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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清客txt下载     清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十五章退路

    谢子丹是陪蒋元瑞来府城儒学报到的,相比县学生员,这府学生员似乎又略高半等,最起码接触到的官员士绅就非小县永丰能比,蒋元瑞自然是志得意满,二十年寒窗苦读的郁闷这几日尽情释放——

    在船上,蒋元瑞听谢子丹说起曾渔要分家析产之事,当时就大肆嘲笑了一番,没想到在这府城安民门外就遇上了曾渔,蒋元瑞傲不为礼,篮舆也不下,在树荫下坐看好戏,谢子丹气势甚盛,骂得曾渔脸色都变了,蒋元瑞正看得有趣,突然眼前人影晃动,“啪”的一声肉肉相击的脆响,还没看分明,谢子丹就倒在了曾渔脚下——

    蒋元瑞吃惊地大叫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就想站起身来,却忘了自己是坐在篮舆里,篮舆里哪能站立,顿时踩歪,蒋元瑞也摔倒在地,嗷嗷惊叫。

    抬这两架篮舆的四个脚夫是码头临时雇的,谢子丹和蒋元瑞各带了两名仆从,蒋元瑞读书眼睛读坏了没看清谢子丹怎么就突然倒地,这些仆人却是看清了的,谢家的两个男仆大叫着冲上去,一个搀起地上的谢子丹,另一个握着拳头怒视曾渔,叫道:“你竟敢打人!”

    曾渔右手握紧又松开,不停搓动手指,这一巴掌打得重,他手掌也是生痛,看那谢子丹,左脸掌印宛然,明显肿了,鼻孔流血,嘴巴都痛歪了,在仆人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却又踉踉跄跄往后退,所幸搀着他的那个仆人奋力撑住,没再跌倒。

    刚走到朱公祠石阶上的曾母周氏听到这谢家老六骂得难听,不禁又羞又气,两眼含泪,转过身正待吩咐儿子莫要与人争执尽快离开这里,却见谢家老六已经被曾渔一巴掌扇倒在地,这让大半生谨小慎微的曾母周氏吓得脸上失色,打了人那是要吃官司的,这可如何是好?

    谢子丹被曾渔一记耳光打懵,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暴躁狂怒,双目圆睁,嘶声道:“你竟敢打我,我今日非打断你狗腿不可,我呸,呸——”,嘴里吐出两口血水,搀着他的那个仆人惊呼:“六少爷,你牙齿掉了!”

    谢子丹低头一看,泥地上他刚才吐的血水里有两颗牙齿,他嘴巴已经痛麻了,感觉不出打落了牙齿,看见了才知道,而且左耳一直“嗡嗡”响,怕是被打聋了,急怒攻心,叫道:“张卯、陈弯狗,给我打,打死这个下贱的妾生子。”对扶着他的仆人张卯就是一搡,吼道:“去啊,杵在这里作甚,给我狠狠打。”

    朱公祠边的曾母周氏急道:“不要打,不要打人,鱼儿,别和人撕打。”

    谢子丹歪着嘴看着台阶上的曾母周氏,喝道:“打,连这老乞婆一块打,狠揍一顿,捆起来带回县上去,这妾生子偷盗家财想要逃跑,我呸。”又是一口血水。

    曾渔动手打谢子丹耳光前已经想过可能导致的严重后果,对母亲道:“娘,别人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没法再忍。”说着,一拳就朝拦在他跟前的那个名叫陈弯狗的谢家男仆脑袋击去,陈弯狗急忙伸手格挡,曾渔身子一矮,右腿扫出,陈弯狗“扑通”一声就倒了。

    三寮曾氏祖传的散手最适合实战,对付几个村汉岂在话下,曾渔撩起长衫下摆从陈弯狗身上一跃而过,几步抢到谢子丹、张卯二人身前,张卯慌慌张张要来阻拦,被曾渔一手撂倒,随即一把揪住谢子丹前襟,冷冷道:“谢老六,有胆你再骂一句——”

    谢子丹这才想起曾家是堪舆世家,这个曾渔本来是要做风水师的,风水师都会点武艺,谢子丹大叫:“蒋兄,蒋兄。”同时两手乱舞,象女人一般撕打,“啪”的一声,右脸又挨了重重一记耳光,痛叫起来——

    蒋元瑞这时已经在仆人的搀扶下爬起身,却见谢子丹被曾渔揪住扇巴掌,不免心惊肉跳,但谢子丹是他好友啊,这几日对他更是百般奉承,他理应给谢子丹撑腰,而且他觉得现在的他应该有这个面子——

    “曾九鲤,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衢行凶,快快放手。”

    这新鲜出炉的府学生员戟指曾渔,一脸的威严。

    谢子丹叫着“蒋兄救我,蒋兄救我”,嘴里的血沫溅到曾渔揪他的手上,曾渔发力一搡,谢子丹仰面跌倒,曾渔朝蒋元瑞走过去——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蒋元瑞见曾渔攘着袖口目露凶光的样子,吓得连连后退,脚绊到树根,向后一跌,他的仆人眼急手快将他扶住,另一个仆人色厉内荏道:“我家公子是府学秀才,和县尊老爷都是相互作揖的,你敢对我家公子动手,就抓你去见官打板子。”曾渔没费什么劲就打倒了谢子丹三人,蒋氏的这两个男仆哪敢和曾渔动手,只敢虚言恫吓。

    “鱼儿鱼儿。”曾母周氏声音急切。

    曾渔停下脚步,盯着蒋元瑞道:“我和谢老六算是亲戚,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与你无关,你若不识趣,我连你也照打不误,你试试。”

    蒋元瑞被曾渔盯得胆寒,又看谢子丹脸被打得通红肿胀,不敢再留在这里,叫着:“进城,进城。”

    四个抬篮舆的脚夫原本避在一边,这时走过来两个扶正篮舆让蒋元瑞坐进去,抬起来就走,蒋氏二仆赶紧跟上。

    另两个脚夫迟疑着不敢靠近,张卯、陈弯狗这时也爬起来了,畏畏缩缩过来扶谢子丹,谢子丹跌伤了腿,坐在那呻吟,脸肿得象猪头——

    蒋元瑞觉得这样灰溜溜地走很没面子,坐在篮舆上扭着脖子瞪曾渔道:“曾渔,你等着,我们公堂上见,你侮辱生员,我……”

    曾渔暴跳起来,冲过去照着蒋元瑞脑壳就是一巴掌,把蒋元瑞头戴的方巾都打瘪了,反正不管动没动手,这姓蒋的都会去告状,所以干脆就给他一巴掌出出心头恶气。

    蒋元瑞吓得半死,抱着头叫着:“快走,快走。”一架篮舆、两个仆人飞一般的往安民门去了。

    趁着曾渔追打蒋元瑞这隙,两个脚夫和谢氏家仆把谢子丹搀进篮舆坐好,抬着也往安民门跑。

    曾渔当然也不会去追,转回来对母亲道:“娘,若兰姐姐家我们去不得了,要立即离开这里,既然遇上了谢老六,就算我不揍他,娘和妞妞在这里也不会住得安生,儿子实忍不得这姓谢的对娘不敬,所以就动粗了。”

    曾母周氏也知怨不得曾渔莽撞,谢家老六言语太伤人,若不是曾渔会几招散手,谢老六还真会抓她们母子回去,那可就连大伯留下的二十两金子都要说不清来路了,问道:“儿呀,那我们去哪里?”

    曾渔道:“娘就与儿子一道去袁州,就当是旅游散心。”

    曾母周氏其实愿意和儿子在一起,信州祝家畈这边她不大想住,曾若兰毕竟不是自己的女儿,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曾渔不在更没主心骨,说道:“这样的话,娘和妞妞拖累着你,路上只怕行不快。”

    曾渔道:“娘放心,儿子早想到了,若袁州院试赶不上,儿子就去吉安府,这样就多出了二十多天的时间,我们在路上也不用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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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十六章贵溪三痴

    四喜早已把沉重的书箧背上,牵驴过来道:“奶奶、少爷,我们赶紧上路吧。”这小奚僮怕谢老六去城里叫来官差把少爷抓走,同时心里也是暗感兴奋:少爷刚才那几巴掌打得可真解气哪。

    确实不能多耽搁,曾渔让母亲和妞妞一道骑驴,他背着两个衣奁和罗盘包袱,四个人又回到三江埠口,纸商夏楮皮的船已经不在这里了。

    广信府盛产纸、茶和药材,行销大明两京十三省,信江就是广信府水路交通的要道,顺信江直下可抵达鄱阳湖,经由鄱阳湖出湖口可入长江,也可溯流赣江到大庾岭,无论是经大运河北上京城还是越大庾岭转北江下广州都颇便利,所以从信州这边往饶州鄱阳湖方向去的商船极多,曾渔想搭这样一条商船到贵溪再走陆路,但问了好几条船都说不会立即动身——

    这时有一条小船撑过来问讯,但只肯送曾渔一家到八十里外的铅山县河口镇码头,曾渔急着离开这里,也就顾不上那么多,先到铅山再说,谈好了船银是一钱三分,一家人便上了船。

    这船比纸商夏楮皮的船小很多,若只是曾渔一家人倒还好,但那头黑驴也得牵进舱中系着,系在狭窄的船头容易受惊落水,这样舱中就有些逼仄局促了,而且天气热,牲畜气味比较难闻,妞妞皱了皱鼻子说“好臭”,曾母周氏却丝毫没有不适的神色,显得随遇而安,曾渔说想要换条大点的船,她不同意,换大船肯定要多费银钱。

    信江向西南方向奔流,顺风顺水,船行颇速,估计有三个时辰就能到达铅山县河口镇,曾渔又与船主商谈,再添一钱七分银子连夜直送到贵溪,船主却不答应,说与某位商人约好要在河口接一批棉布回信州。

    曾渔也就作罢,在这船上过夜也实在不舒服,天气又热,他担心母亲和妞妞会闷出病来,还是在河口镇找间客栈洗漱休息明日再上路为好。

    离上饶县城远了,船行水上波声细细,曾渔的心渐渐静下来,痛打谢子丹、蒋元瑞的快意已经淡去,那种痛快只是暂时的,更多的是对前程的思虑,曾渔自己不怕吃苦,他年轻力壮无所谓,但他怕母亲和幼妹跟着他吃苦,现在他已经没有了退路,除非考取生员功名他才有可能返回家乡,不然的话一回去谢子丹一家就会把他揪上县衙受审,这简直就是有家难奔、逼上梁山的味道了——

    但是,去袁州或者吉安补考真的就一定能取得秀才功名吗,现在连补考的机会能否争取得到都还很不确定,他让母亲和小妹跟着他千里奔波,这明智吗?

    虽然两世为人,但如果自认为从此就无往不利,抄两首诗就名动八方、参加科举就能连捷而且还得是案首魁元、求财做生意短时间内就富可敌国,那纯粹是痴人说梦,曾渔没敢这么意淫——

    单就写八股文而言,曾渔自问没比以前有任何长进,半个月前院试时的两篇八股文他都还记得,完全发挥了水平,破题明晰、承题自然、说理晓畅,唯一的毛病是借题发挥得稍微过了一些,但就整体而言,取中秀才应该是情理之中,这不是曾渔自以为是,因为他看了很多程文,程文就是院试、乡试、会试取中的那些八股文汇编刊刻成的书,有了比较就大致能知道差距,曾渔的八股文水准不比那些院试程文逊色,夏两峰先生就是这么说的,可现实却是曾渔落榜了,平时作文远不如他的蒋元瑞却能高中,所以说这科举考试看似公平,但其中偶然性、不确定性、意外比比皆是——

    这一刻,曾渔的信心有些动摇,秀才可以三年后再考,对他这种拖家带口的来说,也许就近找一个城镇觅屋住下,谋一份差事,让母亲和妞妞过上安稳日子才是最稳妥的,只是不争取补考,又实在不甘心——

    “鱼儿。”曾母周氏说话了,“你也不要顾虑太多,为娘身体尚健,不怕走远路,你要去袁州或者吉安争取补考,那就争一回,万一没考中,咱们就去兴国三寮安家,那里离三寮不远对吧,三寮是我们的祖处,回祖处没人会欺负我们,所以你尽管放宽心,读书、习字,这些可不要荒废了。”

    曾母周氏虽不识字,但善良知礼,处处为儿子着想,这时见儿子有些愁眉不展,料知儿子心事,就出言宽慰。

    曾渔心情顿时开朗起来,母亲打消了他的后顾之忧,母亲伟大。

    ……

    入夜时分,小船泊在了铅山县河口码头,只见舟楫如林,绕岸灯火如白昼,比上饶县的三江码头还热闹繁忙。

    河口镇是广信府最繁华的市镇,铅河在河口这里汇入信江,水面增宽,水流平缓,水深清澈,可以航行八百石大船,所以从信州来的小商船大多都在这里更换大船再转运别处,此地货聚八闽川广、语杂两浙淮扬,号称八省码头,商贾云集的地方,赌馆娼寮自然兴盛,永丰乡间妇人对骂,常能听到“河口婊子”这句话,这是骂女人狐媚会勾引男人,很恶毒的骂人话,但同时也等于是承认这个女人很美,能勾男人的魂——

    载曾渔一家来河口的船主急着要去接货,一到码头就催曾渔赶紧上岸,曾渔刚把行李搬到岸上,正待下船去搀扶母亲,袖子突然被人拽住,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道:“这位公子,住店吗?”

    曾渔回头一看,一个年约二十出头、模样娇俏的妇人正冲他抛眼风,见他回头,又娇声道:“啊呀,好俊的书生,住我家客栈吧,一夜只要三分银,还有很多乐子,包管公子心满意足。”一边说一边连抛媚眼,表情极是媚惑,明显不是良家。

    一夜三分银倒是不贵,但这种码头拉客的信不得,一不小心就会陷入美人局、仙人跳,那可麻烦,曾渔道:“不要歪缠,我母亲和小妹都在船上。”

    那妇人朝小船一看,二话不说就放了手,找别的主顾去了,一句话一个媚眼也不浪费,曾渔就知道这妇人绝非正经开店的,是看到他有老有小,行骗恐有后患,还是找单身客人下手为好,不知今夜哪个倒霉蛋会上钩?

    黑驴驮着行李,四喜牵着黑驴,跟在曾渔母子三人身后在鹅卵石铺成的街面上缓缓而行,曾渔找了家门面颇大的客栈,客栈名叫四海居,有驴马槽房可寄养牲口,客房分三等,上等房住一天要一钱二分银,免费供应一份早点和晚餐,曾渔只住一夜,就要了一间有两张床的中等客房,连同喂养黑驴的草料,共计五十文钱,五十文钱约等于五分银——

    谈妥住店价钱,曾渔到店外请母亲进去,突然听四喜叫道:“这不是来福哥吗,来福哥,你怎么在这里?”

    曾渔抬眼看时,见一个大块头的短衫男仆挑着担子已经从“四海居”门前走过,听到四喜叫就踅了回来,憨笑着正要和四喜说话,一眼看到曾渔,忙放下担子作揖道:“曾少爷在这里啊,我家少爷在那边。”转头大叫起来:“少爷少爷,曾少爷在这里,石田的曾少爷。”嗓门大得吓人。

    走在前面的一个方巾儒生回过头来,“四海居”门前灯笼高张,那儒生看清了曾渔面貌,喜形于色,大步走过来,说道:“九鲤,九鲤,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昨日到了石田寻你,令兄说你去了府城,却又不知你在府城哪里,令兄情绪不佳,说话吞吞吐吐,我就只好回贵溪了,却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九鲤,你还好吧?”

    这儒生三十来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白面微须,相貌算得周正,神色间有一种清隽气,身后却还跟着一个穿浅色褙子的妇人,妇人原本笑面如花与那儒生说着话,突然看到立在“四海居”门前的曾渔,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这薄有姿色的妇人就是曾渔方才在埠口遇到的那个揽客的女人,曾渔笑着向那儒生拱手道:“原来是三痴兄,三痴兄到石田寻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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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十七章脸皮薄心肠软

    曾渔称之为三痴兄的这位儒生名叫郑轼,字式之,自号三痴道人,原籍永丰,因其父在贵溪县鹰潭巡检司为小吏,乃于二十年前举家迁至贵溪县鹰潭坊,时年十一岁的郑轼拜在贵溪老秀才吴刚门下学习八股文。郑轼算不得勤奋,但颇有悟性,十七岁通过了县、府二级考试成为童生,此后十四年间,除了因父丧守孝放弃了一次院试之外,其余四次院试都风雨无阻地参加了,郑轼参加院试之地也在上饶县,因为贵溪与永丰同属广信府。

    郑轼与曾渔去年在庐山白鹿洞书院相识,二人臭味相投,一见如故,嘉靖三十九年的这次广信府院试,郑轼与曾渔同住上饶县城的亨通客栈,二人抵足长谈,交情莫逆,四月初十考完出场,把场中作文抄录出来互相品评,郑轼从不狂妄地认为“文章都是自己的好”,他很善于发现别人的长处,当然,对别人的短处他的眼光也颇尖刻,他认为曾渔的这两篇作文略胜他一筹,断定曾渔这一次是必中了。

    到了放榜那天,郑轼一早起来就没看到曾渔,问店小二,小二说曾公子主仆两个天蒙蒙亮就出门了,郑轼暗笑曾渔看榜心切,院试放榜从来都是在巳时后,没必要去那么早。

    用了早饭,郑轼带了仆人来福去府衙看榜,当郑轼看到自己的大名挂在榜单最末时,欣喜若狂,仰天大笑,本次院试共录取四十二名生员,他恰恰就在第四十二名,幸运啊幸运,他三痴道人要改号叫孙山道人了,榜名尽处是孙山啊。

    郑轼兴奋地绕着府衙照壁转了一圈后才细看榜单上其他中式者,却没看到曾渔的名字,不禁为好友惋惜,才高运蹇啊,等郑轼回到亨通客栈,店小二告诉他说曾公子已经结了房钱回乡去了,郑轼问曾渔可有留话给他,店小二摇头说没有——

    郑轼眉头微皱,前几日曾渔与他约定,放榜后一起去游陆羽泉,现在曾渔却不辞而别,郑轼对曾渔家世不甚了解,但感觉得到曾渔求功名之心极为迫切,对这次院试是志在必得,现在却落榜了,情绪低落可想而知,郑轼很想安慰一下好友。

    当日下午,广信府四十二名新进学的生员齐聚三江码头,恭送黄提学前往抚州主持院试,郑轼便向永丰县生员蒋元瑞打听曾渔的情况,蒋元瑞语带讥讽地把曾渔的家境和曾渔二十岁前要进学的誓言告知郑轼,引以为笑谈——

    郑轼当即决定前往永丰石田邀请曾渔到他贵溪家中作客,以便好友排遣落榜的苦闷,四月二十六日傍晚他来到石田找到大樟树下曾氏两堂屋,曾渔的那个兄长无精打采地告诉他说曾渔已经离开石田去府城了,郑轼见曾筌待客冷淡,赶紧就告辞了,回到府城待了半日,未打听到曾渔的消息,便收拾行装上船,他也要赶回贵溪县学报到——

    郑轼好游,船到铅山河口已是夜里二鼓时分,他带着仆人来福弃舟登岸,准备在河口歇一宿,明日一早去游鹅湖书院,鹅湖书院是心学发源地,作为王阳明心学的崇拜者,郑轼当然要去一游——

    这号称八省码头的河口民众真是好客,郑轼一上岸就被一个颇有姿色的妇人拽住了,定要郑轼去她的酒家住宿,郑轼这人脸皮薄心肠软,妇人如此热情,却之不恭,主仆二人就跟着这妇人走了,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曾渔,曾渔的母亲和幼妹也在,郑轼赶紧执后辈礼向曾母周氏问安……

    那个热情揽客的娇俏妇人见郑轼与曾渔一家说个没完没了,忍不住出声提醒道:“郑公子,夜深了,赶紧去客栈吧,小妇人可是等公子很久了。”

    曾渔心道:“三痴兄若跟了这妇人去,钱财被讹诈了不说,只怕还要挨顿打——挨打应该不会了,三痴兄现在是秀才功名。”说道:“三痴兄也住这四海居吧,我们剔灯长谈。”

    曾渔这边话音未落,那娇俏妇人声音突然拔高到半空上去:“你这人好不晓事,奴家等了半夜才揽到这个客人,你却轻飘飘一句话让他也住这里,让奴家喝西北风去吗!”

    见郑轼眉头皱起脸有不悦之色,这妇人嗓门又陡然低下去:“小妇人可是在码头等了半夜了,可怜小妇人一双小脚现在是酸痛难当,若揽不到一个客人回去,少不了要挨打、受饿——”,声音是娇娇怯怯、模样是楚楚可怜。

    自号三痴道人的郑轼顿觉过意不去,他有没注意到四海居的伙计在门边看热闹捂嘴偷笑,他问曾渔:“九鲤,不如你与令堂、小妹也到梅花客栈去住,这妇人说她们梅花客栈雅致得紧,离此也不远。”

    还没等曾渔开口,四海居那个看热闹的伙计不依了,叫道:“这位曾公子一家已经在我们四海居定好了客房。”说着过来帮四喜搬书箧,压低声音对曾渔道:“曾公子,这妇人是设局讹人钱财的,让你这朋友莫要上当,什么梅花客栈——”

    那妇人见这个店伙计在曾渔耳边嘀咕嘀咕,料想是在说她的坏话拆她的台,两手叉腰尖声道:“毛小二,大家都是邻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莫要砸人饭碗,奴家若做不成生意,明朝我一家老小七八口就全到这店里讨饭吃。”

    那叫毛小二的店伙计赶忙道:“我自问曾公子要不要备水沐浴,谁耐烦管你的事,曾公子、曾奶奶,时辰不早了,进客房歇息去吧。”

    那妇人就撒娇弄痴拽着郑轼走,郑轼明显吃不消妇人这一套,对曾渔道:“九鲤,那我明日一早来寻你,我们一道去游鹅湖书院。”便要跟着这妇人去——

    曾渔拦住那妇人道:“你知道这位郑公子是谁?”

    妇人道:“住店客官嘛,远来都是客,小妇人定会竭诚款待。”

    曾渔笑道:“你莫要白费心机和气力,这位郑公子是贵溪县学的秀才,若闹出什么纠纷要上公堂,总是秀才有理,你可明白?”

    那妇人一听这个郑轼是秀才,衣巾不象啊,秀才的方巾襕衫她岂会认不出来,这姓曾的书生是唬人的吧,老娘难道是吓大的,正待鼓唇摇舌哄了郑轼离开这里,却听郑轼那个挑担的健仆“嗬嗬”憨笑道:“我家少爷考秀才考了十四年,这回考在第四十二名,就取在最后一名,好运气啊,差点又要落榜,嗬嗬嗬。”又是一阵憨笑。

    妇人善能察言观色,这姓曾的书生或有虚言,但郑轼的这个憨仆不象是会说假话的,当下二话不说,捏起裙角就走,三痴道人郑轼还莫名其妙,叫道:“你这妇人怎么就走了!”

    妇人头也不回,很快消失在街角灯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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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十八章敲棋丁丁

    曾渔笑道:“三痴兄没听说过紥火囤、美人局吗?先前在码头上这妇人就来歪缠我,见我有老母幼妹,不便讹诈,转头就找到了三痴兄,哈哈。”

    四海居伙计毛小二见那妇人走得没影了,这才直言道:“那妇人是我们这里顶顶有名的无赖刘孔的老婆,专门讹诈外乡人,郑公子若跟了她去,少不了要设个局让你钻,然后刘孔和几个无赖就凶神恶煞说你勾引他老婆,夺你财物,打你出门。”

    郑轼诧异道:“竟有这等事,没有王法了吗,官府也不管?”

    伙计毛小二就笑,心道:“这是个不明世情的痴秀才,难怪曾公子叫他三痴。”

    曾渔笑道:“或许三痴兄能坐怀不乱,那无赖无隙可乘也是枉然。”

    伙计毛小二笑道:“那刘孔也只敢欺负平头百姓,郑公子是秀才相公,就是勾搭了他老婆谅他也不敢放个屁。”

    郑轼笑骂道:“胡说八道,岂有此理!赶紧去给我安排一间客房,与曾公子相邻的最好。”

    毛小二连声答应着,麻利地去了。

    ……

    一张松木方桌,一盏竹架子油灯,敲棋声丁丁,曾渔和郑轼在纹枰对弈,郑轼是棋痴,来府城赶考也要带上棋具,他与曾渔去年在庐山白鹿洞书院起先就是因为围棋而订交,遂成莫逆。

    郑轼的棋艺实在不高明,以前就下不过曾渔,现在呢,更下不过了,然而棋艺劣的人往往棋瘾大,郑轼就是,在这河口逆旅喜遇曾渔,少不了要对弈两局。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下棋,郑轼问道:“九鲤,你家中出了何事,为何带了令堂令妹到这里来?九鲤,你我挚友,莫要见外,你若有难处尽管说,或许我能帮帮你。”郑轼见曾渔谈笑如常,并没有因为落榜而抑郁沮丧,但在广信府城为何不辞而别、又为何拖老携小离开石田,作为好友当然是他要关心的——

    曾渔感着郑轼真诚的友情,以前的曾渔固然恃才自傲不懂人情世故遭到蒋元瑞、谢子丹辈的忌恨,但也交到了郑轼这样的好朋友,当下曾渔将自身家世、离家原因说了,求吕翰林荐书想争取补考、安民门外打了蒋、谢二人的事都一一道来,没有隐瞒。

    “好。”郑轼将一颗白子重重敲在棋盘上,拍手大笑道:“打得好,打得好,谢子丹我不认识,那蒋元瑞面目就可憎,那日说起你——”转过话题道:“九鲤你竟会武艺,实在出乎我的意料,能飞檐走壁否?一人能打几个?”

    曾渔失笑:“三痴兄,你唐传奇看多了吧,还飞檐走壁哪,我的身手只够打两个村汉。”

    郑轼对曾渔会武艺极感兴味,道:“这事等下再说,九鲤,既有补考的机会那就一定要争取,你的八股文比我写得好,这不是我矫情,事实如此,我郑轼不是那种轻易肯下于人的,但你为什么就不中呢?我与你说,前日我与这次取中的生员一起到三江码头恭送提学宗师去抚州,听到有人说这个黄宗师因年老多病,聘了两个幕友帮他一起阅卷,这两个幕友不过是秀才功名,看文章的眼光只怕不甚高明,九鲤你的八股文恣肆宏通,但在那拘谨的老秀才看来却不可取,所以我认为你极有可能是屈在黄宗师的幕友之手了。”

    嘉靖朝以来,主考官聘请幕友师爷帮着一起阅卷已是司空见惯,因为考生越来越多,比如这次广信府院试就有一千五百多名童生参加,每名考生一篇经题、一篇四书题,每篇四百字左右,总计就不下一百二十万字,要在十天内完全成评卷录取,其辛苦可想而知,明初的官员还比较勤勉,正德以后就懒了,幕僚、师爷开始出现,江西提学副使黄国卿年已半百,体弱多病,请两个幕友帮着阅卷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曾渔苦笑道:“弟时乖运蹇啊,不怨科场不公,只想争一个补考的机会,就怕没这个机会。”

    郑轼先不忙下棋,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说道:“是很难争取,但你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有吕翰林的荐书,而且你有才名,去年在白鹿洞书院,黄提学应该听说过你的名字。”

    话锋一转,郑轼问:“九鲤,你既要赶去袁州补考,难道带着令堂和幼妹一起上路?”

    曾渔道:“我原本打算让家慈和小妹在上饶的姐姐家寄住三个月,但打了蒋元瑞和谢子丹后,家慈留在上饶恐受连累,就只好一起上路了。”

    郑轼道:“九鲤为何没想到我?”

    “三痴兄说什么?”曾渔一时没明白郑轼的意思。

    郑轼道:“九鲤你应知道我也是寡母在堂,你只管去袁州,令慈和小妹就在寒舍住着,无论住多少时日都无妨,我家境虽平平,却也有薄田数十亩,家里添几口人吃饭不至于为难。”

    曾渔心中一喜,如果母亲和妞妞到郑家暂住几个月那当然比随他千里奔波好,行路难,舟车劳顿,又是盛夏暑天,若母亲或者妞妞在路上生起病来那可真就苦也——

    郑轼又道:“拙荆颇贤,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贸然邀令堂和令妹去长住。”

    曾渔喜道:“多谢三痴兄,待弟向家慈禀明。”

    郑轼道:“好,你现在就去说,令堂若不心安,可以先到寒舍做客几日,看看与我母亲和拙荆相处融洽否,我是认为绝无问题的,家母和拙荆都极好相处。”

    曾渔便去隔壁客房叩门,是妞妞来开门,“嘘”的一声道:“哥哥,轻声些,阿娘睡下了——”

    “鱼儿吗?”曾母周氏在床上开声说话。

    妞妞冲曾渔吐吐舌头:“原来阿娘并没有睡着呀。”

    妞妞原本剃光的脑壳现在已经长出半寸长的发茬了,两个抓髻留着的头发这时披散着,发梢垂至腰背晃呀晃的很可爱——

    曾渔道:“妞妞怎么还不睡?”

    妞妞道:“正要睡呢,哥哥不是说睡在三痴兄那里吗,怎么回来了?”

    曾渔进房回身把门掩上,说道:“哥哥有事要和阿娘说。”

    妞妞小声问:“哥哥,隔壁的那个三痴兄为什么叫三痴兄,他很呆吗?”

    永丰土话里的痴和呆没有区别,痴就是呆,呆子的意思,妞妞听曾渔称呼郑轼为三痴兄,三痴那是呆上加呆再加呆,妞妞很好奇,早就想问了——

    曾渔笑着伸手揉了揉妞妞的脑袋,说道:“赶紧睡觉去,明天哥哥再告诉你。”

    妞妞道:“又要明天呀。”说着看看曾渔的脖子,心想:“现在离石田好远了吧,我要问问哥哥,可不可以把树枝划伤哥哥脖子的事告诉阿娘了呢?”

    这时,妞妞听哥哥和阿娘在说寄住到那个三痴兄家里的事,她也就竖起耳朵听,听说郑轼有个女儿,赶忙问:“哥哥,三痴兄的女儿几岁了呢?”

    曾渔道:“比你小两岁吧,到了郑家你可以和她一起玩耍。”

    妞妞很期待有小伙伴和她一起游戏玩耍呢。

    曾母周氏答应去贵溪郑家做客,如果合适那就在郑家住上两个月等曾渔补考回来再作打算。

    郑轼听了曾渔的回话,喜道:“那明日我们一早去游鹅湖书院,午前坐船出发,天黑时就能到达贵溪鹰潭坊,寒舍离江岸很近,不过百余步。”

    虽说明日要早起去游鹅湖书院,郑轼却还要拉着曾渔把那局棋下完,曾渔只好打起精神,把郑轼白棋的一条三十余子的大龙杀死才算完事,郑轼扼腕不已,觉得输得可惜,若不是时辰实在不早了,他真想拽着曾渔再下一局。

    二人抵足而眠,曾渔行八段锦导引法时还听到郑轼在长吁短叹,对某一手棋懊恼不已,自言自语说若那手棋挪个地方,那他就赢了,棋差一路,满盘皆输,可惜呀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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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十九章千古文人侠客梦

    次日一早,郑轼把店伙计毛小二叫过来询问,方知鹅湖书院距离河口镇埠口有三十多里路,去游玩的话往返要一天,曾渔道:“三痴兄,时间仓促游玩也难尽兴,不如等我从袁州归来再与兄同游鹅湖,如何?”

    郑轼也觉得让曾渔母亲和小妹留在客栈一整天不大妥,便道:“那就下次再来吧,反正也不远,等你从袁州回来,我还要领你游贵溪的丹崖碧水,那边风景颇堪赏玩,在龙虎山上清宫我还有个方外之交,那道士是个妙人,写得一笔好字,诗也能吟几首,上回我把你的诗笺给他看,他大赞,直夸你字好、诗更佳,嘱我有机缘引你去与他相见。”

    在四海居客栈用了早饭,伙计毛小二已经代为雇好了一条航船,这船是毛小二姐夫的船,毛小二为姐夫揽到了生意,又得了郑轼和曾渔的十文赏钱,很是愉快,帮着四喜把行李搬上驴背,热情相送,请两位公子下次来河口还住他们四海居。

    航船离了铅山河口往贵溪而去,江面宽阔,水流浩大,因为水比较深,行船已不用竹篙,改用橹,摇橹的声音“嘎吱嘎吱”,妞妞趴在舷窗看江上往来的大船,很是新鲜,这边的船明显比家乡石田那边的船大,有的船还张着帆,划桨的船工也多,很有气势的样子——

    每当有大船超过去或者交错而过,妞妞就会问曾渔:“哥哥这条大船是去哪里的,船上装着什么货物呢?”

    曾渔正与郑轼在下棋,郑轼棋瘾极大,这长途行舟岂能不下棋,听到妞妞问,曾渔就随便说个信江沿岸或者鄱阳湖边上的地名,妞妞都信以为真,可有一回妞妞注意到曾渔回答时连头都没抬根本没看那条从船窗外驶过的船,就噘着小嘴说哥哥骗人,曾渔赶紧探头看了看那船,改口说:“哦,原来船上装的是酱油,这船走得远,去杭州的。”

    郑轼在一边笑,逗妞妞道:“问问你哥,怎么就知道是酱油而不是茶油?”

    曾渔一本正经道:“那船经过时,风里就带着一种酱油香啊,妞妞没嗅到吗?”

    妞妞抽动着鼻翼道:“好象是有酱油香,真的是酱油哎,这么一大船酱油,那要吃到几时!”

    曾渔、郑轼还有曾母周氏几个人都笑,郑轼就说杭州那边人喜欢喝酱油,当酒喝,妞妞信了,张着嘴,非常惊讶。

    小女孩妞妞容易与人亲近,只要谁对她和气一些,她就话多,在船上没多一会,就和郑轼相熟了,指着岸上景物向郑轼询问,郑轼很有耐心地回答。

    曾母周氏含笑道:“郑公子莫要睬她,她话多,什么都喜欢问,小孩子烦人。”

    郑轼笑道:“曾伯母,晚辈也育有一女,今年五岁,顽皮犹胜男童,哪有妞妞乖巧,你们很快就会见到了。”

    妞妞很期待见到郑轼那个调皮的女儿,又是一连串的问题,正在下棋的郑轼都是笑呵呵回答,丝毫没显得不耐烦,郑轼很喜欢小孩子。

    铅山河口到贵溪鹰潭坊水路一百八十多里,顺流而下也得四个时辰,午后,曾渔取出吕翰林送的悟峰云雾茶与郑轼品尝,这种茶叶形似莲子心,锋芽挺秀,色泽翠绿油润,开汤后香气扑鼻,郑轼品了两口赞道:“好茶,鲜爽甘醇,不比苏浙名茶逊色,只可惜声名不扬。”

    曾渔道:“那是因为没有名士高人宣扬它,陆羽在上饶时还没有这种悟峰云雾茶,不然写入他的茶经,这种茶价就远不会是现在这般低廉了。”

    二人品茶闲话,郑轼又问起曾渔武艺之事,要向曾渔请教,曾渔摇头笑道:“弟要做风水先生行走江湖,所以要学几招散手防身,三痴兄学来做什么?”

    郑轼道:“千古文人侠客梦,愚兄自幼就向往那种来去如风雨、神出鬼没、快意恩仇、豪爽仗义的侠客境界,就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近来听到一则奇闻,掌锦衣卫的太子太傅陆炳,竟有盗贼夜入其豪宅,取金银珠宝而去,陆炳亲眼所见,屏气蹑足不敢出一声,到了第二天,陆炳把昨夜当值的巡城御史唤来,严词训斥,勒令这个御史与五城兵马司三日内破案,岂料当夜,那大盗又潜入陆炳卧室,揪着陆炳说我要杀汝易如反掌,陆炳吓得魂不附体,伏地求饶,那大盗冷笑一声,倏忽而去,不之所之,陆炳不敢再追查了,此事不了了之——九鲤,你说这世间有没有如空空儿、精精儿这样身手的奇侠,连陆炳那样权势熏天的人物也对其无可奈何?”

    曾渔笑,说道:“小说家言,三痴兄也信吗,当然了我不敢说没有,反正我没见过,我伯父走南闯北四十年,也没有见识过,强盗倒是遇到过,若只两、三个,那我伯父就打倒,若是一群,我伯父就出示他的罗盘和伞,风水先生,没什么可抢的。”

    郑轼也笑:“唐传奇里的一击不中就远遁千里、人又能化作剑丸,显然太缥缈,我也不大相信,但陆炳这个我有点相信,希望真有。”

    曾渔道:“贵溪人对那个陆炳应无好感,当年就是陆炳与严嵩让夏贵溪杀头抄家的,所以编点陆炳憋屈之事也未可知。”

    明人笔记中称呼内阁大臣往往以地名称之,比如夏言叫夏贵溪、严嵩叫严分宜——

    郑轼点头道:“九鲤说得是,贵溪乡间野老多有骂严氏父子的,其实论起来夏言在任时并未给贵溪家乡造福,其族人占田揽讼倒是不少,而严嵩却为分宜家乡做了不少善事,捐银扩建县学、补路修桥,听说前年严嵩父子出银二万两在分宜县城东门建了一座十一孔的大石桥,严嵩亲笔写了碑记,命名为万年桥,严氏父子在士林中舆论甚劣,但在家乡却是好评如潮——九鲤,你这次要去袁州补考,正要从万年桥上过,你可千万不要在分宜说严氏父子的坏话,不然你过不了桥,据说贵溪人到分宜都不敢说自己是贵溪人,当然了,分宜人到贵溪也得闭嘴避免挨打,哈哈。”

    曾渔大笑,转头见船尾的船夫一边摇橹一边听他二人说话,也咧着个嘴在笑,心中一动,问:“船家贵姓?”

    那船夫忙道:“免贵免贵,小人姓黄。”

    曾渔又问:“四海居的毛小二是你亲戚?”

    船夫道:“是是,毛小二是我小舅子。”

    曾渔笑道:“都是本分人哪,辛苦辛苦。”

    郑轼见曾渔突然和这船夫聊起家常来,略感奇怪,他对人情世故方面一向感觉迟钝,别人的心思他往往要好半晌才能回过神来,现在,他棋瘾又犯了,说道:“九鲤,我们再下一局去。”

    曾渔把棋具移到靠近船头的地方,低声道:“三痴兄,你提醒我到了分宜要小心说话,可你自己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谈啊,陆炳与严嵩权倾朝野,那些田头野老说笑一番也就罢了,你现在是生员,是地方上有身份的人物,若被妄想邀功的奸佞小人说你诽谤朝廷大员,那就是个罪名。”

    明人笔记曾有这样一则记载,有四个人夜饮密室,一人酒酣,醉骂魏忠贤,另外三人一声不吭,默默喝酒,这人正骂得起劲,突然东厂番子破门而入把这四个人都抓去了,骂魏忠贤的立斩,其他三个默默喝酒的则有赏——

    明人笔记往往道听途说、持先入为主之见,这则笔记不见得真实,但后世也有所谓查水表、请喝茶,以言获罪五百年未变,虽然现在不是魏忠贤当政时期,可陆炳同样是锦衣卫的头子,曾渔的谨慎当然是有道理的。

    郑轼却是瞠目道:“笑谈而已,何至于此!”郑轼书生气重,一向喜欢议论朝政、藏否名人,公论出于学校嘛。

    曾渔笑道:“是弟胆小,只是提醒一下三痴兄罢了,防个万一嘛。”

    郑轼有些讶然:“九鲤何时变得这般谨慎了,以前你我都是尽情笑谈,依我看你比我还愤世嫉俗。”

    曾渔笑道:“形势逼人啊,弟现在可以说是负案在逃,嘘,轻声。”

    郑轼大笑,随即压低声音道:“赶紧去袁州补考,考上了生员,那就什么事都没有,没考中,你就只有留在寒舍陪愚兄饮酒下棋,以待三年后。”

    曾渔笑道:“三痴兄要养门客吗。”

    郑轼道:“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也是我的梦想。”

    曾渔笑道:“三痴兄梦想着实不少,又想当侠客,又想当孟尝君——”

    郑轼扣舷道:“人生苦短,做梦而已——九鲤你教我武艺吧。”

    这个郑轼还就惦记上习武了,曾渔道:“习武就算了吧,这是要自幼练的,不过弟可以教三痴兄一套八段锦导引法,长期修习,可蠲除疾病,强身健体。”

    ……

    两杯茶,三局棋,红日将坠,小客船泊在了信江右岸,郑轼指着前面不远处一座临水的山崖道:“那山叫龙头山,山下有一片水域极深,是个深潭,常有大鹰盘旋于潭上,涟漪旋其中,雄鹰舞其上,这便是鹰潭得名的由来。”

    曾渔点头道:“好,好,鹰潭是个好口子。”

    这被五百年后某位伟人称为好口子的鹰潭现在还只是贵溪县辖下的一座小村坊,四、五百户人家聚居于信江南岸,南岸地势较高,不惧信江洪水,而北岸则低矮平缓,都是农田,少有居家。

    鹰潭坊码头上的民众见到郑轼,纷纷来道喜,口称秀才相公、郑秀才、大喜大喜、金榜题名……鹰潭坊就这么千余人口,郑轼进学中秀才的喜报早几日便已传回,一坊男女老少皆知,郑轼应该是鹰潭坊破天荒第一个秀才了。

    来福先跑回去报信了,曾渔扶着母亲随郑轼走上码头那数十级石阶,刚到岸上高地,就见郑轼哈哈大笑,指着前面的十字街坊道:“伯母、九鲤、妞妞,看,那就是小女谦谦,骑着竹马来了,她倒是跑得快。”

    曾渔抬眼看时,就见一个身高不满三尺、穿着粉红色小褙子的女童,跨着一竿碧绿的细竹,双足快速移动,口里叱咤有声:

    “驾,驾,马马快跑,接爹爹去,驾——”

    这三痴兄五岁的女儿象男孩子一般骑着竹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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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章地头蛇

    “谦谦,谦谦,小心别跌着。”郑轼笑呵呵大步迎过去。

    那女童虽然年幼,跑起路来却颇灵活,跨着竹马“驾驾”的还有那么快,跑着跑着突然将手里的细竹竿丢在地上,张开双臂欢叫着:“爹爹——”

    郑轼抢上几步,双手托在爱女腋下将她抱起,凌空转了一个圈,女孩儿银铃般的笑声四面洒落。

    郑轼对女儿耳语了几句,女孩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朝曾渔这边看着,使劲点头,郑轼便抱着她过来了,在曾母周氏跟前放下,女孩儿立即扭着小腰臀向曾母周氏万福,大声道:“谦谦向曾老夫人问好。”咬字清楚,并不奶声奶气,胆子也大,不惧见生人。

    曾母周氏喜笑颜开,弯腰拉着小女孩谦谦的手,连声道:“乖孩子,乖孩子。”

    曾渔微笑看着三痴兄的爱女,这小女孩偏瘦,肤色不怎么白皙,额头高广,眼睛又黑又大,说话时两只眼珠子乌溜溜转,一副小机灵相——

    按爹爹叮嘱,小女孩谦谦接着是要向曾渔行礼的,却看到曾渔身边的妞妞了,顿时眼睛一亮,指着妞妞问:“她也是要到我们做客的吗,爹爹?”

    郑轼道:“是啊,向姐姐问好,呃,谦谦要叫姑姑。”

    小女孩谦谦立即道:“长大了的才叫姑姑,她和谦谦一般大,才大一点点,我不叫姑姑,不叫。”态度很坚决。

    曾渔母子都笑,曾渔道:“还是叫姐姐吧,才大两岁就要叫姑姑,是不甘心。”

    郑轼笑道:“这岂不是乱了辈份!”

    曾渔半蹲着对小女孩道:“谦谦,我是你爹爹的朋友,你该称呼我什么?”

    小女孩打量着曾渔,却问:“九鲤叔叔你是打渔的吗?”

    曾渔笑道:“为什么这么问?”

    小女孩看了一眼爹爹郑轼,说道:“爹爹要我叫你九鲤叔叔,九条大鲤鱼的九鲤叔叔。”

    郑轼和曾渔哈哈大笑。

    这时鹰潭坊的民众越聚越多,不断有人上前向郑轼道喜,郑轼忙于应付,团团作揖,请父老乡亲让个道——

    好客的谦谦就已经拉着妞妞的手好奇地问这问那了,还拣起地上的绿竹竿热情地请妞妞骑马,比谦谦大了两岁的妞妞反而羞涩拘谨,红着小脸,额角冒汗,心里却是很快活。

    ……

    郑轼的宅第就在鹰潭坊十字街上,房子不大,进门是小厅,两边耳房,过了小厅就是一个天井,围绕天井有七、八间砖木瓦房,住处算不得宽敞,但后院很大,后院对出去就是水流汤汤的信江,夕阳西下,江风浩荡而来,颇为凉爽。

    曾母周氏与郑轼的母亲吕氏在天井边寒暄拉家常,吕氏比周氏年长七岁,今年五十三,不善言谈,是个朴实的老妇人,吕氏二十年前随夫从永丰来鹰潭定居,十年前丈夫去世,日子也过得清贫,如今儿子进了学,能免除家里的田赋徭役,以后的日子就能宽裕些了,吕氏自是欣慰,听儿子说了曾渔母子的处境,大为同情,没等儿子说出要留曾氏母女暂住,吕氏就先提出来了,这时正与曾母周氏说这事——

    郑轼的妻子李氏比郑轼小一岁,容貌平平,胜在贤惠,家里没有女仆女佣,一应洗衣做饭都是李氏一人操持,一有空闲还要织麻,这时正在厨下准备晚饭。

    郑家有两个男仆,就是来福和他父亲福贵,福贵六十多岁了,白发苍苍,耳有点聋,腿脚倒还利索,在郑家已经四十多年,是从永丰跟着郑轼父亲来这里的——

    妞妞和谦谦已经很熟络,两个小女孩从后园跑到天井,玩得不亦乐乎,妞妞起先是跟着谦谦跑,不时留意郑家大人们的脸色,看会不会烦她们嬉闹太吵,但郑家人都是笑眯眯的和气得很,只是提醒她二人:“小心别跌着,别撞到门框。”

    郑轼和曾渔在后园散步闲话,郑轼道:“九鲤看到了吧,令堂与我母亲很说得来,拙荆就更不会忤我心意,我家谦谦更有妞妞做玩伴,我有空还教她二人识字。”

    正说话时,老仆福贵走过来禀道:“大少爷,西门的桂老爹求见,在门厅坐着呢,抬了两担子礼物来。”

    鹰潭坊绝大多数人家都姓桂,桂氏是贵溪大姓,鹰潭这一支就是从贵溪迁来的,已繁衍生息百余年,象郑轼这样的外姓是少数,桂氏宗族仗着人多势众,对村坊的外姓人多有歧视欺凌,以前郑轼父亲在巡检司为小吏,桂家不敢欺负,但自郑轼父亲去世后,这些桂家人就想着侵占郑家在信江北岸的那五十多亩水田了,先是威胁恐吓郑家的佃户,逼迫那些佃户不敢耕种郑家的田,然后由桂氏族人来做郑家的佃农,郑轼本不愿把田地租给桂家人耕种,可又找不到其他佃农,五十多田地总不能就那样荒着呀,只好租给桂家,从此烦心事不断,每逢夏麦秋粮交租时,那桂氏佃户就借口旱涝、虫害等等原因,千方百计少交田租,自从把田地租给了桂氏后,郑轼家的田租收入就锐减——

    这样过了两年,人称桂老爹的桂氏族长就派人来问郑轼肯不肯卖田,出价一亩田四两银子,郑轼平时虽然只顾读书下棋不怎么问世务,却也知道对岸的水田每亩至少值银七两,当然不肯卖,那桂氏族长心知郑轼在巡检司还有些人脉,也没敢过于逼迫,此后几年郑轼家的田租还是很难足额收上来,郑轼待要另找佃户耕种都被桂家人暗中搅散,双方就这样耗着,现在,这个桂老爹登门求见了——

    郑轼皱眉道:“桂家人来干什么,叫他们走,就说我有友人要陪。”

    福贵走近几步,大声问:“少爷你说什么,叫谁赔?”耳聋的人担心别人也和自己一样听不清,所以说话都是特别大声,福贵本来就是个大嗓门,现在更是在喊。

    曾渔道:“三痴兄尽管去见客,弟在这后园看看江景。”

    郑轼道:“九鲤你有所不知——”当下将桂氏宗族与他郑家的矛盾略略说了,道:“这种人我去见他作甚,下半年我就将那些田地收回另觅佃农耕种,看他桂家还敢阻拦否!”

    曾渔劝道:“三痴兄去见见那桂氏族长何妨,他既送了礼来,想必是因为得知兄已进学要与兄交好——大人不计小人过,兄莫和这等势利小人一般见识,应付他们一下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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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二更,九鲤也将上路去分宜。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一章相宅造势

    鹰潭坊桂家的族长桂满兴坐在郑家前厅等了一刻时还没见郑轼出来,茶都喝不上一口也就罢了,可气的是郑家的那个大块头男仆来福,一直站在厅廊上拿眼睛瞪他,问话也不答,一副气乎乎的样子,前年因为田租的事来福差点与他桂家的人殴打起来,来福这傻大个记仇呢。

    “来福——”

    桂满兴摇着大蒲扇道:“去催一下你家秀才相公,说我老桂等了很久了,你爹福贵是个聋子,只怕说不清楚,进去都这么久了还没把人叫出来,你去。”

    来福瞪着眼睛不挪半步。

    桂满兴恼道:“来福你这呆子,你看清楚了,我老桂是来送礼贺喜的,这两担子礼物哪,腊肉、米酒、泸溪鱼干、灯芯糕、龙虎山板栗……看到没有,还有两贯钱,你家少爷就让你这样待客吗。”

    来福撇嘴道:“不稀罕。”

    桂满兴气得站了起来,很想拂袖而去,在鹰潭坊他是头面人物,哪有给人送礼还遭冷淡的,气忿忿地在厅上来回走了两趟,又坐下了,指着来福笑骂道:“你这懒货皮痒了,等下叫你家少爷揍你,不知好歹的东西。”

    来福可不傻,瓮声瓮气道:“谁不知好歹,这么些年你们桂家欠我家田租,何止两贯钱,二十贯也有啊,你就拿些灯芯糕、板栗就想糊弄过去啊。”

    桂满兴老脸一红,既尴尬又恼火,正待发作,郑轼从穿堂过来了,拱手道:“桂老爹一向少见,怎么这般面红耳赤,这天气实在是热对吧。”郑轼方才听到了来福说的话,心道:“说得好,痛快。”

    桂满兴赶紧唱个肥喏道:“我老桂特来给秀才相公道喜,我们鹰潭几百年来就出你这么一位文曲星,难得啊太难得了,今日小老儿备了一份薄礼给郑相公贺喜,明日还备一桌酒席专请郑相公,郑相公一定要赏脸。”

    郑轼极看不惯桂满兴这种前倨后恭的嘴脸,唆使族人赶跑他佃户、拖欠他田租,又想低价买他的田地,着实可恨,说道:“在下明日要去县学拜见教官,桂老爹的盛情心领了——”

    桂满兴连连点头道:“是是是,郑相公以后就是县学生员了,那就等郑相公从县学回来,我桂氏族人再合请郑相公赏脸喝杯酒。”

    郑轼在为人外世方面颇为生硬,他不想与桂满兴论什么交情,直言道:“酒就不喝了,这礼物在下也不敢收,若桂老爹能对租我北岸田的那两户桂家人说一声,把这几年拖欠的田租给我交足了,那在下就感桂老爹的情。”

    桂满兴橘子皮一样的老脸讪讪的有些挂不住,尴尬道:“郑相公你也是知道的,这些年收成实在不太好,不然哪会拖欠你的田租,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哪。”

    郑轼道:“你们说收成不好,我却不知道是怎么个收成不好,对岸涨没涨大水我在这边就能看到,这样当面说谎毋乃欺人太甚,退一步说,既然收成不好,田赋重难以承受,就让我另找佃农耕种,可你们蛮横却又占着不肯让,你们想干什么,想谋夺先父遗留下的供我读书、奉养母亲的几亩薄田,这种事很缺德的,知不知道,是缺德事!”

    郑轼说话就是这么直来直去,以前他就是这么质问桂满兴,那时桂满兴不把他的话当回事,现在呢,因为郑轼进学有了生员功名,说话分量当然与往日大不相同,桂满兴脑门流汗坐不住了,尴尬道:“郑相公是误会了,误会了,小老儿改日再向郑相公解释,先告辞,告辞。”作了个揖起身就走。

    郑轼越想越恼,叫道:“老桂,把这一担子东西挑走,免得我又要让来福送回去,麻烦。”

    桂满兴满面羞惭,出了郑宅大门,有两个族人就在门外大樟树下候着,桂满兴让其中一个进去把那担礼物挑回去,那挑了担子出来的汉子对桂满兴道:“六叔公,这姓郑的太不给面子了吧,我们这是热脸贴冷屁股。”

    另一人“呸”地吐了一口痰道:“也不过是个秀才,又不是什么官老爷,就这般神气起来了,你姓郑的不给我们面子,我们也不作兴你。”

    桂满兴黑着个脸一言不发,心里自是十分恼恨。

    ……

    曾渔听了郑轼怒斥桂氏族长,心里有些隐忧,三痴兄为人处世还是太刚了一些,强龙不压地头蛇,没有必要与桂满兴闹翻脸,这与他在广信府城安民门外痛打蒋元瑞和谢子丹不同,蒋、谢那时是气势汹汹欺负到他头上了,大打出手是被逼无奈,是迫不得已的下策,并非什么快意恩仇——

    郑轼却是不以为意,晚饭后又拉着曾渔下棋,曾渔道:“三痴兄明日一早就要去贵溪县学报到,弟也有些疲倦,今夜不下棋,弟将八段锦导引法口诀与图形绘录出来给兄。”

    曾渔书写八段锦口诀时,郑轼就在一边看,轻诵道:“其法于甲子日、夜半子时起首,行时口中不得出气,唯鼻中微放清气。每日子后午前,各行一次,或昼夜共行三次,久而自知……闭目冥心坐,捣固静思神。叩齿三十六,两手抱昆仑。左右鸣天鼓,二十四度闻。微摆撼天柱,赤龙搅水津。漱津三十六,神水满口匀。一口分三咽,龙行虎自奔……”

    写完口诀,曾渔又画了八幅导引图,分别是:叩齿集神图、摇天柱图、舌搅漱咽图、摩肾堂图、单关辘轳图、左右辘轳图、左右按顶图、钩攀图——

    曾渔用小狼毫在泾县熟宣上勾勒,寥寥几笔,栩栩如生,郑轼赞道:“妙极,字妙、画更妙,九鲤,莫忘了落款,我要装裱起来作为传家宝。”

    向郑轼解释了八段锦导引法后,曾渔又道:“三痴兄,弟明日要给你相相阳宅,看兄明年乡试得意否?”

    郑轼大笑:“九鲤九鲤,你还真想当风水先生啊,你先别给我相宅,你给自己好好相相,看这次去袁州补考顺利否?”

    曾渔一本正经道:“力气再大也不能揪着头发把自己拎起来,三痴兄可知是何道理?”

    郑轼不懂牛顿力学,当然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问曾渔,曾渔却道:“这和算命先生算不到自己的命、风水先生找不到自己安身妙穴是一个道理。”

    郑轼摇着头笑:“九鲤诳我,你这等于什么也没说。”

    曾渔笑道:“弟这也是借兄之名为以后谋出路嘛,弟若补考不成不中,就到鹰潭来做风水先生,兄要多为弟宣扬。”

    郑轼笑着答应。

    ……

    翌日一早,郑轼带着来福赶去四十里外贵溪县城,说好最迟三日后也就是五月初一傍晚就会回来。

    留在鹰潭的曾渔早晚为远行袁州做准备,其他时间都抱着那个虎骨木罗盘在郑宅周围、在龙头山上、在信江两岸到处勘察,遇到好奇乡民询问,就说自己是兴国三寮曾氏子弟,应郑秀才之邀前来相宅——

    三寮曾氏祖传的风水术啊,在江西乃至两京十二省皆可说是家喻户晓,郑秀才竟然请了三寮曾氏的风水先生来相宅,看来郑家要兴旺发达了。

    曾渔这是在为郑轼造势,让附近乡民觉得郑轼前程远大,中举人、中进士、升官发财那都是早晚的事,让桂满兴辈除了巴结不敢起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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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二章神奇风水术

    五月初一午前,郑轼回来了,头戴生员方巾,身穿青色襕衫,已经是正式进学的生员打扮,健仆来福挑着贵溪周知县和儒学郭教谕赏赐的礼物跟在后面,逢人便说这是周县尊、郭教官赏的,神气得紧,浑不以挑担走四十里路为苦——

    郑轼自己觉得风尘仆仆、一身臭汗,但在鹰潭坊乡民看来,这个郑相公神采与往日大不相同,双眉带彩,印堂发亮,明显的发达之相啊,兴国三寮来的小曾先生说得没错,郑相公成为举人老爷是指日可待的,鹰潭要出大人物了——

    鹰潭坊绝大多数居民是桂姓人,桂姓族人也并非个个都是欺善凌弱的,有不少桂姓人家与郑家关系不错,见郑轼进学还乡,与那几户外姓人一道自发燃放鞭炮、敲锣打鼓欢迎。

    作为桂氏族长的桂满兴前日虽遭郑轼当面斥责,今日却还是厚着脸皮来迎接郑轼了,这是鹰潭坊的大事,他若缺席,等于是摆明了与郑轼的矛盾,郑轼风头正劲,他老桂还得避其锋芒,要不然明年乡试郑轼若真的高中了,那与县尊老爷都是称兄道弟的,他老桂如何斗得过——

    所以昨日趁郑轼不在家,桂满兴带着租种郑家田地的那两个桂姓佃户登门,将这六年来所欠的郑家田租一一清算折合成银钱共计十八贯七十二钱,一钱不少,补足给郑家,另把前日郑轼退还的一担礼盒又送来,桂满兴原是打算把钱物交给郑轼母亲吕氏的,妇道人家不会与他多说什么,只要收下就行,没想到出来陪客的是那个小曾先生,这个年纪轻轻的风水先生说话却老练,果然是惯走江湖的,不但代郑轼把田租和礼物全部收下,还说会劝郑轼让这两个佃户继续租种郑家的田地,桂满兴自是连声道谢——

    郑轼回到家,听说桂家人已把拖欠的田租全部补齐,倒也没说什么,但却不同意由桂家人继续租他郑家的田耕种,最后还是他母亲吕氏劝他说既然住在鹰潭坊,就不能与桂家人成仇,桂满兴已经服软,没必要再做对头,得饶人处且饶人,郑轼这才勉强答应。

    当日黄昏,郑轼与曾渔坐在后园看江景,郑轼笑道:“九鲤,我听家慈说你这两日为我家相宅极是辛苦,我母亲很信风水命运,她老人家对我能否中举做官并不是很看重,升官发财当然好,若是命里没有就不强求,我进学成了生员,我母亲已经很满足了,独有一样事,我母亲是唠叨个没完,耳朵要磨出茧,你可知是为什么?”

    曾渔含笑道:“当然是想谦谦有个小弟弟了。”

    “九鲤你还真是神算。”郑轼将右手折扇合拢来在左手虎口重重一击,笑道:“我母亲就想抱孙子啊,我已年过三旬,只有一女,我母亲有些着急了,养儿不易啊,拙荆在生谦谦之前和之后,各有一次小产,很是伤身——先前我母亲叫我过去说话,说让我问问你,我家这宅子是不是不利子嗣,要如何改建一下才好?”

    曾渔笑问:“三痴兄何以没想过纳妾育嗣?”

    郑轼指着曾渔严肃道:“你唆使我纳妾,拙荆晚上不会给你准备酒食了。”

    曾渔忙道:“不敢不敢,弟只是问问,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会这么想的,三痴兄也非圣贤,好色之心难免。”

    郑轼一本正经道:“我这人虽非圣贤,却也并不好色,夫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并非说我。”

    曾渔道:“去年弟与痴兄从白鹿洞书院下山,在浔阳江畔遇一辆油壁小车,江风掀帷,见车中有女郎甚美艳,三痴兄是伫立久之,油壁车都走得没影了还丧魂落魄不挪步,不知痴兄还忆得此事否?”

    “九鲤你竟还记得这事!”郑轼大笑,说道:“我只是当时过眼,如今早已忘却,九鲤倒是念念不忘啊。”

    曾渔笑道:“不说笑了,说正事,痴兄有福,吕氏伯母慈爱,李氏嫂嫂贤惠,弟不但看了你家明宅,令先君的阴宅也去看了,那阴宅位置朝向初非有意安排,却正好暗合‘玄武垂头,青龙蜿蜒’之势,有利子孙后代,这阳宅嘛,你让人移栽两株大槐树在这园子东北角,与大门的古樟对应,这样可蓄气,有利子嗣,再于园子西北角建一座八角轩,发文明之秀,痴兄科举之途也就顺利了。”

    郑轼瞠目道:“九鲤,真有这般神奇?”

    曾渔不动声色道:“当然,三寮曾氏千年传承,岂是浪得虚名!”心里道:“三痴兄的八股文清通明洁,通过乡试并非不可能,至于说有利子嗣,八段锦能强身健体,生育能力自然就强。”

    ……

    五月初三,曾渔动身前往袁州争取补考,他母亲周氏和小妹妞妞在郑家住得很舒心,他没有后顾之忧,可以轻装赴考。

    郑轼一家都殷切挽留曾渔在鹰潭过了端午节再上路,但曾渔等不得了,抚州府的院试应该是五月初举行,连同阅卷拆号放榜,前后大约半个月,也就是说提学师黄国卿大约会在五月二十日之后抵达袁州府,鹰潭距袁州八百余里,日行五、六十里,到达袁州也是五月十八左右了,赶远路这时间不能卡得那么紧,否则路上稍微出点变故就赶不上了,曾渔必须赶在黄提学之前到达袁州。

    曾渔本来是打算独自一人上路,让小奚僮四喜留在这边供母亲和小妹使唤,但曾母周氏一定要四喜跟着曾渔去,曾母周氏不放心儿子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有四喜跟着去曾母周氏心里就踏实些,觉得儿子行远路不会孤单,十四岁的四喜虽然尚未成丁,但路上作个伴、有事跑个腿脚还是可以的——

    郑轼母亲吕氏和郑轼妻子李氏也都让曾渔放宽心去袁州,曾渔的母亲和小妹有她们会关照。

    初三这日,郑家特意为曾渔提前过端午节,大门悬艾虎、插菖蒲,两家人吃粽子、喝雄黄酒,热闹喜庆,妞妞和谦谦两个小女孩儿一早用艾叶兰蕙汤沐浴后,戴五毒花、佩五毒大符,这些都是驱邪避秽的,两个小女孩手牵手到处玩耍,谦谦有时会使点小性子,妞妞比较谦和懂事,知道自己比谦谦年长,遇事会容让谦谦一些,谦谦也知道妞妞姐姐对她好,她很喜欢妞妞姐姐——

    郑家提前过了端午节,午后未时,炎炎烈日被云层遮挡,曾渔和四喜要上路了,曾母周氏放心不下,一再叮嘱儿子路上要注意身体,不要吃不洁的食物,在外莫要太节省,身体最重要,到了袁州,不管能不能补考、不管管没考中,都不要心焦,要记得赶紧回鹰潭,娘和妞妞日夜盼着呢——

    曾母周氏叮嘱一句,曾渔就答应一声,最后曾渔道:“娘放心吧,儿子懂些医术,就算路上有些小病痛自己也能治,儿子自八岁那年修习八段锦后再没生过病,一点毛病都没有啊,娘放心,放心,儿子去了,娘静候儿子的佳音吧,娘多保重。”

    曾渔和四喜都戴着斗笠,曾渔背着书箧和剑,那块虎骨木罗盘也带着,嘉靖朝以来百姓离乡外出已经相当宽松,一般都不要路引,遇到巡查的兵差给十几个钱也就过去了,而罗盘更是风水先生的通行证,全国各地畅通无阻。

    天热,千里远行,没带黑驴负重代步,免得驴生起病来费事,而且每日草料、住宿也麻烦,还是自己的腿更靠得住,曾渔和四喜主仆二人步行从鹰潭往龙虎山方向去,先到金溪,再往抚州府,要去袁州补考,这些都是必经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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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三章行夜路

    五月初五端阳日,曾渔、四喜主仆二人从贵溪县东南部进入抚州府金溪县境,一路听龙船鼓,看划龙船,端午佳节气氛浓郁,就连夏风中都有艾叶和粽子的清香,只是天气实在炎热,烈日下赶长路最要提防中暑,曾渔谨遵母训,午后太阳最晒的那两个时辰就在路亭歇凉,等到太阳下山暑气消退的一些又动身,赶在天黑前还可以再走一个时辰的路。

    在路亭时曾渔向当地乡民打听,得知金溪县城离此还有五十多里,今天肯定是赶不到了,往前再走十多里就是陆坊乡——

    陆坊乡虽是一个小地方,名气却不小,这里是南宋理学大师陆九渊的故乡,陆王学派的启蒙地,还有,王安石《伤仲永》开篇的那句“金溪民方仲永”,那个方仲永也是金溪县陆坊乡人,可见此地文风甚盛,曾渔打算在天黑前赶到陆坊乡投宿——

    曾渔背着书笈走在前面,这书笈有二十多斤重,起先背上去并没觉得有多沉,但越走越沉,勒得肩膀疼痛,天气又热,汗水洇渍着更是难受,初上路时书笈是由四喜背着,但一天走下来,四喜就吃不消了,这小奚僮毕还没成年,曾渔就让四喜背罗盘、衣物等轻便的行李,书笈就由他来背,负笈求学就是这个样子啊。

    四喜也背了十几斤重的行囊,他走在曾渔后面,看着少爷上身微微向前倾迈步走着,从书箧空隙处可以看到少爷长衫从后领到背脊湿了一大块,四喜心里感到很歉疚,哪里有主人背重物仆人却轻装的,这时的四喜恨不得自己立即长成一条彪形大汉,什么都背得动——

    又想:“少爷心好,西天佛祖观音菩萨太上老君还有龙虎山张天师都来保佑我家少爷这次补考顺顺利利成秀才,少爷象郑少爷那样头戴秀才方巾、身穿镶边襕衫,风风光光回永丰回石田,到那时候看姓蒋的还敢不敢取笑我家少爷?看那谢家人还敢不敢欺负我家少爷?朱公祠外那几巴掌算是白打了,拿我家少爷毫无办法,哈哈,痛快,痛快!”

    四喜一边走,一边暗想得兴高采烈,禁不住都笑出声来。

    走在前面的曾渔扭头问:“四喜,笑什么,拣到铜钱了?”

    四喜“嘿嘿”的笑,说道:“四喜认为少爷这次去袁州是必中的——”

    曾渔笑道:“何以见得?”

    四喜挠头道:“就是这么觉得。”

    曾渔笑:“原来如此,好极,这个感觉不错,可若是依旧不中呢,又或者宗师根本就不给我补考呢?”

    四喜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伽蓝殿那一幕一闪而过,少爷这么千辛万苦跑到袁州,却还不中,那如何受得了!

    曾渔笑道:“不中也没关系,天不会塌下来,千里迢迢走这一程也不错,人一辈子不都是走路吗——”

    四喜无法理解少爷的心思,不过少爷看得开那是最好。

    主仆二人边走边说话,天色渐渐昏暗下来,道路也远离了河岸,三岔路口走过了好几个,待到天上星星亮起来,知道走的道路方向没错,主仆二人略略放心。

    又走了四、五里,天完全黑下来了,但还没看到陆坊乡的灯火,道路在丘陵平野间蜿蜒,望出去一片昏黑,曾渔放慢脚步道:“四喜,我们怕是走岔路了,我在路亭问路的那位老人家说陆坊乡有十多里路,我们从那时一直走到现在,应该走过十几里路了,却还没看到住户人家。”

    这世道并不太平,闽、浙、赣南还有倭寇袭扰,在这他乡异地走夜路,四喜有些害怕,问:“少爷,走岔路了那如何是好?”

    曾渔道:“再走一程看看。”说着,取下肩头的长剑,连皮鞘一起横握着赶路,一面对身边的四喜道:“我大伯当年就是这样走夜路的,主要是提防野兽,四喜莫担心,抬脚高一些,莫被石头树根绊到。”

    “少爷,少爷——”

    四喜突然叫起来:“那边有灯火,那边——”

    曾渔举目望时,只见道路左前方隐隐透出一点灯火,在幽暗的山野间如萤火般忽隐忽现,夜风穿林而来,鼻边竟嗅到一阵阵香气,这光景恍若聊斋世界,走近那灯火将遇到一个妖狐或者丽鬼,落魄书生往往得此艳遇,蒲松龄就是这样意淫的,好象科举当官的成功人士就得不到那些美丽妖精的青睐,她们只爱穷书生,曾渔现在就是这种境况,各项条件都符合——

    小奚僮四喜已经兴冲冲走到前面朝着那灯火去了,曾渔摇着头无声地笑,赶紧跟上,大约走了一里地,灯火逐渐清晰,就在路边不远,嗅到的香气也更浓郁了,曾渔忽然醒悟这是枙子花的香味,这片山野应该种了好大一片黄枙子,现在也正是黄枙子花开的季节。

    四喜自告奋勇道:“少爷,那边应该是一户人家,待我去问问,能不能让咱们借宿一夜,少爷你在这里等着。”

    曾渔道:“一起去看看,也许是社庙什么的。”

    主仆二人撇下大路,岔到左边小路,走了小半里,这时才看清楚这是一座墓园,他们看到的灯光就是从守墓庐舍透出来的,四喜啐道:“啊,呸,晦气,少爷咱们赶紧离开吧,夜间撞到这地方来可不大妙。”

    四喜怕鬼,急着要离开,曾渔却道:“等一下,我去看看这是谁的墓园?”

    倒不是曾渔渴望艳鬼缠身,而是他看到墓园边有一碑亭,只有皇帝敕建的神道碑才能建碑亭,莫非这就是象山先生陆九渊之墓?

    曾渔走近碑亭,借着守墓庐舍透出的灯光一看,碑上镌着五个大字“崇尚真儒墓”,果然是陆九渊之墓。

    陆九渊死后归葬家乡东山麓,迄至嘉靖九年,皇帝下诏以陆九渊配祀孔庙,陆九渊正式成为圣贤,同年南京礼部派人来陆坊乡重修陆圣人之墓,建嘉靖皇帝手书的神道碑——

    “何人深夜来此?”

    庐舍门未开,守墓人隔着门发声问,声音苍老。

    曾渔作揖道:“老人家,在下是赶考的书生,迷路至此,请老丈指点陆坊乡该往哪条道去?”

    木门“吱吜”一声开了,守墓老汉挑着一盏白灯笼走了出来,打量了曾渔主仆两眼,笑道:“赶考书生,迷路了,那你这科必中了,知道这是谁的墓吗,是陆圣人的墓,赶紧去拜拜,烧点纸钱,陆圣人定会保佑你高中。”

    迷路到此的曾渔哪里会带得香火纸钱,他是赶考又不是扫墓,守墓老汉却说他这里有得买,老汉在此守墓三十年,普天下士绅读书人来凭吊祭拜陆圣人的不敢说日日有,隔三岔五就有,逢子午卯酉乡试之年前来这里拜陆圣人求保佑的秀才就更多了,守墓老汉生财有道,置一些纸钱香烛在这里卖,每月竟能挣到六、七钱银子,他守墓一年也才三石谷,折银一两八钱而已——

    既然到了陆九渊墓前,祭拜一下也是应有之义,曾渔给了守墓老汉十八文钱买了九支香和一对小蜡烛,到象山先生墓前点着,郑重祭拜,四喜也跟着拜,默祷陆圣人保佑九鲤少爷补考顺利、高中秀才、衣锦还乡——

    守墓老汉打着哈欠道:“这位公子,时辰不早,将近二鼓了,你们两个赶紧上路吧,老汉这守墓庐舍总不好留你们歇宿,你们是去抚州对吧,那就继续往前,陆坊已经错过,前面三里便是青田村,青田村正是陆圣人的诞生地,在那里借宿能沾到圣人灵气,无论考秀才、考举人还是考进士,都是必中了,两位赶紧走吧。”

    守墓老汉提着灯笼把曾渔主仆二人送过碑亭就不送了,转回陆圣人墓前把那一对蜡烛吹灭收了起来,下次可以再卖,想想又对着墓碑拜了几拜,回茅舍睡觉去了。

    ……

    星光淡淡,山野间的道路依稀可辨,主仆二人走路都是高提脚怕被绊到,四喜拜了陆圣人,觉得少爷这回补考真是必中了,心情甚好,不觉得行路难,反而很有闲情地说起家乡的事:“少爷,难怪十五都大山那边出来的人走路都是那么怪,脚拎得那么高,却原来是走山路走惯了的缘故——”

    “扑通”一声,四喜摔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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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四章墙里佳人墙外道

    曾渔走在四喜前面几步,四喜摔倒时背上的包袱向前掼出,那只虎骨木罗盘在曾渔左脚脚后跟重重磕了一下,不禁一声痛叫,回头见四喜摔在路上,忙问:“怎么样,摔得不重吧?”说着转身要拉四喜起来——

    四喜却一时站不起来,爬起来蹲在那里,手捂额角:“少爷,我额头好象出血了。”语气明显是在忍痛。

    曾渔道:“待我看看。”身子下蹲,卸下肩头的书笈,这书笈有四支短脚,可以竖立在地上。

    曾渔将书笈坚在道旁,先飞快地揉了几下自己左足踝,心想肯定也磕乌青了,走过来蹲到四喜面前,见四喜手捂左边额角,指缝间似有鲜血溢出,忙道:“你按住伤口别动,我给你止血。”

    曾渔懂医术,行远路自然会备一些伤风中暑、跌打损伤的常用药,这些草药都在四喜背的包袱里,四喜摔倒时包袱并未完全甩脱,现在包袱就挂在四喜胸前,曾渔小心翼翼把包袱从四喜肩头解下,打开包袱,嗅一嗅,拈起一撮仙鹤草,又拗下一截带叶的艾杆,一起塞进嘴里嚼,嚼得稀烂,吐到掌心,让四喜把手挪开,迅速敷到伤口上,取一根布条束额,说道:“好了,没什么事了,那边就有灯火,青田村到了,走路不能光顾着说话时忘了脚下,尤其是走夜路——”,说话时隔着包袱把罗盘周边一摸,还好,应该没磕损。

    四喜勉强站起来,右腿却不敢伸直,踮着,却原来不但额头磕出血,右腿膝盖也磕伤了,裤子都磨破了,摔倒时右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右掌心也擦破皮了,到处火辣辣的痛,忍着没呻吟叫痛,故作轻松道:“少爷,我没事,我们走吧,村子就在前边是吧。”一瘸一拐就要把包袱背上,四喜很怕成为曾渔的累赘,曾渔本来是不打算带他去袁州的,是曾母周氏一定要四喜跟着——

    曾渔道:“哎呦,你这摔得还不轻,包袱我来背,你慢慢走,要我搀吗?”

    四喜赶忙道:“四喜能走,四喜能走,包袱还是我来背吧,少爷?”

    曾渔喝道:“少啰嗦,小心脚下,用大伞当拐杖撑一下,这伞很结实,伯父当年登山涉水时常作拐杖用。”说着,马步矮身,将书笈背起,包袱就挽在手臂上,叮嘱四喜跟上。

    主仆二人摸黑向右边一条小路岔进去,那边林隙有灯光透出,四喜道:“少爷,那不大象是村子哎——”

    曾渔笑道:“总不可能还是墓园吧,不管了,只要有人家有灯火就赖在那歇一夜,我的脚后跟也痛,这种天气,随便哪里将就一夜都行,就是你的磕伤我要给你治治。”

    四喜嗫嚅道:“少爷,对不住,对不住啊。”

    曾渔道:“对不住什么,难道要我背着你去袁州,你腿没断吧?”

    四喜忙道:“没断没断,起先有些痛,现在缓过来了——四喜是说给少爷添麻烦,方才一个没留神就摔到了,我真是没用。”

    曾渔道:“怪不了你,这次是意外,错过在陆坊乡投宿,这夜路真是走不得,若有月亮还好点,我们以后不争多赶这几里路,早些觅店歇息,现在这样是欲速反而不达。”说着,抽动鼻翼道:“栀子花好香啊。”

    小路两边一丛丛的都是四、五尺高的黄栀子,粉白的花在静夜默默吐露芬芳,主仆二人往黄栀子小路深处走了小半里,见团团一遭土墙,土墙不高,墙头爬满古藤荆棘,院墙木门缝隙较大,漏出院内灯光,以为是一家住户,走到院门前,却又隐隐听到里面传出诵经声,呢呢嗡嗡的听不分明——

    曾渔道:“也不知是僧院还是庵堂还是道观,去叩门问问,好歹歇个脚,借灯火疗伤——四喜你去叩门问讯,你还是童声。”屈膝矮身将书笈卸下,包袱搭在书笈上。

    四喜一瘸一拐上前正待拍门,院内突然响起凶猛的犬吠声,四喜吓了一跳,退后两步,大声叫道:“里面的师父,开门借个灯火,阿弥陀佛,行个好。”

    曾渔笑道:“怎么就认定是佛院,也许是道观,那就不理睬你了。”心想:“佛院道观也养狗吗,应该还是寻常住家,因为主人信佛,在家居士,夜里诵经。”

    主仆二人黑黢黢地立在院门外等了一会,院内除了犬吠声没听到其他人声,那狗停一下又吠叫几声,想把曾渔主仆吓走,奈何二人实在累了,赖着不肯走。

    四喜又拍门叫道:“太上老君,无量寿福,行个好啊,我们是主仆二人,是往袁州赶考的,我走夜路不慎摔伤了头,请行个好,让我们主仆两个借宿一晚吧。”

    一口气很大声地喊出这么多话,四喜都气喘吁吁了。

    院内终于有人出声了,嗓音竟是分外甜美:“我们不信太上老君的——”

    一语未终,就被一个老妇的声音打断,这老妇恶声恶气道:“快走快走,这里不让人借宿,快走,再不走放狗咬了。”

    曾渔又累又饿,遇到这么个凶蛮老妇,不肯借宿也就罢了,却恐吓说放狗,我曾九鲤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你放狗出来试试,我一剑劈了拷着吃——

    没等曾渔发作,院内那个甜美声音道:“严婆婆,不要这么凶嘛,人家是赶考的书生——”随即声音提高了一些,是对着门外曾渔二人说的,“门外的客人,沿大路往前一里多路就是青田村,你们到那里投宿吧,抱歉,我们这里不好让人借宿的。”

    这是个少女的声音,年龄应该还不大,声音甜美,语气温柔,让人听着很有好感,少女说话时,那狗就不吠了,少女说话声一停,那狗就狂吠几声,在为主人壮声势。

    曾渔道:“打扰了,只是小介方才跌了一跤,头脚流血,想借个灯火看看伤势,在下自有疗伤之药,恳请行个方便。”

    那个恶声恶气的严婆婆冷笑道:“老身说得没错吧,这等人根本就不必理睬,放狗,他们自然跑了。”

    曾渔道:“这位老人家何必出口伤人,在下只是借个灯火而已。”

    木门“嘎吱”轻响,想必是有人从门缝朝外窥探,随即听得那少女道:“那请稍等,我取灯笼来。”

    老妇道:“我说了不要理他们,你怎么不听!”

    这个声音如夜枭的老妇似乎很威严,少女道:“严婆婆,怀善念、行善举,会有福报的,只是借人家一盏灯,举手之劳而已。”

    那严婆婆道:“不行,决不许开门。”

    少女沉默了片刻,说道:“那就把灯笼从墙头递过去,这总可以了吧。”

    那老妇哼了一声,算是勉强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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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五章落魄邯郸道

    土墙外有一块卧牛石,看着似乎比较平整干净,曾渔、四喜主仆两个就坐在这块大石头上歇气,四喜头破血流的惨状不必说了,就是曾渔也觉一身酸痛,今天走了六、七十里路,还背着三十来斤东西,的确是很辛苦,此时若有一张竹榻可以仰天八叉一躺,那简直就爽若神仙了——

    人,有时所求就是这么卑微和简单。

    土墙里没有了声息,那狗也不吠叫了,也听不到呢呢哝哝的诵经声,星辰高远,四下里极静,黄栀子花的香气愈发浓郁了,这花香随着夜色而凝聚,夜愈深,花愈香——

    土墙里有动静了,墙头的常青藤摇颤着,晕黄的灯光从墙内渐渐明亮,曾渔转头看时,就见一盏白色的小灯笼从墙头冉冉升起,随即便探出一个脑袋,垂髫,白脸,眉目如画,这应该就是方才说话声音甜美的那个少女了,原以为有十四、五岁了,但现在看容貌,柔美稚气,眸光纯真,大约只十二、三岁吧。

    “这位书生,来,接灯笼去。”

    墙头的垂髫少女朝曾渔招招手,甜甜一笑,另一手把白色的小灯笼慢慢递下来。

    四喜待要起身去接,曾渔把他按住,走到土墙边,先作个揖道:“多谢小姐。”两手捧住那垂下来的灯笼——

    墙头少女便松了手,挑灯笼的那根细竹竿落下来,在曾渔脑袋上敲了一下,还把曾渔的头巾划落到地上。

    “啊呀,对不住,对不住。”少女瞪大眼睛,赶忙致歉

    曾渔执着细竹竿,挑起灯笼,一手拾起地上头巾戴好,含笑道:“这叫及地,好彩头,这番赶考必中了。”

    那垂髫少女起先愕然,随即醒悟曾渔话中之意,捂嘴吃吃的笑。

    曾渔又说了声“多谢”,移灯笼来照四喜,先前昏天黑地的看不清,这时一看,真是吓一跳,四喜半边脸都是血,衣服前襟也有血痕,且喜血迹已干,想必仙鹤草和艾叶有效,额角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但流了这么多血可见方才那一跌伤得着实不轻——

    “四喜,让我看看你的右膝,骨头应该没问题吧?”

    曾渔将细竹竿的一端插在土墙裂缝里,白色灯笼左右摇晃,墙头少女道:“插深一些。”

    曾渔“嗯”了一声,插牢灯笼,蹲下身借着灯笼光察看四喜的右膝——

    四喜一边小心翼翼卷着裤管,一边道:“不碍事不碍事,就是磕了一下,血应该止住了,只是裤子擦破了。”这小奚僮觉得皮肤擦破了会长好,裤子破了更可惜。

    曾渔捏了捏四喜右腿的小腿骨,渐渐往上捏到膝盖骨,四喜没觉得痛,就是膝盖正面磕伤了,也流了不少血,还有些红肿,虽无大碍,但肯定要歇着不能多走路。

    曾渔嚼了一些仙鹤草给四喜敷在膝盖上,取出盛水的葫芦想给四喜喝口水,摇一摇,葫芦空空如也,抬头想求那少女灌一葫芦水来,还没开口,猛听得院内一声怒叱:“怎么还站在墙头,女孩儿家象什么样子,赶紧下来!”

    那垂髻少女赶紧缩回脑袋,下梯子去了,曾渔在墙外听得那个凶蛮的严婆婆在数落那个少女,说出来的话都不那么好听,而少女始终一声不吭,土墙内也渐渐声息俱寂。

    曾渔心道:“不知这女孩子与那凶恶老妇是何关系,祖孙不象祖孙、主仆不象主仆,难道这院子里就住着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老妇凶恶一点情有可原,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四喜流了不少血,明显萎靡不振,虽然书笈架子上还系着几只粽子,但口渴也吃不下,又没个躺着休息的地方,落魄邯郸道都没这么惨吧——

    曾渔并不伤感,困难只是暂时的,好比那日他与母亲、小妹从石田出来遇到雷雨一样,天总会放晴的,说道:“四喜,你靠墙坐着吧,闭目养养神,我先去探探路,不是说往前一里多路就是青田村吗,我探明了再回来搀你一起去。”

    正待开步走,四喜却拉住他的袖子:“少爷,天黑路不好走,少爷不要去,万一绊倒跌伤或者遇到野狗豺狼什么的,会有危险。”

    曾渔有些迟疑,他心里也没底,不知道青田村是不是就在一里外,而且这灯笼里的小蜡烛也燃不了多久,黑灯瞎火的若再迷路那可糟糕——

    “少爷,我不渴,身体也没什么事,就靠坐在这里休息也很好,这里凉快呢。”

    四喜说着挪了挪屁股,好让自己靠坐得舒服一些,又道:“少爷你也坐着歇歇气,吃个粽子,我也吃一个。”

    这粽子还是前天从鹰潭郑轼家里带出来的,当时带了十二只粽子系在书笈架子上晾着,天气虽热,但这种加碱的糯米粽子不容易馊,可以吃几天,咸肉馅的,很好吃,只是现在口干没水喝,有点难以下咽——

    曾渔慢慢嚼着糯米粽,嘴巴里还有仙鹤草和艾叶的苦涩,真是五味杂陈啊。

    四喜伸长脖子咽下一口粽子,低声道:“那个老太婆真凶,还说要放狗咬我们,那个小姐心地却好,真不象是一家人。”

    曾渔道:“少说话,养养神,粽子吃不下就别硬吃,噎到了可不妙,饿一餐不打紧,等天亮就好办了。”

    四喜答应着,把吃了一口的粽子用粽叶裹好,留到明天早上吃,然后就靠在土墙上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实在是累啊。

    曾渔也很困,但他习惯入睡前要练一遍八段锦,只是今夜比较为难,叩齿三十六可以,漱津三十六就不行了,口渴啊,勉强练罢八锦图势,合衣靠坐在土墙下,就准备这样对付一夜,插在墙上的那盏白色小灯笼里的蜡烛这时也快燃尽了,回光返照似的分外明亮,曾渔这时才看到那白色的灯笼纸上还四面画着水墨画,画的都是鱼,分别是鳜鱼、鳟鱼、鲂鱼和鲤鱼,四种鱼都是小鱼苗,偏瘦,笔墨洇染,简洁有韵味——

    曾渔心想:“绘这灯笼的人水平不低啊,而且不俗,那垂髫少女应该画不出,那凶恶老妪,呃,还是不要去想了,免得坏了兴致。”

    灯笼里的烛火慢慢暗淡下去,灯笼上画的四条鱼也逐渐模糊进黑暗里,要相忘于江湖了吧——

    就在曾渔将要睡着之时,听到院内响起细碎脚步声,若是白天,这脚步声肯定听不清,夜里万籁俱寂,稍有点动静就入耳了。

    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人,走到院墙木门边,抽掉门栓的嘎嘎声、木门从里拉开的吱吜声,灯光泄出,两个人走了出来——

    曾渔坐直身子定睛看时,见走在前面的是一个手提灯笼穿着青色褙子的少女,少女披发垂髫,身形如春日小树般秀挺,但清秀容颜犹有稚气,这正是方才借他灯笼的那个好心肠女孩子;

    而跟在垂髫少女身后的却是个女尼,光头缁衣,手捻佛珠,双眸清亮,缓步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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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六章人情味浓古风存

    宽大的缁衣难掩这女尼苗条的身形,行步之间,绰约有态,这种态,好比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玉金贝之有宝色,自然而然就流露的,这女尼走在垂髫少女身后的灯笼暗影里,曾渔既没瞧清女尼的面目,也没听到女尼说话的声音,但就是这么影影绰绰的一个模糊印象,就让曾渔觉得这女尼有一种态,能吸引人注目的态——

    但这时的曾渔却无暇注目欣赏,他猛地跳起身来,一脸的戒备之色,跟在垂髫少女裙边的有一条黄毛大狗,那黄狗张着嘴,吐着红舌头,两眼绿莹莹,正看着他和四喜,他伯父撼龙先生曾说走江湖除了提防盗贼小人之外,也得提防被狗咬伤,尤其是野狗,被咬了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这位书生,莫惊莫惊,阿黄很乖的,从不咬人,莫看它吠得那么凶。”

    垂髫少女笑意盈盈挑着一盏小灯笼走近卧牛石边,这时,插在土墙上的那盏四鱼图灯笼完全熄灭了,土墙边曾渔主仆的身影一下子变得昏黑模糊,少女就把灯笼挑高凑近过来。

    曾渔作揖道:“这位小姐、这位师姑——”

    明代赣地称呼女尼有叫师姑的,也有叫师姨的,对年老的女尼还有称呼尼媪的,曾渔道:“多谢借灯火,在下还想打扰一下,讨一瓢水喝。”

    少女向曾渔福了一福,隐在少女身后昏暗处的女尼也合什念了一声佛,却听那少女说道:“娘,就是这两个人,他是赶考的书生,这书僮走夜路摔伤了,流了好多血——啊,他是不是晕过去了?”最后这句是问曾渔的。

    小奚僮四喜面有血污,头髻散乱,此时歪靠在土墙边昏睡的样子的确象是晕过去似的,曾渔道:“小介不慎跌伤了额头和膝盖,现在是睡着了。”心里想:“这女尼是这少女的母亲吗,尼姑有女儿不稀奇,但住在一起就少见了,那老妪哪里去了?”

    少女又问:“不要紧吧,要请医生吗,哦,那就好,我去给你盛水来,你把那葫芦给我。”少女先前在墙头看到曾渔取出葫芦想喝却没水,她本想叫曾渔把葫芦递给她去盛水,但严婆婆骂得凶,只好下去了。

    曾渔取出那个葫芦双手递给少女,躬身道:“多谢了,多谢。”

    “娘,你提着灯笼。”

    少女把灯笼递给那女尼,接过葫芦,向曾渔展颜一笑,声音清脆娇美:“书生你等着哦。”转身轻盈盈回院子,名叫阿黄的大狗赶紧跟过去。

    女尼轻唤道:“小心些,天黑,可别跌到了。”的确是慈母的口气。

    少女答应了一声,背影闪入木门中。

    曾渔注意到这少女没有裹足,士绅大户家的女孩儿一般七岁开始缠足,不缠足的往往是因为贫穷需要女孩儿帮着干农活,还有,浙江的堕民女子禁止缠足,缠足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了,曾渔的家乡永丰缠足之风也盛,不缠足的女子被蔑称为“柴婆”,意指不缠足可上山砍柴干粗活,这样的女子自然也就嫁不到好人家——

    “请问公子贵姓,往哪里赶考?”

    那女尼一直冷眼打量曾渔,这时出声相询,女尼把灯笼垂得极低,灯笼下沿触到了地表的草茎,这只灯笼纸四面也绘有图画,是四只形态生动的小猫,灯笼摇晃时,这四只小猫活泼泼就好似要动起来一般。

    曾渔答道:“在下姓曾,赴袁州府院试,贪赶路程,错过了投宿,打扰师姑了。”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那灯笼上画的猫。

    那女尼“哦”的一声道:“去袁州那还来得及,公子是客居他乡,为了考试才回袁州是吧。”

    科举考试对考生的户籍要求很严格,客居他乡若未能取得当地的户籍,子弟要参加科考就必须回原籍,曾渔若非父辈时已取得永丰户籍,那他要考秀才就得回赣州府——

    曾渔当然不能对这女尼说补考什么的,当下含糊称是,抬眼看那女尼容貌,女尼灯笼垂地,应该是有意不让曾渔看清她面目,其实也是掩耳盗铃,这样相隔不过数步哪里会看不分明呢,这女尼裸着光头,极短的发茬泛着青色,白居易诗描写一女尼曰“头青眉眼细”,光头乍看就是青色的,一般而言剃光头都不会好看,但这女尼给人的感觉却是光头玲珑甚美,世间女子的黑发反倒成累赘了——

    光影明暗,勾勒出的女尼面部轮廓极精致,女尼既是那垂髫少女的母亲,总应该有三十岁了吧,但在这暗夜里看来,简直就是一个缁衣飘飘的少年尼姑——

    睡梦中的四喜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靠坐在土墙下睡着不舒坦啊,头一歪,干脆侧躺着睡,却又碰到额角的伤口,“啊”的一声又坐起来,痛醒了,迷迷糊糊看到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那个黑袍光头的是什么人,灯笼光从下往上,四喜也是从下往上看,自然看着很怪异了。

    曾渔忙道:“四喜,这位师姑就是这里的院主,我已向她求水喝。”见四喜手撑土墙要站起来,赶紧上前搀了一把。

    四喜站直身子,觉得额头和膝盖比先前更痛得厉害了,口渴得难受,喉咙要冒烟,看少爷那样子显然一直未睡,这小奚僮便向那女尼作揖道:“这位女菩萨,行个方便吧,让我家少爷进院找张小榻休息休息也好,我四喜就在外面待着都可以,我家少爷可是要去赶考的,休息不好可不行啊,阿弥陀佛,女菩萨,行个好吧,咳,咳——”

    四喜觉得自己连累了少爷,很内疚,他一个小奚奴在乎什么颜面呢,所以低声下气相求,只想让少爷能有张栖身之榻休息,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四喜咳嗽起来。

    女尼心生怜悯,这书生也不过是二十来岁,书僮更小,便道:“请随我来,贫尼找个地方让你们主仆歇息,但请莫要喧哗,明早立即离去。”

    四喜大喜,曾渔也不想待在这墙根下过夜,栀子花虽然香,蚊虫却也不少,这样的况味很难消受,忙道:“多谢师姑,我二人天一亮就走。”

    女尼“嗯”了一声,手里灯笼划了半个圆,掉头向院门走去。

    曾渔搀着四喜跟上,四喜转头看着卧牛石边的书笈和包袱道:“少爷,还有行李。”

    书笈也就罢了,包袱里有银钱,虽说搁在这里片刻工夫不见得这么巧就有人顺手牵羊拿走,但还是小心为上,已经够落魄了,可不能雪上加霜,曾渔抓起包袱挽在臂弯,与四喜跟着那女尼进了院门——

    正好那少女碎步出来,有些惊讶道:“娘,你肯让他们进来了!”

    女尼道:“让他们二人在茶寮草堂过一夜,明日一早就离开。”

    少女有些欢喜,轻笑道:“娘心地真好,我就知道娘不忍心的。”

    女尼道:“不要啰唣,你带他二人去。”把手里的灯笼递给少女。

    少女答应了一声,接过灯笼对曾渔道:“书生请跟我来,小书僮走路小心些,莫要再跌到,这里有台阶的。”又道:“轻声些,莫吵醒严婆婆,不然就闹因翻天了。”

    主仆二人答应着,跟随少女绕过一座大房子,又走过一个小院,到了一处房子前,看屋檐有披垂下来的茅草,少女道:“这就是茶寮了,我娘饮茶的小室,你们二人就在地上将就一夜啰,地上铺着篾席的,喏,这是你们的葫芦,早知道你们要进来就不必盛水了,这茶寮里就有水。”

    少女语速不快,语调温柔,声音很是悦耳,又问:“那盏鱼灯笼呢,哦,还插在墙上啊,我去取,这盏就留给你们了。”

    曾渔道:“我随小姐一块去,我有书笈还在门外,要搬进来。”

    依旧是少女提着猫灯笼,曾渔跟在身边走出院门,从土墙缝隙中拔了那盏鱼灯笼交给少女,然后背起沉重的书笈,待要来提猫灯笼,少女道:“我帮你照着。”

    曾渔道:“多谢。”背着书笈随那少女进门,立了片刻,等少女重新拴好门。

    少女提着一明一暗两只灯笼过来了,边走边道:“书生,还未请问尊姓大名?”

    曾渔含笑道:“我姓曾名渔字九鲤。”

    少女讶然道:“什么鱼,鲤鱼?”

    曾渔道:“嗯,就是鲤鱼,名是三点水的渔。”

    少女“格格”笑起来,将手里那盏已熄灭的鱼灯笼凌空一晃,说道:“这上面就画着鱼,曾书生看到没有?”

    突然听到有人在暗处轻咳一声,就是那女尼的声嗽,少女道:“娘,你黑黢黢的站在那里做甚?”

    幽暗处的女尼道:“把灯笼给曾公子——曾公子,怠慢了,夜里莫要出茶寮,黄狗认生,恐怕会咬伤人。”

    方才少女进进出出,那大黄狗也是跟进跟出,忠心得很。

    少女辩道:“阿黄不——”

    “好了,曾公子快去茶寮吧,请记得明日一早必须离开。”

    女尼从黑暗处走出来,打断少女的话。

    曾渔躬了躬身道:“多谢师姑收留,我主仆二人天一亮就离开。”说罢从少女手里接过猫灯笼往茶寮走去,听得身后少女小心抱怨:“娘为什么这般不近人情,象严婆婆似的?”

    曾渔没听清那女尼怎么回答,他走过去了,他想:“这里似乎就住着严婆婆和这母女三个人,我和四喜能进来有个容身之处真是不易,大明朝的人还是人情味浓,古风犹存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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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七章美人局

    四喜摸黑把茶寮内的小桌挪到一边,桌上似有茶罏、汤瓶这些茶具,得小心慢慢挪移,不然摔碎了桌上的器物可不好交待,小桌挪到一边后,他和少爷就能睡得宽敞些,坐在篾席上,口渴难耐,摸到那个葫芦,沉甸甸的灌满了水,他捧起葫芦又放下,心想还是让少爷先喝吧——

    脚步声响,一团灯笼光进来了,光晕中是曾渔的头脸,听得地板“嘎”的一声,那是书笈放下了——

    四喜赶紧起身接过灯笼,放在茶桌上,捧过葫芦:“少爷,喝水。”

    曾渔接过葫芦,一口气喝了半葫,长长舒了口气,把葫芦递给四喜道:“有生以来喝过的最好喝的水。”

    四喜捧过葫芦“咕嘟咕嘟”喝,主仆二人片刻工夫把一大葫芦水喝光,又各吃一个粽子,吹熄了灯笼,就合衣躺在篾席上——

    这时大约是亥末时分,四喜方才睡了一小觉,精神头还好,额头膝盖痛,一时睡不着,听得屋外竹木萧萧,身畔少爷似乎也没睡着,便轻声道:“少爷,起风了,莫不要下雨?”赶路最怕下雨。

    曾渔道:“不用担心,明日我们到青田村雇辆车到金溪县城,你也正好在车上养养伤。”

    四喜嗫嚅道:“这这岂不是浪费银钱?”

    曾渔道:“这算得什么浪费,步行几天累了,又或者遇雨路难行,就雇车代步一、两天,我娘就是这么交代的,不然的话千里迢迢赶到袁州,累得跟狗似的我还怎么考试——不要说话了,赶紧睡觉,明日一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

    四喜答应了一声,往右侧蜷着身子,这样不会碰到右边额头的伤口,很快就睡着了。

    曾渔舒展四肢躺着,身下是篾席,篾席下是木地板,与先前靠坐在墙根下形同乞丐相比现在真是神仙了,心想:“那师姑应该是颇有来历的人物,容色这般美丽,却出家为尼,当然是有故事的人,不对,这位师姑脑门好象没有香疤,这就表示没有受过正式的比丘尼戒,而且这屋舍也不象是尼姑庵,可若说是在家修行的女善信,那又何必把头发剃光,难道真认为玲珑光头比蓄发好看?”

    想到这里,曾渔不禁无声微笑,脑海里浮现那女尼缁袍光头、行步窈窕的姿态,心底不禁有些骚动,女尼可算得有恩于他了,他怎么能起旖旎之想呢,这岂不是有点禽兽,可是男子的本能冲动不是道德理智能完全压制的,看到这样有态的妙人,如果一点想法都没有,那是圣人或者是死人,曾渔既不是圣人也不是死人更不是太监,他只是个普通人,他并没有因为自己起了这样的一缕淫念就痛恨起自己来,更不会因为无法克制这缕淫念就去逾墙破门作奸犯科,怎么想和怎么做是两回事,人之有别于禽兽就在于此——

    “不知这位师姑到底是个什么来历,那垂髫少女真是她女儿?”

    这是曾渔入睡前最后的念想,然后就是纯粹的睡眠——

    大约四更天的时候,电闪雷鸣,暴雨来了,在江南,端午前后经常有暴雨,江河会涨水,曾渔被雷雨惊醒,户外电光瞬间照彻茶寮小室:菱花窗格、梅花纹的篾席、四方小茶桌、茶桌上两层的茶洗、状如卧瓜的茶壶、莹白色的茶盏……室内器物历历在目,仿佛一幅静物画,只一瞬,静物画重归黑暗——

    曾渔狮子卧,心里在想:“真是幸运,若这时还蜷缩在土墙边那就惨也,阿弥陀佛,师姑恩德,日后报答。”只醒了一小会,很快就又睡着了,等到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暴雨也早已过去,赶忙坐起身,推了推身边的小奚僮:“四喜,天亮了,我们去青田村雇车上路。”

    四喜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来,系在额头的布条脱落了,曾渔检查了一下他额头的伤口,还好,没有发炎红肿,右膝的磕伤也凝血结痂,只要不再碰伤感染那就没什么大碍,休息两天就会好——

    茶寮门前有个阔口瓷缸,曾渔看瓷缸里的水还算干净,就胡乱洗了把脸,叮嘱四喜也把脸上血迹洗一洗,注意别让水淋湿了伤口,又去包袱里取了一小块碎银,让四喜在这里等着,他去青田村雇车子来这里接四喜上路——

    四喜不安道:“少爷,我的伤不碍事,我能走。”

    曾渔翻白眼:“你能走,你背得动包袱吗,全要我背,我可不累惨,昨夜大雨,道路肯定泥泞,很难走的,我也正想乘车养养脚力,路还长着呢——别乱走,看到师姑和小姐要有礼貌。”

    曾渔把一双大草鞋系在布鞋外面,便出了茶寮小院,刚走到昨夜看到的那座草堂前,就见缁袍女尼捻着佛珠从堂后款款地走过来,与昨晚不同的是这女尼戴着一顶青色僧帽,帽沿刚好压在眉际,更觉眉目如画,与那垂髫少女果然有三、四分相似——

    曾渔赶紧作揖道:“多谢师姑收留,不然昨夜大雨,在下主仆二人就狼狈了,因小介跌伤了腿,在下想去青田村雇辆车,所以小介还要在贵院多待一会,请师姑见谅。”

    女尼细长微挑的双眉微微一皱,淡淡道:“也罢,曾公子快去快回,青田村不远,上道后往右行一里半路就是,村东就有几家——”

    “哇呀呀——”

    草堂边的耳房突然有人怒叫起来,随即冲出一个身形胖大的老妇,老妇年近六旬,一张大饼脸涨得通红,花白的头发披散着,面容扭曲,张牙舞爪,奔着曾渔就直冲过来——

    曾渔一看这老妪来势凶猛,连退数步,吃惊道:“这是要干什么!”

    女尼赶忙伸手拦住那凶恶老妪:“严婆婆,这是昨夜恳求借宿的书生,他仆人跌伤了脚,又下那么大的雨,怎好让他们在门外淋着,佛祖也要责罚贫尼。”

    披头散发、身形胖大的严婆婆呼呼喘气,两只三角眼象钉子一般在曾渔身上剜来剜去,又去剜那女尼,声音嘶哑道:“真的是这样吗,这书生年轻力壮,难道就没做点别的甚么?”

    女尼脸色原本白里透着淡青,美丽而冷清,听了老妪这恶毒的话,俏脸霎时通红,脖颈也红了,还有淡淡的青筋绽起,可见怒极——

    “严婆婆,你这是什么话,你莫要欺人太甚!”

    宽大的缁袍下,女尼身子在发抖,扭头看了曾渔一眼,赶紧别过脸去,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曾渔虽然一头雾水,但也听明白这姓严的老妪是疑心女尼与他有私情,这太冤枉人了吧,但现在不清楚这凶恶老妪与女尼是何关系,只有忍耐解释道:“这位婆婆,在下是去袁州赶考,昨日赶路错过了宿头,这位师姑好心让我主仆二人到茶寮歇了一夜,一早正要——”

    可这个胖大凶恶的老妪却根本不听曾渔解释,嘎声叫道:“陆妙想,老身奉命在此看住你,绝不能让别的男子靠近你,你难道不知!”

    一旁的曾渔心道:“原来这美丽女尼名叫陆妙想,这老妇奉命看守她,奉谁的命?这到底怎么回事,太古怪了。”作揖道:“在下这就离开,抱歉抱歉。”转身要回茶寮,心想还是先与四喜离开这里,免得这个女尼为难。

    “事情未说清楚,绝不许走!绝不许走!”

    这老妪大叫着,竟然不让曾渔走。

    曾渔恼了,借个宿竟会惹出这种事,简直是莫名其妙,正待发作,却见那垂髫少女从草堂后碎步小跑着出来,那条大黄狗蹿跃着跟在一边——

    少女想必正在梳洗,脸上还挂着水渍,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脆声道:“严婆婆,你一大早又说我娘什么坏话!”

    老妪冷笑道:“问你姨娘去,是她作出的丑事。”

    女尼哭道:“我作了什么丑事了——”

    正闹纷纷时,忽听有人敲门,一个喉咙含痰的嗓音叫道:“严大姑、严大姑,开门,是我老陆。”

    那老妪顿时非常得意,看着曾渔与女尼,点着头道:“好极,好极,陆员外来了,看你们怎么说。”

    原本哭泣的女尼慌张起来,低声央求道:“严婆婆,你千万不要乱说话啊,不要拖累这书生,他还要去赶考呢。”

    老妪拉长了大饼脸道:“我不管,既然陆员外来了,就由陆员外处置。”说着,狠狠剜了曾渔一眼。

    那女尼惊慌失措,脸上泪珠未干,娇美如带雨梨花,对曾渔道:“请公子回茶寮暂避一下,千万不要出来。”没等曾渔答话,又央求那老妪道:“严婆婆,你听我说,我把那对金镯子——”转头见曾渔站在一边没挪步,忙道:“曾公子,快回茶寮待一会,求你了。”

    这女尼急得又快哭出来了,美眸含泪,神色惶急,那垂髫少女微微张着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陆员外又拍门了:“严大妈,是我老陆,快开门,有急事——咳咳咳,呸。”

    曾渔转身往茶寮走去,眉头皱起,心想:“那日在铅山河口,我还提醒三痴兄不要中了仙人跳、美人局的圈套,没想到我曾九鲤也会落入这般困境,这简直是孔夫子念错三字经、八十岁老娘倒绷了孩儿啊,难道我真的看走眼了?”

    细思昨夜进入这院子的始末和女尼等人的言谈态度,却又觉得不对,仙人跳、美人局都是主动引诱,哪有这样守株待兔的,那美丽女尼和纯稚少女也绝不象是要骗他的,他曾九鲤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即便是那个恶妇严婆婆也是严厉拒绝他入内,而且他行囊简单,明显是穷书生,哪个不长眼的会设这样的局来敲诈他?

    若说不是设局,那又是怎么一回事,是他曾九鲤运气实在太坏,一头撞进别人的麻烦堆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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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八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八章聊斋梦

    四喜坐在茶寮小室的台阶上,身边是收拾好的书笈和大包袱,见曾渔走过来,赶忙起身问:“少爷,方才争吵些甚么,是被那个凶恶的老太婆看到了是吗?”

    曾渔皱眉道:“真是莫名其妙,只怕要被讹诈。”

    “啊。”四喜愤怒了:“凭什么讹诈我们,我们做错什么了!”

    四喜声音有些大,曾渔摇手道:“先别急,看她们怎么做作,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心道:“捉奸捉双,我只是路过,奸情之事怎么也不能栽到我头上,若那老刁婆和陆员外什么的敢动粗,我就揍他们。”越想越觉得憋气,借个宿也会遇到这种无谓的麻烦,只怕要见官,这一来二去岂不耽误了考试行程!

    茶寮后院土墙不高,曾渔要越墙而走也不难,但四喜显然不能攀高跃低,而且这一逃的话若被抓住那更坐实了罪名——

    脚步声轻盈,那个垂髫少女快步进到小院,做个可爱的噤声手势,轻声道:“曾书生、小书僮,莫要高声说话哦。”

    四喜本来很感激这个容貌清丽、声音甜美的女孩子,但现在满心都是不忿,没好声气道:“你们想讹诈我家少爷什么,我家少爷没钱!”

    少女瞪大一双妙目,小嘴抿了抿,委屈的样子楚楚可怜,说道:“是那严婆婆要讹诈我娘,不是讹诈你们。”

    曾渔示意四喜不要说话,他和颜悦色问那少女道:“小姐贵姓,那严婆婆是小姐的什么人,为何要讹诈你娘?”

    少女没回答曾渔的话,却招招手道:“曾书生,请走出来一步,屋檐的水滴下来打湿你的头巾了。”

    雨虽然早已停了,但茶寮屋檐还在往下滴水,曾渔正立在檐漏处——

    少女纯稚而且温柔,见曾渔上前了一步,这才嫣然笑道:“我姓陆,我不知道那个严婆婆是谁,只知道她是奉命看管我娘的,这也不准那也不准,很凶的,其实是要讹诈我娘的金银首饰——”

    “奉谁之命?”曾渔问:“是那个陆员外吗?”

    少女迟疑了一下,答道:“不是陆员外,陆员外管不了这个严婆婆,陆员外是我二外公,我自己外公早就去世了,我自小就没看到过。”

    这关系可真够复杂的,那女尼名陆妙想,这少女怎么也姓陆,曾渔又问:“那严婆婆究竟奉谁之命呢,这般可恶?”

    少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我爹爹派来的——曾书生肯定要问我爹爹是谁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我娘不肯说,严婆婆和我二外公也从来不提,就不知我娘犯了什么过错,要这般当贼般管着。”说到后来,这垂髫少女眸光盈盈,含着泪了。

    胖大凶恶的严婆婆走过来了,先剜了曾渔一眼,拉起少女的手往外就走,说道:“陆员外有事要与你们娘俩说,快去。”回头又剜了曾渔一眼,警告道:“躲在茶寮先别出来,不然见官挨板子。”拉着那少女走了。

    曾渔摇摇头,走回茶室坐着,粽子还有两个,与四喜一人一个正要剥着吃,却见那严婆婆独自踅回来了,脸上肥肉满是细褶,皮笑肉不笑道:“你这书生,惹下大麻烦了你知道吗?”

    曾渔懒得起身,咬了一口糯米粽慢慢咀嚼,说道:“闭门室中坐,祸从天上来是吗?”

    严婆婆见曾渔那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她那两道扫帚眉就竖起来了,冷笑道:“你可知那女尼是何等人?”不等曾渔答话,就一脸轻蔑地道:“告诉你,那女尼的丈夫只消动一个小指头就能把你象蚂蚁一般碾死,你信不信?”

    曾渔点头道:“我信,不过在下只是穷困潦倒一书生,路过此地,没招过谁也没惹过谁,不知犯了什么天条就要被碾死?”

    严婆婆鼻孔出冷气道:“你做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和犯天条也差不多,简直是罪该万死。”

    曾渔道:“严婆婆,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你也不要吓唬我,你只说你想干什么?”

    这面相凶恶的老妪大为恼火,她说这些是想把这书生吓得求情求饶的,那她就可趁机敲诈些钱财,出外赶考总有点银钱的,不料这书生却问她想干什么,当下她那两只鱼泡三角眼恶狠狠瞪起,居高临下低吼道:“你这措大,死到临头还嘴硬,我——”

    曾渔猛地从地板上站了起来,逼视那老妪,也低吼道:“我是穷措大,我去赶考都雇不起一辆马车、我从家里带出来的粽子吃到现在、我住不起客店沿途都找寺庙歇脚,我只在你们这里避雨住了半宿我就是死罪了?你说你讹诈我一个穷措大想干什么,你想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说着一把扯下头巾狠狠摔在地上,再次“及地”了。

    那老妪没想到这斯文的书生突然就这般发作起来,这不是书生是光棍,她其实也不想把事闹大,连连后退道:“你这书生失心疯了,定是失心疯了——”转身出门,抖着肥臀很快就走了。

    四喜见曾渔发火,也是心下惕然,赶紧把那头巾拾起,掸去灰尘,双手递给曾渔道:“少爷——”

    曾渔接过头巾戴端正了,一时也不想说话,站在茶室门口沉思,这老刁婆显然是恶奴欺主,那女尼想必是某位官绅的妻妾,犯了什么过错忤逆了那官绅,等于是被幽禁在这里,但听那姓陆的少女所言,她们住在这里时间应该很长了,而且还有什么二外公,那个二外公陆员外怎么就容得这老妪这般欺负他侄女和侄外孙女?

    草堂那边悄无声息,也不知那个陆员外走了没有,曾渔没法再待在这里了,背上书笈,四喜抢着要背那包袱,曾渔喝道:“你好好走路就行,大伞拿着当手杖用。”将四喜手里的包袱拿过来搭在肩头,书笈连同包袱四十多斤哪,做牛做马先赶到青田村再说。

    主仆二人刚出茶寮,就听到那个喉咙含痰的陆员外的声音道:“严大姑,你好好劝劝妙想,今日一定要动身,耽搁不得,你劝劝她,我回去准备车马,等下就来接你们。”

    那凶恶老妪的声音道:“员外放心,老身定会劝得妙想娘子回心转意。”

    那陆员外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道:“把她的尼姑袍收掉,不能再穿成这副模样,头发也要蓄起来。”

    老妪道:“妙想娘子自己有剃刀,光头都是她自己剃的,老身无可奈何。”

    陆员外道:“觑空把她那把剃刀丢了,留着万一寻短见岂不是糟糕。”

    老妪答应着,送那陆员外出了院门,门外有起轿的声音,陆员外咳嗽着远去了。

    曾渔主仆走了出来,正与那凶恶老妪打个照面,老妪这回倒没有阻拦,只是翻着鱼泡眼冷笑,曾渔拱拱手道:“严婆婆,多谢关照,在下到抚州若侥幸中了生员,回来必有重谢。”

    “哟嗬。”这凶恶老妪正眼上下打量曾渔,冷笑道:“你以为考上个秀才就能回来逞威风了,告诉你,照样一个小指头碾死你。”

    曾渔笑道:“秀才能逞什么威风,而且在下八股文作得差,怕是难中——”

    老妪讹不到曾渔的钱就不想费口舌,不耐烦道:“快走快走,莫给老身惹麻烦。”

    “曾书生——”

    那垂髫少女从茶寮那边跑过来,俏脸浸出一层细汗,喘息道:“你们就要走了吗?”

    曾渔作揖道:“多谢陆小姐,在下这就要上路了,陆小姐多保重,请代向那位师姑致谢,也请保重,人身难得,努力珍惜。”

    少女展颜道:“曾书生也读佛经吗,《提谓波利经》有云‘如有一人在须弥山上,以纤缕下之,一人在下持针迎之,中有旋岚猛风,吹缕难入针孔,人身难得,甚过于是’。”

    曾渔汗颜,他只知道人身难得佛法难闻,哪里比得这少女随口便背诵出这一段经文,这少女才十二、三岁吧,不禁赞道:“陆小姐聪慧过人,在下佩服。”

    少女微笑道:“我自幼就听我娘诵经呢——”

    “啰唣什么,陆员外很快就要来了,快走,再不走就怨不得老身了。”

    严婆婆把那少女拉到一边,两眼瞪着曾渔,让曾渔快走。

    曾渔朝那少女摆摆手,与四喜出了院门,走出十余步,回头看时,板扉已关上,此地昨夜瞧不分明,现在看来,这陆氏母女的居住堪称幽静清雅,土墙由乱石砌土垒成,墙边植着木香和酴蘼,青藤绿叶爬满墙头,院内的房舍虽是茅草顶、土木墙,但自有一种方厚浑朴之相,房舍前后,有青苔红花,阶墀下有翠云草,青葱欲浮,绿褥可爱,更不必说院门正对着的小道两边的黄栀子,青绿玉白,花香诱人,简直是归隐幽居的绝佳处所,若曾渔是白天路过这里,定要羡慕这幽居中的隐者或者佳人,哪里会知道那土墙板扉后面美丽女尼的悲伤、那垂髫少女纯稚不谙世事、还有那凶恶的老妪演绎的没有结局的故事!

    曾渔摇摇头,觉得自己象做了一场聊斋式的梦,那美丽哀愁的女尼是何身份依然是一团迷雾,就这样离开真是有些怅然,总觉得还应该发生点什么——

    这样想时不禁笑出声来,心道:“曾九鲤,难道要把你当作奸夫揪上公堂才算是完整故事吗,那将是一桩比窦娥还冤的悲剧了,嘿,这种悲剧角色我不要演,还嫌现在不够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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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二十九章亦儒亦商简思玄

    主仆二人出了黄栀子小道,走上大路,昨夜暴雨,空气清新,只穿单衣还有些微凉,这是端午寒啊,江浙一带端午节前后经常会出现几日低温天气,这个所谓低温当然是相对暑季而言的,其实是凉快,但端午寒若持续时间长,对早稻不利——

    曾渔没感觉到端午寒,他背着四十多斤重的行李还没走到青田村就开始冒汗了,四喜道:“少爷,我腿不痛了,我来背包袱吧。”

    曾渔道:“你别绷裂了血痂,前面就是青田村了,哈,我看到村头树梢的酒旗了。”

    两个人刚走到青田村路口,却遇三辆大车从村中络绎驶出,曾渔以为这是陆员外去接女尼陆妙想母女的车,便与四喜让在一边,凝目注视,他对美丽女尼的命运抱有同情啊,也很想知道严婆婆说的一根小指头就能碾死他的人到底是谁,好奇心害人哪——

    最后一辆马车边走着一个秀才打扮的中年人,见曾渔看着他,便停步拱手问:“小友何往?”

    曾渔作揖道:“在下是去赶考。”

    中年秀才诧异道:“抚州吗,抚州院试就是今日啊!”

    曾渔道:“在下是去袁州。”

    中年秀才释然道:“原来如此。”

    这里虽不是袁州地界,但客居他乡为了科考时才赶回去的考生早已是司空见惯,中年秀才丝毫不觉得在这里遇见袁州的考生有什么稀奇,见四喜走路一瘸一拐,曾渔背着沉重的书笈和包袱,便道:“不佞往浒湾购书,若小友不嫌弃,就同行一程,如何?”

    浒湾在金溪县城西边三十里,正是去抚州的必经之路,曾渔喜道:“多谢,多谢先生,在下姓曾,敢问先生贵姓?”

    那中年秀才扬声招呼马车停下,微笑道:“不佞是饶州府安仁县人氏,姓简,吾党小子狂简之简,哈哈,曾小友,把行李都放到车上,你这书僮也坐到车上来,跌伤了是吧,来,上车。”

    领头那辆马车有简秀才的两个仆人,四喜就上了中间那辆马车,曾渔与简秀才坐在最后那辆车上,二人寒暄叙谈,曾渔得知这简秀才名赜,字思玄,饶州府安仁县人氏,安仁县就是后世的余江县,与鹰潭毗邻,简赜府上开了间书铺,出售各种书籍,金溪县浒湾镇的雕版印书以精良著称,名传大江南北,售价倍于其他地方刻印的书籍,家境优裕的读书人都爱买浒湾书,又叫金溪书,简赜就是前往浒湾贩运经史子集回安仁县卖的,昨夜投宿青田村,今日一早启程,要在日暮赶到六十多里外的浒湾——

    曾渔也略略说了自己的情况,没提自己是去补考,简赜道:“小友现居广信府啊,那离安仁县也不远,以后有机会到寒舍做客,寒舍就在县城西头的见山书院附近,小友找到见山书院,向人打听简秀才的书铺,定会有人知道。”

    简赜四十多岁,眉目疏朗,言谈颇见洒脱之慨,曾渔拱手道:“有机缘一定前去安仁拜访简先生。”

    读书人凑在一起少不了要谈八股,简赜便向曾渔要旧作一览,曾渔从书箧取出自己的的一册八股文集子,总计四十篇,约二万字,简赜在颠簸的马车上看了三篇,一拍大腿道:“曾小友,你这科必中了,这样的文字没有不中的道理。”

    曾渔含笑道:“多谢简先生吉言,在下一定努力。”

    简赜双眉一轩,说道:“我非客套语,你这文字火候到了,宗师定然赏识你——曾小友青春几何?才二十岁,前途不可限量,这科举之途路你可以走下去,不象我老简,早年只知死读八股背诵程文,其他书都不读,说一件好笑事与你知晓,我三十岁进学补生员,听人说起唐诗宋词,我是一概不知,连李太白、杜子美、李易安、辛稼轩是何等人都懵然不知,着实被同学取笑,现在想来,我十二年前能进学实属侥幸——”

    曾渔忙道:“简先生过谦了。”

    简赜摆摆手:“并非过谦,人贵自知,进学后我参加过一次乡试,当然是名落孙山,以后几科,我连乡试的资格都没有,宗师的录科我通不过啊。”

    并不是所有的生员都能参加乡试,这之前提学宗师会对各府生员举行一次录科考试,考试成绩分六等,只有考在一、二等才有资格参加乡试,考在五、六等还要受处罚,不过弘治以后,录科考试一般只分三等,考在第三等的生员不能参加乡试,别无处罚,简赜两次录科试都考在三等,觉得很没面子,而且那时家境也不甚宽裕,干脆就不考了,与人合伙开了一间书铺,有生员功名做起书商来那是便利得多,不说其他,单是长途贩运不怕官差盘查就能省不少银钱,短短数年,简赜就有点积蓄了,去年自己独自开了间书铺,少了与人合伙的种种纠纷,每年进两次货,一次来浒湾、一次去杭州,也算是游山玩水,比整日苦读八股那是惬意万倍——

    曾渔笑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简先生君子也、达人也,世间多少青衿士人一辈子耽误在科举途中,皓首穷经、贫困潦倒,这还有何人生趣味!”

    “曾小友此言甚合吾意。”

    简赜大感知己,觉得曾渔是个妙人,中午时在金溪县城的一座酒家用饭,简赜与曾渔两人喝了半斤斜溪白酒,午后就躺在车厢里赶路,一路长谈,说些致富享乐之事,很是投缘,黄昏时分赶到了浒湾镇。

    浒湾镇有书铺一条街,街长一里,两边全是书铺,既零售也批发,曾渔陪着简赜来挑选书籍,看刻工、纸张、有无错字,还有就是砍价,浒湾这边主要是印经史子集,八股时文也印,但往往不及时,苏杭那边的书局刻印书籍甚速,乡试、会试放榜没多久,中式者的八股文就结集上市了,还有,苏杭那边的书籍种类也都,各种野史小说、小品戏文应有尽有,浒湾这边刻印出售的大都是可以传世的书籍——

    简赜请曾渔帮他参谋哪些书好卖,曾渔对这个显然比简赜有眼光,选了二、三十种书籍,简赜觉得曾渔眼光与他暗合,一一照买,其中宋儒真德秀编著的八卷本《文章正宗》就买了两百函,这里的书籍都很贵,八卷本的《文章正宗》批发价也要六钱银子,穷孩子真是看不起书、读不起书啊。

    当夜曾渔主仆与简赜主仆六人住在浒湾“贤齐客栈”,次日一早,受曾渔嘱托的客栈伙计就来告诉曾渔,说有几辆去抚州贩卖藕丝糖的马车愿意搭客,每人四分银子,曾渔觉得四分银子偏贵,亲自去与那藕丝糖商人谈妥主仆二人总共六分银,用罢早餐就上路。

    简赜送曾渔出了浒湾镇西门,说道:“九鲤,你考完回广信府,请一定迂道访我,其实也绕不了多少路,不过百余里,请一定来,我扫榻以待,你这科是必中的,我当置酒为贺。”送了一套十卷本的《说苑》给曾渔,挥手道别。

    曾渔主仆二人坐在装了半车藕丝糖的马车上一摇一晃往六十里外的抚州城前进,车厢里弥漫着藕丝糖的甜香,小奚僮四喜感慨道:“这个简秀才也是好人哪,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曾渔微笑道:“这世上大多是不好不坏的普通人,行善或者作恶也看机缘……”

    主仆二人扯着闲话,天黑时到了“襟领江湖、控带闽粤”的抚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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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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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清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