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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道三痴     清客txt下载     清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五章三人行有我师

    严世蕃在分宜西岗的寄畅园有小院三进,靠山麓的一侧有个大花园,严世蕃安排陆氏一行人住在东院,这东院又分内外两进,陆员外与男仆在外,陆妙想、小姿和严婆婆等人在内,中间隔着一个小花园。

    从院门进去就是楼厅,有官桌四张,圈椅十余,桌上棋枰、骰盘、笔墨砚笺、古琴、紫箫俱有,琉璃画纱灯数架,看来严世蕃经常在这里聚众娱乐作长夜饮,严世蕃母亲欧阳端淑今年初去世,遗嘱要归葬故乡,严世蕃现在是丁忧回籍为母守丧的,却饮酒达旦、纵情声色,他这是学魏晋名士非汤武薄周孔蔑视礼教吗,其实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而已——

    陆员外领路,薛名医和曾渔跟在后面从小园边的穿堂进到内院小门,严婆婆在门边接薛名医进去,见曾渔随陆员外进来,这严婆婆只看了曾渔一眼,没说什么,虽然习惯性的一副凶相,但眼神已没有锋芒,想必是因为曾渔成了严府小公子的伴读,这老妪不敢得罪了。

    小楼闺闼静谧无声,蕉布垂帘后伸出一只纤巧细白的手,仿佛一支白玉色幽兰静静绽放,薛名医一边捻着颔下山羊胡子,一边闭目号脉,曾渔坐在一边观察薛名医。

    半晌,薛名医收回手,过来对陆员外说病人的脉象、病情,竟和曾渔说得大致相同,曾渔不禁有些得意,心想自己的医术还不低哪,再看薛名医开的方子,比他前日开的药方多了龙骨、山萸肉两味,少了粳米——

    曾渔暗暗点头,龙骨有镇惊安神之效、山萸肉可补益生津,加这两味药是很有道理的,这位薛名医名不虚传。

    薛名医道:“这个方子连服三帖后歇一日,要服九帖药,半个月后我再来复诊。”

    陆员外封了六钱银子的诊金送薛神医出去,曾渔也起身出了闺闼,却听少女小姿的声音唤道:“曾书生,请等一下。”

    曾渔回头看时,绣帘一欣,少女小姿轻快地闪了出来,见严婆婆在边上,却不在意,对曾渔道:“这位连夜从宜春请来的医生也没见多少高明之处呀,说我娘的脉象和病情与曾书生说的一般无二。”

    曾渔含笑道:“陆小姐的意思是说在下的医术很不高明?”

    少女小姿俏脸一红,“啊”的一声道:“我说错话了,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就请曾书生为我娘医治,不用费那么大劲请外人来了。”

    曾渔心道:“小姿小姐把我当自己人了吗,嗯,这女孩儿应该是自幼与姨妈陆妙想待在黄栀茅舍那边,极少与外人接触,还是很傻很天真,毕竟也才十二岁嘛。”说道:“陆小姐说笑了,在下哪里能与薛名医比,薛名医这个方子比我的那个方子好,请陆娘子遵医嘱服药、安心养病吧。”

    少女小姿朝帘后看了看,回头问曾渔:“曾书生答应来此做伴读了?”

    不答应也得答应,曾渔点头道:“是,待我从袁州回来再议。”

    少女小姿一脸喜色:“那真是好极了,曾书生的书法绘画连我娘都夸赞呢。”

    曾渔心道:“我是给严绍庆做伴读,不是给陆娘子和陆小姐你做伴读啊。”拱手道:“胡乱写画,让陆娘子见笑,在下这就要赶路去宜春,陆小姐、陆娘子珍重。”

    曾渔向严婆婆一点头,也说了声:“严婆婆保重身体啊”,迈步出了内院,走在小花园中,见十余株佛桑花开得甚好,有大红、粉红和黄、白四色,在盛夏阳光下开得鲜妍可爱,忍不住驻足观赏——

    少女小姿蝴蝶一般飞了出来,喜道:“曾书生没走远啊,这诗稿画稿还你,这个鱼灯笼送你,还有十支小蜡烛。”

    曾渔接过那盏鱼灯笼和一把蜡烛,笑道:“是那盏画了鲤鱼的灯笼吗,多谢,多谢。”

    少女小姿道:“送你灯笼不是让你再赶夜路哦,走夜路会遇鬼的,不要再走。”话锋一转,问:“这鱼灯笼是我娘画的,曾书生,比你画得如何呢?”

    曾渔含笑道:“陆娘子画技精湛,在下望尘莫及。”

    少女小姿还待说话,严婆婆站在内院门口叫:“小姿小姐,小姿小姐——”

    少女小姿说了声:“祝曾书生补考顺利哦。”嫣然一笑,返身匆匆回去了。

    曾渔捧了诗画稿和灯笼蜡烛出到前厅,陆员外留他用了午饭再走,正好薛医生也要回宜春,那就同路去。

    薛医生不急着赶路,用罢午餐与陆员外坐在那品茗闲谈,已知曾渔是严府伴读不是与他抢饭碗的医生,对曾渔就客气了许多,说道:“曾公子莫急,我一早从巫塘来,听得里正咣咣敲锣通知说提学官将于六月初一按临袁州府,让本村文童赴县礼房投纳院试卷结票,领取卷结收执,六月初二集于府学宫考棚参考,今日才二十八日,曾公子今夜就在巫塘寒舍歇息,明日一早进县城,不过二十里地,尽来得及。”

    曾渔谢过薛医生,陪着喝茶到申时初,然后一起上路,此地到巫塘四十里路,天黑透之前应该能赶到,薛医生坐轿,两个轿夫脚力甚健,抬着轿子走得飞快,四喜背着二十多斤重的包袱起先几里路还能跟上,走到十里外时就感到吃力了,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那薛医生看到了,就让四喜把大包袱搭在他轿栏上,曾渔赶紧替四喜致谢,薛医生看着曾渔背上颇为学生的书笈道:“这书笈狼犺不好放在我轿子上——”

    曾渔道:“在下年轻力壮,这点负重不算什么。”

    薛医生叹道:“曾公子清贫啊,不过即将入严府为伴读,飞黄腾达之日不远了。”

    曾渔道:“在下只想过点清闲日子,豪门人家难免是非多,有些畏难啊。”

    薛医生笑道:“少年人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严府不知有多少人候门不得入啊。”

    曾渔笑笑不再提这事,只向薛医生请教医术,三人行必有我师,走一程路长一段见识正是曾渔所愿,且喜这日是多云天气,不怎么酷晒,薛医生也健谈,这一路走下来让曾渔在医术方面受益不浅。

    入夜更定时,曾渔主仆随薛医生来到巫塘小村,当晚就在薛医生宅中歇夜,次日还在薛宅用了早餐才上路,薛医生对曾渔观感颇好,叮嘱说考完回程可仍在他家歇脚,曾渔深表感谢。

    五月二十九日午前,曾渔主仆在文笔峰下渡过袁水,宜春县城就在眼前了,曾渔用袖角拭了拭脑门上的汗,舒了一口长气道:“一千两百多里,我们终于到了,四喜,你怎么样,累吗?”

    四喜有些兴奋地道:“不累,累不坏,睡一觉就好了。”

    曾渔暂不进城,向人打听到停泊大船的码头叫青山码头,那里是袁水大转折处,水流平缓,往来的大船若要停泊的话大抵就泊在青山码头,曾渔主仆二人在袁水北岸溯流走了四、五里找到青山码头,就在离码头不远的一家小客栈住下,这样只要黄提学的官船一到就能知道,不会误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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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六章考棚奇遇

    这日黄昏,曾渔独自进城找到袁州府学宫,院试的考棚就建在府学宫西侧,以十二地支排序的十二座考棚呈长方形排列,规模着实不小,可容两千多考生同场考试,提学官按临袁州府,这考棚就是提学官的临时衙门,现在黄提学还没到,考棚就已经有官差把守了——

    曾渔看到有几个年轻的童生给守门官差塞些小钱,请求进去看看考场,免得到时入场慌乱不辨东西南北,这些想必都是第一次参加院试的文童,既兴奋又紧张,而他曾渔已考过三次,有经验得多,不必进考棚去凑那个热闹,看准位置就行。

    考棚前人来人往,都是“子曰诗云之乎者也”的读书人,也有小贩,卖笔墨纸砚、卖考篮、卖毡布、卖蜡烛……曾渔花了二十文钱买了一只竹编的长耳考篮,正低头检查篮子结实与否,肩头忽被人轻轻一拍,有人问道:“这位公子是来参加院试的吗?”

    曾渔起身回头一看,一个年约四十来岁淡眉塌鼻的男子,戴网巾穿曳撒,一副不农不商的打扮,笑容诡秘,又问了一句:“公子是来赴考的?”

    曾渔应道:“正是。”心下大为惊讶,眼前这个人他曾在广信府考棚前见过,当时他与郑轼在一起信步闲谈,这个人走过来也是问郑轼这句话“公子是来参加院试的吗?”然后说五十两银子包管郑轼考中,当时被郑轼三言两语骂走了,怎么现在会出现在一千多里外的袁州?

    那人打量了曾渔两眼,显然不记得与曾渔有一面之缘了,谁会想到广信府的考生会跑到袁州来考呢,这扁平鼻子的家伙神秘兮兮道:“这位公子,借一步说话。”

    曾渔提着考篮跟着这人往广场空旷处走了几步,便止步道:“你是何人,素未谋面,找我有何话说?”

    那人压低声音道:“公子若想此科必中,在下倒有条门路——”,说话时眼睛盯着曾渔,看曾渔有何神态表示。

    曾渔问:“有何门路?”

    那人道:“五十两银子,我担保你进学。”

    曾渔心道:“我穿着这般朴素,象是能拿得出五十两银子的富家少爷吗,嗯,有严世蕃送我的二十两银子,难道何时不慎露财了?”讥笑道:“你怎么担保,你当我是呆子?”

    那人见曾渔肯和他搭讪,精神一振,低声道:“先付五两,放榜后看到你名字在榜上,再付清余下的四十五两银子。”

    曾渔道:“五两亦非小钱,你拿了银子逃之夭夭我去哪里找你。”

    那人显然对这样的质问早有准备,说道:“这五两银子也不是现在就付,而是考前看到考卷座号后再给,这是为了取信于你,你说你想要什么座号,你是哪个县的?”

    曾渔越来越有兴趣了,说道:“先不要问我是哪个县的,难道你能任意安排座位号?”

    那人道:“袁州府四个县,每个县考生都各自集中安排在三个考棚里,你若是宜春的我当然不能把你分到萍乡去,但在本县那三个考棚你可任意择号,比如‘寅堂东号甲子座’,你想要哪个就是哪个,且不必说包你必中,单是买个好座位也值得两把银子哪,至于哪些座位好,你现在就可以先进去看看,不然遇到风吹、漏雨、曝晒的座位岂不惨也,公子你说是不是?”

    曾渔心道:“这骗子说得头头是道啊。”问:“若有人补上了生员却不肯付清余下的四十五两银子,你又奈何?”

    那人笑道:“公子是实诚人,这叫丑话说在先,公子想必也知道院试放榜后还有大复和磨勘,若有人得了我们的大力帮助终于榜上有名,却在宗师召见前不肯支付剩下的四十五两银子,我们自有办法让他过不了大复和磨勘这一关,最终垂头丧气空欢喜一场。”

    曾渔心道:“这还说得挺象那么回事啊,可是先付五两银子也太贵了,座号凭运气,只要不是风雨天气,大多数座位都差不多,现在是暑天,只担心个日晒,但太阳是会转的,又不会专盯着晒一处,五两银子买座号怎么也不值。”

    扁平鼻子的家伙仿佛看透了曾渔的心思,摇唇鼓舌道:“我知公子还有疑虑,这样吧,先付三两银子,放榜后再付四十七两,这总行了吧,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多少寒窗苦读的文童考一辈子也是榜上无名,就是因为不善于抓住时机啊,公子莫以为这种机会很多,我告诉你,一个府只有两到三个人能有这样的机会,袁州府院试大约要取五十来名生员,我们虽有能耐,也不敢全部包揽,走捷径取两到三人这样也不致让人疑心,我是看公子天廷饱满地阁方圆一副出人头地之相,这才给公子这个良机——退一万步讲,三两银子不过是一顿青楼花酒银,哪里节省不出来呢,就算是尝试一下难道不值,这可是终身大事。”

    曾渔道:“三两银子虽说不是很多,但那也是银子,哪个败家子会往水里丢,你且说说有哪个儒童依靠你的帮助进学做秀才了?”

    扁鼻子摇头道:“这个不能说,这是规矩。”

    曾渔道:“你可以说个远地的,比如饶州府、广信府啊,随便说两个,难道我还能凭你一句话就跑上千里路去状告那个生员是花五十两银子买来的吗,谁信?”

    扁鼻子笑了起来:“公子真是好笑,我就是说出两个名字来你又不认得,这不等于没说。”

    曾渔道:“各府新进学的生员都是有名有姓会公布的,我只是想验看你是不是真有这本事,你该不会连个新进学的生员名字都不出来吧,那如何取信于我,你说一个,随便说个广信府的吧,广信府有找你帮忙的没有?”心里忽然这样想:“若这人一本正经说出三痴兄的大名郑轼那就太有意思了,哈哈,三痴兄的功名是买来的。”

    扁鼻子这两天试探了好几个文童却都没人信他,只有曾渔和他说了这么久,明显对舞弊很有兴趣,所以他急着要让曾渔相信,他原本想随便回忆一个广信府或者饶州府的新进学生员的名字来糊弄一下曾渔,但不经他手舞弊得来的生员名字他记不起来,他只记得那几位买了座号付了银子的人的名字,想想就是说一个名字又无妨,难不成这人就敢去告发,空口白话无凭无据只有讨打,便道:“既然公子定要我说一个有名有姓的,那我就说一个广信府新进学的生员,广信府的蒋元瑞,他就是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

    曾渔心头一震,这扁平鼻子若说郑轼是买的,那他只会嗤之以鼻,认为肯定是随便记到个名字说出来的,但扁平鼻子说的是蒋元瑞,曾渔立即就信了七分,蒋元瑞与他有仇啊,他愿意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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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七章我亦散澹人

    那扁平鼻的男子见曾渔神态有异,忙问:“难道你,你认得此人?”

    曾渔笑嘻嘻道:“我当然认得了,蒋元瑞嘛——四十多岁,面白清瘦,蓄着短髯,对不对?”说话时拖着腔调,密切注意这扁平鼻子的表情,起先说认得蒋元瑞时,这扁平鼻子明显有些紧张,瞳孔扩大,但当他说蒋元瑞四十多岁、面白清瘦时,扁平鼻子就放松了,呵呵笑道:“差不多,差不多,就是这么个人,公子真认得蒋元瑞,有这么巧?”

    “开玩笑,开玩笑而已。”曾渔哈哈大笑道:“我到哪里去认识广信府的人,待我想想,广信府新进学生员中是否有蒋元瑞这个人,月初有人抄了那边的名单过来,我却记不得有没有这个名字了,抚州府新进学的名单三日前传到,你且说说其中哪个是得你帮助才进学的?”

    扁平鼻连连摇头:“这个不能说了,抚州离这边近,你若传出去岂不坏了那人声誉——这位公子你到底肯不肯花点小钱终生受益?”

    曾渔瞠目道:“五十两银子是小钱!”

    扁平鼻道:“我是说先付的三两银子,你拿到座号付三两银子,你想想,我既然能安排你的座号,那就能安排你进学,我若只骗你那三两银子的话都不够打点安排座号的文吏和把守龙门的官差。”说着大拇指一翘指指考棚,“我里面有人,嘿嘿。”

    曾渔不想再问下去了,他不是来调查科举舞弊案的,虽然很想搞明白蒋元瑞是否真的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秀才功名,可他自己这次补考本身就机会难得,绝不能再惹事端,若一不小心陷进去,不但前功尽弃,极有可能还要惹官司——

    “可是我没有银子,二十两都拿不出,能否待我进学食廪后慢慢还你银子?”曾渔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人的扁平鼻子歪了歪,冷笑道:“你消遣我?”

    曾渔也恼道:“是你先消遣我,把我叫到一边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提学宗师那都是大人君子,会为五十两银子做这等事,君子行必有正,慢说我没银子,有银子我也不会做这等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那人费尽口舌向曾渔说了这么久,却被曾渔消遣,很是恼火,但又发作不得,更怕曾渔到处乱说,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就是与你开个玩笑嘛,你还真以为五十两银子能买秀才呀,五百两都买不到,哈哈。”说罢一溜烟走了。

    曾渔故意恨恨地骂了几句,心里很想跟着这人看其住在何处,想想还是罢了,莫惹是非,夕阳已落下考棚后面的宜春台,他得赶紧出城,当即提了考篮大步往东门而行,边走边想:“蒋元瑞三十多岁、黄胖无须,我故意把蒋元瑞说成另一番模样试探那人,那人表情前后变化明显,只怕真有这等舞弊之事,黄提学素有清名,应当不至于让手下人做这等事,料想是黄提学聘请的那几个帮忙阅卷的师爷幕友有问题,师爷幕客瞒上欺下、居间谋利屡见不鲜。”

    又想:“扁平鼻子说蒋元瑞功名是买的若属实,那我的名落孙山岂不与此大有干系,想想都可恨啊,我这千般辛苦岂不都为此?不过现在还得忍,待闯过补考这一关再说,还是要想办法把黄提学身边的奸滑之徒揪出来,那扁平鼻子逢人就要五十两银子卖进学名额,这对黄提学清誉损害极大。”

    曾渔回到东门外青山码头边的小客栈用饭、歇息不提。

    翌日,曾渔一整日都守在小客栈里读书习字,他的客房后窗正对着袁水,眼睛往左一瞄就是青山码头,到了傍晚,忽听官差喝道声,出门一看,却是袁州知府和宜春知县带着两班辅官和差役往码头而来,曾渔心知黄提学的官船快到了,赶忙穿戴齐整,让四喜守在房里,他一个人赶往码头。

    这时的青山码头靠东头那一侧已被衙役皂隶隔开,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曾渔果断以五分碎银贿赂了一个皂隶,说他与学政官船上的一个文书有旧,要接船,那皂隶便让他跟在那二十余位乡绅后面,叮嘱不得大声喧哗,若冲撞到学政大人那是要问罪的——

    夕阳斜照,袁水染金,黄提学的座船缓缓泊在青山码头,一班吹鼓手立即吹吹打打起来,两边有护栏的踏板横架在船于岸之间,白发病弱的江西学政黄国卿在几个佐官和幕僚的陪伴下走上岸来,袁州知府与宜春知县迎上去见礼寒暄,还有一些本地的致仕官员、知名乡绅也一一上前见礼,曾渔被隔在后面哪里能近前,而且他也要避忌,哪能冒冒失失冲上去向黄提学讨院试结票呢。

    眼见得黄提学上了四抬大官轿,官差喝道,往城里去了,曾渔心中焦急,虽然黄提学当日亲口允他补考,让他在袁州等候,会给他一张院试结票,但当时却没说具体怎么给票,而且曾渔更担心黄提学年老昏庸,早把这事忘到脑后了——

    忽听官船踏板上有人在喊:“哪位是曾公子,哪位是曾公子,这里有临清谢先生的一封书信。”

    曾渔大喜,赶忙上前向那个文吏模样的人作揖道:“在下便是曾渔。”

    那文吏打量了曾渔两眼,说道:“说说谢先生的号?”

    曾渔道:“谢先生号四溟山人。”

    那文吏这才脸露笑意,说道:“曾公子明日午前在袁州府衙礼房前等着,我会给你一张院试凭执,好了,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曾渔看这文吏说了这话后却没有立即就离开,还朝他点头微笑,就知道这文吏还有所图,当即摸出一两银子借揖让之机塞到这文吏手中,说道:“有劳了,多谢多谢。”

    文吏不动声色将银子收好,分明是纳贿的惯家啊,点头道:“曾公子记得明日午前来呀。”回船去了。

    曾渔默默返身往小客栈走,心里怏怏不乐,自己千里负笈来此求补考,求得吕翰林的荐书、得到老诗人谢榛的无私帮助、黄提学也很有长者风度,但现在面对一个文吏,他却得察言观色果断行贿,生怕文吏为难他,什么君子行必有正,只要对功名利禄有所求,那就行不了正道,他自负文才又有可用,方才塞银行贿岂无舞弊之意,严世蕃说得不错,科举取士纯为败坏天下人才啊,三年一科,一旦黄榜题名,虽深山穷谷亦传其姓氏,可免徭役田斌、能得田产奴婢投献、更能为官长作威作福,有这样的名利,当然使得天下士人奔营竞逐、趋之若鹜了,读圣贤书与做官挂钩,那就没有纯粹的读书人——

    曾渔在心里问自己:“曾九鲤,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只是想让母亲和妞妞平安喜乐、不受人欺侮而已,豪奢的奉养并非母亲所喜,而你自己呢,只是个散漫的人,你喜音乐、能围棋,书画颇精,好游山水,这样的生活也应该不难达到……”

    曾渔在心里这样自我安慰、自我暗示了好一会,心情才又好起来。

    夜尽天明,六月初一,曾渔在巳时末赶到袁州府衙东侧的礼房门前,稍微站了一会,就见昨日那文吏匆匆出来,把一张纸条交给他,说道:“黄提学安排曾公子与萍乡文童一起考,曾公子这回可要好生作文,莫再错失进学良机。”

    曾渔接过院试结票,谢过文吏,文吏又道:“你明日交卷时自已送到考棚大堂面呈给黄提学,黄提学要当着一府四县长官的面当场考你,你得有个准备,莫要到时惊慌失措,那也是扫了黄提学的颜面。”

    曾渔躬身道:“学生定不辜负大宗师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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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八章风水师考易经

    六月初二,刚敲过四更鼓,店小二便按曾渔昨夜的叮嘱来叩门:“曾公子,曾公子,该起床了,要去赶考呢。”

    客房里的灯光从门隙透出,曾渔应道:“已经起身了,多谢提醒。”

    一刻时之后,曾渔和四喜主仆二人出了客栈大门,四喜挎着长耳考篮,曾渔提着那盏鱼灯笼,灯笼旋转不定,四条水墨画的鳜鱼、鳟鱼、鲂鱼、鲤鱼依次显现——

    无星无月,天地墨黑,一点灯笼光破开黑暗顽强前进,临近北门时,星星点点的灯笼光多起来了,都是往考棚去的文童和家人,有不少是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赴考的文童,边走边说着鼓励、祝福的话,一路遇到相识的考生则作揖招呼,欢声笑语,热热闹闹,而曾渔一主一仆行走在他乡的夜色里,不免显得有些凄清。

    府学宫和考棚就在北门里,考棚前的大广场此时是人山人海,各式高脚灯笼映得四下朗如白昼,小贩叫卖声洋洋如沸,盛夏六月,四更末五更初虽然是一天之中最凉爽的时候,但架不住人多灯旺声音杂,不少人就已经额头冒汗了。

    曾渔站在广场西南角偏僻处,接过四喜挎着的考篮、递过鱼灯笼道:“你这就回客栈去待着,不要乱走,傍晚也不要来这里接我,我自会回去。”

    四喜道:“我等少爷进了龙门就回去。”

    曾渔道:“现在就回,等下龙门关闭、广场人散时肯定拥挤,你个子小莫被人冲撞到,咱们外乡人,处处小心为上。”

    四喜只好道:“那少爷自己处处留心啊,少爷这次一定高中——少爷,我回客栈了。”

    小奚僮四喜提着灯笼走两步回头看看少爷,依依不舍的样子,曾渔笑骂道:“又不是生离死别,快走,快走。”

    四喜“嘻嘻”的一笑,快步走远一些,再回头看时,少爷曾渔的身影已经淹没在广场人潮中,再也寻不见了,这小奚僮突然有点想哭,四月在广信府考试时少爷有郑少爷一起说笑为伴,他和来福两个也一直要等到自家少爷进了考棚龙门关闭后才回客栈,如今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四喜感到很无助,独自回客栈的路上口里念念有词求伽蓝菩萨保佑少爷这次补考必中,上次博山寺的经历让四喜觉得求伽蓝菩萨对少爷一定管用……

    这时的曾渔已经走到靠近龙门的左侧,按照惯例,府治所在县的考生会安排第一批进场,不然怎么体现主场优越性呢,各县考生列队也是从左至右排列,萍乡是大县,以往都是排在宜春之后进场,这次也应该不会例外。

    又等了大约一刻时,只听考棚内三声炮响,随即龙门“轧轧”打开,一块块灯牌举了出来,每县有十块灯牌,每块灯牌写着大约五十来个考生姓名,朱笔大楷映着灯光,很是醒目——

    萍乡的灯牌跟在宜春后面举了出来,曾渔踮着脚紧张地寻找自己的名字,终于在第十块灯牌最末一位看到自己的大名——“曾渔”,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当即提着考篮挤到正在集合的萍乡考生后面,待宜春的几百名考生搜检领卷进场后,萍乡考生也开始进场。

    曾渔缀在队列的最后,没人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别人,提着考篮进了考棚龙门,走过一条两边木栅的通道,来到穿堂大厅,只见堂上灯火通明,江西学道黄国卿高居正中,袁州知府和辖下四县知县分坐两边,还有七八个教谕、训导立在厅上,黄国卿身边立着一个中年儒生,五短身材,方面大耳,拿着一本名册代黄提学点名,嗓门很大。

    曾渔对这中年儒生有印象,上次广信府院试也是由这儒生代黄提学点名,想必是因为黄提学年老病弱中气不足声音不响亮的缘故——

    中年儒生每点到一人的姓名,便有考生上堂向黄提学行礼,又有两个廪保上前画押、盖保戳,考生将院试试卷结票呈上,由本县教谕验明,然后去发卷处领试卷和草稿纸,再去搜检处——

    “曾渔。”

    那中年儒生声如洪钟,曾渔稍微耽搁了片刻,待中年儒生叫第二声时才匆匆上堂拜见黄提学。

    黄提学先前一直闭目养神,听到连叫了两声“曾渔”,睁眼坐正身子,看着曾渔施礼,对萍乡儒学教谕示意道:“就是他。”

    那位教谕向黄提学一躬身,打量了曾渔两眼,说道:“去领试卷和草稿纸吧。”

    黄提学目视曾渔道:“好生答题。”摆摆手让曾渔快走,曾渔是萍乡考生最后一个,前面的考生都急急忙忙走了,所以无人对其没有廪保却能考试而诧异。

    曾渔躬身道:“是。”提着考篮去发放试卷的书吏处领考卷,听得黄提学对堂上众官道:“就是此子,老夫怜他家贫好学,允他复试,待他交卷时诸位都可考考他,老夫岂敢徇私哉。”

    有官员道:“老大人惜才,是此子之福,亦是江西士子之幸。”

    “……”

    来到领考卷处,曾渔留意了一下,并未看到那个扁平鼻子的家伙,看自己卷头的座号是“巳堂西号辛丑座”,不知这个座位风吹日晒否?

    曾渔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转身向搜检处走去时,试卷房的角落里站起一人,正是那个扁平鼻子,这扁平鼻子方才看到曾渔走过来,便避到灯影里,不让曾渔看到,这时走出来看着曾渔的背影,对发放试卷的文吏道:“前日就是被这小子消遣,我也是瞎了眼,和一穷酸扯了半天——廖大哥,有没有法子损他一损?”

    文吏道:“不要多事,闷声发财,盯着点,分宜考生来了,不是有两个肯花银子的吗。”

    ……

    到了搜检处,少不得要解衣散发象做了贼一般被差人搜检,考篮里的东西也被翻得乱糟糟,这些差人这时都威风得紧,对考生连斥带骂,真当作是贼人囚犯一般,考生通过搜检,衣巾不整,有的甚至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赤足提着考篮就跑,可笑可叹,狼狈万状——

    曾渔比较有经验,相对从容一些,进到考场,找到巳堂考棚西边的辛丑座,天还没亮,四县两千左右考生陆续进场都要一个多时辰,这时离发题开考还有一段时间,曾渔坐着闭目养神,四书五经的文字如流水一般在脑海里回环往复,今日这两篇八股文一定要写得精彩,不然难以服众,袁州虽不如抚州、吉安,但也是科考强县,童生中不乏八股文好手。

    天色渐明,四县考生俱已入场,鸣炮三响后龙门关闭,黄提学与府县长官回到考棚中心的大堂,黄提学当场出题,一道四书题以及五经各一题,四书题是首艺,是所有考生都要作的,诗、易、书、礼、春秋这五道经义题则是考生根据自己的本经选择其中一道——

    曾渔这时磨了浓浓一砚墨,铺开草稿纸,听得传题的书吏大声宣读考题,四书题是“立贤无方”,易经题是“一阴一阳之谓道”,曾渔的本经就是《周易》,伯父撼龙先生自幼把他当作风水师培养,虽说三寮风水学派最注重山川形势,但只要讲风水地理就必须精懂《易》数,这两道题都不难,题目常见就更需要功夫,不然如何能脱颖而出!

    书吏大声宣读考题后,还有差役举着写有考题的牌子巡场,这样近视眼和耳聋的考生都能照顾到,考生中近视眼甚多,白发苍苍耳聋耳背的老童生也不少——

    曾渔先作四书题,“立贤无方”出于《孟子?离娄》,是赞美成汤选贤使能,不拘一格,故而商七十里而终有天下,曾渔觉得这题是黄提学有意为之,黄提学给他补考的机会,不也是立贤无方之一种吗,当然,他要表现出自己的“贤”来,不能辜负黄提学的提携之恩。

    两篇八股文,每篇四百到六百字,必须在今日黄昏掌灯之前写好誊清交卷,对曾渔来说时间足够,上午两个时辰,他把“立贤无方”和“一阴一阳之谓道”两篇八股文都已草成,不忙着检查誊真,先从考篮里取出两个荷叶包裹的绿豆米团,吃个半饱,从葫芦里喝几口凉茶,再含两块姜片在舌底除秽提神,然后活动活动手指,游目四顾看其他考生答卷情况——

    时已正午,炎阳高照,考棚越来越热,有一排考生头顶考棚开裂,阳光直射下来,眼前阳光白花花不说,更晒得出汗,向巡场的吏役倾诉,吏役毫不理睬,大喝一声“只管答题”,有那好说话的吏役会加一句“日头有脚,很快就会挪走。”考生只好抹着油汗答题,又要担心汗水湿了考卷,真是苦哉。

    曾渔的座位在巳号考棚的西侧,上午、中午都晒不到太阳,但日头偏西时就要苦也了,那时正是誊真考卷之时,一个不慎汗水洇糊了考卷上的墨字那就要作废卷论,前功尽弃了,所以曾渔也偷闲不得,稍事休息,就开始用正楷誊真,两篇八股文一千余字,写到后来,掌心肘底开始出汗,不时要擦擦汗,免得浸湿了试卷纸张,誊真差不多用了一个时辰,在西斜太阳把他左边脸晒得发烫时,终于誊真完毕,先收好试卷,次收笔砚,再喝了几口水,提着考篮起身交卷,一个书吏迎过来道:“把答卷交与我。”

    曾渔道:“时辰尚早,我要到大堂交卷,请宗师面试。”

    书吏道:“宗师哪有许多精力来面试,你把试卷交与我便是。”

    曾渔如何肯把试卷交到不稳当的人手里,微笑道:“不敢有劳,还是我自己去交卷吧。”撇开书吏往大堂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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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四十九章流言可畏

    大约是未末申初时分,炽热的太阳散发炎威,尚未鸣炮开龙门,绝大多数考生还在一边擦汗一边答卷,交卷的考生不多,曾渔步上考棚中心大堂,江西提学道黄国卿与一府四县的长官和教官都坐在堂上,有两个考生正恳请宗师面试,因为面试若获宗师赞许,那进学基本就笃定了——

    这样长夏的午后,黄提学正犯困,全靠浓茶支撑,二月初他就离了南昌学署衙门,江西道十三府要走一个遍,时至今日才按临了八府,还有五府,着实辛苦,他去年冬天以来身体一直欠佳,但院试又不能耽误,一直未能按医嘱静心摄养,阅卷繁劳,除了点案首,其他大都交给礼聘的三位幕友,所以哪里有面试的精力,只随便看了首艺破题,便温言道:“你二人破题一正一反,也算圆洁,待卷子收齐后再细看,你们先下去吧。”

    这两个考生都是自负才思敏捷之辈,早早交卷就是想得到宗师面试,却被这样打发了,不免怏怏不乐,下堂时从曾渔身边走过,一人低声道:“交卷就是了,别求什么面试,宗师直打哈欠呢。”意有不满。

    堂上的黄提学已经看到曾渔了,含笑对众官道:“曾渔也交卷了,诸位大人都考考他。”不待曾渔见礼,便道:“曾渔,你且将两篇八股文当场朗读给诸位大人听,你能否进学,不是老夫一人能作得主的,若这里有哪位大人认为你的作文代圣人立言不精准或是章法不细密等疏漏,那你这复试就通不过。”

    曾渔躬身道:“是,请诸位大人指教。”

    那两个刚走下大堂的考生听宗师这般对曾渔说话,明显厚此薄彼啊,很是嫉妒,当即相互使个眼色,在堂下听曾渔朗读八股,且看有何高明之处,能得宗师面试,是不是有徇私之处?

    “立贤无方——”

    曾渔开始朗诵他的四书题八股:“商王善用人,故取之者其道大也。”

    念完破题,曾渔停顿了一下,以待堂上众官品评。

    黄提学捻着胡须轻轻点着头,不说话,袁州知府道:“这题破得简洁浑融,且紧扼题旨,甚佳。”

    其他堂官和教官都附和称赞,堂下那个考生虽也认为这题破得不错,但文章还是自己的好,岂肯轻易服人,众官这般交口称赞曾渔的破题只怕其中有蹊跷,这个曾渔是黄提学的亲戚?

    曾渔继续念他的承题、原题和起讲——

    “盖王道莫大于用人,而以无方者用之。其立贤也,归于一中而已矣。且古者修身励行之主,其所以辅其成德者,则必自用贤始矣。盖能令既用者,不生希幸之心;而其所未用者,亦知己之不壅于上闻,而踊跃于功名以变其俗。唯严以考绩之典,而宽以试职之途,王者所以称得人也……”

    黄提学听到“唯严以考绩之典,而宽以试职之途”这两句,不禁脸露微笑,心想曾渔这是在为这次补考的机会作注脚啊,此子颇有才华,上回落榜真是屈了他,不过科考中这种错失人才之事屡见不鲜,绝大多数人只认时乖运蹇,期待三年后再来,这个曾渔却千里迢迢追来求补考,是为家境所逼吗,这回就遂了他心愿吧。

    “——盖古帝重试功,所以广其明扬之法;而《春秋》讥世卿,已悉后世任官之蔽。是以官人以世殷,道所以咸亡也;而用人以宽,有汤所以兴隆也。”

    曾渔念完大结,堂上众官皆赞,萍乡县学教谕甚至说此文直可擢为案首,曾渔是广信府文童,岂能做袁州院试的案首,萍乡县学教谕这样说只是奉承黄提学,堂上众官大都以为这个曾渔不是黄提学的亲戚就是黄提学知交好友的子侄,曾渔这篇“立贤无方”作得典雅周正、浑括清醒、没有任何违式凌犯的疏漏,可以说凭此文进学补生员绝无可指责之处,莫非曾渔事先就得知考题,或宿构或请名手代笔然后一抄而就?

    黄提学身边的那个中年儒生察知众官有疑虑,忙对黄提学耳语几句,黄提学点点头,对曾渔道:“经题先不要念了,等下另考你。”从袖中取出两封书信让书吏递给袁州知府,说道:“老夫给此子补考机会,非有他,只因原南京翰林院掌院事吕汝德先生为曾渔写荐书称其才,另一封是曾渔写给老夫的信,几位大人都看看。”

    袁州知府道:“不必看了,不必看了,老大人清誉令名谁人不知。”

    黄提学道:“诸位还是看看吧,流言可畏啊。”

    袁州知府见黄提学这么说,不看不行,当下将两封信都看了,连连点头道:“其情可悯,其才足以破格录取,老大人此举正是为国家不拘一格擢取人才,立贤无方,正此之谓也。”又目视曾渔道:“书法亦佳。”

    曾渔赶紧谢过府尊大人的夸奖,这时陆续有考生来交卷并请求宗师面试,黄提学本来是想让袁州府县几位堂官和教官当面出题再考考曾渔的,但现在交卷考生渐多,不便再考,黄提学问心无愧,曾渔凭这篇“立贤无方”就可进学,无须向他人多解释,便道:“曾渔,你先下去吧。”

    曾渔提了考篮走出大堂,一个书吏从后追上道:“曾儒童,黄提学让你放榜次日一早来考棚相见,切记。”

    方才在堂下听曾渔背诵八股文的那两个心怀嫉妒考生听到这书吏叮嘱曾渔的话,二人对视一眼,一齐暗暗冷笑,认定舞弊无疑。

    鸣炮开龙门,曾渔出了考棚,阳光晃眼,手搭凉篷四顾,龙门外广场这时人还不多,没看到四喜,这小奚僮应该是守在客栈里,便去买了一小坛宜春特有的黑糯米酒,他酒量一向不错,此前是控制着不敢喝,今天考完了,已尽力,至于最终结果如何暂不去想,今夜且放纵一醉。

    大步出了北门,回到状元洲码头边的小客栈,四喜一直呆坐在客房里,午饭都没吃,见曾渔早早考完回来了,大喜,忙问:“少爷,考得如何了?”

    曾渔将考篮里的小酒坛提出来搁在桌上,笑道:“考得很好,置酒庆贺。”

    四喜快活得跳起来,问:“少爷要什么下酒菜,我去吩咐店家。”

    曾渔道:“粉蒸肉、油炸鱼,另外再来三、两个小菜。”

    “好嘞。”四喜拔脚就去了,他现在知道饿了。

    曾渔用面巾擦了擦汗,在赤日下一路走回来,未戴遮阳笠,晒得面红汗出,长衫的前胸后背还有两腋全湿了,这时也不急着换衣衫,拍开酒坛封泥,倒出一茶碗黑糯米酒,先嗅了几嗅,然后端起一饮而尽,酸甜爽口,醇厚甘美,暑天喝一碗这种酒真是痛快。

    四喜跑回来了:“少爷,菜很快就烧好了,小二问摆在哪里食用,是客房里还是小饭厅?”

    曾渔看着窗外的状元洲码头,在河中央有一个小岛,那便是状元洲,相传唐代时有个分宜人卢肇曾在此洲结庐苦读,后来就考中了状元,此洲就叫卢洲,又名状元洲——

    “让小二用个食盒把酒菜盛好,我们到河边去喝酒,嗯,看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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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章裸身跣足闯江洲

    袁水发源于萍乡武功山,在萍乡这一段叫芦溪,进入宜春就叫秀江,秀江两岸山峦叠翠,风景如画,这从秀江的“秀”字可见一斑,城北的状元洲这一带虽无青山翠岭,但碧水绿洲,景致亦有佳处。

    夕阳即将落下凤凰山,树影人影皆拖得极长,曾渔、四喜主仆二人在状元洲码头靠西端僻静处找了块河岸大石坐下,摆上酒菜,粉蒸肉和油炸鱼香气四溢,待酒坛打开,空气中就添加了黑糯米酒的酒香,另外老醋黄瓜、咸腌芦笋这几样小菜也颇精洁爽口,主仆二人面对江景,大块朵颐。

    四喜嘴里咀嚼着粉蒸肉,含糊道:“少爷,那边有人游水。”

    曾渔站在大石上眺望,夕阳斜照下,对岸河滩有村妇捣衣、孩童戏水,袁州府治所、宜春县治所都在秀江南岸,北岸就是寻常村落,对岸景象与家乡石田的丰溪河畔有些相似——

    “四喜,我们游水过去玩耍。”

    曾渔将碗里的黑糯米酒喝尽,就开始宽衣解带,这长衫汗湿,粘在身上不大舒服。

    四喜很兴奋,往年暑天他和少爷经常在丰溪游水,两个人水性都不错,但眼前的秀江明显比丰溪宽广,而且江上不时有大小船只往来,便道:“少爷,这河很宽,我们游得过去只怕没力气游回来。”

    曾渔指着江心的状元洲道:“不去对岸,只游到江洲去看看卢状元读书故址,那上面似有茅舍人家。”

    四喜道:“好极,待我收拾了酒菜送回客栈就来。”

    曾渔道:“回客栈往返又是三、四里,你跑得满头大汗怎么能下水,就把食盒悬在树杪藏着吧。”

    四喜是少年心性,觉得少爷这个主意有趣,便将酒坛剩下的酒倒到碗里让少爷喝光,没吃完的菜就收到食盒里,然后他脱了短衫爬上岸边一棵粗可合抱的樟树,他爬树很厉害,以前在石田经常上树掏鸟蛋煨着吃——

    四喜爬上樟树一人多高的树杈,曾渔在下面把食盒和自己脱下的长衫递上去,四喜藏好食盒,衣衫盖在食盒上面免得有虫鸟侵入,还踩着树杈颤了两颤,看食盒放得稳当否,这才溜下树,左右一看,捂着嘴咕咕笑道:“没人看见我们。”

    曾渔笑道:“游水去。”

    主仆二人裸着上身,下身穿着那种裤裆很宽大的牛鼻裈,慢慢摸索着下到江中,此时,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二人就在这残阳波光中向不远处的状元洲奋力划水。

    状元洲恰在南北两岸正中,都是相距四十丈左右的样子,长近两里,宽约半里,呈狭长状,曾渔和四喜二人不消一刻时在状元洲南边一侧上了岸,两个人都是赤足,曾渔道:“小心脚下,莫被荆棘扎到。”

    举目望,状元洲树木茂盛,大都是一些低矮的灌木,也有一些苦楝和桂树,在江洲最高处,有一排屋舍,隐隐似有人声,曾渔道:“我们去那边看看,嘿,打赤膊不要惊到别人。”

    主仆二人觅路走到那一排屋舍前,见有一溜篱墙围着,屋舍十来间,树木掩映,颇见清雅,正南柴门上还有一块门楣,写着汉隶“卢洲书屋”四个字,四喜诧异道:“还有人在这里读书啊,若是涨大水怎么办?”

    曾渔朝江面望望,说道:“此处离水面有十来丈高,再涨水也涨不到这里来。”

    四喜杞人忧天道:“涨水了船过不来,这里的人吃什么?”

    曾渔轻声笑道:“饿一两天也不打紧,正好苦读。”

    若不是赤膊免冠,曾渔是想拜访一下这“卢洲书屋”,因为听到柴门内有动静,应该是有人在里面,但他主仆现在这模样当然不便去叩门,好歹也是读书人,不能太失礼——

    站在状元洲高处,见那轮红日已落下山巅,曾渔道:“四喜,我们游回去吧。”

    四喜答应一声,主仆二人正待原路下到江边,这时,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青年儒生立在门间皱着眉头道:“你们是何人,此洲是私家领地,外人不得擅自上来——咦,是你!”

    曾渔也认出这青年儒生就是他先前到大堂交卷时遇到的那两个交卷甚早的考生之一,赶忙作揖道:“原来是仁兄,巧遇巧遇,哈哈,冒昧冒昧,在下在江边见状元洲好景致,便泅水过来游玩,却未想到会遇到仁兄,仁兄是住在这里苦读吗?”

    这青年儒生上下打量着光膀子的曾渔,脸露讥讽之色:“曾公子好兴致啊,进学补生员如探囊取物对吧,是应该到处游玩游玩,吾辈就没有曾公子这般舒心惬意了,一回来就把考场的八股文默写出来,互相探讨得失,对能否过得了宗师法眼心里没数啊,忐忑不安,对曾公子,吾辈是衷心艳羡。”

    此人语气里的那股子酸劲比曾渔方才吃的老醋黄瓜还酸,曾渔心头雪亮,这人在考棚大堂下听到了黄提学称赞他的那些话,而袁州知府看到的吕翰林和他写给黄提学的信这人又一无所知,不免疑心黄提学有意徇私,当下道:“这位仁兄何必这般语含讥刺,在下哪里得罪过你吗?”

    这青年儒生冷笑一声,却对柴门里叫道:“列兄,列兄——”

    “刘行知,你在与何人说话?”木屐踢踏,另一个青年儒生走了出来,瞠目直视曾渔,也是那句话:“是你!”

    名叫刘行知的儒生嘿然道:“这位曾公子甫出考场就志得意满,带着书僮泅水游玩呢,列兄忝为主人,应好生款待哦,曾公子可是得了宗师盛赞的,嘿嘿。”

    姓列的儒生大约比曾渔年长两、三岁,稍微有点斗鸡眼,直视人时就象是藐视对方,当然,现在藐视曾渔正合适,冷笑连声道:“原来是这位曾大才子啊,在下是景仰之至,一篇八股文能让满堂官员交口称赞,即便是淮安丁士美也不如你呀,啧啧,啧啧。”淮安丁士美是嘉靖三十八年也就是去年己未科殿试状元。

    姓列和姓刘的这两位儒生对黄提学包庇徇私是愤愤不平,方才在考棚中不敢放肆直言,回到卢洲书屋还在说那事呢,没想到曾渔裸身跣足莫名其妙就闯到这里来了,这是送上门让他们出一口心头怨气啊,岂能不大肆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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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一章因势利导戏狂生

    就连四喜都听出这两个青年儒生言语里的嘲讽味,小奚僮当然为自家少爷不平,大声道:“我家少爷自幼就有神童的赞誉,当年吴县尊赞我家少爷是灵珠宝树,谢家宝树啊,知不知道?”

    刘行知和列姓儒生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刘行知嘲弄地看着四喜,戏谑道:“你这小书僮也知道谢家宝树吗,那你说那是棵什么树,是你家屋后晾衣用的歪脖子柳树吗?”

    四喜气呼呼道:“你们欺负人!”

    两个儒生更加放肆地大笑。

    曾渔叉开右手五指梳着湿漉漉的头发,发梢还在滴水,他目光阴沉盯着那两个狂笑的儒生,心想:“真的是喝口凉水都会塞牙吗,考试结束放松放松,游个泳、随便走走也能遇上这么些面目可憎之辈!”说道:“黄提学赞我,汝辈羡慕嫉妒恨是吧。”

    “你说什么?”

    列姓儒生没听懂曾渔说什么,斗鸡眼藐视着曾渔,曾渔虽知列生这种藐视并非有意,但被这样看着就很不舒服啊,说道:“我先前出考棚在酒铺买酒时,听到有人议论你们两位——”

    刘知行一愣,问:“议论我们什么?”

    曾渔道:“议论你二人那么早交卷,其中必有蹊跷?”

    “交卷早又有什么蹊跷?”列姓儒生盯着曾渔,保持着他惯有的藐视。

    曾渔道:“绝大多数人都没交卷,偏你们就那么早交卷,岂不是有蹊跷。”

    刘行知冷笑道:“你不也交卷甚早?”

    曾渔道:“在两位看来,我不正是大有蹊跷吗?”

    刘行知和列生又对视一眼,列生嗤之以鼻道:“可笑,我们怎能与你一样。”

    曾渔道:“当然不会一样,我是凭真本事博得宗师惜才、众官赞赏,而你们两位,正如闲人流言说的,是瞎猫遇上死耗子,刚好遇到拟题的作文,你们都不必打草稿,一抄而就,是也不是?”

    所谓拟题,就是猜题,富家巨族延请八股高手揣摩宗师出题的思路,事先拟题数篇甚至十数篇,精心构思作文,然后由子弟背诵牢记,到考场中发下题来一看,若是猜中了题,那简直要打心眼里笑出来,祖宗保佑啊,这是最高明的舞弊,无法杜绝也不怕磨勘,每科考试总有那么几个幸运儿因拟题高中,只是猜中概率毕竟小,而且那些拟题的八股名士也不是谁都聘请得起的——

    曾渔这是以其矛攻其盾,这两个家伙不是疑心黄提学包庇他吗,那他也来这么一招,看看这两个家伙又是什么反应?

    果然,那个列姓儒生沉不住气,两眼分外藐视,怒道:“胡说八道,我与行知素称捷才,慢说两篇答题,就是四篇,一日间也能完稿。”

    曾渔道:“素称捷才,谁称的,你们自称?”

    刘行知冷笑道:“列兄,莫听他信口胡言,他是自己心里有鬼,就攀扯说我们拟题什么的,这等伎俩着实可笑。”

    列姓儒生连连点头,忽然瞪着曾渔道:“你是费了五十两银子买了座号对吧?”

    曾渔眉头一皱,看来那个扁平鼻子的网撒得不小,很多考生都被那样问过,这对黄提学声誉极为不利,而且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西十三府,每个府院试都有这种舞弊传言,若真是黄提学身边的幕僚所为,如此肆无忌惮,事情必定败露,一旦按察司和监察御史插手,那定会拖累黄提学……

    列姓儒生见曾渔皱眉思索,以为说中了曾渔的心事,更是冷笑连连,让光膀子的曾渔都觉得作寒,曾渔盯着这列姓儒生道:“你以为五十两银子就能把提学宗师给收买了,你去出五十两银子试试。”

    列生傲然道:“我只凭真才实学,不走那些歪门邪道。”

    曾渔冷笑道:“你有真才实学吗,抄了两篇拟题作文也敢称真才实学?”

    列生大怒:“你敢辱我!”

    曾渔道:“是你无礼在先。”

    列生道:“你可敢与我比试作文?”

    曾渔笑了起来,这正是他所愿,说道:“我与你一人比,胜之不武,你们两个一起上,无论琴棋书画、医卜星相、时文小曲、斗牌马吊,就是打架也可以,我一人打你们两个。”说着做了一个侧身展示肌肉的健美操姿势,他穿着长衫看似清瘦,现在裸着上身,还是有几块肌肉的,这一个月来背着几十斤书笈走了一千多里路难道是白走的吗,闲时还练剑呢。

    刘行知笑将起来:“吹牛的吧,你样样皆能?”

    曾渔道:“我不是样样皆能,但汝辈肯定样样皆不能。”不激将不行,他要借此事闹一闹,也是报恩黄提学。

    姓列的儒生脾气暴躁一些,大声道:“谁与你比叶子牌打马吊,我只与你比八股文章。”

    曾渔笑道:“你除了八股文还会一些什么?你以为读一些坊肆所刻软熟腐烂文字,习为依稀仿佛、浮靡对偶之语,就是能作文章了?”

    列生怒叫道:“那你想比什么?”

    曾渔道:“其一比试书法;其二比试诗赋;其三嘛,不比试比试时文只怕汝辈不甘心,那就时文。”

    “好。”列生挥拳道:“比就比,何惧你。”

    曾渔看着那个刘行知,问:“刘文童敢比试否?”

    刘行知稍一迟疑,曾渔又道:“你既自承是拟题作弊那也就算了——”

    刘行知怒道:“不用激我,我与你比试。”

    列生性急,叫道:“现在就比,进书屋去。”

    曾渔问:“书屋里还有何人?”

    列生道:“别无他人,只有几个仆媪。”

    曾渔道:“既无有名望之人居间作证,那你二人比不过我却又拒不认输,这可怎么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想让你们自己服输,只怕不容易。”

    刘行知只是冷笑,列生已是气得七窍生烟,叫着“小人之心,小人之心”,两只眼珠子斗得更厉害了,已经不是藐视,简直是无视,视线焦距只在他自己鼻尖,怒问曾渔:“那你说何时比试?”

    曾渔道:“比试之期可以定于明日或后日,地点你们定,总要是公众之地才好,不能在这四面大水的孤洲对吧,居间证人也是你们定,请你们老师来皆可,我无所谓。”曾渔很大度,其实他人生地不熟,即便想择地请人也没辙。

    刘行知比较冷静,问:“那比试输了的一方又该如何,总不能一拍两散若无其事吧?”

    曾渔笑道:“赌注是吧,赌注还是由你们定。”

    列生斗着两眼舍我其谁气势汹汹道:“你若输了,就当场向众人承认行贿舞弊,你敢吗?”

    曾渔笑道:“这是污蔑宗师,我不敢。”

    刘行知也觉得这样不行,说道:“宗师已许你此科必中,我只要你当众发誓放弃这次生员功名,并且立契为凭。”

    曾渔道:“你二人自认胜券在握了,怎么不说说你们输了又该如何?”

    刘行知有些踌躇,对这次院试他是志在必得,今日临场作文也自认甚佳,所以不大想与曾渔拼放弃生员功名的赌注,其实曾渔进不进学与他又何干,只是一时不忿而已——

    曾渔自是知道刘行知的心思,说道:“汝辈进不进学于我毫无损益,这样吧,我若输了,我当众立契约放弃这科进学,你们二人输了,每人输我纹银五十两,你们不是说我是五十两银子买得的进学机会吗——如何?”

    刘行知问列生:“列兄你看如何?”

    列生怒对曾渔道:“就依你所说,现在就先立下赌约,怕你回到南岸翻脸不认。”

    曾渔笑道:“很好,列兄多谋、谨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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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二章因何而喜因何而忧

    姓列的儒生名立诚,这状元洲和卢洲书屋都是列家的产业,当年列立诚的祖父买下这状元洲并建造书屋,就是想沾卢状元的光好让子孙后代科举入仕光宗耀祖啊——

    当下列立诚、刘行知、曾渔三人就在卢州书屋订下赌约,约定六月初四,也就是后天上午正辰时在宜春台比试书法、诗赋和时文,证人待定,总之不会是无名之辈。

    赌约一式三份,签字画押后三人各执一份,曾渔让书屋的仆人取一块油布来把他的这份赌约包好,拱拱手道:“那在下先告辞了,后日宜春台上见。”

    刘行知看着光膀子的曾渔问:“你主仆二人还泅水回去?”

    天色尚明,曾渔道:“泅水渡江,别有趣味,两位一起游水戏耍如何?”

    列立诚哂道:“赤身露体,有辱斯文,吾辈不为。”

    曾渔哈哈一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正是汝辈。”捏着油布包裹的赌约出门,走出几步却又转回来对列立诚道:“列兄,在下有一良言相告——”

    列立诚盯着曾渔道:“哼,你想说什么,你能有什么良言,只怕是——哼哼。”

    曾渔诚恳道:“列兄就算这科进不了学,下科、下下科也必进学,但列兄见教官时万勿直视教官,不然只恐教官要罚你。”说罢扬长而去。

    书屋内的列立诚与刘行知面面相觑,列立诚问:“行知,这姓曾的劝我勿直视教官是何意?”

    列立诚虽然有点斗鸡眼,但只要不着急上火,眼睛斗得也不会很明显,而且他是富家子弟,奉承的人多,所以对自己眼睛直视他人就呈藐视之态一无所知,自然也就不明白曾渔言下之意——

    列立诚不明白,刘行知却是心知肚明,不好明说,忍笑道:“姓曾的装神弄鬼、故弄玄虚,想搅乱我二人心思,别理他的话就是。”

    列立诚点点头,走回书桌看那两份赌约,其中一份是曾渔手书,说道:“行知你看曾渔这书法如何?”

    刘行知过来与列立诚并肩看曾渔写的这几十个小楷,说道:“字是不差,学的是望云楼摹刻的《灵飞经》,但细微处笔力未逮,你我二人师法二王和赵松雪,绝不比他的字逊色,到时比试时自有公论。”

    列立诚点头道:“行知的书法略胜我一筹,就算我赢不得他,行知一定能,我二人只要有一人赢他就行。”

    刘行知摇着头道:“与他比试真有点胜之不武啊,鸡肋鸡肋,无趣无趣。”

    列立诚倒是兴致勃勃:“这也正是我二人扬名之时,必须多方宣扬让人知晓。”

    刘行知道:“若论八股文,我二人岂会惧他,就不知这人诗作得如何,等下让人去查查他是哪个县的考生,然后向其乡人打听他平日诗歌书法时文之优劣,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嘛,怎么说也不能输一百两银子给这家伙。”

    列立诚笑道:“想赢我们的银子他是白日做梦,他必败无疑,进不了学了,哈哈——要查他是哪个县的极容易,姓名在此,他姓曾名渔,该不会是假名吧?”

    刘行知道:“不会是假名,我亲耳听黄提学叫他曾渔。”

    列立诚道:“我即派人去查曾渔的底细,但后日比试时居间的证人该请哪三位名士?”

    刘行知道:“列兄交游广阔,列兄作主邀请便是,就说是文会邀请莅临。”

    列立诚道:“请一位举子监生坐镇,再请两位县学的一等廪膳生员作为品评证人,如何?”

    刘行知道:“足矣,曾渔虽败犹荣,他也扬名了。”

    ……

    西边天际火红的晚霞渐渐淡去,明净的秀江也显得幽沉深碧了,曾渔一手举着油布小包,单手划水,与四喜一前一后游回南岸,坐在岸边歇气,再看江心那状元洲已经被青黛色笼罩,这暮色下来得真快啊。

    “少爷赢了那一百两银子该怎么花?”

    四喜对少爷是盲目地抱有信心,已经在考虑一百两银子怎么花了,一百两纹银哪,从没见过那么多银子,提得动不,银子应该格外沉吧。

    曾渔笑问:“四喜说该怎么花?”

    四喜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么多银子,花不来。”

    曾渔笑道:“说个笑话,两个穷苦乡下人闲谈,说起金銮殿的皇帝吃些什么,一个说少不了有油条有烧饼吃,一天吃油条一天吃烧饼,轮着吃;另一个取笑说你真是没见识,皇帝在金銮殿上,左手油条,历手烧饼,都是刚出油锅和炉炕的,滚烫,那才好吃。”

    四喜“咕咕”的笑,却道:“不过皇帝到底吃些什么我还真不知道,少爷说说皇帝都吃些什么?”

    曾渔道:“油条和烧饼火气大,吃多了要烂嘴角,皇帝想必还要喝豆腐脑降火,总不外乎这三样食物了。”

    “……”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起身去找先前那棵藏着食盒和衣物的樟树,方才从状元洲游过来,被水流往下游冲出了数十丈,这时暮色沉沉,想找到那棵樟树要费点工夫——

    曾渔揉脸道:“乐极生悲了,银子没到手,先把衣衫与食盒给弄丢了,悲哉悲哉。”

    四喜快步在前寻看着,说道:“不会,一定找得到,少爷不要担心,这树又没脚难道还能挪地,就怕——”

    “就怕被人瞧见拿去了。”曾渔笑道:“若运气这么差,我就不敢与列生、刘生赌了。”

    四喜看到那棵樟树了,一人高处开着一个大杈的,飞跑过去爬上树,很快就快活地大叫起来:“少爷,衣物都在,一件没少。”那股高兴劲胜过方才说怎么花那一百两银子了,其实这衣物一直都在这树上,喜忧从何而来呢?

    ……

    不提列立诚和刘行知派人打听曾渔的底细,曾渔也要了解一下列、刘二人,他虽然对自己的书法和八股文很有信心,但这世上能人高士甚多,列、刘二人虽然年轻,他也绝不能掉以轻心,立赌约时可以大胆、准备比试必须精心,单从刘行知写的那份赌约的小楷来看,书法应该是不如他,列立诚的字还要差一些,而他方才用《灵飞经》体写赌约,乃是故意示短——

    宜春列氏名气不小,曾渔所住客栈的老板就对列家了解甚多,听曾渔问起,这店家就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什么列家谁谁有几房小妾、在城里有多少间店铺,、城外又有多少良田,但对列立诚才学如何却说不出个子午寅卯,总之是列家对列立诚这科进学当秀才期望很大,延请的塾师乃本城名儒,那个刘行知是列氏的远亲,算是列立诚的伴读——

    既然打听不到什么那就不去多想,只把自己的长处发挥出来就好,这时只有相信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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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三章尔虞我诈见真诚

    六月初三日黄昏时分,曾渔正在客房北窗下阅览简赜送他的那十卷本《说苑》,长夏的午后,泡一杯茶,或坐或卧,低头看书,抬眼可见窗外秀江舟楫往来,凉风时至,实为惬意,店小二忽然进来说有人要拜会曾公子,这让曾渔诧异,这地方谁认得他,列立诚?刘行知?

    穿上长衫戴好头巾,曾渔跟着小二来到客栈小厅,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文士笑呵呵迎上来作揖:“是曾公子吗,哈哈,久仰久仰。”

    曾渔还礼道:“久仰久仰,哈哈,请问贵姓?”

    两个人就是这样可笑地寒暄起来,这文士自称姓井名毅字元直,是宜春本地人,也参加了这次袁州院试,井毅母家在萍乡,以前就听说过曾渔曾神童之名,偶然得知曾渔旅居于此,故来拜访……

    曾渔脸上笑意不散,心道:“这是蒋干探江东之计啊,真是让列生、刘生费心了,他们打听到我是列名萍乡的考生,想必还向其他萍乡考生打听过我,当然无人知晓了,我又不是萍乡人,于是又查访到我住处,还让这个井毅来访我,探我虚实,接下来应该是要与我探讨诗赋和八股文了吧。”

    果然,喝了半杯茶后,井毅道:“曾朋友,这客栈厅屋人来人往,不便深谈,若不嫌冒昧,在下想到客房与曾朋友请教一些时艺文字。”

    曾渔脸有难色,说道:“房间实在太乱,就连待客的桌椅都没有,不如与蒋兄,不不,元直兄,不如元直兄与在下就在这河岸散步散步,相与论文,如何?”

    井毅道:“那好,那好。”

    曾渔快步回房叮嘱了四喜几句,便与井毅出了客栈大门,沿秀江南岸漫步谈文,井毅先与曾渔论诗,并自诵诗篇请曾渔指教,曾渔胡乱夸赞几句,来而不往非礼,曾渔也朗吟了几首他初学古诗时的诗作,井毅暗记在心,口里赞道:“曾朋友之诗具盛唐气象,两个字概括——大气。”心里暗笑道:“不是大气是稚气。”

    曾渔故作自负道:“论诗,在下曾得临清谢茂秦先生的指点,谢茂秦,四溟山人,七子诗社盟主,井兄可曾听闻?”

    “啊,七子诗社,在下岂能不知,曾朋友得到过七子诗社谢先生的指点啊,怪不得诗格如此不凡,佩服佩服。”

    井毅口里赞着曾渔,心里鄙夷曾渔吹牛,这等幼稚诗作能得七子诗社的人赞赏,怎么可能!

    论诗之后接着论文,论八股文,曾渔心想太示弱不好,书法示短《灵飞经》、诗作示以少作,这八股文绝不能再示弱了,不然列、刘二人就会觉得明日比试没有意思,所以在与井毅谈论八股文时,曾渔没有多少保留,说起破题,曾渔列举明破、暗破、正破、反破、顺破、逆破等十四种破法,并皆有阐发,时有妙论,比如“开卷之初,当以媚语摄魂,使阅卷官执卷留连,难以遽舍,此必售之技”,让原本对他已存轻视之心的井毅频频点头称是,颇觉受益。

    两个人边走边谈,虽各怀心思,却也颇为相投,直至夕阳西下,天色昏蒙,曾渔请井毅到客栈小酌,井毅婉拒,拱手道别,说改日再来请教,曾渔看着井毅往县城北门走去,便也转身准备回客栈,摇头微笑,心道:“列立诚、刘行知还派人来探营,真是好笑,可惜我不能火烧赤壁,也没有初嫁的小乔,更没有我那可爱的小公主——”

    “曾朋友。”

    刚走出数十步的井毅又踅了回来,曾渔转身迎上几步拱手道:“元直兄还有何指教?”

    暮色下的井毅有些面目不清,迟疑了一下,开口道:“听说曾朋友以这科进学功名为赌注与人打赌?”

    曾渔有些惊讶,不明白井毅怎么会挑明说起这事,问:“井兄哪里听说了这事?”

    井毅道:“这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茶肆酒楼都有人在说,颇为曾朋友不值。”

    这下子曾渔猜不透这个井毅井元直的用意了,说道:“列立诚、刘行知二人诬我科场舞弊,不如此无以证清白。”

    井毅叹道:“曾朋友还是少年气盛啊,功名之事怎能与人作赌,输了就是三年宝贵光阴啊。”语气中饱含惋惜之意。

    曾渔心下诧异:“你这是鳄鱼的眼泪吗,试探过我之后认定我赌局必败,还要来看看我落魄相,明天不就能看到了吗,这么急!”说道:“我出不起一百两银子的赌注,只有拿三年光阴来赌,而且我这科也不见得必中啊,哈哈,列立诚、刘行知拿实实在在的纹银与我赌那尚未可知的进学功名,岂不可笑。”

    井毅道:“在下听曾朋友论八股,实有真知灼见,进学补生员当不难,何必为一时意气之争虚掷三年光阴?”

    曾渔微笑道:“井毅兄为何认定在下必输呢?”

    井毅道:“我是说曾朋友不该以功名作赌注。”

    曾渔道:“可是已经立下了赌约,那就好比过河卒子,只有硬着头皮向前了。”

    井毅道:“在下是宜春本地人,与列生也相识,若曾朋友想放弃这次三局比试,在下可以尝试着居中说和,这种比试不赌也罢。”

    曾渔目视井毅,问:“萍水相逢,元直兄何以这般助我?”

    井毅道:“曾朋友是八股文高手,在下不忍曾朋友在宜春士人面前受挫,一蹶不振之事常有啊。”

    这个井毅语气颇显诚挚,这让曾渔心头一暖,他乡异地的这种温暖弥足珍贵啊,拱手道:“多谢元直兄提醒,但这三场比试恐怕势在必行了,酒楼茶肆既已流传,以列、刘二生那么骄傲之人,岂肯取消赌约,退一步讲,即便在下输了,三年光阴也不会虚掷,人生在世也并非全是为了功名啊,列、刘二生又不是地府判官,难道还能减我三年寿命吗,哈哈。”

    井毅见曾渔这么洒脱,也笑道:“曾朋友既这般说,那倒是在下多虑了,告辞,告辞。”一揖,转身离去,却见曾渔跟了上来,并肩道:“今日结识元直兄是在下之幸,明日赌局,不论输赢,希望还能见到元直兄,我们一起喝杯酒,可好?”

    井毅听曾渔言语真诚,不禁有些惭愧,点头道:“一见如故,一见如故,明日黄昏我来请曾朋友喝酒,在下作东。”

    井毅别了曾渔,匆匆归城,上了北门里的一座酒楼,列立诚、刘行知都在,列立诚招呼道:“元直兄,见到曾渔否?”

    刘行知笑道:“元直兄与曾渔谈了很久啊,曾渔底细尽知否?”

    井毅坐下,先喝了两口茶,这才开口道:“这种赌局不赌也罢,没有多少意思。”

    “这是怎么说?”列立诚、刘行知齐声问。

    井毅道:“曾九鲤此人八股文的确高明,绝不需要靠贿赂舞弊进学,两位应该是有所误会。”

    刘行知与列立诚对视一眼,列立诚冷笑道:“误会,满堂官赞他一篇八股文、没出考棚就有一个书吏追上来让他放榜后的次日去见黄学政,这都是我与行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是误会?”

    刘行知道:“是否误会,明日见分晓,若是误会就让他赢一百两去。”

    列立诚藐视道:“元直兄你说那曾渔能赢我二人?”

    井毅心道:“曾九鲤料事精准哪,我想居中说和甚难。”实话实说道:“曾渔书法你们都见识过了,我方才听他吟了几首他的诗,也不甚佳,只八股文诚然高明,我不及他。”

    “那我二人必胜了。”列立诚兴高采烈:“就是八股文我二人也不惧他。”

    刘行知点头道:“这样不错,比试起来还有点看头,不然就没意思了。”

    井毅道:“我与曾九鲤交谈甚久,觉得他品学都不差,两位明日胜他,也不要逼他太甚,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列立诚、刘行知二人敷衍道:“好说,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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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四章宜春台上

    宜春台就在袁州府学宫的西面,此处原本是一座小山,汉武帝元光六年宜春侯刘成于城中及周围立五台,其中最宏伟高峻者就是宜春台,一千四百多年岁月沧桑,如今其他四台早已是荒榛杂草、湮没无闻,只有宜春台历朝皆有营建,楼台祠堂遍布,已成宜春胜景。

    六月初四,列立诚、刘行知等人辰时二刻来到宜春台下的府学宫外,请来作为居间公证的彭孝廉和傅、易两位廪生也一起到了,另有数十位赶来看热闹的生员、文童和闲人,到了辰时三刻,人愈发多了,却未看到曾渔到来,列立诚道:“那个姓曾的狂生该不会临阵脱逃吧?”

    刘行知道:“我看那曾渔自负得紧,应该会来,列兄不是派了仆人去状元洲码头曾渔住的那家客栈探看了吗?”

    列立诚便道:“彭先生,傅兄、易兄,那我们先上宜春台吧。”

    宜春台所在山高约四、五十丈,宜春士人一行百人浩浩荡荡过“春风亭”和“凭虚”、“积翠”二坊,从祭祀仰山龙王的仰山行祠左侧走过,再往就是三先生祠和韩文公祠,三先生祠是嘉靖年间新建的,祭祀的是周敦颐和程颢、程颐三人,这三位宋儒现在也是孔庙陪祀的圣贤——

    众人上到宜春台,列氏的一位仆人也匆匆跑上来了,向列立诚禀道:“少爷,那家客栈主人说曾渔主仆两个一早就出门了。”

    “一早就出门了?”列立诚皱眉道:“不会真的跑了吧。”

    刘行知精细,问那仆人:“你问了店家,曾氏主仆的行李还在否?”

    这列氏仆人抹汗道:“小人急着回来报信,忘了问。”

    列立诚恼火道:“曾渔知道比不过我和行知,定是跑了,这是戏耍我宜春士人啊,可恼!”

    年过五十的彭孝廉道:“岂有此理,我必去拜会萍乡县学的易教谕,这等无品行之人以后不许他再参加科考。”

    彭孝廉是举人功名,在南京国子监卒业之后做了一任云南偏远地区的知县,有了一些积蓄,因举人为官受轻视,也谋不到好差事,便辞官为乡做他的富家翁,如今俨然是宜春北城这一带的士绅首领,因为进士都在外面当官,举人乃称老大——

    刘行知道:“这个曾渔确实古怪,我与列兄向好几位萍乡来的儒童询问,都说没听说过曾渔这个人,若说他是虚报姓名诓骗我等,但萍乡考生中又确有曾渔的名字,真是怪哉。”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猜测抨击曾渔之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台畔响起:“正辰时刚到,诸位怎么就这般急躁,背后议论人也就罢了,却还带着这般恶意,实在让在下齿寒。”

    台上众人齐刷刷转头看,就见一个青衫士子从容拾级而上,身后跟着一个背着书袋的奚僮。

    ……

    曾渔和四喜主仆二人天刚亮就从北门入城,绕过府学宫登宜春台,上山石阶盘旋数百级,山道一侧石壁不时能看到镌刻填朱的擘窠大字,诸如“袁州第一江山”、“郡邑名胜”等等,也有题诗的,曾渔一路看来,发现严嵩也有一首诗题于石壁,诗曰:“松杉复郭泠风起,楼阁当空淑景移。岩树故因时序改,山云岂与俗情宜”。

    ——诗的落款年份是正德八年,距今已四十余年,严嵩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考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后授编修一职,旋因丁忧回乡,闲居八载,这首诗应该就是严嵩那个时候游宜春台所题,诗清通可诵,只是镌刻涂朱太过鲜艳,想必是新近填涂的,单涂严嵩这一首,旁边的几首题诗都不涂,以衬托首辅大人诗作的大红大紫。

    曾渔笑着摇头从严嵩题诗下走过,石阶转弯处,有亭翼然,这是春风亭,四面栽种着桃树、李树千余株,若是春日登临,桃花、李花盛开,应当更为爽心悦目。

    一路祠堂颇多,过了宜春侯祠,再上面便是宜春台,眼前这座高台是正德年间袁州知府募资重修的,四、五十年时间,横阶苔藓斑驳,台后松柏蓊郁,就已经很有古朴意味了,想想严嵩那首诗涂填得那么刺眼,与整座山都格格不入,这是哪个马屁精搞的,看着就不是好兆头,严氏必败啊。

    曾渔二人来得早,一路没遇到其他人,登上宜春台,红日初升,金光万道,整座宜春城尽收眼底,屋檐染金,连绵栉比,不远处的秀江波光耀耀绕城而过,不知何处传来悠悠钟声,曾渔四面观望,没看到哪里有寺庙,这城中小山也能藏古寺吗?

    四喜看着那参差数万人家的宜春城,很是兴奋,指着山下那一排考棚问:“少爷前日是在哪座考棚里考试?”

    曾渔指点道:“巳堂考棚,应该就是右边第二座。”

    过了一会,山脚下开始有人陆续聚集,这些人或青衿,或襕衫,峨冠博带者亦有之,又有卖果子、卖甜酒的小贩闻风而来,叫卖声隐隐传到宜春台上。

    四喜道:“少爷,那些人也到了。”

    曾渔道:“我们先去下面韩文公祠等一会,待那些人上台再说。”

    主仆二人下到韩文公祠,韩文公祠里有“天道酬勤”四字,据说是韩愈手书,听曾渔解释了这四个字的含义,四喜道:“少爷,今日就数我们最早上山,我们最勤快,天道酬勤,少爷今日比试一定赢。”

    曾渔笑道:“好彩头,好彩头。”

    听得祠外山道间人声嘈杂,宜春士人上宜春台去了,曾渔整了整衣巾,向韩愈神像拜了拜,带着四喜尾随上台,正听得台上乌杂杂一片指责他的声音,当即发声驳斥,一边登上宜春台,台上霎时一静,松柏森森,嗯,这出场效果不错——

    “这就是曾渔?”

    “这便是曾渔?”

    列立诚、刘行知身边的几个儒生赶忙低声询问,刘行知点头道:“正是。”说罢与列立诚二人越众而出,拱手道:“曾公子到了,到了就好,到了就好。”

    列立诚道:“曾公子,我来介绍几位本乡贤达,这位是彭孝廉,彭孝廉学问渊博,时文更是作得醇正典雅,今日我三人以文会友,请的就是彭孝廉主持,还有本县的两位品尝兼优的廪生为佐,你可有异议?”

    曾渔表示没有异议,一一向彭举人和傅、易两位廪生施礼,在人群中看到井毅井元直,遥遥拱手。

    彭举人打量了曾渔两眼,示意众人安静,问曾渔:“萍乡刘晚卿先生你可识得?”刘晚卿是萍乡名儒,门下弟子甚多,彭举人要主持公证这次文斗,少不了要问清曾渔来历和师承,免得无意中得罪了有背景的人物。

    却听曾渔答道:“晚生并非萍乡人,晚生学籍在广信府永丰县。”与其被私下谣传,还不如当面说清楚。

    宜春台上却是一片哗然,列立诚就纳闷了,问:“你既是广信府的人,为何到我袁州来考试,这岂不是冒籍?”

    曾渔便略略说了自己这次补考的经过,与以前的说法小有变动的是说自己在四月初广信府院试时感了风寒,以致作文不佳,蒙乡贤吕翰林举荐、黄提学恩准,得以赶到袁州来补考,并无任何舞弊之事,并当场朗读自己写给黄提学的“上提学副使黄公书”——

    宜春台上静悄悄无声,待曾渔朗读毕,便有各种惊讶、怀疑、赞叹、佩服的语气词纷纷而出,曾渔又道:“想必会有人说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如何能信,列公子和刘公子两人就一意认定在下是花了五十两银子贿赂才得到黄提学当堂夸赞的——”

    此语一出,众士子又是议论纷纷,看来五十两银子买个秀才的传言流布很广啊。

    列立诚叫道:“我可没这么说,行知也没这么说过。”

    曾渔道:“不管怎样,文斗的契约已立,彭孝廉和傅、易两位廪生在此,你我三人就在这宜春台上比试三场,我若在三场中有两场比不过列、刘二生,那我就背起包袱打道回府,三年后再考。”说罢,目视列、刘二人。

    列立诚道:“好,我二人若输了,一百两纹银一分不少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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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五章诗书画三绝

    列氏家仆从宜春侯祠和韩文公祠里借来一张壁桌、一张方桌和几条杌凳,俱摆放在松荫下。

    壁桌本是靠墙摆放用来供佛供神摆祭品的,窄而长,列立诚和刘行知二人就合用这壁桌当书桌,方桌归曾渔一个人用,壁桌与方桌相对呈分庭抗礼之擅,中间隔着彭孝廉和傅、易两位廪生,其余人都聚在四周围观。

    四喜摘下书袋,取出笔墨纸砚摆放在方桌上,然后侍立在曾渔身侧。

    那彭孝廉从方杌上站起身,清咳两声,说道:“列生、刘生、曾生三人以文会友,相约以书法、作诗和八股文比试高下,由我和傅、易两位廪生做评判,在场诸位皆是见证,昔有兰亭雅集,今有宜春台斗文,此亦是文人雅事——第一场是比赛书法还是比赛作诗?”

    曾渔提议:“书法与作诗可以同时进行,我三人各以所擅长之书法题诗一首或两首,然后请彭孝廉和诸位品评高下,如何?”

    列立诚和刘行知皆无异议,共请彭孝廉出题,彭孝廉很公允地道:“那就出两题,其一是命题作诗,就以宜春台为题,绝句、律诗皆可;其二自拟,必须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作出两首诗并书写出来,三位可有异议?”

    曾渔道:“彭孝廉容禀,晚生以为以宜春台为题太过平常,好比科场拟题太容易猜到,不如由晚生出题让列、刘二生作,列、刘二生也拟一题让晚生作,这样庶几公平,自拟诗也不必作了,笔录自己旧作也没意思。”

    彭孝廉有些不悦,只问列、刘二人意下如何?

    列立诚藐视着曾渔大声道:“如此最好,免得某些人非议彭孝廉会徇私包庇。”

    曾渔道:“列兄为什么总要把正道当邪路,你我各自出题乃是最公平不过之法,你却扯到彭孝廉包庇上去,这从何说起,难怪列兄听到黄提学夸赞了我几句,就疑心我行贿,列兄平日都是以这等心术揣测他人的吗?”

    曾渔词锋锐利,列立诚不是对手,气得两眼只看自己鼻尖。

    刘行知道:“曾公子不必逞口舌之利,UU小说见功夫,你出题吧,写好后传给我二人。”当下与列立诚商议该给曾渔出何题,二人嘀咕一阵,刘行知提笔写下诗题先呈给彭孝廉。

    与此同时,曾渔也写好诗题呈给彭孝廉,彭孝廉看了,捻须微笑,递给傅、易两位廪生看,傅、易二人起身把诗题向宜春台上围观的士人展示,顿时笑声一片,却原来曾渔给列、刘二生出的题是“韩公祠”,列、刘二人给曾渔出的竟是一个“天”字题,这就好比八股文中的四书小题,往往从《论语》、《孟子》中截半句为题,让人摸不着头脑,以“天”字为题作诗,只怕不容易——

    列生藐视着曾渔,心道:“谁让你横生枝节要各自出题的,这须怪不得我们,是你自作自受。”洋洋得意道:“既是只作一首诗,那就以半炷香为限,曾公子以为如何?”

    曾渔道:“好,不要苦吟,这六月盛暑,免得旁观的朋友暴晒太久。”说罢便开始苦思冥想,两世灵魂献智逞能,这时,钱老《槐聚诗存》里的一首诗好似灵鱼一般跃出水面来提醒他,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既然钱老肯撑腰,那就抄……

    宜春台上围观的上百士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斗诗的双方思索的模样,这些人起先来时是抱着为列、刘二生助威的目的,听了曾渔一番陈述后,对曾渔同情、敬佩者就大有人在了,尤其是井毅,暗暗叹息,他没想到曾渔还有这样曲折的经历,可如此难得的补考进学的机会竟要付之一赌,井毅很为曾渔惋惜,他见识过曾渔的诗,虽然有点灵气,但章法实在是稚拙,应该是比不过刘行知,而且评判者是彭孝廉三人,岂有不向着列、刘二人的道理,曾渔只怕这第一场书法和作诗全输,那八股文也就不用比了——

    井毅正自为曾渔惋惜,却见曾渔站起身提笔在纸上书写起来,不对,不是书写,似在涂抹勾勒,离得近的人已经低声惊呼:“他在作画!”啧啧咦咦声一片。

    井毅直摇头,这要紧时候曾渔怎么就作起画来了,难道作不出诗要发癫?

    宜春台上百余人,没有人关注列、刘二生,众人目光都盯着曾渔,有要看笑话的、有的皱眉摇头,已经没有人看好曾渔。

    正在思索佳句的刘行知和列立诚起先也是看得目瞪口呆,醒悟过来后赶紧凝神作诗,刘行知对列立诚低声道:“曾渔狡诈,这是故意迷惑我二人,不必理会他。”

    一个黄铜香炉,插着一支香,香的半截处用墨做了一个记号,香燃至墨点处就算时间到,可笑的是,这个三足鼎状的黄铜香炉就摆在彭孝廉的脚边,一缕青烟袅袅直上,闭目端坐的彭孝廉似在受用这缕香气——

    那支香燃到一小半时,运笔如飞的曾渔缓了下来,这时开始书写了,寥寥数行,一挥而就,搁下笔对彭举人道:“彭孝廉,晚生这首关于天的诗作好了。”

    彭举人老成持重,颔首道:“好,请稍等,待列生、刘生交卷后一起评判。”看看那支香,加了一句:“时辰尚未到。”

    若说彭孝廉是主考官,那傅、易两位廪生就是同考官,考官当然有权利阅卷了,两位廪生很好奇曾渔都涂抹了一些什么,二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一齐起身向彭举人躬身道:“彭孝廉,我二人先去看看。”

    两位廪生走到曾渔这边的方桌旁一看,二人眼睛一齐瞪大,那姓傅的廪生还“咝”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似是被惊到了——

    围观的士人也是好奇,纷纷问:“曾生写的什么诗?方才画的又是什么?”便有人往前挤,列氏的几个仆人拦不住,方桌边很快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但听“啊啊”“唔唔”“咦咦”的惊叹声不绝,有人赞道:“画得好,这只羽鹤蹁跹之态宛然,直似要飞出纸端。”

    “诗写得妙,这一句‘广寒居不易,都愿降红尘’实在是天真风趣,好诗好诗。”

    “这一笔米元章体的行书更妙,笔健意醇,简直称得上诗书画三绝啊。”

    “……”

    外围的人看不到方桌上的诗书画,听得前面的人赞得夸张,急欲亲眼目睹,便使劲往里挤,一时间宜春台上乱成一团,把壁桌这边的列立诚、刘行知挤得跌跌倒,列立诚大为不满,叫道:“我二人还在作诗,你们挤什么。”

    彭孝廉怕被人挤到,起身道:“诸位不要拥挤,不要拥挤,请傅、易二生把曾生的诗作举起来让诸位观看,诸位不要挤——”

    曾渔这时已退到一边,从四喜手里接过一个大黄杏慢慢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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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六章风气难敌

    立在人群边缘的井毅大为惊讶,曾渔的八股文他是佩服的,但曾渔的诗作实在让他不敢恭维,生涩稚拙,似初学诗者,而曾渔的书法若从那份赌约上的《灵飞经》小楷来看,虽然不差,但也算不上佳,怎么这些人连赞画得好、诗句妙、书法佳呢,还诗书画三绝,这也太夸张了吧!

    井毅好奇心膨胀,甩开膀子也往人堆里挤,要挤到方桌边看个究竟,听到彭举人吆喝说傅、易二廪生要将曾渔的诗画举起来展示,这才省着力气原地翘首望,片刻后,只见瘦小的傅廪生站在了方杌上,两手执着一张四尺长一尺宽的铅山帘细纸的两个边角,嚷道:“诸位莫挤,这便是曾生的书画,你们先看看。”

    井毅瞪大眼睛看时,那张铅山纸被风吹得一飘一拂,能看到纸上有画有字,却看不清画的是什么、写的是什么,急得大叫:“先把诗念一念啊,看不清。”

    井毅身边同样看不清的士子附和道:“是啊是啊,念给我们听。”

    “好好,诸位安静,听我念诗。”

    那姓易的廪生大声朗诵道:“天上何所见,为君试一陈。云深难觅处,河浅亦迷津。鸡犬仙同举,真灵位久沦。广寒居不易,都愿降红尘。”

    井毅皱起眉头,心道:“曾朋友深藏不露啊,这首诗比他昨日念给我听的那几首高明甚多,难道他察知我是代列、刘二人来试探他的就故意示短,简直是老奸巨猾啊。”定睛再看曾渔的书法,宛然米元章壮年时期《天马赋》的行书体,笔法爽健,英姿跃出,与赌约上的小楷相比简直不是出于一人之手。

    井毅起先有些气恼,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曾渔故意对他隐瞒其诗才、露拙,随即想到自己不也是怀奸使诈在先吗,这样一想也就释然,游目寻找曾渔的踪影,见曾渔与那个小书僮立在高台西边角上,正在吃果子——

    井毅微笑起来,气恼已消,难怪曾渔昨日那般笃定,还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列立诚这时高声叫喊起来:“我二人的诗也写好了,请诸位指正,请诸位指正。”喊得脑门青筋暴起,他费钱费力举行这次宜春台文会(请彭孝廉和县学的两位一等廪生为评判难道不用花银子吗),是给自己还有刘行知扬名的,不料却让曾渔风头占尽,自是气愤。

    站在方杌上拿着曾渔的诗画向众人展示的傅廪生大声道:“这纸张拿着飘动不便观览,还在放到桌上,诸位依次来看,莫要拥挤。”说着跳下杌子,把手里的铅山纸铺在方桌上,用红檀木镇纸两端压住,便让开以便其他人观看。

    井毅等了一会,终于挪到方桌前可以细看曾渔的这幅诗书画了,画的是一羽白鹤翩跹于云间,云下现隐隐青山,云上有仙阁缥缈,在大片留白的画作右半部,一轮硕大的圆月正升起在山巅——

    井毅对画兴趣不大,他只细看曾渔的诗和书法,那首“天上何所见”诗就题于圆月上方,四行米元章体行书矫健多姿,仿佛桂树婆娑。

    米芾的书法自元末以来极受推崇,临摹的人很多,但学得好的很少,因为米芾的行书中有一种独特的意趣,这不是临摹学得到的,曾渔这四十字诗却有《天马赋》五、六分神韵,这已是极难得了——

    井毅暗赞曾渔机智,这样一幅清泠泠的水墨画,配合着轻谑的诗意和健媚的书法,相得益彰,比单单一首诗给人的感触尤深。

    那边的列立诚高声道:“诸位不要挤,待我吟诵给诸位听,此诗是在下与刘兄合作而成。”随即换了一种语气,朗吟道:“韩文公祠俯江滨,松桧荫深一径分。北斗晴临还古殿,南山翠合自宜春。雪消梅岭回阳驭,雨祷协塘拥画轮。千古烝尝瞻庙貌,郡人犹自荐芳蘋。”

    吟罢,列立诚环视宜春台上众人,众人被他藐视不过,报以一片叫好声。

    刘行知不知何时悄然走到方桌边看曾渔的诗书画,眉头微皱,这等水墨写意他是画不出,不过没说要比试作画,论诗的话,自负的刘行知不认为自己的“谒韩文公祠”的诗会比曾渔这首游戏之作差,这首诗基本是他一人所作,列立诚只是帮着琢磨了一个韵脚,但曾渔的米芾体行书很见功力,刘行知不得不承认自己略逊一筹,心想这个曾渔实在是狡猾,写赌约时以小楷故意示弱,昨日让井毅去试探也故作稚拙诗,现在才使出全力了——

    自大的列立诚还在洋洋得意,说道:“现在请彭孝廉和两位廪生评判高下。”

    易廪生把曾渔的诗书画拿到壁桌这边,与列、刘二人的诗作放在一起,然后与傅廪生齐声道:“请彭孝廉评判。”

    彭举人既为宜春北城一带的士绅首领,当然是要标榜“公正”二字的,虽然列立诚以四两银子的束脩请他主持这次文斗,他也不能过于偏袒列立诚,因为从现在看来曾渔得黄提学赞许当不是虚言,所以这时捻着短须在壁桌边徘徊品量,颇难决断——

    毛笔之于读书人,好比与木匠之斧、武将之枪、妇人之针线,是再熟悉不过的,所以对于书法的孰好孰坏很多人都是有见地的,曾渔的书法明显在列、刘二生之上,彭举人虽有心助列立诚,也不好随意糊弄,但诗作只要不是差距太大,总好转圜,诗无达诂嘛……

    宜春台上百余士子静悄悄无声,静待北城文宗彭孝廉品评双方书法和诗作的高下,很多人心里有数,就看彭孝廉怎么说?

    彭举人又是清咳两声,用指节轻叩壁桌,说道:“双方的诗与书,诸位都看过了,诸位有何意见?”

    众人纷纷道:“全凭彭老先生作主,全凭彭老先生作主。”

    彭举人又对傅、易二廪生道:“你们两位年青才俊先品评。”

    傅、易二生忙道:“彭孝廉学识雅博,有彭孝廉在此,我二人岂敢置喙。”揖让不肯发言。

    彭举人只好道:“那我就妄评两句。”看着桌上的两张大纸,说道:“曾生的书法是下了苦功的,世人习米南宫行书,形难肖神更难似,曾生却能探得米字神奥,难得。”

    列立诚脸色有些难看,只听彭举人又道:“刘生的行楷师法二王,也是一笔好字,但比之曾生的书法还是稍有逊色。”

    列立诚的脸色更难看了,眼睛也斗了起来,藐视一切。

    台上众人交头接耳,对彭举人的品判表示认可。

    西南角上的曾渔心道:“彭举人还算公允,若太偏心,我也不会甘愿认输,字是摆在这里的,有目共睹,我会请黄提学公断,判案还有复核、科考还有磨勘呢。”

    接下来是评诗,若彭举人对“天上何所见”诗评价在“谒韩文公祠”诗之上,那这场文斗就结束了,不用再比试八股文了,三局两胜嘛。

    曾渔当然不会这么乐观,果然,彭举人品诗道:“曾生此诗有捷才,清通晓畅,但却有一大弊病,那就是严沧浪论宋人诗里所说‘宋人好以议论为诗’,曾生是否对宋诗有偏好啊?”问这句话时转头望着曾渔——

    曾渔躬身道:“是,晚生喜苏、黄之诗。”心里暗道:“这彭举人还是有眼光的,钱老的诗学的是晚清郑孝胥、陈衍的同光体,主张写诗不能墨守盛唐,对江西诗派颇为推崇,而江西诗派的祖师不就是宋人黄庭坚吗。”

    彭举人见曾渔承认学诗师法宋人,便呵呵一笑道:“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学宋诗哪里能有大成就,而列生的这首‘谒韩文公祠’诗就有杜工部‘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的意象,我以为列生的‘谒韩文公祠’胜过曾生的‘天上何所见’,诸位以为然否?”

    台上众士子纷纷点头,曾渔无奈,这个他还真不好争辩,因为现在的诗坛风气就是前后七子主导的,诗必盛唐嘛,对宋人的诗看不上眼,虽然列立诚的“韩文公祠俯江滨,松桧荫深一径分”和杜甫的“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根本没法比,比钱老的“天上何所见”也逊色,但在一种舆论风气的鼓惑下,绝大多数人会失去公正的判断力,好比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要符合流行的诗风,即使写得差一些那也是走在正道上,反之,写得再好也是南辕北辙,走错路了知道不?

    彭举人又道:“列生、刘生、曾生,你三人对此评判可有异议?”

    列立诚、刘行知表示心悦诚服,曾渔也没有异议,他不能在诗风上争执不服,那样只会导致台上士子对他有不好的成见。

    见无人有异议,彭举人甚感愉快,这评判不好当啊,非有学识和机智不能为此,说道:“论书法,曾生略胜一筹,论诗,列、刘二生胜出,下面比试第三场八股文,该如何出题呢?”

    曾渔上前作揖道:“彭孝廉、两位廪生,这第三场比试八股文不能象科考那般,科考作文一篇总要一、两个时辰,而宜春台上烈日如火,若在这里作文一、两个时辰不唯在下受不了,彭孝廉和诸位也是煎熬,愚以为要速战速决——”

    列立诚率尔问:“怎么个速战速决法?”

    曾渔道:“请在场诸生出题,共出三题,你我双方在木鱼十响的时间内破题,不许多想,哪一方破题破得快、破得妙就是,诸位朋友以为如何?”

    曾渔这是担心整篇八股文写下来,老辣的彭举人会挑他的毛病暗助列、刘二生,言多必失,文章写长了也难免会有小疏漏,而且由彭举人出题的话,只怕列、刘二人早有成竹在胸,所以他不能给对方这种舞弊的机会——

    台上诸生皆感兴奋,觉得曾渔这主意不错,作整篇八股文太费时,这流火一般的日头下谁耐烦长时间候着,而且由现场士子出题,这个有趣,所以纷纷表示曾渔提议可行,列立诚和刘行知也自负,不惧与曾渔比试破题,于是就这么说定了。

    列立诚正待吩咐仆人去下面祠堂找一只木鱼来,曾渔早看见壁桌下的小格子就有一只木鱼,当下取出摆在桌面上,这敲木鱼计时的权力当然属于彭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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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七章后生可畏

    宜春台上士子百余人,不可能人人都当考官来出题,还需要从中推举三人,经由彭举人点名,井毅和另两名祁姓、袁姓儒生成为出题人,曾渔虽知这三人定与列、刘二人关系密切,却并不担心,因为由现场士人出题是他临时提出的,不存在事先串通的可能,而且看列立诚那傲气的样子,显然是想凭真才实学来赢他的,这很好。

    各人的本经不同,若出经题则无法兼顾,分别出题的话又不好评判高下,所以出题要出四书题,只要是出自四书,那无论截搭题、小题皆可,井毅三人每人限出一题,曾渔和列、刘二生只须在木鱼十响声内开始破题即可,可以抢答。

    刘行知与列立诚商量了几句,主动提议再加两题,就是说列立诚和刘行知拟一题让曾渔破题,若曾渔在木鱼十响内破不出或破不好,就由列、刘这一方来破题;反之曾渔亦然——

    六月炎阳渐渐升上中天,台上松柏的浓荫逐渐缩小,除了彭孝廉等少数人还享受着松柏荫蔽之外,其他士人都暴露在炽热阳光下,各以大袖或纸扇遮阳,兴致却是丝毫不减,破题乃读书人最爱啊,同学好友之间平时也经常拟一题互相争胜,但这样大庭广众立约争胜的却是少有,所以个个兴味浓厚。

    彭举人立在壁桌边,执起小木槌,说道:“井生先出题吧。”

    井毅便踏前一步,大声道:“樊迟问知。”

    这是《论语?雍也》里的一句,井毅出题后,向彭举人鞠了一躬,便退后与祁、袁二生并列。

    彭举人倒也爽快,二话不说,敲起木鱼来:“夺——夺——夺——,”敲木鱼时彭举人脸上露出笑意,想必是觉得自己这样子有些滑稽。

    木鱼敲响第五声,曾渔朗声道:“推知仁之事与心,而各得其所专及者焉。”

    曾渔破题完毕,彭举人十声木鱼尚未敲完,列、刘二生先是交头接耳,这时瞠目结舌。

    彭举人提醒道:“列生、刘生,木鱼十响呼吸间即过,你二人不必商议,分别破题即可。”

    这第一题是曾渔胜了,曾渔不但应答如响,这题破得也浑融灵巧,破得快又破得妙,胜得干净利落。

    袁生出题道:“天下之言不归杨。”

    这是《孟子》题,完整的句子是“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这就是截下题,截下题最忌连下犯下,既不可弃“则归墨”三字不用,又不可违背“则归墨”三字之意,所以很难,破题更是关键——

    木鱼清空刚敲响,曾渔已经破题道:“欲敕天下之言,于其所不归更危也。”

    列立诚、刘行知才刚张开嘴,曾渔就已口诵破题,实在是太快了,难道不用思考的吗?

    彭举人也瞠目注视曾渔,还有几下木鱼都忘了敲了。

    曾渔此时的心情却是冷静而哀伤,他十四岁时伯父、父亲和嫡母先后去世,他与生母周氏的日子就逐渐凄凉了,那时小妹妞妞尚在襁褓中,少年曾渔整日整日待在伯父的那个简陋的房间中读书习字,他把近五万字的《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几乎每句都拆来练习破题,下的苦功外人难以想象,为的就是进学补生员,让母亲周氏和小妹妞妞能过上好日子,但吃得苦中苦,不见得就能成人上人,还要有为人处世的眼光和手腕——

    这第二题又是曾渔胜,若不是刘行知事前提出要加赛二题,那曾渔已经赢了,现在,列、刘二生还有机会。

    祁生出了第三题:“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此题出于《论语》,是一道截上题,这回刘行知应声破题道:“大人与圣言交畏,达天所以敬天焉。”

    几乎就是同时,曾渔也破题道:“人与言亦通乎天,君子所必畏也。”

    宜春台上众士子一齐注目彭举人,要看彭举人如何评判,很多人心下暗暗比较曾渔和刘行知的破题,觉得难分高下,井毅心道:“这一题是刘行知以前作过的,所以能应答如响,但公平来讲,还是曾渔的破题更显雅洁自然。”

    彭举人绷着老脸肃然道:“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曾生破题虽然灵巧,但却有犯上之弊,这一题要算列、刘二生这一方胜。”紧接着又道:“下面请曾生拟题让列生、刘生来答,也是木鱼十响。”

    列立诚、刘行知都觉得面皮有些发烫,彭举人这是在包庇他们了,若说曾渔破题的“君子”二字犯了上半句,那他们的“天”字岂不也是犯了上半句的“畏天命”,犯上犯下、连上连下不是这样界定的,就是科考阅卷也不会这么严格,只有说是刁难,列立诚、刘行知心知肚明,心下不免有愧——

    宜春台上众士子交头接耳低语一阵,又静下来,不少人看曾渔的目光与先前有异,先前是排斥外乡人盼望列立诚赢的,现在却希望曾渔胜。

    要赢地头蛇,困难重重是难免的,曾渔没有愤懑,冷静道:“在下出的题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这是个完整的句子,正德以来,四书题很少有出完整句子的,按说这种题更好破题,但如今的很多士子对此反而不适应了,曾渔这是要出其不意——

    彭举人的木鱼敲了起来,敲到第七下,彭举人突然气逆,咳嗽了起来,所以敲木鱼也缓了片刻,刘行知终于赶在木鱼第十声响起时破题了:“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曾渔暗暗点头,这个刘行知不愧是院试第一批交卷者,颇有捷才,这一题破得也算周正,没辜负彭举人这憋出来的咳嗽。

    宜春台上烈日炙烤,众士子一边擦汗一边等待列、刘二生出题,现在就看最后一题了,若曾渔也破得无可指摘,那还是曾渔赢,五题三胜嘛。

    列立诚、刘行知二人略一商量,由刘行知向曾渔一拱手:“曾公子,在下出题了,请听好——如有用我。”

    这是《论语》里的截下题,完整的句子是“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孔子生逢乱世,以兴周卫道自任,这题是贤人如何经世致用的意思——

    彭举人的木鱼开始敲起来,不咳也不喘,敲得匀正稳当,曾渔略一思忖,破题道:“圣人广贤者之见,示以用世之大权焉。”

    破题毕,木鱼十声正好敲完,这一破题再怎么挑刺也无纰漏,宜春台上鸦雀无声,众人都在看着彭举人还怎么包庇列、刘二人——

    彭举人倒是不慌不忙,摸出汗巾慢慢拭汗,并不急着评判,那列立诚面红耳赤,忽然向曾渔拱手道:“是曾公子赢了,在下认输。”

    彭举人如释重负,点头道:“列生雅量非常,诚君子也,双方胜负只在毫厘之间,此番文斗精彩之至,诸位以为然否?”

    在宜春台上众人纷纷夸赞列立诚磊落爽快时,彭举人却又走到曾渔面前含笑道:“你这破题极是精当,难怪黄提学要允你补考,人才难得啊。”

    彭举人言语温和、奖掖之意殷切,曾渔自是要向他表示感谢和敬意,心里也的确有些佩服:这才是八面玲珑的老油子啊。

    列立诚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输,所以那一百两银子也没准备,这时急命仆人赶紧去取银子,那仆人擦汗道:“少爷,账房哪里肯把一百两银子交给小的,少爷写个信让小的带回去吧。”

    一百两银子可以在宜春城中上好地段买一处门面三间、院子两进的大房子了,岂是小数目。

    列立诚觉得这仆人让他在众人面前又丢了脸,正要呵斥,曾渔学了彭举人的玲珑,走过来道:“列兄、刘兄,我们今日以文会友,所谓赌注只是玩笑而已,岂好当真,在下方才与两位仁兄切磋文艺,也是受益匪浅。”

    列立诚骄傲而好颜面,在众目睽睽下怎肯说赌注只是玩笑,如此岂不是言而无信要被人戳脊梁骨耻笑,赌约白纸黑字还在呢,何况一百两银子对他而言并非付不起,大声道:“一百两银子一分不少,快去取来。”笔墨现成,匆匆写了一张条子交与那家仆,喝命家仆速去速回。

    曾渔又向彭举人拱手道:“晚生想请彭孝廉在山下酒楼小饮两杯,不知彭孝廉肯赏脸否?傅兄、易兄、袁兄、祁兄、井兄,还有列兄、刘兄都一起赏个脸,以文会友是成朋友,并非成敌,以列兄、刘兄雅量,当不会拒绝。”

    列立诚藐视道:“岂有此理,你是客人,哪里有你请之理,当然是我作东。”

    年过五十的彭举人经历既丰、阅人亦多,微笑着看着曾渔,觉得此子会是个人物,年纪轻轻,真的是后生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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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八章事了拂衣去

    烈日当空,热浪灼灼,宜春台上众士子这时才觉得酷热难耐,眼见文斗已经结束,请客喝酒想必没他们的份,胡乱向彭举人作个揖便乱纷纷下台去,很快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三十余人除了十几个奴仆外,大都是宜春北城一带的所谓名士,与彭举人或者列立诚关系不错,列立诚就邀他们一起到宜春台下的宜春酒楼饮酒,雅量非常的列立诚当然要力邀曾渔一起去,曾渔也不客气,下宜春高台上宜春酒楼,因为是客,彭孝廉也一路与他交谈,列立诚就安排他与彭举人、傅廪生、易廪生几人同席——

    三杯酒下肚,自然亲切三分,列立诚、刘行知先前对曾渔的怨气与隔阂消减了许多,说话也不会那般含讥带刺了,有真才实学还是能博得他人的敬重。

    傅、易两位廪生有心还要考考曾渔,与其他几位友人低语几句,傅廪生端着一个大酒杯起身对曾渔道:“曾朋友,在下要与你玩个游戏,我出一题你来破,破得出破得好,这酒我一饮而尽,不然曾朋友就把这酒喝了。”

    曾渔一看,座上诸生一个个跃跃欲试,这是要把他灌醉的架势啊,笑道:“很好,在下愿意再次接受宜春诸友的考试,还请彭孝廉再为公判。”

    傅廪生摆手笑道:“游戏,游戏而已,左右不过一杯酒,那我出题了,请听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此题一出,座上一片笑声,这题是刚才宜春台上出过的题,当时刘行知和曾渔都破过此题,同一题要三破,难度可想而知。

    曾渔沉吟片刻,破题道:“更徵君子之所畏,由天命而兼及之也。”

    这一破题与曾渔先前所破之“人与言亦通乎天,君子所必畏也”相比,前者圆融,后者大气,一题两破,各尽其妙,不由得众人不佩服。

    傅廪生赞道:“破得妙,我当浮一大白。”将大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干。

    易廪生端着杯子上来了,笑嘻嘻道:“曾朋友,你让傅兄喝得畅快,在下也要在你这里讨一杯酒喝,哈哈。”

    曾渔拱手道:“请易兄多指教。”

    易廪生出题道:“一匡天下。”此题出于《论语》,是孔子评价管仲的赞语。

    曾渔应声道:“霸佐有辅世之功,圣人所以取之也。”

    一旁的彭举人听得连连点头道:“破得精确纯雅,更难得的是应答如响——易生,尽此一杯。”

    “遵命。”易廪生笑着喝酒,却呛得酒水淋漓,众人大笑。

    袁生、祁生几人陆续端着酒杯来考曾渔,曾渔都几乎是不假思索随口破题,到最后,座上诸生几乎人人都在曾渔这里讨一大杯酒喝,只除了彭举人和列立诚、刘行知三人外,彭举人自重身份,岂肯如诸生般起哄闹酒,而列、刘二人先前与曾渔文斗过,自是不好意思再来出题考曾渔——

    眼见得就无人能难得住曾渔,忽听袁生道:“元直兄还未向曾朋友讨酒喝,元直兄出马。”

    井毅就被几个喝得半醉的儒生推了过来,酒杯也斟满递到井毅手里,井毅无奈,只好走到曾渔跟前,还未开口,就见曾渔含笑作揖道:“元直兄,昨日细论文,今朝一杯酒,元直兄请出题。”

    井毅举杯致敬道:“今朝一杯酒,明日细论文。”

    曾渔笑道:“好,一言为定。”

    在座诸生大抵知道井毅昨日探营之事,现在只觉得好笑,却也无伤大雅,纷纷道:“元直出一道极难的题,总要让曾朋友喝上一大杯,不然岂是待客之道。”

    井毅凝思片刻,出题道:“居则曰不吾知也。”

    此题出于《论语》,就是那篇著名的“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这半句的意思是指有才华而无人赏识——

    曾渔道:“这一文题我很有感触,且让我好好想一想——这样吧,我要把破题、承题和起讲一起作出来。”

    井毅举杯道:“好,我等着这杯酒喝。”

    曾渔在室内踱步三、四个来回,破题道:“以诸贤而不遇,宜其不能无感也。”

    众人都赞声“好”,就听曾渔紧接着承题道:“夫诸贤何如人也,而莫之知耶?居而有感,则其望世殷矣!”

    承题的意义就在于引入作者要表达的重点而淡化文题在书中的原义,八股文是代圣人立言,但不是复述圣贤的原话,必须要有自己的立意和发挥,曾渔的这个承题简切而纡曲,既承接破题之意,又有发挥阐述,后一句的转折感叹尤妙,开始转入他对士之不遇的感慨议论——

    “今夫遇合之难乃有生所共悲也,意气之感贤者所不能忘也。士生斯世亦既蒿目时艰矣,而犹然伏处茅衡茅,又安能默默以终耶?”

    曾渔这是为怀才不遇者鸣不平,短短五句起讲,层层推进,文辞疏宕,简直有悲歌慷慨之势,在座诸生深有感触,大家都还在科举路上挣扎前进,谁又不自负有才呢,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啊,宗师这科不取我进学那就是“不吾知也”,让井毅等人惊诧的是曾渔竟能用八股文来表达情感、体现个性,这让众人耳目一新。

    曾渔也不待彭举人评判,对井毅道:“元直兄请满饮此杯,我曾九鲤今日竟不得痛快一饮,因为想起了伤心事,彭孝廉、诸位仁兄,在下先告辞了。”团团一揖,竟自下楼去了。

    座上诸生瞠目愕然,刘行知点着头道:“此人还是大有狂气啊。”

    井毅道:“曾九鲤也确是际遇坎坷,以他这样的时文,竟要跋涉千里来到这里争取补考,遇合之难,吾辈所共悲也。”

    众人都在感慨科举之艰辛,多少才华横溢之士困于场屋数十年不得售,愁困终老,感慨归感慨,谁又能看得通透,进学成了生员,又困于乡试,好不容易中举又困于会试,萤窗雪案数十载,要运气极好方能黄榜题名,一万个读书人只有一、两个这样的幸运儿,科举之途走到尽头了,做官了,又想着升迁,即便升到内阁辅臣又如何,还不是勾心斗角、揽权争宠,就是九五至尊的嘉靖皇帝也还欲求不满,整日饵丹食药,妄想长生不死呢。

    但是,进学时骑白马戴金花游泮的意气风发、乡试中式便有美男求为仆、美女求为婢,献田投靠者络绎于门,更不必说进士及第了,一旦为官原先贫寒短短数年就成巨富,居则华屋,出行则张盖喝道,这是何等的威风,还在底层挣扎的士人只能看到这些,并为之奋斗终身——

    两世为人的曾渔也未看透,他明白那些所谓看透的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高官厚禄享尽,回头看看似乎没多大意思,这其实是一种志得意满、高高在上的心态,小民们啥都没享受过,实在不好理解;另一种是自负有才但困于场屋多年的落魄书生,发发牢骚舒愤懑之气,而且这些人都是一边骂科举一边参加科举的,又爱又恨哪,到两腿一瞪都还没真正看透——

    置身十丈红尘,曾渔亦俗人一枚,岂能甘心做人没体面、受穷遭白眼,为自己为家人都要努力一把,只不过曾渔比别人更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而已,进学补生员,做一个体面人,享受生活,而不是被生活奴役……

    曾渔潇洒下楼,叫上在楼下用饭的四喜回状元洲码头客栈,名声已扬,沉甸甸的银子也已经在四喜腰间钱囊中了,不离开更待何时,作诗这叫余韵、作画这叫留白,与诸生称兄道弟喝得烂醉有意思吗?

    四喜的快乐更纯粹,他一路捏着腰间钱囊里的二十个小银锭傻笑,对曾渔道:“少爷,这一百两银子好象也不怎么重嘛,我原以为好多、好重。”

    十六两一斤,一百两银子不过六斤多重,曾渔笑道:“你胃口倒不小,你要想重得背不动那得二千两银子才行。”

    四喜又试着走轻快些,说道:“少爷,这银子越来越沉了。”

    曾渔笑,说道:“不要炫富哦,闷声发财才好。”

    四喜又警觉地看着街上行人,左手紧护钱囊,压低声音道:“少爷,我们回永丰用这银子买一处大宅子吧,让奶奶和妞妞小姐享福,也让那些人看看少爷的本事。”

    曾渔含笑点头,心想衣锦还乡扬眉吐气是每一个人的内心渴望啊,当然了,认为一百两银子就能扬眉吐气这只是小奚僮四喜的幼稚想法,曾渔当然志不仅此。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回到客栈,那店家也知道曾渔与列立诚、刘行知赛文赌胜之事,见曾渔主仆笑嘻嘻回来,忙迎上来问:“曾公子可是赌赢了?”

    曾渔点头道:“嗯,赢了,店家不用担心在下穷书生会短了你房钱了。”

    店主人惊笑道:“恭喜曾公子,恭喜曾公子,曾公子说哪里话,曾公子大才,住在小店是小店的荣幸,那日曾公子一进店,我就看出曾公子气宇不凡,随便说句话都透着那才气,曾公子以后定是要当官做老爷的……”

    曾渔摇着头笑,回到客房,正自烹茶,店主人又来了,定要给曾渔换间上房,不多收曾渔一文钱,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曾渔领了店主人的好意,现在住的这间房的确逼仄局促了一些。

    当日傍晚,井毅再次来访,二人在客房小酌,饮酒之际,井毅随手取过书箧上的一本小册子翻看,却正好是曾渔的诗文集子,大笑道:“曾九鲤啊曾九鲤,难怪昨日只邀我到江边走不肯让我进房,是怕我看到这些吧,你瞒得我好苦,你是早知我是来试探你的是吧。”

    曾渔嘿然道:“岂敢瞒元直兄,我吟诵给元直兄听的那几首诗的确是我所作。”

    井毅白眼道:“是你十岁时所作吧。”忽然一拍额头,说道:“我记起来了,昨日初见时我已自报姓名,但你有一回却叫错我作‘蒋兄’,什么蒋兄,三国蒋干是吧?”

    曾渔忍不住笑,随即诚挚道:“元直兄莫怪,起先你来时我确有取笑之意,尔虞我诈嘛,但临别时元直兄的言语让弟感动,认定元直兄是值得交往的朋友,请从今日订交。”

    井毅举杯道:“好极,今日一醉方休。”

    ……

    此后数日,每日都有儒生来客栈拜访曾渔,一来就是三五成群,论文说轶事,曾渔从中了解到有不少宜春考生相信那五十两银子买生员的传言,当然不是指曾渔舞弊,但肯定有人舞弊,现在榜还未放,一旦放榜,若是有些学业差的儒童进了学,时文好的却落榜,那时谣言就更要蜂起了,这对黄提学的名声很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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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少年击剑更吹箫 第五十九章小人得志便猖狂

    转眼就是六月初十,开案放榜也就在这两日了,曾渔时刻留心着,六月十一日上午辰时,忽传考棚龙门已开,取中者的榜文已经送往府衙张挂,曾渔留四喜在店里看行李(钱财果然是累赘啊),他独自出了客栈入北门直奔袁州府衙,沿路遇到不少和他一样看榜去的儒生,一个个跑得满头大汗,来到府衙前广场,只见圣谕亭、旌善亭周围已经聚满了人,榜单就张贴在圣谕亭边。

    曾渔奋力挤到前排去看,案首姓张,名字不熟,一溜搜看下来,只见刘行知取在第三十九名、井毅取在第四十五名,这一科袁州院试共取六十人,比上一科多取了六人,但这六十人大名单中却没有曾渔的名字——

    曾渔的心微微一沉,不过他早想过自己的名字可能不会上榜,他不是袁州府的考生,自然不能取在这个榜单上,那日交卷时黄提学不是让书吏提醒他放榜次日一早去考棚相见吗,想必另有安排,只是看到榜上无名,心里还是没底啊,至少又要煎熬一夜——

    正待挤出人群,忽听旁边有人大叫起来:“舞弊,绝对的舞弊!”

    这声音耳熟,曾渔转头看时,只见两丈外刘行知、列立诚几人也在看榜,大叫舞弊的正是列立诚,列立诚一脸的红汗,很是愤激,因为他名落孙山啊,曾渔心道:“这个列立诚就与三个月前的我一般自负,这下子落了榜,内心失落可想而知,又恰有五十两银子买生员的传言,列立诚肯定要大闹一场了。”

    却听列立诚身边有一人洋洋得意道:“列兄,功名是命中注定的,与才学高下关系不大,更何况你的才学也不过如此,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广信府文童赢得哑口无言,乖乖奉上一百两雪花银,我蔡寿荣虽说平日行事有些荒唐,却没做过这等丢宜春士子脸面的事,嘿嘿,哈哈。”

    曾渔与列立诚、刘行知不打不相识,这几日还颇有往来,这个蔡寿荣可恶,当面挑拨,曾渔打量这个蔡寿荣,见此人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一脸的麻子坑,很是丑陋,穿着却甚是华丽,头戴逍遥巾、身穿湖罗衫,手里一把描金纸扇,两边有健仆护侍,看来此人与列立诚一样是富家子弟,只是列立诚还有些儒雅气,这个蔡寿荣全是恶俗——

    曾渔冷眼旁观,就见列立诚勃然大怒,指着蔡寿荣大骂:“蔡寿荣,你这奸商之子敢在我面前这般说话,我祖我父俱是仕宦,汝祖汝父是何等人,汝祖是沿街叫卖的小贩,汝父——”

    蔡寿荣麻脸紫胀,大声道:“列立诚,你看看这榜单上可有你有名字,再看看我蔡寿荣,高中第五十一名,从此我是生员,你还是一介童生,你在我面前说话再敢无礼那就莫怪我不客气。”

    列立诚一愣,急忙再看榜单,果然见蔡寿荣的大名列在第五十一位,一时间气得发抖,说不出话来。

    那蔡寿荣斜眼看着列立诚,好不得意,冷笑道:“凡事还得靠自己,自己有本事才是真能耐,本朝太祖又是什么出身——”

    刘行知立即喝道:“蔡寿荣,只你这句话就可以杀你的头、抄你的家!”

    蔡寿荣立知自己言语有失,脸色微变,却大笑道:“刘行知,我说什么了,我是说士农工商不论何等出身皆可效忠皇帝为国出力,这话有错吗?”

    刘行知本想揪住蔡寿荣的“本朝太祖又是什么出身”这句话不放,但列立诚却被榜上蔡寿荣的名字刺激到了,惊怒道:“蔡寿荣这等人竟然也能进学,吾辈之耻,吾辈之耻!”

    蔡寿荣道:“我怎么就不能进学,我也是十年寒窗苦读,凭什么我就不能进学,我偏就进学给你看。”

    ……

    曾渔正密切关注蔡寿荣的言行,肩头忽被人一拍,转头见是井毅,赶忙作揖道:“恭喜元直兄。”

    井毅拱手道:“同喜同喜。”随即道:“九鲤,我们先离开这里,列生与蔡麻子起争执,言语涉及到你,你在这里尴尬。”

    这时列立诚、蔡寿荣那边已经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曾渔不忙着离开,却问井毅:“元直兄,这上蔡寿荣是何等人,平日学业如何?”

    井毅摇头道:“此人学业就不必提了,也就勉强能成篇,也无怪列生他们这般惊诧恼怒,连蔡麻子这种人都能进学补生员,这世道实在太不公平了。”

    曾渔问:“蔡麻子是富商子弟?”

    井毅道:“蔡麻子的祖父是卖酸枣糕的,倒是勤快肯吃苦,又知道节省,有了一些积蓄之后就盘下城东的两间店面开了一家米铺,到了蔡麻子父亲手上,米铺变成米行,专卖奉新白米,如今这宜春城中的大米几乎有一半是蔡家米行运来的,那蔡家有了万贯家财之后又想着求功名当官了,这个重任就落到蔡寿荣肩上,但蔡寿荣哪里是读书的料,连四书都不能背诵,这样的人如何能应考,却就榜上有名了,真是咄咄怪事。”

    曾渔又问:“列生与这蔡麻子有何怨隙?”

    井毅道:“你也知道列生这个人比较傲气,说话也直,有两次当面嘲讽蔡麻子的八股文拙劣,这是事实,蔡麻子文章拙劣却还喜欢卖弄,列生当然要讥讽他,蔡麻子就怀恨在心,今日蔡麻子上榜而列生落榜,蔡麻子就嘲讽起列生来了,小人得志,莫过于此。”

    曾渔暗暗点头,这一幕与两个月前广信府院试时蒋元瑞进学而他曾渔却落榜何其相似,蒋元瑞的八股文又哪里及得上他,在永丰县南门码头,蒋元瑞和谢子丹也是对他嘲弄讥讽,他却只有忍气吞声,后来在上饶县城安民门外再次相遇,这蒋元瑞又在他面前作威作福,他一怒之下痛打之,然后被迫带着母亲和幼妹逃跑——

    那时曾渔没有往场屋舞弊方面想,只认为是自己运气差而蒋元瑞走了狗屎运,而从现在看来,蒋元瑞应该是是花银子买的生员,这个蔡寿荣学业更差,能榜上有名不外乎一个“钱”字,按理说这等靠舞弊得到功名的家伙本应低调收敛尽量不让人注意才好,事实却不然,这种人最爱炫耀,尤其是要在平日瞧不起他的人面前趾高气扬、出言嘲讽,蒋元瑞是这样,蔡寿荣更是这样,但以列立诚的世家公子脾气,显然忍不得蔡寿荣的当面取笑,这事情只怕要闹大——

    这时曾渔忽然记起那个扁平鼻子说过的话——“待放榜后看到你名字在榜上,再付清余下的四十五两银子”,也就是说蔡寿荣若真是花银子买的功名,那应该还有银子没付清,盯住蔡寿荣,说不定就能抓住舞弊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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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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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好字不错,二等才情不露,三斤酒量不醉,四季衣服不当,五子围棋不悔,六出昆曲不推,七字歪诗不迟,八张马吊不查,九品头衔不选,十分和气不俗——清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清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清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