

    曾渔默默返身往小客栈走,心里怏怏不乐,自己千里负笈来此求补考,求得吕翰林的荐书、得到老诗人谢榛的无私帮助、黄提学也很有长者风度,但现在面对一个文吏,他却得察言观色果断行贿,生怕文吏为难他,什么君子行必有正,只要对功名利禄有所求,那就行不了正道,他自负文才又有何用,方才塞银行贿岂无舞弊之意,严世蕃说得不错,科举取士纯为败坏天下人才啊,三年一科,一旦黄榜题名,虽深山穷谷亦传其姓氏,可免徭役田斌、能得田产奴婢投献、更能为官长作威作福,有这样的名利,当然使得天下士人奔营竞逐、趋之若鹜了,读圣贤书与做官挂钩,那就没有纯粹的读书人——

    曾渔在心里问自己:“曾九鲤,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只是想让母亲和妞妞平安喜乐、不受人欺侮而已,豪奢的奉养并非母亲所喜,而你自己呢,只是个散漫的人,你喜音乐、能围棋,书画颇精,好游山水,这样的生活也应该不难达到……”

    曾渔在心里这样自我安慰、自我暗示了好一会,心情才又好起来。

    夜尽天明,六月初一,曾渔在巳时末赶到袁州府衙东侧的礼房门前,稍微站了一会,就见昨日那文吏匆匆出来,把一张纸条交给他,说道:“黄提学安排曾公子与萍乡文童一起考,曾公子这回可要好生作文,莫再错失进学良机。”

    曾渔接过院试结票,谢过文吏,文吏又道:“你明日交卷时自已送到考棚大堂面呈给黄提学,黄提学要当着一府四县长官的面当场考你,你得有个准备,莫要到时惊慌失措,那也是扫了黄提学的颜面。”

    曾渔躬身道:“学生定不辜负大宗师厚爱。”

第四十八章 风水师考易经

    六月初二,刚敲过四更鼓,店小二便按曾渔昨夜的叮嘱来叩门:“曾公子,曾公子,该起床了,要去赶考呢。”

    客房里的灯光从门隙透出,曾渔应道:“已经起身了,多谢提醒。”

    一刻时之后,曾渔和四喜主仆二人出了客栈大门,四喜挎着长耳考篮,曾渔提着那盏鱼灯笼,灯笼旋转不定,四条水墨画的鳜鱼、鳟鱼、鲂鱼、鲤鱼依次显现——

    无星无月,天地墨黑,一点灯笼光破开黑暗顽强前进,临近北门时,星星点点的灯笼光多起来了,都是往考棚去的文童和家人,有不少是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赴考的文童,边走边说着鼓励、祝福的话,一路遇到相识的考生则作揖招呼,欢声笑语,热热闹闹,而曾渔一主一仆行走在他乡的夜色里,不免显得有些凄清。

    府学宫和考棚就在北门里,考棚前的大广场此时是人山人海,各式高脚灯笼映得四下朗如白昼,小贩叫卖声洋洋如沸,盛夏六月,四更末五更初虽然是一天之中最凉爽的时候,但架不住人多灯旺声音杂,不少人就已经额头冒汗了。

    曾渔站在广场西南角偏僻处,接过四喜挎着的考篮、递过鱼灯笼道:“你这就回客栈去待着,不要乱走,傍晚也不要来这里接我,我自会回去。”

    四喜道:“我等少爷进了龙门就回去。”

    曾渔道:“现在就回,等下龙门关闭、广场人散时肯定拥挤,你个子小莫被人冲撞到,咱们外乡人,处处小心为上。”

    四喜只好道:“那少爷自己处处留心啊,少爷这次一定高中——少爷,我回客栈了。”

    小奚僮四喜提着灯笼走两步回头看看少爷,依依不舍的样子,曾渔笑骂道:“又不是生离死别,快走,快走。”

    四喜“嘻嘻”的一笑,快步走远一些,再回头看时,少爷曾渔的身影已经淹没在广场人潮中,再也寻不见了,这小奚僮突然有点想哭,四月在广信府考试时少爷有郑少爷一起说笑为伴,他和来福两个也一直要等到自家少爷进了考棚龙门关闭后才回客栈,如今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四喜感到很无助,独自回客栈的路上口里念念有词求伽蓝菩萨保佑少爷这次补考必中,上次博山寺的经历让四喜觉得求伽蓝菩萨对少爷一定管用……

    这时的曾渔已经走到靠近龙门的左侧,按照惯例,府治所在县的考生会安排第一批进场,不然怎么体现主场优越性呢,各县考生列队也是从左至右排列,萍乡是大县,以往都是排在宜春之后进场,这次也应该不会例外。

    又等了大约一刻时,只听考棚内三声炮响,随即龙门“轧轧”打开,一块块灯牌举了出来,每县有十块灯牌,每块灯牌写着大约五十来个考生姓名,朱笔大楷映着灯光,很是醒目——

    萍乡的灯牌跟在宜春后面举了出来,曾渔踮着脚紧张地寻找自己的名字,终于在第十块灯牌最末一位看到自己的大名——“曾渔”,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当即提着考篮挤到正在集合的萍乡考生后面,待宜春的几百名考生搜检领卷进场后,萍乡考生也开始进场。

    曾渔缀在队列的最后,没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别人,提着考篮进了考棚龙门,走过一条两边木栅的通道,来到穿堂大厅,只见堂上灯火通明,江西学道黄国卿高居正中,袁州知府和辖下四县知县分坐两边,还有七八个教谕、训导立在厅上,黄国卿身边立着一个中年儒生,五短身材,方面大耳,拿着一本名册代黄提学点名,嗓门很大。

    曾渔对这中年儒生有印象,上次广信府院试也是由这儒生代黄提学点名,想必是因为黄提学年老病弱中气不足声音不响亮的缘故——

    中年儒生每点到一人的姓名,便有考生上堂向黄提学行礼,又有两个廪保上前画押、盖保戳,考生将院试试卷结票呈上,由本县教谕验明,然后去发卷处领试卷和草稿纸,再去搜检处——

    “曾渔。”

    那中年儒生声如洪钟,曾渔稍微耽搁了片刻,待中年儒生叫第二声时才匆匆上堂拜见黄提学。

    黄提学先前一直闭目养神,听到连叫了两声“曾渔”,睁眼坐正身子,看着曾渔施礼,对萍乡儒学教谕示意道:“就是他。”

    那位教谕向黄提学一躬身,打量了曾渔两眼,说道:“去领试卷和草稿纸吧。”

    黄提学目视曾渔道:“好生答题。”摆摆手让曾渔快走,曾渔是萍乡考生最后一个,前面的考生都急急忙忙走了,所以无人对其没有廪保却能考试而诧异。

    曾渔躬身道:“是。”提着考篮去发放试卷的书吏处领考卷,听得黄提学对堂上众官道:“就是此子,老夫怜他家贫好学,允他复试,待他交卷时诸位都可考考他,老夫岂敢徇私哉。”

    有官员道:“老大人惜才,是此子之福,亦是江西士子之幸。”

    “……”

    来到领考卷处,曾渔留意了一下,并未看到那个扁平鼻子的家伙,看自己卷头的座号是“巳堂西号辛丑座”,不知这个座位风吹日晒否?

    曾渔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转身向搜检处走去时,试卷房的角落里站起一人,正是那个扁平鼻子,这扁平鼻子方才看到曾渔走过来,便避到灯影里,不让曾渔看到,这时走出来看着曾渔的背影,对发放试卷的文吏道:“前日就是被这小子消遣,我也是瞎了眼,和一穷酸扯了半天——廖大哥,有没有法子损他一损?”

    文吏道:“不要多事,闷声发财,盯着点,分宜考生来了,不是有两个肯花银子的吗。”

    ……

    到了搜检处,少不得要解衣散发象做了贼一般被差人搜检,考篮里的东西也被翻得乱糟糟,这些差人这时都威风得紧,对考生连斥带骂,真当作是贼人囚犯一般,考生通过搜检,衣巾不整,有的甚至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赤足提着考篮就跑,可笑可叹,狼狈万状——

    曾渔比较有经验,相对从容一些,进到考场,找到巳堂考棚西边的辛丑座,天还没亮,四县两千左右考生陆续进场都要一个多时辰,这时离发题开考还有一段时间,曾渔坐着闭目养神,四书五经的文字如流水一般在脑海里回环往复,今日这两篇八股文一定要写得精彩,不然难以服众,袁州虽不如抚州、吉安,但也是科考强县,童生中不乏八股文好手。

    天色渐明,四县考生俱已入场,鸣炮三响后龙门关闭,黄提学与府县长官回到考棚中心的大堂,黄提学当场出题,一道四书题以及五经各一题,四书题是首艺,是所有考生都要作的,诗、易、书、礼、春秋这五道经义题则是考生根据自己的本经选择其中一道——

    曾渔这时磨了浓浓一砚墨,铺开草稿纸,听得传题的书吏大声宣读考题,四书题是“立贤无方”,易经题是“一阴一阳之谓道”,曾渔的本经就是《周易》,伯父撼龙先生自幼把他当作风水师培养,虽说三寮风水学派最注重山川形势,但只要讲风水地理就必须精懂《易》数,这两道题都不难,题目常见就更需要功夫,不然如何能脱颖而出!

    书吏大声宣读考题后,还有差役举着写有考题的牌子巡场,这样近视眼和耳聋的考生都能照顾到,考生中近视眼甚多,白发苍苍耳聋耳背的老童生也不少——

    曾渔先作四书题,“立贤无方”出于《孟子?离娄》,是赞美成汤选贤使能,不拘一格,故而商七十里而终有天下,曾渔觉得这题是黄提学有意为之,黄提学给他补考的机会,不也是立贤无方之一种吗,当然,他要表现出自己的“贤”来,不能辜负黄提学的提携之恩。

    两篇八股文,每篇四百到六百字,必须在今日黄昏掌灯之前写好誊清交卷,对曾渔来说时间足够,上午两个时辰,他把“立贤无方”和“一阴一阳之谓道”两篇八股文都已草成,不忙着检查誊真,先从考篮里取出两个荷叶包裹的绿豆米团,吃个半饱,从葫芦里喝几口凉茶,再含两块姜片在舌底除秽提神,然后活动活动手指,游目四顾看其他考生答卷情况——

    时已正午,炎阳高照,考棚越来越热,有一排考生头顶考棚开裂,阳光直射下来,眼前阳光白花花不说,更晒得出汗,向巡场的吏役倾诉,吏役毫不理睬,大喝一声“只管答题”,有那好说话的吏役会加一句“日头有脚,很快就会挪走。”考生只好抹着油汗答题,又要担心汗水湿了考卷,真是苦哉。

    曾渔的座位在巳号考棚的西侧,上午、中午都晒不到太阳,但日头偏西时就要苦也了,那时正是誊真考卷之时,一个不慎汗水洇糊了考卷上的墨字那就要作废卷论,前功尽弃了,所以曾渔也偷闲不得,稍事休息,就开始用正楷誊真,两篇八股文一千余字,写到后来,掌心肘底开始出汗,不时要擦擦汗,免得浸湿了试卷纸张,誊真差不多用了一个时辰,在西斜太阳把他左边脸晒得发烫时,终于誊真完毕,先收好试卷,次收笔砚,再喝了几口水,提着考篮起身交卷,一个书吏迎过来道:“把答卷交与我。”

    曾渔道:“时辰尚早,我要到大堂交卷,请宗师面试。”

    书吏道:“宗师哪有许多精力来面试,你把试卷交与我便是。”

    曾渔如何肯把试卷交到不稳当的人手里,微笑道:“不敢有劳,还是我自己去交卷吧。”撇开书吏往大堂快步而去。

第四十九章 流言可畏

    大约是未末申初时分,炽热的太阳散发炎威,尚未鸣炮开龙门,绝大多数考生还在一边擦汗一边答卷,交卷的考生不多,曾渔步上考棚中心大堂,江西提学道黄国卿与一府四县的长官和教官都坐在堂上,有两个考生正恳请宗师面试,因为面试若获宗师赞许,那进学基本就笃定了——

    这样长夏的午后,黄提学正犯困,全靠浓茶支撑,二月初他就离了南昌学署衙门,江西道十三府要走一个遍,时至今日才按临了八府,还有五府,着实辛苦,他去年冬天以来身体一直欠佳,但院试又不能耽误,一直未能按医嘱静心摄养,阅卷繁劳,除了点案首,其他大都交给礼聘的三位幕友,所以哪里有面试的精力,只随便看了首艺破题,便温言道:“你二人破题一正一反,也算圆洁,待卷子收齐后再细看,你们先下去吧。”

    这两个考生都是自负才思敏捷之辈,早早交卷就是想得到宗师面试,却被这样打发了,不免怏怏不乐,下堂时从曾渔身边走过,一人低声道:“交卷就是了,别求什么面试,宗师直打哈欠呢。”意有不满。

    堂上的黄提学已经看到曾渔了,含笑对众官道:“曾渔也交卷了,诸位大人都考考他。”不待曾渔见礼,便道:“曾渔,你且将两篇八股文当场朗读给诸位大人听,你能否进学,不是老夫一人能作得主的,若这里有哪位大人认为你的作文代圣人立言不精准或是章法不细密等疏漏,那你这复试就通不过。”

    曾渔躬身道:“是,请诸位大人指教。”

    那两个刚走下大堂的考生听宗师这般对曾渔说话,明显厚此薄彼啊,很是嫉妒,当即相互使个眼色,在堂下听曾渔朗读八股,且看有何高明之处,能得宗师面试,是不是有徇私之处?

    “立贤无方——”

    曾渔开始朗诵他的四书题八股:“商王善用人,故取之者其道大也。”

    念完破题,曾渔停顿了一下,以待堂上众官品评。

    黄提学捻着胡须轻轻点着头,不说话,袁州知府道:“这题破得简洁浑融,且紧扼题旨,甚佳。”

    其他堂官和教官都附和称赞,堂下那个考生虽也认为这题破得不错,但文章还是自己的好,岂肯轻易服人,众官这般交口称赞曾渔的破题只怕其中有蹊跷,这个曾渔是黄提学的亲戚?

    曾渔继续念他的承题、原题和起讲——

    “盖王道莫大于用人,而以无方者用之。其立贤也,归于一中而已矣。且古者修身励行之主,其所以辅其成德者,则必自用贤始矣。盖能令既用者,不生希幸之心;而其所未用者,亦知己之不壅于上闻,而踊跃于功名以变其俗。唯严以考绩之典,而宽以试职之途,王者所以称得人也……”

    黄提学听到“唯严以考绩之典,而宽以试职之途”这两句,不禁脸露微笑,心想曾渔这是在为这次补考的机会作注脚啊,此子颇有才华,上回落榜真是屈了他,不过科考中这种错失人才之事屡见不鲜,绝大多数人只认时乖运蹇,期待三年后再来,这个曾渔却千里迢迢追来求补考,是为家境所逼吗,这回就遂了他心愿吧。

    “——盖古帝重试功,所以广其明扬之法;而《春秋》讥世卿,已悉后世任官之蔽。是以官人以世殷,道所以咸亡也;而用人以宽,有汤所以兴隆也。”

    曾渔念完大结,堂上众官皆赞,萍乡县学教谕甚至说此文直可擢为案首,曾渔是广信府文童,岂能做袁州院试的案首,萍乡县学教谕这样说只是奉承黄提学,堂上众官大都以为这个曾渔不是黄提学的亲戚就是黄提学知交好友的子侄,曾渔这篇“立贤无方”作得典雅周正、浑括清醒、没有任何违式凌犯的疏漏,可以说凭此文进学补生员绝无可指责之处,莫非曾渔事先就得知考题,或宿构或请名手代笔然后一抄而就?

    黄提学身边的那个中年儒生察知众官有疑虑,忙对黄提学耳语几句,黄提学点点头,对曾渔道:“经题先不要念了,等下另考你。”从袖中取出两封书信让书吏递给袁州知府,说道:“老夫给此子补考机会,非有他,只因原南京翰林院掌院事吕汝德先生为曾渔写荐书称其才,另一封是曾渔写给老夫的信,几位大人都看看。”

    袁州知府道:“不必看了,不必看了,老大人清誉令名谁人不知。”

    黄提学道:“诸位还是看看吧,流言可畏啊。”

    袁州知府见黄提学这么说,不看不行,当下将两封信都看了,连连点头道:“其情可悯,其才足以破格录取,老大人此举正是为国家不拘一格擢取人才,立贤无方,正此之谓也。”又目视曾渔道:“书法亦佳。”

    曾渔赶紧谢过府尊大人的夸奖,这时陆续有考生来交卷并请求宗师面试,黄提学本来是想让袁州府县几位堂官和教官当面出题再考考曾渔的,但现在交卷考生渐多,不便再考,黄提学问心无愧,曾渔凭这篇“立贤无方”就可进学,无须向他人多解释,便道:“曾渔,你先下去吧。”

    曾渔提了考篮走出大堂,一个书吏从后追上道:“曾儒童,黄提学让你放榜次日一早来考棚相见,切记。”

    方才在堂下听曾渔背诵八股文的那两个心怀嫉妒考生听到这书吏叮嘱曾渔的话,二人对视一眼,一齐暗暗冷笑,认定舞弊无疑。

    鸣炮开龙门,曾渔出了考棚,阳光晃眼,手搭凉篷四顾,龙门外广场这时人还不多,没看到四喜,这小奚僮应该是守在客栈里,便去买了一小坛宜春特有的黑糯米酒,他酒量一向不错,此前是控制着不敢喝,今天考完了,已尽力,至于最终结果如何暂不去想,今夜且放纵一醉。

    大步出了北门,回到状元洲码头边的小客栈,四喜一直呆坐在客房里,午饭都没吃,见曾渔早早考完回来了,大喜,忙问:“少爷,考得如何了?”

    曾渔将考篮里的小酒坛提出来搁在桌上,笑道:“考得很好,置酒庆贺。”

    四喜快活得跳起来,问:“少爷要什么下酒菜,我去吩咐店家。”

    曾渔道:“粉蒸肉、油炸鱼,另外再来三、两个小菜。”

    “好嘞。”四喜拔脚就去了,他现在知道饿了。

    曾渔用面巾擦了擦汗,在赤日下一路走回来,未戴遮阳笠,晒得面红汗出,长衫的前胸后背还有两腋全湿了,这时也不急着换衣衫,拍开酒坛封泥,倒出一茶碗黑糯米酒,先嗅了几嗅,然后端起一饮而尽,酸甜爽口,醇厚甘美,暑天喝一碗这种酒真是痛快。

    四喜跑回来了:“少爷,菜很快就烧好了,小二问摆在哪里食用,是客房里还是小饭厅?”

    曾渔看着窗外的状元洲码头,在河中央有一个小岛,那便是状元洲,相传唐代时有个分宜人卢肇曾在此洲结庐苦读,后来就考中了状元,此洲就叫卢洲,又名状元洲——

    “让小二用个食盒把酒菜盛好,我们到河边去喝酒,嗯,看斜阳。”

第五十章 裸身跣足闯江洲

    袁水发源于萍乡武功山,在萍乡这一段叫芦溪,进入宜春就叫秀江,秀江两岸山峦叠翠,风景如画,这从秀江的“秀”字可见一斑,城北的状元洲这一带虽无青山翠岭,但碧水绿洲,景致亦有佳处。

    夕阳即将落下凤凰山,树影人影皆拖得极长,曾渔、四喜主仆二人在状元洲码头靠西端僻静处找了块河岸大石坐下,摆上酒菜,粉蒸肉和油炸鱼香气四溢,待酒坛打开,空气中就添加了黑糯米酒的酒香,另外老醋黄瓜、咸腌芦笋这几样小菜也颇精洁爽口,主仆二人面对江景,大块朵颐。

    四喜嘴里咀嚼着粉蒸肉,含糊道:“少爷,那边有人游水。”

    曾渔站在大石上眺望,夕阳斜照下,对岸河滩有村妇捣衣、孩童戏水,袁州府治所、宜春县治所都在秀江南岸,北岸就是寻常村落,对岸景象与家乡石田的丰溪河畔有些相似——

    “四喜,我们游水过去玩耍。”

    曾渔将碗里的黑糯米酒喝尽,就开始宽衣解带,这长衫汗湿,粘在身上不大舒服。

    四喜很兴奋,往年暑天他和少爷经常在丰溪游水,两个人水性都不错,但眼前的秀江明显比丰溪宽广,而且江上不时有大小船只往来,便道:“少爷,这河很宽,我们游得过去只怕没力气游回来。”

    曾渔指着江心的状元洲道:“不去对岸,只游到江洲去看看卢状元读书故址,那上面似有茅舍人家。”

    四喜道:“好极,待我收拾了酒菜送回客栈就来。”

    曾渔道:“回客栈往返又是三、四里,你跑得满头大汗怎么能下水,就把食盒悬在树杪藏着吧。”

    四喜是少年心性,觉得少爷这个主意有趣,便将酒坛剩下的酒倒到碗里让少爷喝光,没吃完的菜就收到食盒里,然后他脱了短衫爬上岸边一棵粗可合抱的樟树,他爬树很厉害,以前在石田经常上树掏鸟蛋煨着吃——

    四喜爬上樟树一人多高的树杈,曾渔在下面把食盒和自己脱下的长衫递上去,四喜藏好食盒,衣衫盖在食盒上面免得有虫鸟侵入,还踩着树杈颤了两颤,看食盒放得稳当否,这才溜下树,左右一看,捂着嘴咕咕笑道:“没人看见我们。”

    曾渔笑道:“游水去。”

    主仆二人裸着上身,下身穿着那种裤裆很宽大的牛鼻裈,慢慢摸索着下到江中,此时,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二人就在这残阳波光中向不远处的状元洲奋力划水。

    状元洲恰在南北两岸正中,都是相距四十丈左右的样子,长近两里,宽约半里,呈狭长状,曾渔和四喜二人不消一刻时在状元洲南边一侧上了岸,两个人都是赤足,曾渔道:“小心脚下,莫被荆棘扎到。”

    举目望,状元洲树木茂盛,大都是一些低矮的灌木,也有一些苦楝和桂树,在江洲最高处,有一排屋舍,隐隐似有人声,曾渔道:“我们去那边看看,嘿,打赤膊不要惊到别人。”

    主仆二人觅路走到那一排屋舍前,见有一溜篱墙围着,屋舍十来间,树木掩映,颇见清雅,正南柴门上还有一块门楣,写着汉隶“卢洲书屋”四个字,四喜诧异道:“还有人在这里读书啊,若是涨大水怎么办?”

    曾渔朝江面望望,说道:“此处离水面有十来丈高,再涨水也涨不到这里来。”

    四喜杞人忧天道:“涨水了船过不来,这里的人吃什么?”

    曾渔轻声笑道:“饿一两天也不打紧,正好苦读。”

    若不是赤膊免冠,曾渔是想拜访一下这“卢洲书屋”,因为听到柴门内有动静,应该是有人在里面,但他主仆现在这模样当然不便去叩门,好歹也是读书人,不能太失礼——

    站在状元洲高处,见那轮红日已落下山巅,曾渔道:“四喜,我们游回去吧。”

    四喜答应一声,主仆二人正待原路下到江边,这时,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青年儒生立在门间皱着眉头道:“你们是何人,此洲是私家领地,外人不得擅自上来——咦,是你!”

    曾渔也认出这青年儒生就是他先前到大堂交卷时遇到的那两个交卷甚早的考生之一,赶忙作揖道:“原来是仁兄,巧遇巧遇,哈哈,冒昧冒昧,在下在江边见状元洲好景致,便泅水过来游玩,却未想到会遇到仁兄,仁兄是住在这里苦读吗?”

    这青年儒生上下打量着光膀子的曾渔,脸露讥讽之色:“曾公子好兴致啊,进学补生员如探囊取物对吧,是应该到处游玩游玩,吾辈就没有曾公子这般舒心惬意了,一回来就把考场的八股文默写出来,互相探讨得失,对能否过得了宗师法眼心里没数啊,忐忑不安,对曾公子,吾辈是衷心艳羡。”

    此人语气里的那股子酸劲比曾渔方才吃的老醋黄瓜还酸,曾渔心头雪亮,这人在考棚大堂下听到了黄提学称赞他的那些话,而袁州知府看到的吕翰林和他写给黄提学的信这人又一无所知,不免疑心黄提学有意徇私,当下道:“这位仁兄何必这般语含讥刺,在下哪里得罪过你吗?”

    这青年儒生冷笑一声,却对柴门里叫道:“列兄,列兄——”

    “刘行知,你在与何人说话?”木屐踢踏,另一个青年儒生走了出来,瞠目直视曾渔,也是那句话:“是你!”

    名叫刘行知的儒生嘿然道:“这位曾公子甫出考场就志得意满,带着书僮泅水游玩呢,列兄忝为主人,应好生款待哦,曾公子可是得了宗师盛赞的,嘿嘿。”

    姓列的儒生大约比曾渔年长两、三岁,稍微有点斗鸡眼,直视人时就象是藐视对方,当然,现在藐视曾渔正合适,冷笑连声道:“原来是这位曾大才子啊,在下是景仰之至,一篇八股文能让满堂官员交口称赞,即便是淮安丁士美也不如你呀,啧啧,啧啧。”淮安丁士美是嘉靖三十八年也就是去年己未科殿试状元。

    姓列和姓刘的这两位儒生对黄提学包庇徇私是愤愤不平,方才在考棚中不敢放肆直言,回到卢洲书屋还在说那事呢,没想到曾渔裸身跣足莫名其妙就闯到这里来了,这是送上门让他们出一口心头怨气啊,岂能不大肆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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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因势利导戏狂生

    就连四喜都听出这两个青年儒生言语里的嘲讽味,小奚僮当然为自家少爷不平,大声道:“我家少爷自幼就有神童的赞誉,当年吴县尊赞我家少爷是灵珠宝树,谢家宝树啊,知不知道?”

    刘行知和列姓儒生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刘行知嘲弄地看着四喜,戏谑道:“你这小书僮也知道谢家宝树吗,那你说那是棵什么树,是你家屋后晾衣用的歪脖子柳树吗?”

    四喜气呼呼道:“你们欺负人!”

    两个儒生更加放肆地大笑。

    曾渔叉开右手五指梳着湿漉漉的头发,发梢还在滴水,他目光阴沉盯着那两个狂笑的儒生,心想:“真的是喝口凉水都会塞牙吗,考试结束放松放松,游个泳、随便走走也能遇上这么些面目可憎之辈!”说道:“黄提学赞我,汝辈羡慕嫉妒恨是吧。”

    “你说什么?”

    列姓儒生没听懂曾渔说什么,斗鸡眼藐视着曾渔,曾渔虽知列生这种藐视并非有意,但被这样看着就很不舒服啊,说道:“我先前出考棚在酒铺买酒时,听到有人议论你们两位——”

    刘知行一愣,问:“议论我们什么?”

    曾渔道:“议论你二人那么早交卷,其中必有蹊跷?”

    “交卷早又有什么蹊跷?”列姓儒生盯着曾渔,保持着他惯有的藐视。

    曾渔道:“绝大多数人都没交卷,偏你们就那么早交卷,岂不是有蹊跷。”

    刘行知冷笑道:“你不也交卷甚早?”

    曾渔道:“在两位看来,我不正是大有蹊跷吗?”

    刘行知和列生又对视一眼,列生嗤之以鼻道:“可笑,我们怎能与你一样。”

    曾渔道:“当然不会一样,我是凭真本事博得宗师惜才、众官赞赏,而你们两位,正如闲人流言说的,是瞎猫遇上死耗子,刚好遇到拟题的作文,你们都不必打草稿,一抄而就,是也不是?”

    所谓拟题,就是猜题,富家巨族延请八股高手揣摩宗师出题的思路,事先拟题数篇甚至十数篇,精心构思作文,然后由子弟背诵牢记,到考场中发下题来一看,若是猜中了题,那简直要打心眼里笑出来,祖宗保佑啊,这是最高明的舞弊,无法杜绝也不怕磨勘,每科考试总有那么几个幸运儿因拟题高中,只是猜中概率毕竟小,而且那些拟题的八股名士也不是谁都聘请得起的——

    曾渔这是以其矛攻其盾,这两个家伙不是疑心黄提学包庇他吗,那他也来这么一招,看看这两个家伙又是什么反应?

    果然,那个列姓儒生沉不住气,两眼分外藐视,怒道:“胡说八道,我与行知素称捷才,慢说两篇答题,就是四篇,一日间也能完稿。”

    曾渔道:“素称捷才,谁称的,你们自称?”

    刘行知冷笑道:“列兄,莫听他信口胡言,他是自己心里有鬼,就攀扯说我们拟题什么的,这等伎俩着实可笑。”

    列姓儒生连连点头,忽然瞪着曾渔道:“你是费了五十两银子买了座号对吧?”

    曾渔眉头一皱,看来那个扁平鼻子的网撒得不小,很多考生都被那样问过,这对黄提学声誉极为不利,而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西十三府,每个府院试都有这种舞弊传言,若真是黄提学身边的幕僚所为,如此肆无忌惮,事情必定败露,一旦按察司和监察御史插手,那定会拖累黄提学……

    列姓儒生见曾渔皱眉思索,以为说中了曾渔的心事,更是冷笑连连,让光膀子的曾渔都觉得作寒,曾渔盯着这列姓儒生道:“你以为五十两银子就能把提学宗师给收买了,你去出五十两银子试试。”

    列生傲然道:“我只凭真才实学,不走那些歪门邪道。”

    曾渔冷笑道:“你有真才实学吗,抄了两篇拟题作文也敢称真才实学?”

    列生大怒:“你敢辱我!”

    曾渔道:“是你无礼在先。”

    列生道:“你可敢与我比试作文?”

    曾渔笑了起来,这正是他所愿,说道:“我与你一人比,胜之不武,你们两个一起上,无论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时文小曲、斗牌马吊,就是打架也可以,我一人打你们两个。”说着做了一个侧身展示肌肉的健美操姿势,他穿着长衫看似清瘦,现在裸着上身,还是有几块肌肉的,这一个月来背着几十斤书笈走了一千多里路难道是白走的吗,闲时还练剑呢。

    刘行知笑将起来:“吹牛的吧,你样样皆能?”

    曾渔道:“我不是样样皆能,但汝辈肯定样样皆不能。”不激将不行,他要借此事闹一闹,也是报恩黄提学。

    姓列的儒生脾气暴躁一些,大声道:“谁与你比叶子牌打马吊,我只与你比八股文章。”

    曾渔笑道:“你除了八股文还会一些什么?你以为读一些坊肆所刻软熟腐烂文字,习为依稀仿佛、浮靡对偶之语,就是能作文章了?”

    列生怒叫道:“那你想比什么?”

    曾渔道:“其一比试书法;其二比试诗赋;其三嘛,不比试比试时文只怕汝辈不甘心,那就时文。”

    “好。”列生挥拳道:“比就比,何惧你。”

    曾渔看着那个刘行知,问:“刘文童敢比试否?”

    刘行知稍一迟疑,曾渔又道:“你既自承是拟题作弊那也就算了——”

    刘行知怒道:“不用激我,我与你比试。”

    列生性急,叫道:“现在就比,进书屋去。”

    曾渔问:“书屋里还有何人?”

    列生道:“别无他人,只有几个仆媪。”

    曾渔道:“既无有名望之人居间作证,那你二人比不过我却又拒不认输,这可怎么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想让你们自己服输,只怕不容易。”

    刘行知只是冷笑,列生已是气得七窍生烟,叫着“小人之心,小人之心”,两只眼珠子斗得更厉害了,已经不是藐视,简直是无视,视线焦距只在他自己鼻尖,怒问曾渔:“那你说何时比试?”

    曾渔道:“比试之期可以定于明日或后日,地点你们定,总要是公众之地才好,不能在这四面大水的孤洲对吧,居间证人也是你们定,请你们老师来皆可,我无所谓。”曾渔很大度,其实他人生地不熟,即便想择地请人也没辙。

    刘行知比较冷静,问:“那比试输了的一方又该如何,总不能一拍两散若无其事吧?”

    曾渔笑道:“赌注是吧,赌注还是由你们定。”

    列生斗着两眼舍我其谁气势汹汹道:“你若输了,就当场向众人承认行贿舞弊,你敢吗?”

    曾渔笑道:“这是污蔑宗师,我不敢。”

    刘行知也觉得这样不行,说道:“宗师已许你此科必中,我只要你当众发誓放弃这次生员功名,并且立契为凭。”

    曾渔道:“你二人自认胜券在握了,怎么不说说你们输了又该如何?”

    刘行知有些踌躇,对这次院试他是志在必得,今日临场作文也自认甚佳,所以不大想与曾渔拼放弃生员功名的赌注,其实曾渔进不进学与他又何干,只是一时不忿而已——

    曾渔自是知道刘行知的心思,说道:“汝辈进不进学于我毫无损益,这样吧,我若输了,我当众立契约放弃这科进学,你们二人输了,每人输我纹银五十两,你们不是说我是五十两银子买得的进学机会吗——如何?”

    刘行知问列生:“列兄你看如何?”

    列生怒对曾渔道:“就依你所说,现在就先立下赌约,怕你回到南岸翻脸不认。”

    曾渔笑道:“很好,列兄多谋、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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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因何而喜因何而忧

    姓列的儒生名立诚,这状元洲和卢洲书屋都是列家的产业,当年列立诚的祖父买下这状元洲并建造书屋,就是想沾卢状元的光好让子孙后代科举入仕光宗耀祖啊——

    当下列立诚、刘行知、曾渔三人就在卢州书屋订下赌约,约定六月初四,也就是后天上午正辰时在宜春台比试书法、诗赋和时文,证人待定,总之不会是无名之辈。

    赌约一式三份,签字画押后三人各执一份,曾渔让书屋的仆人取一块油布来把他的这份赌约包好,拱拱手道:“那在下先告辞了,后日宜春台上见。”

    刘行知看着光膀子的曾渔问:“你主仆二人还泅水回去?”

    天色尚明,曾渔道:“泅水渡江,别有趣味,两位一起游水戏耍如何?”

    列立诚哂道:“赤身露体,有辱斯文,吾辈不为。”

    曾渔哈哈一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正是汝辈。”捏着油布包裹的赌约出门,走出几步却又转回来对列立诚道:“列兄,在下有一良言相告——”

    列立诚盯着曾渔道:“哼,你想说什么,你能有什么良言,只怕是——哼哼。”

    曾渔诚恳道:“列兄就算这科进不了学,下科、下下科也必进学,但列兄见教官时万勿直视教官,不然只恐教官要罚你。”说罢扬长而去。

    书屋内的列立诚与刘行知面面相觑,列立诚问:“行知,这姓曾的劝我勿直视教官是何意?”

    列立诚虽然有点斗鸡眼,但只要不着急上火,眼睛斗得也不会很明显,而且他是富家子弟,奉承的人多,所以对自己眼睛直视他人就呈藐视之态一无所知,自然也就不明白曾渔言下之意——

    列立诚不明白,刘行知却是心知肚明,不好明说,忍笑道:“姓曾的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想搅乱我二人心思,别理他的话就是。”

    列立诚点点头,走回书桌看那两份赌约,其中一份是曾渔手书,说道:“行知你看曾渔这书法如何?”

    刘行知过来与列立诚并肩看曾渔写的这几十个小楷,说道:“字是不差,学的是望云楼摹刻的《灵飞经》,但细微处笔力未逮,你我二人师法二王和赵松雪,绝不比他的字逊色,到时比试时自有公论。”

    列立诚点头道:“行知的书法略胜我一筹,就算我赢不得他,行知一定能,我二人只要有一人赢他就行。”

    刘行知摇着头道:“与他比试真有点胜之不武啊,鸡肋鸡肋,无趣无趣。”

    列立诚倒是兴致勃勃:“这也正是我二人扬名之时,必须多方宣扬让人知晓。”

    刘行知道:“若论八股文,我二人岂会惧他,就不知这人诗作得如何,等下让人去查查他是哪个县的考生,然后向其乡人打听他平日诗歌书法时文之优劣,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嘛,怎么说也不能输一百两银子给这家伙。”

    列立诚笑道:“想赢我们的银子他是白日做梦,他必败无疑,进不了学了,哈哈——要查他是哪个县的极容易,姓名在此,他姓曾名渔,该不会是假名吧?”

    刘行知道:“不会是假名,我亲耳听黄提学叫他曾渔。”

    列立诚道:“我即派人去查曾渔的底细,但后日比试时居间的证人该请哪三位名士?”

    刘行知道:“列兄交游广阔,列兄作主邀请便是,就说是文会邀请莅临。”

    列立诚道:“请一位举子监生坐镇,再请两位县学的一等廪膳生员作为品评证人,如何?”

    刘行知道:“足矣,曾渔虽败犹荣,他也扬名了。”

    ……

    西边天际火红的晚霞渐渐淡去,明净的秀江也显得幽沉深碧了,曾渔一手举着油布小包,单手划水,与四喜一前一后游回南岸,坐在岸边歇气,再看江心那状元洲已经被青黛色笼罩,这暮色下来得真快啊。

    “少爷赢了那一百两银子该怎么花?”

    四喜对少爷是盲目地抱有信心,已经在考虑一百两银子怎么花了,一百两纹银哪,从没见过那么多银子,提得动不,银子应该格外沉吧。

    曾渔笑问:“四喜说该怎么花?”

    四喜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么多银子,花不来。”

    曾渔笑道:“说个笑话,两个穷苦乡下人闲谈,说起金銮殿的皇帝吃些什么,一个说少不了有油条有烧饼吃,一天吃油条一天吃烧饼,轮着吃;另一个取笑说你真是没见识,皇帝在金銮殿上,左手油条,右手烧饼,都是刚出油锅和炉炕的,滚烫,那才好吃。”

    四喜“咕咕”的笑,却道:“不过皇帝到底吃些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少爷说说皇帝都吃些什么?”

    曾渔道:“油条和烧饼火气大,吃多了要烂嘴角,皇帝想必还要喝豆腐脑降火,总不外乎这三样食物了。”

    “……”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起身去找先前那棵藏着食盒和衣物的樟树,方才从状元洲游过来,被水流往下游冲出了数十丈,这时暮色沉沉,想找到那棵樟树要费点工夫——

    曾渔揉脸道:“乐极生悲了,银子没到手,先把衣衫与食盒给弄丢了,悲哉悲哉。”

    四喜快步在前寻看着,说道:“不会,一定找得到,少爷不要担心,这树又没脚难道还能挪地,就怕——”

    “就怕被人瞧见拿去了。”曾渔笑道:“若运气这么差,我就不敢与列生、刘生赌了。”

    四喜看到那棵樟树了,一人高处开着一个大杈的,飞跑过去爬上树,很快就快活地大叫起来:“少爷,衣物都在,一件没少。”那股高兴劲胜过方才说怎么花那一百两银子了,其实这衣物一直都在这树上,喜忧从何而来呢?

    ……

    不提列立诚和刘行知派人打听曾渔的底细,曾渔也要了解一下列、刘二人,他虽然对自己的书法和八股文很有信心,但这世上能人高士甚多,列、刘二人虽然年轻,他也绝不能掉以轻心,立赌约时可以大胆、准备比试必须精心,单从刘行知写的那份赌约的小楷来看,书法应该是不如他,列立诚的字还要差一些,而他方才用《灵飞经》体写赌约,乃是故意示短——

    宜春列氏名气不小,曾渔所住客栈的老板就对列家了解甚多,听曾渔问起,这店家就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什么列家谁谁有几房小妾、在城里有多少间店铺,、城外又有多少良田,但对列立诚才学如何却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总之是列家对列立诚这科进学当秀才期望很大,延请的塾师乃本城名儒,那个刘行知是列氏的远亲,算是列立诚的伴读——

    既然打听不到什么那就不去多想,只把自己的长处发挥出来就好,这时只有相信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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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尔虞我诈见真诚

    六月初三日黄昏时分,曾渔正在客房北窗下阅览简赜送他的那十卷本《说苑》,长夏的午后,泡一杯茶,或坐或卧,低头看书,抬眼可见窗外秀江舟楫往来,凉风时至,实为惬意,店小二忽然进来说有人要拜会曾公子,这让曾渔诧异,这地方谁认得他,列立诚?刘行知?

    穿上长衫戴好头巾,曾渔跟着小二来到客栈小厅,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文士笑呵呵迎上来作揖:“是曾公子吗,哈哈,久仰久仰。”

    曾渔还礼道:“久仰久仰,哈哈,请问贵姓?”

    两个人就是这样可笑地寒暄起来,这文士自称姓井名毅字元直,是宜春本地人,也参加了这次袁州院试,井毅母家在萍乡,以前就听说过曾渔曾神童之名,偶然得知曾渔旅居于此,故来拜访……

    曾渔脸上笑意不散,心道:“这是蒋干探江东之计啊,真是让列生、刘生费心了,他们打听到我是列名萍乡的考生,想必还向其他萍乡考生打听过我,当然无人知晓了,我又不是萍乡人,于是又查访到我住处,还让这个井毅来访我,探我虚实,接下来应该是要与我探讨诗赋和八股文了吧。”

    果然,喝了半杯茶后,井毅道:“曾朋友,这客栈厅屋人来人往,不便深谈,若不嫌冒昧,在下想到客房与曾朋友请教一些时艺文字。”

    曾渔脸有难色,说道:“房间实在太乱,就连待客的桌椅都没有,不如与蒋兄,不不,元直兄,不如元直兄与在下就在这河岸散步散步,相与论文,如何?”

    井毅道:“那好,那好。”

    曾渔快步回房叮嘱了四喜几句,便与井毅出了客栈大门,沿秀江南岸漫步谈文,井毅先与曾渔论诗,并自诵诗篇请曾渔指教,曾渔胡乱夸赞几句,来而不往非礼,曾渔也朗吟了几首他初学古诗时的诗作,井毅暗记在心,口里赞道:“曾朋友之诗具盛唐气象,两个字概括——大气。”心里暗笑道:“不是大气是稚气。”

    曾渔故作自负道:“论诗,在下曾得临清谢茂秦先生的指点,谢茂秦,四溟山人,七子诗社盟主,井兄可曾听闻?”

    “啊,七子诗社,在下岂能不知,曾朋友得到过七子诗社谢先生的指点啊,怪不得诗格如此不凡,佩服佩服。”

    井毅口里赞着曾渔,心里鄙夷曾渔吹牛,这等幼稚诗作能得七子诗社的人赞赏,怎么可能!

    论诗之后接着论文,论八股文,曾渔心想太示弱不好,书法示短《灵飞经》、诗作示以少作,这八股文绝不能再示弱了,不然列、刘二人就会觉得明日比试没有意思,所以在与井毅谈论八股文时,曾渔没有多少保留,说起破题,曾渔列举明破、暗破、正破、反破、顺破、逆破等十四种破法,并皆有阐发,时有妙论,比如“开卷之初,当以媚语摄魂,使阅卷官执卷留连,难以遽舍,此必售之技”,让原本对他已存轻视之心的井毅频频点头称是,颇觉受益。

    两个人边走边谈,虽各怀心思,却也颇为相投,直至夕阳西下,天色昏蒙,曾渔请井毅到客栈小酌,井毅婉拒,拱手道别,说改日再来请教,曾渔看着井毅往县城北门走去,便也转身准备回客栈,摇头微笑,心道:“列立诚、刘行知还派人来探营,真是好笑,可惜我不能火烧赤壁,也没有初嫁的小乔,更没有我那可爱的小公主——”

    “曾朋友。”

    刚走出数十步的井毅又踅了回来,曾渔转身迎上几步拱手道:“元直兄还有何指教?”

    暮色下的井毅有些面目不清,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听说曾朋友以这科进学功名为赌注与人打赌?”

    曾渔有些惊讶,不明白井毅怎么会挑明说起这事,问:“井兄哪里听说了这事?”

    井毅道:“这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茶肆酒楼都有人在说,颇为曾朋友不值。”

    这下子曾渔猜不透这个井毅井元直的用意了,说道:“列立诚、刘行知二人诬我科场舞弊,不如此无以证清白。”

    井毅叹道:“曾朋友还是少年气盛啊,功名之事怎能与人作赌,输了就是三年宝贵光阴啊。”语气中饱含惋惜之意。

    曾渔心下诧异:“你这是鳄鱼的眼泪吗,试探过我之后认定我赌局必败,还要来看看我落魄相,明天不就能看到了吗,这么急!”说道:“我出不起一百两银子的赌注,只有拿三年光阴来赌,而且我这科也不见得必中啊,哈哈,列立诚、刘行知拿实实在在的纹银与我赌那尚未可知的进学功名,岂不可笑。”

    井毅道:“在下听曾朋友论八股,实有真知灼见,进学补生员当不难,何必为一时意气之争虚掷三年光阴?”

    曾渔微笑道:“井毅兄为何认定在下必输呢?”

    井毅道:“我是说曾朋友不该以功名作赌注。”

    曾渔道:“可是已经立下了赌约,那就好比过河卒子,只有硬着头皮向前了。”

    井毅道:“在下是宜春本地人,与列生也相识,若曾朋友想放弃这次三局比试,在下可以尝试着居中说和,这种比试不赌也罢。”

    曾渔目视井毅,问:“萍水相逢,元直兄何以这般助我?”

    井毅道:“曾朋友是八股文高手,在下不忍曾朋友在宜春士人面前受挫,一蹶不振之事常有啊。”

    这个井毅语气颇显诚挚,这让曾渔心头一暖,他乡异地的这种温暖弥足珍贵啊,拱手道:“多谢元直兄提醒,但这三场比试恐怕势在必行了,酒楼茶肆既已流传,以列、刘二生那么骄傲之人,岂肯取消赌约,退一步讲,即便在下输了,三年光阴也不会虚掷,人生在世也并非全是为了功名啊,列、刘二生又不是地府判官,难道还能减我三年寿命吗,哈哈。”

    井毅见曾渔这么洒脱,也笑道:“曾朋友既这般说,那倒是在下多虑了,告辞,告辞。”一揖,转身离去,却见曾渔跟了上来,并肩道:“今日结识元直兄是在下之幸,明日赌局,不论输赢,希望还能见到元直兄,我们一起喝杯酒,可好?”

    井毅听曾渔言语真诚,不禁有些惭愧,点头道:“一见如故,一见如故,明日黄昏我来请曾朋友喝酒,在下作东。”

    井毅别了曾渔,匆匆归城,上了北门里的一座酒楼,列立诚、刘行知都在,列立诚招呼道:“元直兄,见到曾渔否?”

    刘行知笑道:“元直兄与曾渔谈了很久啊,曾渔底细尽知否?”

    井毅坐下,先喝了两口茶,这才开口道:“这种赌局不赌也罢,没有多少意思。”

    “这是怎么说?”列立诚、刘行知齐声问。

    井毅道:“曾九鲤此人八股文的确高明,绝不需要靠贿赂舞弊进学,两位应该是有所误会。”

    刘行知与列立诚对视一眼,列立诚冷笑道:“误会,满堂官赞他一篇八股文、没出考棚就有一个书吏追上来让他放榜后的次日去见黄学政,这都是我与行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是误会?”

    刘行知道:“是否误会,明日见分晓,若是误会就让他赢一百两银子去。”

    列立诚藐视道:“元直兄你说那曾渔能赢我二人?”

    井毅心道:“曾九鲤料事精准哪,我想居中说和甚难。”实话实说道:“曾渔书法你们都见识过了,我方才听他吟了几首他的诗,也不甚佳,只八股文诚然高明,我不及他。”

    “那我二人必胜了。”列立诚兴高采烈:“就是八股文我二人也不惧他。”

    刘行知点头道:“这样不错,比试起来还有点看头,不然就没意思了。”

    井毅道:“我与曾九鲤交谈甚久,觉得他品学都不差,两位明日胜他,也不要逼他太甚,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列立诚、刘行知二人敷衍道:“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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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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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客介绍:
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清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