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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清客txt下载     清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章物不平则鸣

    抚州是才子之乡,晏殊父子、王安石、曾巩这些宋朝人就不必说了,单是大明朝洪武十七年开科取士以来,每一科都少不了抚州籍的进士,“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吉安和抚州二府是江西科举大府,有人说仁宗洪熙年间开始施行的会试南北卷制度就是因为江西人太能考试了,北方人考不过以江西为代表的南方人,这才以南北地域划分取士名额,以此平息北方士绅的怨气,相对而言大明王朝更重视北方士绅,毕竟北京城就在那边——

    所以说在抚州参加科考更难,抚州院试进学名额虽比广信府多了二十个,但参加考试的童生多达两千五百人,几乎是广信府的一倍,曾渔没有日夜兼程赶在抚州补考当然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袁州院试相对来说没有抚州这边竞争激烈——

    曾渔主仆二人五月初七掌灯时分进入抚州府城,抚州院试已于昨日结束,满城都是等待放榜的童生,童生有绰号叫“童天王”,社会地位低于秀才,比平民老百姓又略高,寿终正寝后可在神主牌上写上“待赠登仕郎”五字,这些考完尚未放榜的童生处在极度焦虑、期待和兴奋之中,寻花问柳者有之、撒酒疯者有之,甚至打架斗殴的都有,曾渔在广信府城经历过这一遭,所以一进抚州府城,赶紧在偏僻地找了一间客栈住下,这人生地不熟的尽量待在房间里少惹是非。

    从院试结束到阅卷、拆号、放榜大约需要十多天时间,这期间提学官住在考棚的临时学道衙门里,提学官的一应随从也都要住在考棚里面,未放榜不得外出,本地官绅也不得进考棚拜访,当然,提学官更不能外出拜访,等于是内外隔绝了的,当然,要舞弊依然有的是办法——

    曾渔不是想舞弊,他现在面临的难题是:他是留在抚州等待放榜后找机会拜见提学官黄国卿,还是赶到袁州先等着?如果在抚州等的话要等十多天,到时若是见不到黄提学那又要心急火燎赶往袁州,就算获准补考,但疲惫困顿肯定会影响考试作文;而若是先赶往袁州又担心不能在宜春码头见到黄提学,黄提学一到袁州很快就要住进考棚不见外人的,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怎么办?”

    客栈的臭油灯下,曾渔踯躅徘徊,他在抚州没有朋友,更不认得当地官绅,暂时也无计可施——

    四喜以为曾渔是担心他的伤势,说道:“少爷,我的膝盖好得差不多了,明天我们可以步行赶路,包袱我也背得。”

    曾渔微微一笑,说道:“不干你事,睡你的觉养你的伤,我们还要在这里住上两天,反正时间不急,在这里或许能觅到什么机会也未可知。”

    此后两日,曾渔待在客栈里无聊,画了一幅水墨兰花和一幅岁寒三友图并题诗其上,反正四喜也无聊,就让四喜把这两幅画和书箧中以前的两幅写意花鸟旧作一并拿到附近的关王庙去卖,也不标明价格,守株待兔看能不能遇到赏识者,等于是以画会友,在这他乡异地混沌一片中打开一个缺口,尽量争取融入——

    四幅画在关王庙前的广场上摆了一天也无人问津,抚州文风极盛,就没个伯乐吗?

    五月初十上午,四喜又卷着四幅画去关王庙摆地摊了,曾渔在客房里自己拟题写了一篇八股文,觉得不错,心情颇佳,想着在抚州几天都没到处逛逛,便取了小钱袋,吩咐了客店伙计一声,便出门往关王庙而来。

    上午的关王庙冷冷清清,广场上没几个人,只见四喜呆坐在庙前站楼边,几幅画摊在地上,被风吹得纸边扇动,四喜捡了几颗小石子压着,不然画就被风吹走了,这景象的确有点惨淡啊——

    曾渔慢慢踱过去,四喜看到他,眼睛睁大、脸露笑意正待起身招呼,曾渔抬起双手往下一按,好象有股无形之力就把四喜按在原地动弹不得了,曾渔说道:“我来看看这画怎么卖——”

    无聊啊,自己扮顾客,走到四幅画跟前一打量,曾渔自己都摇头,水墨画当然没有重彩画那么抢眼夺目,而且这四幅水墨画未装裱,摊在地上又不平整,被风吹得一扇一扇,看着实在寒酸得很,无人问津也在情理之中。

    曾渔仰望青天,阳光耀眼,一轮红日正升向中天,端午寒早已过去,午前天气就已经很炎热;四顾抚州关王庙广场,关王爷读《春秋》却不管文章的事,从画摊走过的民众也只瞧上一眼就漠然走过——

    曾渔胸中一股怀才不遇、愤激不平之气慢慢蓄积,韩愈说“物不平则鸣”,曾渔这时就想大鸣大放,忍不住大叫道:“瞧一瞧看一看哪,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师承顾恺之、远法吴道子哪……”

    曾渔这是戏谑自嘲,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但他这么一喊,真就有人聚过来看了,抚州文盲少,只要是良家子弟,多多少少也读过几年书,这时过来看曾渔这四幅画,便附庸风雅品评起来,这个说这字不佳,用墨不匀;那个说这画别扭,哪有这么丑的鸟,而且一幅纸只画了一个边角,其余都空着,纯粹是浪费纸张……

    围观的人多,曾渔被挤到一边,他微笑着听那些人七嘴八舌评论他的字画,并不生气,因为这些人完全是外行,当今笑话听。

    围观者来了又去,离开时都是摇着头撇着嘴,说这种画也想卖钱、送给别人还嫌素淡不喜气呢,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这时,有个持杖的老儒健步而来,听到这边有人在卖画,就走过来立在人群边观看——

    曾渔朝这老儒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因为老儒的右眼是盲的,残缺者显然不喜欢别人多看,忽听这老儒大叫起来:“这是谁画的?这是谁画的?”

    四喜答道:“是我家少爷画的。”

    老儒忙问:“你家少爷是不是姓曾名渔?”

    四喜打量了这老儒两眼,有点眼熟,却不记得哪里见过,点头道:“正是。”

    这老儒将手中鸠头杖往地下一杵,“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老夫就说怎么会这般无缘当面错过,没想到时隔半月就能在此地重逢,妙极,妙极——小书僮,你家少爷在哪里,带老夫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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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一章抄诗不如会散手

    方才照面时因为这老儒眇一目让曾渔觉得陌生,现在听老儒问四喜话,看着老儒的侧影和手中的鸠头杖,顿时记起这是在杉溪路亭见过的那位老士人,当时这老士人一直瞑目端坐,有个老仆还向他问杉溪驿远近——

    曾渔心道:“这老士人怎会知道我的姓名,寻我作甚?”上前正要见礼相询,忽被人从肩背处一搡,搡得还不轻,曾渔是有点武艺的,顺势侧移两步,并无踉跄之态,侧头看时,一个戴缣巾穿青衫的青年男子从他身边擦过,口里叫着:“让一让,让一让。”先推人再出声。

    这青年男子身后还有两个人,都是读书人打扮,横冲直撞到了画摊前,“刷刷刷”声响,三人一齐打开手中折扇,为首那个戴缣巾的青年扫了两眼地上的水墨画,问四喜:“谁画的?”

    四喜道:“我家少爷画的。”

    缣巾青年摇着折扇问:“你家少爷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四喜听这缣巾青年口气远没那老儒和善,便不肯回答,只问:“几位公子买画吗?”

    那手持鸠头杖的老儒忙道:“这画我买了,小书僮,赶紧收了画,带我去见你家少爷。”

    那缣巾青年斜睨着老儒,见老儒眇一目,顿时脸现轻蔑厌嫌之色,对四喜道:“这四幅画我买了,喏,这是四文钱,一幅画一文钱。”说着,将四枚五等嘉靖通宝丢在四喜脚边,便招呼身边两个同伙收画。

    四喜目瞪口呆还未及说话,那老儒不忿道:“这四幅画只值四文钱?你看这幅梅花图,运笔顿挫有致,含苞、欲开、盛开,小蕊大蕊,俯仰有姿,清秀挺拔,生动传神,再看这梅枝主干——”

    “那依你说这四幅画值多少钱?”缣巾青年打断老儒的话,却这样问老儒。

    眇目老儒道:“书画无价,论价则俗,若——”

    缣巾青年又打断老儒的话冷笑道:“无价那就是一文不值了?算了,我看这小奚奴摆摊可怜,所以赏他四文钱买这四幅画——收画,收画。”俯身拔掉画纸上的小石子,就要把画拿走。

    四喜跪着双掌按住地上的画纸叫道:“不卖,不卖,谁要你这四文钱,绝不卖。”

    那老儒道:“我买,四幅画先给一两银子可好,小书僮?”

    对一个无名画者来说,这已是极高的价钱了,须知徐渭三十岁时的花鸟画也只卖三、五百文一幅,这老儒在杉溪路亭遇到曾渔一家,这时又在抚州看到四喜卖画,当然是认为曾渔贫困或者遇到了什么麻烦急需银钱,故而出银一两要先把这四幅画买下来,待见到曾渔后再问曾渔有什么困难——

    四喜抬头寻找曾渔,想问少爷一两银子卖不卖,这时却听那缣巾青年对老儒道:“你出一两银子?好,把银子给我,这四幅画就归你了。”

    四喜仰头怒视那缣巾青年,叫道:“你欺负人!”

    老儒恼道:“岂有此理,老夫只向这小书僮买画,怎能把银子给你。”

    缣巾青年道:“这四幅画我已买下,你要的话我就割爱转让于你,你若不要我就拿走。”俯视四喜,喝道:“拿了这四文钱快走,再不走我就揍你。”忽然肩膀被人一拍,有人在他身后问道:“这四幅何时卖给你了?”

    说话的当然是曾渔,他方才冷眼旁观,老儒的善意他瞧在眼里,这缣巾青年三人的恶意更是一目了然,他求补考而来,本不想惹事,待在客栈两天果然平安无事,不料在这关王庙卖个画就惹出事端了,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不止是道路阻且长,更有这些地痞无赖骚扰害人啊!

    “你是何人,我自买画,关你何事!”缣巾青年扭头瞅着曾渔。

    曾渔道:“这几幅画是我所作——”

    四喜赶紧证明似的叫了一声“少爷”。

    缣巾青年打量了曾渔两眼,见是个没有功名的少年书生,口音与这卖画书僮一样都不是本地人,便道:“就算是你所作,我既已出钱买下,那就是我的。”

    缣巾青年身边的两个同伙鼓噪道:

    “正是正是,既已买下,这四幅画当然就归罗公子所有了。”

    “你这小厮,快快收手,别按着画,不然一脚踩折你的小细胳膊。”

    曾渔向那面露喜色的老儒作个揖道:“老先生请稍等,待在下把这边事解决了再向老先生请教,老先生的仆人在哪里?就在那边,甚好,请老先生在那边稍待。”转头问那缣巾青年:“这四幅画你出多少钱买下的?”

    缣巾青年冷笑两声:“嘿嘿,四文钱,这四幅画又未标价,当然是给多少是多少了。”

    这种人摆明是无赖讹诈,无法事理喻的,曾渔问四喜:“四喜,你答应把画卖他了?”

    四喜忙道:“没有没有,我说了不卖不卖绝不卖的。”

    缣巾青年蛮横道:“我既给了钱,这画就是我的,你敢反悔我就揍你。”

    曾渔俯身拾起那四枚嘉靖通宝,将其中三枚随手丢弃,只剩一枚,塞到那缣巾青年手里,说道:“现在我用这枚钱把四幅画买回来了——”

    围观者都哄笑起来,随即又鸦雀无声,十几双眼睛都盯着那缣巾青年,这青年显然在关王庙这一带颇有恶名,围观民众眼神里都有些惧意。

    缣巾青年捏着那枚铜钱,先是愕然,随即缓过神来,脸色陡然涨红,脖颈青筋绽起,扬手要将那枚铜钱甩到曾渔脸上,同时破口大骂:“小爷今天——”

    这种事情已没有转圜的余地,只有先下手为强,曾渔不待缣巾青年把钱甩出,猛地一拳就砸在缣巾青年的左脸颊上,把这家伙骂人的话砸了回去,这家伙也不经打,只一拳就倒地了,曾渔抢过去在他后背上猛踢了几脚,踢得他满地滚,骂道:“你这狗贼敢欺到我头上——”,瞥眼见这缣巾青年的两个同伙攘袖想动手,当即跳起身来,三拳两脚把那两个家伙全打倒,这时方知能记纳兰性德的几首词来抄袭卖弄,不如会几招散手管用啊。

    “四喜,走。”

    曾渔向围观者团团一揖,拉着四喜大步离去,四喜早已把四幅画作卷好拿在手里。

    那老儒立在关王庙广场边的一株柏树下,见庙前站楼那边似乎殴斗起来了,担心曾渔主仆吃亏,急命他那个年轻健仆赶去相助,却见曾渔主仆已经过来了,赶忙迎上去问:“曾小友,出了何事?”

    曾渔抹了抹额角的汗,说道:“那三个地痞想要讹我的四幅画,被我打倒了——老先生请到晚生暂住的旅舍去,可好?”

    “好。”这眇目老儒欣赏地看着曾渔,呵呵笑道:“曾小友允文允武,真奇士也,妙极,妙极,老夫最爱你这样不读死书的俊彦。”

    曾渔扭头朝庙前站楼看看,围观人群已然散去,只有那三个被他打倒在地的家伙还坐在那里揉头揉脚,当下陪着老儒往自己住那间客栈行去,说道:“晚生在广信府永丰县某路亭似乎见过老先生一面,不敢确认——”

    眇目老儒笑道:“那就是老夫,那日傍晚老夫命二仆在杉溪驿到处寻你,却道你与搭船走了,意殊怅怅,今日却意外相逢,喜何如之。”

    曾渔小心翼翼问:“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寻晚生又有何事?”

    老儒鸠头杖撑地稍稍借力,行步甚健,含笑道:“曾小友是否觉得老朽冒昧?”

    曾渔忙道:“没有没有,只是不知老先生为何垂爱?”

    老儒乃自报姓名道:“老夫姓谢,名榛,字茂秦,号四溟山人,不知曾小友有否听过老朽贱名?”问这话时,意甚殷切,显然若是曾渔听说过他的名头他会很愉快。

    曾渔当然不能扫了这位老先生的兴,紧张思索,谢榛谢茂秦、四溟山人,他还真没什么印象,他对嘉靖年间的史实所知不详,就知道嘉靖皇帝喜欢炼丹吃药,并且长年不上朝,夏言、严嵩这两位首辅都是江西人,至于说这一时间的文化名人当然首推徐渭徐文长,曾渔最喜徐渭的书法和绘画,但徐渭和梵高一样,生前名声不出乡里——

    这四溟山人谢榛眇一目,那就不能参加科举,所以不可能是致仕的官员,曾渔看得出这位老先生的右眼是自幼就盲了的,并非什么白内障,既然不是官员,又有不小的名声,那就只有在诗文书画方面出名,曾渔知道明朝比较有名的文人有“前七子”和“后七子”,这是当时就负盛名的,不象徐渭那样死后才享大名,当下试探道:“晚生孤陋寡闻,听说有七子——”

    曾渔故意拖长声音,就见这老儒大笑道:“你哪里会孤陋寡闻,我们七子社以前只有六子,前几年才有七子主盟,哈哈,老夫便是那七子之一的谢茂秦。”

    曾渔赶忙道:“原来真是谢先生,失敬,晚生失敬。”

    老儒谢榛笑道:“后生可畏,老夫那日在凉亭见到你因雨湿而丢弃的两幅残卷,诗、书、画俱佳啊,是以有心结识,在杉溪驿寻你未果,以为再难相见,实在未想到会在这里相遇,奇缘,奇缘。”

    曾渔对这个眇一目的老儒肃然起敬,谢榛已是名声遍天下,却对一个无名小辈的几幅残缺画作不加掩饰地表示欣赏,这才是真正的文人,这世间读书只为做官,象谢榛这样纯粹的文人甚是罕有——

    当然,话要说回来,谢榛也是因为眇一目不能参加科举才能保有这种纯粹,这是他的幸还是不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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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二章人生贵适意

    曾渔主仆暂住的聚友客栈地处抚州城南一条偏僻小巷的中段,将至客栈门前时,曾渔对谢榛道:“谢老先生,方才讹诈晚生的那个缣巾男子似是此地一霸,晚生得提防他诬告,要赶紧离开这里,不知谢老先生暂居何地,晚生定来拜见。”

    出门在外惹上了麻烦就要尽快设法脱身,曾渔在动手揍那缣巾青年之先就已想好了退路,那就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这几天他正是为留在抚州还是先赶去袁州而犹豫不决,现在因这事而有了决定——

    谢榛年过六旬,游历大明两京七省,这种无赖宵小他见得多了,不慌不忙道:“此地是临川县衙管辖吧,小友莫急,老夫应付得来,只管领老夫去欣赏你的诗文书画。”扭头吩咐那个年轻健仆道:“王良,你去请林管事到这城南——这小巷何名?哦,请林管事到城南罗针巷聚贤客栈来一下,速去速回。”

    健仆王良跑着去了。

    曾渔见谢榛这般笃定,料想谢榛交游遍天下应该是认得抚州本地的某位官绅,也就安心陪着谢榛进到客栈,让小二搬来一张靠背椅让谢榛坐——

    谢榛打量着客房,问:“曾小友,那日在杉溪路亭,老夫还看到你还携有家眷——”

    曾渔道:“那是家慈和小妹,现寄居贵溪友人家中。”

    谢榛“哦”的一声,先不忙欣赏曾渔的书画,问道:“小友抛家远行,是否遇到了什么难处?”

    曾渔便将自身家世和远来抚州的目的一一说了,谢榛不胜嗟叹,说道:“老夫不幸,自幼眇一目,纵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也不能参加科举,少年时也曾仇天恨地,愤懑不平,后随吾乡苏先生学诗、学音乐,沉浸其中,领悟诗词之美、音乐之妙,胸中抑郁之气逐渐散去,其后游历两京数省,拜师访友,交结同道,今虽老之将至,心实乐之,世人以为我谢榛一介布衣,仆仆风尘三十年,既无官职,也无财富,可谓落魄,但老夫却不自认落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山川雄奇,发于诗歌、谱之乐曲,此中之乐,只可向知己道,难为俗人言也——曾小友知否?”

    曾渔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人生贵适意尔,岂是官高便是仙,晚辈并非汲汲于仕途,但生员功名晚辈要争取,不然谋生不易,优游山水,相友泉石亦不可得,晚辈可没有谢老先生这般俊拔大才,天下无人不识君。”

    谢榛笑道:“曾小友过誉,老夫二十岁时作的诗就不如你,字更逊,作画,至今只会看不能画,可谓眼高手低,小友大才,必有扬名之日。”又皱眉道:“不过小友家境的确惨淡,是需要进学补生员来维持生计并孝养母亲,若是王提学在位,老夫倒是可以帮帮你,老夫与王提学有旧,与新任学政黄国卿却是素不相识。”

    曾渔知道谢榛说的王提学是指江西前任提学官王宗沐,王宗沐任江西学政三年间,修王阳明祠、修白鹿洞书院,经常聚集诸生讲学,声誉颇佳,去年初改任江西布政使司左参政,其实谢榛若能求得王宗沐向黄国卿写封信给曾渔一个复试的机会,那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只是王宗沐在南昌,从抚州到南昌近四百里,往返八百里,而且要赶得非常急,年过六旬的谢榛白发苍苍,曾渔实在开不了这个口——

    曾渔道:“晚辈求得本乡吕翰林写给黄宗师的一封书帖,只是无由呈递上去。”

    谢榛问:“吕翰林,是原南京翰林院掌院事吕汝德吗?”

    曾渔点头道:“正是那位辞官归乡的吕翰林。”

    谢榛道:“我未见过这位吕翰林,但听说此公清廉正直,因得罪严阁老而辞官,士绅多异之,这吕翰林肯为你写荐书,可见你的才学果然是好的,你莫急,抚州院试放榜之日,府、县堂官要宴请黄宗师,届时老夫设法把吕翰林的书信呈交给黄宗师,为你争取复试的机会。”

    曾渔大喜,赶紧致谢,谢榛摆手道:“这算得什么,小友之才人见人爱。”

    曾渔汗颜,心道:“这时就有人见人爱这个词了吗。”

    侍立一边的谢榛的那位老仆道:“我家老爷最是轻侠重义,河南浚县的监生卢子木因为得罪了县官,被诬下狱,拷打极苦,要定为杀头的大罪,我家老爷与卢生是好友,带着卢生的诗文到京城奔走求告,为卢生辩白,几经周折,终于使得卢生无罪获释,京城的士大夫都称我家老爷是救人急难的鲁仲连——”

    谢榛等老仆说得差不多了才摆摆手道:“十几年前的旧事了,还挂在嘴边做什么。”话虽如此说,但脸上神情还是微有得色,做了好事还是希望被人知道啊,这是人之常情。

    曾渔翻书箧找出自己写的“上提学副使黄公书”给谢榛看,有吕翰林的书帖,也要曾渔自己上书求补考——

    这时聚贤客栈的小二闪了进来,神情紧张道:“曾公子,你如何惹恼了南城罗恶少?”

    曾渔先前听缣巾青年被同伙称作“罗公子”,便问小二:“为何这么说?”

    小二道:“罗恶少大名罗上翔,族里出过几个秀才、举人,他本人是童生,这罗恶少整日游手好闲,纠合一帮狐朋狗友专干些欺负人的事,方才他家的小厮来店里问有没有一个名叫曾渔的外乡人——对不住,对不住。”赶紧自己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当面说人姓名是无礼之举,这小二是说漏了嘴,曾渔道:“不怪你,继续说。”

    小二续道:“小人就说曾公子是住在这里,罗家那小厮登时就变了脸,说曾公子殴打了他家罗少爷,要小店看好曾公子不许走脱了,县衙官差很快就要来拿人——曾公子真的打了那罗恶少,肯定是误会对吧?”小二不信文质彬彬的曾渔能打得了恶少罗上翔。

    谢榛点着头道:“地头蛇果然难缠啊,待老夫去看看。”

    店小二听了这话,当然明白曾渔果然是冒犯了罗上翔,有些惊慌道:“曾公子,那罗恶少与衙门差役勾结,很难惹,请曾公子赶紧把房钱结了,那边有后门,你主仆二人赶快走吧。”

    谢榛提高嗓门道:“怕什么,老夫就说打得好,那等斯文败类就该揍。”一边说,一边拄着鸠头杖走到客栈大厅,谢榛的老仆和曾渔、四喜,还有店小二都跟了出来。

    一个青衣小厮坐在大门边长条凳上,见谢榛等人出来,也未在意,看到店小二,便问:“小二,那个姓曾的外乡人在里面是吧,真是作死,敢打伤我家二少爷,这回要他脱层皮。”

    这小厮岁数和四喜差不多,说话时的那种神态语气却极是可厌,谢榛走过去二话不说,突然抡起鸠头杖照着小厮的小腿就是一扫,喝道:“快滚,快去叫官差来。”

    小厮猝不及防,小腿骨挨了一下,痛彻心肺,抱着脚叫痛,又怕谢榛再打,连滚带爬出门,离得远些才叫道:“小二,这瞎眼老厌物是谁,我哪里惹了他,见面就打!”

    店小二愁眉苦脸,对曾渔道:“曾公子,曾公子,这事情闹大了对你不好啊,这位老客官是哪里来的?”

    曾渔正要答话,就听得门外那个小厮欢叫起来:“蔡班头、二少爷,就在这边,姓曾的就在这边,还有个老瞎子,拿起拐棍就打我。”

    谢榛听到那小厮骂他“老瞎子”,脸颊皮肉就微微抽搐,显然很恼怒。

    曾渔致歉道:“是晚辈鲁莽,连累谢老先生了。”

    谢榛却又笑道:“老夫没那么容易受连累。”健步跨出客栈门坎,只见先前在关王庙看到过的那个头戴缣巾的青年与两个戴平顶巾、系白搭膊、腰佩锡牌的衙役从巷口过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人——

    缣巾青年罗上翔半边脸肿得老高,这时用一块面巾捂着,一眼看到聚贤客栈大门前的眇目老儒,即对身边的衙役道:“蔡班头,这个老儒生当时也在场,对了,我明白了,这老东西与凶徒曾渔是一伙的,摆画摊故意一唱一和设局骗人,我现在才醒悟,蔡班头,把这老家伙一并抓到县衙刑科房去审问,这是一伙江湖骗子。”

    那小厮迎过去撩起裤管告状:“蔡班头、二少爷,你们看,这就是那老瞎子用拐棍打的,痛死我了,哎哟——”

    那个穿着淡青色盘领衫的衙役低头朝罗家小厮撩起的腿看了一眼,然后走到聚贤客栈门前,板着脸问谢榛:“你是哪个里坊的,为何殴人致伤?”

    谢榛不答话,却笑吟吟看着巷口又走过来的几个人。

    蔡班头见谢榛眇一目,衣冠亦朴素,先就存了几分轻视,见谢榛不理睬他,顿时恼了,沉声道:“问你是哪个里坊的!”

    肿着半边脸的罗上翔道:“这老家伙也不是咱们抚州人,听口音象是山东那边的。”

    蔡班头见谢榛还是正眼也不瞧他,登时发作起来,吕道:“你瞎了眼,难道耳朵也聋了,问你话听不见?”

    猛听得有人怒喝:“蔡九,你好大胆子!”

    这蔡班头回头一看,急忙唱喏道:“林都管,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要吩咐小人?”

    蔡班头称作林都管的是个中年人,截着圆帽,穿着青布曳撒,五官平淡,只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这个林都管怒气冲冲道:“蔡九,这位谢老先生是县尊的贵宾,你怎敢如此无礼。”说罢趋步上前向谢榛深深作揖、致歉。

    蔡班头和另一个衙役面面相觑,脸肿了半边的罗上翔惊得忘了捂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听谢榛道:“林管事,老朽在这里遇到一位忘年交的少年才子,谈诗论画正在兴头上,这个戴缣巾的竟来讹诈老朽和小友,现在竟然还领着衙役要来拿我,就连这个小厮也辱骂我,林管事要为老朽作主。”

    曾渔暗赞一声,这位谢老先生真不是好惹的,有怨报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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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三章落井下石是乡亲

    那林管事听谢榛这么说,就知谢榛是不肯轻易放过蔡九这几个人了,谢榛是林县尊的座上宾,昨日谢榛来到县衙廨舍时林县尊对其颇为礼遇,下面的人都是看上司脸色行事的,林知县敬重谢榛,这林管事岂敢怠慢,当即作色道:“蔡九,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一面对谢榛道:“谢老先生,先到里面坐着,天气热,莫被这等蠢货气着了。”

    南城恶少罗上翔一看情势不妙,忙对蔡九道:“蔡班头,这个怕是有点误会,现在没事了,在下不提诉讼了,告辞告辞。”扭头就想走。

    蔡九恨得牙痒痒,心里骂道:“直娘贼,你走了让爷爷给你背黑锅吗!”一把揪住道:“别跑,我是听你说有人在关王庙行骗、还打了你和陈泰几个才赶过来的。”示意另一个衙门看住罗上翔,他自己几步抢进客栈,“扑通”一声跪在谢榛面前,“啪啪”就给自己两个耳光,下手不轻,两边面颊眼见得就红了,痛心疾首道:“谢老先生,小人有眼无珠,被那罗上翔恶人先告状,误会了谢老先生,言语冒犯,请老先生重重责罚。”

    谢榛却不肯轻易饶他,鸠头杖一顿,冷笑道:“老夫不幸,自幼眇一目,但耳朵却没聋,你这皂隶方才辱骂老夫的话老夫都听见了,想必林管事也听到了,谢某虽是一介布衣,但安阳的赵康王见了谢某也会称一声谢先生,两京名士也多与老夫诗歌唱和,今在号称才子之乡的临川却被你这皂隶辱骂,由此可见你这皂隶平日是何等的欺压良善,这不是损林侯清名吗!”

    明代士人喜欢称呼知县为侯,林侯便是林知县,谢榛把蔡九辱骂他这件事与林知县的清誉挂上钩,蔡九立感不妙,叫屈道:“老先生,小人是受那罗上翔蒙蔽,老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人这一遭吧。”跪在地上“怦怦”磕头,又抓起谢榛的拐杖就往他自己脑袋上敲——

    谢榛夺过鸠头杖,喝道:“别污了老夫的手杖!只你这等皂隶,仗着官府威风欺压良善,坏事做尽,你敢向老夫说平日没有干过教唆词讼、欺压良善之事,敢否?”

    蔡九语塞,天下皂隶多多少少都干过这等怀奸挟诈之事,不然又如何谋财,转头向林管事求情道:“林都管,小人实在是——”

    林管事沉着脸道:“不必多说了,你们两个自回刑科房听候处置,这个罗童生,还有这个无礼的小厮,一并抓回去审问。”

    罗上翔叫了起来:“这个姓曾的外乡人打人,难道就不管不问了。”

    罗上翔叔伯辈出了举人、秀才,说话还是有些底气的,自认为挨了打,理当然在自己这边,所以叫屈。

    谢榛对林管事道:“此事老夫亲眼所见,这个罗姓青年与另两个同伙要以四文钱强买这位曾公子的四幅画作,曾公子不肯,罗姓青年蛮横不讲理,仗着人多想殴打曾公子,无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三个人打不过曾公子一人,就去恶人先告状,把衙役叫来唬人,这衙役也是气势汹汹就要来客栈拿人了。”

    林管事看了曾渔一眼,谢榛称之为忘年交、少年才子,想必是有点来头的,向蔡九喝道:“还愣着作甚,把罗氏主仆带回刑房科审问。”

    罗上翔大叫:“我叔父是南京国子监举子监生,你们帮着外乡人欺负本地人,岂有此理。”还向客栈伙计和围观的民众说道:“是不是啊,乡亲们,这太欺负人了。”

    围观的没一个人声援,都冷眼看着,这南城恶少罗上翔除了一帮狐朋狗友称兄道弟之外,平时人缘极差——

    谢榛笑道:“这无赖,这时候想到乡亲们了,平时虐害良善时可顾及乡亲?”

    这话好比一根导火索,围观人群中便有人叫道:

    “这罗恶棍早该抓了,抓去砍头最好,去年关王庙庙会时捏我老婆**,还打了我一拳——”

    “蔡九更要杀头,欺侮街坊,打背起讼的坏事做了多少——”

    ……

    蔡九一看乡亲们不仗义,这是要落井下石啊,赶紧拽着罗上翔回县衙刑事房去,走得稍慢,后背就被砸了臭鸡蛋和青菜根,好生狼狈。

    谢榛对林管事和曾渔点着头道:“你们看,公道自在人心哪。”

    林管事道:“是是,谢老先生所言极是——谢老先生是不是就回廨舍,这位曾公子——?”

    谢榛笑道:“多谢林管事为老夫解围,不然的话,老夫如何禁得这皂隶恶少的恐吓辱骂,多谢多谢,林管事请先回,老夫与这位曾小友还有些话要说,中午也不回廨舍了,烦告知林侯一声。”

    林管事离了客栈之后,谢榛又与曾渔回到客房,客栈老板知谢榛是林县尊的贵宾,亲自来敬香茶,谢榛点头道:“好茶,多谢,店家请便。”

    曾渔躬身道:“谢老先生高义,晚辈受惠实多。”

    谢榛含笑道:“老夫并非滥做好人的,与你实是投缘,你若无此才华,我又何必帮你,这世间沉沦困苦的人又有多少,老夫哪里帮得过来,才士落魄乃可同情尔,你的‘上提学副使黄公书’呢,待我细看来。”

    曾渔的这封“上提学副使黄公书”洋洋千言,从幼时颖异、勤奋苦读写起,“七岁时书一诵千余字,朗读三遍后,立诵师听”、“九岁时作文援笔立就,时本县吴侯誉渔为灵珠宝树”,然后自叙家门不幸,伯父、父亲和嫡母三年内先后与世长辞,其后三度参加院试不售,招致兄嫂冷眼,甚至箕豆煎燃、骨肉相逼,无奈之下只有携寡母幼妹离家,暂寄友人篱下……

    谢榛看得潸然泪下,连声道:“小友之苦,必有后福,小友之才,必尽所用。”将曾渔和吕怀的两封书信收好,道:“九鲤小友忽忧,这两封信我必送到黄提学手上,你就在这里静候佳音,今日,你陪老夫喝几杯,共论诗文。”

    这聚贤客栈也提供酒食,因天气炎热,客栈老板特意在后院凉篷下摆上一张小桌让曾渔与谢榛这对忘年交饮酒叙话,酒是临川贡酒,酒液纯清,口感醇正,谢榛赞道:“店家,这酒甚好。”

    客栈老板亲自侍候,笑道:“谢老先生,这酒是王荆公当年把家乡的新酿送给宋神宗皇帝,神宗皇帝称赞说这是临川之佳贡,临川贡酒由此得名。”

    临川贡酒是佳,但这种小客栈没有什么好厨子,端上的菜都是鸡鱼肉菜,倒是有一碟菜梗,风味独特,作为下酒菜正合适,这一老一少烈日凉篷饮酒论诗,谢榛是后七子的主将,明代前后七子都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但往往泥古过甚,亦步亦趋,没有自己的新意,曾渔没有因为谢榛对他有恩就刻意迎合谢榛的观点,他认为秦汉盛唐当然要学,但过度模拟刻板就不好,写诗要自己的灵感,曾渔尝试着提出“抒性灵”之说,这是公安三袁的主张,曾渔极欣赏袁宏道,现在是嘉靖三十九年,三袁想必还在襁褓吃奶——

    原以为谢榛会反驳,不料谢榛却对曾渔这个观点大为赞赏,神情激动道:“九鲤小友,真我知己,你可知前年在京中,老夫与李沧溟、王凤洲论诗,老夫说诗必盛唐有失偏颇,吾辈学诗蹈袭古人成句实为下乘,提出写诗当自有格调、要重视感兴,这岂非与小友说的‘抒性灵’暗合,但李、王二人几与老夫绝交,真让人寒心。”

    曾渔道:“假以时日,李沧溟、王凤洲必悔悟,写诗全靠模仿之途只能是越走越窄。”

    曾渔虽是无名之辈,但谢榛闻言依然心情大快,酒逢知己千怀少啊,喝到午后未时就醉了,那老仆叫来一乘凉轿,把谢榛抬回临川县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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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四章烈日下的奔跑

    皂隶蔡九挨了二十大板、革去刑科房班头之职,恶少罗上翔因为其叔父罗举人说情,只受了一番训斥,未予严惩,但被曾渔那顿打是白挨了,怀恨在心也无可奈何——

    此后数日,平安无事,谢榛每日会来约曾渔去茶楼酒肆小坐,若是多云阴天,日晒不烈,便就近游玩名胜古迹,王羲之的洗墨池去看了,一个长方形的小池而已,池边铭石曰“晋王右军墨池”,还有一块碑记,刻的是曾巩的名篇《墨池记》,北碑立于北宋庆历九年,距今五百年了,寒来暑往,风吹雨淋,依然保存完好,碑刻字迹清晰:

    “……羲之尝慕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此为其故迹,岂信然邪?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而尝极东方,出沧海,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岂有徜徉肆,而又尝自休于此邪?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

    二人摩挲石碑,遥想书圣当年勤习书法池水尽黑的大毅力,不胜仰慕叹服。

    谢榛问:“九鲤小友学书时主要临摹哪些名家的法帖?”

    曾渔答道:“晚辈于二王和苏东坡、米南宫四家用力最勤,其实晚辈那时年幼,并非对这四家有格外偏好,而是家里正好有这四家的字帖,就照着临摹了。”

    谢榛哈哈大笑:“小友的书法品格甚高,但还须每日练习不辍,老夫以为小友的水墨画在小友书法之上,以水墨来画梅,点染精妙,前所未见,乃小友独创。”

    曾渔道:“谢老先生褒奖太过,晚辈惭愧。”

    ……

    这一对忘年交几日来都是这般交往相谈,谢榛见多识广,熟知本朝典故和士林轶事,曾渔从中大长见识,谢榛去年远游八闽,在福建曹御史行署教曹御史之子诗歌,今年准备回家乡山东,因为与临川知县林润之父早年有旧,就迂道去莆田看望老友,林父病足,不能远行,故人来访,自是欣喜,请谢榛回乡途中先到临川县衙盘桓一段时日,因为林润在临川已任满,考评优等,擢升为南京御史,即将赴任,谢榛准备月底随同林润一道去南京——

    五月十八日巳时,抚州院试放榜,抚州五县共录取了六十七名秀才,比上一科多取了五人,嘉靖朝以来生员录取名额每科都在增加。因黄宗师行程紧,放榜当日午后就举行大复、磨勘,所谓大复和磨勘,是为了防止舞弊,新取中的六十七名生员要当堂作一篇四书题制艺,限时一个时辰,同时这六十七名考生此前县试和府试的试卷都提调过来与这次的院试和大复的试卷进行磨勘,看字迹是否相符,字迹不符者当然是请了枪手,那就要严惩——

    无论抚州考棚和府衙那边如何热闹,这些都不关曾渔的事,他现在只等谢榛的消息,能否有补考的机会只在今晚,因为今晚抚州知府要宴请提学副使黄国卿,抚州府辖下的临川五县的知县以及本地大乡绅都要参加,谢榛有诗名,又有临川知县林润引荐,列席宴会是没有问题的,现在就要看黄宗师的态度如何?

    长夏的午后,日光发白,天气闷热异常,曾渔在聚贤客栈后院凉篷下徘徊,心里忐忑不安,谢老先生固然仗义肯帮忙,但毕竟与黄宗师没有交情,黄宗师能不能给他这个补考的机会实难预料!

    踱了一会步,心中空空落落,很多时候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就是这么让人无奈啊,曾渔回到客房,天热,青衫汗湿,干脆脱去长衫,赤膊,下身只着一条裈裤,铺纸研墨,画一幅水墨苍松,把浮躁的心沉静下来,融入到作画中去,这是心灵修炼的过程,何能宠辱而不惊?何如孤松傲霜雪?嫩枝淡、老干浓,水墨点染,皴擦苔斑,墨松如苍龙夭矫,留白似大雪满山——

    时光流逝,一个时辰过去了,一幅雪松图画就,搁下笔,这才觉得室内有些昏暗,脱口问:“天就黑了吗?”

    一旁的小奚僮四喜道:“乌云遮天,要下大雨了。”话音刚落,电闪雷鸣,大雨就下来了,急骤的雨声打得屋瓦响成一片。

    四喜大声道:“少爷,这雨就象是我们出石田的那场大雨。”

    曾渔看着窗外密集的雨线,心道:“离开鹰潭已半个月,娘和妞妞都还好吧,天气炎热,要保重身体啊。”患得患失的心情虽然平静了许多,但实际问题没解决,忧虑总是难免,不管你玄想得如何高妙、修心养性的功夫如何高明,人总归生活在现实当中,面对的是现实中的种种难题,而现实是如此的无情和坚硬。

    这天夜里,曾渔一直等到亥时末,谢榛也未派人来告知消息,只好上床睡觉,凭借多年的八段锦导引法才睡着,次日一早起身梳洗,用罢早餐,正准备到临川县衙去探讯,谢榛的仆人王良来了,告诉曾渔说他家老爷已经把两封书帖当面呈交给提学大人,但当时酒宴上敬酒的人多,提学大人只看了看书帖的封皮,就交给身边的人收好了,并未当场看信——

    王良又道:“曾公子,我家老爷请你莫心急,我家老爷上午要再去拜访那位提学大人,定不负曾公子所托。”

    王良说完便匆匆赶回去了,曾渔依旧在客栈苦等,听得远处大街在敲锣打鼓,心想莫非是新进学的生员游泮、祭孔,插金花、骑白马,真是意气风发啊,黄提学主持完祭孔典礼就要离开抚州前往袁州了吧,时间紧迫,黄提学极忙碌,谢老先生能有拜访之隙吗?

    中午时,曾渔没有食欲,正在房内临摹米芾的《蜀素帖》,忽听王良的声音一路叫进来:“曾公子,曾公子,快随小人赶去华阳码头,快——”

    王良满头大汗闯了进来,说黄提学已经动身去华阳码头,准备上船前往袁州,谢榛已经先赶往码头,请曾渔尽快赶去相会。

    曾渔取过一顶遮阳笠,吩咐四喜守着行李,便跟着王良出门,这里距离华阳码头有五、六里路,两个人往东急赶,越走越快,最后都是在跑,在盛夏烈日下奔跑,远远的看到华阳码头上一片的方巾襕衫,那是新进学的生员在恭送提学宗师。

    曾渔跑在前面,穿过码头上拥挤的人群,看到了河边黄提学的官船,白发萧然的谢榛立在船头向岸上张望,曾渔挥手大叫:“谢老先生,谢老先生。”

    谢榛独目一睁,脸现喜色,招手道:“上船来。”一面吩咐船上官差让曾渔上船。

    曾渔汗出如雨,青衫的前襟后背尽湿,走上船头张着嘴呼呼喘气,向谢榛拱着手,一时说不出话来,就听有人道:“溟翁,这就是曾渔曾九鲤吗?”

    说话的人立在船舱门边荫凉处,须发斑白,黄面消瘦,身穿四品文官云雁补子服,正是江西道提学副使黄国卿,曾渔去年在庐山白鹿洞书院和今年四月初的广信府院试见过黄提学,赶紧摘下竹笠跪倒见礼:“学生曾渔拜见大宗师。”

    谢榛道:“老大人,曾渔从广信府到此,历经辛苦,其情可悯啊,请老大人当面考察他学问。”

    黄国卿点点头,见曾渔跑得面红耳赤、满头大汗,便道:“烈日灼人,先到舱里,我有话问你。”

    曾渔跟着黄提学、谢榛进到前舱,黄提学和谢榛分宾主坐定,曾渔侍立,额头的汗不停流下,恭立也不好去擦。

    黄国卿慢条斯理道:“若不是溟翁请求暂勿开船,这船都快到赣江了,曾渔,你日后若有出人头地之时,不要忘了谢先生的恩德。”

    曾渔在谢榛足下跪倒,衷心道:“谢老先生大德,曾渔没齿不忘。”语出肺腑,若非谢榛惜才仗义,他虽有吕翰林书贴也很难呈递上去,这千里路就白跑了。

    谢榛赶紧将曾渔扶起,说道:“老朽是惜你之才,岂望你报答,且站好,听宗师教导。”

    黄国卿看着曾渔道:“吕翰林的信我看了,吕翰林素有清名,轻易不肯为人请托,可见你学问应该是不错的——你去年是否在白鹿洞书院学习过?”

    曾渔恭恭敬敬答道:“禀宗师,学生去年在白鹿洞书院学习了三个月,学生的一篇八股文还蒙宗师评点表扬。”

    “哦。”黄国卿点头道:“是有点印象,记不真切。”说话时拈起案头一封书帖:“从你这封书信可见你于古文辞用力颇勤,你上回院试是不是临场慌乱,以致文辞欠佳?”

    曾渔道:“学生把当日的小题八股当面背诵给大宗师听,请宗师当面批评,不知可否?”

    黄国卿点点头:“好,你诵来听听。”

    曾渔便将上月广信府院试时作的四书题八股文琅琅背诵了一遍,黄国卿瞑目听之,心里有数了,开口道:“也还清通,可以进学深造,其实再磨砺三年对你并非坏事,但你家境我已悉知,这样吧,你赶去袁州等我,届时我会让人给你一张袁州院试的结票,凭票参加院试,曾渔,本官给你这次机会,只望你好生珍惜,努力上进。”

    曾渔又跪下道:“多谢宗师垂悯,学生一定努力。”

    黄国卿又对谢榛道:“溟翁,曾渔不能随我同船去袁州,恐惹非议,这种补考本就是特例。”

    谢榛忙道:“是是,老大人怜才,已经仁至义尽,曾渔能考成什么样,就看他自己的造化和勤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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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五章仙女洗浴

    黄国卿以江西学政的名份赏了曾渔二两银子作为去袁州的盘缠,要求曾渔在本月三十日前赶到袁州,他的学署官船要逆赣江而上再经袁水至袁州,逆水行舟也快不了,总要十来天才能到达,袁州院试暂定于六月初二举行——

    学署官船在烈日下远去,谢榛乘竹轿跟着曾渔一起回到城南聚贤客栈,曾渔要立即动身赶往袁州,今日是五月十九,要在三十日前赶到袁州行程也颇紧,毕竟这里去袁州还有六百里路,耽搁不得。

    谢榛取出五两银子相赠,曾渔婉拒道:“谢老先生,晚辈原就打算去袁州,盘缠早有准备,老先生又非富家翁,晚辈何敢要老先生赠银,万万不敢收。”

    谢榛笑道:“小友还有句话没说,老朽自身也是到处混吃骗喝打秋风对吧。”

    曾渔忙道:“老先生说笑了,老先生的银子晚辈的确不能收,那日关王庙卖画只想遇到有懂画识画的人,结识同道,并非穷得要卖画,却巧正遇老先生。”

    谢榛道:“也遇到罗家恶少。”一笑而罢。

    曾渔结了店钱,背上书笈出门,四喜额头和膝盖的伤都已痊愈,背着大包袱紧跟着,到了罗针巷巷口,曾渔请谢榛不必再送,天气炎热,老先生今日为他的事奔波辛苦,就在巷口作别吧。

    谢榛看着曾渔精神抖擞的样子,微笑道:“九鲤小友年轻力壮,能文能武,是能走天下的人物,老夫耄矣,大江以南此生不会再至了,小友以后若北上,可来临清探望老朽,若老朽那时已是黄泉中人,小友可到坟头烧些纸钱给我用,哈哈。”

    谢榛说着、笑着,独眼流出眼泪,老年人最伤离别。

    曾渔也是热泪盈眶,这个老人与他萍水相逢,只因为喜欢他的水墨画,就竭尽全力帮助他,他又能回报这个老人什么呢,千言万语,只有一句简单的话:“老先生保重,晚辈一定会去临清看望你。”

    拜别谢榛,曾渔主仆向西门大步而去,红日已偏西,赶在天黑前还能走三十里路,在城门口看到有卖麻糍和金桔饼的,这都是抚州特产,曾渔便两样各买了一些,以备没找到投宿的地方时也能有点食物果腹——

    四喜忽然道:“少爷,那个罗二少过来了。”

    曾渔转头看时,就见罗上翔和几个狐朋狗友嘻嘻哈哈摇摇晃晃走近,罗上翔左脸颧骨还有些乌青未褪尽,这家伙一眼看到曾渔主仆,脸色顿时一变,对身后几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有一人叫道:“既是那姓曾的,那就狠狠教训一顿啊。”

    林知县还未卸任呢,罗上翔摇了摇头,离曾渔一丈远站定,问道:“你们往哪里去?”

    四喜有些担心地看着曾渔,曾渔收好麻糍和金桔饼,紧了紧书笈的缚带,对那罗上翔道:“你们跟来便知。”迈步便走,主仆二人走到城门边,四喜回头看了一眼,低声笑道:“少爷,那一伙恶少站在那动也不敢动。”

    曾渔严肃道:“他们定是看到我肩头的剑了,以为我是剑侠。”

    四喜笑道:“少爷是剑仙。”

    “对,半夜飞剑取鼠辈首级。”

    曾渔哈哈大笑。

    ……

    江西学政黄国卿是坐船走水路,从抚州去袁州要绕上百里的弯,而且是逆江而上,行进速度并不快,但船夫两班轮换划船五、六个时辰,一日可行驶七、八十里;而曾渔主仆走的陆路,从抚州向新喻县而去,沿途问路,有小路就走小路,翻山越岭走捷径,有时遇到车马客商就花几分银子搭个便车,且喜一路顺利,只用了六天时间就到达了新喻县,黄昏时分赶到袁水码头边向人打听江西学政的官船过去了没有,都说没有看到,曾渔料想黄提学沿途有州县官员迎送,没有这么快就到,新喻县距离袁州府治宜春县有一百八十里,今天是五月二十五,五月二十八定能赶到那里——

    曾渔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这几日赶路实在是急,大热天的又不是空手走路还背着三十多斤行李呢,颇为辛苦,所以这日傍晚便早早觅店住宿,洗浴、用饭、临摹百字碑帖后便上床睡觉。

    五月二十六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曾渔叫醒小奚僮四喜,主仆二人各吃一大碗羊肉粉,出门在外,身体健康第一,赶长路这么辛苦,饮食不能太节省,不然身体垮了,那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主仆二人精神饱满上路,沿袁水溯流往袁州府宜春县而行,长路漫漫,为打发时间,曾渔一路给四喜讲故事,蜀山剑侠、西域魔戒,想到什么讲什么,在这新喻县当然要讲仙女下凡的故事了,干宝《搜神记》中写道:

    豫章新喻县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鸟,乃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飞去,一鸟无衣独不得去。男子娶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飞去,去后复以迎三女,女亦得飞去——

    曾渔讲来,自是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听得四喜是张大嘴合不拢,半晌问道:“少爷,你若也有这样的仙缘,那还考秀才不考?”

    曾渔笑道:“还是在人间自在,天上谁知道什么样呢,也许整天就打怪夺宝呢。”

    四喜道:“那白得一个仙女老婆也不错。”

    曾渔大笑,说道:“有什么不错,过几年老婆连女儿全飞走了,岂不凄凉。”

    四喜当真了,说道:“把毛衣藏好就没事了。”

    曾渔忍笑道:“不说了,再说你又要摔得头破血流了,走路要看路。”

    四喜道:“我当心着呢,脚抬得高高的,就象十五都的山里人走路一般。”

    曾渔道:“那就好。”

    走了两个时辰,临近午时,主仆二人走出三十多里路,正好道旁有一小村,便在村头小酒家用饭,曾渔要了两碗甜糯米酒与四喜一人一碗,暑天走长路喝些米酒既解乏也解暑,菜是一尾草鱼和一大碗豆腐肉片汤,鱼和汤要咸一点,因为出汗多,主仆人狼吞虎咽,吃得个稀里哗啦,饭后曾渔用酒家的汤水泡了一杯家乡的梧峰云雾茶,慢慢喝了,四喜把两个葫芦都灌满凉茶水,其中一个葫芦是在金溪浒湾买的,一个葫芦的水不够喝,那天在陆坊乡走夜路真是渴怕了——

    听店家说往前再走六、七里便有个路亭,曾渔主仆便重新上路,到路亭那里再歇凉,如果没什么人还可以躺在石凳上睡一觉,这一路上他们主仆二人都是这么干的。

    六、七里路慢慢走过去也要小半个时辰,从烈日下一走进路亭,全身都是一凉,亭内空空荡荡,没有其他人,四喜赶紧把包袱放下,又帮着少爷卸下书笈,然后抢占最干净、未破损的石凳坐着,清风徐来,四喜乐不可支。

    路亭靠右侧土墙开着一个月洞门,从月洞门就能看到汤汤袁水就在十余丈外奔流而过,水面风来,在这路亭纳凉实在是爽极,不过曾渔还是觉得不够爽,走了三十多里路,衣衫有些汗湿,粘在肌肤上不大舒服,便取了一条干净的裈裤,对四喜道:“看着行李,我去河里洗浴。”

    四喜道:“少爷小心些,若水急就不要下去。”

    曾渔笑道:“我这么大的人还要你这奚僮叮嘱,我的水性比你差吗。”主仆二人经常在丰溪游泳。

    四喜道:“是奶奶吩咐的,水火无情,暑天下河洗浴就要小心些。”

    四喜还持有尚方宝剑哪,曾渔应道:“晓得了,随便洗一下就回来。”

    曾渔已经出了路亭,四喜忽问:“少爷是想找洗浴的仙女吗?”

    曾渔大笑道:“说故事而已,你还当真了!”摇着头一路笑着下到河岸,找了一处水流平缓的河段,下河洗了个澡就上岸,换上干净的裈裤,赤着上身,将换下的衣裳就在水里搓洗,夏天的衣服还算好洗,拧干后晾在河畔柳枝上,忽听路亭那边传来四喜的大叫:

    “少爷,少爷——”

    四喜叫声颇为急迫,曾渔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及收衣服,飞跑着向路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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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六章黄连之苦

    奔出河畔柳林,阳光耀眼,只见路亭外停着四辆大马车,几个车夫正把马从车辕卸下牵向路亭边荫凉处,从月洞门望进去,路亭内似乎挤满了人,人声嘈杂,乱纷纷的。

    只着一条裈裤的曾渔大步奔过去,一跃上了月洞门,立在红麻石门坎上向路亭内打量,一个肥头大耳财主模样的老头正训斥四喜,让四喜赶紧出路亭,他们有女眷要进来歇息,四喜当然不服,没有个先来后到吗,但对方人多,他一人势孤,所以大叫“少爷少爷”——

    曾渔当然没见过这胖老头,但这老头的声音极耳熟,老头喉咙里总含着痰,说话稀里呼噜,说两句就要咳嗽几声,这分明就是端午那日在青田村外黄栀茅舍遇到的那位陆员外嘛,那日没有碰面,只是听到这陆员外与严婆婆说话,当时陆员外吩咐严婆婆劝女尼陆妙想尽快上路去某地,怎么又会在这里遇上?

    四喜看到曾渔回来了,叫道:“少爷,这些人太不讲理了,这路亭又不是他家的,竟要赶我们出去!”

    那肥头大耳的陆员外转头看着曾渔,见曾渔打个赤膊,忙道:“快出去快出去,我有女眷要进来,你这样子成何体统。”

    曾渔示意四喜找他一件长衫出来,对那陆员外道:“这位老爹,我穿上衣服便是,这外边日头太毒,如何待得住,我二人在这头,你们在那头,又有何妨。”江西乡间,称呼有点身份的老年人叫老爹。

    这陆员外还没说话,一个恶声恶气的嗓门先叫了起来:“原来是你们两个,这小猢狲的声音老身一时没听出来,你这穷措大的声音老身一下子就分辨出来了——”

    声到人到,一个高胖的老妇冲到曾渔面前,竖起扫帚眉、瞪大老花眼,冷笑道:“还真是巧啊,又遇上了,说,你跟着我们想干什么!”

    老妪虽然蛮横凶恶,曾渔却并不恼怒,从容穿衣,一面含笑道:“严婆婆,是我先到这路亭,要说跟也只能是你们跟着我。”

    那陆员外奇道:“严大姑,这人是谁,你是如何认得的?”说着歪头斜眼打量着曾渔。

    却听那严婆婆答道:“这穷措大不知往哪里赶考,前些日子路过青田村,夜里迷路闯到十三娘清修的住所,叫门求借宿,老身哪里肯开门,当然是把他臭骂了一顿,这穷措大甚是无礼,还与老身对骂。”

    曾渔暗暗纳罕,这老妪怎会掩饰那夜他在女尼茶寮歇息之事,当时老妪不是跳着脚骂他吗,还有,十三娘又是谁,难道就是女尼陆妙想?

    这时,停在路亭口的那辆马车传出一个少女焦急的声音:“哎呀,不好了,我娘晕过去了。”

    曾渔听这声音就是那个垂髫少女,心头不禁一紧:那美丽女尼怎么了?

    严婆婆剜了曾渔一眼,回身去马车探看。

    那陆员外见曾渔穿上衣服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说话便客气了一些:“书生,还请避让一下,我有女眷要在此歇息,她身子不适,咳咳咳——”

    曾渔问:“莫不是中暑发痧?”

    陆员外咳了两声道:“是啊,天气炎热,路程赶得急,我这侄女身子又弱——”

    “那赶紧抱下车通通风透透气啊。”

    曾渔打断陆员外的话,大声道:“赶紧把病人抱下车,还闷在车厢里怎么行!”又声明:“在下父兄都是养济院的医生,懂得一些常见疾病的治疗,这发痧若是轻微,自己也能痊愈,但严重的也会有性命之忧,现在人都晕过去了,还不赶快抬下车救治。”

    陆员外听曾渔这么一说,也有些慌了,反身叫道:“快抬下车,抬下车。”

    两个仆妇和严婆婆七手八脚抬出一个穿浅色绫罗裙的女子,这女子衣裙淡雅,虽是横着抬出来的,那细长窈窕的身形一眼可见,只是头发甚短,只绒绒一茬,不是那女尼陆妙想又会是谁。

    那垂髫少女最后从车厢里跳下来,向曾渔一点头,便扶着那女尼的头,迭声唤:“娘,娘,你醒醒呀。”

    曾渔把书笈搬到一边,空出那条石凳,说道:“让这位师姑躺在这里吧,别铺什么凉席了,赶紧让她仰卧,人散开些,不要都挤在这里,汗味、热气对病人不利,用湿面巾给病人擦拭额头、脖颈、手心,不停地绞水更换着擦,拿扇子给她扇扇风。”

    两个仆妇忙得团团转,就连那严婆婆也听曾渔指挥了,一个仆妇叫道:“车上水都不凉,晒得发烫了。”

    曾渔朝袁水一指:“速去那边取水。”回身从大包袱里摸出一个药囊,对陆员外道:“我这里有霍香和姜黄连,你们车里有炭炉没有,那好,赶紧烧水泡霍香姜黄连水给这位师姑喝下去。”

    一个男仆提着一只挽桶飞奔着去河边取水,一个车夫搬下一只小泥炉在路亭边发炉子烧水,曾渔把他和四喜的一个葫芦里的凉水倒出来供这女尼擦脸降温,那垂髫少女跪在女尼身边,一边用湿面巾给女尼擦脸擦手心,一边低声唤:“娘,娘,醒醒呀。”声音里有些哭腔了,转头对陆员外道:“二外公,这怎么办啊,我娘身子发烫呢。”又看着曾渔道:“曾书生,你还有什么法子没有,先让我娘醒过来啊。”

    曾渔当然不好贸然上前,还得这个陆员外发话。

    这陆员外没想到侄女发痧这么严重,方才在车上还只是有些头晕欲呕,要求停车在这路亭歇息,没想到这么一会工夫就晕了过去,这胖老头这时也咳咳畡的六神无主了,朝曾渔拱手道:“这位书生,你既会治病,请——”

    曾渔早就想上前诊视了,救人心切啊,不待陆员外把话说完,便道:“好说好说,我先给这位师姑号个脉。”

    曾渔的确会号脉,并非虚言,当下上前弯腰搭女尼陆妙想的右手脉,手指一触就觉得女尼的体温比他高出不少,凝神号脉,这女尼脉象细而濡,心跳颇速,应该是属于重度中暑,又且这女尼本来体质就弱,故而昏迷——

    因为发烧,女尼陆妙想面色潮红如桃花,竟是极为艳丽,两条弯弯的细眉蹙着,闭着的眼弧很长,挺直的鼻,唇线优美,唇色鲜红,那一头绒绒的发茬微微汗湿,曾渔很想伸手在这发茬上轻轻抚摸,感受短短发茬细微的扎手感觉,他妹妹妞妞的光头他也经常摸,当然,妞妞是可爱,这女尼是——

    曾渔直起身问那那垂髫少女:“小姐,端午的那种香囊还有没有,里面有佩兰香屑的那种。”

    少女剪水双瞳眨了眨,即道:“有,我去取来。”很快就从车里找出一个小香囊递给曾渔,不知为何,少女眸子里闪过一丝羞涩。

    曾渔低头将香囊撕开,倒出里面的佩兰香屑,取少量极细碎的托在左手中指和食指间,凑近女尼鼻端,突然嘬唇一吹,将那细碎的佩兰屑吹入女尼鼻孔——

    陆员外、严婆婆几个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香屑吹入后女尼鼻孔片刻,女尼鼻翼一耸,嘴唇张开,猛地打了一个喷嚏,随即悠悠睁开眼,眸光迷蒙,如梦似幻——

    曾渔退开两步,把那个撕破香囊递还给少女,说道:“小姐,让这位师姑多嗅几下这种佩兰香屑,这个可解暑。”

    少女“噢”的一声,低眉垂睫接过香囊,两个仆妇已经扶那女尼靠坐起来,少女把那香囊凑到女尼鼻下道:“娘,多嗅几下。”

    女尼看到曾渔在面前,努力想坐端正一些,却是浑身无力,便别过脸去,气息恹恹道:“回车里歇吧。”

    曾渔道:“师姑暂不能回车厢,车厢里太闷。”说罢,与四喜退到路亭一端。

    炭炉已经发好,河水也取来了,把藿香和姜黄边一起放进茶壶煮,待水沸后,倒出黄褐色的汤水用扇子尽快扇凉一些,一个仆妇端给那女尼喝,女尼喝了一口,睫毛一闪,嘤嘤道:“甚苦。”

    曾渔隔着几个人说道:“良药苦口,师姑多喝一些,你这发痧着实不轻,喝下藿香黄连汤后,若能出些汗,再用玉镯之类的玉器在背脊两侧不停磨刮,这样会好得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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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七章家在分宜介桥村

    女尼陆妙想勉强喝了小半碗极苦的藿香黄连汤,呃呃欲呕,曾渔道:“先不喝了,歇一会,吹吹风,待晚边赶到前面的钤山镇再抓一剂煎药服应该就没事了。”

    适有清风徐来,曾渔退在一边给风让道,其余婢仆也都让开,女尼桃花般的容颜沐浴袁水来风,这个比黄连汤还解暑。

    那陆员外见侄女醒过来了,这才松了口气,用汗巾抹着一脑门的汗,对曾渔道:“多谢多谢,还未请教贵姓?”

    曾渔道:“免贵,姓曾——陆老爹这是往哪里去,大热天这么急急忙忙赶路?”

    陆员外支吾道:“不远不远,就快到了,有点急事嘛,书生往哪里赶考?袁州?哦,那也快到了。”

    陆员外明显不想与曾渔深谈,闲言数语后便请曾渔开张解暑的药方,曾渔笔墨现成,裁一小方铅山纸提笔写了一个药方:党参一钱半、黄芪二钱、熟地二钱、石斛三钱、麦冬三钱、黄连一钱、淡竹叶二钱、莲梗五钱、知母二钱、甘草二钱、粳米五钱——

    写罢,吹干墨迹,把方子递给陆员外道:“令侄女中暑是其一,气血也虚,我这个解暑方子添了两味益气育阴的药,试服两剂,效果应该不差。”

    陆员外看着曾渔写的药方,赞道:“曾生写得一笔好字。”又笑道:“曾生莫以为在下是乡下土老财,我也是监生功名,咳咳。”

    曾渔赶紧作揖道:“失敬,失敬。”

    陆员外面有得色,却不再多说,折起方子待要收起来,那垂髫少女道:“二外公,我娘要看药方。”

    陆员外便过去把方子给陆妙想看,曾渔在角落找了个地方坐着闭目养神,现在是未时末也就是下午两、三点钟,正是暑气最盛的时候,不能赶路,得待在这路亭里避暑。

    日头已经西斜,陆氏的四个车夫和四个男仆都靠坐在路亭外荫凉一侧,路亭内是曾渔主仆、陆员外、严婆婆、两个仆妇、一个婢女和陆妙想母女,真的是母女吗?

    曾渔是不大相信,垂髫少女大约十二、三岁,身量其实比十四、五岁少女还高挑些,但容颜尚稚气,女尼陆妙想也就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这已经是往大里估计了,依曾渔看这女尼也就二十出头,妙想妙龄啊,奇怪的是陆妙想这回穿的是浅色绫罗裙裳,不再是缁衣僧袍了,还俗了?不过头发要长出来还得有段日子,陆员外说陆妙想是他侄女,这很正常,都姓陆,可垂髫少女怎么也姓陆?十三娘又是何意,排行十三?

    疑问颇多,曾渔也不能问,怕被象只小蚂蚁一般碾死啊。

    那边垂髫少女与陆妙想在呢哝细语,少女道:“娘,你就躺着吧,这有何难为情的,你发痧极重知道吗。”

    想必陆妙想是因为有曾渔主仆在里面,躺着觉得不雅相,但头晕目眩,坐不住——

    曾渔善解人意,说道:“还是静卧休息为好,在下回避一下——四喜,我们到外边坐着。”

    陆妙想忙道:“曾公子,不必出去。”

    少女道:“娘你卧着呀,你卧着曾公子就不必出去了,他是因为你不肯躺下才说要回避呢,这有严婆婆她们挡着呢,曾公子也不往这边看——”

    陆妙想轻嗔道:“你少说两句吧。”挣扎着侧身躺下,面向路亭墙壁,却不知自己卧姿何等曼妙。

    那少女看了严婆婆一眼,这老妪方才忙碌了一阵,这时也困乏了,靠坐在那里打瞌睡,少女便走过去对陆员外道:“二外公,我娘要我向曾公子问几句话——”

    陆员外咳嗽两声道:“何事,告诉我,我去问。”

    面壁侧卧的陆妙想唤道:“小姿,过来。”

    这少女便又坐回陆妙想身边低声说着些什么,那陆员外喝了几口凉茶,看曾渔瞑目端坐,他也就睡意袭来,年老体胖睡瘾大,靠坐在那里很快就打起呼噜来。

    少女又悄然起身,无视那几个仆妇、婢女,径自走到曾渔跟前,低声道:“曾公子,曾公子——”

    曾渔睁开眼,只见一张娇美的少女的脸,双眉细长,不假修饰,眼睛大而水灵,唇色鲜润,这时嫣然笑道:“曾书生,你们怎么也才走到这里?”

    曾渔微笑道:“在抚州耽搁了几日,真是巧,又遇到陆小姐。”

    少女轻声笑着点头道:“是啊,真是巧,也多亏遇到曾书生,不然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我娘病着可就不妙了,我娘现在这样不妨事了吧?”

    曾渔道:“最好是静养两日,这大热天不能这么急着赶路了,你娘——是小姐的亲娘吗?”

    少女美丽的双眉轻轻动着,然后眉锋蹙起,说道:“是我姨娘,我亲娘十年前就去世了。”

    曾渔道:“抱歉,不该问小姐这些。”心下释然,原来陆妙想是这少女的姨妈啊,江西很多地方称呼姨母为姨娘,与北地小妾的称呼相同。

    少女展颜道:“曾书生你抱歉什么呢,又不关你事,我亲娘的事我自己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姨娘待我极好。”又道:“我们是到分宜县介桥村,我二外公说离这里还有八十里路,本来是打算明日天黑前赶到的——”

    “小姿,小姿——”

    陆妙想把这少女叫回去,想必是叮嘱少女不要多说话,那少女也没再过来与曾渔说话,但曾渔心里已是波澜大起:

    分宜县介桥村,这不是当今内阁首辅严嵩的家乡吗,严嵩号介溪,那介溪便是介桥村的一条小溪,难道这个名叫小姿的少女还有陆妙想与严嵩家有什么关联,少女小姿说自己姓陆,从母姓,这极少见,还有,那凶恶老妪就姓严,她们居住在金溪青田陆九渊的家乡,如今又急急忙忙往分宜赶,到底为的何事?

    ——如今是嘉靖三十九年,在曾渔的记忆中,严嵩似乎是快倒台了,严嵩的天才儿子严世蕃比老爹还倒台得早,应该就在这一、两年,严家大厦将倾,若陆妙想和小姿真与严嵩家有密切关系,那肯定跟着倒霉,严嵩去职、严世蕃斩首、严家偌大的家产全抄没归官,数十年荣华富贵、功名利禄转眼成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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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八章有美同行

    红日西坠,已是申末时分,阳光不再那么白花花晃眼,暑热稍减,曾渔主仆准备上路了,曾渔今天的计划是赶到钤山镇歇夜,钤山镇距离这里还有二十五里,要走一个多时辰,天擦黑时应该能赶到。

    曾渔跑去河边收了衣裳回来,就见那位陆员外立在路亭口等着,见他回来,即拱手道:“曾公子要动身上路了吗,方才真是有劳曾公子了,这里有些许谢仪,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说着奉上一个小红包,这算是给曾渔的诊金了。

    曾渔拒绝道:“陆老爹,在下并非医生,偶然相逢开个偏方治发痧,怎好收诊金,断无此理。”向陆员外和陆妙想几人作了一揖,拜别道:“陆老爹、陆娘子、陆小姐,就此别过了。”蹲身背上书笈,与四喜走出路亭。

    “请等一下。”

    那垂髫少女追了出来,对曾渔道:“曾书生,你怎么就走了,我娘发痧还没痊愈呢。”

    曾渔道:“陆小姐,在下不是医生,从权应一下急可以,怎能为陆娘子治病,就是我开的那个方子,也请到前面镇上药铺让医生看后再斟酌加减方妥。”

    少女小姿道:“可这里到钤山镇有好长一段路呢,我娘身子还是很不舒服,这路上万一有个不好可怎么办?”

    那陆员外一想是啊,他们总不能老待在路亭里,忙对曾渔道:“曾公子,反正也是顺路,你主仆二人就与我们同行到钤山,你这行李还可放在我这马车里,走路也轻松。”不待曾渔回话,便命车夫驾马,准备上路。

    既然知道陆氏这一行人可能与严嵩有牵连,照理来说曾渔应该敬而远之各走各的路,但陆员外和陆小姐这么请求,曾渔拒绝也不近情理,难不成同走一程路就会受株连,大明政治还没有黑暗到这种程度,当下便允了。

    陆妙想与少女小姿同乘一辆马车,严婆婆也坐在这辆车上,照曾渔的吩咐,车厢的前掩和后稍都卷起来,右侧车窗布帷也束起,以便通风透气,马车也不要行驶过快,车身过于颠簸只会让发痧的陆妙想更加不适。

    肥胖的陆员外当然不会步行,他邀曾渔与他共乘,曾渔婉拒,只把书笈和大包袱搁在马车里,身无负担走起路来真是轻松惬意啊,只是因为陆妙想的缘故,车马行驶得慢,估计到钤山时天要黑透。

    马车里的少女小姿看着戴竹笠穿草鞋的曾渔走路象脚底安了弹簧似的特别轻快,不禁轻笑道:“娘,这个曾书生不用背书笈了,走起路来就好生轻快,他那个书笈很重,这书生真肯吃苦。”

    陆妙想头晕,深身酸痛,“嗯”了一声,懒得说话。

    严婆婆在路亭上睡了一觉,现在精神头不错,警惕性又回来了,撇嘴道:“穷措大,不想吃苦也得吃苦,那书笈他不背谁背,小厮瘦猴样,哪背得动。”

    少女小姿道:“严婆婆,说话不要这般刻薄——”

    “什么刻薄,你小姑娘家晓得些什么!”

    老妪打断少女的话,瞪着她道:“莫要关心别人能不能吃苦,你看看你自己,今年十二岁了,竟还未缠脚,明日见到了大官人可怎么交待,连老身都要挨骂。”说着,不满地横了陆妙想一眼,有心要抱怨几句,只是见陆妙想蹙眉难受的样子,硬生生忍了。

    少女小姿不吭声了,心情低落,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爹爹是谁,抛弃了她十年,为何现在又要她回去,所幸的是姨娘也陪她一起去,若只是她一个人,那她宁死也不去什么介桥村!

    车厢里气氛沉闷下来,有这个严婆婆在,就快活不起来,少女百无聊赖坐在那里伸直两腿动着脚指头,脚上穿的绣鞋上的小红花因少女足趾在动就皱着又舒展、皱着又舒展,好似小红花一次次绽放一般——

    靠坐在车窗边的陆妙想忍不住呻吟一声,少女小姿立即屈腿扭身去问:“娘,你怎么了,很不舒服吗?要不要停车?”

    陆妙想摇摇头,先前桃花般的脸色现在苍白起来似梨花,突然捧心欲呕,状极难受,少女小姿忙道:“曾书生,曾书生,你来看一下,我娘又不好了。”

    马车停顿了一下,又缓缓驶动,比先前驶得更慢了。

    曾渔走到车窗前,一边走一边问:“这位师姑——”

    严婆婆不耐烦道:“不要叫师姑,这里没有师姑,就称呼十三——就称呼陆娘子吧。”

    曾渔看看那倚窗而坐的陆妙想,头发虽短,但脑门没有戒疤,现在连缁袍也不穿了,淡雅的绫罗裙、衣衫前领下还露出一小块绯色襕裙,颇为香艳,的确不好再称呼为师姑了,便改口问:“陆娘子,你觉得如何,胸口烦恶?浑身酸痛?烧热可退了一些?”

    陆妙想勉强坐正一些,弯弯细眉颦着,美眸泫然欲泣,低声道:“头晕、烦恶、身子也痛,烧热——”

    少女小姿便去摸陆妙想额头,对曾渔道:“我娘烧热似乎退了一些,不过还是比我烫。”

    曾渔点点头,说道:“再喝几口黄连汤——勉强喝几口吧,有没有光润的玉器,滴几滴香油,没有香油用太真红玉膏或者荼蘼露亦可。”

    太真红玉膏是女子用的面脂,荼蘼露是护发用的兰泽,富贵人家女眷大抵都有这些化妆品,不过假冒伪劣的居多——

    少女小姿摇头道:“玉镯有,别的香油香露都没有,怎么办?”说着褪下自己右腕上的一只晶莹碧绿的手镯给曾渔看,却被一边的严婆婆一把夺过,说道:“这物事怎么好乱给别人看,你知道这只嵌宝玉镯值多少银子吗!”说这话时那两只皱巴巴的三角眼还斜睨着曾渔,生怕曾渔抢了玉镯就跑。

    曾渔皱了皱眉,这老妪太讨厌了,但若向这老妪发脾气还真不值得。

    少女小姿虽然温柔好脾气,这时也恼了,脆声道:“严婆婆,你太过分了,把玉镯还我,我娘有多少金玉首饰都进了你的腰包,原来有几颗玉珠的,刮痧正好,请严婆婆拿出来。”

    陆妙想忙道:“小姿,不要争,不要争。”

    少女小姿气鼓鼓拿眼睛瞪严婆婆,那老妪只是冷笑,把玉镯递还道:“老身是好心让你保管好镯子。”

    车厢外的曾渔道:“就用这玉镯沿脊椎骨两侧轻轻上下刮动,小心莫让嵌宝的一侧伤到肌肤。”说罢便走开些,刮痧当然要裸着背脊,想想那女尼——不,想想那陆妙想的曼妙身形都觉得很诱惑,但这是看不得的,即便没有那个一根小指头就能捏死他的什么大官人,他也不能去偷看啊,在脑子里幻想一下就可以了。

    这一侧车窗的帷幕也放下了,车厢内喁喁细语隐约难辨,间杂着陆妙想的轻声呻吟,马车辚辚行在前往分宜的驿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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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三十九章非礼直视

    离路亭往西数里,驿道逐渐与袁水并行,袁水低而驿道高,走在路上,可以眺望对岸大片田野,这时夕阳斜照,万物鎏金,河岸沼泽蒸腾起蔚然水气氤氲不散,因为马车行得慢,曾渔有暇一边行路一边观景。

    载着严婆婆、陆妙想和少女小姿的马车行驶得最慢,落在其他三辆马车的后头,曾渔和四喜走在第二辆马车边上,陆员外靠着车窗与曾渔闲话,二人都不谈各自家世,半真半假地相互敷衍——

    “曾书生,曾书生!”

    落在最后的那辆马车突然传出少女小姿的惊呼,声音里透着恐慌,曾渔不知发生了何事,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那辆马车边,急问:“出了何事?”

    车夫也不知出了何事,“吁”的一声,勒住马,车帷一掀,露出少女小姿惶急的俏脸,声音急切道:“曾书生你快看看,我娘这是怎么了?”

    车厢内的陆妙想娇呻道:“不要,小姿,不要。”

    严婆婆的声音道:“什么大惊小怪的——”

    少女小姿把车帷撩开让曾渔看,曾渔探头往里一看,瞬间目瞪口呆:

    夕阳的晕红光芒从他身后射过来,将车厢内映昭得清晰无比,陆妙想的绒绒光头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短短发根汗湿,泛着青钢色的光泽,这时正好抬起头,那张脸美得让人目眩、让人生怜,眸子与曾渔目光一触之际,眼神里的那种惊惶、娇柔、羞怯、尴尬……百态齐集,竟是媚不可言,更让曾渔呼吸一滞的是:陆妙想的交领薄衫褪至腰间,背部全裸,肌肤光洁如羊脂美玉,窈窕的曲线如洞箫曲般流畅,曲线从细圆腰肢抛起成臀时,却被皱褶裙裳遮住——

    因为刮痧,陆妙想脊凹两侧有两道深红色的斑痕,这是刮痧刮出来的,曾渔对这两道刮痧痕当然没什么惊讶的,那陆妙想原本是俯趴着的,只露背部,因为想要阻止外甥女拉窗帷,头颈和上身仰起,遮掩胸乳的绯色襕裙落在座垫上,两只雪梨嫩乳粉光致致夺目,**晕红柔润——

    陆妙想低低的惊呼一声,赶紧趴倒,埋着头,再不肯抬起,雪白背脊微微抽搐,堆在臀部的裙裳滑下,遮住细腰——

    只一眼,就已定格深刻。

    饱了眼福的曾渔镇定自若道:“陆小姐是说陆娘子背上的红痕是吗,那是刮痧刮出来热毒,还要再刮,脖颈两侧也可以刮,刮得斑痕呈紫黑色才好,这都是郁积的热毒邪气,刮出来就畅通了血脉,可缓解身体酸痛——陆娘子,是不是好些了?”

    少女小姿“哦”的一声,拍着心口道:“吓死我了,我只用玉镯轻轻刮着,一个没注意,就看到出现了两条血痕,以为是玉镯宝石刮伤了。”

    那个严婆婆眼光如老雕盯着曾渔,冷笑道:“还没看够吗,眼睛粘在上面了?”

    十二岁的小姿这时才觉得让姨娘在曾渔面前这样裸着背很不妥,赶忙拉起姨娘的罗衫遮上去,一面冲曾渔一笑,说了声:“谢谢曾书生,是我莽撞了。”轻轻拉起窗帷。

    少女小姿遮上窗帷的刹那,曾渔看到陆妙想光洁的背部浸出一层细汗,一粒粒细小汗珠仿佛玉盘承接的晶莹秋露,这女子羞得出了一身汗哪,对一个有烧热的中暑病人来说是件好事——

    曾渔提醒道:“陆小姐,让你姨娘多喝些藿香黄连汤,不要渴着,嫌黄连汤苦,凉茶也可多喝。”

    前面三辆马车也已停下,陆员外和几个仆妇都走回来问怎么了,曾渔道:“陆小姐以前没见过刮痧的斑痕,是以惊呼。”

    陆员外摇头道:“小丫头大惊小怪,一惊一乍。”朝陆妙想的车厢问:“阿妙,觉得好些了没有?”

    车厢内的少女小姿问:“娘,好些了没有?”

    陆妙想声音娇颤道:“叔父,侄女已经好些了。”

    陆员外喜道:“那就好,那马车是不是可以稍微行快一些,不然到钤山就会很晚,天黑了也怕盗匪邪人。”

    陆妙想应道:“是。”

    陆员外便吩咐车夫稍稍加快行程,他坐回马车去了。

    曾渔走在了最后,对严婆婆的态度有些奇怪,那夜在青田黄栀茅舍,他根本没与陆妙想有任何暧昧,这老妪却诬他与陆妙想有奸情,方才这一幕的确暧昧,看到了不该看的,非礼直视,严婆婆却没多说什么,更没向陆员外告状,严婆婆身份应该是奴仆,却时时管着陆妙想和少女小姿,这表明严婆婆是少女小姿父亲派来监管她们的,小姿的父亲是谁?

    是严嵩?这不可能,严嵩这人怎么祸国殃民且不说,但对妻子欧阳氏很忠贞,一生未纳妾,是模范丈夫;若小姿的父亲真是姓严的权贵,那最有可能的就是严世蕃,严婆婆称呼陆妙想为十三娘,难道是严世蕃第十三房小妾,但陆妙想是小姿的姨娘,这又怎么说?

    曾渔想到一个可能,那就是陆妙想与她姐姐都是严世蕃的妾,这样一想,曾渔简直对严世蕃痛恨起来:该死,姐妹花啊,严世蕃这家伙不杀头不行,天下艳福被他享尽了。

    在袁水拂来的晚风中,曾渔微笑起来,这些都是他的猜测,也许少女小姿的父亲是介桥严氏宗族的某人,因为严世蕃是在北京,不可能在分宜介桥,所谓十三娘应是陆氏家族女郎排行——

    ……

    仲夏五月下旬天气,太阳下山迟,天黑得晚,犹是如此,曾渔主仆与陆氏一行赶到分宜县钤山镇时,天色也已黑透,镇上最大的客栈就叫钤山客栈,陆员外因为还有用得上曾渔之处,力邀曾渔同自山客栈。

    酷暑天,往来的客商少,钤山客栈住客自然也少,东边这座二层木楼就是曾渔和陆氏一行住着,别无他客,曾渔主仆住楼下“申”字号房,陆氏的车夫和男仆也住在楼下客房,楼上的是陆员外和女眷、女仆等人住着。

    陆员外让客栈小厮带路,他亲自去药铺按曾渔的方子抓了两帖药来,就在楼上客房里煎药,中药的特殊苦香飘下,曾渔也能嗅到,似乎陆妙想和严婆婆就住在他头顶的那间客房,少女小姿没有与姨娘陆妙想同房——

    这木楼比较老旧了,板壁呈棕黑色,用指尖轻轻一刮,指甲缝就有一层腐朽的棕黑色木屑,所以这种房子隔音甚差,不但间壁陆氏车夫、男仆的说话声历历在耳,就是楼上陆妙想和严婆婆的说话也能听个三言两语,只是辩不分明罢了,似乎是严婆婆说已派人先赶往介桥村报信,明日应该就会有人来接……

    洗浴后准备入睡的曾渔心想:“钤山镇离介桥村有四十里路吧,等介桥那边的人来接陆氏一行时,我和四喜早已上路赶往宜春了,嗯,这样也好,萍水相逢,各奔东西。”

    虽然这样洒脱地想,曾渔心里却还是有些惆怅,为惊鸿一瞥而回味、为难以把握的命运而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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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章疑似西门大官人

    因为长年修习八段锦导引法的缘故,曾渔睡眠质量很好,这些日子白天行路辛苦,夜里更是睡得香,在钤山客栈的这一夜本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可就在黑夜已尽黎明将至之时,他被上楼梯的脚步声惊醒了,听声音有两个人上楼,其中一人动静特别大,完全不顾忌天还没亮客栈还有客人在休息,上楼脚步重不说,还放肆地大笑,听着似有醉态,想必是作长夜之饮醉归的酒徒。

    曾渔暗骂这该死的酒鬼,忽然察觉楼下小院中也有人,似是这酒鬼的随从,与店家在低声说话,细辨有好几个人——

    曾渔心想:“这酒鬼住在楼上吗?”过了片刻就听得陆员外“咳咳”地在说话,说什么辨不清,又过了一会,头顶楼板“嘎吱”轻响,有人进了严婆婆和陆妙想住的房间。

    曾渔在床上坐起身来,客房里一片昏暗,四喜在另一张竹床上酣睡,窗外的天是漆黑的,抬头看,楼板缝隙间有微细的灯光泄入,曾渔的脸色有些凝重,这是严婆婆说的那位一根小指头就能捏死他的人吗?

    严婆婆在说着什么,陆妙想似乎没有说话,片刻后,严婆婆没有声音了,随即便听到陆妙想羞恼的叫声:“你干什么!贫尼已决心皈依佛门,你为何又要逼我,你做了这许多伤天害理之事,难道就不怕报应!”

    “哈哈,报应!”

    一个略显尖利的男子嗓音放肆地笑道:“报应,我怕什么报应!那西天佛祖,也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你看这人世间,哪里有钱势所不及之处,慢说是你这么个假尼姑,我就使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无非上下疏通、金钱买路而已。”

    这话真是振聋发聩啊,曾渔也是读过《金瓶梅》的,记得这是西门大官人的名言,那种肆无忌惮的嚣张劲着实让人震惊,对曾渔而言,即便现实再黑暗他也无法接受这种观点,他认为这人世间还有高于权势和金钱的事物,为抵御伤害,心灵可以有重重护甲,可以嬉笑怒骂、可以逐世浮沉,但必须保有内心深处那一点真,不然将彻底沉沦,楼上男子的话让他极度反感,他下床趿上鞋,一时踌躇,他又能做什么,陆员外、严婆婆都在上面,他虽然有剑,却并非侠客,侠客只是一个梦,他现在是要去考秀才——

    “你把我叫到分宜来,是要让我死在这里吗?”

    陆妙想的声音在静夜里清越而悲戚:“你别忘了,你还在服丧中,纵酒、淫乐,半点也不知收敛吗?”

    那男子怒道:“轮得到你这贱婢来指责我吗,十年前你伤了我的左眼,早该将你杖毙!”

    陆妙想语气决绝道:“陆妙想有死而已。”

    那男子却又大笑起来:“有死而已,哈哈,你是哪里来的忠臣烈妇,要我给你立座牌坊吗,哈哈哈哈——”

    这时,听得楼上有人使劲拍门,少女小姿的声音叫道:“娘,阿娘,开门。”

    男子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后便是开门声,轻盈的脚步一下子就飘进了房中,少女小姿愤怒的声音道:“你是何人,为何欺负我娘!二外公、二外公、严婆婆——”

    男子温言道:“你是婴姿?长得这么大了,模样真象你娘啊,嗯,你今年十二岁,嘉靖二十八年中秋日出生的,我是爹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楼上悄然无声,好半晌,又说起话来,乱纷纷几个人同时在说,曾渔无法分辨,看窗外天色,也渐渐明亮起来,世人各有悲欢,听客看客,匆匆而过,曾渔叫醒四喜,主仆二人洗漱毕去用早餐,钤山客栈有酒食供应——

    时辰尚早,饭厅空荡荡只有曾渔主仆在用饭,忽见一个陆氏男仆急急忙忙找了过来,向曾渔唱喏道:“曾公子,我家陆娘子又晕过去了,请你快去看看。”

    曾渔放下筷子,随那男仆上东边小楼,楼廊上站满了人,陆员外看到他来,忙道:“曾公子来了,快来给阿妙诊视诊视,唉,咳咳。”

    曾渔看到陆员外身边立着一个比陆员外还胖的男子,这男子大约四十多岁,素色衣巾,状甚朴素,体形如发酵的大白馒头,肥白身躯短脖子,下巴的短须却黑而浓密,左眼有一层白翳,毫无灵动神采,看来十年前被陆妙想伤得不轻,但肥白胖子的那只眯睎着的右眼却是锐利无比,似能看透人心,锋芒毕露,让人一眼就知道这是智力高超之辈——

    陆员外未引荐,曾渔自然也不会去搭讪,只向那白胖子点点头,便进了陆妙想的房间,两个胖子跟在身后,楼板在轻颤。

    房间靠西边有一张架子床,乳白色的纻布蚊帐低垂,少女小姿坐在床边,身子在帐外、脑袋在帐里;严婆婆站在一边,往常的凶悍之气全部收敛起来,毕恭毕敬,当然不是对曾渔,而是对那坏了一只眼睛的白胖男子——

    听到曾渔轻咳了一声,少女小姿从纻布蚊帐里回过头来,纯美的面容满是哀戚,说道:“曾书生,我娘醒过来了,却一句话也不说——”,一眼看到曾渔身后的那个白胖男子,立即压低声音却无比愤怒地道:“你出去你出去!”

    那白胖男子这时倒脾气还好,摇了摇大脑袋,退出了房间,严婆婆立即责备道:“小姐,那是你爹爹,你怎可这般无礼。”

    少女小姿怒道:“他害死了我娘!”

    陆员外拭着脑门的汗,既难堪又惶恐,说道:“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咳咳,先让曾公子为你姨娘诊治一下,治病第一,治病第一,咳咳。”

    少女小姿不说话了,大眼睛里蓄着泪水,一眨眼就流下来,站起身来待撩起纻布帐,曾渔道:“不必撩帐了,让陆娘子把右手伸出来即可。”

    少女小姿便从帐子里拉出一只手,纻布帐粗糙,陆妙想的手细腻,曾渔在床边短凳坐着,伸手搭脉,指尖触到陆妙想手腕肌肤凉凉的有一层冷汗,曾渔微微摇了摇头,凝神体察脉象,半晌起身,对陆员外道:“陆老爹,请到廊上说话。”

    “曾书生——”,少女小姿忙问:“我娘她身子不妨事吧?”

    曾渔微笑道:“没有大碍,有陆小姐照顾陆娘子就好。”

    曾渔和陆员外走到楼廊上,那素袍胖子也在门外,看着曾渔问:“那位娘子脉象可好?”

    素袍胖子虽然仪容不甚精悍齐整,但人前的那种神态语气自有一种威仪,这不是做作出来的,居移气、养移体,这是一呼百喏、大权在握日积月累养成的气质,与人的容貌美丑、身体强弱无关——

    曾渔拱手道:“陆娘子昨日中暑发痧颇为严重,尚未痊愈,不知何故心绪又起大惊悸,脉象动而濡,摇摇浮薄,心惊阴虚,若不早延良医调治,恐日后缠绵病榻,年寿不永。”

    有素袍胖子在这里,陆员外就不怎么敢说话了,要说话都是看着素袍胖子的脸色——

    素袍胖子道:“那就请开方子吧。”

    曾渔再次申明自己并非医生,临时应急而已,考期临近,不能多耽搁。

    素袍胖子听说曾渔是往袁州赴考的学子,便道:“你若为我耽误了考试,我让黄提学准你补考,并且必中,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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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一章伴读人选

    虽说院试规矩不如乡试、会试那般严苛,但也绝不是说补考就补考、想进学就进学的,即便是例监那也是要皇帝特旨开恩然后花银子去捐纳的,这素袍胖子何许人也,敢这般大言,视科举如儿戏?

    曾渔含笑道:“这位先生说笑了,在下真不是医生,只因父兄多年行医,耳濡目染,会些医术罢了,这些事陆老爹都是知道的,在下年幼无知,治个刮痧已是勉为其难,陆娘子的病情已趋复杂,必须有良医为其细细理清病情,每隔旬日便要重新号脉添减更换味药,这等精微处实非在下所能。”

    素袍胖子点头道:“只你这番话便有良医的气象,世间多少庸医只一个方子到底,不知随机应变,你干脆就做了医生岂不是好,何必仆仆碌碌考什么生员——或者你自负才学,认为必中?”

    说最后这句话时,素袍胖子左侧嘴角勾起,意含揶揄。

    曾渔不卑不亢、平淡无奇道:“岂敢说必中,但读了圣贤书总要进科场一试,为国为民所用嘛。”

    素袍胖子嗤之以鼻,冷笑道:“我原以为你这少年人有些不凡,不料也是个俗物,落入圈套而不自知,君主为何废荐举而改以八股取士,你知其中缘故否?”

    曾渔倒不恼,平静道:“国家以社稷苍生为重,求才若渴,患荐举情伪不易考核,乃辟科举之途,诵法先圣之教,希冀获有德有言之俊彦为国所用。”

    素袍胖子放声大笑,笑声一收,说道:“你小小年纪说话却这般冠冕堂皇、道貌岸然,若你是真心,那就是迂腐蠢人,若你是假意,那倒是可造之材,曾书生,你是哪种人?”

    这话很无礼,曾渔不答,拱手道:“告辞了,在下赶路要紧。”

    “且慢。”这素袍胖子不知为何对曾渔似乎颇感兴趣,问道:“莫非你不信我的话,认为我说的能使你顺利通过袁州院试是大言欺人?”

    曾渔已大致猜到猜到这素袍胖子是谁,严婆婆的话没错,这果然一根小指头就能碾死他的大人物啊,这种人招惹不得,答道:“无功不受禄,在下何敢受先生之惠走终南捷径。”

    不料这素袍胖子又道:“我能让你必中,也可让你必不中。”说这话时那只右眼盯着曾渔,眼神锐利却又含着戏谑玩味之意。

    曾渔心里大骂死胖子,口里道:“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位先生又何苦戏谑在下一介穷书生。”

    素袍胖子对曾渔不怒不躁的态度比较欣赏,笑道:“人无千日好,这话说得是,谁没个头痛脑热,医生最是得罪不起,所以我说你做医生最有前途,范文正有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良医可是辅臣求其次啊,哈哈。”

    曾渔心道:“你以为人无千日好只是指身体病痛吗——”

    却听这素袍胖子又道:“唐太宗尝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今者亦然,君主阴鸷猜忌驭天下,惧天下瑰伟绝特之士起而与为难,百计求可以禁锢英雄豪杰之心思材力之法,刘基乃献计,创八股文,表面为孔孟明理载道之事,其实为唐太宗英雄入彀之术,究其心则为始皇焚书坑儒之心,试想汝辈提考篮瑟缩于考棚龙门前,那模样似什么,似丐;考官点名、军士剥衣散发搜索防弊,汝辈又似什么,似贼;如此,考之再三,折辱再四,还有何廉耻?即便侥幸中式,荣之以鹿鸣、琼林优异之典,看似人人歆羡,心中豪杰慷慨之气早已挫折尽,无非一循规蹈矩、刻板迂腐的废物而已;三年一科,今科不中下科再考,一科复一科,而其人已老,故而八股取士纯为败坏天下之人才,哪里是什么拔取人才为国所用,而是将汝辈驯服好作牛马驱使尔!”

    曾渔听得目瞪口呆,这素袍胖子这番言语当真是石破天惊,比方才“强奸嫦娥”的狂言更让人震惊,这分明诽谤太祖朱元璋科举取士的用心嘛,绝对是杀头抄家的大罪,但曾渔心下也不得不承认,素袍胖子此论偏激而犀利,有独到之处,八股文的确禁锢士人思想,这是有人模糊想过却不敢深想更不敢说出来的奇论!

    但让曾渔背脊生凉的是:但这素袍胖子为何在他面前全无顾忌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上天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还是在素袍胖子眼里他曾渔真的只是一只蝼蚁,根本不怕这只蝼蚁知道得太多了?

    听到素袍胖子这一番奇论的并非只有曾渔一人,陆员外也在边上,陆员外自称是监生,应该能听懂素袍胖子半文不白的话,但看陆员外脸色,却并无惊惧之意——

    素袍胖子见曾渔脸现骇异之色,他却又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勿惊,酒后狂言而已。”

    曾渔故作惶恐道:“先生醉了,在下还要去赶考,告辞,告辞。”转身要走。

    这时那素袍胖子突然问道:“曾书生可知我是谁?”

    曾渔看着陆员外,一直旁听的陆员外这时一脸谄媚道:“分宜出了大小两位阁老,曾公子岂能不知。”

    曾渔心头雪亮,果然是严世蕃,严世蕃人称小阁老,权势熏天,难怪说话这般狂妄大胆,对待一般小民,严世蕃说话岂会顾忌什么,难道谁还敢去控告他不成——

    “老陆,什么大小阁老,这话可不要乱说。”严世蕃又装得端谨起来了。

    陆员外忙道:“是是。”见严世蕃并无愠色,这才放心,对曾渔道:“这位便是工部严侍郎,当朝首辅严阁老之子。”

    曾渔施礼道:“严大人,晚生不知是严大人,失礼莫怪。”

    严世蕃微笑道:“现在我说可让黄提学取你进学,你还有疑虑否?”

    陆员外忙道:“曾公子,还不赶快拜谢严侍郎,有他提携,你是一步登天。”

    曾渔心道:“严世蕃自己死到临头了还不自知,却莫名其妙要提携我,我若和你扯上关系,就算中了秀才、甚至举人、进士,等你砍脑袋时,我必受牵连,不说赔上小命,肯定一无所有,还不如待在家里种田或者做风水先生,且不说我知道严嵩父子的可悲下场,即便不知道,单凭你那强奸嫦娥和非议科举取士的言论我也知道你这种人不会有好下场,聪明绝顶,嚣张太过。”当即拱手道:“晚生岂敢有疑虑,但晚生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晚生还是想凭自己的学识去考。”说话时语气故意显得自负,一副少年意气的样子。

    陆员外“咳咳咳”道:“曾书生你不识抬举啊。”

    严世蕃不动声色道:“如此说你是自负才学了,可有诗文集子,让我一观。”

    曾渔不明白这严世蕃为什么盯着他不放,他只想考个秀才让生活过得舒心惬意一点而已,可没想过要去京城官斗啊,但严世蕃既然开口这么问,他也只有去楼下书箧取了一册自己装订的时文集子上来呈给严世蕃。

    严世蕃坐在陆员外的客房里,那只蒙着白翳的左眼眯起,右眼一目数行,很快看过两篇,合上时文册子,对曾渔道:“你这八股文作得不错,进学补生员绰绰有余。”当下随口背诵方才看过的那两篇八股文的起讲、入题,并加以评点,又傲然道:“我虽非科举出身,但我的八股文又会比谁差!”

    严世蕃先是因为其父严嵩的恩荫入国子监读书,完成学业后出来做官,累迁至正三品工部左侍郎,这不是仕途正道,一向为两榜出身的官员所藐视,现在曾渔听严世蕃的评点,果然是熟谙八股文诸套路的高手,而且这两篇八股文严世蕃只看了一遍,就随口而诵,此人天赋实在惊人,只可惜聪明过头、骄纵过甚,不得善终——

    曾渔躬身道:“严大人指教的是,晚生敬服。”

    严世蕃把小册子还给曾渔,说道:“你去宜春赴试吧,以你的时文,进学不难,你肯定心里疑惑我为何对你这般赏识是吧,我告诉你吧,我儿严绍庆,今年十五岁,需要一个亦师亦友的伴读,今日我一见你,就觉得你合适,主要是你还懂医术,这很好。”

    曾渔有点急了,给严世蕃儿子当伴读,在别人眼里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但曾渔是避之唯恐不及啊,只是严世蕃开了这个口,他又该怎么推托,严世蕃现在可没倒台,气焰正盛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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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二章身入红尘

    陆员外不无嫉妒地看着曾渔,心想这小子当真是鸿运当头,在路亭给阿妙治个发痧就攀上了严世蕃这高枝,想当年他为了巴结严氏父子那可是下了大血本,把两个貌美如花的侄女都送出去了,这才让长子陆叙累迁至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次子陆述纳监之后六年内升任饶州府通判,算得官运亨通,可恼的是阿妙,十年前抓伤了严世蕃的眼睛,简直祸从天降啊,所幸严世蕃未怪罪到他陆家,只把阿妙和小姿遣回青田,如今不知何故严世蕃却又要阿妙和小姿到分宜来,唉,阿妙还是这么不懂事,又把严世蕃给得罪了,真是红颜祸水啊,倒是这个姓曾的书生,半路相逢,凭白捡这么个大便宜——

    “曾公子,还不赶快谢过严大人。”陆员外见曾渔还在发愣,便催促道:“严大人对你青眼有加,入严府当伴读可不是其他官宦人家的西席能比的,咳咳咳,曾公子是遇大贵人了。”

    严世蕃微笑着注视曾渔的神态举动,他喜欢做一些改变他人命运的事,挤下深渊或者达成所愿,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很痛快,他不信天命,不信鬼神,他只相信自己的智谋和能力,即便是对嘉靖帝他也没有多少敬意,不过是一个猜忌多疑妄想长生的老色鬼而已,下个手谕也是故意含糊其词语焉不详,让阁臣们去猜,谁猜对了就是称旨,嘉靖帝的那点心思哪里瞒得了他,其实只要记住嘉靖皇帝性格的自私、护短、知错不改这三点,再看嘉靖帝的那些手诏基本就能把圣意揣摩个**不离十——

    “我如今归乡为母守丧,爹爹独自在西庐当值,没有我为他参谋,其青词奏章不知能称圣意否?”

    严世蕃这样想着,朝客房西面木板壁看了一眼,方才在陆妙想那里被骂了一顿,倒真是新鲜刺激,对陆妙想这个小女子他隐然有些佩服,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世间还真有这样的人,而且陆妙想还是个匹妇,转念又想:“唯女子反而少顾忌,行事不多为利益考虑——”

    见曾渔还在考虑,严世蕃站起身道:“怎么,曾书生不肯屈尊?”语气开始有些不善。

    曾渔拱手道:“严大人容禀,晚生十四岁时家严辞世,现与寡母、幼妹相依为命,晚生这次赶考,家慈千叮万嘱,不管考中与否都要早早归乡,严大人虽然对晚生加以青眼,许以为贵公子伴读,但家慈倚闾盼归、幼妹思兄心切,晚生何忍。”

    严世蕃笑道:“你不但是个穷书生,还是个命苦的穷书生哪,莫信命,靠自己,我且问你,你家在何方?”

    曾渔无法隐瞒,答道:“晚生现居广信府永丰县。”

    严世蕃“哦”的一声,问:“广信府的为何跑到袁州来考,祖籍袁州?”

    曾渔真是不想说是来补考的,但欺瞒显然不行,当下实言相告。

    严世蕃哈哈大笑,很有兴味地看着曾渔,说道:“你还真是求功名心切啊,如果个个童生都象你这般自认怀才不遇,沿途追着提学宗师哭着喊着要补考,那还成何规矩?”见曾渔有些讪然,又道:“当然,你的确有些文才,可是大明两京十三省才人智士有多少,八股文章高手又有多少,纵是博学鸿儒想求一第也极难,有的耗费大半辈子光阴才得黄榜题名,然须发皆白,你小小年纪,何敢求补考,黄提学能准你?”

    一边的陆员外察知严世蕃心意,对曾渔道:“若严侍郎肯助你,那你的难处就迎刃而解了。”

    曾渔心里又大骂死胖子,他好不容易得到了黄提学的补考允诺,最怕这期间出波折,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这严世蕃竟要他去做什么伴读,严世蕃不是看透了道德文章、科举取士的虚伪性了吗,还让儿子读什么书,忍气答道:“晚生求了本县乡贤的荐书、自己又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在抚州苦等数日,终于把书信呈给了黄提学,黄提学被我诚心打动,答应给晚生一个补考的机会,所以晚生才急急忙忙要赶去袁州,还请严大人体谅。”

    严世蕃有些惊奇道:“你本事还不小,竟真的让你求得补考的机会了,看来不需要我相助了。”说这话时心思在转,是不是让这个少年书生来个先喜后悲啊?

    严世蕃喜怒无常啊,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真是不爽,但是还可以曲线抗争,曾渔作揖道:“严大人要晚生为令郎做伴读,晚生岂敢不遵命,待晚生参加袁州后,回乡禀明母亲,再来这里为令郎侍读吧。”现在只有先答应这事,待考试后再设法脱身了。

    严世蕃见曾渔答应了,点头道:“也罢,你好不容易争得这么个机会,不去考上一考岂能甘心,不过你今日随我去介桥与我儿见个面,看看是否合得来——莫急,袁州院试还早,你尽赶得上。”

    曾渔无奈,只好耐着性子待在这钤山客栈等严世蕃与陆氏一行人出发,严世蕃对陆妙想颇为看重,派人持他名帖骑快马去宜春请一个姓薛的名医来为陆妙想治病,曾渔昨日开的方子再试服两剂,先要把发痧治愈。

    辰时二刻,曾渔主仆随严世蕃和陆氏一行往分宜县城而去,方才结房钱时,那钤山客栈老板听闻曾渔要做严府小公子的伴读,坚决不肯收房钱,说道:“严阁老父子泽惠乡梓,分宜百姓心里都有数,你这房钱我老汉不能收,不是为巴结严府,是真心感激啊,分宜县城东门外的万年桥去年建成,对本地民众往来袁水两岸可有多便捷,这是严阁老自己捐银二万余两建造的,没用官府和当地百姓一文钱,还有分宜县学也是严阁老出资修葺的,严阁老对家乡百姓关照真是没得说,你说你们这房钱我老汉自能不能收?”

    曾渔心道:“三痴兄说在分宜万万不能说严氏父子的坏话,不然你会被打,这真不是玩笑话啊,人性实在复杂,严嵩是尽人皆知的大奸臣,但对家乡民众真是很关照,找一个分宜人问起来,定说严嵩是大大的忠臣,这个严世蕃也绝非那种只凭父荫的官二代,识见敏锐,是个厉害角色。”

    出了钤山镇北行,初升的红日已然散发炎威,曾渔和四喜都戴上遮阳斗笠,严世蕃与七、八个随从俱是骑马,莫看严世蕃肥白,而且年近五十,身手却颇矫健,昨夜喝得半醉驰骋四十里到此,也未休息又要骑马回去,却不显疲困之态,着实精力过人,难怪如此好色——

    因为马车颠簸,严世蕃安排陆妙想改乘小轿,少女小姿陪着,两个轿夫大脚板走得很有劲。

    曾渔跟在陆员外的马车边,一边行路一边与陆员外交谈,陆员外不再象先前那般对曾渔讳莫如深,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曾渔从中了解到不少严府的情况:

    严嵩只有严世蕃一个儿子,严世蕃先娶南昌熊氏女,但婚后十余年未有子嗣,只生了一个女儿,在严世蕃三十一岁时熊氏终于为严世蕃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严绍忠,妾曹氏也生了一子,六十四岁的严嵩得两孙,高兴得赋诗庆贺,但曹氏生的儿子不过旬日就夭折了,熊氏随后就死于产后热症,长孙严绍忠五岁时也死于痘疹;

    严世蕃续娶安远侯柳珣之女,柳氏婚后头两年也未生育,无奈之下严世蕃只有从族中过继了两个儿子,取名严鸿、严鹄,现已恩荫为锦衣卫百户,直到嘉靖二十五年严世蕃三十四岁时小妾曹氏才又生了一子名严绍庆,随后妻妾连续生了五个儿子,要曾渔作伴读的就是现年十五岁的严绍庆,虽是庶出,但却是严世蕃的长子,严嵩快七十岁了才有这么个孙子,严绍庆地位自然不同——

    车轮声辘辘,陆员外咳咳,又道:“已过世的熊夫人有一女,四年前经由皇帝作媒嫁给了第六十四代衍圣公孔尚贤,咳咳,这真是莫大的荣宠,严侍郎这回召小姿回来,想必是要为小姿联姻高官显贵子弟了,咳咳,喜事啊。”

    曾渔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喜事,严氏倒台在即,少女小姿命运堪忧,还有那个陆妙想,真是红颜薄命吗?

    抬眼看,那顶素帷小轿在盛夏阳光中冉冉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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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三章沧桑万年桥

    巳时末,一行人绕过钤岗岭,炽烈炎阳下,奔流不息的袁水横在眼前,而古老的分宜县城就在水一方,曾渔手搭凉篷往北望,一座大型石拱长桥横跨袁水两岸,连绵十一孔,宛若青龙卧波,桥上车马行人,往来甚是便捷,曾渔心道:“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分宜万年桥了吧,可惜四百年后因为建水库,这座桥就葬身水底了,今日倒可以细睹此桥真容。”

    策马在前的严世蕃勒住马,转头大声道:“阿妙、婴姿,你们看,这就是万年桥。”听得出来,严世蕃语气颇为自豪。

    素帷小轿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少女小姿撩起窗帷朝那座宏伟的长桥张望。

    陆员外当然要凑趣,下了车快步跟上严世蕃,大声道:“严侍郎,这就是万年桥吗,闻名久矣,今日终于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啊,严阁老亲笔撰写的碑记在哪里?”

    严世蕃下了马,正了正遮阳笠,说道:“碑记在桥北,我们从桥上步行过去看看,此桥两翼望柱和石栏杆上雕刻的珍禽怪兽、奇花异草都有可观之处。”

    陆员外连连点头,又招呼曾渔道:“曾公子,过来一起瞻仰严阁老、严侍郎为乡梓百姓营建的这座大桥,大桥万万年,分宜严氏荣华富贵万万年啊。”

    严世蕃笑了笑,这些阿谀之词他听得多了,不过呢,听不厌,说道:“我父在碑记上写得明白,‘斯桥曰‘万年桥’以无忘天子之恩、以仰祝万寿与天地相为无穷焉’,这便是万年桥命名的由来。”

    陆员外道:“阁老忠君爱国,万民钦仰啊。”

    曾渔跟在陆员外身后向万年桥行去,听得陆员外谀词如潮,心想这奉承巴结人也不容易啊,可是真的非如此不可吗,这陆员外也算是金溪县的乡绅,何愁吃穿,竟要把已故兄长的两个女儿都送与严世蕃为妾,追逐官位权力使得人心扭曲至此,都没有人性了!

    素帷小轿抬了过来,行到万年桥上,严世蕃跟在轿边向陆妙想和少女小姿介绍万年桥的建造经过,三年前浙闽一带剿倭大捷,献俘京师,君臣同贺,江浙闽广一带的百姓更是欢欣鼓舞,分宜父老趁着这喜庆气氛,找到出京督办重修皇城三大殿的严世蕃,说分宜县城东门外古渡浮桥因为涨水经常损毁,出行往来不便,还经常有民众因涉水而溺亡,请求江西省布政司拨银修建一座大桥——

    严世蕃就写信告知京中的父亲严嵩,严嵩对家乡的公益甚是热心,慨然允诺,派得力人手赴江浙考察桥型,聘请工匠,购置石料,以大船装至樟树,再换装小船溯袁河运回分宜,整个工程历代一年零四个月,于去年年六月竣工,共耗银二万余两,全部由严嵩父子掏腰包,分宜百姓感激涕零,称颂不绝——

    严世蕃见曾渔从桥栏探头察看桥墩,便笑问:“曾书生看此桥坚固否?”

    曾渔道:“这桥造福两岸百姓万年当然只是喜庆吉祥语,但三、五百年应该不用大修的,从这十座桥墩就能看出来——”

    陆员外怪曾渔说话不中听,咳咳咳地待要指责,严世蕃含笑道:“曾书生也懂桥梁营建?”

    曾渔道:“晚生不懂建桥,但晚生是祖传的堪舆青囊术,故而明白一些营建之理。”风水术包含有大量建筑学原理,依照风水师指点建造的阳宅绝不会是危房。

    严世蕃笑呵呵道:“你祖上的本事真不少,又是医术又是堪舆术,你祖上到底是干什么营生的?”

    曾渔道:“晚生原籍兴国三寮,世代以风水术为业,晚生的祖父因与族中兄弟有些纠纷,于五十年前携家至广信府定居,晚生的伯父就是堪舆师,父亲则在乡行医,到了晚生这一辈,是我兄长在乡行医,晚生本应出外以风水术谋生的,但晚生还是想考个生员再说。”

    “三寮曾氏?”严世蕃有些惊讶:“北京钦天监博士曾邦旻是你何人?”

    曾渔道:“那应该是我祖父辈的人,晚生祖父就是曾氏‘邦’字辈的,只是离开宗族多年,向无往来。”

    严世蕃笑道:“三寮曾氏的子弟了不得,赤手空拳挣饭吃,你这书生能耐更不小,作八股文、操歧黄术、相阴阳二宅,任凭天翻地覆都有你的一口饭吃。”

    素帷小轿里传出少女小姿的轻笑声,年轻女孩儿最容易忘掉忧愁。

    曾渔道:“严大人说笑了,晚生也是为生计仆仆奔走。”

    严世蕃道:“那你看看这桥建得好处在哪里?”

    曾渔道:“看这桥基,由十座千枚岩大石墩组成,每墩皆嵌有吸水兽,桥墩迎水面呈锥状尖挺的分水金刚雁翅墩,奇伟挺拔,这种造型非独为美观,更可分滔析浪,减缓了河水的冲力,起到对桥基的保护作用,桥基一固,其他都是小事。”

    严世蕃颔首道:“曾氏子弟千年传承,果然是有些见识的,你来做我儿的伴读,很好。”

    曾渔心道:“你很好,我很不好。”表面道:“多谢严大人赏识。”

    万年桥长百余丈,通宽两丈七尺,桥面宽阔平整,铺着大青石板,两侧石栏杆的雕刻甚是精美,栏杆两端衔有两对抱鼓石,恰好与桥头的两对石狮背脊相对,这个时代的人建桥造屋当艺术品来造,为百年计,可后人只求实用,却又没几年就拆,有的既难看还不实用,因为偷工减料,这分宜万年桥四百年后沉于水底,逢枯水期,那苍龙般的桥身又会浮现水面,虽然纠缠着蚌壳水草,却屹立不倒,为曾渔四百年后的灵魂所亲见——

    过了万年桥,只见桥的北端有一尊赑屃石雕,龙生九子,赑屃力大能负重,眼前的大赑屃驮着高六尺、宽三尺、厚一尺的《分宜县万年桥记》碑,正是严嵩亲笔。

    陆员外早已上前恭恭敬敬小声诵读碑记文字,严世蕃一脑门的油汗,不耐烦道:“快走吧,烈日如火,傍晚时你可过来大声朗读给来往不识字的民众听。”

    严嵩的祖居故宅是在介桥村,离分宜县城还有二十多里路,不过严世蕃在县城北郊西岗建有别墅“寄畅园”,陆妙想身体欠佳,而且又没有明确的侍妾身份,严嵩就安排陆妙想和婴姿先住进寄畅园,陆员外也在寄畅园待着,却要曾渔跟着他去介桥村见儿子严绍庆——

    严世蕃让人牵了一匹马给曾渔骑,曾渔以前只骑过驴,勉强骑上马背,抓着缰绳策马缓缓而行,好在这马比较温驯,边上还有严世蕃的一位随从指点曾渔骑术,曾渔很快就掌握了一些简单驮骑马技巧,跟在严世蕃等人后面向二十里外的介桥村驰去,不须一个时辰,介桥村在望,村东头一条小溪潺潺绕村而过,这溪便是介溪,严嵩号介溪,这一代奸相对家乡山水还是不能忘怀。

    介溪上有一座单拱小石桥,严世蕃说这是去年用万年桥剩下的石料修建的,众人马蹄踏过石板桥,响亮可听。

    曾渔第一眼看到这介桥村便觉得亲切,因为介桥村与石田村一样也有一片古樟林,这里的古樟明显比石田的樟树更有年份,一株株古樟枝丫参天,青绿色的树冠八面撑开,荫及数亩,粗大的树干可数人合抱,灰褐色的树皮上满是一道道纵向的裂纹,显得古朴而沧桑——

    策马从樟树浓荫下过,一身清爽,这时的曾渔觉得在这里当伴读其实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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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四章从介桥村到寄畅园

    夜里曾渔就住在介桥村严氏瑞竹堂的厢房里,这是严世蕃堂弟严世芳的房子,严世芳比严世蕃小两岁,二十六岁时成了袁州府庠生,其后屡试不第,至今已二十年,这实在让曾渔感到奇怪:严嵩如此权势,怎不为侄子谋个官职?府庠生可不比严世蕃一介白丁靠恩荫起步低,如今严世蕃都做到正三品工部左侍郎了,就连陆员外用两个年轻美貌的侄女性贿赂严世蕃,其子陆叙、陆述也都做到四品锦衣卫指挥佥事和六品通判,可严世芳依然还是白丁!

    从严嵩为家乡修桥补路建学堂来看是很重乡梓情谊的,虽说当官来钱容易,可二万多两银子岂是小数目,方才家宴时曾渔观察严世蕃与严世芳的交谈,堂兄弟二人关系很好,严世蕃的儿子严绍庆正是要托付给严世芳来教育,那么严嵩或者严世蕃为何不肯帮严世芳一把,这严世蕃不是说对黄提学说句话就能让他曾渔必中生员吗,分明是一个以徇私舞弊为能事的人,为何对自己堂弟就这般正直不循私情了?

    严世蕃白胖,严世芳高瘦,十五岁贵公子严绍庆清清瘦瘦倒象是严世芳的儿子,也许是在长辈面前,严绍庆神态拘谨没说什么话,曾渔无从揣摩其性格,但看这少年眉头似有些一丝阴郁气,祖父是当朝首辅、父亲是工部侍郎,这官三代当得不够爽利吗?

    夜宴前,严世芳问了曾渔不少读书、作文方面的问题,又让曾渔当场默写一篇以前作的八股文,严世芳很满意,对严世蕃道:“曾九鲤作文、书法俱佳,做绍庆的伴读是屈才了。”

    严世蕃笑吟吟问曾渔:“曾九鲤,可愿屈尊?”

    曾渔心里大骂死胖子阴险,他若拒绝,死胖子倒不见得就会搞死他,但此后事事不顺是肯定的,躬身道:“能为小严公子伴读是晚生的荣幸。”

    严世蕃对堂弟道:“曾九鲤可不只有作文、书法的本事,他还会医术,更离奇的是他祖处是兴国三寮,自幼学得相阴阳二宅——”

    曾渔纠正道:“晚生不会相阴宅,相阳宅倒是略懂。”看死人坟地没意思,帮人营建别墅园林是他的爱好。

    严世芳却对曾渔会这么多杂学不以为然,说道:“圣贤之道,博大精深,吾辈穷一生精力亦难究其玄奥真谛,哪里有闲心旁及其他。”

    曾渔细察严世芳神态,看不透此人是真心话还是只为训斥后辈的虚伪场面话,不过曾渔有种感觉:严世芳与严世蕃完全是两类人。

    严世蕃笑道:“医术还是有用,我之所以要曾九鲤为庆儿伴读,正是因为他懂点医术,庆儿多病,有个懂医术的伴读肯定更好。”

    曾渔心里腹诽,敢情伴读还兼保健医生哪,死胖子好算计。

    对于曾渔这个伴读,严绍庆没什么意见,事情就算这样定了,严世蕃让曾渔从袁州府试回来后再到这边商谈何日开始伴读,曾渔表示遵命。

    五月二十八日一早,曾渔拜别严世芳要赶回分宜县城北郊寄畅园,四喜还有行李都还在寄畅园呢,黄提学要他在本月三十日前赶到袁州府治宜春,时间很紧了,好在路程已不远,只有六十多里,明日午前定能赶到——

    严世蕃高卧未起,听说曾渔急着上路,传话说要把昨日那匹马送给曾渔骑去宜春,曾渔婉辞说牲口不好照顾,宜春已经不远,严世蕃又命家人捧出二十两银子相赠,这下子曾渔不敢再辞,收了。

    辰时初,曾渔独自离了瑞竹堂上路,从那片参天的古樟林下走过时,一枚樟树果落在他头巾上,停顿一下再往下落时,曾渔敏捷地摊手接住,掌心的那枚圆圆小小的樟树果比绿豆大不了多少,呈青碧色,樟树果有解表退热的功效,算是一味药,金秋九月时,樟树果会变成黑紫色,飒飒秋风起,樟树果掉得满地都是,曾渔记得自己幼时常在家门不远的樟树下拣这种小黑果给父亲做药,如今父亲作古已多年,他也已长大成人,今日离家远行至此,却被严世蕃羁绊,前途未卜啊。

    “只要谨慎敏锐,见机行事,不信我曾九鲤渡不过这个难关,我有母亲要孝养、有幼妹要抚育,岂能被严世蕃连累,先虚与委蛇,然后伺机离开便是。”

    屈指一弹,那枚青色的樟树果射入树根草隙中,曾渔迈开大步,上路。

    二十里路,曾渔用了一个时辰,到达西岗山麓寄畅园时,正看到小奚僮四喜在园门大树下张望,见到他来,喜笑颜开迎上前问:“少爷,这就赶路吗?”

    曾渔点头道:“你赶紧把行李收拾好,我去和陆员外道个别,马上就走。”

    四喜却道:“少爷,你的诗稿和画稿昨天傍晚陆小姐过来翻看拿去了,还没送回来。”

    曾渔微一沉吟,说道:“只是那些稿子吗,那不打紧,我们只管上路。”

    曾渔昨日随严世蕃来过寄畅园,门子认得曾渔,指点说陆老爷住在东边那个小院,这寄畅园有三进小院,房屋数十间,曾渔走到东院时,门子却又随后追上来,后面跟着两个抬轿的汉子,直至东院门口停下,轿中下来一个穿青布曳撒,腰系小皂绦的五十来岁老者,提着一个小药箱,却原来是严府家人连夜快马从宜春请来的姓薛的名医——

    陆员外出来将薛名医相迎,见到曾渔问知伴读之事已定下,笑道:“曾公子福星高照啊,以后有小阁老提携你,胜过他人寒窗苦读二十年,来来来,曾公子一起来斟酌一下阿妙的病情,这次总要彻底治愈不留后患才好。”

    那姓薛的名医脾气不小,以为严府还请了别的医生,登时竖起眉毛问曾渔:“你也是医生?”

    同行相忌啊,曾渔忙道:“在下是去袁州赶考的读书人,不是医生。”

    薛名医又横了曾渔一眼,这才提着药箱进院门。

    曾渔心想赶路也不争这半个时辰,见识一下薛名医的医术、学习学习也好,便跟着陆员外也进到了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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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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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清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